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同学少年-9

“第二,不谈个人的私事。”  “同意。”  “第三,不谈男女之情。”  没有人注意到,斯咏的目光蓦然间黯淡了。警予正在给蔡和森整理着弄皱了的衣服,她抬起头,发现众人的目光都在看着自己,眼睛一瞪:“谁谈男女之情了?”  “毛大哥没讲哪个具体的人啊?他只是说,时光宝贵,我们有志青年没时间谈那些不着边的事嘛!大家说是不是啊?”开慧一面说,一面挤眉弄眼,大家都知道她在说谁,萧三、张昆弟等几个人首先起哄吆喝起来:“开慧说得对,我同意!”  “都同意是吧?都同意是吧?同意的握手。”开慧第一个伸出手来,其他人纷纷起身,七八只手一下子叠在了一起。众目睽睽下,蔡和森也只得伸出了手,那只手却犹豫着,伸了一半,僵在了半空中。他目光望向了警予,似乎准备把手往回缩,却又不好意思。望着他已经伸出去的手,警予的脸沉下来了,她赌气似的一伸手,往众人手上一叠:“我同意!”这下蔡和森的手不好缩回了,他也只得加入其中。  在场的所有人中,只剩下斯咏与子升没有伸手。  开慧问:“斯咏姐,子升大哥,你们两个呢?”  望着毛泽东坦然的眼神,斯咏慢慢地伸出手,与大家握在一起,子升犹豫了一下,也伸手盖在了斯咏的手上。  此时,夕阳正把一天中最美好的瞬间定格在湘江上。毛泽东看到今天的活动已经达到完满的效果了,就提议说:“这个时候,洲头的风景最漂亮,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好哇好哇,大家比赛,看谁第一个到。”  一群年轻人甩开膀子就跑,直往橘子洲头冲。猎猎晚风中,他们涌上洲头临江的高处,放眼望去,湘江浩荡,滚滚向前,天边,夕阳残照,晚霞满天,映照得一江春水,波光粼粼,苍翠的岳麓,大自然的壮观之美,震人心魄!迎着猎猎江风,方才的紧张与沉闷仿佛随风而去,毛泽东纵身跳上了一块突起的岩石展开双臂,仰天一声长啸:“啊!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子升笑道:“怎么?毛大诗人,发思古之幽情啊!”  “思什么古嘛?难道只有古代才有豪杰?当年万户侯,皆已成粪土,我同学少年,才风华正茂,何须古人开我心胸?哎,你们也来,都上来,上来看看,来呀!”  毛泽东一把将斯咏拎上了岩石,其他人也纷纷跳了上来。凌空而立、俯瞰山川,他们每个人的心里都豁然升腾起一种居高临下、超乎于自然之上的壮美:“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总有一天,我要写一首诗,写出我们中流击水的风华正茂,写出我们指点江山的壮志豪情!”夕阳下,毛泽东的声音如龙吟虎啸,回荡在天地山川间。  第二十四章 书生练兵  一  去年冬天,斯咏看到子鹏带着秀秀又在教堂外,一边喊着“圣诞快乐”一边给一群小叫花子撒零钱,曾和子鹏开玩笑说:“这些小孩子未见得就知道耶稣、读过《圣经》,怎么会在乎圣诞节呢?”她没想到,一向在她面前说话唯唯诺诺的子朋居然想也没想就回答说:“我们小时候也不知道屈原、没读过《离骚》,不是一样过端午节吗?”这话说过彼此就都忘记了,但端午节真的快到了,斯咏却毫无来由地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情,觉得子鹏偶尔说句话,还是蛮有道理的。很多时候,斯咏都在想,如果不是因为那桩莫名其妙的娃娃亲,她和子鹏的关系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尴尬。  要过端午节了,今年家里会做些什么样的粽子、爸爸今年会不会请龙舟去参加一年一度在湘江举行的龙舟大赛?放学后,斯咏这样想着、哼着小调回到家,进了客厅,却看到陶会长已经回来了,正在仔细地打量一匹白纱,纱的旁边还堆着各色绸缎、果品和一大摞重叠的精致礼品盒子。  “斯咏你回来了?快来快来,”陶会长拿起手里雪白的纱往斯咏身上比划着,“端午节快到了,这些都是你姨妈姨父送来的节礼。你和子鹏明年不就毕业了吗?你姨妈他们的意思呢,到时候,给你们弄回新鲜,办个西洋婚礼,这个,是人家专门托人从法国买回来的,最好的婚纱面料,你看喜不喜欢?”  他兴奋地唠叨着,却没注意到斯咏的脸已经沉下来了,一手把婚纱面料扒开。陶会长赶忙问:“怎么了,不好看啊?”  “好不好看我都不要!”  “你要不喜欢,那我们还办中式婚礼,我跟王家说一声就是。”  “我什么式都不要!”  斯咏转身就走,甩手碰倒了摞得高高的礼品盒子,里面大大小小的饰物滚落出来,一下子把整洁的客厅弄得乱七八糟。  “斯咏!”陶会长叫住怒气冲冲的女儿, “斯咏,我知道,有些话你不爱听,可你如今也不是孩子了,不能什么事都依着性子来。你和子鹏,那是你爷爷、外公手上就定好了的婚事,哪能你说不干就不干?”  “我不喜欢表哥,我凭什么嫁给他?爷爷、外公他们都过世多少年了,我的事,凭什么还要他们说了算?”斯咏背对着爸爸,头也不回。  “婚姻大事,长辈做主,天经地义嘛。”  “爸,那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斯咏腾地转过身,“你和妈也是长辈包办的婚姻,你觉得幸福吗?”  陶会长没想到女儿会如此提及父母,不由得愣住了,好半天才喃喃地说:“我……我和你妈也不错啊,我们那么多年,一直相互尊重,相敬如宾……”  “是,你们是相敬如宾,可夫妻之间,光有尊敬就够了吗?我一直还记得,妈过世以前,你们两个每天都是那样客客气气的,见面,打招呼,一起吃饭,然后呢,你做你的生意,她看她的小说,你们一天连话都说不上几句。哪怕你们吵一次架也好啊,可你们架也不吵,就这样十几年,就这样半辈子。爸,你真的觉得和妈在一起是幸福的?你对那样的婚姻,真的从没后悔过?你能回答我吗?”  斯咏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地把心里话说完以后,转身上楼,跑进自己的卧室,把陶会长一个人晾在客厅里。这次,陶会长没有叫住女儿。女儿的话,深深触动了他心底的痛处,他扶着沙发的靠背,抬头看墙上挂的那张他与妻子当年的一张合影。模糊的黑白照片上,长袍马褂的他与旗式装束的妻子隔着茶几,正襟危坐,面无表情。  为了女儿的幸福,他决定当晚就去一趟王家。  王老板和王夫人见陶会长一个人来了,有些失望。但随即就热情地请姐夫入座、吩咐仆人沏茶,还特意说子鹏出去散步了,马上就回来了。与斯咏妈妈的个性相反,这个姨妹能说会道、泼辣能干,陶会长一向对她敬而远之。这些年来,即使妻子在世的时候,也多是王家去陶家走动,妻子过世之后,两家走得不那么勤了,但也仍然只是王家上陶家的门。说来,陶家是女方,矜持一些也是应该的,况且自己的姐姐姐夫,从个性到家业都知根知底,王家夫妇也就没往别处想,他们早就把斯咏当成了王家的儿媳妇,而斯咏是陶家唯一的女儿,陶家的一切迟早都是王家的,还计较什么呢?  陶会长当然明白王家夫妇的心思,其实这些年他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但问题的关键是,他也这样想的前提,是斯咏要嫁进王家和子鹏白头偕老,是女儿的幸福有保障。但现在女儿不想嫁给子鹏,这一切打算就毫无意义了。他想着,端起茶,拂着茶叶,斟酌着该如何开口。王老板看出陶会长的神色有些异样,便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哦,也说不上有事。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子鹏和斯咏的事,他们俩吧,原来小,长辈给作了主,也就那么定了。可现在呢,孩子都大了,都二十出头了嘛,也是自己有主意的年纪了,时间过得快呀……”  陶会长说到这里,王夫人自以为听明白了姐夫的意思,拍着巴掌说:“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姐夫,您着急,我们比您还急呢。你看看人家,十七八的,孩子都能叫爹妈了,哪像他们俩,二十几了,还拖,早该办了。”  “是啊,姐夫,原来呢,你一直不做声,我们是着急也不好催。难得你今天说起这事,我看啊,是得给他们好好准备准备了。这喜事嘛,宜早不宜迟。