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无意中也成了左宗棠人生成功的一笔。1879年,接任陕甘总督的杨昌浚应在肃州大营的左宗棠之约,“自泾州以西至玉关,夹道种柳,连续数千里,绿如帏幄”,被左宗棠史无前例的美丽生态建设所感奋,当作功被千秋、泽及万代的大事,写下七绝《恭诵左公西行甘棠》来感叹:“上相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4]历史上,习惯将左宗棠与曾国藩、李鸿章并称为“晚清中兴名臣”,这种笼统的归类划分,模糊了他们之间的区别。左宗棠着眼于经世致用办大事,处江湖之远时有慈善行动,以身作则去建设;居庙堂之高时利用手中权力搞生态建设,治理河道,办理洋务实业。连政敌李鸿章写挽联时都说:“周旋三十年,和而不同,矜而不伐,惟先生知我;焜(kūn,光明)耀九重诏,文以治内,武以治外,为天下惜公。”后句评价十分到位:左宗棠处理国内事情,显的是“文”,菩萨心肠;处理国际争端,用的是“武”,霹雳手段。其实,前一句并不对,李鸿章名义上是夸,是借左宗棠在自我安慰。左宗棠每次力主外战,他总是缩在幕后“和戎”,喊暂停、拖后腿,左宗棠怎么可能还“知”他?尤其在处理对外事务上,左宗棠与曾国藩、李鸿章有根本区别。曾国藩、李鸿章一生主张“和戎”。面对外国人的侵略,他们习惯性牺牲中国人利益,充当和事佬。“天津教案”中,明明是外国传教士涉嫌绑架中国孩童,天津民众觉醒后才起来抗议,集结攻击法国教会机构。曾国藩完全可以代表中国民意,向英法俄提要求,当作外事处理。但没想到他所谓的代表朝廷,用权力镇压内事的习惯性方法,反过来处死中国带头冲击教堂的18人,充军流放25人,并将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革职充军,发配到黑龙江,还赔偿46万两白银,派崇厚出使法国,专门去道歉。曾国藩对内残忍,对外仁慈,处理外事无法服众,导致民怨沸腾。自己“外惭清议,内疚神明”,色厉内荏无力压住。朝廷想到派李鸿章接替。曾国藩问学生李鸿章:“你与洋人交涉,准备怎么办?”李鸿章答:“我想与洋人交涉,不管什么,只同他打痞子腔。”他们都以屠杀本国民众来儆尤,按中国人的思维方式,试图借这种方法给外国人面子,以平息事端。全不想,外国人关心的是“艺事”,注重的是法律条文,而不在乎“义理”、面子。比如,李鸿章割让台湾时,日本谈判官伊藤博文催索,他居然说:“反正台湾已经是贵国嘴里的肉了,何必着急在这一刻呢?”伊藤博文当即回答:“饿极了,得马上吞进肚里!”李鸿章处理外事,总以牺牲中国利益,以和为贵,因而落得“裱糊匠”的称号。左宗棠恰恰“平生最恨是和戎”!左宗棠不但战场上凭气魄与实力打败了俄、法的挑战,打出了中国人的骨气,争来了国家利益,就是在日常工作中,同样敢与外国人正面硬碰硬。1882年4月,身任两江总督的左宗棠去上海检查工作,要进上海租界。根据外国人的规定,中国人要进入租界,得去工部局先领到“照会”证。左宗棠听后当场大怒,痛骂:上海本来就是中国的土地,外国人只是租借一下,中国军人在中国的地盘上走,哪里需要什么狗屁“照会”?当即命令亲兵,子弹上膛,大刀开路,只要有外国人阻拦,格杀勿论!左宗棠这样锋芒毕露,剑拔弩张,没有挑起事端,反赢来外国人的妥协与尊重。他们不但撤销阻拦,沿路还毕恭毕敬。后来左宗棠又来过三次,外国人见左宗棠一到,主动将租界旗换成中国龙旗(清朝及以前,中国无国旗,统一用龙旗当作国旗),派兵警执鞭为他开道,发礼炮十三响,以主人身份迎接左宗棠。左宗棠长年与外国人打交道,实践总结出一套经验。他说,我们与西方人争论一个事情,自己一定得事先将合同条款看明白,站定自己的立场,才开始去争取。自己道理站得正,就不妨笔直将道理全摆出来,但责问对方时却留点余地,不要将他们逼进死胡同,西方人知道理亏,一定会妥协。再就着他的妥协去谈,他们就会按你的来,这样就没有谈不成的事(“俾其有机可转,自无不了之事。”)。但如果你不分青红皂白,一味只知道附和西方人,他们会误会你中计上当了,反而得理不饶人,将你往绝路上逼(“若一意随和,彼自谓得计,反滋论端矣。”)。外国人的性情,“欺弱畏强,喜直忌曲”,中国人与他们交往,自己先要表现出强大,他们就已经打心眼里佩服;我们再表现率性、直接,他们对我们就心悦诚服了(我真自强,彼心已折;我只率直,彼亦心悦而服之矣)。[5]可见左宗棠对外虽然强硬,但不是蛮干,而是有礼、有利、有节。无论是作为个人,还是代表国家,他只是强调坚持独立性,以独立身份,追求己方分内应得的东西,取得己方实在的体面与尊严。而曾国藩、李鸿章,恰恰坏在丧失个体独立性,“不分青红皂白,一味只知道附和西方人”。因为左宗棠主持对俄战争取得巨大胜利,美国作家、《左宗棠传》作者贝尔斯说,有清一代,“这是自乾隆皇帝以来中国军队享有的最壮伟的功绩”。事实上,早在左宗棠收回喀什时,清廷就面临如何奖赏的问题。有大臣建议封王;而恭亲王建议封公。因为朝廷内外都看到了,左宗棠的事功已经超过曾国藩。慈禧将这两种意见都否定了。她的理由是,本朝之内,任何人得到超过曾国藩的封赏都不合适。慈禧心有难言之隐。太平天国横扫清廷时,她曾许下承诺:谁取下南京,就封他为王。曾国藩梦想做王,从此坚决拒绝左宗棠与李鸿章派兵来南京援助,只让他们在各地转打攻坚战。经过曾国藩一番精心构思,弟弟曾国荃在他的直接指挥下率兵攻克清廷的面子工程——太平天国首都南京。不想慈禧最后食言了,曾国藩只获得一等勇毅侯。慈禧已经食言而错,干脆一错再错:封左宗棠为侯,曾国藩与左宗棠两个侯,加起来等于一个王。慈禧不放开奖赏左宗棠,让左宗棠超过曾国藩,表面看,是左宗棠做官缘于曾国藩的推荐,深层原因,还在于集权帝国绕不过一个逻辑:左宗棠收复新疆,影响力再大,也是民族性、历史性的;曾国藩攻克南京,则是国家意义上的,至少曾国藩名义上挽救了清王朝。根据帝国逻辑,挽救国家、政府比外争族权、强盛民族重要。清廷代表国家、政府,皇帝就是国家、政府;族权对应是天下同一民族的公民利益。左宗棠对历史与民族的贡献再大,清廷在封赏上一定不能真实体现出来,否则会产生民族利益大于政府利益的舆论导向,皇帝制度就会被连根拔起,皇帝再想集权、独裁就不灵了。这是左宗棠封二等侯,而曾国藩封一等侯的主要原因。好在对官方这些荣誉,左宗棠并不在意。不是他看轻,而是他觉得太重了。左家自江西迁湖南以来,700多年,一直是普通人家,慈善积德,出寻常人物,到了自己身上,被拜相封侯,家族像暴发户一样显赫,他觉得自己在严重透支家族的积累。这对家族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妻子、二哥、长子、小女在他拜相封侯前后相继死亡,他认为正是透支的报应。左宗棠是一个很有历史感的人,因此他在意历史荣誉。他从小就将自己放进几千年的历史中去比照,以当代诸葛亮自居,在朋友胡林翼、妻子周诒端面前都有过自我反思,对自身的优点、缺点,看得比别人还清楚。他知道,自己求“一艺一伎之名”,这需要沉得住的实在事功,而不靠现实虚浮的纸张荣誉。左宗棠相信,自己成事的方法,自己身上那股精气神,不会随朝廷一同腐朽,它可以超越时间与朝代,与历史永远同在。左宗棠这种可贵的独立精神,事实影响了一批后来人。1886年11月,左宗棠的棺材由福州起运,到长沙后停在城北史家坡墓园,再由兴汉门入城,进入司马桥旧居。大祭过后,葬在今天长沙县跳马区石门乡柏竹村。墓碑上刻“皇清太傅大学士恪靖侯左文襄公墓”。左宗棠葬身的县域,是中华民国缔造者之一黄兴的故乡,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前总理朱镕基的家乡。孙中山评价黄兴说,“无公则无民国,有史必有斯人”。这与“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是“同义句”。朱镕基说,“准备100口棺材,99口给贪官,1口留给我自己”,这种“抬棺反腐”,与左宗棠“抬棺收疆”是“同义事”。左文襄公官方谥号盖棺论定,只让我们看见左宗棠的一个侧面。盖棺不能论定,左宗棠对中国与世界后来的影响力如此巨大而深远,以致今天的我们不得不回过头来反思:真实的左宗棠,远没有被真正挖掘出来。[1] 茹费理,1880—1881年11月任法国总理。1883年再任总理,在任期间,积极推行对越南和中国的扩张。他撤换法国驻华公使宝海,中断和清政府的谈判,坚决主张武力侵略。1885年3月,法军在镇南关大败,茹费理内阁随之倒台。他还曾直接参与对巴黎公社的镇压,恩格斯评价他是“镇压公社的可耻的刽子手中最可耻的一个”。[2] 签订条约之前,李鸿章乘马车从春帆楼返回寓所途中,被日本浪人行刺,面门中枪,血流如注。伊藤博文得知后勃然大怒,咆哮说“宁将自己枪击,也不应加害中国使臣”。李鸿章挨了一枪,日本同意“将赔偿日本军费3亿两白银”减成2亿两。