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帝国最后的鹰派-3

藏命于深山,也要用学问。据野史记载,这段时间,左宗棠用他一流军事家的头脑,在玉池山上反复侦察,最后选定一个叫白水洞的地方。白水洞坐落在湘潭与湘阴中间,地势偏僻,难猜难寻。无论去湘潭,还是回湘阴,路途都最近。左宗棠叹息自己老谋深算,读了那么多书,却先做这么个小谋划,未免大材小用。左宗棠又帮郭嵩焘选定隔壁一洞,叫梓木洞。选好后,他们安排人用砍刀将洞内用树木、树叶、藤蔓修理了一番,打造了一个类似野人与猿猴住的洞房。房子原木原石,原始生态,纯手工制作。刀砍斧伐,立木覆叶,忙碌了几天,房子搞得差不多了,他与郭嵩焘悄悄下山,将沿路痕迹掩盖。现在,只等社会大暴动,他们就抢在第一时间,搬到山上来。人算即是天算。白水洞建好后不到4个月,预感得到了可怕的印证:1850年11月4日,洪秀全集结2万多人,在广西金田村正式发动声势浩大的起义。湖南与广西紧邻,惊天动地的太平天国运动,像一声炸雷,让整个湖南陷入惶恐与纷乱。国事也在发生变化。就在这年的2月25日,中国易主:道光皇帝驾崩,咸丰皇帝登基。但朝廷像一头笨拙而麻木的老黄牛,太平天国运动事实正在以台风横扫中国的气势席卷而来,中国土地辽阔,号称天朝上国的朝廷已被摇动了,遥远的北京,居然还感觉不到动震,咸丰皇帝没怎么上心。他依然以君临天下的架势,俯视天下臣民。咸丰皇帝登基,给左宗棠又带来一次出山的机会。为了显得皇恩浩荡,咸丰一登基就颁发一道诏书,宣布开“孝廉方正科”,声称要搜集乡野遗才,定荐举后赴礼部验看考试,授以知县等官。[1]在这个不是时候的时候,左宗棠成了被搜集的对象。翰林院庶吉士郭嵩焘推荐左宗棠。[2]左宗棠一口拒绝了。他心里一肚子火:你这么个破朝廷,弄得我考试不中脸面丢尽也就算了,如今连自己治下的老百姓都保护不了,弄得我左老三假隐要变真隐,我怎么可能出山给你来帮忙?不说他眼下正忙着要真隐了,就是不隐,他也不去。因为保举“孝廉方正科”即使选上了,也只能得个六品顶戴的芝麻官。左宗棠相信自己跟诸葛亮一样,是拜相封侯的人物,怎么可以起步如此低下?关键是,一心关注社会变动的左宗棠,这几年通过一个人,看到了自己的希望。这个榜样,就是湘勇(今称湘军)创始人江忠源。江忠源,湖南新宁人,与左宗棠同岁。但科考比不上左宗棠,1837年才考取举人,其后科考一直不顺。1844年,为镇压农民起义,便在籍办团练,[3]灌输忠孝礼义,教兵法技巧。江忠源办团练,很快就见成效:一举成功消灭了同乡雷再浩的起义军。19世纪40年代初,在连年天灾人祸的逼迫下,湖南新宁人雷再浩揭竿而起,组织平民反清,与李辉、李世德共创“帮帮会”。雷再浩、李辉分别于新宁八峒、瑶市、盆溪及县城发展会众。几年后,会员发展到2万多人,雷再浩被推举为总大哥,李辉推为元帅。1847年10月16日,雷再浩在黄背峒,李世德在广西滑溪正式宣布起义。江忠源组织团练迅速去镇压。江忠源带的团练,坚持了民间办军事特色,对朝廷,一不要人,二不要钱,三不要粮,但一心帮朝廷办事。对于这样“三不一有”的民间部队,朝廷求之不得,自然大加鼓励,常常奖励。江忠源凭借这支民兵队,成功镇压了会党起义。朝廷马上赏他做浙江秀水知县。尝试到办团练的甜头,江忠源又命弟弟江忠淑募选500人,号称“楚勇”,赶到广西。这是湖南乡勇首次出省作战,也是湖南民间第一次搞军事输出,出师大捷。开局很好,发展很快。其后几年,江忠源节节胜利,他的官位也从举人起步,知县、知府,一路往上升,升升升,升到了按察使和安徽巡抚。非常之人,以非常手段,办非常之事,取非常官位。江忠源别开生面的起步,让左宗棠豁然开朗:即使江忠源考上进士,发展再快,也无非做个县令、知府,类似胡林翼官场骄子,眼下就是这样。江忠源后来被奉为湘军创始人,可惜死得太早,事业半路夭折,名气没有曾国藩大。[4]就才能而言,他与曾国藩旗鼓相当,各有所长。北京城里流传着一个说法,京城里只要有人去世,江忠源必定会帮忙买棺材,曾国藩必定会赶过去送挽联。“包送灵柩江忠源,包作挽联曾国藩”,说的就是这个事。当时流传一则笑话:曾国藩帮人写挽联上了瘾,有空就琢磨怎样给人家挽一联。某次有朋友登门拜访,见他正写着,好奇地探头去看。曾国藩拼命捂住,朋友更加好奇,夺过来一看,原来活着的朋友,都被他预先写好了挽联,只等一死就直接送,自己名字竟然也赫然挺立其中。朋友大惊失色,愤怒地甩门而去,从此与曾国藩绝交。这些江湖传闻,已透露给世人,江忠源长处在实践与行动,曾国藩长处在文采与谋略。左宗棠则兼具两者之才。江忠源的经历给了左宗棠启发:在当下乱世里,要想做成当代诸葛亮,必须蓄足势力,一炮打响,扶摇直上。不做大事,就做隐士。左宗棠想避世而隐,这一思想苗头最早发生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他多次写信给贺熙龄,称自己要“买山而隐,为苟全之计”。后来先闹旱灾,后发洪灾,计划全打乱了。左宗棠“买山而隐”的创意,来自读史的启发。明末战祸乱烧,一个叫孙夏峰的人,带着几千人躲进了易州五公山;一个叫魏敏果的人,带着母亲躲进蔚州德胜岩。他们都躲过了劫难,最后完好地存活下来。左宗棠因此结论:学他们躲进深山,世界再乱也安全。左宗棠厉害,在于他懂历史。黑云终于压城而来。1852年7月,太平军将领萧朝贵直奔长沙,带领5万人马,枪炮雷动,兵临城下。紧邻长沙的湘阴土地,在起义的剧烈颠簸中震荡了,随处可见仓皇与逃离。这时的左宗棠,已经带着一家人,带上二哥左宗植、带上周夫人妹妹的两个儿子,加上朋友郭嵩焘,以及他的弟弟郭昆焘、郭仑焘,在白水洞和梓木洞里安然地过起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生活。这种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生活,其实是一种要什么没什么的苦不堪言的生活。但比起随时会被乱军杀头的生活,已经有一种莫大的幸福。左宗棠有点沮丧,但他觉得真安全了,“我无害于贼,贼无所忌于我。”他推断:自己已经弄得江湖名气很大,太平军到了一定会来找,找到封个职位,如果不从就杀掉;但现在自己已经成功躲起来了,没给朝廷做事,对太平军没伤害,他们稍微找一下,没看到就走了,不会专门来找去干掉。他当时预测,太平军来势凶猛,所向披靡,一路杀敌北上,不可能在湖南呆很长时间。最多也就想占领长沙、岳州这些较大的城市罢了,没时间到农村乡下来抢钱抢人,所以自己真隐下来,倒可以过上庄子所描绘的“上如标枝,民如野鹿”自由自在的生活。他10多年前在自写的挽联中,不正是想过这种生活吗?“愿从此为樵为渔,访鹿友山中,订鸥盟水上,消磨锦绣心肠,逍遥半世”。在山中消磨岁月,日子过得很慢,光阴变得很长。这时他开始想:太平军什么时候走?他们会推翻朝廷吗?不可预料,让左宗棠干脆什么都不急了。反正自己早做好了打算,既然活着上山来,就没想过活着下山去。难道非隐不可吗?隐山大谜这时除了隐居,他至少还有两个选择:一是赶紧主动投奔太平军;二是迅速向朝廷靠拢。第一个选择,还真有这么一种流传。说太平军杀进长沙时,左宗棠偷偷跑去见洪秀全,跟他有一番绝密级对话。简又文在《太平天国全史》中说:“左宗棠尝投奔太平军,劝勿倡上帝教,勿毁儒释,以收人心。”最后为什么又不加盟了呢?因为各自的信仰不同。“唯洪、杨以立国源头及其基础乃在新教,不能自坏之,不听。左乃离去,卒为清廷效力。”不是左宗棠不想加盟太平军,也不是他没那样做,而是洪秀全、杨秀清不愿意放弃当宝贝用的“上帝教”。左宗棠跟太平天国因为“主义”有分歧,没谈到一块,所以放弃加盟。著名历史学家范文澜在《中国近代史》中,也有类似记载。更容易让人产生接近联想的,是左宗棠与洪秀全经历相近,推测起来应该气味相投。洪秀广东花县人,生于1814年1月1日,比左宗棠小一岁零二个月。他7岁进入村里私塾读书,13岁正式参加科考,一度醉心于“科考取官”。但屡考屡败,晃眼到1836年。他的家境本来穷苦,这时已经穷得揭不开锅。洪秀全还铁心要考,只好一边做乡村塾师赚钱补贴家用,一边继续参加科考。1837年,他打起精神继续参加广东花县县试,总算顺利通过,但府试再次名落孙山。这一年他已经23岁,23岁了连秀才都还没有考取,他差点当场气死。