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合大教室里,人声鼎沸,一片热闹,学生们各自扎成一堆,热烈地讨论着,许多凳子都被抽乱,组成了一个个小组,连徐特立也挤在毛泽东这组学生中,和学生争辩着。教室门口,纪墨鸿望着眼前乱糟糟的样子,眉头拧得紧紧的,一副看不下去的样子。孔昭绶感觉到了他的不满,走上讲台,提高了嗓子大声说:“各位同学,请安静。特立先生,介绍一下,这位是省教育司派来的督学纪墨鸿先生,今天前来视察一师。” 学生们这才发现校长等人来了,赶紧安静下来,各自坐好。不等徐特立开口,纪墨鸿抢先拱手作揖:“哎哟,是徐议长啊,久仰久仰。” 徐特立淡淡地说:“纪督学客气了,这里没有什么徐议长,只有教书匠老徐。”孔昭绶问:“纪督学,既然来了,是不是给学生们训个话?” 纪墨鸿赶紧摇手:“有徐议长在,哪容得卑职开口?”徐特立说:“在这里,我是老师,你是督学,督学训话,职责所在嘛!” “纪督学,您就不用客气了。”孔校长宣布:“各位同学,今天,省教育司督学纪墨鸿先生光临本校视察,下面,我们欢迎纪督学为大家训话。” 他带头鼓起掌,掌声中,纪墨鸿一脸的迫不得已,向徐特立赔了个谦恭笑脸,这才整整衣冠,上了讲台。 “各位青年才俊,在下纪墨鸿,墨者,翰墨飘香之墨,鸿者,鸿飞九天之鸿。墨鸿今日能与诸位才俊共聚一堂,深感荣幸。所谓训话二字,愧不敢当,不过借此机会,与诸位做个读书人之间的交流而已。这个读书二字,是世间最最可贵的了,何以这么说啊?书,它不是人人读得的,蠢人就读不得,只有聪明人才读得书进。所以这世上的读书人,都是聪明人,列位就是聪明人嘛……” 台下,萧三忍不住跟毛泽东嘀咕了一句:“他不如照直讲,他这个人最聪明。”毛泽东一笑,他显然对这番话也极不以为然。 “古人云: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读了书,人自然就有大好前程,不然还读什么书呢?”纪墨鸿说得兴致勃勃,“所以,孔子曰:学而优则仕。就是说书读好了,政府才会请你去做官,你也才能出人头地,做个人上人啊!当然了,我不是说只有当官才有前途,打个比方,打个比方而已,但道理就是这个道理。” 一下午无精打采的刘俊卿这时听得聚精会神,眼睛都望直了。蔡和森、萧子升等人却都露出了听不下去的神情,毛泽东则索性抽出一本书,翻了起来。 “总之一句话,学生就要以学为本,好好读书,认真读书,不要去关心那些不该你关心的事,不要去浪费时间空口扯白话,多抽些时间读点书是正经。以后,你就会晓得,那才是你的前途,那才是你的饭碗。纪某是过来人,这番话,句句是肺腑之言,不知各位听到心里去没有?” 台下,鸦雀无声中,突然传来了很清晰的一声翻书声——毛泽东哗啦翻过一页书,看得旁若无人。纪墨鸿不禁一阵尴尬,面露愠色。孔昭绶也愣了一下,一时又不好提醒毛泽东,不知如何是好,场面一时尴尬起来。安静中,刘俊卿突然带头鼓起掌来,这一下总算带起了一些掌声。纪墨鸿的尴尬总算有了下台的机会,僵住的笑容渐渐绽开。“嘿嘿,多谢,多谢多谢。”他团团抱拳,留意地看了为他解围的刘俊卿一眼。 送走纪墨鸿,黎锦熙来到校长室,仰头喝了一大口水,长吐了一口气:“唉呀,总算是走了。”“总算?”方维夏苦笑了一下,“人家可没说以后不来了。” 办公桌后,孔昭绶神情疲惫,他揉着自己的眉心,强打精神说:“维夏、锦熙,你们两个安排一下,尽快把这间校长室腾出来,再买几件像样的家具。还有,做一块督学办公室的牌子,记住,比校长室的这块要大。” 黎锦熙愣住了:“校长,您还真给他腾办公室?”“全校就我这间大一点嘛。我无所谓,随便换间小的就是。” 方维夏不解地问:“校长,他纪墨鸿不过是个督学,帮办督察而已,又不算什么真正的上司,不至于吧?” “这不是官大官小的问题,有的人哪,只要还能管到你一点……”孔昭绶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摆了摆手,“就这么办吧。”方维夏、黎锦熙无奈地看了一眼。 二 因为上次“鼓掌解危”时,纪墨鸿曾刻意用嘉许的目光多看了刘俊卿几眼, 所以,几天后,一听说纪墨鸿搬进了督学办公室,敏锐的刘俊卿立即将自己精心写的一篇心得呈交了上去。 纪墨鸿看了文章,微笑着说:“嗯,文章写得不错嘛。你怎么会想起写这篇心得给我呀?” 刘俊卿毕恭毕敬地回答:“上次听了督学大人的教诲,学生激动得一晚上都没睡着觉。只有好好读书,才有大好前程,这个道理,从来没有人像大人说得那么透彻,真是句句说到学生的心里去了,学生有感而发,故此写了这篇心得,聊表对大人的高山仰止之意。” 