迫于俄、德、法三国武力与舆论的压力,日本人以李鸿章被刺为借口,同意无条件停火的协定。李鸿章以为自己谈判起了作用,说,再给我补两枪好吗?并在签约后作诗:“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海外尘氛犹未息,请君莫作等闲看。”李鸿章这种矛盾心态,是自己“和戎”外交政策与本能爱国心严重矛盾带来的。事后他总结教训说“多难兴邦,殷忧启圣……举行新政,力图自强”,其实没有跳出“和戎”思维,还是“裱糊匠”的想法。[3] 谥号是封建时代里有社会地位的人死去后,朝廷根据他的生平事迹、品德修养,来褒贬评定,给予善意评价的称号。谥与号各有含义,一般地说,“谥者,行之迹也;号者,表之功也”。中国最早在周穆王时,赐予谥号固定下来。流行谥号的国家,东亚有中国、朝鲜、越南、日本;给予谥号的对象,一般为君主、诸侯、大臣、后妃。[4] 有版本将“上相”写成“大将”,是误传。当时左宗棠已被封作东阁大学士,是内阁宰相。[5] 原话见《左宗棠家书》“谈与西人论事之法”一章。左宗棠这种骨气、气魄、风度,今天中国人都是应有的。具备左宗棠这种气魄的邓小平,时隔百年,在主权问题上后来也说过一句名言:“1997年中国将收回香港,如果不收回,就意味着中国政府是晚清政府,中国领导人是李鸿章!”第十八章 奋激千秋个性行世人生不满百年,过程非常短暂。不长的一生,再伟大的人,一般也只能做成一件大事。左宗棠兑现了年轻时的话,做成了当代诸葛亮。回想起来,青年左宗棠考场接连失败,放弃“科考取官”,转而在民间自学地理学、农业科学这些经世致用学问,本来已经失去做大事的机会。但因为准备充分,接连碰上机遇,或者说机会找上门来。生在中国,有能力、机遇、运气,还不一定就能做成大事,得先看他做人怎么样?古人说“做事先做人”。“做人”在中国很重要,意味也很深。它可以理解成怎样弄乖取巧,四方无角,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曲意迎逢,利用人性弱点,取得成功;也可以看成有道德、守信用,为人正直,处世大方,重然诺、能办事,各方面关系处理得体。左宗棠超出了上面两种“做人”评价。他个性太盛,锋芒毕露,颠覆传统,自我评价比别人对他的高度评价往往还要高。也因此,他是一个朋友不多的人。胡林翼说得很中肯,“惟以虑事太密,论事太尽为戒”,左宗棠个性外露,评价人走极端,一般人都很反感他当面说出自己的毛病。能够跟左宗棠做成朋友,都是知心知肺的好友。左宗棠到底会不会做人?照同一时代人的眼光,不会。说一个人不会做人,是骂人;说一个人很会做人,也是骂人。同样:说一个人很简单,是骂人;说一个人很复杂,同样是骂人。怎么样才不是骂人?不简单,不复杂。中国人如此委婉中庸,委曲求全,这就很让人奇怪:难道我们天生跟个性有仇?个性与仇恨无关,因为中国文化历来不主张个性。要弄明白其中原因,需要去源头找答案。中华文明,源于河流。(文*冇*人-冇-书-屋-W-Γ-S-H-U)与西方文明崛起于蔚蓝的海洋不同,黄河常年水患频繁,含沙量超过42%。尼罗河如果发一次洪水,留下的是肥沃的土地,而黄河如果发一次大水,留下的是厚厚的黄沙。治理河流,历来是国家头等政治大事。大禹因为治水成功,做成部落首领,得到邦国的帝位。其后春秋五霸,战国七雄,邦国时代,诸侯林立,战乱频繁,战败国常来黄河边挖堤,决堤河水凶如猛兽,对战胜国造成淹国之灾。你挖我挖,民不聊生。诸侯王逐渐达成一种共识:怎样将黄河沿线的无数自由的小政权统一起来,不要再因人为挖河而造成灾难?大一统的内在需求,开始沉淀为民族潜意识。黄河流域土地肥沃,适合耕种。耕种需要耐心守候,三五成群,你耕我种,不需要流动迁徙。种族繁衍下来,一个世代守候土地的熟人社群逐渐形成。封建宗法制应“熟人社会”需求发明,被实践应用。[1]这样一个依靠封建宗法建立起来的社会,最根本的特点,处理一切事情,只讲情感,不讲理性。《论语?为政》对它做了规范:“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儒家规定,理性的政令、法律,必须让位给情感的道德、礼仪。文化定下来后,中国人心顺着这个方向来发育,进化出一套强大的“心灵文化”:追求心心相印,以猜测、揣摩他人的心为目标,以对方的情绪、感受,作为待人接物的依据。所以民国学者辜鸿铭在《中国人的精神》一书中说,“中国人最美妙的特质是:作为一个有悠久历史的民族,它既有成年人的智慧,又能够过着孩子般的生活——一种心灵的生活。”建立大一统国家的强烈内在需求,只讲情感不讲理性的宗法社会规范,两者结合,直接催生出中央集权的封建制度的需求。封建帝国制度在秦朝建立后首次实现。封建王朝不但要大,而且要“老大”。是梁启超说的“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老大帝国”有三个特点:一追求地域规模大;二追求内部和谐统一;三追求权力高度集中。中国古代的“天人合一”的哲学观,“大一统”的世界观,让中国人文化血脉里种下家国天下意识。群体意识具体承载了家国天下意识。表现为:家庭意识、集体意识、团体意识、阶层意识、阶级意识、民族意识、社会整体意识。群体意识是构建中国家庭、社会、国家的基石。国家怎样在意识形态层面,将上述群体意识输入进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便成了稳定政权的关键。群体意识的核心,是“群体为大、个体为小,个体服从群体”。在这样一种价值观的规范下,每个中国人都需要找到组织、单位、圈子。个人只有依附群体,才能得到社会认可,个体才有可能生存下去。群体核心意识与儒家等级观念结合,群体大于个体,组织、单位大于个人,国家大于组织、单位,就成为一种不需证明的公理。这个价值体系的形象化的比方是:组织、单位是国家的螺丝钉,每个人是组织、单位的一个螺丝钉。个人随时要为组织、单位奉献自己、牺牲自己,组织、单位随时要为国家奉献自己、牺牲自己。在强大的群体面前,每个人都是渺小与无助的个人。群体意识逐渐侵占个人的一切,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但问题由此而起:在群体中,每个人都开始惊慌失措,他们已经找不到自我。人最恐惧的事情,是失去自我存在感,找不到自己存在的证明。这逼迫中国人发问:群己界限到底在哪里?如果群体始终大于个体,而个体没有独立的依据,每个人都会感到群体是个巨大的包袱。群体文化一开始就有这么强大的魔力吗?中华文化在奠定时并不是这样。群体与个体到底谁大?两端都有人主张。“为群体”还是“为个体”?两种价值观都有人选择。先秦诸子百家争鸣,杨朱说:“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这种极端自私自利的个人利己主义,影响一时,社会人心归附。杨朱的理由是:天下固然不是拔一根毛就可以救得了的,如果我们每个人都爱惜自己,将自己保护得完好,不损失一根汗毛,那么天下就已经是最美好的理想社会了,还用得着一帮“以天下为己任”的人去救吗?由此结论:“不拔一毛,不利天下,天下治矣”。杨朱实践了他的学说,自私到了头,没有为后人留下一个字。因为让这些话留下来,对别人已经有利,与自己的学说矛盾了。他的观点所以流传至今,全靠对手批判他时附带记了下来。不能说杨朱观点全对,也不能说没有道理。社会科学,哪里去找无懈可击的绝对真理?只有在各说各话中让更多人接受的思想。庄子的“不可知论”,在现实中根本行不通,但在哲学层面,却直逼社会学真理。一个好的社会,真正要有思想,就得让各种思想都可以自由表达出来,社会选择接受还是拒绝是每个人自己的事。杨朱的粉丝刚开始很多,时人形容,“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于杨,即归于墨”。但杨朱、墨翟、先秦诸子百家自由思想的好日子不长,秦国既然统一了中国,集权政治就要来统一思想。杨朱第一个被当作极端个人主义而被否定掉了。杨朱被批判,根本原因,在他的学说虽然对天下民众有利,但对皇帝制度不利。皇帝要大一统,要集权,要独裁,这必然需要每个子民都没有自我。如果每个人都有自我,看重自我,可以自由表达,自由选择,那么自由权就出来了,这需要用选举的方式来产生国家、确定政治制度。这将从根本上颠覆大一统、集权、独裁。封建帝国既然掌握了话语权,为了维护大一统,首先要用群体观念,风化万民,来消灭民众的个体意识。风化与消灭的过程中,出现了两个标志性的人物:秦始皇和汉武帝。秦始皇实现中国地域上的大一统。他用手中的绝对权力规定,四海之内,“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思想上的集权独裁则在汉武帝手中实现。他规定“罢黜百家,独尊儒术”。[2]政治权力集中于一,思想表达集中于一。万千不同思想、主张的人,被迫往一条路上赶,像一条绳上的蚂蚱。