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决定,现在暂时都不表态,以他这么多年对事情的洞悉,对事务繁杂、争执剧烈的官场关系的处理,凭经验可以判断出,现在还没到表态的时候。他不能直接拒绝同壕的同乡战友,弄到最后三对一,让自己陷入孤立。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个噩耗传来,湘勇的顶梁柱式人物胡林翼病死于任上。这对率先倡议倒戈夺权谋划的左宗棠,无疑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左宗棠一直跟胡林翼交情最好,也跟他最谈得来。左宗棠与曾国藩谈不来。他俩性格,几乎全相反,直接沟通难以谈成事。而胡林翼天才的智慧,公子哥儿的做派,“喜任术,善牢笼”的风格,让他在衔接这两人关系上能发挥巨大作用。野史流传一种说法,胡林翼事先基本设计好了:夺权成功,左宗棠来做皇帝,曾国藩与他自己来掌握军机、内阁大权,分别做宰相。为什么是左宗棠当皇帝呢?胡林翼从21岁跟左宗棠认识,当时就下了结论,“品学以湘中士类第一,横览七十二州,更无才出其右者。”同时,左宗棠性格豪迈,敢作敢当,精力充沛,体健胜牛,如此全面的大才,完全可以承载起掌管中国的重任。当然了,这只是胡林翼的看法。作为左宗棠一生交情最好、相互也最了解的朋友,胡林翼认定左宗棠可以做。对于这些流传甚广的野史,左宗棠研究专家杨东梁认为完全不靠谱。因为没有任何正史记载。即使用严谨的学术逻辑推论,也全都是荒诞不经的天方夜谭。但小说家对这些野史格外感兴趣,唐浩明在长篇小说《曾国藩》中,还专门写到过曾国藩晚年对自己没有倒戈的反思,隐约流露出过某种后悔之意。根据民间野史与小说家言,胡林翼一死,最支持左宗棠、也最了解左宗棠的人从世界上消失了。夺权大计,就此暂时搁置下来。想法既然已经挑明,而且大家普遍都有,事情就还没完。胡林翼追悼会期间,左宗棠悲痛欲绝,他回忆道:“交公幼年,哭公暮齿。自公云亡,无与为善。孰拯我穷,孰救我褊(biǎn,狭小,狭隘)?我忧何诉,我喜何告?我苦何怜,我死何吊?追维畴昔,历三十年。一言一笑,愈思愈妍。”左宗棠哭声哽咽,满脸被泪水浸湿。回想21岁那年,两人在北京会试,芳华还在,青春不死。如今一转眼,已经天地两隔。交往28年,如果没有胡林翼一再推荐,没有他在关键时候多次相救,左宗棠哪里还有今天呢?胡林翼以自己灵活、机巧的性格,弥补了左宗棠多少性格上的缺失!这样一个肝胆相照的朋友,如今先自己离开人世,就像被生生打断了胳膊,怎不叫人痛彻心扉?!左宗棠真性情之人,暂时无暇顾及夺权。这时,一个乱晃荡的名士来了。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王闿运。王闿运是肃顺幕府的红人,上次救左宗棠,做过传话筒。王闿运,1833年生于湖南湘潭,现年28岁。其人年少轻狂,狂傲之风,在左宗棠之上。王闿运是文学家,但首先是个经学家。他跟左宗棠一样,不满足于著书立说,醉心于做天下大事。王闿运读破万卷,能言善辩。他不愿像左宗棠一样,用行动去实践经世致用,而是选择做一个社会活动家、独立名士,飘忽行世,从经史子集中窥测夺取天下的玄机。王闿运头脑极其聪敏,年纪轻轻,已将古今学问研究透彻。读破历史,他得出结论:五千年来,中国读书人事实只可做三件事:功名之学、诗文之学、帝王之学。功名之学是曾国藩们走的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王闿运看不起,觉得层次太低。诗文之学呢,就是关起门来,为学术而学术,为艺术而艺术,做一个纯粹的学问家、文学家,王闿运也看不起,觉得对天下的影响力有限。王闿运对史书深度体会观察,独立思考后,发现了“帝王学”最适合自己。“帝王学”是一门什么学问呢?“以经学为基础,以史学为主干,以先秦诸子为枝,以汉魏诗文为叶,通孔孟之道,达孙吴之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集古往今来一切真才实学于一身”的玄之又玄、深不可测的天人之学。王闿运既然发现了它,当然要拿自己做试验,身体力行去实践它。说得神乎其神,看上去万分玄奥,让人高不可攀,用白话概括,“帝王学”也简单:总结洞悉历代帝王权力交接瞬间的全部背后机密,了解他们的人事把控上不为人知的谋略,造出时势,来为自己夺取最高权力服务。在千篇一律的仕宦面孔前,王闿运鹤立鸡群,特立独行,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位著名的纵横家。书生夺权,没有实力,最简捷的途径,靠忽悠。王闿运从小以战国苏秦、张仪为榜样,以游说四海为职业,以合众连横为己任。自此,王闿运专门出入帝王将相、总督巡抚之间。但因口气过狂,位低人卑,常遭人鄙视,郁闷了一阵。他又从孟子书中找到了启发。孟子有句名言,叫“说大王,则藐之”,看到君王,首先就在心理上看不起,在气势上压倒他。孟子见梁惠王时,隔老远就指着他的脑袋说:“望之不似人君。”你这个什么梁惠王,长得不但像小偷,还像个被抓到的小偷,好意思说自己是个什么君王?王闿运活学化用,发明一句话,叫“见大官,则藐之”。巡抚、总督或更高级别官员,每次只要碰面,不分缘由,首先看不起他,劈头盖脸,引经据典,将人家臭骂一顿。湖广总督端方讨好地送给他一个砚台,他拿起砚台,旁若无人,大笑道:“端方端方,不端不方”。借砚骂人,端方听得脸都绿了,却只好赔笑。此类狂放故事,多不胜举。[5]中国出了个王闿运,从此“官不聊生”。高官们后来见他背影怕得不行,隔老远就毕恭毕敬对着他烧香。王闿运虽志大才疏,但有读书人的风骨,不媚雅,不媚俗,不媚权。曾国藩后来送他一栋豪华别墅“湘绮楼”,专门请他写《湘军志》。他毫不隐讳,好事坏事全进书,因写得过于真实,将曾国荃攻克南京后的烧杀抢,全部真实地记录下来,害得曾国荃紧急追查,密令销毁原版,气得要请黑社会暗杀他。王闿运凭两片薄唇,纵横天下。他实在过于渊博,一般水平的学问家、官员,听他一席谈,最后都像进了云山雾海,茫然不分天地四方,只好被他牵了鼻子走。但看出他门道的人,则有点讨厌他。郭嵩焘就很不喜欢他。有次他听王闿运吹,听完后评价说,闿运先生的话,“将使东西易位,玄黄变色,而实祸中于国家矣,尚得为衣冠视息之伦乎?”郭嵩焘认定他是“祸国大家”,比纵横家始祖鬼谷子还可恶。眼下中国变乱,谋取帝王高位、检验帝王学的成色,对王闿运都是绝无仅有的千载难逢机会,他当然要紧紧抓住。他抓住追悼会的空隙,来游说曾国藩。他说,曾国藩啊,你现在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你带兵冲进北京,当面宣布西太后垂帘听政非法,支持八位顾命大臣,将小皇帝扶上来;一条是你在东南举起大旗,打出为天下万民做主的口号,将天下反对慈禧太后的人,全部凝聚起来,我再跟肃顺提议,让他出面,邀你来做皇帝。王闿运正在肃顺手下做幕僚,曾国藩当然会揣测他提肃顺的用意,莫不是肃家门下说客?但曾国藩自己是关系谋略家,听出了王闿运的单纯与幼稚,他居然还没有预判出肃顺作为顾命大臣潜在的危险。这个28岁青年,好像他来发个邀请函就可以让曾国藩做成皇帝,这话口气很大。王闿运知识渊博,才思敏捷,弄得江湖名气大,曾国藩口才不行,既欣赏他,也有点怕他。两人躲在军中密室,王闿运口若悬河,曾国藩心细如蚁。听着听着,曾国藩心里开始暗笑:夺取天下哪里比得你写文章、喊口号,土地要一寸一寸来夺得,皇位要一枪一枪来打下,我曾国藩虽然反应没你快,难道小王你只需凭智巧将我忽悠得晕头转向,天下就可以唾手得到了吗?没这回事。王闿运继续口水四溅,曾国藩神情冷漠。等他说完了,曾国藩用食指沾着茶水,在桌上漫不经心地写着、画着。王闿运低头一看,是一连串的两个字:狂妄!狂妄!狂妄!……满腔热情被迎头浇上冷水,王闿运戛然而止,不辞而去。王闿运踌躇满志醉心的帝王学,第一次被曾国藩用几滴茶水就浇灭了,怎么会死心?游荡江湖后,又回衡阳船山书院教学生去了。他这次是真选对路了。