纪墨鸿满意地点了点头,亲切地说:“好了好了,你也别张口大人闭口大人的,这里是学校,纪某也是读书人,没有那么多官架子,你以后,就叫我老师吧。以后有空,多到我这儿坐坐。我呀,就喜欢跟你这样聪明上进的学生打交道。” 刘俊卿低声唱着歌激动地从督学室内出来,一下子觉得整个身心从没有这样轻松过,头顶的天空也从来没有这样辽阔过。他一扫往日的沉郁,中午放学后,与子鹏有说有笑地结伴去食堂。食堂里,人流来往,喧闹非常,墙上木牌上仍然是老几样:茄子、南瓜、白菜……最好的不过是骨头汤。他俩一进去,就看见徐特立一身布衫草鞋,端着个大碗,排在一列学生队伍的最后面。刘俊卿一捅子鹏,夸张地说:“哎,看看看,徐大叫花又来了。” 子鹏拉了拉他,低声说:“你怎么这么叫老师?”“都这么叫,又不是我一个人。本来嘛,教员食堂一餐才一毛钱,他都舍不得去,天天到这里吃不要钱的,不是叫花是什么?” 俊卿哼一哼说。 两人打了饭菜坐下来。刘俊卿用筷子拨着碗里的饭菜,一脸不满地抱怨:“搞什么?天天就这点萝卜白菜!”子鹏苦笑着说:“味道是差了点。” “差了点?简直就是猪食!”刘俊卿说着把筷子一撂,抬眼看其他同学:食堂里,年轻人的胃口个个好得惊人,一桌桌学生都大口大口吃得正带劲。与学生们一桌吃饭的徐特立刮尽了碗里的饭,起身到开水桶前,接了半碗开水,涮涮碗,一仰脖喝下去,抹抹嘴,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刘俊卿咽了一口唾液,站起身来说,“我去打两杯水过来。” 这时秀秀忽然提着食盒进来了。她站在门口满食堂四处张望,一时见到王子鹏了,快步走过来,打开食盒,边取出里面的菜边对少爷说:“太太怕您吃不惯学校的伙食,叫我做了几样您爱吃的菜送过来。” “哇!阿秀,谢谢你了。”子鹏一看几乎要流口水了。 端着两杯开水的刘俊卿猛然看见妹妹,手一抖,滚烫的开水抖了出来,烫得他一弹。子鹏赶紧接过开水,捧着俊卿的手吹气。“没事没事……水不烫。”紧张中,刘俊卿目光闪烁,瞟了一眼秀秀,又赶紧躲开她的目光。一个“哥”字都到了嘴边的秀秀硬生生地收住了口,她从哥哥的表情上看出,他不希望自己在这样的场合招呼他。 子鹏掏手帕擦净了俊卿手上的水,说:“阿秀,这是我同学,刘俊卿,跟你同姓呢。俊卿,这是阿秀,在我家做事的。” 迎着秀秀的目光,刘俊卿挤了个笑容,低下头。子鹏却请刘俊卿和他一起分享家里带来的美食,刘俊卿答应着,仿佛为着躲开妹妹,他端起桌上那两碗学校供应的饭菜,逃也似的向潲水桶走去,哗啦一下,两碗饭菜被他倒进了潲水桶。 几个同学看见,诧异地看着刘俊卿,蔡和森一皱眉,忍不住站起,但想想又坐下了。秀秀的身子不禁微微一颤,跟子鹏说了一声送晚饭的时候再来收碗,就转身出去了。食堂外,回头远远地望着哥哥正和少爷一起吃饭的背影,哥哥脚上闪亮得刺眼的新皮鞋,两行眼泪从秀秀的脸上滑了下来。 吃过了饭,学生们纷纷回教室,杨昌济正在那里准备教案,这时毛泽东捧着那本手稿,送到了他面前。杨昌济看看面前的手稿,再看看毛泽东,没有伸手接,却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沉吟了一下,说道:“润之,有句话,看来我得提醒你才行,读书切忌粗枝大叶,囫囵吞枣,这么厚的书,这么几天时间,你就看完了?这书中的精义,你难道都掌握了?” “老师,您误会了,这本书我还没来得及认真看呢。” 杨昌济有点不高兴了,失望地说:“还没认真看?那你就还给我?这本书不值得你看吗?” “不是,书太好了,我才看了几页,就觉得太短的时间根本读不透书里面的内容,老师这部手稿又等着出书要用,所以……所以我抄了一份,打算留着慢慢消化。” “你抄了一份?”杨昌济眼都直了,“十几万字,一个礼拜,你抄了一份?” 毛泽东点了点头。原来,就在杨昌济借书给毛泽东的那天下午放学后,毛泽东便跑去文具店花了他仅有的四毛八分钱,买回一大堆白纸和一块没有包装的低档墨,利用晚上寝室熄灯后,借着烛光往白纸订成的本子上抄录杨昌济的手稿。 杨昌济显然还有些难以相信:“把你抄的给我看看。” 厚厚几大本手抄本摆上了毛泽东的课桌,杨昌济翻阅着抄本,整整七本用白纸简单装订的手抄本上,字迹虽有些潦草,却是密密麻麻,一字不漏。他看看毛泽东,眼前的学生带着黑眼圈,精神却看不出一点疲倦。杨昌济又翻开了摆在旁边的“讲堂录”,看到笔记本上,同样是密密麻麻的潦草的字迹,上面还加着圆圈、三角、横线等各种不同的符号,旁边见缝插针,批满了蝇头小楷的批语。他惊讶地问:“这是你的课堂笔记?所有的课都记得这么详细?” 毛泽东回答说:“一般社会学科的课我都记。” “怎么还分大字小字,还有那么多符号?” “大字是上课记的,小字是下课以后重新读笔记的心得,那些符号有的是重点,有的是疑义,有的是表示要进一步查阅……反正各有各的意思。” 