秦皇汉武之后,群体终于成功吞噬掉个体。中国文化在否定个体、个人权利的路上高歌猛进,发展到最后,只有群体,不见个体了。群体意识、团体精神被不断强化,发展到最强盛的时代,则不但个人的财产要归群体,思想归群体,连个人的心、包括隐私,也要归于群体。国家的群体意识,具体通过怎样的方式,来让每个人都失去个体?消灭个性。意识形态上通过所谓儒家圣贤学说,民间引导则通过社会舆论。圣贤的风,吹着民间的草,都朝一边倒。“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行高于众,众必非之”,等等,社会舆论密集来对个体搞全方位恐吓。失去个性的人,像动物园里的猴子,这个跟那个,怎么看怎么差不多。舆论压倒一大批人,国人纷纷自削个性以适社会。但总还有个性没有被完全磨掉的人,他们在这个社会上怎么生存下去?一是继续耐性地磨掉个性;二是压抑自己,假装没有个性;三是挑战权威,打破传统。左宗棠之前,有魏晋风度、竹林七贤等,他们用个性挑战权威,而到了左宗棠,他凭借个性,无情地来打破传统。左宗棠有个性,不是一般的有,是特别强。年轻时的他,个性到了狂放的程度。23岁那年,他写下“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这种强烈的个体意识,完全打破了儒家中庸、平和价值观。左宗棠个性最显明的特征,是刚直。因为个人很刚硬,所以不怕,只要是事实,是真相,他就敢捅。因为个性很直率,所以左老三有话说,如果不说出事实与真相,他会生不如死。捅破真相,既有欲望,也有勇气,传统文化虚伪的那面,在他面前无处藏身。晚清有左宗棠这样个性的读书人不止一个。但多数人在个性不容于社会时遭遇挫折不断,到最后逐渐丧失了。左宗棠能够保留并发展完善,得益于他一介穷苦书生,一直留在自由、散漫的民间。民间在大一统的帝国权力结构中,具备相对的独立性。拥有了这点独立,就不用磨掉个性,不需要压抑,照样可以生存。有个性就接近道家庄子说的“真人”,自然化程度较高,社会化程度相对少,保留了人本性的品质。与中国文化凡事着眼于人与人、人与关系不同,西方文化着眼于研究人与物、人与自然,这是催生科学、技术的根本原因。倾向自然的人,一般对技术、探索、真相比较感兴趣,这也是少年左宗棠接受的虽然全是传统的四书五经,但18岁那年一旦接触了经世致用的学问,马上就会对探索画中国地图、科学种田发生本能兴趣的原因,而这种青年时期的兴趣,直接影响到壮年后对建造军舰、工业织布的兴趣。“真人”开始离开中国传统,成为另类。在传统的、充分社会化的人面前,这会被看作不合常态。他会用一种不同的思维方式来打破传统,这是精通传统、践行传统的曾国藩、李鸿章对左宗棠恼火、嘲讽、反对的重要原因。围剿太平天国时,曾国藩某次打了个小仗,只杀了几十个敌人。朝廷逼得紧,曾国藩久未取胜,急需成绩,只好撒谎向咸丰皇帝汇报“大捷”,左宗棠马上向朝廷报告是“小捷”。曾国藩被弄得一脸尴尬,下不了台。其后,曾国藩攻下南京,谎报幼天王被抓到处死;李鸿章跟左宗棠平定西捻,向朝廷谎报西捻军首领张宗禹已被自己乱兵杀死。左宗棠都如实向朝廷举报他们作假。这些直接导致他们关系交恶。曾国藩与李鸿章用大家都习以为常的规则来撒谎,对习惯传统的人,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左宗棠用一种科学技术式的求真思维,来处理社会学的事情,带着几分“说皇帝什么也没穿”的童真。曾国藩与李鸿章都严重不适应左宗棠的刚直,更无法接受他的个性,如此直率通脱、只认事实、不顾关系的人,在他们看来是个不按潜规则出牌的怪物。造成这种分别,与他们的经历有关,也与他们所信奉的道有关。左宗棠在民间独立自学,学到的是“源头的儒家”加“经世致用学”。源头的儒家,有孔子说的“君子之道”,孟子说的“养浩然之气”;经世致用则强调“知行合一,学以致用”。为什么左宗棠学到了精髓,没有被利益牵绊?考上的进士才跨进官场大门,却马上面对权力、金钱、名誉的诱惑。进士学成文武艺,不单可以谋稻梁,还可以谋金钱、美女、官位。利益扑面而来,竞争者如云如雨,怎样分得蛋糕?环境逼得懂“君子之道”、想满足私欲的进士们绕过群体意识的束缚,除了去装、还要算计。装和算计,导致“伪君子”。“伪君子”事实都是“权力大一统”和“思想独尊儒家”的群体文化逼出来的。在巨大的利益诱惑面前,个人私欲激发,违背了圣人训。但人的本性中存在私欲,这是事实。怎么办?需要巧妙伪装:口号“为群体”,行动“为个体”。口号喊“为公”,背后去“谋私”。人性中本来的善,被这种文化逼成了恶。曾国藩是伪君子文化的践行者、殉道者。一方面,他很想践行“君子之道”,养“浩然之气”,“为群体”;另一方面,他无法抵挡住是人就有的本能的欲望与渴求,生有七情六欲,他也想去“为个体”。孔子说“食色性也”,个体的本能欲望,孔子都无法回避,曾国藩能避得开吗?强行压抑“为个体”,以实现“为群体”,理论在宋明理学,核心价值观叫“存天理,去人欲”。曾国藩信奉的道,正是宋明理学。从“天理”这个大群体意识出发,曾国藩将个体的“人欲”强行刻意压制到近似残忍,他的形象由此变得复杂起来。有两则故事可以证明:曾国藩睡觉稍微贪床,便骂自己“一无所有,可耻”。到朋友家看到有女子在座,心里激动起来,说了几句笑话,回家又自责:“放荡至此,与禽兽何异?”本来很正常也很健康的人性,经过刻意压制,他的内心开始变形,个体形象逐渐扭曲。弄到最后,“他的面孔永远是模糊的,连他的朋友、亲人都难以猜透。”这正是宋明理学到了极致处的表现,所谓高深莫测谓之神圣。“曾国藩永远不以最真实最本来的一面示人,永远需要人来猜测他们的情感、意志和认知。”有人因此评价曾国藩“可怕”。走进曾国藩的内心,人像掉进人性的太平洋,神秘、恐惧、惊险,读曾国藩可以发现:个性被压抑后,人还可以变种成这样。有着强烈个体意识的左宗棠就完全不同了。因为处处有自己,这种个体的独立、尊严感,让他根本不再需要伪装,也没有地方可装。左宗棠真实得多,人性化得多。他够朋友,重情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有真男人的大英雄气概。这就是为什么左宗棠论智商比曾国藩高,政治谋略也强,但没有人认为他“阴险”。曾国藩是阴气压过阳气,左宗棠则阳气盖过了阴气。左宗棠处处有个性,看似“为个体”,很自私,但事实他最无私,处处在“为群体”,敢说出“心忧天下”。为什么两人会出现如此的“南辕北辙”?因为独立的个体已经最小,到了底线,不能内缩,只有扩张,一扩张自我就进入群体。已经“最小、最自私”的个体,进入群体无需索取,只好奉献。有了独立自我,才敢去“心忧天下”,才可以一心奉献,才会不虚伪做作。这就是为什么陶澍与林则徐先后都将一生最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了他,慈禧太后为什么全力支持他收复新疆,还说“三十年内不准参左宗棠”。任何独立的个体,追求的目标都是马斯诺定义的“自我实现的需要”。独立意识让他不必自我奴化,所以做事时着眼于成就感,这样主动的办事精神,带来创造精神。对应无个性、不独立,被奴化的人,追求的是“生理的需要、安全的需要”,马斯诺指出,这是两种动物性的、最强烈的本能需求。本能不具备超越性,凡事都着眼私利,办事自然处于被动,总带着完成任务的心态,这就导致个人敷衍塞责,大家相互指责。八旗、绿营、满官集团之所以全盘崩溃,正在他们办事敷衍塞责,事后相互指责。李鸿章与左宗棠合作平捻,李鸿章也用这个思维,指责左宗棠是当代曹操。左宗棠出山后仕途畅达,平步青云,每到一处被上级欣赏,并不主要得益于阴巧,恰恰在于他性格刚直,用今天流行话说,胜于阳谋。如果说,慈禧太后对曾国藩深夜还在打着灯笼警惕,左宗棠则哪怕在梦里也可以让她放心。曾国藩60岁刚过去4个月就莫名其妙地暴亡,不排除因为机心太重,时时防人与被防,心累而死。学曾国藩的人都会感到很累,结局一般也都不会太好。以阴巧、机心、算计上位,最后必死在阴巧、机心、算计上。“文死谏,武死战”,人都是死在自己的长处上。左宗棠处处都好,曾国藩处处不好,为什么百多年来,人多学曾国藩,少有人来学左宗棠?一个重要原因,在“为群体”的高压环境与高调口号的环境里,学曾国藩可以自保,并且能够快速自利。在人人都琢磨算计别人的“互害”社会里,将自己大脑安装曾国藩关系学软件,效果立显。只要社会的认识不变,民众文化心理没有改变,学曾国藩到现实中一用就灵。而学左宗棠则有条件,一靠社会通过法治管住了人性邪恶的一面,整体阳光;二靠社会人人个体意识觉醒,每个人都自觉维护自己的权利。我们看到,曾国藩成功走到了臣民社会关系学极致高度者才能达到的高峰,而左宗棠则凭借他的个性与才能,凭独立的气质,自由的思考,进官场做事,他用个性去改变现实,去冲击官场陋习,不自觉中为公民打开了一扇天窗。思想家胡适说,“争取你自己的权利,就是争取国家的权利;争取你自己的自由,就是争取国家的自由。