王闿运学问根底深,口才一流,天生做老师的料,果然教得桃李满天下:除了教出画家齐白石,做了康有为的太老师,还教出了个著名的学生杨度。帝王学在学生手中梅开二度:杨度帮袁世凯搞君主复辟,自己差点做成宰相。只是“筹安会”臭不可闻,王闿运也嫌弃它,预感到大祸临头,辞职报告都来不及打,主动辞去中华国史馆馆长,快马加鞭躲回湖南。帝王学的发明人王闿运用自己和杨度做了两次实验,被实践证明破产。王闿运是举人身份。像左宗棠在陶澍家做家庭教师一样,他也在肃顺家做过家庭教师。左宗棠的理想是做当代诸葛亮,志在相国;王闿运的理想是做当代“六国宰相苏秦”,志也在相国。论天分,比才华,看狂放,与左宗棠难分高下。但他一生不干实业,不办实事,弄得智慧空对空,所谓“春秋表未成,幸有佳儿述诗礼;纵横计不就,空余高咏满江山”,一生惨败,败在没有实体支撑起大梦这点常识上。王闿运信奉“经世致用”,但却不接地气,不通过办事来践行理想,却梦想依靠“顶层设计”,单靠谋略与算计来实现拜相封侯。他因此也成了左宗棠最生动的反面教材。学生杨度挽王闿运联“旷代圣人才,能以逍遥通世法;平生帝王学,只今颠沛愧师承”,委婉而含蓄地指出来,王闿运要想做天下大事,只能走左宗棠式的实干路,否则,即使是“旷代圣人才”,也只能做个逍遥世外的飘逸仙客,大出息是没有的。王闿运虽对左宗棠有过救命之恩,但左宗棠自称“家本寒儒,世守耕读”,对名士极其反感。他教育儿子左孝威说:名士是“不祥之物”,做人“尤不可有名士气”。因为“名士之怀既在,自以为才,目空一切,大言不惭,只见其虚骄狂诞,而将所谓纯谨笃厚之风悍然丧尽”。这段话间接地将王闿运否定得一干二净。问鼎大计,因胡林翼去世,左宗棠无望,曾国藩冷淡,无疾而终。谁都清楚,三人缺了任何一个,都干不成。楚军规模太小,没有湘勇加盟,最好不问。但问鼎的小打小闹,还没有完。太平天国被镇压后,湘官集团大员曾国荃、彭玉麟、鲍超[6]等人密谋,决定拥戴曾国藩自立。这天夜里,高级将领30多人齐集大厅,打算重演“赵匡胤黄袍加身”。曾国藩早有预料,他赶紧挂出一副对联,以表心迹,劝手下别干傻事。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一班湘官大员愣住了,不知道曾大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对联含蓄得不能再含蓄,但看着看着,他们明白了。“倚天照海”,背靠着天,照看着海,还得靠老天。谁是天?皇帝。当然没想法自立称帝了。他们哪里知道,曾国藩一生最怕的事,是别人劝他当皇帝。早年已经有过两次机会。一次是曾国藩劝石达开降清。石达开说他势力雄大,已经举足轻重,为什么不独立出来,与自己联手干?曾国藩马上派兵打他,再不跟他见面。一次是忠王李秀成被俘,他公开表示:愿以长江两岸数10万余部,拥戴曾国藩称皇帝。曾国藩听得心惊肉跳,第二天就给在安庆的儿子曾纪泽写信说:“伪忠王曾亲讯一次,拟即在此正法。”不但没听进去,反而抓紧将劝自己当皇帝的李秀成杀了,好像要灭口似的。外人看来,曾国藩既不近人情,更不可理喻。理学大师将自己的情感、欲望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终于让人越看越模糊。曾国藩为什么生怕别人来劝他当皇帝?未可问焉曾国藩与左宗棠同是湘官集团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一言一行可以兴邦,一言一行可以丧邦。所以,当胡林翼将左宗棠的对联给到他后,没有当场答复。过几天后,胡林翼要给左宗棠回音,曾国藩琢磨着改了一个字:“似可问焉”改成了“未可问焉”。曾国藩改好后迅速给胡林翼瞄了一眼,马上点火烧掉。他怕留下证据。这一改,意思就完全反了。他劝左宗棠不要猛狼打起病虎的主意,放弃倒戈夺权。曾国藩为什么劝阻,还要烧掉?与朝廷对他早有防备有关。前面述及,曾国藩第一次督湘勇打下武汉,咸丰帝喜出望外,在奏折上批示说:“览奏感慰实深,获此大胜殊非意料所及。”当即发布新的任命,叫曾国藩署理湖北巡抚。他还对军机大臣们说,军兴以来,出征将帅连战皆败,而曾国藩以一书生,竟能建此奇功。军机大臣出来提醒,咸丰皇帝马上收回任命,而改授“兵部侍郎”空衔。朝廷对湘勇的态度,一直矛盾加犹豫。一方面,恨不得湘勇强大,可以一夜间剿灭太平军;另一方面,又非常担心它强大起来,某天拥兵自重,挥师北上,将刀架上自己的脖子。湘勇不是“经制兵”,非国家正式军队,他们跟太平军一样,起于陇亩,经费自理,唯一的不同,是枪口对谁的问题;太平军专心来消灭朝廷,湘勇在帮朝廷作战。只要湘勇调转枪口,就成了“湘勇天国”。而朝廷在军费、粮饷、编制上,对它根本无法管制,这正是担心的根源。曾国藩不能说对倒戈夺权之计全无想法。他考虑后,发现不行。根本的原因,(W//R。S/H。。U)首先在自己的旗子上。1853年,曾国藩一介书生领兵,起兵之时,就在出征檄文道出了他兴师的理由,是太平天国引进“拜上帝教”,根本是个邪教,将中国传统的道统全部破坏了,弄得“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道统既坏,曾国藩要以捍卫文化的名义,来驱邪立正。为了说明起兵的合法性,他将正义性进一步扩大化,说:“将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天下凡是读书识字的人,都不能再袖手旁观,而应该站出来捍卫道统、文化。而我曾国藩不过是这千百个读书识字人中的一个。中国古代有名教,名教崇拜文字,认为字有灵性。出师的名义,落纸成文字,既是号令部队的旗帜,也是对外宣传的文告,还是百年后的墓志铭。既不好改,也不能改。比较三国,蜀国的政治纲领是“兴复汉室”,刘备早期一直打中山靖王刘胜的牌子。但刘备骨子里的目的,并不是要“兴复汉室”,而是要先“三分汉室”,再“自创汉室”。但口号既然弄得天下皆知,道德正义就成了他的立国之本。为了这个口号,诸葛亮明明知道“汉室不可复兴,曹操不可卒除”,迫于道德前后要保持一致的压力,不得不六出祁山,穷兵黩武,霸蛮去“兴复汉室”,最后将自己弄成个军事实力跟不上个人能力的好战分子似的。蜀国是被立国之前这个政治纲领拖累亡国的。曾国藩熟读“三国”,看清了这点。他是文人,通历史,重伦常,内心顾忌感很大,不可能像五代后周武夫赵匡胤上演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自立为帝。左宗棠极力主荐湘勇倒戈夺权,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对左宗棠来说,则没有任何道德的压力。他既非进士出身,也非体制内成长起来的高官。他的民间独立身份一直明显:跟张亮基合作,他是打酱油的;跟骆秉章合作,他是帮忙的。相见则同欢,不欢各分散。他没有发布任何檄文,也没有以任何口号,来号令属下卫道。他所以出山打天平军,目的是“保卫桑梓”,热爱家乡跟保卫政府,没有多少关系。曾国藩的道,是程朱理学,“存天理,去人欲”。曾国藩将人所有自然的、本能的、真实的一面,全部按照国家意识形态的需要,而刻意地扭曲、改变、掩盖,真实的曾国藩,云遮雾罩,云深不知处。左宗棠的道,是孔孟儒学,“求真理,立功业”。信奉“经世致用”,是“求真理”的理论基础,一心梦想做当代诸葛亮,是“立功业”的行动基础。这些都不可能被集权的意识形态所桎梏住。但曾国藩即使夺权成功,只会被后人归为王莽一类。已经位极人臣,权力的诱惑,无法激发他再生出巨大的贪婪心。而夺权的目的,无非想名垂青史。现在湘勇已经功勋卓著,顺其自然做下去就可以名垂青史,倒戈夺权反倒可能遗臭万年,不如不动。“不为圣贤,便为禽兽”,就是曾国藩反复权衡倒戈利弊后,得出来的坚定结论。即使这些顾虑用“打落牙齿和血吞”的莽撞与冒险可以全部消除,就曾国藩本人受到的教育,也决定他做不出来。曾国藩受教育路径与左宗棠完全不一样。曾国藩一直是体制内熏陶出来的,儒家文化的孝臣忠君思想,在日夜的跪拜与磕头中,几乎已经沉淀为他的基因螺旋。