梁武帝酷好道、佛两教,故两教的奇才异能之士,亦应运而兴。在佛教,有宝志禅师(又称志公)、傅翕(又称善慧大士)等人,杰出诸方,在粱武帝朝中处于师友之间的关系。在道教,有贞白先生陶弘景,隐居修道于句容茅山,亦与梁武帝处于师友之间,时人号为“山中宰相”。如史所云: 粱处士陶弘景,仕齐为奉朝请,弃宦隐居茅山。梁主早与之游。及即位,恩礼甚笃,每得书,焚香虔读。屡以手敕招之,弘景不出。国家每有大议,必先咨之,时人谓之“山中宰相”。将殁,为诗曰:夷甫(王衍字)任散诞,平叔(何晏字)坐空论。岂悟昭阳殿,遂作单于宫。盖因时人竞谈玄理,不习武事,弘景故作诗讥之。 陶弘景在南朝的政坛上是负有时代重望的人物,而其毕生致力学术的方向,始终以修道炼仙为目的,从南北朝的道教史而论,他与北魏时代的寇谦之,都是建立道教的中坚分子。但寇谦之是以纯粹道教的宗教姿态从事传道的活动。陶弘景犹有道家老、庄的风格,参合神仙方士的道术,介乎入世出世之间,隐现风尘,游戏三昧。而他的道家思想已经渗入佛家思想的成分,而且是趋向融会道、佛两家思想与方法的前驱。至于修炼神仙与采用道术的方法,注重养生丹药而近于抱朴子,故亦著有关于医药方伎的《肘后百一方》等书。但在天人的观念上,他亦如寇谦之一派,注重斋忏醮仪的祈祷,著有道教著名内典的《真诰》一书。但对于神仙事业的地位,他与抱朴子及寇谦之等观念,又有迥然不同之处,如其所著《真灵位业图序》云: 夫仰镜玄精,睹景耀之巨细。俯盼平区,见岩海之崇深。搜访人纲,究朝班之品序。研综天经,测真灵之阶业。但名爵隐显,学号进退,四宫之内,疑似相参。今正当比类经正,譬校仪服,埒其高卑,区其宫域。又有指目单位,略说姓名,或任同秩异,业均迹别者,如希林真人,为大微右公,而领九宫上相,末委为北宴上清,当下亲相职耶。诸如此类,难可必证。谓其并继所领,而从高域粗,事事条辨,略宜后章。辄以浅识下生,轻品上圣,升降失序,梯级乖本,惧贻谪玄府,络咎冥司。今所诠贯者,实禀注之奥旨,存向之要趣,祈视跪请,宜委位序之尊卑,对真接异,必究所遇之轻重。虽同号真人,真品乃有数。俱自仙人,仙亦有等级千亿。若不精委条领,略识宗源者,犹如野夫出朝廷,见朱衣必令史。句骊入中国,呼一切为参军。岂解士庶之贵贱,辨爵号之异同乎。 关于道、佛两教学术的争执,当北齐之际已有正式下诏敕诸沙门与道士达者,如陆修静等,亲自校对法术理论的事实。及南朝梁武帝时代,道、佛两教的纷争,虽愈趋尖锐,但在修炼证真的思想与方法上,已经开始融通互会,渐次入于同流的趋势,名士如沈约、刘勰,隐士如何点、何胤。佛教法师如慧文、昙鸾等人,都是领导此一风气的人物。尤其如陶弘景对于道、佛两教的论断,当时已有极其深刻的名言,如其《答朝士访仙佛两法体相书》云: 至哉嘉讯,岂蒙生所辨。虽然,试言之:若直推竹柏之匹桐柳者,此本性有殊,非今日所论。若引庖刀汤稼,从养溉之功者,此又止其所从,终无永固之期。夫得仙者并有异乎此。但斯族复有数种,今且谈其正体,凡质象所结,不过形神,形神合时,则是人是物。形神若离,则是灵是鬼。其非离非合,佛法所摄。亦离亦合,仙道所依。今问以何能而致此仙,是铸炼之事极,感变之理通也。当埏埴以为器之时,是土而异于土,虽燥未烧,遇湿犹坏,烧而未熟,不久尚毁,火力既足,表里坚固,河山可尽,此形无灭。假令为仙者,以药石炼其形,以精灵莹其神,以和气濯其质,以善德解其缠,众法共通,无碍无滞,欲合则乘云驾龙,欲离则尸解化质,不离不合,则或存或亡,于是各随所业,修道进学,渐阶无穷,教功令满,亦毕竟寂灭矣。 中国文化,自上古至三代为一变,历商以至周代开国之初又为一大变。在春秋、战国时期又为一变,自秦、汉历南北朝至于唐初开国为一大变。渐次及于宋、元之际为一变,再由明、清两代至于现代,又为一大变。当魏晋南北朝时期文化巨变的主因,实因西北边疆民族的侵凌,以及佛教文化输入的刺激所引起。历时约经二百余年,佛经翻译,与佛教传布事业的开展,由教(宗教仪式)理(哲学根据)行(修证方法)果(实证圆成)有系统的迻译,已渐次渗入成为中国文化思想的主流,且已普遍为国人所接受,而又加以融会阐述。因此渐有中国佛教各宗的兴起,一变印度佛教而成为中国的佛教,尤其融通儒、道两家思想而崛起为中国禅宗的成长,更促使南北朝服膺道教及笃信神仙修证者流相率努力,遂有综合儒、道、墨、法、名家等精要,而扩展为唐代以后道教的规模。然所遗憾者,自战国以来的道家传统,虽亦师弟相继,但皆时异势易,以隐密秘传为能事,并无直接接受的踪迹可寻。故到南北之间,虽北有寇谦之,南有陶弘景,亦皆各自为政,不能联合统一,使其学术思想成为一贯而有具体的组织,以此与有传承严整的佛教相较,自然处处逊于一筹了。 第四章 道教的扩张 第一节 唐初开国与道教 一、唐高祖的尊奉道教 自古中外的宗教,其根本虽然都建立在群众的信仰上,但它的发展,大都仰仗帝王政权的崇奉而取得优势。如果宗教也可以范围于命运之说,则道教的命运,一至于唐初开国,实为鼎盛时期,此时不但在政治地位上,有所保障,且在民间信仰上,也足与当时的佛教分庭抗礼。道教从此稳定基础与展开后来的局面,全仗大唐天子与老子是同宗的关系,诚为不可思议的史实。 史称:当唐高祖(李渊)武德三年五月,据太原起家而称帝的时候,因晋州人吉善行,自言在平阳府浮山县东南羊角山(一名龙角山),见白衣老父日:“为吾语唐天子,吾为老君,吾尔祖也。”因此便下诏在其地立老子庙。及唐太宗当政以后,便正式册封老子为道教教主“太上老君”,从此唐代宗室宫廷,虽都信仰佛教,亦同时信奉道教不辍。到玄宗时代,老、列、庄三子之书,便正式改名为道教的真经:《老子》称为《道德经》,《列子》称为《清虚经》,《庄子》称为《南华经》。道教之隆,前无其盛。然其宗教仪式与内容,自南北朝以来,已受佛教影响,大多皆援用佛教制度而设置,至唐代更为明显,此亦古今中外,所有宗教,大都潜相仿效的常例。 玄宗虽随祖宗遗制,同时崇奉道、佛两教,且亲受道教法箓,具有道士的身份,从此开后来唐代帝王常有受箓的规矩,同时也使宠擅专房的杨玉环(贵妃)皈依道教,号为“太真”,开后来唐室内廷宫嫔出为女道士的风气。故中唐之世,宫廷内外,朝野名流,与女道士之间的风流绯闻,随处弥漫着文学境界的浪漫气息,例如女道士鱼玄机的公案,与诗人们赞咏怀思女道士的作品,俯拾皆是。 但道教在唐代虽然成为正式的宗教,并与佛教具有同时的政治地位,然自南北朝以来,道、佛两教的争竞,其势仍未稍戢。当初唐之际,互争尤烈,如史称唐初三教之争云: 武德七年二月丁巳,高祖(李渊)释奠于国学,召名儒僧道论义,道士刘进喜问沙门惠乘曰:悉达(释迦)太子六年苦行,求证道果,是则道能生佛,佛由道成,故经(佛经)曰:求无上道。又曰:体解大道,发无上心。以此验之,道宜先佛。乘曰:震旦之于天竺,犹环海之比鳞洲,老君与佛先后三百余年,岂昭王时佛而求敬王时之道哉?进喜曰:太上大道,先天地生,郁勃洞灵之中,炜烨玉清之上,是佛之师也。乘曰:按七籍九流,经国之典,宗本周易,五运相生,二仪斯辟,妙万物之谓神,一阴一阳之谓道,宁云别有大道先天地生乎?道既无名,曷由生佛?《中庸》曰:率性之谓道。车胤曰:在己为德,及物为道,岂有顶戴金冠,身披黄褐,鬓垂素发,手执玉璋,居大罗之上,独称大道,何其谬哉!进喜无对。已而太学博士陆德明随方立义,偏析其要。帝悦曰:三人皆勍敌也。然德明一举辄蔽之,可谓贤矣。遂各赐之帛。 这是初唐开国时期,宗教在御前辩论的第一回合,参加主要的对象,是道、佛两教的重要人物,但其结论,却以儒家为主的陆德明作了公允的评判,而且最后折衷,归之儒理。后来开始道、佛两教剧烈争竞的人物,虽然阴由宫廷的推波助澜,而主使其事,当推太史令(类似现代的天文台长等职)傅奕为主: 武德八年(乙酉)太史令庾俭,耻以术官,荐傅奕自代。奕在隋为黄冠(道士),甚不得志。既承革政,得志朝廷。及为令,有道士傅仁均者,颇闲历学,奕举为太史丞,遂与之附合,上疏请除释教事,十有一条。疏奏,不报。九年,太史令傅奕,前后七上疏请除罢释氏之教,词皆激切。后付廷议,宰相萧瑀斥奕为妄,且云:地狱正为此人设也。高祖复以奕疏,颁示诸儒,问出家于国何益?时有佛教法师法琳,作《破邪论》二卷以陈。 是岁夏四月,太子建成、秦王世民,怨隙已成,将兴内难,傅奕毁佛益力,乞行废教之请,高祖因春秋高而迟迟未决。及法琳等诸僧著论辩之,合李黄门《内德论》,同进之于朝。帝由是悟奕等誉道毁佛为协私,大臣不获已,遂兼汰二教,付之施行。五月辛巳,诏书有云:正本澄源,宜从沙汰,诸僧、尼、道士、女冠,有精勤练行,守戒律者,并令就大寺观居止,供给衣食,不令乏短。