一个自由民主的国家,从来不是一帮奴才建成的。”一个好的社会,首先是由一帮有个性、爱自由、求幸福的人组成的。这是个性刚直、张扬自我的左宗棠对当代人的一个重要启发。但他行动出来的价值,当然远远不止这一点。法大于情个性的左宗棠,一生特立独行,得罪过不少朋友。朋友是左宗棠的私情。私人情感,关系好坏,那是他自己的事,我们并不关心。我们只是关心,他为什么得罪朋友?有时是出于性情不合,有时是出于私人意气,有时是出于公私之争,有时是出于价值观冲突。到底谁对谁错,谁是谁非?我们不妨以郭嵩焘为例,来看看其中情由。照常理来说,左宗棠可以得罪所有朋友,也不能得罪郭嵩焘。但左宗棠还是把郭嵩焘得罪了。不但得罪了,而且得罪得很干脆。从这个极端的案例,可以看出左宗棠待人接物、为人处世的一面。郭嵩焘算得上是左宗棠的救命恩人。1860年“樊燮事件”,湘官集团里营救左宗棠最得力的人物是他;而左宗棠得以帮曾国藩襄办军务,又多亏了郭嵩焘在咸丰皇帝面前的举荐。既救命,又保荐工作,作为老乡、哥们、朋友,做到这个份上,按中国“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的规则,左宗棠应该“涌泉之恩,以身相报”了。但左宗棠并没有要“以身相报”郭嵩焘的意思。不但没有,他甚至以完全独立于世、不受制于任何人的姿态,对郭嵩焘像包公一样铁面无情。左宗棠开始一直不知道郭嵩焘营救过自己。后来不知从哪里知道了,他说,我也不知道郭嵩焘跟潘祖荫说了什么帮我求救的好话,郭嵩焘自己从来不跟我说起这件事,一个字都没透露。为什么呢?因为他知道,我不会因为这点私人感情而对他感动,从我这里能获得什么回报。左宗棠自己也跟四个儿子在书信里感叹起来:我与郭嵩焘先生之间这种高洁纯粹的友谊,最近几百年的中国历史里,哪里还找得到第二对呢?![3]政治与私人感情完全分开,信奉平等交往,一旦利益相撞,则容易发生冲突。左宗棠第一次与郭嵩焘闹出矛盾,缘于一个有点孩子气的意气之争。1864年,湘阴文庙里长出了一个灵芝。民间凡事非常讲究兆头,灵芝被当作吉兆,在街头巷尾沸沸扬扬地传开。吉兆一定得有吉人来比衬,谁算得上湘阴的吉人呢?[4]郭家人说是郭嵩焘。因为发现期间,郭嵩焘刚好做上广东巡抚,这种“祥瑞”之物,不正是为郭嵩焘而生的吗?说法通过家人的书信,传进了左宗棠耳朵。恰好这时,左宗棠被朝廷封了“一等恪靖伯”,爵位在郭嵩焘之上,听后很不高兴,就传话回去:文庙产的那棵灵芝,不就是一棵植物嘛,哪里有什么祥瑞不祥瑞的,没有这回事;如果硬说有这回事,那也是因为我封了一等恪靖伯带来的,没他郭家什么事。(“湘阴果有祥瑞,亦为我封爵故,何预郭家事乎?”)郭嵩焘听说后,心里更不高兴,两人心里结下疙瘩。古有“二桃杀三士”的典故。勇士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论功争桃,三人彼此不服气。为了区区两个桃子,三位猛将竞攀排名,最终都倒在血泊中。读书人左宗棠、郭嵩焘因“灵芝交恶”,没有走出前人窠臼,实在是都有点孩子气。古人读书做官讲究光宗耀祖,难免闹出这类争论,今天看来像个玩笑,放进历史可以理解。左宗棠与郭嵩焘真正弄得关系破裂,友情覆水难收,是因为官场共事。1865年4月,左宗棠正在闽浙总督任上,兼督办广东军务的职责,负责消灭太平军残部,而郭嵩焘正在广东当巡抚。太平军进入广东,郭嵩焘十分紧张,他不擅长打仗,疲于应付,天天盼救星一样盼左宗棠率军来。刚好楚军旗下郭松林、杨鼎勋追李世贤、汪海洋追到了福建,跨一脚就可以进广东。节骨眼上,左宗棠下达了“不准入粤”的命令。郭嵩焘又气又急,写信跟左宗棠论理。左宗棠很干脆地回答他:广东的军事安排像个银样镴枪头,这样搞下去很危险。老郭你的能力跟不上你的思想,又没有找到合适的人辅助,所以你每次事故发生前都看得很清楚,却无力防范,也从来不去下大力气用行动解决,反而首先想到的是与领导划清责任界线,将分内的事情全部推脱到别人身上。等到事情基本上按你预计的那样失败了,你再拿出原来的责任文书向皇帝报告,以显得责任全在总督等人。总督要跟你翻脸了,你又站出来当和事佬、好好先生,做一些事后弥补关系的工作,说什么不要严重惩罚的话。郭嵩焘心急火燎中没有等到左宗棠雪中送炭的救兵,反等来了一番直通通的批评,心里既怨又恨,他不怪左宗棠说得对,怪左宗棠以领导的姿态来教训自己。1865年6月8日,左宗棠命令部下率兵进入广东,郭嵩焘负责筹军饷,这一下麻烦更大了。左宗棠根据他一贯“言必信,行必果”的原则,雷厉风行,不断写信指责郭嵩焘“办事不力,输饷迟缓”。郭嵩焘不去反思左宗棠一针见血指出自己的毛病,自己怎么克服,从此提高办事效率,反而又想着来跟左宗棠论理。左宗棠已经身经百战,知道战斗早已打响,真枪实弹的前线,当兵的吃饱肚子打赢仗才是王道,敌人的刀枪子弹可是从来不听你解释的啊。郭嵩焘没带过兵,他不会这样想。左宗棠急了,对郭嵩焘进行催逼。郭嵩焘这下崩溃了,他要有能力办好,早就办好了,不用你催。根据他“思想超强,行动乏力”的特点,反过来埋怨左宗棠“用心太酷”,老催要军饷是将自己往死里逼,而不看实际情况等等,不听解释。(“不察事理,不究情势。”)左宗棠着眼办事,看重结果。他很反感别人猜他的心。郭嵩焘猜他“用心太酷”,他觉得转移了话题,以想当然的猜想作为事实。自己用心没有很酷,而是很善。以理论与思想见长的郭嵩焘,做巡抚做得问题越来越多,时间越长麻烦越大。不久,他与总督瑞麟又严重不和,笔墨官司打到皇帝那里。皇帝当然没时间去调查,左宗棠恰好在做闽浙总督,兼以钦差大臣身份督办福建、浙江、广东三省军务,是郭嵩焘的上级,查办的任务,自然又落到左宗棠身上。左宗棠也不看私情,只根据郭嵩焘的举报,逐一仔细核实,不但查清了瑞麟被举报的问题,还调查出瑞麟两条贻误广东军务的新证据,这些都定作“渎职罪”,要受到应有的处罚。郭嵩焘原本指望,左宗棠这次可以尽心帮自己一把了。没想到左宗棠没有任何偏袒,不但没有趁机在给同治皇帝的奏折里吹捧郭嵩焘,反而毫不隐讳地向皇帝全面客观地评价了郭嵩焘,然后建议给他换工作。左宗棠在汇报材料里说:郭嵩焘为人勤恳,做事谨慎,为人廉洁。不但如此,他的谨慎已经到了过头的地步,因此既不敢办事,也办不好事,随机应变地处理事情的策略,也不是他所擅长的。那怎么办呢?左宗棠建议,朝廷派自己的老部下蒋益澧取代郭嵩焘担任广东巡抚,而请求将郭嵩焘召回北京,另作任用。左宗棠此时用心如何,不得而知。从坏的方面猜测,他在对郭嵩焘落井下石;从好的方面猜测,他在对郭嵩焘进行挽救。战争让文人走开。左宗棠亲眼看见过,浙江巡抚王有龄一家几百口怎么集体自杀于家屋中,弄得屋内血满如池塘。他心里最清楚,郭嵩焘当巡抚很吃力,也很勉强,他有在皇帝身边工作多年的经验,去北京更有利于施展才华。但郭嵩焘不这样想,他一直想做巡抚。巡抚是封疆大吏,地方实权派,比在皇帝身边做秘书自由得多,也有成就感得多。左宗棠请求朝廷将他调回北京,郭嵩焘自然一肚子气,这进一步强化了他对左宗棠“用心太酷”的结论。那段时间里,他梦里都在盼左宗棠过来向自己道歉。但左宗棠不但不认为自己错了,反而认为自己是真正对郭嵩焘负责。两人想法各异,郭嵩焘越想越郁闷,他无力强迫左宗棠道歉,只好写日记来发泄。有一天晚上,他梦见左宗棠来见自己,说非常后悔得罪了他,不停地打巴掌自我责备,郭嵩焘心理稍微宽舒了点。但醒来才发现是南柯一梦,郭嵩焘更加失落。左宗棠这时靠战功在清廷已经树立了威信,他的建议举足轻重。最后结果是,蒋益澧成功取代郭嵩焘。朝廷工作是回不去了,1866年,郭嵩焘负气罢官,回到湖南,在长沙城南书院教书、讲学。他崇拜思想家王船山,创办了思贤讲舍,以弘扬王船山学说为己任。郭嵩焘在思贤讲舍隐居近十年。1875年,军机大臣文祥想起郭嵩焘,举荐他进入总理衙门,随后得朝廷重用,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外交官派出,担任驻英公使,1878年兼任驻法公使。但郭嵩焘还是摊上了大事,这次跟左宗棠毫无关联。1879年,因为思想过于深刻超前,郭嵩焘指出中国落后根源在国家体制,中国应学习西方先进的民主政治制度。他写成日记出版了,这引起清廷上下恐慌,被紧急从法国召回,驻英法大使由曾纪泽取代。郭嵩焘从此被清廷荒废,蛰居乡野,郁郁终生。郭嵩焘回到湘阴后总是认为,20年来,左宗棠建议清廷给自己换工作,是下半生官运落魄的开始。郭嵩焘在失落中对左宗棠怨恨积压日深。而左宗棠1877年12月被拜相封侯,喜讯很快传回湘阴,郭嵩焘想起文庙灵芝一事,更加羡慕嫉妒恨,刺激巨大而深刻。左郭关系由此彻底闹翻,隔断通信16年。左宗棠这边,对郭嵩焘也有一事耿耿于怀。1878年,左宗棠收复新疆进展大顺,英国政府找到中国驻法国公使郭嵩焘,对他说,阿古柏如果建立一个伊斯兰教的国家,对中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郭嵩焘认为有道理,就向总理衙门建议。左宗棠一听,怒不可遏。