要照我的意思,也别等什么毕业不毕业,挑个好日子,尽早办。”  本来想委婉地提出退婚的陶会长,听到这夫妻俩的话,也不敢确定他们是不是真的没听出自己的真实意图,又说: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时代不同了,年轻人有年轻人自己的想法,咱们这些长辈作的主,他们也不见得就一定愿意……”  “这种事还能由得他们?还不得我们当父母的来操心?”  王老板瞪了夫人一眼:“姐夫这话说得也在理。斯咏到底还在读书,真要成了亲,总不好再出去抛头露面吧?还是照咱们原来商量的,等他们毕业,毕业就办。算起来也就一年工夫了,咱们两家早点做准备,到时候办得风风光光的,孩子们也高兴嘛。姐夫,你看怎么样?”  “这个……”陶会长看着这个精明的连襟,只得含糊地应承,“也是,也是……”  “姨夫?!”  陶会长正不知道说什么,子鹏散步回来了。看到陶会长在座,他喊了一声,回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秀秀,秀秀急忙低下头看着脚尖。刚才在路上,子鹏才和秀秀说起希望能永远不毕业、希望那些不该来的永远别来,那些值得珍惜的永远留在身边。他们心里都明白,值得珍惜的,就是他和秀秀之间的情谊,不该来的,就是他和斯咏的婚事。可话音还在耳朵边响着,就在家里看到陶会长,这让子鹏很有些尴尬。  “什么姨父?以后别叫姨父了。你姨父今天,可是专门来商量你和斯咏的婚事的,日子咱们都定好了。所以,打今天起,你呀,就该直接叫岳父。”王夫人一推王老板,“万源,你说是不是?”  “对对对,叫岳父!难为你岳父大人为你的事辛辛苦苦跑来,赶紧,现在就叫,让他老人家也高兴高兴,叫啊。”  尽管自小就和斯咏定了亲,也知道迟早要叫陶会长“岳父”,但子鹏却从没有想过这一天来得这么突然。他看看父母、又看看秀秀,父母的脸上是期待,秀秀低着头,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陶会长也没料到王家夫妻会来这么一招,却又不知如何推辞,看着子鹏说不出话来。  “迟早都要叫,还等什么?子鹏,你瞧这孩子,还不好意思了,你倒是叫啊。”  “子鹏!”  妈妈的话绵里藏针、爸爸的话简直就是在命令了,子鹏像是被逼到了角落里的猎物,无助到了极点。他的嘴唇哆嗦着,还是艰难地叫出了声:“岳……岳父。”  王老板和王夫人开怀大笑,陶会长木然地站了起来,秀秀的头埋得更低了。  二  湖南这块土地上,出过太多的敢为天下先的英雄,最著名的莫过于以武功盖世著称的文人曾国藩曾文正公。道光十八年曾国藩从湖南湘乡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以一介书生入京赴考,中进士留京师后十年七迁,连升十级,37岁任礼部侍郎,官至二品。因母丧返回长沙,恰逢太平天国巨澜横扫湘湖大地,他因势在家乡拉起了一支特别的民团——湘军,历尽艰辛为清王朝平定了天下, 被封为一等勇毅侯,成为清代以文人而封武侯的第一人。曾国藩所处的时代,是清王朝由乾嘉盛世转为没落衰败、内忧外患接踵而来的动荡年代,由于曾国藩等人的力挽狂澜, 一度出现“同治中兴”的局面,曾国藩正是这一过渡时期的重心人物,在政治、军事、文化、经济等各个方面产生了令人瞩目的影响,一时间“尚武强兵,以壮国力,人人有责”成了湖南学人的传统。还在一师做学生的毛泽东于近代诸多豪杰中,就独服曾国藩,并坚信,关到书斋里读死书是行不通的,继曾国藩之后,左宗棠、黄兴、蔡锷,哪个不是战场上打出来的赫赫功业?所以,唯有文武兼修,方能成大器!而1917年的中国,对外已经宣布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对内也是军阀混战狼烟四起,于是,还有一年就要毕业的毛泽东想在一师搞学生练兵。  他的主意得到了孔昭绶、杨昌济的大力赞成,但这毕竟不是简单的组织学生做体操,为慎重起见,孔昭绶就此事奏请了当时的湖南督军谭延闿:“字呈湖南督军谭延闿大帅阁下:窃昭绶忝再任第一师范学校校长……佥以人格教育、军国民教育、实用教育为实现救国强种唯一之教旨……我国国民,身体孱弱……历年外交失败,由无战斗实力以为折冲后盾……世界唯有铁血可以购公理,唯有武装可以企和平……故学校提倡尚武精神,诚为今日之要义,此学生志愿军倡办之必要也……”  王子鹏是在学校的公示栏里看到《课外学生志愿军报名启事》时才知道这件事情的。公示栏旁边一字排着两张课桌,被报名的学生围得水泄不通。子鹏仔细看了启事后,对里面说的什么懵懵懂懂,不过旁边的一幅简练的标语却让他心动。  “铁血可以购公理,武装可以企和平。”  长久地看着这幅标语,子鹏的心里也鼓荡起了一股男子汉的豪情,理解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同学去报名,也站到了队伍后面,准备报名。可望着一个个同学领了崭新的学生军军装,兴高采烈地挤出人群,子鹏虽然好羡慕,却又想到自己平时在同学们眼里是个吃不得苦的大少爷,即使报名也未必能被录取,才沸腾起来的心又凉了,踌躇不敢上前。不过,这也正是改变不好印象的好机会呀,试一试有什么关系呢?也许自己不会比别人做得差呢……翻来覆去犹豫了很久,子鹏终于给自己鼓足了劲,抬脚向前挤去。  “让一下、让一下。”恰在这时,毛泽东和张昆弟抱着两大捆新军装过来,子鹏只顾着看前面,没让路,毛泽东颇不耐烦地蹭了他一下,口里叫着王少爷,说人山人海的你挤到这来干什么?莫挡路。子鹏一惊,赶紧让到了一边,毛泽东他们刚一过去,后面的同学一下子挤了上去,又把他给挤到了最外面。  子鹏想想毛泽东的话,看看挤成一团的同学,叹息一声,刚刚鼓起的勇气又消散了。  学生军每天下午课后训练,八班寝室里,除了子鹏都去参加了。子鹏像只离群的雁,呆在哪里都不自在,干脆跑到操场旁边去看他们训练。“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震天的吼声中,同学们穿着仿制军服、戴着“第一师范学生军” 袖标、肩头扛着木头假枪,正在烈日下操练队列。子鹏目不转睛地盯着带队喊操的毛泽东,他走在队伍最前面,动作看起来好英武。四年前刚开学的时候,子鹏就听毛泽东给易永畦讲过,全校同学里头,就只有毛泽东一个人真正当过兵、扛过枪,而且还是正规军,湖南革命新军第二十五协五十标左队列兵。虽说只当了半年,可他们那时候的训练总长是日本讲武堂的高材生程潜,对他们进行的是一整套日本陆军正规操练。今天看来,果然是真的呢,难怪毛泽东只要一说起那段经历,就自豪得不得了。  看看毛泽东健壮的身板,再看看自己单薄的身材,子鹏真恨不得能马上跑进操场里去,跟在毛泽东的身后,随着他的喊声和其他同学一起训练。可想想毛泽东看自己的眼光,却不由自主地转身想回寝室去。不过刚一抬脚,竟看到蔡和森陪着孔校长和杨老师边说着话边过来参观,只好又转回身靠在树干上,做出一副正在看训练的样子。  “昭绶,你这个第一师范学生军,搞得还有声有色的啊!”  “也算难为润之他们了。我原来还答应过他,跟督军府要真枪实弹呢,可到头来,一支真枪也没能给他们弄来。”  “秀才练兵嘛,谭督军还能真把这些孩子当回事?能发几支木头枪,已经是给面子了。”  “怕就怕这假枪练不出真本事来啊!”  “又不是真上前线打仗。学生们要练的,也就是军人的那股尚武精神,只要能练出那股精气神,真枪假枪,有什么关系?”  说话的是两位先生,蔡和森一直没开口。他们走过之后,子鹏看着他们的背影、咀嚼着他们刚才的对话,长出一口气,暗暗地下定了决心。  训练结束了,同学们提着抢叫着累出了操场,毛泽东还是精神百倍,嚷着:“这就喊练惨了?我跟你们讲,才开始!也就是队列、卧倒,接下来,越野、格斗、拼刺、障碍,你们才晓得什么叫军训!”他的话音才落,就有人说道:  “你放心,毛长官,你以前军营里怎么练的,我们也一样,撑不住的,不算好汉。”  看到大家有说有笑地就要从自己面前走过去了,子鹏怯生生的叫了毛泽东两声。毛泽东见是子鹏,有些意外,站住了问:“叫我啊?什么事?”  “我……我那个……”子鹏紧张地绞着有些苍白的手指。  “有事讲啊!”  “我……我想报名参加学生军。”  已经走到前面去了的同学都愣住了,停下来看看王子鹏、又看看毛泽东。毛泽东上下打量着单瘦苍白的子鹏,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完,长笑三声,紧跑几步撵上了前面的同学,扬长而去。  