[5]从死亡线上挣扎着回家,洪秀全大病了一场。病中,他一直处于癫狂状态。家人将他当成“非正常人”,为了防止他外出伤人,派了两个哥哥日夜看护,把他反锁在家里。同村人私下议论,都认为他疯了。这样折腾了一个月,洪秀全竟意外醒了过来。他说自己这一个月里做了一场大梦,梦里到天上去了一趟,面见了耶和华老先生。“耶和华是谁?”村民不知所云。洪秀全很严肃地告诉他们:“上帝,你们听说过吗?耶和华就是上帝。”自从宣布梦见上帝,洪秀全俨然成了上帝的发言人,他决定不考了,发誓从此“不考清朝试,不穿清朝服”,要自己当皇帝来“开科取士”。唐朝黄巢曾做《不第后赋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洪秀全决心以黄巢做榜样,铁下心来造反。太平天国运动,在洪秀全从癫狂中醒来后,大张旗鼓地发动了起来。小说家曾以活灵活现的语言,描写了左宗棠夜会洪秀全的情景。不但有谈话内容,还有端茶、送客细节。事实真相呢?湖南籍历史学者谭伯牛考证,当时确实有那么个人见过洪秀全,此人姓黄,是湘潭的一个落魄书生。他长得很像左宗棠,有人在夜色中看到他进入太平军营,就误传误播,将黄某当成了左宗棠,编出这样一段“替身”故事。左宗棠自己的说法最有说服力。1854年,他写信给湘潭朋友黎吉云,还在怀疑,“洪秀全不知实有其人否?”又进一步说,“唯杨秀清苍滑异常,贼中一切皆其主持”。左宗棠连到底有没有洪秀全都不肯定,硬说与洪秀全见过面,就属灵异事件了。其实,左宗棠没参加太平军,从理论上推断,有几点原因:一是,他虽然考试不中,但他的天分极高,不是洪秀全那类确实因水平原因考不上,看不到上升空间。读过洪秀全文章的人,没有一个人不认为他只会写打油诗,考上了才是奇迹。二是,他的理想一直是进则有功名,做当代诸葛亮,退则可以做“湘上农人”,没想过造反。而在社会地位上他属于乡绅,乡绅、富农、地主阶级,历史以来,鲜有带头造反的先例。三是,他的朋友都是体制内主流大员,陶澍、胡林翼、林则徐,他受体制内思维影响不浅,很难在瞬间做出逆天而行的大举动。这样看来,左宗棠不会有加盟太平军的行动。那么,左宗棠这时为什么不主动向朝廷靠拢呢?道理很简单,左宗棠心理上会抗拒。左宗棠是一个心气很高的人,同时是一个踏实与办事的人,是一个实在的理想主义者。他从不愿意在熟人、朋友面前服输,但会试之败,弄得他很没面子。在曾国藩与胡林翼面前,他被文凭压迫低下头颅。更何况,鸦片战争以来,他对腐败与卖国的朝廷,已经痛恨入骨。让左宗棠纠结的是,他恨朝廷不假,但在“朕即国家”的时代,皇帝、朝廷、国家已经完全混同,三位一体。一旦朝廷没有了,太平天国运动成功,自己从头到尾没参与,恐怕也会在将来成为“被革命”的对象。比较之后,他找到的最好办法,是与自己怨恨的政府合作。妥协与退而求其次,这就需要谈条件。核心一条,需要授权。左宗棠很清楚自己的性格,刚直率性、固执倔强,“可大受而不可小知,能用人而必不能为人用”。但怎么样才能保证有权呢?办法只有一条,就是让对方来请,并且是不厌其烦地请。左宗棠现在想明白了,诸葛亮当年弄出个三顾茅庐,后人以为是诸葛亮为了给读书人挣面子,这是陋儒的迂腐浅见。诸葛亮精明得很:我现在年纪轻轻,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什么都还不是,你凭什么请我?可能是随口说说。你邀请我出山,现在越热心,显得越真心,以后越铁心。你越请我越不动,以后你就不得含糊我。你不是充分信任我吗?你不是强邀我下山的吗?信任我,就放权让我做主吧?强邀我下山,我已没有退路,我以后再怎么过分,你总不能一脚踢开,请神容易送神难吧!左宗棠以“今亮”自比,诸葛亮这点小技巧,他懂得比谁都深。所以干脆不急了,躲进深山,摆出一副架势:世事纷乱,刮风下雨,与我无关。难道,左宗棠在假隐?这又不大可能。战乱年代,谁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过几秒。而太平天国与满清朝廷,鹿死谁手,谁也不知道。天下明天到底会怎样?谁也不知道。左宗棠是真隐了。当时心情是真心想隐,隐是内心的自我承诺,而不是公开声明。它会随人的感情、好恶改变。万一朝廷要来麻烦他,让他做个“劳人”,他当然又会抓住机会。“经世致用”的隐,是宁静致远,是静观其变,而不是伯夷、叔齐式的坚守。“用无常道,唯变所适”,“学有因革,通变为雄”,这门学问的立足之本,是追求用行动改变当下现实,而不能将学问当成孤芳自赏的花瓶。现在,既远离太平军,又不理会朝廷,表明左宗棠还有一种姿态——观望。在前途未卜时,最好的参与,就是观望。他这样躲起来,人家找得到吗?别人找不到,一定是自己还不够好。真正不可或缺的人才,不论在龙宫还是天宫,不管在蛟龙一号还是神州九号,一定可以找到。左宗棠眼下名动江湖,自从与林则徐见面,官场到处都有他的传说。躲在这个荒山野岭,通过什么方法,才可以将左宗棠先生请出山呢?一个叫张亮基的人,正在费尽脑筋,琢磨这个事情。三顾左庐真隐于湘阴白水洞时,属于左宗棠建功立业的机会,终于主动找上门来。左宗棠住进白水洞不到10天,当代的刘备,现任湖南巡抚张亮基,急不可耐地“三顾左庐”了。张亮基什么背景呢?江苏铜山(今徐州)人,道光年间的举人,胡林翼的朋友,林则徐的部下。这次被调进湖南,主要就为镇压太平天国。胡林翼向张亮基推荐左宗棠,写了一段长长的评语:一是“才学、品行,超冠绝伦”;二是“为人廉洁耿介、刚直方正、性情善良、忠肝义胆”;三是“胸罗古今地图、兵法、国章、时务”。最后他还列了一点:不重名利。即使谋划成功,也不愿意受赏。张亮基一看,这么好,这人不就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吗?召之即来,来之能战,可以独担大任,而且谋划能成。最后一句,也说到张亮基心坎里了:做成了也不会与自己争功。领导不怕放权,就怕下级与他争功。张亮基可要靠政绩升官啊。1852年8月22日,张亮基从贵州进入湖南。到常德时,就派人先送礼金,再派人送书信,两拨人马浩浩荡荡,去邀左宗棠出山。派人来请的效果,想都不用想,没用。稍后,张亮基换了个方法,写信给胡林翼,求胡林翼去邀。诚心不够,自然又不成。大兵压境,生死关头,张亮基心里急啊。缺了左宗棠不行,还得另想办法。他想起一个人,江忠源。江忠源这次扮演了《三国演义》中的徐庶。江忠源写信代请,最后二哥左宗植和朋友郭嵩焘也来面劝,内外合力,左宗棠动摇了,同意出山。这个故事经不起仔细推敲。最明显的是,左宗棠既然以当代诸葛亮自比,对仕途又已经不那么心切,张亮基本人都没出面,左宗棠就这么出山了,跟他自己的定位不符。于是另一个与“三顾茅庐”可以相媲美的故事,又流传出来了。唐浩明在《曾国藩》一书中有“计赚左宗棠”一节,叙述了这段起伏跌宕的经历:某天,陶府的家人陶恭突然前来送信,左宗棠出门亲迎。接信看时,陶恭正在左顾右盼,陡然听到一声怒吼:“张亮基真是岂有此理!”左宗棠本来声音洪亮,这一声吼得屋瓦震动,吓得周诒端和张茹急忙从内室走出。“季高,什么事发这么大脾气?”夫人周诒端面色惨白,气喘吁吁地问。“你们看,你们看,这张亮基真是欺人太甚!”夫人接过信一看,居然是张亮基绑架陶桄的内容!信中称陶家为官宦大家,湖南有难,省府捉拿了他,逼他拿10万两银子来,否则打进牢房。陶澍一生为官清廉,两袖清风,朝野上下谁人不知?张亮基要陶家捐10万两银子,分明是勒索!左宗棠越说越气,把手一捋,高喊:备马!即和陶家仆人各骑快马,直奔长沙。左宗棠跨进长沙城的陶公馆,还未进屋,就问:“公子呢?”门房流泪说:“昨日下午,一群兵士把公子绑架走了。”左宗棠立即策马来到巡抚衙门,怒气冲冲地向里面闯,守门的卫兵也不阻挡。左宗棠径直上了大厅。这时,巡抚张亮基从签押房里踱步出来,拱手说:“左先生,鄙人在此恭候已久。”左宗棠怒气冲冲,大喊一声:“陶公子在哪里?快给我放了!”张亮基哈哈一笑,说:“从何谈起!我昨天请公子来舍下叙谈,公子正在后花园赏花呢。”江忠源这时出来了,左宗棠见到他,又见到了陶桄,才陡然明白,逼捐10万两银子,并无其事,引诱自己前来自投,才是真的。这段故事情节生动,引人入胜,但《左宗棠评传》作者杨东梁认为,张亮基扣留陶桄,逼他拿出10万两银子,从而引左宗棠赶赴巡抚衙门,是后继者骆秉章办的事,没张亮基什么事。