“战战兢兢,即生时不忘地狱”,封建官僚的规矩、保守、固化程序,让他瞻前顾后,丧失了“豪雄盖代”的气概。以曾国藩谨慎的性格,对夺权成功后,能不能稳住阵脚,维系长久,也没有多少把握。湘勇内部有分裂的可能性,淮军势力脱离出去也会对自己造成威胁,八旗骑兵主力在北方依然存在,捻军起义、回民叛乱,西方列强的眈眈虎视,曾国藩都会将它考虑成政治与军事风险。而且事前他没有这个打算。事非预不立,曾国藩办团练时理想就是卫道,而没有想过倒戈,中途也就没有夹带挂羊头卖狗肉的事,比方暗地囤积军队,专留作推翻朝廷用。临时变动计划,会多么粗糙难成啊。作为湘勇统帅,周全考虑下来,还有一个深层的问题,就是真正的政治纲领,他们没有。太平天国往小处说有“天朝田亩制度”,往中处说有“资政新篇”,往大处说有人人平等的“天国理想”。湘勇如果夺权成功,也不过是改朝换代,甚至只是朝代的中期过渡,也就是打倒老皇帝,自立新皇帝,弄出个“后清”政权。这在当时可以过把皇帝瘾。除了叠床架屋瞎折腾,历史进步作用,几乎没有。不错,曾国藩与左宗棠发起的洋务运动,是经世致用的科学与技术思想的实践,属于新鲜血液,正能量,能引领未来。但纯粹的科学与技术,不能当作引领政权的意识形态。何况,曾国藩创办洋务运动,目的只在维护政权稳定。1861年,他创办安庆内军械所,是中国依靠自己的力量建立的第一个军事工业企业,只生产子弹、火药、枪炮。这与左宗棠创办甘肃呢织总局,专注民生大异其趣。而不着眼民生,先军政治,这样的政权没有未来。事实上,慈禧发动辛酉政变后,之所以垂帘听政成功,正在于对政权制度有创新,她的权力结构,有内阁责任制的特点:皇帝保留问责权,办事实权在宰相手中,五个军机大臣,行使宰相职权,已经打破了皇权独裁。历史的潮流,天下的大势,逼得皇权现在必须下放分权。19世纪60年代的中国,洋务运动带来新的市场经济初步形态,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民主共和开始萌芽。谁能在意识形态上引领未来,谁就能掌握主动权。显然,精通传统儒学的曾国藩不懂得这些。他所以办洋务,因为在技术上他信奉经世致用,但作为整个满清王朝第一号的理学大师,在意识形态上,他是集权政治的忠实拥护者。这一点《讨粤匪檄》已经说得很明白。太平天国即使被他定义的邪教,但多少有资本主义的内容。而曾国藩刚好对这些资本主义的新东西最排斥,他用三千年前周朝的“华夷之辨”,来处理中西文化的冲突。用“东夷、南蛮、西戎、北狄”,拱立一个睥睨天下的天朝上国,这种极度保守的观念,与国门已经洞开,时代需要平等、民主、自由的改革开放意识,完全在反其道而行!所以,湘勇无论是否夺权,无论夺权是否成功,意义都不大。湘官们密谋问鼎,只能心中想想,变不成行动。这也注定了,左宗棠还要与朝廷合作。通过政府这个平台,继续去实现自己的抱负。在国家与社会完全混同的19世纪的中国,官职与爵位,让左宗棠与普通官僚无异。诸葛亮是一个国家理想主义者,现在的官员左宗棠,最醒目的价值,在于他朴素的国家理想主义追求。左宗棠心忧天下,忧的是天下苍生的幸福,这种政治理想,是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发展。清朝这座大房子,在迎风摇晃。忧心的左宗棠要马上赶过去,打下地基,建造梁柱,支撑这座将倾的大屋。一个擅长打地基、造梁柱的“建筑工”,声称必须多造顶梁柱才能救朝廷,这时碰到一个专门搞粉刷的“裱糊匠”,此人声称给腐朽木刷红漆、粉饰太平才能救朝廷。“建筑工”碰到“裱糊匠”,狭路相逢,都要对这座房屋来做修理,之间会发生怎样的激烈争斗?中国边防保卫战,即将打响。[1] 清朝皇帝在承德时的寝宫。建于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康熙皇帝曾说这里“四围秀岭,十里澄湖,致有爽气”,题名“烟波致爽”,将它列为三十六景的第一景。1860年,英法联军入侵北京,咸丰皇帝携东、西等后妃出北京至热河避难,居于此殿。[2]这次政变,因同治热河登极后拟定年号为“祺祥”,故史称“祺祥政变”;这年为辛酉年,又称“辛酉政变”;因政变发生在北京,又称为“北京政变”。“辛酉政变”是君权与相权的一次大的冲突,两宫皇太后和恭亲王奕訢表现了手腕,也迎合了历史潮流。经过“辛酉政变”,否定“赞襄政务”的顾命大臣,由慈安皇太后与慈禧皇太后垂帘听政,这是重大的改制,皇权由此出现二元:议政王奕訢总揽朝政,皇太后总裁懿定。这个体制最大的特点是皇太后与奕訢联合主政,但后来逐渐演变为慈禧独揽朝政。随之产生一个新制度:领班军机大臣由亲贵担任,军机大臣有满族两人、汉族两人,大体维持了这种五人的军机结构局面,左宗棠后来就在这种体制里做军机大臣。[3] 鼎是古人用来做饭的锅。周朝及以前,中国权力最大的人是厨师,他掌握给每个人分饭。毛泽东说,世界上什么力量最大?吃饭的力量最大。所指不同,意思相近。世界上什么东西权力最大?掌握别人做饭的工具。周王后来就铸造一口大锅,立九足,象征九州。周鼎一立,象征国家政权。周王朝势力衰弱,诸侯雄起,实力对比改变,猛狼开始打起病虎的主意。春秋时,楚庄王陈兵于洛水,向周王朝示威。周王派出使者去慰劳,“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楚庄王就问使者:周鼎有多长、多宽、多高、多重?周使怀疑起来,你问这些长宽高干什么?以前可从来没人敢来问,关心天子也不是这么关心的。回去后,楚庄王野心暴露,果然按同等规格、尺寸,自己也造了口一模一样的鼎,然后发起战争,刀锋直对周天子:你傀儡,我称霸。[4] 彭玉麟祖籍今衡阳市衡阳县渣江镇,1816年12月14日生于安徽省安庆府。清末水师统帅,湘勇首领,人称雪帅。与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并称“曾左彭胡”,是大清“中兴四大名臣”。是湘勇水师创建者,也属中国近代海军奠基人之一。官至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兵部尚书。[5] 类似的故事还有。袁世凯曾请王闿运出山当中华民国国史馆的馆长,王闿运上任第一天就宣布:全馆人员都放假回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每月五号来领薪水就可以了。后来每月五号,一帮老翰林都到他的保姆周妈那里领工资,一月要发掉工资1万两白银。老翰林拿了钱过意不去,问为什么不要他们坐班,王闿运说:“这中华民国有什么史可写,不就是梁山泊与瓦岗寨罢了”。他当了几个月,又宣布解散中华民国国史馆,不辞而别,自己回到老家湘潭,耍足了名士派头。[6] 鲍超(1828-1886),晚清湘勇著名将领,最早跟从广西提督向荣,后加入湘勇水师,提升至参将。咸丰六年后,改领陆军,带领的部队称“霆军”,为湘勇主干之一。曾与太平军转战湖北、江西、安徽、江苏、浙江、广东等省,官至提督,封子爵,后来参与过淮军镇压捻军战斗。第十二章 海塞激争左李之交1868年8月,西捻军首领梁王张宗禹被追击,转战至徒骇河边,下落不明,捻军至此覆灭。继扳倒杨霈后,这成为派系实力变化的又一个转折:满官集团空留虚名,实际权力急剧旁落,整体正在被边缘化;会干事、能成事的汉官集团,正在通过事功,逐渐接管清廷实权,主宰国家命运。汉官集团的领头人是曾国藩。汉官集团有两大势力集团:一是湘官集团,二是淮系势力。1868年,曾国藩改授为武英殿大学士,自此退居二线,成了朝廷的装饰品,汉官集团的黏合剂。以左宗棠为标志的湘官,以李鸿章为标志的淮系,在引领中国的未来。他们在各自的职权范围,通过个人的能力,在尽力解决中国面对的实际难题。但左宗棠与李鸿章很快就因政见不同,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引发争论的由头,在中国国防。晚清懦弱,国防成了全国头等大问题。1868年,清朝属邦布哈拉汗国,被俄罗斯侵占后并入版图。以俄罗斯、英国为主的国家,正在抓紧侵占中国大西北,新疆全线告急。1840年,英国通过鸦片战争打开中国大门。