其不能精进无行业,弗堪供养者,并令罢道,各还桑梓。所司明为条式,务依教法,违制之坐,悉宜停断。京城留寺(佛寺)三所,观(道观)三所,其余天下各州,各留一所,余悉毁之。六月四日,秦王以府兵平内难,高祖以秦王为太子,付以军国政事。是月癸亥,大赦天下,停前沙汰二教诏。 由此可见道、佛两教的争竞,在初唐高祖时代,已经牵涉到宫廷内幕的大案,凡古今中外,宗教与政治,始终结为不解之缘,殊足发人深省。 二、唐太宗与道佛两教 贞观十一年,唐太宗到了洛阳,忽然对道、佛两教的地位,下了一道制立宪法式的诏书,又引起佛教徒的一次抗议,结果无济于事。他的诏书内容与事实经过,如史称: 帝幸洛京,下诏曰:老君垂范,义在清虚,释迦贻则,理存因果。求其教也,汲引之迹殊途。论其宗也,弘益之风各致。然大道之兴,肇于邃古,源出无名之始,事高有形之外,况国家先宗,宜居释氏之右。自今已后,斋供行位,至于称谓,道士女冠,可在僧尼之前。庶敦返本之俗,畅于九有,贻于万叶。诏书颁发,京邑沙门,各陈极谏,有司不纳。 唐太宗既以老子为祖宗,下了一道无须争辩的诏书,而佛教徒中,偏有一个不通时务的老实人,硬要与之力争教徒的政治地位,结果被流放于岭南而卒,由此而见宗教心理的强顽,可笑亦甚可敬。如云: 时有沙门智实者,洛下贤僧也。丰度雋颖,内外兼明。携诸宿德,随驾表奏于关口,其略曰:僧某等言:年迫桑榆,始逢太平之世。貌同蒲柳,方值圣明之君。窃闻父有诤子,君有诤臣,实等虽在出家,仍在臣子之列,有犯无隐,敢不陈云。伏见诏书,国家本系出自柱下,宗祖之风形于前典,颁告天下,无德而称。今道士在僧尼之上,奉以周旋,岂敢拒诏。寻其老君垂范,治国治家,所佩服章,初无改易,不立观宇,不领门人,处柱下以全真,隐龙德而养性,今道士等不遵其法,所著冠服并是黄巾之徒,实非老子之裔。行三张之鬼术,弃五千之玄言,反同张陵,谩行章醮,从汉以来,常以鬼道化于浮俗,托老君之后,即是左道之苗,若在僧尼之上,诚恐国家同流,有损国化。遂以道经及汉、魏诸史,佛先道后之事,具陈如左。太宗览表,壮其志为教,遣宰相岑文本论旨遣之。实固执不奉诏。帝震怒,杖实于朝堂,民其服,流之岭表而卒。初,实得罪,有讥其不量进退者。实曰:吾固知已行之诏不可易,所以争者,欲后世知大唐有僧耳!闻者莫不叹惜。 唐初开国,崇奉道教的动机与宗旨,纯出政治因素,是为攀宗引祖,以光耀帝王先世的门楣,初非如秦皇、汉武,或梁武帝等人,为求道成仙,以期长生不死为目的,亦非深究其教义学术,而有所轩轾于其间。然道教地位的确定,恰因此而深植根柢。后来唐太宗在贞观二十年间,佛教的名僧玄奘法师,自印度取经回国,从事佛经翻译的事业,大开译场,所有精神力量的支持,与经费的供给,亦全赖太宗的扶植。太宗与玄奘之间,虽是君臣,而情犹师友,甚之他想要说服玄奘还俗来作宰相,并且亲自为之制作著名的佛教文章——《圣教序》。虽在帝王专制的政治时代,但唐太宗对于宗教信仰自由的作风,非常通达而合理,也并不因为与老君同宗的关系就钦定道教而为国教。 自初唐两教互争地位之后,历世道、佛教徒,虽仍有小争执,但皆无关宏旨,且因高宗以后,禅宗的兴盛,道、佛合流的风气,已渐趋明朗,中国文化的会通,也因之奠定基础。肃宗以后,学术思想新兴的浪潮,由韩愈一篇《谏迎佛骨表》开始,遂转入唐以后的儒家与道、佛二氏的争论,促成南北宋间理学的崛起,已非南北朝时代两教争衡的局面了。佛教有会昌之难,因武宗年少不更事,对于宗教独有偏好之所致,但为时亦仅四、五年,即告平息。诚如《新唐书》所云: 武宗毅然除去浮屠之法,甚锐,而躬受道家法箓,服药以求长年,以此知非明智之不惑者,特好恶不同耳。 第二节 新兴道教的吕纯阳 初唐时期,基于帝王宗室观念,虽尊奉道教在佛教之上,但自唐太宗贞观二十年以后,因玄奘法师留学印度归来,从事佛经的迻译,使佛教学术与传教事业,由此普及朝野。高宗以后,佛教复展开为十宗学派,由此确立中国佛教的精神。禅宗的兴起,融会儒、道、佛三家精粹,阐明心法,譬如孔雀开屏,声光普耀,从此影响唐代文化,无微不入,虽门庭敌对如道教,亦已渐渐受其波动,互相援引挹注。道家隐士如孙思邈,一生修习神仙丹诀而兼通佛法。禅师一行,以佛教出家比丘而兼通道家的阴阳术数之学,以及天文、地理等学术,别创“大衍历”而成为一代宗师,玄宗敬以国师之礼。如宋代大儒欧阳修,虽其生平反对佛教最切,但对于一行禅师的生平,敬服备至。此皆举其素为人所习知荦荦大者而言,至于名山岩穴之士,隐迹仙人,尤不胜枚举。 晚唐以后,有吕纯阳真人,忽自崛起于道教之间,卓然特立,历宋、元、明、清千余年而至现代,几如太上老君的副亚。自元朝以来,又被尊封为“孚佑帝君”,其声望之隆,震撼中外,可谓唐代新兴道教的革命神仙,殊非张道陵、寇谦之、葛洪、陶弘景等先知所及。 吕真人本传云: 吕岩,字洞宾,世为河中府永乐县人。曾祖延之,终浙东制度使。祖渭,终礼部侍郎。父让,海州刺史。贞元十四年四月十四日巳时生,母就蓐时,异香满室,天乐浮空,一白鹤自天飞下,竟入帐中不见。生而金形木质,道骨仙风,鹤顶龟背,虎体龙腮,翠眉层棱,风眼朝鬓,颈修颧露,额润身圆,鼻梁耸直,面色黄自,左眉角一黑子,左眼下一黑子,筋头大如功曹使者状,两足下纹,隐起如龟。性敏,日记万言,矢口成文。既长,身长五尺二寸,喜顶华阳巾,衣白黄襕衫,系大皂绦,状类张子房。二十不娶。始在襁褓,马祖(禅宗大师)见之,曰,此儿骨相不凡,自是风尘物表,他时遇卢则居,见钟则扣,留心记取。后游庐山,始遇火龙真人,传天遁剑法。自是混俗货墨于人间,号纯阳子。咸通中,举进士第,时年六十四岁。后游长安酒肆,见一羽士,青巾自袍,长髯秀目,手携紫筑,腰挂大瓢,书三绝句于壁。一曰:“坐卧常携酒一壶,不教双眼识皇都。乾坤许大无名姓,踈散人中一丈夫。”二曰:“得道真仙不易逢,几时归击愿相从。自言住处连沧海,别是蓬莱第一峰。”三曰:“莫厌逗欢笑语频,寻思离乱可伤神。闲来屈指从头数,得到清平有几人。”洞宾讶其状貌奇古,诗意飘逸,因揖问姓氏,羽士曰:吾钟离其姓,权其名,云房其字。所居在终南鹤岭,可从予此行否?洞宾因随云房同憩肆中,云房自起执炊,洞宾忽欲昏睡,枕案遑假,梦以举子赴京,状元及第,始自州县小官擢朝署,由是台谏给舍、翰苑秘阁郎、曹从历诸清要,无不备历,升而复黜,黜而后升。前复两娶富贵家女,婚嫁蚤毕,孙甥振振,簪笏满门,如此几四十年。最后独相十年,权势薰炙,忽被重罪,籍没家资,分散妻孥,流于岭表,一身孑然,穷苦憔悴,立马风雪中,方此浩叹,恍然梦觉。云房在傍,炊尚未熟,笑曰:黄粱犹未熟,一梦到华胥。洞宾惊曰:君知我梦耶?云房曰:子适来之梦,升沉万态,荣悴多端,五十年间一顷耳,得失不足喜,丧何足忧,且有大觉,而后知此人间世事,真大梦也。洞宾感悟慨叹,知宦途不足恋矣。再拜曰:先生非凡人也,愿求度世术。云房诡曰:子骨节末完,志行未足,若欲度世,须更数世可也。翩然别去,洞宾怏怏自失,弃官归隐,云房自是十试洞宾皆过。一日,忽一人抚掌大笑而下,即云房也。谓洞宾曰:尘心难灭,仙才难值,吾之求人,甚于人之求吾也。吾十度试子皆过了,得道必矣,但功行尚有未完。吾今授子黄白秘方,可以济世利物,使三千功满,八百行圆,吾来度子。洞宾曰:所作庚辛有变异乎?曰:三千年后,还本质耳。洞宾愀然曰:误三千年后人,不愿为也。云房笑曰:子推心如此,三千八百,悉在是矣。因与洞宾叙其得道来历:曾遇苦竹真君,谓吾曰:汝此去游人间,若遇人有两口者,即汝弟子。吾后遍游山海,竟未见人有两口者,今详君姓,实符苦竹之托矣。又曰:君能从我游乎?洞宾因随之至鹤岭,授受将毕,忽有二仙,绡衣霞彩,手捧金简宝符云:上帝诏钟离权为九天金阙选仙使,谓洞宾曰:吾即升天,汝好住世间,修功立德,他时亦当如我。洞宾再拜曰:岩之志,异于先生,必须度尽天下众生,方上升未晚也。宋太祖建隆初,洞宾自后苑出对,上称朱陵上帝,以火德王天下,留语移时,语秘不传。上解赭袍玉带赐之,俄不见。上命绘像于太清楼,道录陈景元传其像于世。政和中,宫禁有祟,白昼现形盗金宝,奸妃嫔,独上所居无患。自林灵素、王文卿诸侍宸等治之,息而复作,上精斋虔祷,奏祠凡六。一日昼寝,见东华门外有一道士,碧莲冠,紫鹤氅,手持水晶如意,前揖上曰:奉上帝命,来治此祟。良久,一金甲丈人,捉劈而啗之且尽。上问:丈夫何人?道士曰:此乃陛下所封,崇宁真君关羽也。上勉劳再四,复问:张飞何在?羽曰:张乃臣累劫兄弟,今已为陛下生于相州岳家,他日辅佐中兴,飞将有功焉。上问卿姓名,曰:臣姓阳,四月十四日生。