正史记录、野史编派、小说演义,众说纷纭。事实到底怎样?读者可以自判。真实的历史是,在此之前,张亮基已经专程登门,邀请了左宗棠。张亮基亲顾左庐,是在兵临城下的危局中紧急做出的。太平军围住长沙后,主营安扎在城南妙高峰,营盘分扎长沙城南、东、西三面。城北是湘江,清军在这里布置了五千余兵力;江对面驻下三个绿营。湘江成了清军守城重点防守区,也是出入长沙城的唯一安全通道。夜幕中,50多个部下,簇拥着一位身穿便服、身材清瘦的官员,悄悄走出长沙城北门,登上了停泊在江面的一艘官船,轰隆轰隆向湘阴方向驶去。官员正是新到的湖南巡抚张亮基,他冒险出城,是到湘阴去邀请左宗棠。见面后,左宗棠被他的诚心打动,但并没有立即来长沙。完整的故事情节是,先通过胡林翼、林则徐举荐,再江忠源写信力邀,然后张亮基登门拜访,左宗棠终于出山了。既来之,则安之。左宗棠受命之前,丑话说在前面:“宗棠脾气不好,遇事又好专断,恐怕日后不好与群僚相处,亦难与大人做到有始有终。”张亮基当面承诺:“鄙人今后大事一任先生处理,决不掣肘。既以先生为主,群僚亦不会为难,请先生释怀。”左宗棠一听,这解决了自己关心的“授权”。但怎么保证“授权”的有效呢?这需要对方保证自己有完整的独立性。如果没有独立性,无论是君臣关系,还是上下级,自己事实都是张亮基的部下。这就让独立成为一句空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上级要下级服从,下级都不得不服从,事实还是张亮基一个人说了算。要保证“授权”不是名义,不是一纸空文,唯一的办法,是自己人身独立,有主宰自我的进退自由。于是左宗棠再提条件:“宗棠乃湘上一农人,不习惯官场生涯,若与大人及诸公同僚相处得好,则在长沙多住几天;若相处不好,宗棠会随时拂袖而去。请大人到时莫见怪。”张亮基毫不介意,满口答应下来。既保证了独立性,又得到了“授权”,双方满意,皆大欢喜。左宗棠首次出山,就这样定下了。1852年10月8日,左宗棠从湘阴赶到长沙,“缒城而入”,谒见张亮基。张亮基“握手如旧,留居幕府,悉以兵事任之,至情推倚,情同骨肉”。这天起,左宗棠正式做起了张亮基的幕僚。受命后第一件事,是打太平军,解长沙之围。5天后,即1852年10月13日,左宗棠统帅湖南清军,与太平军在长沙天心阁展开了第一场决定湖南政府命运的生死大战。这一战,左宗棠指挥大炮,一炮打死了太平军现场总指挥、西王萧朝贵。太平军群龙无首,逃出湖南,冲向武汉,逼向南京。长沙之围轻易化解。长期以来,民间野史广泛流传“萧朝贵是左宗棠指挥下打死的”这个版本。但《左宗棠评传》作者杨东梁指出,左宗棠与张亮基于10月7日才从长沙北门登梯入城,而萧朝贵于1852年9月12日在长沙南城已经被城中炮火击中,伤重而亡。左宗棠到长沙时,萧朝贵已阵亡20多天了。按前一种说法,左宗棠与诸葛亮出山时惊人地相似:“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按后面一种史实,尊重史家说法,则左宗棠出山时已经略微显得姗姗来迟。真实的情况是,左宗棠第一次出山的作用,无疑被野史流传夸大了。左宗棠真正发挥的作用,是在张亮基幕府呆了一年,做了两件大事:一、1853年1月12日,江忠源配合他,用12天时间,将浏阳的农民起义军,周国虞、曾世珍组织的“征义堂”镇压下去,斩首七百,解散万人。二、1853年2月,在太平军力克汉阳、占领汉口,半个月后,攻克武昌,取得第一座省城。左宗棠入主湖北,经过8个月奋战,将太平军驱逐出武汉。这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战果丰硕,但相对于后来大开大合、风起云涌的大战,更像是左宗棠一生战斗的小演习。张亮基在1852年调任湖南巡抚,授权左宗棠不到一年,就因左宗棠指挥得力,战功显赫,被提拔署湖广总督。太平军见攻湖南无望,便将兵力转到湖北。左宗棠在湖南指挥,张亮基便亲自率领清军在黄安(今红安)、麻城夹击太平军,不料大败于田家镇。1853年10月17日,张亮基被免去署湖广总督,改去山东做巡抚。冠冕堂皇的调任理由是他善于守城,山东济南府需要他才守得住。真正的原因,是他得罪了僧格林沁亲信大将胜保。太平军在长沙受挫,便从湖南转向江西、湖北、安徽、江苏,一路杀过去,指哪打哪,一路攻城略地。长沙在左宗棠的指挥下,成了当时全国唯一一座没有被太平军攻进的孤城。这也预示着,左宗棠将要成为太平军的最大克星。眼下,张亮基要动身,离开湖南去山东赴任了,他有点舍不得左宗棠,力邀同往。左宗棠像上次拒绝做林则徐的幕僚一样,婉言谢绝了。张亮基知道,自己去年被提拔做总督,是左宗棠“防守湖南之功”,自己领了功劳,丢下左宗棠就这么走了,怎么也过意不去。他向皇帝“奏保知县加同知衔”。左宗棠又坚决辞谢。张亮基终于纳闷起来。与左宗棠合作了一年,他居然还没弄明白,左宗棠这样卖命地帮政府办事,到底图的是什么?事实上,左宗棠对县官看得很重的。早在1845年10月,妹夫张声玠到河北保定元氏县做县令,左宗棠写信给他说:“天下有两官员好作,一宰相,一知县,为其近君而近民也。宰相不可得,得百里之地而君之,可矣!”县官既然跟做宰相一样,左宗棠为什么不要?“同知衔”即“相当于知府”,已经不低。何况,左宗棠此时已41岁了。经历了世事的困苦,战争的残酷,他不再是“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的高调青年书生,而是务实的中年办事人。根本原因,是左宗棠将自己看得很清楚,在陶家自学成材,自己的才能,“可大受而不可小知,能用人而必不能为人用”。这次合作,他更加看清楚了,自己如果得个“同知衔”,职位权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卡在中间,以自己的个性,不但办不成事,而且搞不好关系,一时利令智昏,终将一事无成。左宗棠同时看出官场关系的复杂与微妙,他不愿放弃湖南根基而去山东,于是决定辞归,回老家湘阴。他对张亮基拱手道谢,表示领了心意,说:“虽已固辞,然其意则可感矣。”回想这一年的合作,左宗棠与张亮基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们都履行第一次见面时的诺言:所有需要批复上报朝廷的奏章,张亮基全部放手交给左宗棠办理,左宗棠跟张亮基谈主意、策略,张亮基全部同意按左宗棠的意见办。左宗棠既感激,又高兴,加班加点,没日没夜地埋头苦干,死气沉沉的清军,被他用激情与智慧盘活了。(“所有批答咨奏,悉委吾手。昼夜劳思,竟无暇晷,委任之专如此,言行计从又如此,虽欲不感激奋发,其可得乎!”)40岁时第一次出山,比诸葛亮晚了14年。但出山第一年干得不错,比诸葛亮26岁强出不少。“人生起步四十始”,左宗棠开创了一个先例。他胯下那头慢驴,开始变成一匹骏马。出山大捷,前路光明;卧龙入湖,鳞爪飞扬。(W//R。S/H。。U)左宗棠如何从湖南地方小幕僚,出湖入江,将事功迅速做大?[1] 举孝廉是汉朝的一种由下向上推选人才为官的制度,孝廉是察举制的主要科目之一。孝廉是功名,可实授官职。孝廉方正科是清朝特设的制科的一种。仿照汉代的“孝廉”、“贤良方正”,将两者合为一科。雍正元年(1723),曾下诏直省每府州县卫各举孝廉方正,高中者赐六品服备用,并规定以后每逢皇帝即位即荐举一次。到乾隆五年(1740),定荐举后赴礼部验看考试,授以知县等官。道光间改在保和殿考试。此科历朝荐举颇多冒滥,汉朝时有童谣讽刺:“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晚清与汉朝类似,完全流于形式。[2] 1847年春,郭嵩焘第五次进京会试。这次他一口气接连通过“会试”、“殿试”、“朝试”三关,成绩列最优等一类,道光帝授予翰林院庶吉士。这年农历11月,他离京南归省亲,1848年农历三月抵家。正碰上湘阴洪灾,他随叔父在家救灾,忙乎了一年多。1849年,忙完正准备回京,湘阴再次遭遇洪灾,灾情比去年更严重,城中水深数尺,仅城北一隅不为水侵,郭嵩焘只得继续留家救灾。正当他日夜操劳救济灾民,置个人仕途于不顾之时,父母先后病倒,农历九月母亲张氏先期因病去世。