杨昌济点了点头:“你很舍得动笔啊。” “徐老师说过,不动笔墨不看书嘛,我习惯了,看书不记笔记,我总觉得好像没看一样。” 杨昌济放下了讲堂录,看着毛泽东,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他抱起手稿和自己的备课资料,走出一步,又回头:“对了,礼拜六下午你好像只有一节课吧?如果你愿意,以后礼拜六下了课,可以到我这儿来,只要是你感兴趣的内容,我给你做课外辅导。” 毛泽东问:“礼拜六您不是没有一师的课吗?”杨昌济笑着说:“以后有了,你的课。” 三 一样的周末,因为不一样的心境,这些同学少年各自品味着属于他们的青春滋味。 下午上完最后一节课,蔡和森归心似箭,回到了湘江西畔的溁湾镇刘家台子:“妈,我回来了。” 正在吃饭的蔡畅蹦了起来:“哥。” 葛健豪几乎是下意识地想盖住破木桌上的东西,然而蔡和森已经来到桌前,葛健豪的手又缩了回来。桌子上,是两碗几乎看不见米的稀粥,和两块黑糊糊的饼子。看看母亲和哥哥的神情,蔡畅也反应过来,拿着半块黑饼子的手藏向身后,但蔡和森已抓住她的手,将饼子拿了过来。他掰开饼子,碎糠渣子洒落在桌上。把那半块糠饼捏在手里,蔡和森坐在门边的石阶上,他慢慢地掰着,一口口细细地嚼着,嚼着。蔡畅蹲在他的身边,有些不安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哥,其实——糠饼子也挺好吃的,嚼久了,还有一股米饭比不上的清香呢。” 蔡和森没吭声,又掰了一块糠饼,放进口中。 “哥,你别这样了。火柴厂关门了,我和妈会找别的事做,我们不会总吃这个的。”懂事的蔡畅抱住了哥哥的膝盖,安慰哥哥说,似乎整天吃这饼的是蔡和森而不是她和妈妈。 “我知道。我只是想尝尝,尝尝这股清香而已。”蔡和森微笑着,抚了抚妹妹的头,“进屋睡吧,哥想一个人坐一会儿。” 蔡畅犹豫着站起身,看看哥哥,悄悄回房间去了。 残月当空,从乌云中探出,洒下浅浅的月光。蔡和森仰望着月亮,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墙角,掀开破草席。那只擦鞋的工具箱还静静躺在里面,蔡和森抹去箱子上的灰尘,清理着一件件擦鞋的工具。他抖了抖那块抛光的绒布,仿佛是在试探自己的手艺是否还熟练。 一只手无声地按在他的肩膀上,蔡和森猛回头,看到妈妈温暖而平静的目光正直视着自己。沉默中,葛健豪蹲下身子,接过绒布,抹去了剩下两件工具上的灰尘。 “周末,其他时间不行。”关上鞋箱,站起身,葛健豪看着儿子的笑脸,理了理儿子的头发,说,“没有什么坎是人迈不过去的,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再难,天塌不下来。” 蔡和森用力点了点头。月光下,葛健豪抚着儿子的头,突然抱住儿子,在他额上亲了一下。 第二天上午,蔡和森背着擦皮鞋的箱子出了门。 而在周南中学的寝室里,斯咏正专心致志地在一本书扉页上题字。警予轻手轻脚地从后面摸上来,摸到斯咏身后,大喝一声:“写什么呢?” “吓死我了,干什么你?”斯咏吓了一跳,一把盖住书。 “看你写得那么认真,过来参观一下啰。写什么好东西,还遮着盖着?” 斯咏把书推了过来,警予一看,那是一本《伦理学原理》,书的扉页上写的是“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哎,你平时不是最烦《诗经》吗,怎么还抄这个?不就是有只鸟在叽叽喳、叽叽喳,想找只笨鸟跟它一块叫吗?很平常啊。呵呵,不会是有谁想跟你一块叫吧?” 斯咏不再理睬警予,把头埋在书里了。警予看看她,三下两下、干净利落地收拾起自己的书包,蹬蹬蹬一个人出了门。 “擦鞋吗,先生?又快又好……”蔡和森坐在街边擦鞋摊前,招揽着生意。远远的,一个正好经过的靓丽身影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走过来,停在了他的身边。蔡和森一抬头,站在面前的,居然是笑嘻嘻的向警予。 蔡和森愣了一下,才认出她来:“嗨,是你啊。” “老远就看到是你。又在摆摊呢?哎,对了,上次你去考了一师吗?” 蔡和森笑了笑,说:“考了。” “没考上?” “考上了。” “考上了?那你怎么还……” “擦皮鞋是吧?没钱就来擦啰。” “哦!勤工俭学。佩服佩服。” “这有什么好佩服的?人要吃饭嘛。” “话不是这么说,现在哪个学生拉得下面子干这个?只要考进个学校,一个个都好像上了天,恨不得把自己当文曲星供起来。