他当即答复总理衙门:阿古柏问题纯粹是中国内政问题,与英国或其他国家没有任何关系,所以这个问题不在总理衙门管辖范围,而在我的管理范围。如果英国真想在中亚建立一个伊斯兰教的国家,那么应该考虑到印度北部去搞,而不能老盯着中国的新疆打主意。左宗棠觉得郭嵩焘这次在英国与阿古柏之间扮演了一个丑角。他既不背后议论,也不写日记,更不在梦里批评郭嵩焘。他在北京一个公共场合里找到机会,当着许多人的面告诉郭嵩焘,一个中国人,被英国人利用,而忘记了本民族利益,应该感到羞耻。郭嵩焘对左宗棠旧恨未消,这次被责骂,又添加一道新伤。郭嵩焘十分生气,决定今生不再见左宗棠。郭嵩焘被激怒后,他很难再客观理解左宗棠。他不知道,左宗棠表扬人也是这么干的,当着许多人的面,不加掩饰地说出来。1882年1月,左宗棠从两江总督任上回长沙,专门登门拜访郭嵩焘。他们不但是儿时伙伴,现在也是儿女亲家。郭嵩焘还没有原谅左宗棠,所以拒绝见面。左宗棠急了,站在门口说:老郭,我们都是快要死的人了!难道还要将那些过节带到下辈子去吗?郭嵩焘这才从屋里走出来,但见面态度依然不冷不热。与左宗棠豁达不同,郭嵩焘记仇。左宗棠死后,郭嵩焘心中依然疙瘩,他送的挽联,这种心迹表露无遗:“世需才,才亦需世;公负我,我不负公。”“才亦需世”是暗示没有郭嵩焘在樊燮事件中营救,在咸丰皇帝面前举荐,左宗棠没有出头之日。“我不负公”是明确宣布,自己到死仍不原谅左宗棠。隔阂如此之深,到底隐藏一段怎样的是非曲直?简单地说,缘于价值观的冲突。左宗棠的价值原则是“公大于私,法大于情”。而郭嵩焘在某种程度上反过来了,至少他坚持认为,“私有时大于公,情有时大于法”。郭嵩焘是中国第一任外交官,也是近代走出中国看世界第一人,飘逸高远的郭嵩焘,他的思想力、眼界,百年内没有几个中国人可以跟上。但他确实如左宗棠所说,不是做巡抚的料。这一点曾国藩也看出来了,他说郭嵩焘“乃著述之才,非繁剧之才”。郭嵩焘著书立说是天才,处理官场关系、搞军事、政治斗争,是庸才。左宗棠正是看死了这一点,活活将他从广东巡抚的位置上拖了下来,免得他卷身官场旋涡,身败名裂。同是读书人,左宗棠是“军事家加政治家”型,而郭嵩焘则是“书生加思想家”型。形象地说,左宗棠是一只老鹰,郭嵩焘是一只鸽子。郭嵩焘艺术家气质很浓。他情感十分细腻,对外界非常敏感,情绪起伏非常剧烈,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如他的字“筠仙”,仙风道骨。他与“燕颔虎颈”的农夫一样的蛮牛左宗棠站到一起,差异感立刻就出来了。今天再看,左宗棠对郭嵩焘的批评,事实证明全说对了,公正客观得惊人。只是,作为艺术气质强烈的当事人郭嵩焘,情绪化掩盖了理性,很难接受现实而已。但在国家利益面前,试图要左宗棠以亲家、乡亲、老朋友的关系,为自己网开一面,来帮自己说话,今人也很难接受。这不就是“官官相护”吗?官场搞人际关系网,重私不重公,对人不对事,老百姓深受其害。拿公共权力做私人交易,比腐败还可恶、可怕。如果权力来自于上级或某个人,就只需对上级或某个人负责,需要感恩并回报,这与现代法治精神无疑完全背道而驰。孟子说:“民心所向,天必应之”,民意即天意,统治者权力来自于民。难道左宗棠就没任何错吗?与郭嵩焘“思想上的理想主义”同类,左宗棠有“公大于私,法大于情”的理想主义毛病。不错,郭嵩焘并不适合做巡抚,他行动力跟不上思想力,弄得左宗棠打仗很被动。但毕竟郭嵩焘对左宗棠有“既救命,又保荐工作”的恩,如果左宗棠对郭嵩焘也完全按原则来,那么人情就完全被原则葬送了。关键还有,郭嵩焘当年如果不是出于人情考虑,而完全本于国家理性,按照原则办事,他可以不闻不问,左宗棠可能早就没命了。左宗棠毕竟生活在“情大于法”的社会,原则性与灵活性把握失当,他的变通能力在这里欠缺。这样就可以看出,左宗棠在事业上坚持现实主义,人情上相信理想主义;郭嵩焘则是人情上的现实主义,事业上的理想主义。这种观念的差异,是导致两人交恶的根源。左宗棠值得称道的,是客观但不绝情。他回长沙时主动请见比他小6岁的郭嵩焘,当然有登门道歉的意思,自己的脾气是差了点,也不是低不下头。但郭嵩焘又不这么想:你现在拜相封侯,衣锦还乡;我出使英法归来,正被全民喊打。(时人做对联讽刺郭嵩焘:“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红人”见“黑人”,岂不是给我压力?所以勉强见面后,郭嵩焘心里一直不舒服,他逢人笑话左宗棠现在人模人样。毕竟郭嵩焘进士出身,而左宗棠只是个举人。他从与人嘲笑左宗棠中,找到一点心理平衡。这种文艺腔、书生意气,可以一笑而过。左宗棠并不是不懂还人情,他拒绝在国事上还,坚持私情用私人方式还。当年因樊燮事件卷入“生死门”,潘祖荫救了自己一命。做陕甘总督时,左宗棠送他3000年前周康王时的文物“大盂鼎”一对。这事曾轰动中国,潘家藏有宝鼎的消息不胫而走,求见大鼎及求铭文拓本的人络绎不绝,有人或诱以重金,或企图强取豪夺。1951年,潘家后代将这对宝鼎捐给了国家,留下一段历史佳话。左宗棠做得过分的地方,是一直没有还郭嵩焘人情。或许他认为,两人关系太近了,多年老友,又是同乡,还是亲家,相互还在攀比、较劲,谁也不愿意低头认输,不用还这个世俗的人情。偏偏郭嵩焘又很看重。左宗棠的心胸并不比郭嵩焘宽广到哪里去,也难怪重情的郭嵩焘耿耿于怀,至死还在惦记。通过左宗棠与郭嵩焘这种奇特关系,我们可以看出:左宗棠得罪朋友,因个性刚直,不隐恶伪善,又坚持“公大于私,法大于情”。这将人情化中国丑陋的一面,不留情面地撕开,叫当事人情何以堪!在历史的当时,这算是不近人情;百年后再看,以个性立世,坚持“公大于私,法大于情”,也正是左宗棠的伟大之处。晚清官场人物峰起,为什么单单一个左宗棠特立独行?他这些性格、风格,到底怎么养成的?草野人生左宗棠家南宋时从江西迁居湘阴柳庄,已有700多年。湘阴在南朝刘宋元徽二年正式置县,属长沙府。在湖南属政治、经济、文化核心区域;湖南地域性格,在这一圈最为凸显,影响也最深远。从家庭出身来看,左宗棠是“乡绅世家”。乡绅的来源,主要是:考上科举但不愿当官的;读书但没有考过科举的;有文化的中小地主;退休回乡或长期赋闲居乡养病的中小官吏、宗族元老等。这是一类独特的群体,他们在乡村社会有广泛的影响力。乡绅属于“士”的分支。科举考试分秀才、举人、进士。秀才指“才之秀者”,是有点才;举人指“被荐举之人”,是很有才;进士指“可以进授爵位之人”,是太有才。很有才的举人还没有资格直接做官,太有才的进士才可以直接进身为士。士一生就一个任务,做官。属于“职业官员”。努力可以做士大夫、变诸侯。再上去,没有了。官做得再好也不能提拔当皇帝。乡绅则对士的任务来了一个反向:读书,但不做官。地地道道的乡绅,与政府的关系比较松散。鲁迅说“京派帮忙,海派帮闲”。乡绅是“既不帮忙,也不帮闲”。在乡村社会,他们担起民间自治的责,做民间代表的头。如果说士是国家的智囊,是“天智星”,乡绅则是民间的智囊,是“天闲星”。闲散的乡绅,似官而不是官,近民又不是民。他们脚跨门槛两边,退一步就做了民,进一步则成了官。不进不退,则是乡绅。在集权的帝国中,乡绅最宝贵的财富,是身份相对独立,拥有一些自由。从26岁宣布放弃科举考试,到去安化陶家设馆授徒,40岁之前,自由民左宗棠,一边读书,一边教书,是一个标准的乡绅。用今天眼光来看,乡绅就是无党派、在野派人士。但在封建社会里,他们始终处在在野派位置,充当统治集团清议派角色,自由议论国家大事。国家出了大事,不怕民间议论,就怕民间没人来议论。不要小看这些无党派、在野派、清议派:天下无大事,他们像叽叽喳喳的麻雀,成不了气候;天下一旦出了大事,他们有可能摇身脱掉麻雀外衣,变成高空雄鹰。左宗棠经历过由麻雀变雄鹰的过程。这也是由乡绅自身的特点决定的。因为乡绅地位比农民高级,不用花时间忙种田拉车的粗活,他们有的是时间瞎琢磨。反正民间闲人一个,没政治任务,思想没压力,琢磨最容易闪灵光。左宗棠自己就认为,他的学问,全是在空闲时琢磨出来的。“古人经济学问,都在萧闲寂寞中练习出来。积之既久,一旦事权到手,随时举而措之,有一二桩大节目事办得妥当,便足名世。”乡绅将想法一行动,麻雀可能变雄鹰,从路人甲变领衔主演。第一次鸦片战争失败后,左宗棠议论时政,就是跃跃欲试,“天闲星”想做“天智星”。乡绅的劣势,是进一步做士难,退一步做农民也难。但只要有社会关系,能够“通天”,则比官员更能运用真本事,反倒可能脱颖而出。左宗棠够幸运,贺长龄、胡林翼、陶澍、林则徐,都被他碰上,对他开了“天窗”,让他从窗口出发,越走越远越光明。“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知经误者在诸子。”左宗棠站在民间,还有一个最大的优势恰恰在于,比一般士人接地气。接地气则可以懂人,懂社会,做事实在,动手能力强。治国平天下不是做学问,不能靠背书就可以实现。最需要的是动手做。除了实践,还是实践。