隔半载,父亲相继去世。1850年9月到1852年9月,郭嵩焘一直居家守丧。除为父母寻找葬地,没有离开过湘阴县城,闲时读书著作,静观局势变化。[3] 团练源于周朝时的保甲制。是中国古代地方民兵制度,在乡间的民兵,亦称乡兵。唐代设有团练使一职,类似民间的自卫队队长。宋代置诸州团练使,北宋苏轼曾任黄州团练副使。清代团练源于嘉庆时期对分布式暴动的白莲教起义,当时八旗、绿营严重腐化,不足以御敌,合州知州龚景瀚上《坚壁清野并招抚议》,建议设置团练乡勇,令地方绅士训练乡勇,清查保甲,坚壁清野,地方自保。办团经费均来自民间,且由练总、练长掌握。[4]1853年10月,节节胜利的江忠源犯了轻敌的毛病,以为太平军从南昌撤围西上,赶到湖北田家镇(今武穴西北)增防,被太平军击败,退至武汉。12月率部入守庐州(今合肥),陷入太平军的重围。因兵单粮乏,援兵不至,1854年1月14日被太平军攻破城墙,自己投水自杀。清廷追赠他为总督,谥号忠烈。[5] 据美国学者石景迁在《天国之子和他的世俗王朝》中描述:这一次落榜,洪秀全彻底绝望,他甚至失去了徒步回家的勇气,雇了两个轿夫抬他回家。等到半个月后回到家,已经气息奄奄。第七章 牛刀大试再顾左庐1853年10月25日,左宗棠回到湘阴,暂时告别幕僚生涯。从铁骑突出刀枪鸣的战场,再次来到鸟鸣山更幽的白水洞,左宗棠的心态,经历了一次大转换。总结前段经历,他发现,幕僚的事情,再做不得。左宗棠给夫人周诒端的弟弟周诒晟写信,说出了内心的想法:这一年我耗尽了心血,不想再出山了,不再参加与太平天国作战的戎幕工作,从此我要藏到深山里,销声匿迹,隐姓埋名。初出茅庐旗开得胜,仗场场打得顺利,关系也处处融洽,怎么反生撤退念头?难道他已经改变了人生观,放弃了“当代诸葛亮”大梦?外人无法理解,左宗棠有苦难言。这一年拼命干下来,离开后总结:对满清坚固如磐石的官场,自己这个小举人,始终是个打酱油的。人家需要你,擂鼓你冲锋;杀得遍体是伤,人家鸣金收兵;回去论功行赏,人家排排坐,分果果,自己成了身无分文、心忧天下、任劳任怨的老黄牛。铁打的官场,流水的官员;一朝诸侯,一任幕僚;巡抚不狠,幕僚不稳。朝廷的任命与罢免工作,照旧在流水作业线上进行。1853年秋天,长沙城头萧瑟,凄冷的天空,弥漫着悲凉的肃杀之气。云贵总督吴文镕坐着一顶轿子,在同样萧瑟凄冷的武昌城,匆忙坐上湖广总督的猩红交椅,接过了张亮基经手的事务。[1]吴文镕是江苏仪征人,1819年中的进士,随后做上翰林院侍读学士。这个职位,相当于皇帝顾问兼秘书官。[2]跟皇帝呆在一起,关系亲,提拔机会多。1839年,吴文镕顺利升上福建巡抚。第二年通过干部交流,又到湖北做巡抚,这次不巧,赶上第一次鸦片战争,没去成。随后10年,仕途依然通畅。1852年,朝廷提拔他做闽浙总督,他没去;又改做云贵总督,这次去了。吴文镕是汉人,学问做得尤其好,用今天话说,是“学究型官员”。他跟湘官集团关系其实不错,是曾国藩的老师,跟胡林翼也有私交。这次到湖广地区来,不知是出于学院派的高傲,还是对自己能力自信,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他没有想起左宗棠,连个邀请函都没发。左宗棠选择再次回湘阴隐居。这固然有张亮基人走茶凉的伤感,内心其实对吴文镕抱有期待。他在等待一个“请”的仪式。左宗棠号称隐居,功名心没死。他更加看清了,要做成当代诸葛亮,得站到时代的风口浪尖,做影响天下的大事。湖广地区是太平军西征的必经之路,是太平天国的主战场,北门锁钥,举足轻重,是中国的风口浪尖。如果离开湖南,做得再好,也只能当一辈子幕僚。他拒绝入林则徐幕府,也放弃跟张亮基去山东,就是基于这个考虑。左宗棠从来没有想过要做天下第一幕僚。“誊录、县令、同知衔”,他都根本没放在眼里,何况职业幕僚。再次隐居白水洞的时候,他想,新到的吴文镕会不会找上门来?吴文镕老学究一个,当然猜不到深山老林里左宗棠的心思。科考出身,多年京都体制内生活,奉旨填词,让吴总督擅长诗文,但缺乏底层生活经验,接不上地气。他既看不到这个朝廷体制的弊端,也不明白“人才失而求诸野”,当然更不会想到主动去寻野访贤。但吴文镕的学究式自信,第一下撞到了一个武举人。崇纶,武举人出身,一身江湖气。他是满洲正黄旗人,根正苗红有背景,1852年12月被提升做了湖北巡抚,其后清廷改命崇纶“留湖北协防”。总督吴文镕才进武昌落座,巡抚崇纶明白了,此人从此是直接上级。学究碰上武举人,真秀才遇到兵,气味严重不投。吴文镕一上任,就与崇纶发生摩擦。等太平军杀进湖北后,矛盾激化了,两人开始扯皮。崇纶算老二,有吴文镕在前面顶着,胆气壮,装英雄,跟咸丰皇帝打报告说:“武汉民迁市绝,饷乏兵单,请移内就外,以剿为先。”臣子主动请缨,咸丰皇帝当即批准。崇纶拿着圣旨当令箭,逼吴文镕说:你的本职工作是负责湖北全省防守,但你得带兵出去进攻,天天待在武昌城里守,这像什么话?吴文镕看似自信,内心其实惶恐。老学究不通权术,也不知小人,被崇纶一逼,竟然慌乱。他想,自己毫无作战经验,带兵上前线,岂不等于直接去送死?内心十分紧张,只好装聋作哑,死守城内。但心里不无憋屈,心想真是反了,这年头巡抚可以命令总督了。没想到崇纶自己更怕死,一心想让吴文镕帮他去挡死。小人从来不缺小聪明,他拿起笔又向皇帝告状,说:吴总督一天到晚躲在城里,贪生怕死,不敢出战。(“以闭城株守劾之。”)咸丰皇帝一听,明白总督跟巡抚合不来。不说崇纶是满人,有背景,就是没有,巡抚都在催促总督应战,吴文镕也该以身作则吧。于是严厉批评吴文镕。吴文镕终归学究气,心地直。想反驳,但苦于被崇纶抢占了道德制高点。崇纶戴着为国分忧的高帽子,虽属空谈,但政治正确,谁反驳自己就陷于不义。吴文镕躲避不得,出战不能,这下真慌了。外有皇帝上压,内有崇纶下逼,自己成了只被人提头拽尾的绵羊。实在扛不住了,只好勉强带兵,出武昌城。1854年2月7日,进退失据、内心杂乱如麻的吴文镕,冒险亲自带兵,孤注一掷地进攻黄州。学究兵碰上太平军,如羊入狼群,太平军略施小计,在后营放火,吴文镕则方寸大乱。主帅一乱,清兵顿时全线溃败。兵败如山倒,吴文镕魂飞魄散。唉,他早料到自己不禁打,果然不禁打。崇纶你也逼人太甚,我还有什么脸面见圣上?学究总督只好“扑通”一下,跳进水塘自杀了。吴文镕一死,轮到崇纶慌了手脚。没有了挡死鬼,推卸给谁呢?只好自请出剿。咸丰皇帝知道,崇纶论水平比吴文镕还不禁打,请战是计,谋求逃跑脱身是实。臣子心中那点小九九,怎么瞒得过皇帝?不答应。战不得,逃不掉,崇纶只好心惊胆战地继续死守。熬了半年,武昌还是被太平军攻破。崇纶提前得到探子情报,丢下全城士兵百姓,在沦陷前一天抓紧逃往陕西。曾国藩马上向皇帝打报告,皇帝下令赶快抓回来。崇纶见内有皇帝抓,中间有曾国藩逼,外有太平军攻,条条路通向死胡同,吓得服毒自尽。总督、巡抚相继自杀,湖广地区一时岌岌可危。危机关头,骆秉章顶了出来。骆秉章在1850年3月就已升为湖南巡抚。他长于治理,而短于治乱,小过失不断,经常受到朝廷处分。1852年长沙解围后,骆秉章被调离湖南。但1853年初,清廷又再次任命他做湖南巡抚。骆秉章受命来湖南镇压太平军,是一件颇有戏剧性的事。骆秉章,祖籍广东花县,与洪秀全是同县老乡。而且,据说他们还是小学校友。[3]《清代名人轶事辑览》里有个故事:骆秉章与洪秀全早年在同一个私塾,两人课余时间聊天,洪秀全说:等我将来长大了,一定去造反。骆秉章马上反驳:你如果造反,我一定要来扫平你。洪秀全很轻蔑地说,就你那点水平,扫不平我。骆秉章同样轻蔑地回击,就算我不能,我一定可以找到一个能力超强的人来扫平你。野史博人一笑,洪秀全是梦见上帝后才想到要造反。骆秉章生于1793年,比洪秀全大21岁,40岁那年已经中了进士,与洪秀全不大可能同校对话。但这个民间小故事,编得倒也凑巧:眼下,骆秉章正在找那个能力超强的人来扫平洪秀全。在强敌压境中巡抚湖南,骆秉章有何妙方?野史流传这样一则故事。1854年早春,鸟鸣山静的湘阴白水洞前,一个骑毛驴的老者,带着一个书童,肩背一只袋,正在左顾右看。老者头戴方巾,衣衫老旧,胡子拉喳,面容清癯,背脊微驼。老者下了毛驴,念诗道:“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左家仆人左乔闻声而看,进去通报,说:有个老者来化缘了。