其后30多年,日本、法国、英国,同时打起台湾、东南沿海一带的主意,中国东南沿海防线,危机丛生。前者简称为“塞防”,即边塞地区的国防;后者简称为“海防”,即东南沿海一线的国防。塞防、海防全线告急,到底怎么办?方法有五种:一是集中精力先搞好海防,再去搞塞防;二是聚精会神先专心坐实塞防,再去搞海防;三是将海防与塞防同时抓起来搞好;四是放弃塞防,只专心搞海防;五是放弃海防,只专心搞塞防。这五种选择,朝廷只能取一种。如果两个人来选择,选项不同,解决思路、方法也会迥异,就会成为“持不同政见者”。负责国防的人,一个是左宗棠,一个是李鸿章。他们选项果然不相同,第一个回合的奏折,就激烈地撞了头。像一头飞奔着的倔强蛮牛与一头飞跑着的飘逸骏马一样迎面撞上。左宗棠说:“海塞并重”,将海防与塞防同时搞好,他专门去安定稳固边塞,选了第三项。李鸿章说:“中国目前力量,实不及专顾西域”,应放弃塞防,专心搞海防,选了第四项。“一个边防,各自表述”,共识没有达成,朝廷陷入纷乱。朝廷其他大员也都来发表看法,五种选项都有人选,各持所见,众说纷纭,清廷被诸多政见弄得一时迷茫。皇权制度下,不可能在所有参与进来的官员中来一次“全体官员公开投票”,做一次表决。意见如何选择,最终怎么定夺?左李依然在激辩,听上去都有道理。左宗棠与李鸿章,争论早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李鸿章,1823年生于安徽合肥,比左宗棠小11岁,是曾国藩的得意门生。1845到1846年,李鸿章第一次参加会试,落榜后以“年家子”[1]身份,投帖拜在曾国藩门下,学习“经世致用”学问。李鸿章后来成为淮军创始人和首任统帅。淮军创办的原因,跟湘勇有关。湘勇从一开始就遭到朝廷猜忌。曾国藩为了分散朝廷注意力,借1861年太平军进攻上海为由头,按创办湘勇的模式,带学生李鸿章在淮河流域复制一批团练。到1862年,一支13营的军队在安庆组建成功。李鸿章跟曾国藩气味相投,在围剿太平军上默契,所以曾国藩也费了很多心血,悉心来栽培。李鸿章不负曾望,从性格到气质到办事方法,越来越像曾国藩。而左宗棠跟曾国藩做事的原则、方法完全不同。现在李鸿章能不能跟他合得来,真是悬乎。李鸿章少年得志,24岁中了进士,列二甲第13名,朝考后改翰林院庶吉士。读经世致用学问比左宗棠晚了15年。两人在经世致用上大方向一致,但个体区别很大,一是进入仕途的方式不同,二是地域性格有差别。李鸿章科考入仕,与曾国藩、胡林翼相似,看重关系,关系就是生产力。左宗棠民间入仕,特立独行,无依无傍,看重办事,技术就是生产力。安徽地处中国南北交界,地域性格有北方的厚重、质朴,兼具南方的细腻、轻柔,合在一起,是“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代表”形象(蒋介石评胡适语),矛盾地和谐。湖南地处中国南方第一门户,在南北兼具的性格上,加了一点独具的辣。辣有着“鲜明的草根性,强烈的刺激性”。这是一种大缺大全的性格,倔强、激进,文武交融,理性中有感性,感性中有理性。李鸿章集中了安徽地域性格的优势,左宗棠集中了湖南地域性格的优势。和谐与辣,地域性格造成的差异,是他们发生摩擦的原因之一。表现出来,左宗棠面对欺压时,不愿退缩,选择进攻,“平生最恨是和戎”;李鸿章面对困难时,不敢前进,选择退忍,“既忠于传统,又颇具改革精神”,爱好“和戎”,以“裱糊匠”自居。李鸿章跟左宗棠最早打交道,可追溯到湘勇刚创办那阵。1852年,左宗棠在张亮基幕府,每天军务虽然繁忙,但他办事效率高,多出的时间,常去曾国藩幕府串门。从湖南巡抚衙门到曾国藩的幕府,骑马也就十几里路。曾国藩为人好客,家里饭甜菜香。左宗棠刚好饭量大,又是个美食家,特别爱吃鸡(今天的宫保鸡丁,又叫“左宗棠鸡”),有事没事去打牙祭。他吃起来很快,席间有说有笑,与朋友辩论。时间久了,李鸿章与左宗棠、彭玉麟在饭桌上辩论时常谈不来。李鸿章北方高个子,一米八几,在矮个子湖南人堆里十分打眼,不免经常被拿来开玩笑。玩笑开得多了,他感到恼火,就在给朋友的书信中发牢骚说,从左宗棠这个人身上,可以看出“湘人胸有鳞甲”;从彭玉麟身上呢,可以看出“老彭有许多把戏”。即是说,左宗棠的倔强骂人,彭玉麟的灵活骗人,让他受不了。这话后来传进彭玉麟耳朵,他很生气。下一次吃饭聊天时,想到借拿湖南人与安徽人来做个比较,贬一贬李鸿章。左宗棠放下筷子说,我最近读了宋朝沈辽一首《答谢杨圣咨》的诗,发现一个怪事,里面有两句话,“当时皖皖同朝露,不计星星向暮龄”。两个皖字连用就是“明亮”的意思,为什么一个皖字就不是呢?彭玉麟说,这有什么难理解的呢?因为安徽人心地不光明的太多了。李鸿章想起背后书信,顿时满脸通红。他反驳说,一个安徽人就叫“皖人”,很多安徽人,就叫“皖皖人”,可见安徽人本来都是心地光明的。现在为什么不光明了呢?因为有鳞甲的湖南人将安徽人带坏了。“鳞甲”本来是攻击左宗棠的,但彭玉麟的父亲(尊人)在合肥青阳做过很长时间的司巡检。说湖南人带坏了安徽人,不是摆明来攻击他?彭玉麟火起来了,质问:你怎么可以辱骂我的先人?挥起拳头冲上去。李鸿章也正在气头上,挥拳迎接。一高一矮,两人认真起来,打得热火朝天,扭成一团,难分难解。旁观的来劝架,强行拉开,但两人用力过猛,都拉不开。(“二公互殴,相扭扑地,座客两解之,乃已。”)官员口角扯皮打架,诗文换拳头,顶多有失风度,算不得什么大事。因为不好说,曾国藩只旁观,从不掺和。他忍不住时,也偶来发表意见,左宗棠就据理力争。左宗棠思路快,口才又好,曾国藩反应跟不上,不知不觉被问得理屈词穷,哑口无言。生活小事大约可以看出他们的性格、[www.wrshu.com]行事风格。生活上谈不到一块,在大是大非上,左宗棠与李鸿章也谈不来。左宗棠后来训练楚军时,规定将帅要以诚对待部下,曾拿李鸿章来做反面教材,说:“淮军以诈力相高,合肥又以牢笼驾驭为事,其意在取济一时,正虑流毒无底。”[2]左宗棠批评李鸿章以欺骗和设圈套来作为做事的手段,虽然取得了一时成功,但后患无穷。其实欺骗和设圈套不是李鸿章个人,而是清朝官场流行惯用的潜规则,左宗棠最好的朋友胡林翼也是“骗子专家”、“圈套高手”。左宗棠也批评胡林翼,但跟他交好,因为胡林翼有血性,重情谊。左宗棠接受不了李鸿章温和性格里的心机。左宗棠自嘲为“狭”,就是气量小,其实是爱较真,不怕得罪人,将别人见不得人的一面曝光。他以“诈力、牢笼驾驭、流毒”这些字眼来评价李鸿章,当事人听上去十分刺耳,旁人听就比较客观了。左宗棠与李鸿章第一次合作,是剿灭捻军。左宗棠南方人,不习惯北方捻军的游击战,非但没有赶跑,反而将西捻军快赶进了北京城,李鸿章受了连带责任,气得直骂左宗棠是“当代曹操”。而清朝无论官方还是民间,曹操都被描成白脸大奸贼,而不是后来鲁迅说的“至少是个英雄”。左宗棠听了十分生气,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当代诸葛亮,怎么成了曹操?两人最糟糕,关系最僵的一次,是西捻军剿灭后。李鸿章以为大功告成,大办酒席。没想到,左宗棠又向皇帝上奏折,说西捻军首领张宗禹并没有投河自杀,而是逃走了。他要李鸿章拿出张宗禹的尸体来证明自己举报错了。李鸿章自然找不出来。皇帝果然怀疑起来,问李鸿章:怎么回事?李鸿章说:已经消灭了,只是找不到,不信朝廷可以派左宗棠去找。左宗棠当真派出士兵,到处悬重赏去找张宗禹尸体。当然,最后也没有找到。淮系将领刘铭传听说了,气得半死,破口大骂:左宗棠这个王八蛋,也不想想,现在盛夏,张宗禹尸体早腐烂了,到哪里可以去找来做证?我如果碰到左宗棠,非一刀砍了他不可!李鸿章则无所谓,笑着说:麻子,你气什么气呀?让人家去搜嘛。这次左宗棠举报张宗禹没死,就像湘勇打下南京后,他举报幼天王没死一样。当年曾国藩与此时李鸿章的反应一样,很生气。但幼天王确实没死;至于张宗禹,是死是活,永远是个谜案了。民间至今还在流传,张宗禹确实没有战死。后来或者出家为僧,也有可能落难到了孔家庄。[3]左宗棠的举报,看准事实,认死理,死较真。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他都在那里。