当年,浙江巡抚王有龄自杀前主动让位,陕甘总督杨岳斌扛不住了称病休假,都是能力跟不上,左宗棠先后顶着他们的位置,迎难而上,靠的全是实力。左宗棠论真才干、真本事,同时代确实难有人可及。不因为他真是什么神秘莫测的天才。他的能力,靠48岁前乡绅生活与幕僚生涯的反复锤炼。左宗棠自己认为,他的能力主要得益于湖南底层艰苦生活的磨砺:“吾湘之人,厌声华而耐坚苦,数千年古风未改。惟其厌声华,故朴;惟其耐坚苦,故强。惟其朴也,故塞而鲜通;惟其强也,故执而不达。”左宗棠自己也想不到,民间的生活经历,让天分超人的他,走了另一条由边缘切入主流的道路。他处在边缘时刚好有充足的时间,去经历,去体验,去吸收长存民间的地域性格真气。这些经世致用的学问,在晚清王朝摇摇欲坠时,是最有力的挽救武器。无用之学,作用果然远超过四书五经。左宗棠个人成长中,具体是怎么形成“好战、憋屈、自卑、叛逆、倔强、自强、极端情绪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狂放、一鸣惊人、好走极端”这些性格特质的?首先源自穷苦。左宗棠生在家道急剧衰落的“乡绅世家”,困窘的家境,穷形即显尽相。俗话说,“自古磨难出英雄,从来纨绔少伟男”,穷苦人家饱受憋屈、自卑,都盼走富贵运。左宗棠被家人说成是“牵牛星降世”,说穿了只是一种美好寄托。少年左宗棠的成长,穷苦与自卑,不是过去式,而是现在进行词。这很容易造成边缘与自卑的文化心态。战神蚩尤、楚王熊绎、楚庄王熊侣,楚大夫屈原,都有过这种心态体验。叛逆心与倔强劲,只有穷苦与自卑才可以激发出来。显然,这是一种“负能量”。“负能量”的刺激,几乎贯穿了从少年到青年左宗棠心理与人格定型的全过程。从科考落第到倒插门周家,左宗棠享受的不是金榜题名在湘阴文庙前骑高头大马的荣耀,而是一连串不幸的心灵打击。对一个自尊被严重刺激过的人来说,打击只会强化自尊。自卑与自尊,如影随形。左宗棠的自尊心强大到几乎过敏。印证是李鸿章说他“胸有鳞甲”,左宗棠自己则说,“穷困潦倒之时,不被人欺”。自卑者防范意识很强,他“虑事太密,论人太尽”的特点,就是在这种心态里形成的。“负能量”的积聚,靠不断的人生打击。对害怕打击的人来说,挫折是万丈深渊;对敢于直面失意的人来说,挫折是一块跳板。左宗棠“燕颔虎颈”,不怕打击。失败压不垮的他,“负能量”就像岳麓山下那个“自卑亭”,开始成为巨大的动力,激发他转化出“正能量”。这有一个逐渐转化的过程。自尊到过敏的男人,自我意识会强烈到无以复加。过强的自我意识,提醒人时刻区分“人、我”。这就是人本能中的独立意识。独立见自我,就不会压抑性格,而选择直来直去,这就是刚直。刚直的左宗棠朋友不多。连最好的朋友胡林翼也要忍不住批评他,“刚烈而近于矫激,面折人过,不少宽假,人多以此尤之”。但刚直的人,有一种难能可贵的优点:真实、义气、有责任心、敢担当。左宗棠刚好可以免去人三鬼四的交道,不浪费一点精力,交到一些真心有大才的朋友。朋友过少,容易孤独。孤独感会强化叛逆心与倔强劲,在倒插门那12年里,不断被人嘲笑、否定,让左宗棠内心生出一股无比强大的心力。这股心力是一种在憋屈中养成的气,杂糅着怨恨、愤懑,充满了攻击性。用到打仗上,可以造成气势如洪,带兵靠胆魄与气势就能取胜。楚军、西征军、恪靖定边军主要靠让敌人魂飞魄散的气势取胜,是左宗棠个性应用进军队的体现。这种心力转化换来荣誉,就是慈禧夸奖他的,“外国人怕尔声威”。后人也因此评价左宗棠,“绝口不谈和议事,千秋独有左文襄”。左宗棠一生处处见“我”。“独立、自我”,已经溶入血液。自然人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以别人为中心,这是文明教化的结果,超越了人的本能。但中国传统的核心,教导人要有超越性,“舍己为人”,这就是中国文化核心价值观中的“群体意识”。左宗棠用自己的言行,颠覆了中国传统。反传统而行的左宗棠,更像一个“原子式”的个人,与野性、自由的气质结合,就形成了一种外向的文化人格。无论收复新疆,还是援越抗法,或者荷枪实弹闯外国租界,都是左宗棠外向文化人格的表现。他从传统的反面,弥补了中国传统文化人格的巨大缺陷。“士人风骨”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求真相、认死理,这就是湖南俗话中的“霸蛮”。“霸蛮”有利有弊。但没有“霸蛮”精神,做不成大事。章士钊就曾热情地称赞这种精神特质:“湖南人有特征,特征者何?曰:好持其理之所自信,而行其心之所能安;势之顺逆,人之毁誉,不遑顾也。”“霸蛮”精神需要一种强烈的自信来支撑。有强烈个体意识的左宗棠,直接表现出来自信。一个连举人都险中的人,坚定认为自己是当代诸葛亮。但左宗棠的自信并不盲目,而是对自己的缺点也看得同样清楚。他在家书中与长子左孝威说,“吾以婞直狷狭之性,不合时宜。”这就是自知之明。看清自己的优点,也知道背后的缺点,可以规避许多错误。“婞直狷狭”事实并没有在事业中拖后退,对左宗棠一生成功反而产生了巨大的推动力,属于“正能量”。“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左宗棠自己怎么看待年轻时的狂放呢?晚年,他以一个苦事历尽、难事做尽的老人经验,这样总结:“三十以后,读书渐多,阅世渐深,知区区之存于心中,自以为是者,仅足以傲今无足指数之人,而于古之狂狷,实未逮也,则愿力耕读书以自勉其所未至。”他承认自己年轻时确实狂放。但他用实践证明,年轻时狂一点,对成才大有帮助。左宗棠知道,个性有人喜欢、有人恨,他怎么看待自己个性一生?他十分豁达,说:我这个人,平生与这个世界的人,总是磕磕碰碰,说不到一块。但我从来不强行要求别人按我说的做,我也不愿意委屈自己来将就别人。对一切毁损我的,赞誉我的话,我都像聋子一样听不到,瞎子一样看不到。毕竟用话毁损我,又不能真正做到损害我;赞誉我,也不能多带一点什么给我。毁损我不能掩盖真实的我,我为什么要在意?赞誉我反倒可能夸奖过了头,变得好像在夸奖别人了;都不是我自己了,我为什么要在意?至于“千秋万世名,寂寞身后事”我也懒得去理会,如果要我做个自我评价,我就给自己取个谥号,就叫“忠介先生”![5]这种率直的口气,与做《述志令》的曹操有几分相似。“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曹操实在、从不打官腔,碰到有机会就说真话。“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有了这种对宇宙人生深刻的哲学洞察,才会有“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的自信与洒脱,才敢自我调侃给自己取个谥号。左宗棠一生传奇的经历启示我们,人的一生,会遭遇无穷无尽的失败、挫折和沮丧。直面人生的丰富与复杂,扪心自问,我们会发现,纯之又纯的正能量事实在个人身上不存在。正能量往往来自负能量,负能量发挥得恰当,往往可以转化成正能量。左宗棠在18岁那年,本有许多种可能。但长沙棚户区旧书摊的几本小书,偶然改变他的轨迹,也改变了中国的命运。左宗棠所以能取得空前绝后的事功,在于他的个人性格、特质,包括他有意识地研究的“时务”,都暗合了晚清时代的需要。他生活在一个需要英雄、同时也产生了英雄的时代。事实上,任何一个时代,只要有人将它发挥到极致,能够与时代需求合拍,都可以创造出左宗棠式的传奇。这也是左宗棠留给今天我们的启迪。左宗棠备受人争议的是他的个性。但如果抽掉了“婞直狷狭”,左宗棠与曾国藩、李鸿章的差别就近了。正是这些个性、正气、真气、正负能量交相激荡,让“实干个性官员”这个极富色彩的政坛词汇,在今天有点生猛地逼进我们的视野。2012年7月16日初稿写就2013年1月18日第二稿改完2013年8月9日第三稿改定[1] “熟人社会”是费孝通先生提出的概念。通俗讲就是“圈子社会”。背景和关系,是熟人社会的典型话语。“熟人社会”亦称“关系社会”、“后门社会”。它的特点:强调人治,不主张法治;办事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生熟程度、感情深浅程度;责、权、利的界线较为模糊;他人的权利容易被侵犯;在公共事务中论资排辈、任人唯亲、徇私舞弊。只有在现代社会中,由于社会变迁,社会空间越来越大,人们成为陌生人,法律才有产生的必要。只有当一个社会成为一个“陌生人社会”的时候,社会的发展才能依赖于契约和制度,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才能通过制度和规则,建立起彼此的关系与信任。契约、制度和规则逐步发育,法律就自然地成长起来。[2] 于右任在《悼汉武帝陵》一诗评价:“绝大经纶绝大才,罪功非在戍轮台。百家罢后无奇士,永为神州种祸胎。”[3] 见《左宗棠家书》。他复信给与威宽勋同四子道:“吾前在湘幕,久专军事,为当道所忌。