左宗棠正在后山喂鸡呢。见有人进山来,猜也是穷苦人,就擦干手,进洞里取钱。按照柳庄规矩,一般打发三五文钱,但见是个老者,左宗棠就数了十二文,放进他手里,随口说:一年十二个月,一天十二个时辰,给你十二文。没想到老者不接、不谢、不走,狮子大开口,要加钱。他说:孔子弟子三千,孟子门徒三千,请先生再赏三千。碰到强讨的乞丐,左宗棠纳闷了。此人出口成章,不是一般的人,跑到这深山里来讨钱,必定有缘由。但不知道他有什么事?于是客气地请进洞边茅屋里坐。老者进屋观望,看到茅屋墙壁挂的林则徐手书的那副“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对联,仔细端详了一会,叹息一声,嘲笑说:能让林宫保自称“愚弟”的人,是什么样的大人才啊!可惜啊,林公看错了人,重托也要辜负了。左宗棠一听,不得了,来了个高人。追问他:看错了什么人?老者摇头说,一个叫作“五画生”的人。此人被誉为今亮,可实际上呢,与古亮差太远了。刘皇叔当年一句“先生不出,如苍生何?”,古亮就出山救天下了;今天强敌压境,湖湘告急,哀鸿遍地,生灵涂炭,可“今亮”呢?只会吹牛,说什么“身无半亩,心忧天下”,就敢纸上写写,门上挂挂而已。这不叫看错人了吗?左宗棠被羞得满脸通红。他突然想起,哈哈一笑,说,老兄你就别兜圈子了,露出真相吧,中午我们来喝两杯!原来,老者就是新任湖南巡抚骆秉章。这个故事让人意外,也给左宗棠挣足了面子。诸葛亮当年被三顾茅庐,主子只有刘备。左宗棠这里,张亮基后脚跨出去,骆秉章前脚就跨了进来。这则故事听起来充满传奇,市井街坊津津乐道。但因为是野史,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严肃的史家不予采信,认为完全是天方夜谭。可以确证的信史是,左宗棠辞幕才回到湘阴,骆秉章马上派人前去礼聘。左宗棠见信和礼品后十分感动,他说,“骆中丞及方伯、廉访诸公以书币见招,并委郑司马入山敦促,礼意优渥,实为可感”。但左宗棠还是婉言拒绝了。原因是与张亮基合作一年,他对官场已经有点灰心:“年来心血耗竭,不欲复参戎幕,已托词谢之,自此匿迹销声,转徙荒谷,不敢复以姓字通于尘界矣。”骆秉章见礼聘无效,又想到用职位来诱惑左宗棠出山,就借上一年左宗棠在浏阳战斗中的功劳显著,向朝廷“保奏其以直隶州升用”,没想到左宗棠得知后又辞谢了(“上书辞之无及”)。骆秉章第一次礼聘失败,诱惑也无功而返,并不气馁。他的策略是,不断派人前去礼聘。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何况他看清楚了,左宗棠的心不是金石,而是热血心肠。骆秉章放下身段,不厌其烦地礼聘,能将左宗棠请出山吗?左宗棠其时正纠结。他心里已经非常清楚:骆秉章是骆秉章,清廷的湖南政府是清廷的湖南政府,他对骆秉章会心生感激,不代表他会对朝廷感动。官场是中国最大的流动江湖,谁也不知道,骆秉章会不会像张亮基那样,随时抽身而走,另有高就。自己呢,随时就会像头孤独的小牛,找不到回家的路。那左宗棠这次为什么又答应出山了呢?骆秉章单靠礼聘是聘不出来。关键有三点原因。一是形势所逼,二是退路全封,三是人情难却。先看形势,湖南新的大战在即。进入1854年后,太平军的枪,像经上帝之手摸过,战无不克,攻无不胜:1月,攻击庐州,江忠源民兵队全军覆没,江忠源自己投水自杀,太平军西征部队全线攻入湖南;2月,湖北黄州被轻取,湖广总督吴文镕战死,太平军攻入汉口、汉阳,再占湖南岳州;3月初,湘阴县城被太平军占领。3年前,左宗棠考察白水洞,最坏的打算,是太平军占领湘阴,今天果然成了事实。这逼得左宗棠考虑直面太平军后各种可能的后果。胡林翼第一次劝说左宗棠出山与张亮基合作,说了句当时他感受并不深,至今想来却直击心脏的话:如果湖南湖北全部被太平军占领,你左宗棠无论是躲在柳庄,还是缩在白水洞,真能保证自己免祸吗?(“设楚地尽沦于贼,柳庄白水其独免乎?”)一年前,这句话对左宗棠有一种驱使的动力;现在,他才体味到潜台词中的杀伤力。他蓦然记起赤壁大战前,鲁肃劝孙权的典故来。[4]左宗棠原本还可以继续中立、观望。但因入过张亮基幕府一年,弄得面临与孙权当年完全一样的选择了。太平天国本来是官逼民反,具备战争的正义性,但因洪秀全后来昏庸腐朽,没有政治策略,拒绝统一战线,一路只知蛮打蛮杀。左宗棠隐居,中立立场,没有观点。但关键时候,太平天国帮了自己大倒忙。太平军杀进湘阴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游说左宗棠加盟,分化瓦解朝廷的潜在助手,居然发布通缉告示,要以“清妖坐探”的罪名,捉拿左宗棠杀头。左宗棠只好以“保卫桑梓”的名义,加盟清廷奋起反击。为躲避太平军的搜查,左宗棠被迫带着女婿陶桄逃到长沙。骆秉章早就派专人在关注左宗棠最近的一举一动,得知后大喜过望,马上派人去请他。这次正史上没有唐浩明在《曾国藩》中提及的“计赚左宗棠”故事记载,与张亮基上次“计赚左宗棠”是否同一件事的演义版?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骆秉章这次出面极力挽留,左宗棠果断答应“入署襄办”。打草惊蛇,将左宗棠逼成仇人,太平天国为自己找到了最优秀的掘墓人。明白了何去何从,左宗棠不再犹豫。1854年4月,左宗棠第二次正式进入湖南幕府。骆秉章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左宗棠答应出山,等于救自己一命。兔死狐悲,骆秉章面对两个既死的前任,充分体验到了乱世做高官的滋味:像被阎王搂着睡觉,随时会被永远带走。吴文镕用自己的学究做派,做了自己的反面教材;贪生怕死的崇纶,也是一个活生生的教训。骆秉章分析:吴文镕提笼遛鸟、做诗逗皇帝开心可以,为什么非得带兵上前线,主动去送死?崇纶学南郭先生吹竽可以,为什么要逼垮吴文镕,弄得自己光秃秃地站到前线,畏阵潜逃,服毒自杀?想到这里,骆秉章在心里笑话他们:放着张亮基的榜样不学,将自己逼进死胡同,蠢宝啊。论带兵打仗,骆秉章比吴文镕水平高不到哪里去;论胆识魄力,骆秉章比崇纶大不到哪里去。但比较张亮基挖左宗棠,三人命运完全不同,骆秉章从中看出了问题的关键:总督、巡抚该做的事是识才、容才、用才。用好了人才,既不要顶着送死,也不要潜逃找死。他选择让左宗棠代表自己,将他推到前台。骆秉章懂得,自古到今,要留住人才,关键是留住他的心。骆秉章表现出一个高超的政治家娴熟的用人才能,他对左宗棠“推诚相与,军事一切专以相付”,左宗棠虽然未被多次礼聘打动,而且来长沙时心思仍放在躲避太平军搜查,入幕后还一门心思在琢磨“保卫桑梓”,无意为保卫湖南政府而战,最后还是被骆秉章大气的人格打动了,觉得自己“不得不留此共相支撑”。骆秉章以大胆放权,如期达到笼络人才的目的。左宗棠现在来为自己分忧,骆秉章规划借左宗棠来将湖广地区的死局盘活,化解危局。左宗棠能如骆秉章所愿吗?出师首捷左宗棠正式做骆秉章幕僚,面临的第一场大战,是代表湖南政府军,与朝廷团练大臣曾国藩讨论:打长沙,还是打湘潭?曾国藩手下的团练兵,跟江忠源一个模式。曾国藩是湖南湘乡人,出身地主家庭,1811年11月26日生,比左宗棠大一岁。曾国藩本来是礼部侍郎,大致相当于今天教育部副部长,从二品高官,呆在北京,位高权重。1852年,曾母过世,按古人的规矩,曾国藩得回家守孝三年。不想一回湘乡,官僚、朋友、亲人、熟人,都来找他,怂恿他办团练,打太平天国。“教育部副部长”做文化、管教育是内行,军旅的事情,完全门外汉。打仗要内行,还得有胆,曾国藩文弱体虚,怎么敢答应?最早向朝廷推荐曾国藩办团练的人是左宗棠,那时他正在张亮基幕府。郭嵩焘第一个找上门,他这边不停地劝,那边不断地向朝廷推荐。左宗棠的劝说,并没有起到多少作用,曾国藩明白,自己跟左宗棠不是同一类人。唐浩明的结论是,真正促动曾国藩出山的人,是郭嵩焘。倒不是郭嵩焘多么能说会道,左右曾国藩判断的,基于一个人人都有的最本能的心理:郭嵩焘比曾国藩还要文气。曾国藩曾说:“郭筠仙芬芳悱恻”,他眼中郭嵩焘翩翩书生,是个浪漫悲苦的闷骚男。连他都觉得可以,看来真可以,曾国藩动心了。1853年1月25日,曾国藩带郭嵩焘去长沙征求意见,张亮基要求他马上征调1000名练勇来长沙。