梦觉录之,召侍宸言之,意其为洞宾也。自是宫禁帖然,遂诏天下,有洞宾香火处,皆正妙通真人之号,盖自此始。其词曰:朕嘉与民,偕之大道,凡厥仙隐,具载册书,而况默应祷祈,宜示恩宠。吕真人,匿景藏文,远迩游方,逮建福庭,适有寓舍,叹兹符契,锡以号名,神明俨然,尚垂昭鉴,可封妙通真人,塑像于景灵宫,岁时奉祀焉。 按:吕真人本传事迹,于史无据,纯出道教中人的自记,然千古相传,凡言道家神仙事者,皆奉为信籍而无疑义。《续道藏》并扩充易编而成为吕祖志。在宋元时代禅宗的记载,又有洞宾遇黄龙禅师的公案,言之凿凿,信佛者,皆奉此认为洞宾为同路人,信道者,则否认禅宗语录,认为妄诬,要皆无伤吕纯阳旷代名仙的事迹。而本传中亦言及禅宗马祖曾在洞宾儿时,许为异常人物,可见当时道、佛互涉,与吕纯阳后来创立融通道、佛的新道教,早已有其所本,又如据吕纯阳在江州望江亭的自记云: 吾京川人,唐末三举进士不第,因游江湖间,遇钟离子,受延命之术。寻又遇苦竹真君,传日月交拜之法。久之,适终南山,再见钟离子,得金液大丹之功。年五十,道始成。世多称吾能飞剑戮人者,吾闻之笑曰:慈悲者佛也。仙犹佛尔,安有取人命乎?吾固有剑,盖异于彼。一断贪瞋,二断爱欲,三断烦恼,此其三剑也。吾成道以来,所度者何仙姑、郭上灶二人,吾尝谓世人奉吾真,何若行吾行。既行吾行,又行吾法,不必见吾,自成大道。不然,日与吾游何益哉! 按:据此自记的内容,吕纯阳平常多作佛家语,其为融合道、佛宗旨方法而创新兴的道教,不待言而可知。又如吕纯阳之自著《丹诀百字铭》,融通道、佛修炼方法的精要,更为透彻,如云: 养气忘言守,降心为不为。动静知宗祖,无事更寻谁?真常须应物,应物要不迷。不迷性自住,性住气自回。气回丹自结,壶中配坎离。阴阳生返复,普化一声雷。白云朝顶上,甘露洒须弥。自饮长生酒,逍遥谁得知?坐听无弦曲,明通造化机。都来二十句,端的上天梯。 晚唐时期,新兴道教的吕纯阳真人,影响后来千余年而至于现代的道教,既深刻而又普遍,风国内外崇信道教的人,未有不尊敬祀奉吕祖为真正神仙,名山大泽之间,纯阳真人的祠庙,随处可见,每与佛寺浮图,山光水色,互争千古。善男信女,香花明烛,朝拜吕祖的胜迹,也到处皆是。柳宗元称韩退之为“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足为天下法。”如援引其语,作为道教神仙吕纯阳的评价,亦有殊途同归的感觉,其为人中之雄,当无愧色。 元、明以后,民间流传的道教神仙故事,如“八仙过海”等传说,都是以吕纯阳为中心人物,八仙中汉代仙人钟离权,即为吕纯阳之师;唐代仙人李铁拐、张果老,为吕纯阳之友:何仙姑、韩湘子、蓝采和、曹国舅皆为吕纯阳的友弟辈。明、清以后,道家分派如南、北、西、东四派的仙师,也都以吕纯阳为其嫡传始祖。其望重千秋,功侔三清的气概,有使张道陵、寇谦之等人,为之减色不少。 总之,吕纯阳新兴道教的宗旨与传统,是以直接上承东汉时代正统道家魏伯阳的丹法为道统,大有摆脱道教的宗教形式而别具风格。若从纯粹的道家立场而言,以其比拟佛教禅宗的大师,如百丈、马祖、黄檗、临济师徒,并无逊色。由秦汉以来,迄于晚唐的道教,一向皆在鱼龙混杂、支离破碎的状态中。白吕纯阳以后,正统道家与道教,忽然别有一番面目。因此产生宋、元以后,道教各宗的道派与丹法,犹如禅宗在晚唐以后,兴起五家宗派的盛况,实在皆由吕纯阳新兴道教而开始。 第五章 道教的演变 第一节 宋初儒道归元的华山隐士陈希夷 唐末五代以后,华夷混杂,变乱相仍的局面,又造成历史的巨变。而在文化思想方面,佛教有禅宗的兴盛,涵融中印文化于一炉。道教除了前蜀有杜光庭的弘扬提倡,并撰作科醮,意造经文以外,因为有命世仙人吕纯阳的首倡,以沟通禅宗直指身心性命之学,与道家修炼生命之术,合而成为性命双修的丹道之故,渐已调和六七百年来道佛两教的争论而归于一致。自唐末到宋初百余年间文化思想的明争暗斗,已经不再是昔日道、佛两教间的争执,而是士大夫们新儒家学说振兴的结果,造成排斥佛、道两教学说为异端的思潮暴涨。到了宋太祖赵匡胤乘陈桥兵变登位以后,他以军人而兼学者的典型,酷好文学。加以宰相赵普的质朴无华,因少年失学,自己谦称“以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老实作风,早已种下开启宋代新文化运动的因缘。后来又有范仲淹的笃实纯朴,与大臣富弼等极力奖掖文人学士的自由讲学风气,致使两宋间五大儒应运而出,创建宋代儒家理学的宗派,使儒家走上比类宗教的途径,确立后世并称儒、释、道三家为中国文化主流的传统。质实言之,开创理学五大儒的思想,不是援禅讲理,如周敦颐、二程兄弟等,即是援道入儒,如朱熹、邵康节等。因此,又促成宋末元初道教的演变,而有王重阳、丘长春师弟们所建立的“全真道”,足与唐代吕纯阳的新兴道教媲美千古,且与张道陵世系的天师道互争雄长。宋、元之间学术思潮的三家交炽,使不学无术的大元帝室政权左右依违于三家文化的暗潮中,无法自主,仅数十年间,便促使其寿终正寝。此一原因,往往为古今研究中国文化学者所忽略,深资嗟叹! 宋初开国时期,阴受道家思想影响甚大,就中关系最深的人物,当推华山隐士陈抟(希夷)。但陈抟虽为后世道家尊为神仙的宗祖,其实他的学术路线是上承秦、汉以前儒、道本不分家的道学,大有异于唐末吕纯阳的丹道学派。陈抟亦为唐末的不第进士,因少怀大志,生当乱世,亦如隋朝的文中子王通,自有澄清天下之志,后来因年事日长,阅历学问加深,颇感时不我与,即归隐华山高卧,曾作诗以明其志,如云:“十年踪迹走红尘,回首青山入梦频。紫绶纵荣争及睡,朱门虽富不如贫。愁闻剑戟扶危主,闷听笙歌聒醉人。携取旧书归旧隐,野花啼鸟一般春。”后来听说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而被拥戴为帝王,遂额手称庆曰:“从此天下定矣。”因此人皆尊其有未卜先知之能。他的易经象数的“太极图”、“河洛理数”等学说,数传到后来的邵康节,而成就一位象数易学的千古通儒。同时又因他的“太极图”与河图、洛书、图象等的流传,致使周濂溪援取道家思想而作《太极图说》。朱熹因服膺邵康节的学术思想,乃致力学习道家的象数,而有明代国子监流传的监本《易经》及《周易集注》,与《周易》书本首先冠以太极图、河图、洛书等之推广。 从来神仙传记,传说颇多不同,关于陈抟的生平,也不例外,今略录其文,以为参考: 《宋史》本传: 陈抟字图南,亳州真源人。始四五岁,戏水岸侧,有青衣媪乳之,自是聪悟日益。及长,读经史百家之言,一见成诵,悉无遗忘,颇以诗名。后唐长兴中,举进士不第,遂不求禄仕,以山水为乐。自言尝过孙君仿摩、皮处士。二人者,高尚之人也。语抟曰:武当山九室岩可以隐居。抟往栖焉。因服气辟谷,历二十余年,但日饮酒数杯。移居华山云台观,又止少华石室,每寝处,多百余日不起。周世宗好黄白术,有以抟名闻者,显德三年,命华州送至阙下,留止禁中月余,从容问其术。抟对曰:陛下为四海之主,当以致治为念,奈何留意黄白之事乎?世宗不之责,命为谏议大夫,固辞不受。既知其无他术,放还所止,召本州长吏,岁时存问。五年,成州刺史朱宪陛辞赴任,世宗命赍帛五十匹,茶三十斤赐抟。太平兴国中来朝,太宗待之甚厚。九年复来朝,上益加礼重,谓宰相宋琪等曰:抟独善其身,不干势利,所谓方外之士也。抟居华山已四十余年,度其年近百岁,自言经承五代离乱,幸天下太平,故来朝觐,与之语,甚可听。因遣中使送至中书,琪等从容问曰:先生得元默修养之道,可以教人乎?对曰:抟山野之人,于时无用,亦不知神仙黄白之事,吐纳养生之理,非有方术可传,假令白日冲天,亦何益于世。今圣上龙颜秀异,有天人之表,博达古今,深究治乱,真有道仁圣之主也。正君臣协心同德、兴化致治之秋,勤行修炼,无出于此。琪等称善,以其语白上,上益重之,下诏赐号希夷先生,仍赐紫衣一袭,留抟阙下,令有司增葺所止云台观,上屡与之属和诗赋,数月放还山。端拱初,忽谓弟子贾德升曰:汝可于张超谷凿石为室,吾将憩焉。二年秋七月,石室成。抟手书数百言为表,其略曰:臣抟大数有终,圣朝难恋,已于今月二十二日化形于莲华峰下张超谷中。如期而卒,经七日支体犹温,有五色云蔽塞洞口,弥月不散。抟好读《易》,手不释卷,常自号扶摇子,著《指元篇》八十一章,言导养及还丹之事。宰相王溥,亦著八十一章以笺其指。抟又有《三峰寓言》及《高阳集》、《钓潭集》诗六百余首。能逆知人意,斋中有大瓢,挂壁上,道士贾休复心欲之,抟已知其意,谓休复曰:子来非有他,盖欲吾瓢尔。