官相遂因樊燮事,欲行构陷之计。其时诸公无敢一言诵其冤者。吴县潘公祖荫,直以官文有意吹求之意入告,蒙谕垂询,诸公乃敢言左某可用矣。潘盖得闻之郭筠仙也,筠仙与我交稍深,其与潘公所合,我亦不知作何语,却从不于我处道及只字,亦知吾不以私情感之,此谊岂近人所有哉?!惟戊午之岁,曾以召对之语示我。顷于箧中检得,记其大概以示汝曹。俾知文宗皇帝之求贤如渴,圣德度越古今,而汝父之感激驰驱,不容已也。”[4] 湘阴文庙始建于北宋庆历八年(1048年),几经兴废。现有建筑为清乾隆九年(1744年)重建,由“玉振金声”冲天坊、泮池、状元桥、太和元气坊、大城门、大成殿及厢房组成。湘阴的传统,考上举人、进士的读书人,都可以获得从状元桥上骑高头大马经过的荣耀,全县有声望的人都要来捧场,民众会挤满来围观。湘阴这种重文的传统,跟当地出过不少名人、伟人,有一定的关系。现在已经有点破败,2011年笔者前去观瞻,见到正在修缮。[5] 左宗棠的两段原话是:“平生性刚才拙,与世多忤(wǔ,抵触,不顺从)。然不强人就我,亦不枉书己徇人,视一切毁誉、爱憎,如聋瞽(gǔ,盲人)之不闻不睹,毕竟与我亦毫无增损也。”“毁我者不足以掩我之真,誉我者转失其实耳。千秋万世名,寂寞身后事;吾亦不理,但于身前自谥曰‘忠介先生’,可乎?”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后记近七年来,我数十次去到左宗棠故居。但前面几年,我一直没有动写左宗棠的想法。每次走近左宗棠,我就想起一个老头子。老头子生于1918年,20岁那年,他从台儿庄血战的死人堆里爬出来。1978年后,他跟人说起打日本:“台儿庄山下密密麻麻,我端起机枪在山上扫,也不晓得打死好多,反正鬼子一个都没上来了。”我小时候喜欢养狗,7岁那年,冒险偷偷翻过10多座丘陵,差点将自己走丢了,才找到舅外婆家,捧回一条小黄狗。每天放学兴冲冲回家喂,但养不到3天,就只看到小狗尸体。老头子一锄头甩过去,打死了。据说,他正在地里干活,鞋子突然不见了,猜测肯定是被狗衔着玩,丢了。老头子就是我的爷爷。从我懂事到成年,没敢跟爷爷正面谈一次话。从战场如河血流中冲杀出来的人,他们的霹雳脾气,钢铁意志,没有一种语言可以传神出来,我已经见识过了。左宗棠说的没错,“主兵之人如秋官然,生气少,而杀气多。”但了解左宗棠多了,他跟我爷爷不同。爷爷的父亲是一个教书先生,30多岁已病死。抗战爆发后,日本侵入湖南衡阳,一把火将我风石堰的老家烧得片瓦不剩,姥姥带着爷爷三兄弟躲兵,逃到了今天的白地市。迁徙客居偏僻异地,耕读传家连根拔断。爷爷大字不识,一介武夫,凭霹雳脾气,钢铁意志,在战火中屹存,繁衍出一大家族。父亲从小在军人的铁血意志中成长。他写得一手好字,但因为爷爷是国民党,所以从小受压制。父亲后来学武,功夫过人。他先后做过石匠、农民、工头、商人。父亲的力气与性格,有点像西楚霸王项羽。我大约5岁起,就被父亲拉去地里干活,陆续做各种繁重的体力活。父亲爱看电视,说成龙拍电影,太浪费劳力了,放到农村干活,一个抵十个。父亲这些观念,一度影响我到18岁。这种农民的本能,很接近战国墨子的“非乐、节用”思想。我成为读书人,可能跟母系家族有关。外公家族,从性格到气质,完全相反,都是文化人。军人与文人家庭结合,我从先天遗传,到后天家教,接受的多是些对立的、相反的观念。三代人下来,积累到我,家庭已经殷实,环境已经许可,条件可以读书。但湘南闭塞,山重水复,要走出去,谈何容易?可想而知,我的求学遭遇,与左宗棠大致一样。7岁那年,一个游历乡下的道人经过村里,饶有兴趣地将我上下打量,丢下一句话:“这个孩子将来不是一般的人物”。说完幽灵一样消失。话很快传开了,害得村人猜测、议论纷纷。事实上,两种完全对立冲突的气质遗传,在我的成长中一直看不出优势。小学逃学、初中留级、高考落榜,20岁前十分不顺。因为数学奇差,多年打击很大。好学生与坏学生,同时存于一身。高中时我拿过全校第一名,学得最好的是物理,最值得称道的是作文。但高考应试扭转了我的轨迹,在我的心里狠狠抽下一鞭,贴下不无屈辱的标签。少年心气与挫折跌宕,成了我沟通左宗棠的第一块“心灵场”。左宗棠在社会底层的生活经历、体验,打动了我,也触痛到我。他在乡村社会蓄养的清气,作为书生霸蛮而不野蛮的气质,也让我感到很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径,起点决定路径。起点接近的人,路径自然延伸下去,会有某种相交、重合。也因此,思想、观念、看法,会有某些相似。这是我深入了解左宗棠,他逐渐又唤起我内心那些沉睡观念的原因。早年粗野乡村生活积蓄的自然清气,在后来遭遇侵蚀时我有意识地保护。用《湘声报》记者专访时的说法,“几乎在有点刻意地保持与这个世界的距离,站在民间观察社会,反倒比在主流内时更能看清社会”。体制内外的生活经验,内心未灭的这点火苗,让我清清楚楚看明白了左宗棠。这大概是我写《左宗棠》的一些巧合机缘了。左宗棠晚年时曾与妻子周诒端有过一段自己死后读书人作评立传的预言。周诒端忧虑地说,你不喜欢那些夸夸其谈,以道德、文章炫耀的名士,等你死后,恐怕没有人来写你好话呢(“不喜华士,日后恐无人作佳传耳”)。左宗棠听到后笑了笑,回答说,我才懒得管呢。文章说好说坏,我还是这个样子。不可能作者评好或论坏,就可以改变事实的我,我请求写我的后人,不在“华士”里,我只求那些我不求也会主动来写我的人。(“笑答云:‘自有我在,求在我不求之人也’。”)我算是左宗棠的“不求之人”。我明白,周诒端的担忧,基于文化圈的一个“潜秘密”:世界毕竟是读书人掌握了舆论、话语权。左宗棠“不喜华士”,厌恶名士派头,得罪了绝大部分文化人。我写左宗棠,是因为我本能地、发自内心地认同他的价值观。如果硬要追问原因,大约是我们曾经都是“寒士”,没有名士世家那些繁文缛节,不要靠“华士”的外衣,也不在乎所谓虚名。本书用史家笔法、文学手法,意在通过细致完善的故事,客观陈述多种版本,尽量接近历史真实,尽力展现一个真实可信的左宗棠,让今人能有所借鉴。本书所选史料,有正有野。选取的标准,一是故事内容合了人物性格,二是故事情节符合人物的发展路径。本书体例,受过黄仁宇《万历十五年》,易中天《品三国》启发。黄仁宇自嘲作品体例“四不像”。我自知天性有点异端。说得好听点,总在别人想不到的地方有创新;说得难听点,天马行空,非驴非马,卿本炼丹,奈何阴错阳差,做成了火药。怎么保证内容符合历史真实、接近事实真相呢?我想起著名学者易中天的一句话:“任何人都不能担保他说讲的历史绝对真实。即使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所历,也不能担保绝对可靠,后人描述历史,难免如盲人摸象,只能部分地相对地复原,努力地接近历史。”版本纷乱芜杂,为了接近史实,我尽量选取左宗棠的自述。但原话就靠得住吗?也未必。出于尊重他人,或自我谦虚,人都会说“善意的谎言”。记录下来,真相往往会被添油加醋、锦上添花;谎言最后总会以讹传讹、乱花迷眼。这就需要作者来判断。只能说,根据这三条原则,接近真实的左宗棠。勉强归类,这也算得上我写“湖南人系列”的第三本。《湖南人怎么了》写的是面,《经营天下的湖南人》写的是线,《左宗棠》写的则是点。点像长夜里的一盏灯火。“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天既生左宗棠,长夜如凌晨。左宗棠没有局限在地域,他是“国际左”,就像曾国藩是“中国曾”一样。左宗棠与曾国藩的争执,不是内斗,而仅仅是因为都生在湖南,故事紧联。湖南人本身就是一个非地域概念。“惟楚有才”包括湖北人;屈原祖籍不在湖南,柳宗元陕西人,范仲淹河北人;湖湘学派集大成者朱熹是福建人、张栻四川人;明初“江西填湖广”,今天大部分湖南人祖籍在江西。湖南土地虽然是固定的,湖南人则来自五湖四海。湖南人性格致命缺点是“保守闭塞、固步自封”;湖南土地所以充满活力、一直有进取能力,在于湖南人“心忧天下、兼收并蓄”。唐浩明总结湘潭人物,有正才、霸才、逸才、异才,出闺才。在我看来,湘阴左宗棠就事功属于雄才,就思想则属于异才。湖南人一直在变。无论是《周易》说“用无常道,事无轨度,动静屈伸,唯变所适”,还是岳麓书院云“治无古今,育才是急,莫漫观四海潮流,千秋讲院;学有因革,通变为雄,试忖度朱张意气,毛蔡风神”,都说出了“世易则事易,事易则备变”的真理。变化中的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气质。正如我的父亲不同于我的爷爷,我又不同于父亲一样。不论这是进化,还是变化,人的气质终归是时代烙下的。在中国城市化率突破50%的今天,“耕读传家”的传统正在自然消失,“工读传家”、“商读传家”的风气正待养成。隔着时代,人多少会有隔膜,我选择用当代人的眼光去看左宗棠。写书是个体力活。本书从写到改,前后两年,不分日夜。