子鹏知道毛泽东一向讨厌自己是少爷出身,可也没想到他居然会这样对待自己。在旁边的低年级同学的指指点点中,子鹏恹恹地走在操场边的小路上。蔡和森刚把两位先生送走,转回来,看到子鹏和周围学弟的样子,忙问子鹏发生了什么事情。了解了经过,蔡和森拉上子鹏就往八班寝室走。  毛泽东刚换下仿制军服、穿上自己的土布衣裳,正扣着扣子,一听蔡和森是来给王子鹏讲情的,看看子鹏说:“他还学生军?他少爷军就差不多。”  子鹏被毛泽东盯得退后一步,蔡和森拉住他,对毛泽东说:“子鹏也是一师范的学生,一师范学生军,他为什么就不能参加呢?”  “你自己看他那个样子,糯米团子一样,搞这么个人来,我的学生军还搞得成器?”  “润之,这话就是你的不对了。第一师范学生志愿军,什么时候成你的了?子鹏平常性格是比较柔弱一点,可他既然想报名,就证明他想改变,想让自己坚强起来嘛。你那个报名启事上也说了,凡我同学,均可报名,怎么到了子鹏这儿,就要分个三六九等呢?”  “他是个少爷啊!”  “少爷就不是人了?我知道你对他印象不好,可你连个机会都不给他,又怎么知道他一定不行呢?”  “你不信我跟你打赌,他那个少爷,搞不成器!”毛泽东的口气软了,算是答应了蔡和森,给子鹏一个机会。  三  第二天课后,子鹏领到了学生军军装,衣裳虽然大了些,穿在身上松垮垮的,但子鹏还是很兴奋地扛着木头枪排在了整个队伍的末尾,在毛泽东的指挥下,进行着齐步跑训练。子鹏平时的体育课成绩就只是勉强过得去,又拉了课,跟在队伍里很吃力,不是立定的时候差一点没收住脚步,就是在行进中慢别人半拍,最让他难受的是卧倒。  毛泽东一声令下,自己头一个结结实实扑在地上。身后,学生军一齐扑倒在地,排在末尾的子鹏痛得直咬牙。随着接连几声“卧倒”、“起立”、“卧倒”、“起立”,子鹏痛得嘴角都抽变了形,但他还是满头大汗地拼命地支撑着……  晚上子鹏回到家,才一进屋,王夫人就尖叫起来,以为儿子遭劫了。子鹏解释了半天,才让妈妈明白自己是在参加军训。“你说你这孩子,什么不好玩,跟那帮不要命的玩打仗,你瞧瞧你瞧瞧,都成什么样子了?”王夫人把子鹏拉到沙发上坐下,检查着儿子身上一道道的红肿,招呼秀秀赶紧去拿碘酒。秀秀用蘸着碘酒的药棉轻轻擦在子鹏磨破了皮的手肘上,痛得他一抽,疼在子鹏身上,也疼在秀秀心里,秀秀的动作更加轻柔了。王夫人听儿子说这样的训练还要持续两个月,先是想说服子鹏不要去了,后来看看说服不了,就安排秀秀每天下午子鹏训练的时候,熬些解暑的汤送去。  端午以后的太阳光,就跟火焰没什么区别了,烤得地面滚烫,照在皮肤上,让人有火辣辣的感觉,学生军的训练因此也更考验人了。训练期间,只要一休息,同学们就“哄”地全跑到树阴下去了,敞开衣襟扇着风,争先恐后地大口喝水,但子鹏因为拉下的训练太多,独自还留在操场上练着,前胸后背,都被汗水浸透了,满头满脸的汗水还在顺着脸淌着。毛泽东给子鹏指点了要领,也劝他去休息一会,子鹏倔强地要坚持要挤时间争取赶上同学们的进度。毛泽东赞赏地看看子鹏,说:“那你先练着,我喝水去,给你也端一碗来。”  休息了一会儿,继续训练拼刺。一组组同学排着队,一支支木枪不断刺出,整个操场,杀声阵阵,一个个同学都练得异常兴奋。子鹏排在一队同学的最后,因为从没这么晒过,他的精神状态很不好。  “下一个,王子鹏,王子鹏!”  “哦。”子鹏猛然一惊,这才发现已经轮到了自己,赶紧端正架子,提枪刺出,这一枪却动作拙劣,连木桩的边也没挨到,刺了个空,他用力过猛,险些摔倒。旁边的同学都笑了起来。子鹏定了定神,再刺,还是差了一点,枪偏到了木桩外。他一连好几次,次次都偏了。他的动作实在是太滑稽了,旁边的同学已经笑成一团。  大家又休息了,烈日下,子鹏咬紧牙关,用木枪刺着木桩。木桩震动着他的手,摩擦着他的手心,枪身握手的地方,已经沾上了血迹,他却仍然闷着头狠狠刺着。  “少爷。”秀秀按照夫人的吩咐提酸梅汤来了,在子鹏的身后打开沙煲,将汤放在子鹏的旁边,又掏出手帕,来给子鹏擦汗。子鹏瞄了一眼不远处的同学们,想躲开,却又不好拒绝她的好意,只得伸手去拦。秀秀发现了少爷的手上的血,吓得一把抓住,慌忙用手帕去裹。  “不要紧的,秀秀,真的不要……”  “怎么不要紧?你的手这么嫩,哪受得了这个?你看还在出血呢!”  远远看见这一幕,毛泽东不高兴了,虎着脸走了过来,“王子鹏,搞什么名堂?说过你多少次了,军训场上没有少爷!还丫环仆人跟着侍候,你以为这是你家?受不了苦你赶紧走,想当少爷回家当去,在这儿,就得像个男人,听到没有?”  子鹏的脸腾地涨红了。秀秀还在拉着他的手包扎着:“少爷,您别动啊,还没包好呢!”  “不要包了!”子鹏突然冲她吼了起来,“我不要你给我包,不要你送这样送那样,我不要人把我当孩子照顾,你不要再来烦我了好不好?!”  他猛地一甩手,还未扎紧的手帕飞落在地。乒的一声,那只盛着汤的沙煲被他的脚碰翻,汤洒了一地!秀秀呆住了,眼泪涌了出来,她也不擦,转身就往操场外跑去。子鹏自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脾气吓住了,他愣了一下,把枪一扔,就去追秀秀。  秀秀一路哭着跑过一家茶馆,刘俊卿带着几名三堂会手下正好优哉游哉地从茶馆里出来,他现在比当年当侦缉队长的时候还风光。不过一看到秀秀,脸上的表情立刻就柔和了很多,忙跟上去问,可怎么问,秀秀就是不吭声,只站在街角哭。刘俊卿不耐烦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就不能跟哥说句实话吗?是不是在王家受气了?”  秀秀一听这话,狠狠擦了一把眼泪。刘俊卿明白自己猜对了,顿时火冒三丈:“我去了王家几次,你都不见我。叫你别低三下四当丫环了,你偏不听。现在知道受气了?哥找你那么多回,求着你别干了,求着你出来当小姐,哥养着你,你偏不,你说你……你不犯贱吗?”  一句话刺痛了秀秀的心,她转身就要走,刘俊卿赶紧拉住了她,尽量放软口气:“阿秀,哥不该跟你发火,是哥不对。我知道,我知道你看不起哥这种人渣,哥也知道自己就是个人渣子。可哥是真为你好,哥不想看到你再过那种穷日子啊!”  说到伤心处,他自己先长叹了一声,颓然蹲下了。  “哥这一辈子,反正是完了,混到哪天是哪天吧。可你不一样,哥亏欠你太多,这个世道它亏欠你太多了,哥没别的,就想你能过得好一点,就想你能开开心心,就算哥求求你好不好?你怎么……怎么就不肯给哥一点机会呢……”  刘俊卿捂住了自己的脸,泪水从他的手指缝里流了出来。秀秀看着,想起几次看到哥哥在王家外面等自己、徘徊很久才离开,心里又有些感动,轻轻把手搭在了刘俊卿的肩上,叫了声:“哥!”  这久违的声音令刘俊卿身子一抖,他站起来,正想说什么,突然传来子鹏的声音:“阿秀!”小巷口,满头大汗的子鹏正喘息着,望着秀秀。秀秀把手从哥哥肩膀上缩回来,低下了头。  一时间,几个人谁也没说话。  “你们谈吧!”看看子鹏,再看看妹妹,刘俊卿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转身向巷子外走去,走出巷子口,又闪身往墙角一靠,偷听着妹妹和子鹏的谈话。  “阿秀,对不起,我……我真的不是对你发火,我是心里烦,你别生气了。”  “我只是个丫环,少爷骂我两句,我怎么敢生气?”  “阿秀!我真的不是有心的,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可是……你知道吗?,我为什么参加军训?因为我不希望自己总是那么软弱,因为我一直很羡慕我的那些同学,毛泽东、蔡和森,还有好多好多我身边的同学,他们都活得那么自由,那么开心,那么敢做敢当。我只是想像他们一样生活,像他们一样坚强,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勇敢起来,能保护我真正想保护的人!可我……可我却怎么也做不好,我是真的好烦好烦啊!”  “少爷要保护的,应该是陶小姐才对。”  “我不想保护什么陶小姐,我也不想别人塞给我一门什么婚事!”  “可少爷跟陶小姐的婚事,已经定好了,老爷太太的话,少爷怎么能不听呢?陶小姐那么漂亮,那么知书识礼,少爷跟她,才是天生的一对。秀秀是个丫环,只希望少爷以后能和陶小姐过得开开心心的,秀秀就高兴了。”  过了好一会,巷子外的墙边刘俊卿还没有听到声音,他探头出去,看到妹妹已经走了,子鹏还呆呆地站在原地,眯起眼睛想了想,心里已经开始酝酿一个计划了。  