曾国藩再次返回湘乡,扎实组建了1000个民兵,打好了湘勇班底。毕竟是“教育部副部长”,凡事会先考虑政治正确。自己建地方武装,没皇帝点头,心里总不踏实。第二天,曾国藩马上向朝廷发去加急电报,请求皇帝同意自己剿灭“洪杨发匪”。咸丰皇帝当即特事特批:“悉心办理,以资防剿。”有了这句话,曾国藩放心了,便大办起来。湖南古来民风彪悍,会党、土匪林立,民众对打仗的事,有兴趣。曾国藩登高一呼,民众积极响应,发展速度超乎预料。到1854年初,团练兵力超过一万。曾国藩将它分为陆军13个营,由塔齐布和罗泽南率领;水军10个营,由彭玉麟和杨载福率领。两营人数,对半开。兵力组织起来了,找个什么由头去打?曾国藩饱读理学,看重正名。1854年2月,湘军准备全部出动。开打之前,曾国藩精心做了篇《讨粤匪檄》。以卫道自居的曾国藩,洋洋洒洒地阐述他攻打太平军的理由:中国古来是一个以本土正统文化立世的大国,“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世圣人扶持名教”,而太平天国竟敢吃里扒外,冒天下之大不韪,信仰外国人的落后文化,是所谓“窃外夷之绪,崇天主之教”。华夏古来是天下中心,清廷是天朝上国。东夷、南蛮、西戎、北狄,都是外人,是不入流、不文明、不开化的小邦。“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见,“外夷、天主”全都需要征服、消灭,而不是被供奉起来。为正本清源,捍卫华夏正统,他郑重宣布:本部堂奉天子命,统师二万,水陆并进,誓将卧薪尝胆,殄此凶逆,救我被掳之船只,找出被胁之民人。不特纾君父宵旰之勤劳,而且慰孔孟人伦之隐痛。不特为百万生灵报枉杀之仇,而且为上下神祇雪被辱之憾。曾国藩发布檄文时,湖南情况已经糟糕。因为吴文镕、崇纶的无能,长沙的靖港、宁乡,全部被太平军占领,到这年4月28日,湘潭也被占领。曾国藩领命于败军之际,坐镇长沙城内,腹背受敌,形势非常紧迫。到底是先打威胁腹部的敌人呢,还是先打背后的敌人?或者两处同时开打?举棋不定,于是开会。湘勇新组建,将士们很新鲜,积极性都很高。一路讨论下来,一致认为,应该先打长沙靖港。只有左宗棠一人坚持应该先打湘潭,史书记录为“独主援湘”。意见出现分歧,听谁的?听打过胜仗有经验的人的。曾国藩说:打仗我是没经验,但你们比我更没经验。左宗棠有经验,我们听他的。军事会议上,大家一致同意:放弃靖港,专打湘潭。曾国藩部署:塔齐布和罗泽南,带去百分之八十左右的步兵,在陆地集中进攻湘潭;彭玉麟和杨载福带去一半的水兵,在水上推进,开往湘潭。这样,他还留了些兵在身边,免得后方空虚。军事布置全部安排好了,战斗在有条不紊地推进。想不到,节骨眼上,曾国藩自己先开了小差。他听到一个机密。几个生意人从靖港过来,告诉一个叫孙观臣的人,那里只有五百太平军。孙观臣一听,这不是天赐良机吗?马上跑去报告曾国藩。孙观臣是长沙利生绸缎铺的老板,侍读学士孙鼎臣的弟弟。孙鼎臣是1845年的进士,跟曾国藩同在北京做官,关系打得火热。曾国藩放心安排孙观臣做地下党,要他探得消息就向自己报告。没想到一出手,就探得这么大个好消息。曾国藩听了孙观臣的密报,内心激动得不行。他掐指头算:自己留底的湘勇,还有五千多,是对方的十倍!如果去搞个偷袭,搂草打兔子,顺带将这帮太平军灭了,不是既拣了便宜,又可以减轻湘潭的压力,鼓舞湘潭那边的士气吗?前面打了两仗,已有岳州之败和宁乡失利,曾国藩脸上无光。他急需尽快创造一个胜利,用来鼓舞军心,为自己挣回面子。想着飞来横福,越想越激动,曾国藩决定马上行动。他临时安排战斗任务:水师开到靖港上岸,陆勇开到靖港会师,水陆并进,两相夹击,攻杀五百长毛贼。谁来指挥呢?能用的将领,都派去打湘潭了。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亲自指挥一回,增加点实战经验。曾国藩亲自来导演消灭毛贼的好戏。中午时分,水陆并进,预期在靖港会师。曾国藩将指挥船停在靖港上游的白沙洲,大队湘军水师顺着他的令旗,开着战船直冲靖港。战船还没开到,太平军从铜官山上杀出,芦苇荡里冲出来数百条船。太平军整齐有序,抢先用抬枪鸟铳向湘军水师战船集中射击。来不及散开的湘勇像落叶一样,纷纷扬扬,掉水毙命。遭遇强大劲敌,湘勇不专业,阵脚大乱,开始后撤。对方突然一声冲天炮,又杀出两万兵马。两万太平军从铜官山上冲下来,同声高呼“活捉清妖曾国藩!”呐喊声惊得水花四溅。上当了!曾国藩站在白沙洲指挥船上,远看着漫山遍野的太平军红巾、黄巾猎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小规模偷袭不幸成了大规模的正面遭遇战。第一次看见这么庞大的战斗场面,曾国藩灵魂都差点吓死了。手下五千人马,气势此时完全被太平军淹没,开始集体溃逃。逃跑要过一座桥,曾国藩命令拆桥。逃兵纷纷从曾国藩身边跑,曾国藩仗剑于旗下,大喊:“有过此旗者,立斩不赦!”才说完,一个小个子兵就从他边上溜过去。曾国藩奋起一剑,逃兵呜呼。但文弱的曾国藩,震慑力明显不够,即使自斩逃兵,还是没法阻止作鸟兽散的乌合之众全线溃退。兵败如山倒,场面惊天动地。旧门板和床板临时铺架起的浮桥,数百逃兵蜂拥着挤上去,桥身不堪其重,轰然垮塌,逃兵全部被湍急的水流吞灭。曾国藩见阻止不住溃逃,急得半死。突然,敌营中有人认出他来,大喊:快射将军旗下那个大胡子!话音刚落,箭贴着曾国藩的左耳飞过一支。这下轮到曾国藩自己逃命了。部下强行将他拖上船,哪里安全往哪里逃。曾国藩逃到船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兵还在跳的跳,死的死,逃的逃,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岸上太平军乘胜追击,一边大喊:“活捉清妖曾国藩!”曾国藩哪里想到,指挥太平军靖港之战的是大将石祥祯。石祥祯是广西贵县人,石达开的从兄。这次他充当“征西军”指挥,与林绍璋各领一军,一个打湘潭,一个守靖港。石祥祯将湘勇锁定水陆洲(今橘子洲),难以攻打,随便派个间谍诱敌,没想到曾国藩这么轻易就被骗得血本无归。亲自统帅,大败,哪里还有脸见三湘父老?墨汁未干的《讨粤匪檄》正在流传。败兵之将,何以言讨?败绩一旦流传开了,将是千古笑谈。曾国藩决心寻死。他望准江心一个旋涡,学着江忠源那样,扑通一下,跳进水里。部下康福突然听到水响,回船一看,没人了,知道曾国藩已跳水。赶紧下水救起。上船,曾国藩放声痛哭,坚决还要去死。又跳,再被救起。部下怕他再跳,派人将他抬进船内,严加防护。被救回长沙城,看到驻扎在长沙水陆洲中的湘勇大营只剩两百来人,曾国藩万念俱灰。看自己带兵如此不堪一击,想迟早会被太平军消灭,开始后悔听信怂恿,办了团练。无比懊恼中,曾国藩决定还是不活了。他提笔给咸丰皇帝写了封遗折。一想,还有些后事要安排,再找张纸,给弟弟写了封绝笔书,交代自己死后丧事怎么办理。正准备一死百了,左宗棠来了。左宗棠当然不是来安慰曾国藩的。他见面劈头就骂:曾帅,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愚人,你如果就这样死了,我要鞭尸扬灰,劝说伯父大人,不准你入曾家的祖坟!曾国藩本来已经惭愧得无地自容,陡然再受这巨大刺激,像心脏里被撒了盐。剧痛之后,他反问:你凭什么这样骂我?左宗棠说:大帅你想想,你27岁就进了翰林院,三十出头就入了礼部侍郎,官居从二品,诰封三代,皇恩对你不薄吧?你呢,朝廷有难,皇上给你重任来平乱,也是期望你为国立功,光宗耀祖。你如今倒好,受这么点小挫折,就想着寻死,这难道不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懦弱无刚的愚人吗?左宗棠后来回忆当时痛骂曾国藩的情景,仍然清晰如画:“惟涤公进攻靖港失利,回泊南湖港”,他用绳索拴住自己,出城外专门去看望(仆缒城出视之),发现曾国藩“则气息奄然,盖愤而投水两次,皆得救以免,而其志仍在必死”。左宗棠干脆利落的人,看不得军事统帅娘娘腔寻死觅活,毫不犹豫地对曾国藩采取崩溃疗法,将他往死里骂。