像你这样的,我还真是第一次看见呢。”她在蔡和森身边蹲了下来,撑着下巴,盯着蔡和森:“嗯,我呢,今天出来给家里寄信。现在信也寄了,回去呢,也没别的事。所以呢……” 蔡和森见她吞吞吐吐的样子,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警予不容他回绝地说:“你教我擦皮鞋!” “哎!擦鞋擦鞋,擦皮鞋啰……” 警予敲打着鞋刷子,扯开嗓子吆喝着。路人们纷纷侧目——这么漂亮而穿着高档的小姐居然吆喝这个,着实令人吃惊。连蔡和森都觉得有点不自然了,他推了推警予让她小声点,提醒她说别人都在看她呢。警予却敲得更起劲了,声称做生意嘛,就是要招人看呀。继续用更大的声音吆喝着:“来来来,哪位擦皮鞋?” 一个男人挤了上来问:“哎,你们俩谁擦皮鞋啊?” 警予:“他是师傅,我是徒弟,你想要师傅擦还是要徒弟擦?” “徒弟,就徒弟。” “那请坐吧!” 男人兴高采烈地坐了下来,警予抄起工具就要动手,又抬头看看客人,说:“我刚学的,擦得不好别怪我啊!” 男人忙不迭地答道:“不怪不怪。” 看到警予的功夫还不错,人群一阵议论纷纷,好几个男人也挤了上来:“我也擦……我也擦……” 一拨客人过后,两人哗啦哗啦地数着铜钱,才发现自己真是“发财”了。趁着没有客人,两个人坐在街边,说起上次报考一师的事情,警予问:“你们第一师范跟你一批考进去的,有个叫蔡和森的,你认识吗?” 蔡和森不禁一愣:“你打听他干嘛?” “我看过他的入学作文,我们老师当范文发给我们的。怎么写得那么好,真是气死我了。” “他写得好你也生气啊?”蔡和森简直哭笑不得,“有那么严重吗?我看他很一般呀!” “写得也太好了一点嘛!我一直觉得自己作文好,跟他一比,人生都一片黑暗了。”警予容不得人家说蔡和森一般,“去,不识货!就他的文章,全长沙的学生,没人比得上,包括我。我想不通的就是这一点,我怎么就比不上他呢?未必他三头六臂啊?” 蔡和森暗自笑了,随口说:“三头六臂?肯定没有,他嘛,也跟我差不多,一副穷样。” “我现在呀,把他那篇文章贴在我床头,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冲着那篇文章大喊一声:‘姓蔡的,你等着瞧,我向警予总有一天要强过你!到时候,我就拿我的文章去找你,让你挖个地缝自己钻进去!’”想想,她又叹了口气,说:“唉,也就是说说而已,真想赶上他,不知猴年马月喽!” “我看没问题,凭你这股倔劲,那姓蔡的肯定兔子尾巴长不了。” “对,总会有那一天。”警予看看天,突然想起斯咏,转头对蔡和森说,“哎,我得走了,再见……喂,我说的话,你可别告诉那个蔡和森啊!,” “你放心,我是肯定不会告诉第二个人的。”蔡和森望着警予风风火火离去的背影,笑着自言自语了一句,“向警予。” 四 茶叶店里,赵一贞正捧着一本英文小说在读。阳光斜照,映着她柔美而清纯的脸。她眉头轻蹙,读得很入神,也显然很吃力。柜台前,传来了刘俊卿轻微的咳嗽声,赵一贞一抬头,正碰上刘俊卿的目光,一阵紧张,她有些慌乱地低下了头。 刘俊卿同样也很紧张,他用有些干涩的声音说:“我,买点茶叶。” 赵一贞低着头问:“要什么茶?” “嗯,”刘俊卿的心思当然并不在茶叶上,他随手一指,说:“就这个吧。” “您要多少?” “半斤吧。” 赵一贞放下书,取茶叶,过秤。刘俊卿的目光追随着她,见一贞回头,他又掩饰着侧开头,装着在看那本放在柜台上的书,那是一本英文版的《少年维特之烦恼》。 “你在看这本书啊?” 赵一贞笑了笑,小声说:“看不太懂。” “什么地方看不懂?” 赵一贞:“我英文差,一开始就看不太懂。” 刘俊卿打开扉页,指着《卷首诗》问:“是这儿吗?” 赵一贞点了一下头。 “这是卷首诗,标题是《绿蒂与维特》。这两句是说: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 “哎呀!”一贞的手一抖,茶叶哗啦撒了一柜台,吓了她一跳。刘俊卿赶紧帮忙挡着,却正好抓住了一贞的手。一贞的脸绯红了,她赶紧把手抽了回来,小声说,“对不起啊,我……我给你另外换半斤。” “不用了,收拾起来是一样的。这样吧,你来扫,我接着。” 他双手合拢,靠住柜台。一贞涨红了脸,扫拢茶叶,茶叶落在了刘俊卿手上,这一刻,两个人凑得那么近,几乎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一贞的眼睛,头一次没有躲避刘俊卿火热的目光。 比较起蔡家,刘家的日子却要好多了。摆在刘俊卿面前的除了一碗盛好的饭,还有几样菜,分量虽少,却既有肉,也有鱼。按刘三爹的意思,儿子吃了一个礼拜学校食堂,回了家还不吃点好的? 