呼侍者取以与之,休复大惊以为神。有郭沆者,少居华阴,夜宿云台观,抟中夜呼令趣归,沆末决。有顷,复曰:可勿归矣。明日沆还家,果中夜祖母暴得心痛几死,食顷而愈。华阴隐士李琪,自言唐开元中郎官,已数百岁,入罕见者。关西逸人吕洞宾,有剑术,百余岁而童颜,步履轻疾,顷刻数百里,世以为神仙:皆数来抟斋中,人咸异之。大中祥符四年,真宗幸华阴,至云台观,阅抟画像,除其观田租。庞觉《希夷先生传》: 先生姓陈名抟,字图南,西洛人。生于唐德宗时,自束发不为儿戏,年十五,诗礼书数及方药之书,莫不通究,及亲丧,先生曰:“吾向所学,足以记姓名耳,吾将弃此游太山之巅,长松之下,与安期黄石论出世法,合不死药,安能与世俗辈汩没出入生死轮回间乎?”乃尽以家资遗人,惟携一古铛而去。唐士大夫挹其清风,欲识先生面,如景星庆云之出,争先睹之为快,先生皆不与之友。由是谢绝人事,野冠草服,行歌无止,日游市肆,若入无人之境,或上酒楼,或宿野店,多游京洛间。僖宗待之愈谨,封先生为清虚处士,乃以宫女三人赐先生,先生为奏谢书云:“赵国名姬,后庭淑女,行尤妙美,身本良家,一入深宫,各安富贵,昔居天上,今落人间,臣不敢纳于私家,谨用贮之别馆。臣性如麋鹿,迹若萍蓬,飘然从风之云,泛若无缆之舸。臣遣女复归清禁,及有诗上浼听览。诗云:‘雪为肌体玉为腮,深谢君王送到来。处士不生巫峡梦,空劳云雨下阳台。’”以奏付官使,即时遁去。五代时,先生游华山多不出,或游民家,或游寺观,睡动经岁月。本朝真宗皇帝闻之,特遣使就山中宣诏先生。先生曰:“极荷圣恩,臣且乞居华山。”先生意甚坚,使回具奏其事。真宗再遣使赍手诏茶药等,仍仰所属太守县令,以礼遣之,安车蒲轮之异,宠迎先生。先生乃回奏上曰:“丁宁温诏,尽一札之细书,曲轸天资,赐万金之良药,仰荷圣慈,俯躬增感。谢云:臣明时闲客,唐室书生,尧道昌而优容许由,汉世盛而任从四皓,嘉遁之士,何代无之?伏念臣性同猿鹤,心若土灰,不晓仁义之浅深,安识礼仪之去就,败荷作服,脱箨为冠,体有青毛,足无草履,苟临轩陛,贻笑圣明,愿违天听,得隐此山。圣世优贤,不让前古,数行丹诏,徒烦彩凤衔来。一片闲心,却被白云留住。渴饮溪头之水,饱吟松下之风,永嘲风月之清,笑傲云霞之表,遂性所乐,得意何言。精神高于物外,肌体浮于云烟,虽潜至道之根,第尽陶成之域,臣敢仰期睿眷,俯顺愚衷,谨此以闻。”当时有一学士,以先生累诏不起,因为诗讥先生云:“只是先生诏不出,若还出也一般人。”先生复答云:“万顷白云独自有,一枝仙桂阿谁无。”后先生亦稀到人间。先生或游华阴,华阴尉王睦知先生来,倒履迎之,既坐,先生:“久不饮酒,思得少酒。”睦曰:“适有美酒,已知先生之来,命涤器具馔。”既饮,睦谓先生曰:“先生居处岩穴,寝止何室,出使何人守之?”先生微笑,乃索笔为诗曰:“华阴高处是吾宫,出即凌空跨晓风。台殿不将金锁闭,来时自有白云封。”睦得诗愧谢。先生曰:“子更一年,有大灾,吾之来,有意救子,守官当如是,虽有数理亦助焉。”睦为官廉洁清慎,视民如子,不忍鞭扑,心性又明敏,故先生乃出药一粒曰:“服之可以御来岁之祸。”睦起再拜,受药服之。饮至中夜,先生如厕,久不回,遂不见。睦归汴,忽马惊坠汴水,善没者急救之,得不死。先生亦时来山下民家,至今尚有见者,今西岳华山有先生宫观,至今存焉。 宋初的道教,自陈抟以后,华山道派,又另自形成一系,实创自陈抟的道统,颇为纯正。 第二节 宋代的皇帝与道教 宋初立国,关于宗教的信仰,与宗教政治的地位,多承袭唐代的故事,虽无明令规定,但以现代语言之,都是信仰自由,对于道、佛两教,也是并尊共容的。但到真宗临朝,因失意于敌国,忽留心于宗教,异想天开,独在唐代宗亲道教教主的李老君之外,又捧出一位宋室同宗赵姓的来作圣祖,亲自提倡道教。由此开始,形成宋徽宗的笃信道士巫术等事,造成道教在宋史上的污点。其实,这是帝王玩弄宗教的肤浅权术,于正统道家无关。今据史实,约略引述宋朝帝王与道教的关系,辨明外国人研究中国的道教,误认道教是在宋代才正式建教的观念,并不确实。 一、宋真宗神道设教的动机 史云: 戊申,大中祥符元年,正月,有天书见于承天门,大赦,改元。帝自闻王钦若言,深以澶川之盟为辱,常怏怏不乐。钦若度帝厌兵,因谬进曰:“陛下以兵取幽蓟,乃可涤此耻。”帝曰:“河朔生灵,始免革兵,朕安忍为此,可思其次。”钦若曰:“惟封禅可以镇服四海,夸示外国,然自古封禅,当得天瑞希世绝伦之事乃可尔。”既而又曰:“天瑞安可必得?前代盖有以人力为之者,惟人主深信而崇奉之,以明示天下,则与天瑞无异也。陛下谓河图洛书果有邪,圣人以神道设教耳。”帝沉思久之,曰:“王旦得无不可乎?”钦若曰:“臣谕以圣意,宜无不可。”钦若乃乘间为旦言,旦黾勉从之。帝尚犹豫,会幸秘阁,骤问直学士杜镐曰:“古所谓河出图,洛出书,果何事邪?”镐老儒,不测上旨,漫应之曰:“此圣人以神道设教耳。”帝意乃决,遂召旦饮,欢甚,赐以樽酒,曰:“归与妻孥共之。”既归,发封,则皆美珠也。旦悟帝旨,自是不敢有异议。正月,乙丑,帝为群臣曰:“去冬十一月庚寅,夜将半,朕方就寝,忽室中光曜,见神人星冠绛衣,告曰:‘来月,宜于正殿,建黄箓道场一月,当降天书大中祥符三篇。’朕竦然起对,已复无见,自十二月朔,即斋戒于朝元殿,建道场以伫神贶。”适皇城司奏,有黄帛曳左承天门南鸱尾上,令中使视之,帛长二丈许,缄物如书卷,缠以青缕,封处隐隐有字,盖神人所谓天降之书也。旦等皆再拜称贺,帝即步至承天门,瞻望再拜,遣二内侍升屋奉之下,旦跪进,帝再拜受之,亲置舆中,导至道场,授陈尧叟启封,复命尧叟读之。其书黄字三幅,词类《洪范》《道德经》,始言帝能以至孝至道绍世,次谕以清净简俭,终述世祚延永之意。读讫,盛以金匮。群臣入贺于崇政殿,赐宴,遣官告天地宗庙社稷,大赦,改元。钦若之计既行,陈尧叟、陈彭年、丁谓、杜镐,益以经义附和,而天下争言祥符矣。独龙图阁待制孙奭言于帝曰:“以臣愚所闻,天何言哉,岂有书也。”帝默然。 己酉,二年,以方士王中正为左武卫将军。先是汀州(福建汀州府)人王捷,言于南康(江西赣州)遇道人,姓赵氏,授以丹术,及小镮神剑,盖司命真君也,是为圣祖。宦者刘承珪以闻,赐捷名中正,得对龙图阁。既东封,加圣祖为司命天尊。授中正以官,恩遇甚厚。三司使丁谓并上封禅祥瑞图,于是士大夫争奏符瑞献赞颂。崔立独言水发徐、兖,旱连江、淮,无为烈风,金陵大火,是天所以戒骄矜也。而中外多上云雾草木之端,此何足以言治道哉! 史书到此,却下了一句“帝不省”之评语。其实真宗因失意于澶州之役,心烦意乱,无以对天下国家人民交代,遂在道教之外,另以神道设教的作法,用“封禅”崇道来掩饰内心的痛苦,及引开民间的怨恨心理。他自己内心有数,早已明白,只是当时作史的人,懵然不懂真宗的原意,反说为不省,未免可笑。 壬子,五年,以王钦若、陈尧叟为枢密使,丁谓参知政事,马知节为枢密副使。时天下乂安,王钦若、丁谓导帝以封祀,眷遇日隆。钦若自以深达道教,多所建明,而谓附会之。与陈彭年、刘承珪等,搜讲大典,大修道教宫观,以林特有心计, 使为三司使,以干财利。五人交通,踪迹诡秘,时人号五鬼。冬十月,帝言圣祖降于廷恩殿。语辅臣曰:“朕梦神人传玉皇之命云:‘先令汝祖赵玄朗授汝天书,今令再见汝。’翌日,复梦神人传圣祖言:‘吾座西,斜设六位以候。’是日,即于延恩殿设道场,五夜一筹。先闻异香。顷之,圣祖至,朕再拜殿下。俄六人至,揖圣祖,皆就坐。圣祖命朕前曰:‘吾人皇九人中一人也,是赵之始祖。’即离座乘云而去云云。”王旦等皆再拜称贺,诏天下,肄赦加恩。闰月,上圣祖及圣母尊号。十一月以王旦兼玉清昭应官使,作景灵宫,奉圣祖。改孔子谥,以玄字犯圣祖讳,改玄圣为至圣。 甲寅,七年,正月,帝如亳州,谒老子于太清官。加号太上老君,混元上德皇帝。己未,天僖二年,大会道、释于大安殿。壬戌,乾兴元年,丁谓有罪贬官,时逮常出入谓家女道士刘德妙鞫问之,德妙言:“丁谓尝教之曰:‘汝所为不过巫事,不若托老君言祸福,足以动人。’谓又为作颂,题曰《混元皇帝赐德妙》云云。” 由以上简略征引,已可窥见宋代的道教,因为帝王作政治权术的运用,已大异其趣。唐初开国,崇奉道教,由唐太宗的诏书,坦然说明李老君为同宗远祖的动机,毫无妄诈的意图,其主义可谓非常纯正,故终唐之世,一变历来正邪混俗的道教,而归于正式宗教之正途。宋代自真宗以后的道教,依据史乘的实录,远逊唐代建立道教的宗旨,因此更见唐太宗的英明睿智,并非偶然。同时可见北宋末期,深受宗教之祸,也非偶然。但因真宗与王钦若提倡道教的作为,在道教史上,建立有两件大事。