那段时间,左宗棠不止痛骂过这一次(“仆以大义责之”),而且还跑到曾国藩军船上,时时骂,天天骂,重复着骂(“又日日至其舟中絮聒之”)。以毒攻毒,直到骂得曾国藩回心转意了。最后他才替曾国藩开脱:为什么有这次靖港之败呢?老天为了让他成大事,所以偶尔拿这点小挫折来锤炼锤炼他。(“此公忠诚笃实,正灭贼之入,偶遭挫折,殆天之所以玉成耳。”)左宗棠不留情面,曾国藩脸由红变紫,由紫变乌。但奇怪的是,骂声过后,他突然不想自杀了。是啊,左宗棠说得对:胜败乃兵家常事。他当即安排部下,将营里存底的火炮弹药军械,一手托付给左宗棠,由他来指挥。过了一会儿,曾国藩从床上咕噜爬起来,握着左宗棠的手,很感激地说:听了你这一席话,就像听到世界上最圣明的人讲的道理,我忽然出了一身大汗,现在汗停了,病全部好了。(“若听圣人辩士之言,忽然汗出,霍然病已。”)故事就效果来看,有点像陈琳骂曹操。[5]人从愤怒转平和很难,需要大胸怀、大气度,曾国藩做到了。左宗棠心直口快地痛骂,让曾国藩受益不浅。根据左宗棠的责骂,曾国藩将自己的号由“居武”改成“涤生”,意思是感谢左宗棠让他浴水重生,向死新生。就在这时,快报传来:湘勇在湘潭大捷。据左宗棠后来描述,“水师夹击,烧贼船几尽,遂复县城,杀贼逾万,自军兴以来未有如此大捷者。”湘潭主战场在左宗棠“独主援湘”的战略指导下,消灭了一万多太平军,取得了湘勇有史以来最大的胜利,曾国藩失败的情绪一扫而光。他马上爬起来给皇帝写奏折报捷,湘潭胜利大书特书,靖港旧败轻轻带过。咸丰皇帝看后很高兴,对曾国藩从此刮目相看,认为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正式发布一道新命令:湖南除了巡抚,所有文武官员,都可以由曾国藩根据军务需要来调遣。曾国藩从民间团练首领,升级为国家正规军指挥官了。湘潭大捷有着历史决定性意义,它奠定了湘军事业第一块基石。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挽救了曾国藩,挽救了湘勇,也挽救了清廷,成了清军与太平军力量对比的转折点。左宗棠再次出山,决策开场得胜,心中大喜过望。但他入官场还不深,要想通过朝廷来做事,与官府来合作,需要一个合作模式,不再是以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因为独立而不依傍的个性,左宗棠无意间开创了一个民间士人与官方政府合作的全新模式。不妨管它叫“虚官实民”。大权独断湘潭大捷,让左宗棠威信大增,自信心倍增。但问题来了,左宗棠如此能干,与骆秉章怎么合作?两个能人合作会打架。左宗棠与张亮基是松散合作,各自独立,干得来就干,干不来走人。对骆秉章来说,最大的担忧,是刚刚进入幕府的左宗棠时常仍萌生去意。原因是骆秉章此时对左宗棠仍未能充分信任(“骆文忠公初犹未能尽信”)。站在骆秉章的角度,能做的都做了,能信任的地方都已经超过了,完全、充分、彻底信任需要时间,毕竟自己托付的一省安危,包括自己全家性命。但左宗棠不会这样想,也不可能站到他这边来考虑。骆秉章怎么想办法尽快留住左宗棠的心?骆秉章急需解决的现实问题:现在是继续按张亮基模式探索创新,还是要左宗棠全心加盟幕府,做自己的部属?开新路还是走老路?这是合作的首要问题。草鞋没样,边打边像。两人心知肚明,相互磨合着,边做边看,逐渐达成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左宗棠加盟幕府,但可以随时走人;骆秉章全面授权,左宗棠全权代理。左宗棠自己说,这样磨合了一年,骆秉章就全面放权了,由他一个人说了算。所有刑名、钱粮、战斗、决策等等,大小事情,他一概不闻不问,“主画诺,行文书,不复检校”。一则小故事说明了这种合作模式的特色:一天,骆秉章听到巡抚衙门外发炮,他不知缘由,忙问手下人:怎么回事?一问才知道,是左宗棠在发军报折子。清朝有规定,凡是向朝廷发报折子,都要放炮。骆秉章说,将折子拿过来,给我看看吧。匆匆溜了一眼,信手一丢,任由左宗棠去做。这是一个重大的突破。在清朝,向朝廷发报折子,是大事,一般由巡抚亲自主持。但骆秉章交给左宗棠去办,左宗棠也不报告一声,自己就办了。这说明,左宗棠已经完全地行使了湖南巡抚的权力,大权独断;同时,也透露出一个明确的信息,骆秉章对左宗棠,完全彻底信任了。左宗棠因此获得了一个绰号:“左都御史”。[6]这个绰号,明显流露出湖南中下层官员对左宗棠大权独断的严重不满。“飞黄腾达之时,不被人嫉”,左宗棠据切身体验,总结出这句话,但现在他还做不到。被官场舆论吵得心烦意乱,他开始学会选择信息:对自己不利的话,不听不想,当作不存在,依然故我,想怎么做,还怎么做。骆秉章也顶住舆论压力,装聋作哑,不将官员的非议当回事。下属来问公事,如果避开了左宗棠,他干脆就说,不要问我!你去问季高先生吧,他说可以就可以;他说不行,那就是不行了。(“公可亦可,公否亦否。”)这下更不得了,中国官场的显规则,被他俩无情打破了。封建等级社会,官大一级压死人,一个小师爷,眼里还有没有巡抚大人?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连左宗棠本人也觉得骆秉章这样太软弱,偶尔也拿他开起玩笑,说:骆公啊,我看你就像个傀儡,没有我牵着线告诉你怎么动,你就不晓得怎么动了,你看是不是这样?(“公犹傀儡,无物以牵之,何能动耶?”)照一般人脾气,被这样激将,肯定不干了,弄不好大发雷霆,当场下令左宗棠卷铺盖走人。但意外的是,骆秉章一点也不生气,对左宗棠的揶揄,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打着哈哈,干笑几声,事情过去了。左宗棠当然不是故意来挑战骆秉章的脾气。外界风言风语,让他警觉起来。他不知骆秉章是不是介意?只好冒险用激将法试探,没有试出意外的过激反应,就彻底放心了。骆秉章自己都能容忍“左都御史”,旁人操什么闲心呢?骆左的关系越来越好。一次,左宗棠写好奏章,自己觉得很满意,就放肆敲骆秉章的门,叫他起来看。骆秉章赶紧穿好衣服,就灯下细读。看完他一拍大腿,大叫一声:绝了!拉起左宗棠的手,邀他出去喝酒吃夜宵。这样率性随意,像江湖兄弟。[7]虽然“幕友当权,捐班用命”的怪论,还在官场舆论中掀起波澜,但骆秉章与左宗棠像心有灵犀,都一笑置之。这一切不但超出了时人预想,也让今人感到惊异:这样的合作,到底是好是坏?结果是检验真理的最好标准。在左宗棠入幕大权独断的6年,湖南全面进入了抵抗太平军的黄金时期。有八个字将这样一个局面做了最生动的描绘,叫“内清四境,外援五省”。不但湖南本土四方的起义军都被扑灭,湖南还搞起军事输出,对广东、广西、江西、湖北、贵州五省进行了大规模的军事援助。“中国不可一日无湖南”的局面,开始出现。骆秉章与左宗棠这种合作模式,当时是最先进的一种机制。它的优势到底在哪里?虚官实民。以骆秉章为代表的官方,拥有实权,但他将权力下放,让独立民间士人左宗棠来全权代理行使,自己只保留最后的“问责权”。这种模式,带来系列连锁的巨大变化。三国时期的蜀国,实行的是这种模式,叫“虚君实相”:阿斗刘禅拥有最高的权力,但真正行使权力的,是臣相诸葛亮,刘禅只保留对诸葛亮的最终问责权。这个制度的先进性不是跨世纪,而是跨千年。孙中山成立中华民国,后来设计“总统共和制”,还在参照这个模式:考虑怎么将“能力”与“权力”分开,让行政权与监督权剥离,做中国民主共和的实践。[8]这样的制度,好处是行使权力的人,可以根据自己的才能,任意发挥,不受牵绊,实现效率最大化。上级掌握最高问责权,执行权力办事的人,内心顾忌感很大:你做好了,没人来问罪;一旦做坏了,要承担起全部责任,上级可以随时问责。“办事充分灵活化,监管完全严格化”,是这个模式的生动特点。这个模式从根本上解决了清军不力问题。清军打太平军所以屡败,主因不在兵太差,不是装备不行,而在内部官员结构、关系复杂,责权利含混不清。掌握兵权的人,政出多门,相互妒忌、牵制,人人自保,彼此拆台。每个指头各干各的,多个指头握不拢,力量全分散了,该出手时不出手,不该出手乱出手。对刚草创出来、内部关系相对简单的太平军,清兵像一头笨重而乱转的大象,打它只要牵着它的鼻子,顺势绕它几下,它自己就倒了。左宗棠的到来,扭转了这个颓势。