这种性格好还是坏,福还是祸?左宗棠自己不会去考虑。与认死理、死较真风格对应的,是他的刚正、直率、敢担当的性格。易中天曾提出“性格互补结构”概念,认为湖南人“霸蛮”,必然有“灵泛”补充。性格矛盾对立、相互转化,像一枚硬币的两面,相互依存。左宗棠因为这种性格,得罪了李鸿章,也得罪了曾国藩,还得罪过许多朋友。可也有人喜欢:陶澍临死前与他“结亲托孤”,看中的是他这点;林则徐对他“事业托孤”,还是看重他这一点。现在,慈禧太后也发现了他这个性格。清廷国防正危机四伏,“少争论”、“不争论”需求强烈,朝廷不允许重臣左宗棠与李鸿章把大量时间花在空口辩论上。大敌临头,大事在即,空谈误国,实干兴邦。但在封建集权社会,“不争论”首先得靠一个实权人物来平息。已经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的眼光与判断,变得重要起来。海防,还是塞防?到底起用左宗棠,还是听信李鸿章?她要二选一。西北危急中国海防与塞防同时出现了大危机。左宗棠知道,要破解这个危机,首先得弄清楚:这些危机,在历史上是怎么形成的?中国东南沿海的危机,最早起源于日本的处心积虑。1609年,萨摩藩发动了侵略琉球的战争,以武力征服了琉球王国,背着中国,将琉球北部的几个岛屿全部置于自己的直接统治之下。1874年4月4日,日本正式成立侵略台湾的机构:台湾都督府。授命中将西乡从道为“台湾番地事务都督”,率军舰5艘,从厦门进犯台湾。此时已经经过两百多年,日本企图篡改历史,禁止琉球群岛向清廷进贡。总理衙门派何如璋去日本交涉。交涉首先需要确定中方原则。李鸿章下指示说:“琉球以黑子弹丸之地,孤悬海外,远于中国而迩于日本。若再以威力相角,争小国区区之贡,务虚名而勤远略,百唯不暇,亦且无谓。”按照这个意见,琉球舍弃给日本,对中国有大好处。原因是琉球跟中国远而跟日本近,为琉球每年对清廷的那点小小的贡品而跑大老远跟日本打一仗,是贪图虚名,是吃饱了饭没事干。如此现实功利,难免目光短浅。用长远眼光来说,李鸿章错得彻底。因为本来独立自治的琉球,一旦沦落为日本附庸,则完全可以成为日本侵占台湾,进而侵略中国的一块跳板。以军事家百年的战略眼光,以政治家千年的长远布局来看,李鸿章等于在为中国挖坑。(后来的中日甲午战争已经证实)。晚清朝廷伤病缠身,病痛不止。相比于远隔东海的琉球,另一个发生在陆地上的更大危机,正如一把尖刀,锋利地插入中国的脊背。那就是新疆刚成立的阿古柏政权。阿古柏政权是怎么产生的?1864年,新疆民间发生动乱,库车、和阗、喀什、吐鲁番等地,动乱的首领,先后建立了地方割据政权,与清兵互相攻伐,局势陷入一片混乱。(文*冇*人-冇-书-屋-W-Γ-S-H-U)占据喀什旧城的柯尔克孜伯克司迪尔自立为“帕夏”,为了树立威信,决定派手下金相印去浩罕城迎回号称“圣裔”的布素鲁克。其父张格尔多次入侵南疆,被立为傀儡。1865年春,浩罕阿力木库尔汗派阿古柏率领50名骑兵护送布素鲁克去喀什。一到喀什,布素鲁克和阿古柏便组织兵变,将司迪尔逐出喀什。3月,司迪尔率7000余柯尔克孜兵回袭喀什。阿古柏仅带100名骑兵夜袭敌军,击溃了司迪尔,接收了司迪尔势力的阿古柏迅速组建了数千名士兵的军队。4月11日又攻克了英吉沙,并将司迪尔残部彻底逐出新疆。在阿古柏的扶持下,布素鲁克于1865年4月建立了“哲德沙尔汗国”,意即“七城汗国”,表明了一统南疆七大城(一般认为是喀什、英吉沙、叶尔羌、和阗、阿克苏、库车、乌什)的野心。1868年,英国派遣特使会晤阿古柏。1868年,阿古柏分两路,一路派侄子沙迪?米尔扎去阿拉木图,到了塔什干和圣彼得堡,一路派亲信穆罕默德?那扎尔赴印度旁遮普会见英国总督,争取英国支持。英国给他赠送了一大批军火,还允许他在印度招募工匠回喀什设立军工厂。同年,俄国派赖因塔尔上尉来喀什沟通,1872年6月,俄国派人前往喀什会晤阿古柏,双方签订通商条约,俄国正式承认阿古柏政权。有了大批先进的杀伤性武器,阿古柏1870年5月攻占了吐鲁番,切断了北疆和河西走廊的联系,又收降了以白彦虎为首的陕甘回民起义军残部,实力进一步增强。到1871年底,迪化、玛纳斯、鄯善先后被阿古柏攻克。同时,俄国为阻止阿古柏进一步扩张,出兵占领伊犁。这样,清军除塔城、乌苏等还有少数据点外,已经全部从新疆撤出。俄国与英国都在极力扶持这个外来政权,阴谋让新疆“去中国化”。1872年,俄国与阿古柏签订条约:俄国承认“洪福汗国”,“洪福汗国”给予俄国控制区内贸易权。阿古柏随即派遣阿吉托拉回访圣彼得堡,并访问奥斯曼帝国,身兼伊斯兰教领袖哈里发的奥斯曼苏丹阿卜杜勒?阿齐兹封阿古柏为“埃米尔”(意为“受命的人”,伊斯兰教国家对上层统治者、王公、军事长官的称号),并派遣军事教官去喀什噶尔,这样阿古柏在伊斯兰教法上就获得了合法地位。英国维多利亚女王亲笔致信阿古柏,拉拢关系。1874年2月2日,“英阿条约”签订,除了“俄阿条约”内容,还规定双方互派大使。新疆160多万平方公里的领土,因为阿古柏这个外来入侵政权迈出脱离中国的第一步,变得岌岌可危;如果再朝前迈出一步,就要被俄国与英国联合起来瓜分。东南沿海与西北边陲同时遇此大难,清廷该怎么做?在慈禧太后表态之前,要看左宗棠与李鸿章想怎么做。李鸿章抢先发表了他对新疆问题的全面看法。1874年12月10日,李鸿章写了一本长达九千字的《筹议海防折》。在这篇洋洋洒洒的文章中,李鸿章系统提出并论证了“放弃新疆、专务海防”的主张。新疆本来是中国的领土,为什么要抓紧时间送给别国呢?李鸿章说出自己的理由。第一,新疆土地贫瘠,难以开发,如果不送给别国,这块百无一用的土地,不但不能帮中国赚钱,反而消耗掉国家大把的钱。李鸿章提笔这样表达:“而且新疆各城,自乾隆年间始归版图。无论开辟之难,即无事时,岁需兵费三百余万,徒收数千里之旷地,而增千百年之卮漏,已为不值。”第二,新疆邻居都是虎狼之国,强而且多,就算我们现在守得住,不代表我们将来也守得住。而且我们现在已经根本没有力量去守得住了,早放弃早得利,为什么不早放弃?曾国藩早年也主张放弃新疆。“且其地北邻俄罗斯,西界土耳其、天方、波斯各国,南近英属之印度,外日强大,内日侵削,今昔异势,即勉力恢复,将来定不能守。而论中国目前力量,实不及专顾西域。”在这两点论证基础上,最后他作了指导性的结论:现在中国应抓紧丢弃新疆领土,将派去新疆的兵,“可撤则撤,可停则停”。将这些撤、停省出来的钱,用到海防上去。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打比方来劝导朝廷:新疆呢,就像中国的手和脚,东南沿海呢,就像中国的心脏。手和脚被人砍掉了,有什么关系呢?照样可以活;心脏被刺中了,就有大麻烦了。李鸿章继续提笔给朝廷写道,“新疆不复,于肢体之元气无伤;海疆不复,则腹心之大患愈棘”。李鸿章颠倒黑白,将卖国卖得这么有理,卖得这么名正言顺、苦口婆心、冠冕堂皇,实在叫人担心。李鸿章论述没有摆事实,而只是论观点,继续在清王朝闭目塞听的路上越走越远。他没有去了解世界,不知道当时中国已经被动地卷入了世界争端中。翻开美国的历史,有一则故事,值得借鉴。那是发生在李鸿章出生前一个世纪的事。故事是关于美国当年买下了位于北美洲西北角的阿拉斯加(Alaska)的事。阿拉斯加是西半球最大的半岛。北接北冰洋,西临白令海峡和白令海,南靠太平洋和阿拉斯加湾,东与加拿大育空地区和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接壤,面积150万平方公里,略小于新疆。阿拉斯加本来属于俄国领土。1784年,俄国人在该地三圣湾建立居民点,宣布主权;1799年,俄国正式将阿拉斯加纳入版图。但俄国后来发现有点麻烦,阿拉斯加跟中国新疆一样,地势偏远,土地荒凉,难得管理。1867年,美国当时一位政治家,愿意花720万美元买走。俄国那位跟李鸿章想法差不多的外交官,头脑发热,拍板成交。俄国人拿到那笔巨款,以为狠赚了一把,暗自高兴。其实算下来,一亩地才卖几分钱。俄国的外交官回去后受到朝廷表扬,一块垃圾土地被卖出宝贝价钱;美国的政治家买回后全民指责,720万怎么买了块有六个英国大的荒地?