如: (一)张天师世系的确定 乙卯,祥符八年,秋九月,赐信州道士张正随号真静先生。初,汉张鲁子,自汉川(汉中府)徙居信州(江西广信)龙虎山,世以鬼道化众,正随其后也。至是召赴阙,赐号。王钦若为奏立授箓院,及上清观,蠲其田租。自是凡嗣世者,皆赐号。 (二)道教名著汇书《云笈七籤》的完成 真宗天僖三年,因提倡道教,故欲校正道书,王钦若等即推荐道士张君房司其事。君房据当时所存《道藏》,撮取其中的大要,纂编成《云笈七籤》一书,共计一百二十二卷,足与佛教的汇书《法苑珠林》相提并论,都是很好的宗教汇编之大作。所谓“七籤”的定义,以道教的天宝君所说洞真部为上乘;灵宝君所说洞玄为中乘:神宝君所说洞神为下乘。又以太玄、太平、太清三部为辅经;以正一、法文、遍陈三乘另作一部,依此类分名为“七籤”。 二、道君皇帝宋徽宗 宋朝由真宗开始以神道设教为政治目的,自己假托梦寐,捧出神仙赵玄朗作为道教的圣祖,利用群众心理,使举国上下,醉心宗教情绪,藉此掩饰对北方军事外交上的失败。真宗即此一念种因,产生后来徽宗沉缅道术,迷信巫师们假托鬼神的扶乩邪术,想靠天神的保佑来阻止敌国的侵略,终至身为俘虏,国破家亡。由此可见,历史事实的教训:凡是利用宗教作为愚民政治的治术,其后果如何,不待辩而可知。幸而自真宗以后,历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头脑都比较清醒,并不效法神道设教的政策,加以有大臣如王旦、王曾、范仲淹、寇准、富弼、司马光、文彦博、欧阳修等名贤相辅,才使北宋的赵家天下,还能作到形似升平的局面。但在学术思潮方面,虽有新儒家理学的兴起,而在思想的辨证上,除了笼统地排斥佛、老,并驳二者为异端之外,士大夫们完全偏重辟佛,其敢于正式诤谏、认真辨证正统道家的文化思想者,并不多见。据此更足以窥见朝廷内定的国家政策,常牵涉到帝室的宗祖观念,虽自以正思正言相标榜如理学家们,亦只有噤若寒蝉,不敢赞其一辞。历来学者研究宋代文化学术,与理学家们的思想言论,都忽略这一关键所在,积非成是,习于因袭而缺乏明辨的卓见,最为遗憾。 宋代自哲宗以后,帝室内廷,足为明主的英才衰落已甚,哲宗因无子嗣,死后其弟端王继位,即是有名的道君皇帝宋徽宗。徽宗的秉赋,具有艺术与文学的天才,风流倜傥,当于浪漫的情调。如果他生在宋太祖或高宗时代,有宫廷的培养,安分为王,必定可以成为负有一代权威的文学家或艺术家。不幸的是,他却登上皇帝的宝座,他既做了皇帝,便听从道士魏汉津言,铸九鼎,奉安于九成宫。又酷好玩弄花石,极力索取浙中的珍异以供鉴赏,派遣供奉官童贯,赴江浙一带,访求书画以及奇巧的手工艺等物,便引出司理道教之道士官徐知常的布置推荐,起用蔡京。如史所载: 供奉官童贯,性巧媚,善择人主微旨,先事顺承,以故得幸。及诣三吴,访书画奇巧,留杭累月。蔡京与之游,不舍昼夜,凡所画屏障扇带之属,贯日以达禁中,且附语论奏于帝所,由是帝属意用京。左阶道录徐知常,以符水出入元符皇后所,太学博士范致虚与之厚,固荐京才可相。知常入宫言之,由是宫妾宦官,众口一辞誉京,遂起京知定州。 (一)宋史所载徽宗崇道的经过 从此以后,蔡京与童贯,互相汲引,利用道士们以阿附徽宗的宗教心理,使其误人歧路,偏向幻想境界,与多难兴邦的现实情况,距离愈远。如史载: 政和三年,九月,赐方士王老志号洞微先生,王仔昔号通妙先生。濮人王老志,初为小吏,遇异人授以丹,遂弃妻子,结草庐田间,为人言休咎,多验。太仆卿王亶以名闻,时帝方向道术,乃召至京师,馆于蔡京第,尝缄书一封至帝所,启视,乃昔岁秋中与乔刘二妃之语也。由是益信之,号为洞微先生。朝士多从求书,初若不可解者,卒应什八九,其门如市,逾年而死。洪州人王仔昔,初隐于嵩山,自言遇许逊,得大洞隐书豁落七元之法,能道人未来事。京荐之,帝召见,赐号冲隐处士,进封通妙先生。由是道家之事日兴,而仔昔恩宠寖加,朝臣戚里,夤缘关通。冬,十一月,祀天于圆丘,以天神降诏百官。十二月,诏求道仙经于天下。 癸巳,是年四月,玉清昭阳宫成,奉安道像,上诣宫行礼。七年,改玉清神霄宫。时道教之盛,自道士徐知常始,赐号冲虚先生;徐守信赐虚静先生;刘混康赐葆真观妙冲和先生,后并赐太中大夫。十一月癸未,郊,上缙大珪执元珪,以道士百人执仪卫前导,置道阶凡二十六等,先生处士八字六字四字二字,视中大夫,至将仕郎级。重和初,别置道官,自太虚大夫,至金坛郎,凡十六等。同文臣,中大夫至迪功郎。道职自冲和殿侍宸,至凝神殿校经,凡十一等。侍宸同侍制,检籍同修撰,校经同直阁,皆给告身。 (二)平步青云的道士林灵素与道君皇帝 当徽宗崇信道教的时期,或以妖言惑众而取信于当道,或以异术奇能而见宠于朝廷,形成一代取得功名捷径的风气,除如王老志等人外,在号为道教中人,而异军突起,骤然至于帝师之位,其遭遇之奇,有胜于北魏时期的寇谦之者,莫过于徽宗时代的林灵素。且道教在宋代以后,对于天神之间的地位关系,产生一种新的说法,亦自林灵素开其先河。如史云: 丙申,六年,春,正月,赐方士林灵素广通真灵先生。灵素,浙江温州人。少从浮屠(佛教出家僧),苦其师笞骂,去为道士,善妖幻,往来淮泗问,及王老志死,王仔昔宠衰,帝访方士于左道箓徐知常。知常以灵素对。即召见赐号通真达灵先生。改温州为应道军。灵素本无所能,惟稍习五雷法,召呼风霆,闲祷雨,有小验而已。 灵素大言曰:天有九霄,而神霄为最高治府。神霄玉清王者,主南方,号称长生大帝君,陛下是也。既下降于世,其弟号青华帝君者,主东方,抚领之。又有仙官八百余名,今蔡京,即左元仙伯。王黼,即文华使。郑居中、童贯等,皆有名而已,即仙卿褚慧下降,佐帝君之治时。刘贵妃方有宠,灵素以为乃九华玉真安妃。帝心独善其事,益加宠信。并从其言,立道学。 按:巫术之妖言惑众者,常许人以上界星神下凡为谀辞。人情大抵皆喜誉己而恶忠言,故术者可邀人之宠信。 二月,作上清宝箓宫成。按:世传的扶乩等术,亦于此时最为兴盛。 丁酉,七年,春,二月,帝幸上清宝箓官,命林灵素讲道经。时道士皆有俸,每一观,给田亦不下数百顷。凡设大斋,辄费缗钱数万。贫下之人,多买青布幅巾以赴,日得一饫餐,而衬施钱三百,谓之千道会。且会士庶人听灵素讲经,帝为设幄其侧,灵素据高座,使人于下再拜请问。然所言无殊绝者,时时杂以滑稽媟语,上下为大哄笑,莫有君臣之礼。 按:灵素新创的道教讲经法会,其规模制度,皆仿佛教组织而来。且曾一度怂恿徽宗,下令江浙一带,夺改佛教寺院为道观,盖为报为僧时被其师笞责之恨也。 四月,道箓院上章册帝为教主道君皇帝。 按:此即等于道教教会给予皇帝的对号,隐有宗教超乎帝王政权以上的意味。 十二月,帝言大神降于坤宁殿,作万岁山。帝以未得嗣子为念,道士刘混康以法箓符水,出入禁中。言京师西北隅,地协堪舆,倘形势加以少高,当有多男之祥。始命为数仞罔阜。已而后宫生子渐多,帝甚喜,始笃信道教。至是,又命户部侍郎孟揆于上清宝箓宫东,筑山以像余杭之凤凰山,号曰万岁。 庚子,二年,春,正月,罢道学。林灵素有罪,放归田里。灵素初与道士王允诚共为神怪之事,后忌其相轧,毒杀允诚,遂专用事。及都城水,帝遣灵素厌胜,方步虚城上,役夫争举梃,将击之,走而免,帝始厌之。然横恣愈不悛,道遇皇太子弗敛避,太子入诉于帝。帝怒,以灵素为太虚大夫,斥还故里,命江端本通判温州,察之。端本廉得其居处过制罪,诏徙置楚州。命下,而灵素已死。 道士林灵素以妖妄异术,见宠徽宗,权势地位,皆盛极一时,但仅五、六年间,即失势而死。且观其事迹,较之历代正统道家的神仙方士,能够全始全终,足为千秋敬仰者,相去不可以道里计。灵素所用的道术,原出于道教雷部法术的一部分,自唐末即盛行于闽浙一带,温州与闽北尤盛,直至民国初年,仍有存者。这一派的法术,略近于湖南辰州派的符箓,并非道教法术中的太清大法。然灵素虽以妖异得宠,也因妖言而亡。而自灵素倡“九霄天神”之说以后,使道教于天道观念,更加一层迷惑。元代以后,其说一直流行于道教中,积重难返,只好追认。又因灵素为温州人,特别捧上一位同乡的天神温太保,作为道教的护法神,温太保从此即在道教中,永远具有役使鬼神的权威地位。天神之际,亦深植乡土观念,宁非异事,毋怪人间多重戚故,更无足为怪了。 道君皇帝宋徽宗的崇信王老志、林灵素等的道教,已远非唐代尊崇信仰道教的宗旨,其在幕后导演此一历史性的宗教事件,实际为童贯,蔡京,以及左街道箓徐知常等的政治作用,徽宗唯兴之所至,一如沉湎于金石书画的心理,固自不知所云而为之而已。然而身当国家第一领导的帝王,如果政治思想缺乏聪明睿智的哲学基础,随便一念起因的差错,往往会导致万劫不复的结果,此乃为天经地义不易的法则。