看儿子有滋有味地吃着自己亲手做的菜,刘三爹打开儿子带回来的布包袱,将里面乱皱皱塞成一团的脏衣服、脏袜子倒进了木盆,吃力地端起木盆,走出布帘,伴着剧烈的咳嗽声,给儿子洗衣服。 吃过饭,在父亲的咳嗽声中,刘俊卿不耐烦地挑亮了油灯,开始写字。他的面前是摊开的一本英文版《少年维特之烦恼》,和一张精致的描红信笺,信笺上是那首即将写完的《绿蒂与维特》的译文,字迹工整清秀,一丝不苟。听听门外总算安静了,他又提笔开始往下写,然而,刚写了一个字,更猛烈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刘俊卿烦得把笔一摔,拉开了门。月光下,刘三爹拼命抑制着咳嗽,提着一条洗好的裤子站起身来,腰却一阵发僵,他艰难地扶着腰站起,往绳子上晾衣服。本来一脸脾气的刘俊卿不由得站住了,他正想退回房里,却又站住了,轻声说:“爸,你不舒服,就早点休息吧,别太累着了。” 一刹那,刘三爹张大了嘴,儿子少有的关怀令他整个人都呆了,他激动得嘴角直抖。两行老泪从刘三爹的脸上滑了下来,巨大的激动和喜悦几乎令他难以自持,提着衣服的手都在抖个不停。他用力擦去眼泪,一抖衣服,晾上了绳子。 第二天一早,赵家茶叶店里,一贞送走了一名买茶的顾客,拿起抹布擦着柜台,突然看到一双熟悉的皮鞋站到了柜台前。一瞬间,一贞一阵紧张,涨红着脸,不敢抬头。刘俊卿把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描红信笺从柜台上推了过去。一贞犹豫着,伸出手正要去接,赵老板端着一盘茶叶,一掀门帘,走了出来。赵一贞吓得手一缩,赶紧转身叫了声“爸爸”。 柜台上,那张信笺刷的一下被刘俊卿收了回去。 赵老板吩咐女儿把指定的货分一下,回头看到刘俊卿,问:“这位先生,买茶吗?” 刘俊卿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逃也似地跑开了。 “这小伙子,慌什么张啊?”赵老板看着刘俊卿,他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女儿,赵一贞干着活,头也没抬。 趁着父亲背过身清理着钱箱里的钱,一贞抬起头,看到远处的拐角,刘俊卿正躲躲闪闪地探着头,向她打着手势。一贞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找了一阵,才发现算盘下正压着那张信笺。 深夜,如水的月光透过窗楹,洒在那张描红信笺上。 赵一贞痴痴地端详着信笺,信笺上,是那首卷首诗,下面写着“省立第一师范 刘俊卿赠”。 五 毛泽东在当天下午放学后,如约到了杨昌济家。 杨宅门前,“板仓杨”的门牌静静地挂在大门一侧,杨宅院内,兰花青翠,藤蔓攀墙,点点阳光透过树阴,洒在落叶片片的地上。探头打量着这宁静雅致的小院,毛泽东长长呼吸了一口清新的口气。 “进来吧。”杨昌济推开了书房的门。 带着几分崇敬,毛泽东跟在他身后,向里走去。书桌上,铺着一张雪白的纸,写着苍劲有力的四个大字:修学储能。 “修学储能,这就是今天的第一课,也是我这个老师对你这个弟子提出的学习目标。”杨昌济放下笔,面对毛泽东坐了下来,说,“润之,一个年轻人走进学校的目的是什么?是学习知识,更是储备能力。孔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就是说,一个人如果光是能力素质强,而学问修养不够,则必无法约束自己,本身的能力反而成了一种野性破坏之力;反过来,光是注重书本学问,却缺乏实际能力的培养,那知识也就成了死知识,学问也就成了伪学问,其人必死板呆滞,毫无价值。所以,我今天送给你这四个字,就是要让你牢牢记住,修学与储能,必须平衡发展,这是你求学之路上不可或缺的两个方面。” 毛泽东问:“那,以今日之我而言,应当以修什么学问,储哪种能力为先呢?” “什么学问?哪种能力?润之,你这种想法首先就是错的。今时今日之毛润之是什么人?一个师范学校一年级学生而已。你喜欢哲学伦理,也关心时事社会,这是兴趣,也是天赋,但我同时也担心你走入另一个误区,那就是于学问能力的涉猎之面太窄!润之,你的求学之路才刚刚起步,你才掌握了多少知识?才拥有多少能力?过早地框死了自己修学储能的范围,而不广泛学习,多方涉猎,于你的今后是有百弊而无一利的。所以,你现在的修学储能后面,还应该加上四个字:先博后渊。” 毛泽东思索着,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博采众长才能相互印证,固步自封则必粗陋浅薄。” 