就在李鸿章现在提出专注海防放弃塞防的时候,他不知道俄国已经品尝到了苦头。不说阿拉斯加成了美国挑战、侵略俄国的跳板,弄得俄国人每年额外支付军费来对付,早超出区区720万美元的数万倍,未来千年军费支出还看不到头,关键是,阿拉斯加被探明是美国资源最丰富的州,潜力抵得上六个英国。也就是说,六个英国加在一起,被俄国外交官卖了720万美元。如果英国可以拍卖,俄国外交官就有本事卖出120万美元的价钱。那么,左宗棠又是怎么看的呢?朝廷将李鸿章的上述意见,下发给左宗棠参考。左宗棠还没看完,拿起来就丢了。他自己早有主见。左宗棠想不通李鸿章的逻辑:琉球地小,他建议扔掉;新疆地大,他力主放弃。看到李鸿章的比方,左宗棠冷笑了一下:到底是自己砍断手和脚好,还是被一刀刺中自己的心脏好?你以为自砍手脚为最佳方案。怎么就不去想,还有既不自砍手脚,也不自刺心脏的选项呢?你还可以选择将刀锋对准侵略你的人的手脚与心脏嘛。左宗棠冷静下来,并不急着反驳。支持左宗棠塞防的恭亲王,对李鸿章就没有这么客气。他看完奏折,抓过桌上的大盖碗,狠狠地往地上一甩,哐当!从牙缝里蹦出三个字:李鸿章!西北军情紧急,软弱不是办法,投降不是方法,自割自残是违法。唯一的出路,是面对周边大小国家的挑战,为捍卫主权,用拳头打出中国气魄。帝国的外交与主权问题,“唯铁血可以购公理,唯武装可以企和平”。朝廷内意见分歧如此之大,一场在道理上说服对手,在政见上扳倒对手的大较量,无法避免。左宗棠有什么办法,争取朝廷来支持塞防?海塞并防站队伍,分派别,组团队,压服人,是中国官场政见斗争的传统,这次也不例外。“海防派”以李鸿章为首,很快就凝聚了一班人。浙江巡抚杨昌浚、两江总督李宗羲、湖广总督李瀚章、福建巡抚王凯泰、江西巡抚刘坤一、督办台湾钦差大臣沈葆桢,成了这一派的支持者。“塞防派”除了左宗棠,鼎力支持的有湖南巡抚王文韶、山东巡抚丁宝桢、江苏巡抚吴元炳、漕运总督文彬。“海防还是塞防”争论正不可开交,半路又杀出个“江防派”。他们更加保守,认为重点既不在海,也不在塞,而在长江、黄河。这派主张的人,有长江水师统领彭玉麟、两广总督英翰、安徽巡抚裕禄。“江防派”的意见,像在建议头痛医头发,完全不靠谱,没有几个人相信。但“海防派”既然有当时担任直隶总督的李鸿章牵头,一旦面对左宗棠出面挑战,他们就展开了自己的拿手好戏,四处搞人际关系网络圈,组团来打击“塞防派”。集权体制中,每一个政见成败背后,都事关官员的切身利益。利益面前,他们会奋起力争。1875年1月,刚参加完同治皇帝的丧礼,李鸿章回到天津,马上规划“倒塞行动”。他的策略是党同伐异。“党同”的做法,是给河南巡抚钱鼎铭写信,发动他来打先锋。钱鼎铭根据李鸿章的安排,上奏折请将豫军撤回河南,让想西征的左宗棠削弱军队。“伐异”的方法,是将支持左宗棠的江西巡抚刘秉璋一手拉、一手打。打的方法是骂,说他“坐在屋内说瞎话”。通过骂将他拉成“海防派”。刘秉璋是李鸿章的老部下,碍于情面,不好再支持左宗棠。通过李鸿章不遗余力的鼓动,中国的官方与民间,几乎同时形成一种舆论氛围:放弃新疆是爱国行为,收复新疆是卖国举动。在站队的政治压力与官僚的利益诱惑支配下,不少大员成了李鸿章的信徒。在“海防派”的成员里,沈葆桢的名字列入,让左宗棠格外受刺激。沈葆桢是林则徐的得意女婿。在左宗棠办理洋务运动时,曾重点培养过他,举荐他做了福州船政大臣。如今大权已经在握的左宗棠,始终不忘柳庄时与林则徐的湘江夜谈。林则徐对塞防认识最深,左宗棠想,这些沈葆桢应该知道。毕竟,林则徐临终前事业托孤,就是将收复新疆的历史担子,一把压到左宗棠肩上了。这些都是“心忧天下”的大事,是国家与民族利益,而不是左宗棠个人私家事情,沈葆桢也应该想得到。左宗棠心里气啊。收复新疆这副担子,没有交给你沈葆桢,已经愧对祖宗了。左宗棠猜测沈葆桢是出于官僚利益、人情考虑,违心地背叛了林则徐,也背叛了自己。左宗棠一生从不背后议论人,但他会当面骂人。以他刚直的性格,自然骂得一点不留情面。他拿着沈葆桢的折子,当着幕僚与部下的面,骂沈葆桢是卖国贼,是林文忠公家的败类,连丧权辱国的李鸿章都看不清。又说林则徐当年被沈葆桢这个大骗子欺骗了,错将女儿嫁给了他。又说曾国藩当年瞎了眼,还保举推荐沈葆桢。骂着骂着,他放声大哭起来,说自己也是天下第一无用的人,眼看着林文忠公守住的伊犁,被俄国人占领了,自己竟不能收回来。在场的人听着,有人愤慨,有人惭愧,有人跟着他一起哭了起来,场面悲切,促人泪下。这恐怕是左宗棠一生中唯一一次因朋友背叛而大哭。当年在湘阴旱涝灾害相继袭来,全家几乎遭遇灭顶之灾,他也没有哭过。左宗棠势力单薄,有心保疆,无力争权。他此时最大的痛苦,是不能自己做主。还能怎么办呢?哭不是办法。他只能通过事实论述,用耐心说服的方法,抛出自己一颗心,争取朝廷的支持,实现收复新疆的大愿。左宗棠冷静下来,深思熟虑,给朝廷写了一个“为什么要、又为什么能”收复新疆的奏折。他抓住重点,从反面论证,如果不加强塞防,会带来什么后果。“自撤藩篱,则我退寸而寇进尺,不独陇右堪虞,即北路科布多、乌里雅苏台等处,恐亦未能晏然。”按这个速度,北京被俄国侵占,掐指可算。左宗棠含泪写着,逐渐感觉到,这次西征,有点像当年诸葛亮北伐了。他以诸葛亮作《出师表》的心情,继续写道:我本来只是贫困乡间的一个小小的读书人,多亏了咸丰、同治两位皇帝的信任,才得到现在显赫的头衔。如今,官位已经到顶了,爵位也已经到头了,这些是我年轻时想都想不到的。现在国家边防有难,我只想纯粹去救难,哪里还会想到奔赴新疆再去建功立业,谋个官职头衔?(“臣本一介书生,辱蒙两朝殊恩,高位显爵,久为生平所梦想不到,岂思立功边域,觊望恩施?”)而且,我今年已经是六十五岁的老人了,眼看着黄土就要掩埋到脖子上,既没有功名想法,也不为贪图私利,只想一心担当起国家的边疆危难,为朝廷分担解难。如果不是为了这些,我自己早就放弃了。即使最愚蠢的人,面对这种情况,也应该知道自己怎么选择呀。(“况臣年已六十有五,正苦日暮途长,及不自忖思量,妄引边荒艰巨为己任,虽至愚极陋,亦不出此!”)读诸葛亮《出师表》而不坠泪,其人必不忠;读李密《陈情表》而不坠泪,其人必不孝;读韩愈《祭十二郎文》而不坠泪,其人必不友。读左宗棠“西征表”而不坠泪,其人必无血性。左宗棠这篇“西征表”,情感与文采,完全可以与《出师表》相媲美。为什么要抛出心来呢?左宗棠生性如此。再愚蠢的皇帝,也分得清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在装假。上奏人的感情、动机到底怎么样,他感觉得出来。当年骆秉章不动声色地用官场计谋去扳倒杨霈,不就被智商并不算高的咸丰皇帝一眼识破,骂他“无耻已极”吗?李鸿章就不敢像左宗棠这样写,他的内心禁不起坦白。利益面前,官官相护,大家都在装,内心里个个比别人都透亮。装的人多了,就是力量。他希望借助这股力量,来培养一个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只要朝廷的皇权存在,既得利益集团就不会垮,李鸿章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就可以稳如泰山。这些话,他能掏心掏肺抛出来吗?但李鸿章没有预料得到,一个风雨飘摇、随时可能垮塌的王朝,为了江山稳固,需要一个可以向它交心的人,需要一个可以给到自己安全与保护的人,而不是总是粉饰太平,向他报喜不报忧,将皇帝忽悠到棺材边了还大喊“吾皇万寿无疆”的机灵奴才。左宗棠用他的刚直、真情,直通朝廷内外,简洁、明快、高效。“西征表”奏折递交上去后,1875年5月3日,慈禧太后在养心殿召开廷议。军机处、户部、总理衙门各尚书、大臣,当着同治皇帝与慈禧太后展开专题讨论。可以想见,无论站队,还是利益,他们几乎都朝着李鸿章方向一边倒,只有军机大臣文祥力挺左宗棠,力排众议。但出乎现场多数人意料,慈禧太后与慈安太后坚定地采纳了文祥的保荐,当场宣布:任命左宗棠为统帅,以“钦差大臣身份督办新疆军务”。一切兵、粮、饷、运,都全权交付左宗棠一人负责。西北告急的节骨眼上,塞防形势急转直下,超过左宗棠预期。