徽宗陷溺邪术——并非正统的道教,因之流风遗毒,一直影响到他的儿子钦宗手里,更演出不可收拾的悲剧。如史载靖康事实云: 以郭京为成忠郎,选六甲兵以御金。初于龙卫中得京,但因好事者言京能使六甲法,可以生擒金二将而扫荡无余。其法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朝廷深信不疑,命以官。赐金帛数万,使自募兵,无问技能与否,但择年命合六甲者。所得皆市井游惰,旬日而足。敌攻益急,京谈笑自如云:择日出兵,三日可致太平,直袭击至阴山乃止。孙傅(尚书右丞)等尤尊信之。另有人所募众,或称六丁力士,或称北斗神兵,或称天阙大将。大率效京所为。识者危之。京尝曰:非至危急,吾师不出。事急,迨郭京出御金军,败走,京城陷。帝如金营请降,从此徽钦父子,均为俘虏。 每读史,至宋代徽钦父子昏庸之处,深感当时所为新儒家的理学家们,何以无一人犯颜诤谏,揭示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计?岂真所为只以做到“平时静坐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就此便是学问吗?至于佛家的禅师们,当此时期,更是高蹈远引,息影山林,不干与天下兴亡的大计,虽有南宋高宗(康王)时代的大慧宗杲禅师,与岳飞、张九成翁婿暗通声气,但也为时已晚。总之,中国文化的三教精神,在南宋末期历史的,除了文天祥、陆秀夫以外,都甚减色,岂独道教而已哉! 第三节 正统道教南宗的崛起 一、张紫阳的丹道 宋代自真宗开始崇信道教以后,正统道家因唐末吕纯阳之肇始,已经迈入道、佛合一,禅、道同参的正统丹道途径。儒家有新兴的理学,禅宗有五家的宗风,道家有丹道的嫡传,从唐代以来,中国文化主流的儒、释、道三家,都有更新的运动,在学术思想上,应该算是一个别开生面的时期。北宋时期,正统道家嫡派丹道的中心人物,即是后世道教所称南宗丹道祖师的张紫阳。紫阳著有《悟真篇》行世,与东汉时代魏伯阳所著的《参同契》,合为正统道家千古丹经的名著。他以天地为炉鼎,身心为药物,涵容性命双修,撮取道、佛两家修炼的宗旨与方法,以诗词体裁,一一叙说工夫境界的程序,一洗历来东猜西摸,迷离扑朔丹道修炼方法的疑虑。尤其他以《西江月》的词体,写出南方禅宗所标榜明心见性,立地成佛的境界,与唐末以后正统道家见道、成道的精神,完全符合,最为警醒有力。后来历传至白玉蟾、彭鹤林等,即为明、清以后道家所尊的南宗七祖。 所谓“南宗”,即以紫阳真人为代表的传统,公认其为主张性命双修的丹法。北宗,即以丘长春所创道教龙门派的传统,相传为专主修性的道家丹法。而南宗在明、清以后,又另有传说,认为是主张男女合藉双修的丹法,于是穿凿附会,阴阳交配,房中采战之术,亦皆附庸于《参同》、《悟真》的著述,标示确有师承根据以图蒙混,诚为紫阳真人始料所不及。但紫阳一派,传至清代,却得一帝王知己的雍正,为他所著的《悟真篇》作序,大加称扬,亦是紫阳真人始料所不及。 《临海县志》云: 宋,张用诚,邑人,字平叔。为府吏,性嗜鱼,在官办事,家送膳至,众以其所嗜鱼戏匿之梁间。平叔疑其婢所窃,归扑其婢,婢自经死。一日虫自梁间下,验之,鱼烂虫出也。平叔乃喟然叹曰:“积牍盈箱,其中类窃鱼事,不知凡几!”因赋诗云:“刀笔随身四十年,是非非是万千千。一家温饱千家怨,半世功名百世愆。紫绶金章今已矣,芒鞋竹杖任悠然。有人问我蓬莱路,云在青山月在天。”赋毕纵火,将所署案卷悉焚之。因按火烧文书律遣戍。先是郡城有盐颠,每食盐数十斤,平叔奉之最谨,临别嘱曰:“若遇难,但呼祖师三声,即解汝厄。”后械至百步溪,天炎,沿溪中遂仙去。至淳熙中,其家早起,忽有一道人进门坐中堂,叩其家事历历,随出门去。人以平叔归云,百步岭旧有紫阳真人祠,扁云:紫阳神化处。今废。《山西通志》云: 张伯端,天台人,少好学,晚得混元之道。宋神宗熙宁间,游蜀,遇刘海蟾授以金液还丹之诀,乃改名用诚,宇平叔,号紫阳山人。英宗治平中,随龙图陆公,寓桂林后,转徙秦陇,久之,访扶风马处厚,默于河东,乃著《悟真篇》授处厚曰:“平生所学,尽在是矣。愿公流布此书,当有因书而会意者。”元丰五年夏,尸解而去,住世凡九十九岁。弟子火烧化,得所谓耀金姿者千百粒,大如芡实,色皆绀碧。后七年,刘奉真遇紫阳于王屋山,留诗而去。紫阳尝谓己与黄勉中、维扬于先生皆紫微星,号九皇真人,因误校勘劫运之籍,遂谪人间。今紫微垣光耀可见者,六星而已,翼城紫阳宫即其修炼处。《陕西通志》云: 张用诚,号紫阳,尝有一僧修戒定慧,能入定出神,数百里间顷刻即至,与紫阳雅志契合。一日,紫阳曰:“禅师今日能与远游乎?”僧曰:“可,原同往扬州观琼花。”于是同处静室,相对瞑目趺坐出神。紫阳至时,僧已先至,绕花三匝。紫阳曰:“可折一花为记。”少顷欠伸而觉。紫阳曰:“禅师琼花何在?”僧袖手皆空。紫阳乃拈出琼花,与僧把玩,弟子问曰:“同一神游,何以有有无之异?”紫阳曰:“我金丹大道,性命兼修,是故聚则成形,散则成气,所至之地,真神见形,谓之阳神。彼之所修,欲速见功,不复修命,直修性宗,故所至之地,无复形影,谓之阴神,神不能动物也。”元丰五年夏,趺坐而化,寿九十有九。 二、白玉蟾与朱熹 南宗丹道至于北宋末期,负传承的道统者,即是白玉蟾。白玉蟾隐于福建武夷山潜修,从之日众。其时朱熹亦正在武夷讲学,彼此师弟之间,互有往来。朱熹外示儒术,内慕道法,屡次想从白玉蟾处讨教丹道,都被白玉蟾婉转拒绝,犹明代王阳明问道于道人蔡蓬头,几遇呵斥,如出一辙。朱熹晚年化名崆峒道士邹,竭力研究《参同契》而无所获,引为终身遗憾,后来虽有白玉蟾的启示,却碍于一代儒学宗师的身份,不能诚恳谦虚请教,所以始终不得其门而入。陶弘景所谓:“神仙有九障,名居其一。”甚矣,名心之难除,良可慨叹! 《续文献通考》云: 白玉蟾,名葛长庚,母以梦呼玉蟾,琼州人。年十二,举童子科于黎母山中,遇异人授洞元雷法。后居武夷山,尝自赞曰:“千古蓬头跣足,一年服气餐霞。笑指武夷山下,白云深处吾家。”嘉定中,诏征赴阙,对御称旨,命馆太乙宫,一日,不知所在。后往来名山,入水不濡,逢兵不害,神异莫测,诏封紫清明道真人,有《上清》、《武夷》二集行世。玉蟾自号海琼子,或号海南翁,或号琼山道人,或号蠙庵,或号武夷散人,或号神霄散叟。人云尸解于海丰县。《九江府志》云: 白玉蟾,琼州人,姓葛,名长庚。尝任侠杀人,亡命之武彝,事陈泥丸为道士,自称灵虚童景洞天羽人。善幻,好诡诞之行,往来庐山间,挥洒文墨,信笔而成。山南北诸佳胜,并有题咏,而太平宫为多,嘉定己未冬解化,赐号养素真人。 第六章 宋元时期新兴的道教 第一节 北宋道教全真道的建立 道教自北宋之末,有南宗丹道的崛起,禅、道合一的途径,已极其明朗。到南宋时期,在北方的民族,长期受困于辽、夏、金、元的动荡局面,国家民族感情,与传统文化精神交相激发,便有王重阳、丘长春师徒的全真道的建立,一变历来神仙方士、符箓法术的道术,提倡敦品励行,修心养性的渐修教化,成为黄河南北声势显赫的新兴道派,威名远布。他们与成吉思汗,及元朝开国之初的政策,并元代以后的道教,都有极大的关系。明、清以后的道教,即以全真道为其中坚骨干,是为开北宗龙门派的翘楚。全真道的学理与方法,完全近于禅宗北宗渐修的路线,而且又富有儒家与宋代新兴理学家的精神。他们生当衰乱之世,华夏丘墟,以民间讲学传道的姿态,尽力保持国家民族文化的元气与精神,可谓用心良苦,功德无量,而古今学者,依样画葫芦,一律指为释老的异端,管窥陋见,卑不足道,实在有点辜负圣贤,非常可笑。 一、创始全真道的祖师王重阳的事迹 当宋徽宗政和二年间(公元一一一二年),这位皇帝正在玩他那一套书画、蹴球、修炼神仙道术的时候,在陕西的终南山下刘蒋村中,便出了一位为后世道教全真道的祖师王重阳。他原名中孚,字允卿。后来修道,改单名为嘉,字知名,道号曰重阳。他自幼便慷慨好义,不拘小节。而且在二十岁左右,便中过进士,很有文名。到了徽、钦二帝做了金人的俘虏,金人又利用刘豫称齐王,定都山西大名府的时期,由此便结束了北宋的王朝,也是南宋的开始。他在这一段时期,故园家国都算完了,如本传称:“当南宋建炎四年,金太宗天会八年,封刘豫为王,国号齐,改元为阜昌初年。抚治河外,不及于秦,岁屡饿,人至相食。时咸阳醴泉,惟师家富魁两邑,其大父乃出余以周之,远而不及者,咸来劫取,邻里三百户,余亦因侵之,家财为之一空。有司率兵捕获,将置之法。