杨昌济笑了,他为毛泽东有这样的悟性而感到非常欣慰。在谈到儒家三纲之说时,杨昌济喝了口茶,说:“儒家三纲之说,确属陈腐之论,船山先生的‘忠孝非以奉君亲,而但自践其身心之则’之说,于此即为明论。” 记着笔记的毛泽东停下笔,插话道:“我觉得这种说法,其实是在提倡个人独立精神。” “对,个人独立。你看过谭嗣同的《仁学》吗?《仁学》对此就作了进一步阐发,它认为个人独立奋斗,是一个人成功的关键,即父子兄弟,亦无可依赖。而我以为,个人奋斗的宗旨,就在于两条原则。”他接过毛泽东手中的笔,在两张纸上各写了一个字:坚、忍。“坚者如磐石,虽岁月交替而不变,忍者如柔练,虽困苦艰辛而不摧。坚忍者,刚柔并济,百折不回,持之以恒也……” “口当……口当……”墙上挂钟恰在这时响了,毛泽东看看窗外的夜色,赶紧站起身:“哎哟!都这么晚了?老师,真是对不起,打搅您到这个时候,要不,我先回去了。” 杨昌济伸展了一下胳膊,看来也是有些疲倦了,却意犹未尽地对毛泽东说:“清谈不觉迟,恍然过三更啊。算了,这么晚了,学校也早锁门了,我看,你就住这儿吧,反正我的家眷都回了乡下,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明天早上再走吧。” 第二天早上,晨曦一缕,悄然抹亮了天际。 “板仓杨”的门牌映着初起的晨光,散发着古拙质朴。清晨的宁静中,一阵水流声传进了杨宅客房。毛泽东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披着外衣,揉着惺忪的睡眼推开了门。他突然愣住了:就在眼前,小院的井边,杨昌济裸着身体,只穿着短裤和一双日本式的木屐,正在用冷水进行晨浴。光洁强健的脊背上,清水纵横,水流顺着身体,直淌到地上。一只木勺从木桶里舀起满满一勺水,冰凉的井水兜头浇下……他的神情肃穆,动作庄严,一吐一纳,仿佛正在进行某项庄严的仪式。似乎是感觉到了身后有人,杨昌济回过头来,看到毛泽东疑惑的眼神,他拿起井栏边的浴巾,擦着身上的水,说:“我在晨浴。几十年的老习惯了,清晨即起,以井水浴我肉体,然后晨诵半小时,以圣贤之言浴我精神,是以精神肉体,清清爽爽,方得全新之我,迎接新的一天嘛!” 毛泽东伸手探了探水桶中残余的水,深秋之晨冰凉的井水,刺得他手一缩,问道: “老师,您不冷吗?” “一个人的修学之路上,比冷水更难熬、更严酷者不知有多少,若是连一点寒冷都受不了,还谈什么坚忍不拔?再说,读书人静坐过多,缺乏运动,这也是强健体魄的最好方式嘛!”杨昌济将浴巾往肩上一搭,在院中树下一块石头上盘腿坐下,拿起了手边的一本书,“哦,对了,我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就不管你的饭了,你自便。我要晨诵了。” 仿佛是在净化自己的心灵,杨昌济闭目长长呼吸了一口气,这才朗声:“杨昌济,光阴易逝,汝当惜之。先贤至理,汝当常忆……”随后,他打开书,端坐凝神,大声诵读起来,“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渐渐明朗的晨光中,杨昌济读得如此旁若无人,那琅琅书声,仿佛天籁般充满了这雅致的小院。望着井边的木桶,望着晨光中静若雕塑的老师,听着那清澈得犹如回旋在天地之间的读书声,毛泽东几乎都痴了。 随即他回到客房,一张“自订作息表”上,从清晨直到半夜,一个个时段,一项项安排,密密麻麻,开列详细。从此,这张作息表贴在毛泽东寝室的床头,一直伴随他读完一师。 第八章 俭朴为修身之本 一 微弱的晨曦,刚刚将夜的天际稍稍染淡。一师的欧式教学楼还笼罩在一片黎明之前的深邃寂静之中。黑暗宁静的寝室里,交织着同学们不同的鼾声。毛泽东一个人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他来到一师水井边,将满满一桶井水提出了井沿,脱掉衣服,全身只剩了一条短裤。深秋的晨风袭来,吹得高大的樟树哗哗作响,赤裸的毛泽东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探了探冰凉冰凉的水温,用力深深呼吸了几口,仿佛是为自己壮胆,他狠狠一拍胸膛,撩起桶里的水,浇在胸膛上。顿时,他冷得全身一缩,倒吸了一口凉气。但咬咬牙,他一下接一下撩起水,浇在身上。然后用毛巾起劲地在透湿的身体上狠狠擦着……由慢而快,由冷而热,他体会着,他渴求着,他的呼吸交织着水花,他的脸上渐渐展开了笑容……猛地,他举起木桶,将半桶水兜头浇下。 “爽快啊!”微起的晨曦中,他压抑不住的兴奋的声音回荡在树梢林间、秋风深处。 