朝廷对他依赖般的信任,与诸葛亮当年完全一样。慈禧太后之所以力排众议,原因在于王朝是她个人的,责任全由她独当。大臣们可以从既得利益出发,关注个人可以从朝廷中瓜分什么好处;她不能。整个朝廷的安危,才是她关注的利益点。臣子想个人好处,皇帝需要的是能担当分忧的能人。慈禧26岁就能凭本事夺过国家权力,当然有能力驾驭这帮臣僚。她已经全部听明白了:李鸿章说的是朝廷自残的两种方式,接近实情,但傻瓜都不会主动自残。左宗棠的“西征表”,让她看到了信心,也感受到了力量。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主动请缨,收复国土,无利可图。根据朝廷“谁坚持,谁办事”的规矩,左宗棠从闽浙总督将调任陕甘总督。陕甘比起闽浙,不知穷了多少倍!古往今来,哪有主动要求去贫穷地区的封疆大吏?李鸿章在直隶享尽荣华,正是怕自己去陕甘吃苦,所以才极力主张放弃。想到这里,慈禧一阵心寒:“外托君臣名义,内结防范之心”,口里唱着高调,其实包藏祸心。慈禧眼下刚40岁,从能力到精力,都还处于上升期,没有老年政治那种暮气,也没有后来显山露水的独断专横。李鸿章一听,确实傻眼了。他一直在组团竞争,以为胜券在握,没想过惨败。李鸿章反对收复新疆,除了怕自己支持会派自己去陕甘穷困地区吃苦,还有两个重要原因,只是他说不出口:如果左宗棠去收复新疆,打仗的银子还不得李鸿章来支持?假使一直收复不回来,自己就得一年一年送银子上前线,事情做了,看不到政绩,做这种冤大头,亏大了。如果左宗棠万一收回来了,则他的功劳已在自己之上,自己搬起银子砸别人的口袋,岂不成“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周瑜了?李鸿章独自在家生闷气。但这种反方向吹的微风,已经挡不住楚军猎猎战旗飘扬的雄风。左宗棠马上要调兵遣将,浩浩荡荡杀进新疆。去新疆前夜,左宗棠脑子掠过几个画面:18岁那年,他在长沙棚户区买到清初的地理学家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21岁那年,他在湘潭桂在堂与夫人周诒端学习舆地,自绘地图;27岁那年起,他在陶家读中国地理百科全书;38岁那年,他在湘江与林则徐对谈新疆边防。这些当年看来完全无用的经世致用学问,45年后,竟然马上可以全部派上用场!左宗棠心中涌起一股激动。但国防大事,谈何容易?!更何况,众人都反对的事,一定是最难做的事。人要取得成功,要主动去做难事。要取得巨大成功,就必须去做一桩世上最难做成的事。左宗棠逢难必挺。他怎么在戈壁荒漠的不毛之地上建立起自己的不世功业?[1] 是指“科举时代称有年谊者的晩辈”,是同年登科者两家之间的互称。安徽合肥人李文安与湖南湘乡人曾国藩是1838年的同科进士,属于“同年”。李文安是李鸿章的父亲,李鸿章现在拜曾国藩为师,在师承关系上又属于晩辈。[2] “合肥”即是李鸿章,他是安徽合肥人,所以他又叫李合肥。东汉以后,人名取字才越来越讲究,情况也越来越复杂,还常常以被取号人的地望、官爵、谥号等命名,如北宋王安石称王临川。[3] 民国版的《沧县志》曾披露过张宗禹投河后的去向,曰:“张酋败后,逃至邑治东北之孔家庄,变姓名为童子师,后二十余年病死,即葬于其庄,至今抔土尚存焉。其临殁时告人曰:‘吾张宗禹也。’”第十三章 西征幕后祭旗西征1875年5月3日,清廷任命左宗棠为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新的任命打断了他的洋务强国梦,也中止了他退休回湘阴柳庄做幸福生活梦。他只能继续做当代诸葛亮大梦,由一条转战江湖的野龙,蜕变成一条出边入塞的飞龙。1876年初,左宗棠出征前夕,情势十分紧迫。阿古柏政权蠢蠢欲动,准备搞“疆独”。设计都做好了,脱离中国,投入俄罗斯怀抱。回想起林则徐在1850年湘江夜谈对左宗棠的预警:“终为中国患者,其俄罗斯乎!吾老矣,君等当见之。”预言现在终于变成了让人悲哀的事实。左宗棠兴师,先在政治上取得正义。他明确宣布:“大军规复旧疆,是吊伐之师,与寻常讨贼有异”。“吊伐”是吊民伐罪,“讨贼”是讨伐家贼。这用“外战”与“内战”将征伐阿古柏卖国政权与剿灭太平天国运动区分开来,矛头直指背后的英国与俄国。楚军这时成立已有15年,历经剿灭太平军、平定捻军,安定陕西、甘肃回族变乱,士兵个个身经千战。新疆地域广漠,大规模地出征,楚军势力单薄,已经无法胜任。左宗棠在楚军的基础上大加改造,成立西征军。从率领楚军的将领,变身西征军的统帅,左宗棠要转型,从身先士卒,变成善于用将。组建西征军,左宗棠用将,继续沿用楚军的要求:用武人不用文人,重经历不重学历。任命的西征大将,有两位重要人物:一是老湘营的统领刘锦棠[1],一是曾做过手下旧将的将军张曜(yào,照耀)[2]。刘锦棠的老湘营,不属湘勇直接管辖。追溯渊源,可到1852年。1852年,湖南巡抚张亮基命令曾国藩调集湘乡团练1000多人分两批赶到长沙,王錱带领一营。王錱第一次出战在曾国藩的指挥下进行。王錱以2千团练对阵太平军数万精锐,在岳州羊楼洞一败涂地。部下尽死,王錱侥幸乘船逃脱。王錱认为失败原因,全因曾国藩瞎指挥造成,宣布要脱离湘勇。王錱其人,很有特点。他思维敏捷,口才超群,声音洪亮,遇事爱发议论,争论时总想盖过别人一头,闭门吟颂的谦谦读书人对他多有反感。但个性张扬的另面,王錱却有他不可替代的优点:自负但从不浮夸,学习武术最勤奋,武学造诣很深,擅长军事训练,精通战略战术,论带兵打仗的实际本领,当时湘勇无人能出其右。王錱骡子脾气,倔强勇猛、独立性强,不怎么服管,与左宗棠有点相似。曾国藩用人要“朴诚”,王錱完全不合他的味道,指责他既不听指挥,又战场脱逃,不是人才,向朝廷打他的小报告。跟直管领导闹翻,像头上压了块天花板,王錱在曾国藩手下干得无比郁闷。岳州之败后,王錱自作主张,招湘勇3000多人,以图东山再起。曾国藩对未经他批准擅自招兵再次恼怒,命令王錱除原带一营外,新招的湘勇,只留二营或三营,营官由自己来委派。王錱手下勇丁人数被砍到只剩十分之一。这还不算,在军费、后勤供给等方面,曾国藩也对王錱作出种种限制。王錱率真直性之人,哪里受得住这种打压?马上与骆秉章走近。骆秉章下令不裁人,让王錱驻在省内,听候自己调令。据《续湘军志》说:“錱亦不愿受曾国藩节度,乃独成一军,隶于湖南巡抚,是为老湘营之始。”王錱与曾国藩从此在组织、制度上完全脱离关系。曾国藩将王錱彻底否定,让王錱心里很受伤。但左宗棠与王錱气味相投,两人一见面,左宗棠认定他是一等一的人才。王錱感动得一塌糊涂,从此将左宗棠看成知音。王錱是真正的湘勇元老,办团练事实比曾国藩还早一年。他不服管教,因为他有自己的一套。现在独立成军,自主安排,严明纪律,令出身随,声势日壮。自此时起,人们称王錱的团练为“老湘营”,区别于曾国藩统领的湘勇。老湘营在王錱的带领下,战斗力超前强大。王錱带领老湘营取得一生中最辉煌的战绩,发生在1857年5月至6月。那次战斗,王錱率3000士兵孤军深入,对垒太平军10万余兵。老湘营一鼓作气,杀掉太平军1万多兵,自己只伤亡几十人,创造了中国战争史上的奇迹。从此每逢出战,太平军都相互先告诫“出队莫逢王老虎”。清人罗正钧的《王錱年谱》说:太平军只要看到“老湘营”旗帜或者王錱本人,不逃即躲,绝不正面迎战。王錱很得意,也有意从此让地方团练冒充自己,打起老湘营旗帜,换上他们的衣裳,以壮团练声势,太平军也从来不敢靠近。“老湘营”从成立起,没有打过败仗。曾国藩领导下取得的岳州之败,成了王錱一生中在湘勇旗下唯一吃到的一次败仗。左宗棠创办楚军后,邀请王錱加盟。王錱与左宗棠无争不吵,配合默契。从此王錱孤军深入,历经百战,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为楚军品牌立下汗马功劳。王錱这种绝无仅有的军事奇才,在整个清朝也就一例。但天妒雄才,1857年,王錱病死于江西战场,年仅32岁。王錱死后,老湘营由王开化、张运兰各领一半。刘锦棠的叔叔刘松山在张运兰手下做部将。[3]1864年,张运兰战死,刘松山接任,改归左宗棠调遣。