不是左宗棠有先见之明,实在是因为他的个性、他的成长环境,决定他只能这样与骆秉章合作。左宗棠的独立性到底有多大?有则小故事,同样很能说明问题。某天,骆秉章的小老婆有个弟弟,想向骆秉章求个差事。骆秉章说,没问题,等季高高兴的时候,我找机会专门跟他提一下。没想到骆秉章找左宗棠当面一提议,左宗棠一句话都没说。过了好一会,才笑着回答他:今天天气不错,我们一起喝酒去?左宗棠端起酒杯连喝三杯,起身对骆秉章作了个长揖,说:骆公,左某就此告别了。说完就催促仆人,回湘阴老家去。骆秉章吃惊不小,他一把抓住左宗棠的胳膊问:为什么?左宗棠说得既委婉也直接:“意见偶然不合,便当割席。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何必多言?”骆秉章明白了,马上收回安插小老婆弟弟的话,危机才算化解。左宗棠在小题大做吗?没有。不是左宗棠小气,容不下骆秉章小老婆的弟弟。关键是分工与原则问题,不能让步。骆秉章的分工,平时养花、种草,陪小老婆玩,开会聊天,对左宗棠主政办事,他只看结果,保留最后问责,而不能干预左宗棠的人事安排。而一旦如果左宗棠碍于情面答应,口子一开,全乱套了:下次骆秉章小老婆的弟弟的朋友来求差,左宗棠能不能拒绝?再下次,骆秉章小老婆的弟弟的朋友的朋友来求差,左宗棠又能不能拒绝?有了初一,会有十五。社会各色五花八门的人,闻风而动,一旦都来求情,左宗棠还挡得住吗?队伍就乱了。人情与关系组建起来的乌合之众,跟八旗子弟还有什么区别呢?左宗棠跟清兵将领还能有什么两样?既然彼此一样,左宗棠这个独立民间人士,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原则问题,口子不能乱开。开错一个蚂蚁大的小口子,会造成千里黄河全线崩堤。原则问题上,必须以斩钉截铁的态度拒绝,这样得罪人只有一次,人家只说左宗棠绝情;口子一开,再拒绝就要在同一个事情上得罪人无数次,人家会举出左宗棠一百个不对。反正要被人骂,左宗棠是愿意被人骂一句呢,还是愿意被人家骂你一百句?谁都免不了要得罪人,如果什么人都不想得罪,就只有容忍别人无数次来得罪你。左宗棠因为这种刚直、率真、不受束缚的独立个性,居然无意间成就了这样一种在当时最先进的制度。骆秉章为这样一种创新,承受的压力超乎想象。当对左宗棠大权独断的批评难搅动他,就会对他个人的非议就铺天盖地袭来。评价他“才不胜其德”,“年老平庸”,“廉静寡欲,而乏刚果有为之志”。甚至连肃顺、郭嵩焘这样的明眼人,也看花了眼,干脆说:“骆秉章之功,皆左宗棠之功也。”左宗棠知道,不能再听任这些意见疯长了。他得对骆秉章作出一个中肯评价,以终止谣言伤害。他说:骆秉章的道德品质与政治才干多到写不完,带兵打仗的本领也绝对不弱。(“德政既不胜书,武节亦非所短。”)这下大家才明白过来:原来骆秉章无为而治,表面上不动声色,肚子里尽是才干。其实骆秉章一点没闲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开门打仗第一件事,是筹钱。湖南作为中部闭塞省份,政府口袋也没有余钱。骆秉章从“短于治乱”中脱身出来,发挥他“长于治理”的长处,与左宗棠共同策划,在后勤一块,办了两件大事:一,减漕;二,抽厘。用今天话说,就是开创在全省收商业税和流通交易税。骆秉章这两件事办得怎么样?向来对官员挑刺的王闿运,这样评价:“骆秉章用左宗棠议,首减湘潭浮折漕粮,定军需公费,先私取十五者,率改为公取一,藩司以下大讙(通假字,同“欢”)。时湖南阻乱,事专于巡抚,秉章决行之,遂通改漕章,岁增银二十余万,民乃得减赋数百万。武昌既复,林翼复效行之。及曾国藩在江西,亦效行之”。骆秉章开创了政府靠税收支撑军费开支的先河,胡林翼和曾国藩后来都仿效他这个办法,解决了湘勇军饷难题,骆巡抚的才干,可见一斑。为了保持自己完整的独立性,左宗棠这边也不容易。首先一条,他不能受骆秉章“关聘”,自然也没有工资。怎么养活家里12口人?关键时候,胡林翼又来帮忙了。胡林翼和骆秉章商量,两人各从私人腰包里掏出500两银子,由骆秉章负责寻买宅院。骆秉章相中了城北司马桥的一处宅院。司马桥宅院买下来后,左宗棠给它取名叫左公馆。左公馆是个两进院子,有二十多间房子,房前屋后还有一片菜地,几亩池塘,虽近城市,却似山村,远离闹市,又在城里,到巡抚衙门又不算太远,有些柳庄味道,左宗棠住得称心如意。胡林翼又通过渠道去筹钱,让左宗棠每月可拿到30多两银子,解决家庭后顾之忧。解决了这些实际问题,骆秉章与左宗棠就可以放开手脚合作了。这是一种完全双赢的合作,结果是,骆秉章成就了左宗棠,让他找到了做事的平台,实现“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的抱负,向榜样诸葛亮看齐,名扬天下;左宗棠也成就了骆秉章,让他既避用自短,免在战场丧命,又取得了政绩,还名垂青史。有了骆秉章的全面信任与放权,加上曾国藩、胡林翼、郭嵩焘等一班湘籍官员的铁心支持,左宗棠胆子越来越大,步子越迈越快,他决定对清朝官场来一场改革。猛牛欲斗虎,猛龙必过江。左宗棠凭着一腔热血,以诸葛亮当年冒险过江东的勇气,对满官集团进行清肃整顿。“倒杨”阳谋左宗棠发起对满官集团的挑战,全由清朝的军队制度惹起。清朝军队,实行的是八旗加绿营制度。[9]八旗成立之初,都有些骁勇善战的角儿。但到了晚清,他们已彻底失去祖先的锋芒。八旗子弟凭借祖宗福荫,领着月钱,游手好闲,好逸恶劳,沾染恶习。每天打茶围、蓄画眉、玩票、赌博,斗蟋蟀,放风筝,坐茶馆,从早到晚,吃喝嫖赌,成了纨绔子弟的代名词。绿营呢,在清代中期以前,一直都是精锐部队。但国家久不打仗,营务逐渐废弛,军队逐渐腐败。到嘉庆初年镇压川、楚白莲教起义,本以为他们是马,拿出来一遛,才发现已变成羊。到镇压太平天国,逢战必败,由羊缩成了鼠,弄得皇帝天天揪心。八旗、绿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在生息、繁衍。军一代、军二代,军N代,其实都是“坑爹坑祖宗一代”。他们由掌握军事而掌控政治,垄断国家权力资源。正是能力与权力严重错位,太平天国才有机会起来打翻他们。湘勇崛起,正是八旗、绿营完全无能情况下的产物。如果八旗、绿营都还势大力沉,哪有养兵百万的朝廷,荒唐到要靠“教育部副部长”组织一帮农民用干农活的锄头耙头来挽救的呢?从湘勇诞生,八旗、绿营就与它对立,像衰弱老年敌视能干少年一样。弱小但充满生机的湘勇,自然不愿意受这种压制,所以胡林翼批评八旗、绿营兵遇敌即溃,说“近年兵将伎俩,久为贼所窃笑”。曾国藩则忧心忡忡地说:“经制兵”(国家正规军)即使岳飞再活过来教他们打仗,孔子再活过来教他们文化,也救不过来。(“习气太盛,安能更铸其面目而涤其肠胃?恐岳王复生,半年不可以教成武艺;孔子复生,三年不能变革其恶习”。)痛恨别人无能,不如做大自己。以曾国藩为核心,湘勇迅速凝聚了国内大批精英人物。陶澍当年独木支撑湘官集团,饱受了满官集团的排挤,他想到以亲帮亲,以邻带邻的方式,来培养湖南人才,发展速度惊人。短短十余年,湘官集团成了规模。代表社会中下层士人利益的湘官集团,迅速上升,代表社会上层士人利益的满官集团,日落千丈。错位发展到一个接近高度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发生碰撞。上升的湘官集团被跌落的满官集团的天花板罩住了。要想作为,必然破板。左宗棠做起总策划师,发起“倒满”运动。第一个拿来开刀的对象,叫杨霈(pèi,大雨,比喻帝王的恩泽)。杨霈是湖广总督,汉军镶黄旗人,八旗子弟,为人“庸懦畏葸”,就是胆小怕死,跟崇纶一个德性。杨霈特长,在善于因人成事,就是擅长踩着他人的肩膀往上爬。他带领的湖北清兵,尽是一些败兵散勇,一击就垮。湘军攻陷武昌后,杨霈借口“武汉空虚,度不可居”,不如乘湘勇锋锐正盛,东下夺取蕲(qí)黄、九江、湖口。于是上奏朝廷,表示愿意率部与曾国藩联兵东下,自任长江北岸战事。杨霈表面上积极抗战,其实消极避战,想借湘勇做挡箭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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