接下来,他学着老师,大声诵道:“……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立乎今日,以指畴昔,唐虞三代,若何之郅治;秦皇汉武,若何之雄杰……”晨曦之中,宁静的一师校园里,毛泽东捧着一本《饮冰室文集》,正聚精会神地读着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梁启超曰,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国者,则中国老朽之冤业也;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 “当啷、当啷……”校役摇晃着铜铃,起床铃声清脆地响满了寝室走廊。一间间寝室里,一顶顶蚊帐中,一个个学生打着哈欠,爬起床来。远远地,毛泽东的晨诵声正清晰地传来:“……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子升、萧三、张昆弟、罗学瓒……一个个同学奇怪地打开了房门,他们看到毛泽东端坐草坪的身影映着初升的朝阳,他的晨诵声如此清朗,盖过了一切铃声与起床的喧闹。 “……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晨诵声中,两个年轻的身影停在了毛泽东的身后,两个声音与他的声音汇成了一体。毛泽东一回头,原来是蔡和森和子升来到了他的身边,正加入他的诵读。三个人目光相对,会心一笑。毛泽东提高了声音,“……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 一双双脚步悄悄汇集,张昆弟、罗学瓒、萧三、李维汉、周世钊……一个个同学犹如被巨大的磁铁所吸引,不断聚集到毛泽东的身后,晨诵之声,越汇越响。那充满朝气、青春昂扬的晨诵声汇成了巨大的声浪,回荡在整个一师的上空,仿佛正呼唤一个崭新的开始,仿佛正向整个世界宣布着同学少年们青春的誓言。 二 上午的课在综合大教室上。黑板上板书着“教师之职责与地位”的标题,台下,学生们不像往常面向讲台,而是面对面坐成了两个阵营,中间空出一片,相对摆了两把空椅子,整个教室布置得好像一个辩论场。 徐特立草鞋布衫,一如往常,“这次的课堂心得,有一位同学表现不俗,不但论述详尽,有理有据,而且由此而阐发,对教师的职责与地位怎样确立,提出了自己独到的看法,那就是本科八班的刘俊卿同学。有趣的是,另有一位同学,这次的心得同样出类拔萃,而且观点正好与刘同学的相反,那就是本科六班的蔡和森同学。那么,两位同学的观点,究竟谁更有道理,作为师范生,我们又应该怎样认识教师的职责与地位问题呢?今天,我们的课换换花样,就请两位同学上台来,各自阐述自己的观点,交由大家来评判。”一指那两张空椅子,“刘同学,蔡同学,请上坐。” 两位辩手上前坐了下来。望了对面那张平静的脸一眼,仿佛是为自己暗暗鼓劲,刘俊卿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开始阐述自己的观点:“……教师要为社会奉献那么多,要还像现在这样,生活清苦,地位低下,那怎么吸引优秀的人才从事教育?” “我不同意。”蔡和森接过了话,“教师者,传道授业,教书育人者也。要是教师都一门心思追求更好的待遇,更高的地位去了,那还有什么心思培养学生?用这样的心态去教书,又怎么教得出愿意为社会、为大众奉献自己的学生呢?” “说得好!”学生中,毛泽东带头喊了出来,一时间,教室里响起嗡嗡一片赞同的议论,学生们大都站在了蔡和森一边。 刘俊卿急了,争辩道:“大道理谁不会说?可真要让你低人一等,吃一辈子粉笔灰,你蔡和森也未必愿意吧?” 此言一出,教室顿时静了,学生们一个个面面相觑,他们真的没有想到刘俊卿竟会说出这种话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觉得吃粉笔灰有什么地方低人一等,相反,我倒坚信,教书育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崇高的职业之一。” 