这种身体底子,是少年时跟父亲干农活打下的。劳动面前,一切道理变得如此简单,而这正是左宗棠说的“一艺一伎”。最后郑重感谢杨东梁先生对书稿悉心和专业的审定。徐志频于湖南2013年8月9日左宗棠大事简表0岁1812年11月10日(清嘉庆十七年十月初七),在湖南省长沙府湘阴县左家塅出生。4岁1816年,祖父左人锦将全家老少全部迁居长沙,设馆授徒。左宗棠随父亲左观澜迁往长沙左氏祠,与长兄左宗棫、二兄左宗植同在祖父左人锦的私塾中读书。5岁1817年,左宗棠开始系统学习《论语》、《孟子》。这年9月,祖父左人锦去世,父亲左观澜代课,教3个儿子。8岁1820年(清道光元年),左观澜正式教左宗棠学做应试科考的八股文。14岁1826年,左宗棠参加湘阴县童子试,考取全县第一名。15岁1827年,左宗棠参加长沙府试,考试成绩列全长沙府第一,为照顾一名老者,发榜时名列第二。按照流程,下一步骤是再参加学政主考的院试。院试得到第一名的称为“案首”,通过院试的童生叫秀才,秀才才算有“功名”。左宗棠因母亲生病放弃考试回家,未能取得秀才资格。5个月后,母亲病故;左宗棠需守孝3年,不能考试。17岁1829年,于长沙棚户区旧书摊上偶然买到了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齐召南的《水道提纲》。从这时起,兴趣发生转移,不愿再在八股文上浪费时间,开始全身心研究经世致用学问,立志做当代诸葛亮(“今亮”)。18岁1830年正月十八,父亲左观澜因病去世,左宗棠需为父亲守孝3年,不能参加秀才考试。10月,江宁布政使贺长龄因母亲去世,回到长沙为母亲守孝。左宗棠前去他家里借书阅读而认识,贺长龄第一次见左宗棠大为惊叹,称他为“国士”。19岁1831年,左宗棠考入长沙城南书院。跟研究经世致用学问的贺熙龄(贺长龄的弟弟)学习。因父母相继过世,长兄左宗棫也在1823年去世,三个姐姐已经全部出嫁,家里仅剩左宗棠与左宗植,谋求生计已经成为大问题。他靠学校的奖金和同学们的资助,勉强挺过一年。因品学兼优,贺熙龄对他格外器重。20岁1832年5月,左宗棠为父亲守孝满25个月(3个年头),可以参加考试。他既可以考秀才,也可以考举人。他借108两银子,买到监生资格,凭这个资格,9月参加乡试,中第18名举人(副榜第一名)。乡试结束后,还没有发榜之前,因为穷苦到了饥寒交迫,左宗棠与周诒端结婚,去湘潭桂在堂开始倒插门生活。21岁1833年正月,去北京参加会试,沿路写了《燕台杂感》组诗,忧虑新疆形势。4月发榜,左宗棠落榜。回湖南后,上书湖南主考官徐法绩,要求他在湖南开讲经世致用课程。回到左家塅后,左宗棠将父亲的家产全部送给了侄儿左世延,自己从此寄居在湘潭周家。这年8月,长女左孝瑜出生。22岁1834年,从桂在堂里分居“西屋”,另起炉灶。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小家,左宗棠难掩兴奋,在门口大书对联明志:“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这年12月,次女左孝琪出生。23岁1835年,左宗棠第二次进京参加会试。考官阅卷后左宗棠被选取为第15名。但湖南录取多出一名,而湖北少了一名,左宗棠因年龄最小,按年龄排序,名字被放在湖南籍考生最后,不幸被圈掉,改为“誊录”。左宗棠自认为是当代诸葛亮,将来必做大事,放弃“誊录”,空手返乡。24岁1836年,应湖南巡抚吴荣光邀请,主讲渌江书院,专论经世致用学问。这年,他将22岁时写的“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对联挥毫写就,挂在书院内。每天讲学后回湘潭,晚上抽空自画中国地图。同年,纳张茹为妾。25岁1837年,两江总督陶澍回乡探亲,路过醴陵,与左宗棠见面,结为忘年交。这年3月,三女左孝琳出生,9月,四女左孝瑸出生。冬,左宗棠去北京,参加第三次会试。26岁1838年,第三次会试落榜,发誓不再参加会试。见榜后去南京两江总督府拜会陶澍,陶澍当面托孤,结为亲家。回乡后,继续研究舆地学、读农书,写下《广区田图说》。28岁1840年春,因陶澍去世,来到安化小淹陶家,设馆授徒,教陶澍儿子陶桄读书。自己则勤奋苦读,侧重研究新疆问题与江浙海防,内容无所不涉猎,为日后出山打下扎实的知识基础。29岁1841年,左宗棠得知鸦片战争中国大败,愤懑无比,做感事诗四首,对列强入侵强烈愤慨,对腐败清廷进行清议抨击。31岁1843年,左宗棠利用在陶家教书3年所得900两白银,在湘阴柳家冲买地70亩,建柳庄。第二年9月,全家从湘潭迁回湘阴,自号“湘上农人”,过上乡绅生活。34岁1846年,在柳庄过乡村生活,编成《朴存阁农书》。同年8月,长子左孝威出生。35岁1847年4月,次子左孝宽出生;同年8月,长女左孝瑜嫁给安化陶桄。与陶澍正式结为亲家,让左宗棠在官场名声大震。36岁1848年,湖南突然遭遇汹涌洪灾,左宗棠发起建立“仁风团”义仓。家人全部病倒,左宗棠作“男呻女吟四壁空”自嘲。左宗棠为谋生计,到长沙徽国朱文公祠设馆授徒,带了5名学生,陶桄仍跟他学习。37岁1849年,左宗棠为谋生计,继续在长沙徽国朱文公祠设馆授徒。38岁1850年1月3日,与林则徐湘江夜谈,纵论天下大事,直到天亮。林则徐事业托孤,寄望左宗棠完成自己未竟的边疆事业。赠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成为左宗棠日后收复新疆最强劲的精神动力支点。林则徐成为左宗棠日后为官的榜样。40岁1852年(清咸丰二年)6月,太平军席卷至长沙,左宗棠与郭嵩焘共同携全家隐避于白水洞。随后,胡林翼、江忠源力荐,湖南巡抚张亮基三顾左庐,左宗棠第一次出山,入主湖南幕府,解了长沙之围。“内清四境,外援五省”,初步造成“中国不可一日无湖南”的大格局、大气象。41岁1853年6月,随张亮基去湖北幕府,成功将太平军驱逐出境。随后,张亮基调任山东巡抚,左宗棠辞归,10月25日回居白水洞。42岁1854年4月,应新任湖南巡抚骆秉章力邀,开始第二次入主湖南幕府。家眷寄居湘潭周家。这时开始,大权独断,成为湖南官场事实上的一把手,“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的局面开始形成。45岁1855年,胡林翼、骆秉章出资帮助,左宗棠全家迁居长沙司马桥。9月,四子左孝同出生。48岁1860年1月,因“樊燮事件”,左宗棠置身刀口浪尖,命悬一线。离开骆秉章幕府,去北京参加会试,被胡林翼派人秘密阻回。6月,因祸得福,以四品京堂候补,襄办两江总督曾国藩军务。随后历时两个月,建成楚军。9月22日,率楚军从长沙金盆岭出发,增援江西。11月初,到达江西景德镇,首战大败太平军。本命年,“当代诸葛亮”大梦从理想开始照进现实。49岁1861年(清同治元年)1月27日,被授三品京堂候补。4月,大败太平军劲敌李世贤部于乐平。12月29日,进攻杭州。50岁1862年1月24日,补授浙江巡抚。胡雪岩主动前来资助。战争之余,着手浙江建设,带头在浙江整顿吏治、搞节俭,以解决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享乐主义和奢靡之风。51岁1863年5月5日,提升为闽浙总督,兼任浙江巡抚,接近了做当代诸葛亮的大梦,践行“飞黄腾达之日,不被人嫉”的个人格言。52岁1864年3月30日,攻下杭州,坐实浙江巡抚。4月17日,赏加太子太保衔,并赏穿黄马褂。10月,受封一等伯爵,调集军队开进福建。10月16日,仿造的第一艘蒸汽轮船,在杭州西湖试水。54岁1866年2月6日,左宗棠亲自带兵扎营在广东嘉应州,第二天,太平军弃城逃跑。2月8日,太平军残部全部覆亡。赏双眼花翎。7月14日,创办福州船政局,中国海军的创始人。9月25日,调任陕甘总督。左宗棠三请沈葆桢出山主持船政。11月从福州出发,组织楚军,前往平捻。55岁1867年3月,以钦差大臣身份,督办陕甘军务。定下“先捻后回,先秦后陇”方针。56岁1868年2月,左宗棠抵山西。西捻军自河北正定至保定,逼近卢沟桥,左宗棠与李鸿章爵位全削。6月,楚军在海丰、吴桥打败捻军。8月16日,西捻军全军覆没,左宗棠恢复官爵。晋升太子太保头衔。11月26日,开始全力平定陕甘回民变乱。通过“剿抚兼施、以剿求抚”政策,解决了西北问题。58岁1870年3月,夫人周诒端在长沙司马桥去世,左宗棠闻讯悲痛欲绝。9月,主持成立西安制造局,制造武器弹药。年底,攻占了金积堡。59岁1871年在西北发动军民大规模栽种柳树、杨树、榆树,随后10多年里,共栽种1千万株以上,全身心建设“环境友好型”大西北。60岁1872年8月,将洋务办进大西北,创办近代规模较大的军用企业——甘肃制造总局。6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