四  陶府门外这几天突然多停了几辆马车:院墙边,有两辆人力车等着客人,车夫一个吸着旱烟,一个用草帽盖着头,倚在车上打着盹。旁边不远,还有两三辆车,车夫和几个闲人正围在一起下着象棋。不过,因为大门前是闹市区,常常车来车往,陶家也没有什么人在意。  接连几天都没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门外的车夫好像也不在乎生意的好坏,依然懒洋洋的。这天晚上,淡淡的月光照着,陶会长和女儿闲聊时,突然又说起了陶王两家的婚事:“感情呢,是可以慢慢培养的。要说子鹏,虽然是软弱一点,可这也是他的优点,人老实嘛!跟着他,至少让人放心不是?你们又是表兄妹,也不是完全不了解。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可能也听不进去,可这门亲终究是定好的事,爸也不能随便跟王家反悔,你好好想想吧!”  斯咏一听这事情就心烦,也不理睬父亲,沉着脸就出了大门,连管家叫她也不搭理。大门一侧的墙角边,那几辆人力车还停着没动,看到斯咏挥手,那个打着盹的车夫微微掀起草帽,向另一个车夫一勾手指,那个车夫便拉车迎了上去。  “第一师范。”斯咏边说边上了车。  斯咏坐的那辆车走后,打盹的车夫突然掀开草帽坐了起来,刘俊卿一张还算清秀的脸便暴露在了月光里。他手一挥,后面的一个车夫跑上前,拉起他就走。另外几辆人力车也同时跟了上去。  陶会长看到女儿出了客厅,以为她只是去院子里转转就会回来,好半天没听到动静,便问管家小姐去了哪里?管家回答说不知道,叫她也没应,只是听她叫车,好像是去什么师范。陶会长眉头一皱,起身说:“备马车,去第一师范。”  而此时,斯咏全然不知自己已进入了危险境地。入夜的街巷里,稀稀拉拉的只有几个行人、小贩,却有几辆相互跟着的人力车在青石街面上不紧不慢地跑着。最前面一辆车里坐着心事重重的斯咏,一路的街景晃过,她仿佛视而不见,甚至没有注意到车夫挽起袖子的胳膊上,赫然竟露着三堂会特有的刺青。他们身后的车上,刘俊卿眼睛微眯着,似乎在看前面的车、又似乎在看左右的行人。车子转进了一个巷子,里面很阴暗,连一个行人都没有。寂静中,只有人力车的车轮声吱呀呀地响着,刘俊卿腾地坐直了身子,手一挥,几辆人力车便同时加快了速度。  斯咏听见了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和车轮声,回头一看,僻静无人的街道上,好几辆人力车左右包抄,正向她围来,她不由得慌了,叫道:“车夫,快,快一点!”拉车的车夫不但没加快,反而停下了,他转过身,嘿嘿一笑:“对不起,陶小姐,跑不动了,休息一下吧。”  斯咏一看这人咧开的大嘴缺了门牙,居然就是想强娶一贞的老六。斯咏还没来得及惊讶,几辆人力车已经从四面围了上来。暗夜中,寒光闪动,绳索、麻袋之外,好几个人手上还亮出了刀。斯咏吓呆了,尖叫道:“救命啊!救命啊!”  几个人原以为计划万无一失,正要下手,后面却传来了马蹄声,一辆马车正朝这边疾驶而来。马车正是陶会长的,听见呼救,他猛地掀起车帘叫了声:“斯咏!”探身一把抢过了车夫的鞭子狠劲地抽着马。马车发疯般向前冲去,围上来的三堂会打手们猝不及防,吓得赶紧避让,马车撞翻了后头的人力车,直冲向前。  “斯咏,快上车,快上车啊!”陶会长挥鞭抽打着欲上前阻拦的打手们,斯咏趁机冲过去,陶会长一把将她拉上了马车。  刘俊卿已经回过了神,对着几个手下叫喊着拦住他、拦住他!前头的老六推起一辆人力车斜刺里冲上——马车“砰”地撞翻人力车,继续向前冲去,但站在车横梁上的陶会长被车子这一震,却摔下了车。  “爸!爸!”  “快跑,别管我,快带小姐跑!”  在父女二人的喊叫声中,马车夫狂催车驾,马车狂奔而去。  这一阵喧闹惊动了街两旁的居民,看到远远的有人嚷嚷着跑了出来,刘俊卿喝令手下把陶会长塞进麻袋里,赶紧撤退。  但他们已经跑不掉了。  斯咏乘着马车狂飙到一师找到毛泽东,说明了刚才发生的情况。尖锐的哨声骤然响起,划破了校园的宁静,正在休息的学生军马上投入了战斗,持着木枪,在毛泽东的带领下蜂拥来到刚刚出事的街面上,却只看到被撞得东倒西歪的那几辆人力车。  斯咏急哭了,对着巷子两头大喊:“爸,爸!”  毛泽东安慰她说:“你别着急,千万别着急,这帮家伙跑不远。大家听着,一连跟我走,二连往那边,连分排,排分班,每条街每条巷,分头去追!”  “抓强盗啊!抓强盗啊……”一时间,四面呼应的喊叫声打破了黑夜的宁静,大街小巷,众多学生军分头追赶寻找劫匪。  不远处的江边,正和秀秀闹着别扭的子鹏正抱着木枪心不在焉地练刺杀。木枪乒地刺在树上,却刺得太偏,向旁边一滑。子鹏咬着牙,盯着树干中间用粉笔画出的白色圆圈,再刺,枪又刺在了圈外。他定了定神,瞄了瞄,又一次刺出,却还是刺偏了。木枪单调而执著地击刺着,作为目标的大树已经被刺掉了不少树皮,露出了斑斑白印,但却几乎没有一处落在粉笔画成的白圈里。眼前的大树仿佛成了某个可恶的仇人,子鹏越刺越快,越刺越猛,直刺得喘着粗气还在拼命地刺着。猛地,木枪刺了个空,子鹏一个踉跄,撞在树上,枪失手跌落,他颓然跌坐在树下,仰头靠在了树上。  “抓强盗啊!”学生军的呼喊隐隐传来。子鹏听见了喊声,站起身来,探出头打算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又吓得猛一缩头:他看到就在前面不远处,有几个人正抬着麻袋,朝这个方向跑来。  一个抬麻袋的人实在累得不行,突然失足摔倒,麻袋一沉,其他几人也东倒西歪。  “怎么回事,还不快点?”这分明就是刘俊卿的声音!  “二爷,不行……实在是抬不动了……”  “抬不动也得抬!给我起来,都起来,快!”  在刘俊卿的吆喝声里,那几个人爬起来,拖着麻袋勉强向前走,渐渐地走近子鹏藏身的大树了。子鹏吓得紧紧靠在树身上,攥着木枪,紧张得牙齿都在不住地打战,全身上下,仿佛都僵硬了。打手们拖着麻袋,正从树旁经过,麻袋挣扎、扭动着,一阵阵绝望的闷哼正从里面传出。这绝望的声音让子鹏忘记了危险,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端着木枪突然跳了出去,拦在那群人前面!  那一群人大吃一惊,扔掉麻袋,举起了雪亮的刀。但随即,他们就看出来了,拦在面前的,只有一个人。  “王子鹏?”刘俊卿眉头一皱,“你也敢管闲事了?给我滚开!”  子鹏喘着气,紧张得握枪的手都在不停地发抖,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使劲一摇头。  刘俊卿盯着那抖动不止的枪头,笑了:“还逞英雄?王少爷,你怕是裤子都快尿湿了吧?赶紧滚!不然我不客气了!”  “跟他废什么话?宰了他!”老六挥刀冲了上来。  猛地,子鹏一声大吼:“杀!”  木枪一记标准的刺杀,干净有力,正中老六胸口,老六仰面朝天,摔出老远!  “快来人啊,强盗在这边!”这一枪准确的刺杀给了子鹏勇气,他终于声嘶力竭地大喊出来,而且一面呼救,一面挥舞木枪,与打手们拼命搏斗。  寂静的夜里,子鹏的声音传出老远,斯咏和所有的学生军都听到了,一起朝江边拥了过来。  势单力孤的子鹏终于抵挡不住,老六抢过木枪砸在子鹏头上,子鹏一头晕倒在地。四面,喊杀声、脚步声已然临近,打手们都慌了:“二爷,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分头跑!跑出一个是一个!”  打手们四散狂奔,老六捡起一把刀,想杀子鹏以报刚才刺杀之仇。可当他对准子鹏,举起刀时,有一柄匕首却已经从他的后背直穿过前胸!他回头一看,发现暗算他的,竟是刘俊卿。刘俊卿贴在他耳边,面上带着笑,口气却是狠狠地:“还记得被你逼死的赵一贞吗?我到三堂会,等的就是今天。”他手一松转身飞快地跑了,身后,老六一头栽倒在地。  四面涌来的学生军围追堵截,一个个还没来得及跑掉的打手被当场生擒。解开麻袋,毛泽东和张昆弟扶起陶会长。斯咏一头扑进了父亲的怀里,陶会长反而拍着女儿的背安慰她不要哭,仿佛刚才装在麻袋里的是斯咏而不是自己。斯咏擦了一把眼泪,对父亲说:“爸,是……是润之他们救了您。”  “陶伯伯,我们也是后来才到的。”毛泽东往旁边一让,指着蔡和森、萧三扶着的头上带伤的子鹏,“真正拼命救了您的,是这位王子鹏同学。”  “子鹏?”  “表哥?”  “岳……”子鹏犹豫了一下,颇为艰难地叫了声,“岳父。”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都投在了子鹏和斯咏的身上。斯咏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马上钻进去。  五  因为涉嫌绑架和杀人,三会堂被查封了,三会堂的喽啰大都被警察抓住,只有马疤子和刘俊卿逃脱了,但各处交通要道都贴了通缉他们的告示。万般无奈,他们躲进塞满了鸡笼的船舱,打算逃离长沙。船到江心,马疤子和刘俊卿才战战兢兢地掀开笼盖,擦着满头满脸的鸡毛、鸡屎,探出头来透气,他们俩都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破衣服,全没了往日的威风。  打量着自己的狼狈样子,马疤子一肚子闷气实在是无处发泄,狠狠踹了刘俊卿一脚:“我操你个外婆的!我怎么就信了你这混账东西?几十年的基业,就他妈毁在你手里!我、我恨不得掐死你!”  “行了,老大别怨老二,我还不一样,陪着你逃命?”刘俊卿看起来倒不像马疤子那样沉不住气。  长叹了口气,马疤子悄悄向舱外探头,看到江水滔滔那一边,长沙城正渐渐远去,他恶狠狠地说:“长沙城啊长沙城,你等着,马爷我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第二十五章 学生人物互选  一  1917年的6月,火热的夏天。绑架事件之后,所有人对王子鹏的印象都发生了转变,毛泽东也一样。  一师操场,随着子鹏一声口令,十来个同学一齐立正。子鹏小跑到毛泽东面前,立正,敬礼:“一连下士王子鹏报告上士,本班全体集合完毕,请上士下令!”毛泽东没有马上作声,伸手给子鹏扣紧了军装最上面的扣子。四目相对,两个人都会心地微笑了。毛泽东拍了拍子鹏的肩膀:“开始巡逻吧。”  “是!向右转,出发!”带着从未有过的自信与昂扬,子鹏带队向校门外走去。  透过校长室的窗户,看到子鹏和学生军消失在大门外,孔昭绶将目光移向了飘扬的校旗,一时感慨顿生:“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毛泽东组建学生军的建议能得到孔昭绶的首肯,是因为孔昭绶自己也是一个极度崇尚曾文正公的学人,想投笔从戎是多年的夙愿,并不是突生壮志豪情。他一直有个从军梦,常常和同事朋友谈起,这辈子如果不教书了,一定要去当个将军。现在看到毛泽东他们的学生军练得那么好,这样的心情更是迫切了。他一直都相信杨昌济的眼光,相信毛泽东是个非凡的学生,但也只是个学生而已。他却没想到,原本只是想让学生练就一点尚武精神,而毛泽东硬是把二百学生给练成了二百军人,连一师附近这一片的治安巡逻都让他们担起来了,还真是大出他的所料。  正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把杨昌济请来,和他谈起了自己的新想法: “这一段,我们的学生自治运动开展得不错,趁着这个学期结束,我想用一种全新的形式总结一下。”  当杨昌济听说这全新的形式就是学生人物互选时,立刻便表示支持,并就具体细节和孔昭绶进行了探讨。  互选通知一公布,立刻就成了读书会成员们最关心的话题。周末到了君子亭,不需要谁提醒,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了。  “通知都出来了,明天公开投票,德智体三大项,下面分人品、自治、文学、言语、才具、胆识、体育等等十个小项。”萧三兴致勃勃,“每人限投两票,学生选学生,老师不参与。这可不是老师给谁打分呀,是全校同学投票,谁在同学里头最有威信,最得人心,最能服众,人心一杆秤,当场见分晓的。”  毕业后已经到楚怡小学教了两年书的萧子升留意到今天斯咏没有来,心里说不出有多失落,对大家正在讨论的问题也很不以为然:“选上又怎么样?”  但他的声音太微弱了,根本没引起大家的注意。性急的警予扯着大嗓门问:“哎,你们说,这次人物互选,你们一师范谁能得票第一?”  开慧想也不想就回答:“那还用说,当然润之大哥。”  何叔衡也点着头:“嗯,我也觉得应该是润之。”  “不见得吧?就他那个成绩,数理化音乐美术,几门都不行,还优秀学生?”  子升可不看好这个严重偏科的毛泽东,但他这句话却很让毛泽东不服气,毛泽东自信地反问:“又不光是选成绩,除了成绩差一点,未必我毛润之没有优点了?”  子升看看他猴急的样子,故意激将道:“你这个意思,这个第一非你莫属喽?”  “我没这么讲啊,谁得第一,大家选嘛。”毛泽东赶紧缴械,不敢再就这个话题和子升纠缠下去。  警予的目光投向身边一直没作声的蔡和森,蔡和森却淡淡地微笑着,全无开口的意思,她耐不住了:“要我说,一师的优秀学生,这里也不止一个吧?”  子升听出了警予话里的弦外之音,笑笑,明白地说:“对,要是我来投票,我就投给蔡和森。”  一时间,李维汉等几个同学赞成子升的提议支持蔡和森,张昆弟、罗学瓒连声附和萧三支持毛泽东,局面基本成了一半对一半。  子升温和地煽着风:“润之,和森,你们两个自己说,谁会得第一。”  毛泽东立即表态:“选别人我不讲,选蔡和森,我毛润之一百个服气。”  所有人都等着蔡和森开口。蔡和森平静地微笑着,摊开了手里的一本书:“我们今天不是讨论黑格尔的哲学原理吗?还是谈正题吧。”  学生互选,别说在一师是首创,在全国的学校里也是首创呢。这么大的一个举措,学生们在讨论,老师们也在讨论。  教务室,孔昭绶率先提出了这个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 “列位先生,你们猜猜,这次学生互选,谁的票数会第一?”  正在忙着的老师们都放下了手里的工作,连老学究袁吉六也端起了水烟袋,自信地说:“要说谁能得第一,袁某心里,倒认准了一个。”  费尔廉和老先生开玩笑:“我也觉得有个学生一定会得第一,不知道和袁先生想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两人正要说,孔昭绶打断了他们:“哎,两位先生且慢,我有个建议,咱们在座的先生学一回瑜亮,各自把答案写出来,一起公布,再跟学生投票的结果作个对照,大家觉得怎么样?”  看看老师评价学生,跟学生自己评价学生,结论是不是一样。这倒是个体察教育心理的好办法。这个建议显然更有挑战性,老师们互相看看,都点了点头。  于是先生们各自提起了笔……六张写着答案的纸凑到一起,同时翻转过来:孔昭绶、徐特立、袁吉六写的是“毛泽东”,黄澍涛、饶伯斯、费尔廉写的是“蔡和森”,结果恰好三对三。  费尔廉叫道:“怎么只有六票,刚才我们不是七个人吗?”  大家回头一看,却发现杨昌济一个人还坐在原处,面前的白纸仍然空着。  大家都等着板仓先生一票定乾坤,杨昌济反倒把笔放下了。  “要说一师的人才,出类拔萃者,不外乎蔡、毛二人。蔡和森嘛,锋芒内敛,外柔内刚,那是表面平静却蕴藏着无穷力量的水,毛泽东呢,纵横恣肆,张扬不羁,就像一团熊熊燃烧光芒四射的火焰。如果单以个人喜好而言,倒是蔡和森的中正平和更对我的胃口。不过,这次学生互选,他们两个具体的得票率,却一定出乎大家的意料……这样吧,”杨昌济抽出钢笔,在白纸上刷刷写上两行字,折起来,说:“这里是我预测的选举结果,至于准不准确,等选举结果出来以后,我们再打开当场核对,好不好?”  孔昭绶笑起来:“想不到昌济兄居然童心未泯,行,那我们就静候你的铁口神算了。”  大家都笑了,暗自猜测着这个问题,最终会是什么结果。  二  一师礼堂,一师全体学生聚集一堂,“第一师范学生人物互选”横幅悬挂在主席台上,主席台的桌上,一列排开的十来个票箱上,分别贴着“敦品”、“才具”、“自治”、“言语”、“胆识”等标签。  台下,大家正在互相议论着。“各位同学,”主席台上的方维夏开始主持互选了,“今天,是我们第一师范学生人物互选的日子,也是第一师范第一次由全体同学投票决定,谁,是大家心目中最优秀的学生。在座的每一位同学,都可以凭自己心中的标准,按台上的分类,投出两票。下面,我不多说,给大家十分钟考虑,十分钟后,开始投票。”  一片热烈的交头接耳声中,只有蔡和森静静地坐着,考虑着,仿佛是拿定了什么主意,他突然站起身来,找到主席台一侧的方维夏,说: “方老师。