师曰:乡人饿荒,拾路所得,吾不忍置之死地。有司贤之,遂释不问,人服其德。金海陵炀王正隆四年,师忽自叹曰:孔子四十而不惑。孟子四十而不动心。予犹碌碌如此,不亦愚乎?自是之后,性少检束,亲戚恶之曰:害疯来。师受而不辞。关中谓狂者为害疯。”因此便自叫自己曰王害疯。不久,便遇吕纯阳化身的点化,就修道了。 本传又说他此后五年中秋,再遇吕纯阳于醴泉。“师趋拜之。众笑言曰:是害疯。安得识真仙师?其人邀师饮。师问其乡闾年姓。答曰:濮州人,年二十二,而不告其姓。留秘语五篇,令师读毕焚之。且曰:去东海,投谭捉马。已而,俄失所在,师乃捐弃妻孥,送次女于姻家,竟委而去。行乞于(虖阝)社终南间,举止亦若狂。人莫测也。后别构庵于南时村,起封高数尺,圹深丈余,以活死人目之。又号曰:行菆。以方牌挂其上,书云:王害疯灵位。自作歌曰:‘活死人兮王疯乖,水云别是一般谐。道名唤作重阳子,谑号称为没地埋。来者路不忘怀,行(歹赞)须是挂灵牌。’又于庵四隅,各植海棠梨一株。同庵和公,怪而问之?师曰:吾欲使他日四方教风为一,亦如此。”“俄一夕,自焚其庵,村里惊救之。师方舞跃而歌曰:‘数载殷勤,谩居刘蒋,庵中日日尘劳长,豁然真火瞥然开,便教烧了归无上,奉劝诸公,莫生悒怏,我咱别有深深况,惟留灰炉不重游,蓬莱路上知往来。” 他从此携罐行乞东行,当金世宗大定七年间(公元一一六七年),便到了山东的登州,那时山东属于金国的地方,并非南宋所有。他在宁海的儒者范明叔家,遇到了当地的富豪马宜甫,就是后来重阳门下,称为七真的首徒马丹阳。本传说: 初宜甫梦其南园一鹤从地涌出,师至,同师择地立庵,师指鹤起处,命名全真。全真之名,始于此矣。师欲挽之西游,宜甫家赀钜万。久而未决,其室孙氏尤难之。 他住到马宜甫的家里去,故意显示神异来感动他们,宜甫夫妇便弃家修道了。师为他改名钰,字玄宝,号丹阳子。同时又收了谭玉、王处一、郝升等。本传说: 谭玉者,以宿疾来见,师始拒之。玉固请为弟子,留宿庵中,其疾顿愈。玉遂黜其妻子而从之。师名以处端,字通正,号长真子。继有王公者,居半仙山。闻师至,来谒,问答有得,遂师礼之。后往铁查山云光洞。师飞盖致其名号,名处一,号伞阳子。日者郝升,深于易,卖卜于市,师入其肆,背而坐焉。升曰:请公回头。师应声曰:君何为不回头耶?升悚然异之。从至朝元观。师授之二词,以发至意。升大感悟,乃执弟子礼。从至烟霞洞。赐名曰璘,号恬然子。 在这一段期间,他率领门人到昆嵛山,发现烟霞古洞,说是其先世修道的所在。在此又收了一位弟子,便是丘长春,为以后创建弘扬全真道的祖师,曾经为道教及元朝统一中国初期的社会,做了许多福利事业的超人。本传说: 栖霞丘公,年十九。虽已入道,未知所从,盘桓昆嵛。闻师在全真庵,因投谒于斋次。师知其为远器,赠之以诗,赐名处机,字通密,号长春子。自此门人颇集,师以骂詈笞捶磨炼之,稍稍散去。笃志不变者,惟马、谭、丘而已。……师尝顾丘长春曰:此子异日地位非常,必大开教门者也。 当金大定九年四月间,宁海周伯通,请师到其家,创立金莲堂,与金莲会。同时他又感化了马钰之妻孙氏,赐名不二,号清静散人。所以后世称全真道的七子,又有称为金莲正宗的。在这一段时期,他又在莱州设立平等会,由此远近闻风,参加入会的便有千余人了,他自作榜文云: 平等者,道德之祖,清静之元,为玉华金莲之根本,作三光七宝之宗源。普济群生,偏拔梨庶。人人愿吐于黄芽,个个不游于黑路。玉华者,乃气之宗。金莲者,乃神之祖。神是气之子,气是神之母。子母相见,得为神仙。然则,有真功真行,澄心定意,抱元守一,存神固气,真功也。修仁蕴德,济贫拔苦,先人后已,与物无私,真行也。 又自作有《金莲定分疏》、《开明疏》、《三光疏》、《玉华疏》、《平等会规矩》及诸诗篇等等。其余理论,则见于他们弟子们所集的《重阳立教十五论》一书。 这一段时期,他多往来于登州、莱州之间,并且也到过南京,但都是在金国的范围,并没有到南宋来过(那时南京属于金十九路,南京留守司治开封。)同时又收了刘处玄为徒,号长生子。于是马丹阳、谭长真、刘长生、丘长春、王伞阳、郝恬然、孙不二,都归教席,“七真”之名,从此兴盛。到金大定十年正月四日坐化,享五十八。到元朝至元六年己巳正月,元朝追褒为重阳全真开化真君,有遗文及全真前后《韬光集》行世。他临殁的时候,嘱戒弟子勿哭,自己作颂说:“地肺重阳子,呼为王害疯。来时长日月,去后任东西。作伴云和水,为邻虚与空。一灵真性在,不与众心同。”他颂毕而坐。弟子们恸哭失声,他忽又开目说:“何至于此?”便再嘱马丹阳等后事,“付之密语,勿轻传之”,并且要马丹阳到关西教化他的乡人。后来马丹阳等四人,扶师灵柩,归葬终南山下刘蒋村,而且庐墓三年,如丧考妣。然后才各散处四方,各从所志。马丹阳便嗣其教化。 从开创全真道的祖师王重阳的事迹看来,如果推开神仙的道业而不谈,另从国家民族兴亡的角度,来看衰乱时代中仁人志士的用心,便会使人发生无限的感慨。假使用历史的观点来追论,如中国的老子、孔子、孟子、庄子、列子,印度的释迦牟尼佛、龙树菩萨、马鸣菩萨,希腊的苏格拉底(socrates)、亚里士多德(Aristotle)、柏拉图(Plato),犹太的耶稣(Jestls),阿拉伯的穆罕默德(Muhammed),有的在哲学上名垂万古,有的在宗教上与天地同休,他们建立了不世的功业。但是,这些伟大的超人们,生当其时,没有哪一个不是遭逢时世的衰乱,由于政治、社会衰败的反应,而另觅人生究竟的道路而来的。至于借此而寄情物外,将一片悲天悯人的血泪,洒向虚空的,其心尤可令人悚然起敬。 少年的王重阳,是一个有丰富学问的人,而且任侠重义,豪气凌云。他生当衰乱之世,自己眼见要遭遇到亡国灭种的痛苦,况且正当“南渡君臣轻社稷”的时代。时势环境迫得他无力挽回绝对的颓势,便只有创教立宗,以保持文化精神在宗教社会之间了。所以他便不得不自己活埋,号为“活死人”和“疯子”。至于说他所遇的师父,是吕纯阳的化身,命他向东去创教,又吩咐他密语,他临死又吩咐马丹阳密语。如果除开嘱咐修道的密诀外,谁能证明七百年前,他们师徒所说的是什么?究竟是为道或为国?自然都是疑案了。总之,没有哪一个宗教的教主,和以学术思想自任的大宗师们,他们是绝无用世之心的人。只是不像英雄们有治世取天下之心,而却都有救世平天下之志。不过所走的路线,和所取的目的和方法,各有不同而已。例如宋人有反游仙诗说吕纯阳的:“觅官千里赴神京,得遇钟离盖便倾。未必无心唐社稷,金丹一粒误先生。”虽然是别有寓意的幽默话,但是也确有至理,发人深省。 当南北朝之间,少数民族崛起西北,以石勒、姚兴等的酋长之雄,如果没有神僧佛圆澄,和高僧鸠摩罗什等的教化,不知道还有多少生灵,受其涂炭。当成吉思汗崛起蒙古,以素无文化基础的民族,除了依赖武力征伐以外,根本不懂文化和政治的建设,如非丘长春师徒教化其间,他祸害之烈,恐怕又不止如元朝八十余年的情况了。这笔写到全真道的事迹,又不胜有观今鉴古之叹!元代的道士赵道一编著《王重阳传》后的系语,也同有此感。他说: 皇不足则帝,帝不足则王,王不足则霸,霸又不足,则道之不幸也。至哉全真!杰生中土,转浇漓以宗太朴,化顽犷以慕无为。一师倡之,七真和之。猗欤盛哉!时当今之有国也。力不侔于五胡,德弗逮于拓跋,绵绵之运,信罔有矣!然天启玄元之教,俾福被于群生。斯道无丧,以至今日,全真之功也。 这一段的评语里,便说到元朝“力不侔于五胡,德弗逮于拓跋。”不但谈不上王道,即如退而求其次的霸道,也够不上。元朝的统一中国,只能说是武力上的幸运。他言下对于重阳真人师徒的推崇备至,也就是对于宋朝一代的人物,有不胜遗憾之叹! 二、丘长春与成吉思汗的因缘 丘处机,字通密,号长春子。这都是他师父王重阳真人为他取的名字。他是山东登州栖霞县的人,当金熙宗大定七年间,他方十九岁,居昆嵛山修道,而遇王重阳,便依之称弟子。重阳当时赠以诗曰:“细密金麟戏碧流,能寻香饵食吞钩。被予缓缓收纶线,拽入蓬莱永自由。”对于他的器重,由此可见。他追随依止于重阳,不过四年,重阳便即坐化。临殁吩咐他听学于马丹阳,他便随马丹阳、谭长生、刘长生等四人,护重阳灵柩,归葬终南山下,并且随丹阳等庐墓三年,极尽师弟之礼。后来他便独居于磻溪、龙门七年,专志修道,备尝难苦。后世道教的龙门派,俗称北派的,就宗于他修道于龙门而定名。他在这几年中,对于修道的心得,随时作成诗歌,因此流传开去,声誉便逐渐隆盛起来。因金朝的京兆统军夹谷公礼请,遂还归终南,弘扬全真道。金世宗二十八年,召请人见。世宗向他求道,他便先说延生保命之要,次及持盈守成之难。又说: 富贵骄淫,人情所常。