刘松山跟着左宗棠在陕西、甘肃、宁夏等地“平捻”和“安定回民”变乱。刘锦棠父亲刘厚荣战死时,他才9岁。抱着为父报仇的愿望,叔叔刘松山带他开始了戎马上的铁血童年。16岁那年,刘锦棠已成长为“少年将军”,带兵上马杀敌。1870年2月14日,老湘营统领刘松山在甘肃金积堡战死。左宗棠大胆起用老湘营营务总理刘锦棠接替。这年,他26岁。刘锦棠从此就成了左宗棠的嫡系。西征路途艰险,体力消耗巨大,左宗棠决定大胆起用年轻人。1876年初,刘锦棠按左宗棠要求,将老湘营扩充到2万人。这年,刘锦棠32岁,老湘营营务总理罗长祜,才28岁。左宗棠不是科班出身,用人不看门派,唯才是举,着眼五湖四海。他第一个打破湘勇的地域局限,在西征军里起用张曜。张曜生于1832年,比左宗棠小20岁,祖籍在浙江上虞。张曜靠在河南固始办团练起家。咸丰皇帝刚登基那段,他驱赶捻军有功,钦差大臣僧格林沁十分赏识,上报朝廷。咸丰皇帝以他“御捻护城”有功,赐封号“霍钦巴图鲁”。“巴图鲁”是满语,相当于汉语中的“勇士”。稍后,他做了固始的知县。做知县期间,他抵御李秀成围城立功,1860年提升为知府,晋升为道员。第二年击败捻军,又提升为河南布政使。此后,他率军长期转战于河南、河北、山东。河南布政使本来是个文职。也是命运多舛,御史刘毓楠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以“目不识丁”罪名向朝廷弹劾张曜,而咸丰皇帝居然批准了。这跟左宗棠当年被樊燮弹劾为“著名的劣幕”一个模式。张曜远没有左宗棠那样运气,他的“目不识丁罪”被朝廷认定成立。清朝历来重文轻武,张曜由布政使一下子降为总兵。张曜由文官眨眼变武官,仍归僧格林沁节制。张曜感到委屈。他的文才其实了得,写得一手好诗,曾经做出“酒阑乘兴独登台,万幕无声画角哀”这样的好诗句。但不幸被独裁专制皇帝认定为“文盲”,至少也是真的“假文盲”。申诉无门,张曜只好自己假装成真文盲,镌刻一枚“目不识丁”印章,时时佩戴在身,可能是自励,也可能在自嘲。张曜做事能干,为人廉洁,处世慷慨,完全符合左宗棠的“廉干”标准。左宗棠对出身不高、受过挫折的人十分欣赏,认为他们有真才干,靠得住,可以委托重任。张曜底层出身,没有酸腐的名士派头,也很对左宗棠的味道。现在,张曜以提督的身份,随左宗棠西征新疆。西征军除刘锦棠、张曜两员大将压阵,同征的两路分别由金顺、刘典和徐占彪、易开俊、董福祥等大将统领。至此,西征军吸收了来自湖南、河南、四川、安徽、陕西、甘肃、新疆、黑龙江、吉林等9省人才;楚军作为左宗棠的嫡系部队,也并入到浩浩荡荡的西征大军中去。西征军全部加在一起,共121营。打仗的、烧火的、做饭的、搞运输的,加在一起,具体数目大约在8.7万。明确了“吊伐之师”的政治定位,确定了西征军的将领,组建了庞大的军队阵容,接下来的工作,就是训练军队。左宗棠坚持“自古关塞用兵,在精不在多”的原则,依然按训练楚军的模式,搞起他的独特练兵法。练兵的主要课程,一练心,二练胆,第三才是练力气与打仗的技术。军队训练到位,出兵边塞,严肃军纪,就成了大问题。新疆地远人荒,交通不便,军需物资赶不及,常年闹粮荒。但左宗棠对军队要求十分严格,要求绝对做到对百姓秋毫不犯。面对军心乱动,他要以杀鸡儆猴的方式保证军纪。史书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一天,一个小校在酒泉南门,实在饿不过,就抢了一个妇女卖的“甜米黄”吃。[4]妇女大哭,正在出营巡视的左宗棠听到了,闻声赶来。问明原由,左宗棠马上命令军队集合起来,要妇女当面指认。妇女逐一验看,果然认出抢“甜米黄”的小校。左宗棠提醒她:你不会认错吧?妇女狠命地点头,不会错,就是他!左宗棠叫来刀斧手,将小校绑了,剖开肚子看证据,果然发现“甜米黄”。左宗棠一声令下,刀斧手当即斩首示众。从此,西征军里再没有抢夺老百姓的事情发生。新疆大漠,军粮的问题,一直是头等大事。左宗棠年轻时在湘阴做“湘上农人”时发明的科学种田技术,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他在哈密实现屯田制度,规定士兵战斗时就做军人,战场下来就做农民。这种农民具体怎么做?那是一个庞大而系统的工程,不是农业专家,根本没办法来指导。左宗棠对中国农业研究的时代水平,相当于今天中国的袁隆平。他不但可以内行领导内行,而且还可以内行指导外行,凭个人早年的学识,改变新疆的面貌。《左宗棠全集》比较详细地记载了左宗棠当年具体的做法:战事余闲,即释刀仗,事锄犁,树艺五谷,余种蔬菜;农功余闲,则广开沟洫、兴水利以为永利,筑堡寨以业遗民,给耕具、种籽以赒(zhōu,救济)贫苦,官道两旁种榆柳垂杨以荫行旅。自臣以下至营哨各官,于驻营之地,日巡行省视,以劳来而劝勉之。……所部楚军,向用农家,不收游手,其将领又多由佣耕作苦而来,故以其所习课其所能,不烦教督而自劝。该准备的都准备了,马上可以开打了吧?还不行。天下大事,千头万绪,要万事俱备,不欠东风。组织人马、训练士兵、安排军事、粮食,这些繁杂的具体事务,才完成了茫茫大事中的一件。老大难的事情,在后头等着。内辩外攻收复新疆,属国家大事;中俄国际战争,属于天下大事。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处理大事的方法,首先得在宏观上做划分。左宗棠运用政治家的眼光、军事家的方法,对西征新疆这项庞大的工程,作了理性的分析与周密的规划。他明白自己要集中精力解决好两大问题:一是政治问题,二是军事问题。要处理好两种关系:内部关系与外部关系。无论问题还是关系,一切都是围绕人展开的,归结到一点,就是人的问题。而人的所有问题,无非是人心问题。怎么消化问题,处理好关系,幕后工作做得是否扎实、到位,就成了能不能收回的关键。这需要先从解决人心入手。左宗棠清楚地知道,组建西征军,对士兵练心、练胆、练战技,还只解决了微观问题上的内部问题。作为成熟的政治家,左宗棠脑海里在反复斟酌朝廷内部关系。要处理好的至少还有:一、海防派与塞防派怎么在争斗中保持合作?二、塞防派怎么将自己一方的观点,通过行动与奏折,跟朝廷沟通到位?三、在塞防派的内部,通过什么来凝聚人心,形成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气势?在如此之多的错综复杂的问题与关系中,左宗棠需要理出一根主线,来作为自己行动的原则,做到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确定的原则,是“内辩外攻”。为什么是“内辩”而不是“内斗”?因为内部问题,说到最后都是自家的问题,将对方斗得越惨,自己受到的拖累也会越大。塞防派虽然已经在行动上大胜海防派,但两派的利益,说白了都是国家利益。中国人内部的事情,除了合作,还是合作。如果内部不合作,左宗棠成了“光杆统帅”。没钱没粮,没法包打天下。但跟政敌怎么合作?最好还是用辩驳的手段,从观点上去赢得对手,堵住政敌的嘴,赢来做事机会。以李鸿章为首的海防派,还在千方百计地考虑怎么拆台。左宗棠既已出征,马上面对另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从哪里来?只能从海防派那里来。左宗棠做过统计,收复新疆,一年需要的白银开支,在800万两左右。但朝廷的国库,早已空虚,每年名义上可拨下500万两,而实际到账只有200万两。亏欠如此之多,左宗棠只有向朝廷求助。但中国商人哪里凑得齐这笔巨款?左宗棠想到,在保卫台湾时,沈葆桢曾有过向洋商借款的办法,他请求朝廷允许自己按照沈葆桢之前筹备海防时的方法,筹借洋款1000万两,每年付洋商8厘利息。清廷既然充分相信、并且全权委托左宗棠收复新疆,当然不会再打折扣,答应下来。但国家内部钱财已经被贪污腐败掠夺一空,外部存款已经被列强强权压榨干净,政府的钱库里也没有余钱。朝廷只好要沈葆桢“代为筹借”。不说还好,这下又捅到了旧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