我有个请求,不知道行不行……”  方维夏看着眼前这个优秀的学生,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拍拍他的肩膀,点点头。然后,他走向主席台,宣布:“ 各位同学,在投票开始以前,先跟大家说明一个情况,本科第六班蔡和森同学主动要求担任本次学生互选活动的计票人,为保证选举的公正,他本人提出,不再参加这次选举,也不接受大家对他的投票。如果有人已经填好了投给蔡和森同学的票,可以到台前来领取新的空白选票,另填其他同学。好,下面,开始投票。”  台下的安静一下被打乱了,这个情况显然大出同学们的意外。  萧三看看手里一张填好了蔡和森名字的选票:“这个蔡和森,怎么突然不参加了?”  “就是嘛,昨天又不说,害得我也白填了。”李维汉也是满脸的不高兴。  他们俩与不少填好蔡和森的票的同学纷纷揉掉了那张选票。人群中,毛泽东却坐着没动,带着责备,他的目光投向了台侧的蔡和森。蔡和森避开了他的目光,走上了主席台。毛泽东打开了自己填好的选票,他的两张票,写的正是他自己和蔡和森。  “敦品:陈绍休,周世钊,邹彝鼎,毛泽东……”  方维夏的唱票声中,蔡和森在小黑板上一笔笔计着票数。  “文学:李维汉,毛泽东,萧植蕃,罗学瓒……”  小黑板上,当选的同学名字渐多,毛泽东的名字不仅出现在已经唱到的每一项目下,而且几乎都是得票最高的。  “言语:毛泽东。”方维夏唱过此项唯一一张选票,又打开下一个票箱,“胆识:毛泽东。”  方维夏又打开一个票箱:“综合,蔡和森……”他愣住了。  蔡和森也不由得一愣,转过身来看。选票上是毛泽东特有的飞扬张狂的字迹。台下,毛泽东的目光平静而坚定,直视着蔡和森投来的目光。目光交会间,蔡和森已然明白了这一票的来历。他轻轻抽掉了这张票,对方维夏:“这张是误投,方老师,念下面的吧。”  互选很快结束了,方维夏回教务室,正打算向校长和各位老师报告结果。 “等一下,方先生,等一下宣布。”费尔廉打断了他,跑到杨昌济桌前,伸出手,带杨昌济将那张白纸放到了他手上,他这才说,“方先生,请宣布吧。”  “得票总数,第三名,邹彝鼎;第二名,周世钊;第一名,毛泽东。”  孔昭绶惊愕地:“那蔡和森呢?”  “蔡和森主动要求担任计票,所以退出了选举。”  打开白纸,费尔廉惊讶得嘴都张大了。袁吉六凑上前,念道:“毛泽东得票第一,蔡和森一票不得!……哎呀,板仓先生,神了您啊!”  费尔廉连连摇头:“太神奇了,不可思议,简直不可思议!”  众先生正在纷纷叹服,方维夏却道:“不,我虽然宣布了不用投蔡和森的票,但还是有人投了他一票。”  “哦?”几个老师都愣住了。  杨昌济只思考了几秒钟,就拍拍脑袋:“我明白了,是润之,一定是润之投的。以毛泽东的个性,但凡遇到这种胜负之争,他一定当仁不让;而蔡和森呢,却绝不会跟润之争这个胜负,所以一定会想一个既不损害这次学生互选的公正性,又能回避与润之一争高下的办法来退出选举,这些,我都算到了。可我却疏忽了一点,润之这个人,才不会理会什么投票的规则呢。他觉得谁优秀,这一票他就一定投给谁,蔡和森退不退出,都不可能改变他的想法。”  一片敬佩的静默中,孔昭绶拍了拍杨昌济的肩:“知人之明,莫过于昌济兄啊。”  静了好几秒钟,杨昌济来到窗前,推开了窗子。望着窗外飘扬的校旗,他仿佛是在回答孔昭绶,又更像是自言自语:“这两个学生,我必须了解。因为中国的未来,既不能缺少蔡和森的睿智,也不能缺少毛泽东的天才。”  三  选举结束后,蔡和森约警予到湘江边散步。话题还是从那天的读书活动开始的,其实,那天并不是只有萧子升一个人留意到斯咏没来,只不过大家要么没多想,认为有事情耽误很正常;要么隐约知道些什么,却不好多问。这个时候,没有其他的人在场,蔡和森这才问起警予。  “你是关心毛泽东还是关心斯咏呀?”警予明知故问,她怎么会不知道蔡和森是为了毛泽东才问起这件事情的呢。  警予告诉蔡和森,别看斯咏有时候疯疯癫癫,有时候诗情画意,好像比谁都浪漫,其实,她骨子里是个特别传统的女孩。自从她和王子鹏的关系被大家知道以后,她就一直不肯去一师范,一直不肯见毛泽东,为什么?因为她害怕。可惜啊,她跟毛泽东相处那么久了,但对他的了解,还不如小丫头开慧。开慧都知道在毛泽东眼里,什么规矩、准则、三纲五常,根本就不值一提,这世上还有什么传统是他不敢蔑视的,更何况父母之命之类老掉牙的玩意儿?斯咏和毛泽东之间的问题,并不在于斯咏有没有订娃娃亲,而在于他们的个性是不是适合。毛泽东吸引斯咏的,是豪迈,是奔放,是那种一往无前,无所顾忌的个性,是蔑视一切,开创一切的勇气和信心。可这一切的背后是什么?是斯咏梦想的浪漫和温情吗?是斯咏渴望的平安和幸福吗?不,他所有的,是抱负,是理想,而不是只属于两个人的温情和浪漫。也就是说,斯咏所希望的,和毛泽东所追求的,其实并不是一回事。警予最后说:“我担心的,是斯咏一直陷在某种幻觉里,在用梦编织一种不切实际的期待。”  蔡和森听着警予的分析,认真听着,一直没有打断她,直到警予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才问:“你把你的这些想法都告诉她了吗?不知道她以后会怎么和润之相处。”  “人家会怎么想呢,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警予停下脚步,侧过身,与蔡和森对面站着,说,“我现在是越来越觉得,你应该改个名字,叫毛和森算了。”  蔡和森一愣,问道:“怎么,我放弃选举,你不高兴了?”  “得了,我有那么小心眼吗?其实,我早应该想到你不会去争这个胜负的。如果你像润之那么好胜心切,那也不是蔡和森了。”  “你也以为我是在让着润之?”  “难道不是吗?凭你在同学里头的威信,真要选,我就不信选不过他。”  蔡和森站住了,望着远山苍翠,湘江浩荡,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警予,你猜错了,我根本没想过要让着谁,我只是觉得,那些选票不配由我来得。”  “你不配?”  “对,我不配,因为有润之。不错,润之并不是完美无缺,他的能力,他的才华,更不是生来就超人一等,他甚至有很多这样那样的缺点和毛病,可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无比的热情,无比的斗志,有我和其他人都不具备的那种蔑视一切挫折、挑战一切困难的勇气和决心。他的身上,永远散发出那么强烈、让人无法抗拒的魅力,那是一种个性,一种什么也压不服、什么也挡不住的火一般的个性,跟他相处越久,我就越深刻地感到,他是那样的震撼人心,那么让我由衷地佩服。我相信,如果我们这些人当中有人能成就一番大事业的话,这个人绝不会是别人,一定是润之。”  蔡和森说话的时候,表情异常严肃地望着远处的高天流云。警予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江水滔滔、远山横亘,似乎天地山川都正在回应着蔡和森的那番话……  第二十六章 汗漫九垓  一  1917年的暑假到了,萧三回了老家,子升一个人待在楚怡小学自己的房间里正看书,毛泽东却拿着一张报纸进了门。  他把那张《民报》摆在子升面前,手指敲打着一则报道的标题:“《两学生徒步漫游中国》,看看人家,一分钱不带,一双光脚杆,走遍全国,一直走到了西藏边境的打箭炉,厉害吧?”  子升读着报道,不禁露出了佩服之色:“还真是的啊!嗯,值得佩服。”  “莫光只顾得佩服喽,见贤要思齐嘛!人家走得,我们为什么走不得?当年太史公不是周游名山大川,遍访野叟隐老,哪来的煌煌《史记》?所以,还是顾炎武讲得对,欲从天下万物而学之,正当汗漫九垓,历游四宇,读无字之大书,方得真谛!”  子升不禁点了点头:“嗯,览山川之胜,养大道于胸,以游为学,是个长见识的好办法。”  “所以啊,趁着放暑假,我们也出去游,好不好?”  “一个暑假,走不了那么远吧?”  “远的去不了,我们去近的,中国游不完,我们游湖南嘛。我跟你讲啊,我都想好了,要学,我们就学个作古正经,跟他们一样,不准带一分钱,凭自己的本事,走多远算多远。”  “那不成了讨饭当叫花子?”  “讨饭怎么了?一不偷二不抢,讨得到也是你的本事,锻炼生存能力嘛。话又讲回来,你我总还读过几本书,写得几个字,两个读书人,未必还真的饿死在外面?那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子升犹豫着。  