当兢兢业业,以自防尔。诚能久而行之,去仙道不远。谲诡幻怪,非所闻也。 金世宗对于他,非常重视。先安置他在万宁宫之西,一年之中,屡次召见。他急急请求还山,到了是年八月,才放他还终南山。赐钱十万,他都辞而不受。二十九年,世宗死后,他便于章宗明昌元年(公元一一九○年)回到故乡栖霞,大修道观,安置徒众。当南宋宁宗嘉定十二年,金宣宗兴定三年(公元一二一九年)的时期,他住在莱州的昊天观。那时山东大部分的地方,都被南宋收复。宁宗久闻他的道望,便遣使召请南行,而且命令大帅彭义斌派兵保卫起行,他都辞谢不去。地方官怪而问他的原因,他便说:“吾之出处,非若辈所可知。他日恐不能留耳。”到了那年的五月,成吉思汗在西征的途中,从奈蛮国遣近臣札八儿、刘仲禄,远涉间关险阻,到山东来请他西去。本传所载成吉思汗写给他的制诏说: 七载之中成大业,六合之内为一统。是以南连蛮宋,北接回纥。东夏、西戎,悉称臣佐。任大守重,惧有阙政。且夫刳舟剡楫,将以济江河也。聘贤选佐,将以安天下也。朕践祚以来,勤心庶政。三九之位,未见其人。伏闻先生体真履规,博物洽闻,探赜究理,道冲德著,有古君子之遗风,抱真上人之雅操。今知犹隐山东旧境,朕心仰怀无已。山川悬阔,有失躬迎之礼,朕但避位侧身,斋戒沐浴,选差近臣,备轻车,不远数千里,谨邀先生,暂屈仙步,不以沙漠远行为念。或忧民当世之务,或恤朕保身之术。朕得亲仙座,惟先生将咳嗽之余,但授一言斯可矣。 这一篇制诏,当然不是成吉思汗的手笔,那是不用推想可知。但是他的渴望之诚,和卑辞厚礼,却跃然纸上。按明陶宗仪著《辍耕录》原文,还较为详细,但大体不外这些恳切的情辞。而且刘仲禄奉命为请师的专使,其初一路行来,还不知道丘长春在山东那里,本来想带兵五千,专来迎请。后来经过金朝西北驻军和边臣的劝告说:正当两国议和,恐怕金人惊扰。才只带蒙古亲兵二十人,一路探访,来到登州。丘长春却一反常态,立即接受了成吉思汗的邀请。选弟子中可以从行的,共计十八人,便于(公元一二二○年)二月北行到了燕京行省(北京)。他所经过的地方,大家争求他的文笔诗颂,只要有此一纸,就可免了元兵的杀戮。后来元朝用兵中国,人们都求丘长春全真道的庇护,犹如清末时期,国人求庇于外国教士一样,真是历史上一件异事。 丘长春到了燕京的时候,成吉思汗的西征行程,已经更加辽远。据《辍耕录》等的记载,他便进表陈情,奏请不去。如原表云: 登州栖霞县志道丘处机,近奉宣旨,远召不才。海上居民,心皆恍惚。处机自念谋生太拙,学道无成。辛苦万端,老而不死。名虽播于诸国,道不加于诸众人,内顾自伤,衷情谁测,前者南京及宋国,屡召不从,今者龙庭,一呼即至。何也?伏闻皇帝,天赐勇智,今古绝伦,道协威灵,华夷率服。是故便欲投山窜海,不忍相违。且当冒雪衔霜,图其一见,盖闻车驾只在桓抚之北,及到燕京,听得车驾遥远,不知其几千里。风尘澒洞。天气苍黄,老弱不堪,切恐中途不能到得,假之皇帝所,则军国之事,非己所能。道德之心,令人戒欲,悉为难事。遂与宣差刘仲禄商议,不若且在燕京德兴府等处,盘桓住坐,先令人前去奏知。其奈刘仲禄不从,故不免自纳奏帖。念处机肯来归命,远冒风霜,伏望皇帝早下宽大之诏,详其可否。兼同时四人出家,三人得道,惟处机虚得其命。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伏望圣裁。龙飞年三月日奏。 到了十月间,成吉思汗在邻近印度的边境,遣使奉诏回邀西去,如原诏云: 成吉思皇帝敕真人丘师省,所奏应召而来者,具悉。惟师道逾三子,德重多方。命臣奉厥元纁,驰传访诸沧海。时与愿适,天不人违。两朝屡召而弗行,单使一邀而肯起。谓朕天启,所以身归。不辞暴露于风霜,自愿跋涉于沙碛。书章来上,喜慰何言。军国之事,非朕所期。道德之心,诚云可尚。朕以彼酋不逊,我伐用张,军旅试临,边陲底定。来从去背,实力率之固然。久逸暂劳,冀心服而后已。于是载阳威德,略驻车徒。重念云轩既发于蓬莱,鹤驭可游于天竺。达摩东迈,缘印法以传心。老氏西行,或化胡而成道。顾川途之虽阔,瞻几杖以非遥。爰答来章,可明朕意。秋暑,师比平安好。旨不多及。 他由此便不辞险阻,远涉沙漠,追随成吉思汗的西征路线,历时四年,经数十国,行万有余里,《元史》称其:“蹀血战场,避寇绝城,绝粮沙漠。”于公元一二二二年,到达邪迷思干城。再过铁门关。才在雪山之阳,与成吉思汗见面。居住一年以后,他自北印度的边境返国,成吉思汗派骑兵数千,护送他回燕京。改天长观为长春宫。又敕修白云观,合而为一。并以万岁山、太液池赐之,改名为万安宫。 在我们的历史上,当六朝的时期,前秦苻坚为了迎接高僧鸠摩罗什东来,专为他发兵七万征服龟兹国,才得到了罗什大师。后秦王姚兴,而且又为了大师,于弘始三年(公元四○一年)派兵灭了后凉,他才到了长安。在此以前,苻坚为了争取道安法师,及习凿齿等学者,也不惜用兵十万,进攻襄阳,硬把他们俘去。历史上为了一位学者大师,至于兵戎相劫,而且还因此攻城灭国,实在为千古稀有的事。但是那是为了争取另一外国的学者大师到中国来传法的举动。至于唐代玄奘法师,为了求法,在交通阻塞的当时,单人渡戈壁沙漠等地的险阻,远到印度去留学十八年,声名洋溢中外,功业长留人世,这也是一件永为世人崇拜的事实。可是人们却遗忘了当成吉思汗武功鼎盛的时期,他远自印度边境,也为了一位学者道士,派兵东来中国,迎接丘长春。而且更忽略了丘长春的先见之明,他不辞艰苦地到了雪山以南,是为得预先布置,保持民族国家文化的传统。这是多么可歌可泣,而且含有无限悲愤的历史往事!因为他是一位道教的道士,便被自命儒家的历史学者们轻轻地一笔抹煞,无奈不可乎! 三、丘长春如何感化成吉思汗 翻开历史的记载,自秦皇、汉武,海上求仙以来,并唐、宋的帝王,误于神仙方术者,屡见不鲜。丘长春以全真道的大师,成吉思汗呼为神仙而不名,而且经过如此艰难的请去,他应当传些长生不老,修成神仙的法术了。事实上,并不如此。他教给成吉思汗的,却都是中国正统学术,儒、道两家忠孝仁义的话。尤其谆谆劝其戒杀而治天下。这比三国时期于吉、左慈等方士之流,想以方技动人的,就不知高明到多少倍了。《元史·释老传》载: 太祖时方西征,日事攻战。处机每言,欲一天下者,必在乎不嗜杀人。及问为治之方,则对以敬天爱民为本。问长生久视之道,则告以清心寡欲为要。太祖深契其言,曰:天锡仙翁,以悟朕志,命左右书之,且以训诸子焉。于是锡之虎符,副以玺书。不斥其名,惟曰神仙。 同时,丘长春又把握许多机会,对于成吉思汗,加以机会感化。如本传载: 一日雷震。太祖以问处机。对曰:雷,天威也。人罪奠大于不孝,不孝则不顺乎天,故天威震动而震之。似闻境内不孝者多,陛下宜明天威,以导有众。太祖从之。岁癸未,太祖大猎于东山,马踣。处机请曰:天道好生,陛下春秋高,数畋猎,非宜。太祖为罢猎者久之。 成吉思汗既赐给丘长春以虎符玺书,在过去中国帝王的习惯上,便算是等于列土封侯的荣宠。在某种情形之下,他凭这些东西,就可以便宜行事的。丘长春以间关万里之行,换得虎符玺书而归,不但为道家文化,增长声威。而且他们师徒,还凭此服务战地救了许多自己国民的生命,不使死于元兵的凶残淫掠之下,这更是值得大书而特书的一件事,如《元史·释老传》载: 时国兵(元兵)践蹂中原,河南北尤甚。民罗俘戮,无所逃命。处机还燕,使其徒持牒,招求于战伐之余。由是为人奴者,得复为良。与滨死而得更生者,毋虑二三万人。中州人至今称道之。 后来忽必烈统一中国的时期,其徒尹志平等,世奉玺书,袭掌其教。其余的门人,分符领节,各据一方,执掌他的教化,也庇护了多少国民的生命财产。而且到了元武宗至大三年(公元一三一○年)还加赐金印。当国家有难,受异族统治之下,一个新兴的道教宗派,做了许多保存民族命脉的工作,追怀千古,实在应当稽首无量。 全真教传授源流表 王嚞重阳— ——马 钰丹阳 ——于志道洞真 ——李道谦天乐 ——孙德彧开玄 ——杨明真碧虚 ——李志远无欲 ——谭处端长真 ——刘处玄长生 ——于道显高峰 ——孙伯英 ——王志明 ——崔道演真静 ——张志伟天倪 ——王志深 ——丘处机长春 ——尹志平清和 ——王志坦淳和 ——张志敬诚明 ——樊志应重玄 ——宋德方披云 ——祁志诚洞明 ——秦志安通真 ——申志贞洞元 ——李志全纯成 ——李志方重玄 ——霍志真寂然 ——陈志益重显 ——刘道宁真常 ——禇志通伯达 ——房志起冲虚 ——王处一玉阳 ——郝大通广宁 ——范圆曦玄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