毛泽东激将他:“怎么,不敢去啊?”  “游就游!谁怕谁啊?我就不信我会比你先饿死。干脆,叫上蔡和森,三个一起去。”  “老蔡就算了,人家就靠暑假做事赚点钱,莫害得人家下个学期过不下去。你要是拿定了主意,我们明天就出发,好不好?”  “好,我就陪你去当这回叫花子,一起走遍湖南!”  第二天,俩人收拾停当准备开拔了,临出门才发现:准备还是不充分,子升与往常一样,一身笔挺的长衫,脚下布鞋整洁,上过油的头发一丝不苟,手里是结实的大皮箱;毛泽东却一身旧得不能再旧、还打了补丁的白色短布褂,一个瘪瘪的布包袱挑在油纸伞柄上,脚上穿着一双草鞋。  毛泽东看着子升,大笑:“哈,你这是去走亲戚啊,还是去拜岳父老子?”  子升看看毛泽东,再看看自己,也笑了:的确,自己这哪是去“叫花讨饭”呀,赶紧重新换上一身旧短布褂和草鞋,找了个师傅把头发理成极短的平头,背着油纸伞和简单的蓝布包袱。等他打扮得和毛泽东一样时,两人这才开始他们的正式行程。  到了江边,正有船要离岸,毛泽东一拉子升:“走。上船喽,不坐船怎么过江?你又不肯游泳。”  子升看了看船,说:“这是私人的渡船,要钱的,还是多走几里路,到那边搭免费的官渡吧。”  “搭免费的船算什么本事?我们出来干什么,锻炼生存能力嘛,当然要舍易求难,怎么难搞就怎么搞。他的船要钱,我偏要不花钱去坐坐,那才是叫花子的搞法嘛。”看看子升还在犹豫,毛泽东拉起子升就走,“走喽,你还怕他把你丢到江里去啊?”  江水如蓝,船篙轻点,渡船平稳地行驶在江心。“口当啷啷”,乘客们依次将铜板投进了收钱的小工手中的那面破铜锣里。挤在二十来个乘客当中,子升被越来越近的收钱声逼得忐忑不安。身边的毛泽东却大大咧咧,昂头打量着浩浩江水。铜锣伸到了二人面前,帮工等了一下,没见二人有反应:“哎,交钱啦!”  子升瞄了毛泽东一眼,毛泽东仰着脸看着帮工,说:“对不起,没带钱。”  “没带钱?”帮工眼睛瞪了起来,“没钱你坐什么船?”  毛泽东笑嘻嘻地说:“那我坐都坐了,怎么办呢?”  撑船的船夫火了:“嗨,没钱坐船你还坐出道理来了?我跟你讲,一人两个铜板,赶紧交钱!”  毛泽东继续笑嘻嘻:“老板,我们两个是叫花子,半个铜板都没有,你就行个好,送我们过去算了嘛。”  “我凭什么白送你们?没钱啊,”船夫看了看他们身上,说“没钱用雨伞顶!”  “你就想得好啦,一把雨伞四毛钱,你船钱才两分,用雨伞顶,你也想得出!”  子升有些不好意思了,劝毛泽东:“算了润之,要不,就给他这把雨伞?”  “开什么玩笑?下雨怎么办,你不打伞啊?你愿意给,我还不愿意亏这个本呢!”  船夫一听毛泽东这样说,脾气一下子上来了:“哎呀,你这个家伙是存心坐我的霸王船啊?!小五子,把船撑回去,让他们两个下去!”  他真的调转船篙,要把船往回撑。船上的其他乘客顿时急了,纷纷嚷了起来:“哎哎哎,怎么回事,怎么往回开?我们怎么办?不行不行,我还有急事。”  毛泽东乘机说:“看到了吧看到了吧?这里还有一船人,你不顾我们也要顾大家嘛。再说了,这船都走了一半了,你往回撑,湘江上又不是只你一条船,那边的生意不都让其他的船抢走了?为了个几文钱,划不来喽!”  子升也帮着腔:“是啊,老板,你就当做回好事吧!”  毛泽东:“你要是还想不通,我来帮你撑船,就当顶我们两个的船钱,这总可以了吧?”  看看满船的人,再看看身后远远的江岸,船夫没辙了:“碰上你们这种人,算我倒霉!”  二  下了船,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回味着刚才坐船的经过,毛泽东开心的笑声把林间的小鸟都吓得四处乱飞。  子升白了他一眼:“坐人家的霸王船,你还觉得蛮光彩啊?”  “我们是叫花子,有什么光彩不光彩?再说了,他的船反正是过江,多我们两个不多,少我们两个不少,总共四文钱,他还发得财到?”  “我看啊,你不是舍不得出钱,你是天生喜欢跟人对着干。”  “这句话你还真讲对了。他不是犟吗?我比他还犟,看谁犟得过谁?人嘛,什么事都顺着来,那还活个什么劲?哎,这方面,上个礼拜我还在日记里头专门总结了三句话,叫作‘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山野宁静,树影斑驳,毛泽东的声音在山冲里响起一阵回声。  子升当然不赞成毛泽东这样说,反驳道:“你这种话不对!人,应该是一个世界和谐的组成部分,人与自然,应该和谐,人与人,更应该以和谐互补为目标,君子周而不比嘛,怎么能以互斗为乐呢?”  “达尔文怎么说的?优胜劣汰!你说的清静无为,躲到山里当道士可以,在这个世上,它就行不通!”  “反正我相信这个世界只有和谐才能发展,那些不和谐的互斗与纷争,终归没有前途。”  “事实胜于雄辩,事实证明我斗赢了嘛,你还有什么话说?”  “好好好,我不跟你争。”  这天傍晚,两人便露宿江边。江水潺潺,一轮圆月亮如银盘,镶嵌在暗蓝暗蓝的夜空。月光映照下,宁静的夜空是那样纯净无瑕,那样深邃无边,仿佛要将一切人、一切事、一切烦忧融化在其中……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子升枕着双手,躺在毛泽东身边,遥对夜空,吟起了陈子昂的诗。  毛泽东最不耐烦子升来这一手,抗议道:“莫动不动就涕下涕下喽,清风明月,水秀山青,哪那么多眼泪鼻涕?”  “那你想起什么?”  “我想起啊?‘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怎么,想当神仙了?”  “神仙是修不成器了,不过,对着这么好的月亮,还真是想飞上去看看。看不到嫦娥,也可以看看吴刚砍桂花树嘛!”  “那我宁愿看嫦娥。”子升突然转过了身子,撑着脑袋,问毛泽东,“哎,你说,我们在这儿看月亮,有没有人也在看着月亮想起我们?”  毛泽东会心一笑:“谁会吃饱了没事,想你想我?不过,也难说,杨老师肯定会想我们的,我们到了前面镇子,给他寄封信吧?”  三  他们的信很快就到了正在板仓老家过暑假的杨昌济的手上。油灯下,向仲熙正坐在杨昌济身边,与他看着一封信。开慧趴在一旁,急不可待问道:“爸,毛大哥信上都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说了一下路上大概的经历,再就是问候大家。”  “有没有提到我?”  “有哇,最后一句:代问师母及和森、斯咏、警予、子暲、叔衡、蔡畅、开慧小妹好。”  “就一个名字啊?”  看到女儿嘟起了小嘴,向仲熙开导她说:“总共一页纸,你还想他写多少?”  “那萧大哥呢?”开慧想,毛大哥不记得我,萧大哥该记得吧?  “子升倒是来了封长信,不过信里一大半内容是问候斯咏的,我已经叫人转给斯咏了。”  爸爸的回答,让小开慧更失望:“一个个都不记得我,没劲!”  开慧没有收到问候失望,斯咏收到了问候也一样很失望。在精致的台灯下,斯咏轻轻放下了子升的长信,目光却移到桌上那本《伦理学原理》上。她打开的扉页,看看是那句“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叹息一声,轻轻把书合上了,又抬头望着窗外的月光  在这样的夜晚,照耀着毛泽东的,不仅仅有月光,还有如空气一样存在着却看不见的母爱。在韶山冲毛家的厢房里,一盏调得小小的、微弱的油灯光闪动着,门口,半就着油灯光,半就着月光,文七妹正在纳着一只布鞋。她身边的小竹椅上,摆着已经做好了的两双崭新的布鞋。  毛贻昌来到门口,在门槛上磕去了旱烟锅里的烟灰。拿起崭新的布鞋打量了一眼,他把布鞋扔回到竹椅上,想要关心妻子,但说出口的语言却是生硬的:“半晚三更,觉不睡觉,你怕是没累得?莫做哒。”  文七妹头没抬,手没停,嘴里却答应着:“好了,就完了。”  毛贻昌在她的身边蹲了下来,没头没尾地说:“一个暑假,人影子都没看见,做做做,做给鬼穿?”说是这么说,他却从口袋里摸出了半包皱巴巴的香烟,放在鼻子下闻——毛泽东进一师后第一次回家过年给他买的烟,他居然还没抽完!  看到老婆微微地笑着看着自己,毛贻昌觉得有点尴尬,把烟往口袋里一塞,装起了一锅旱烟。看到老婆又埋头去纳鞋,他想了想,含着烟嘴,把油灯调亮了些。  四  炽烈的正午骄阳下,毛泽东与子升到了安化县境,来拜访安化县劝学所所长、学者夏默安。  安化县劝学所坐落在一片青翠宁静的山坡旁。门人进去通报了,毛泽东和萧子升扎在门外,看里面藤萝蔓绕,绿杨依依。院子一旁,池塘青青,荷叶田里,夏季盛开的荷花中,蛙声句句,更衬托出这书香之地的恬静清雅。  正在看书的夏默安一身雪白的绸衫,戴着眼镜,摇着一把折扇,他六十来岁,表情古板,是个性格执拗沉闷的老先生。听了门人的通传,他继续看着书,头也不抬地说:“不见。”  大门“咣口当”关上了。毛泽东与子升面面相觑。  子升叹了口气:“唉,早听说夏老先生的大名,还想着当面求教一番,没想到却是闭门不纳啊!”  “人家饱学先生,那么大的名气,你讲两个毛头学生来拜见,也难怪他没兴趣。”  “也是啊,只好打道回府了。”  “打道回府?开什么玩笑?来都来了,他不见就不见啊?”毛泽东沉吟了一会,说,“他不见,是不晓得我们有没有真本事,值不值得见,我们写个帖子递进去,让他也看看,我们不是个草包。”  很快,两个人写的一首诗送进了劝学所内,送信的年轻门人给夏默安读了出来:“翻山渡水之名郡,竹杖草履谒学尊……”  夏默安的头突然抬起来了,手一伸:“拿来我看。”  诗递到了他的手上。纸上,子升漂亮的字体,首先已让夏默安眉心微微一挑,他继续读:“途见白云如晶海,沾衣晨露浸饿身。”  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说:“请他们进来。”  进了门,毛泽东与子升正襟危坐,有些局促地看着对面的夏默安。夏默安还是那样面无表情,眼睛盯着手里的书:“萧子升,毛泽东?”  “是。素仰夏老先生大名,所以特来拜见。老先生的《默安诗》深得唐宋大家之意,遣词凝练,立意深远,《中华六族同胞考说》更是洋洋洒洒,考证古今,学生在长沙,就早已心向往之……”  夏默安根本没理子升的赞誉,随口打断:“省城呆得好好的,为何出来游学啊?”  讲了半截话就被打断了,子升被弄得一噎。  毛泽东不像子升那样文绉绉的,他大声回答:“游学即求学。”  “哦?有书不读,穷乡僻壤,山泽草野,有何可求?”  毛泽东依然大声回答:“天下事,事皆有理,尽信书,不如无书。有字之书固然当读,然书中不过死道理,世事洞明皆学问。故学生二人,欲从山泽草野,世间百态中,读无字之大书,求无字之真理。”  夏默安的头终于抬了起来,脸上,也现出了笑容:“上茶。”  两杯清茶摆在了毛泽东与子升面前。  窗外,绿杨轻拂,鸟鸣声声。  夏默安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突然提起笔来:“老夫有一联,请二位指教。”  他挥笔写下,将上联移向毛萧二人这边,上联是“绿杨枝上鸟声声,春到也,春去也。”  子升不禁与毛泽东交换了一个商量的目光。  窗外,蛙声阵阵,毛泽东的高个子使他恰好能将一池碧水,夏日荷花,一览无余。  “晚生斗胆一试。”毛泽东拿起笔,在纸的另一半上写了下去。  一副对联顷刻已成,呈现在夏默安面前。  “清水池中蛙句句,为公乎,为私乎?”夏默安读出下联,黯然半晌。  移目窗外,鸟鸣蛙声,相映成趣,这上下联与眼前景象,当嵌合得天衣无缝,而下联的立意之深,也显然远超上联。  他突然转头向外,提高了嗓门:“准备晚膳,收拾客房!”  转向毛萧二人,一揖手,脸上已满是敬意:“两位小学弟,如蒙不弃,今晚便留宿寒舍,与默安畅论古今,对谈学问,谈他个痛快,意下如何啊?”  五  拜别了夏默安,第二天,毛泽东与萧子升进了安化县城,这县城虽不大,却是街道古朴,店铺毗接,一派质朴的祥和。虽是一路同行,子升却仍然保持着清洁整齐,远不似身边的毛泽东,衣服皱巴巴的,脚下沾着泥点。  “嗯!”毛泽东使劲地吸了吸鼻子,“好香啊,红烧肉,肯定是红烧肉!”  子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对面恰好是一家饭馆,挂着“醉香楼”的招牌。  子升问:“嘴馋了?”  “二十几天嘴巴就没沾过油,未必你不馋?”  “馋有什么用?还不是白馋?”  毛泽东咽了一口唾液:“也是啊,再大方,也不会有人给叫花子打发红烧肉啊!哎呀,越闻越流口水,走!离它远点!”  两人正往前走,只听“乒乒乓乓”,一家新开的店铺前,一串鞭炮正在热烈地炸响,门上是崭新的招牌,两旁是崭新的对联,店老板打躬作揖,正在接待到贺的街坊。  “来去茶馆?”路过的毛泽东也看着热闹,“这是新开张啊。”  子升眉头皱了起来:“哎,你看那副对联,平仄不对啊。”  毛泽东一看,对联写的是“有茶有酒,香飘满楼”,不禁头一摇:“何止平仄?根本不是那回事嘛。”  这话却让店老板听见了,他一拱手:“两位,我这副对联对得不好吗?”  毛泽东:“你这个,不是对得不好,只怕连对联都算不上。”  店老板:“哎哟,你看,我也没读过什么书,这副联是请别人写的,见笑了,两位既然是行家,就请赐一副联怎么样?”  毛泽东一拍巴掌:“你算找对人了,我这位朋友对对联的本事,长沙城里都是有名的。”  店老板一听,越发客气起来:“原来是省城来的秀才啊?那更要请你们留个墨宝了。”他一个劲地向子升拱着手,“这位先生,帮个忙帮个忙。”  子升一时盛情难却,也便拿出了笔墨,店老板也赶紧裁来了红纸,子升仰头看看“来去茶馆”的招牌,略一沉吟,落下笔去,一副对联一挥而就:  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喝杯茶去  劳心苦,劳力苦,苦中作乐,拿壶酒来  旁边的观众们一片啧啧称奇声,就算看不出意思好坏,子升的一手字也已令大家叹为观止。  店老板双手捧上了一个红包:“这位先生,多谢多谢,谢谢先生了。”  子升赶紧推让:“这怎么好意思?”  店老板:“些许心意,权作润笔,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子升还想推辞,毛泽东伸手把红包接了过来:“老板的心意,我们也莫讲客气了。”  红包里倒出的,居然是两块光洋!站在街拐角,毛泽东和萧子升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满街毗接不断的各种店铺,眼睛都亮了。  两人当下就用这两块大洋买来红纸,租用了一个 “代写书信”的字摊,抄来一些比较像样的店铺的名称,开始“做生意”了,对联由子升写,讨钱的事情由毛泽东去做。  他们的“生意”果然还不错,子升挥笔如云烟,毛泽东则一家家店铺跑去,一个下午,眼看着满街渐渐都换上了子升写的新对联,对联摊子前,看热闹的路人也越挤越多,子升的构思和书法成了当街最精彩的表演。  便在这时,只听得一阵吆喝:“让开让开,都让开!”一个剽悍的家仆扒开了围观的人群挤了进来。  子升停住了笔,抬起头,看到人群外停着一乘轿子,一个六七十岁、一身长袍马褂,翘着稀疏的山羊胡子的干瘪老头,正昂着脑袋大模大样地走了进来。  这人显然来头不小,围观的人们都赶紧退让,几个士绅忙不迭地点头哈腰:“丁老爷……丁老爷好……”  老头眼睛斜也没斜那些讨好打招呼的人一下,径自来到摊前,斜睨着写好的两副对联。看着看着,他昂得高高的脑袋突然低下了,神情一下子专注起来,拿起了一副对联,架起挂在胸前的眼镜,仔仔细细,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仿佛是有些不敢相信一般,目光转向了子升。  子升问:“这位老先生,这对联有什么不妥吗?”  老头没答他的话,却冒出一句:“你多大了?”  “晚辈今年22岁。”  “22岁?”老头又打量了子升一眼,问,“从哪里来?”  “长沙。”  “萧菩萨,写完了没有?”毛泽东风风火火,一步冲进人群,“那些我都送完了,收获不小啊!”  他“哗啦”一声,把一大堆光洋、铜元堆在了桌上,忙不迭地收拾着剩下的对联:“剩下这两副赶紧送掉,我们好好吃一顿去!哎,不好意思啊!”  他顺手把老头拿在手里的那半副联扯了过来。  那名悍仆登时就要发作,老头却用目光制止住了仆人,他皱着眉头,打量了毛泽东一眼:一身皱巴巴,草鞋、裤脚上还沾着泥点的毛泽东,与文雅洁净的子升实在不像一路人。  “在这儿等我啊。”毛泽东又急匆匆地冲出了人群。  子升不禁有些不好意思:“老先生,我这位同学性子急,失礼了。”  老头:“这是你同学?”  子升:“是,我们一道游学,路经贵县,行囊拮据,故出此下策,让老先生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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