听到蔡和森以这样的方式这样回答自己,刘俊卿的脸涨红了,他心虚地说:“我……我也没有说就不崇高嘛,只不过、只不过别人都把老师看成穷教书匠,光你自己以为崇高,有什么用嘛……” 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在满教室鄙夷的目光注视下,他已然明白在这里讲出心里话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平静地,蔡和森站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说:“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人有理想,有信念,懂得崇高与纯洁的意义,假如眼中只有利益与私欲,那人与只会满足于物欲的动物又有何分别?林文忠公有言: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我若相信崇高,崇高自与我同在。而区区人言冷暖,物欲得失,与之相比,又渺小得何值一提呢?” 教室里,一片宁静,蔡和森的话,仿佛让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思考。宁静中,一个掌声突然响起,那是徐特立。掌声顿时响成了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刘俊卿埋着头,满脸只剩了尴尬。带着屈辱与恼怒,他的目光扫过了蔡和森仍然平静的脸…… 三 最后一堂课,是评讲作文。 “第二名,刘俊卿,90分。”袁吉六在发作文本,他把本子递给刘俊卿,微笑着,“有进步啊。” 他又拿起一个本子,声音提高了八度:“第一名,蔡和森,98分。”冲着蔡和森,眼睛笑得都眯成了一条线,“如此文章,当上公示栏公示全校,展览完了再发还给你。” “毛泽东,”砰的一声,作文本甩在毛泽东的面前,袁吉六看也不看他一眼,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变了调的声音,“65分!” 本子上,“65”分的分数旁,是大大的三字批语“老毛病!”看着自己的作文,再看看袁吉六,毛泽东都有些懵了…… 下课铃声中,众多学生纷纷拿着碗筷,涌出了教室。 “俊卿兄。”走廊上,易礼容追上了正拿着碗筷走向食堂的刘俊卿, “是这样,你的文章最近进步那么快,我呢,就老是原地踏步,所以特别佩服你。不知道能不能耽误你一点时间,跟你讨教讨教,怎么才能提高作文水平。” “这个嘛……”刘俊卿露着笑容,口气却是不冷不热,“我现在功课也忙,要不改日吧。”他撇下易礼容,径直走去。身后,易礼容愣住了,张昆弟一拉他:“你也是,问他干什么?人家蔡和森文章比他强得多,又肯帮人,你不会去问蔡和森啊?” “我知道他不如蔡和森,可蔡和森是一直就强,他是慢慢进步的,所以我想问问他……”“那也得人家肯帮忙,你什么时候看到他帮过别人?”听着身后传来的话,刘俊卿的手捏紧了筷子,直捏得指节都发了白。 人声鼎沸的食堂一角,蔡畅咬着窝头,面前是稀饭、咸菜、咸鸭蛋,蔡和森正微笑着看妹妹吃饭。学校今天发津贴,蔡和森特地带信让蔡畅来取回去,给家里买点米。望着妹妹吃得那样香甜,蔡和森的目光中充满了怜爱,告诉她自己已经吃过了,要她多吃点。 人群中,毛泽东打好了饭,夹着书本,匆匆走出食堂,来到八班教室里,把稀饭、窝头摆在了桌上,咬着个窝头,急匆匆地打开课桌抽屉,把一本梁启超的《饮冰室文集》与他的作文本并排放在桌上。“我写不好,梁启超总写得好吧?”毛泽东把窝头往碗里一搁,一把翻开了梁启超的文集,说,“摆本梁启超在面前还学不像,我还不信了!” 在距离蔡家兄妹不远处的食堂另一侧;王太太又吩咐秀秀来给王子鹏送饭菜了。子鹏推开食盒,表示不再吃外面送来的饭菜了,自己要和同学们吃一样的饭菜。秀秀正劝着他,刘俊卿端着饭走过,发现妹妹,赶紧扭开头,准备躲开,身后传来秀秀委屈的恳求声:“您不吃,太太那儿,我怎么交代得过去?太太说了,您要是不吃,就、就不准我回去……” “哟,子鹏兄,又有好吃的了?送都送了,这又何必呢?我做主,吃!”刘俊卿打开食盒,端出里面的饭菜,并不抬头,对秀秀:“好了,没事了,你回去吧。” 看了为自己解围的哥哥一眼,秀秀转身离去。将丰盛的饭菜摆开,刘俊卿抄起了筷子,子鹏却犹豫着,看了看四周,有不少同学的目光都在望着这边。刘俊卿也感觉到了,扫了周围一眼,却见众目睽睽中,蔡和森一双平静的目光正在注视自己。咬了咬嘴唇,他端起饭碗,示威似的把几个窝头往桌上一扣!窝头在桌子上摇晃了几下,以不同的姿势乱七八糟地躺在了残汤剩水中间。 正在吃饭的蔡畅不禁皱起了眉头:“哥,这个人怎么这样啊?” 蔡和森想了想,站起身来,走过去,站在王子鹏和刘俊卿面前,尽量放着和缓的口气说:“子鹏兄,俊卿兄,你们两个如果不吃学校的饭,能不能不要这么浪费?这也太可惜了。” “哎哟,对不起啊!”子鹏赶紧起身,不好意思地道歉,“我们……不是故意的。” 刘俊卿却沉下脸,一把拉开子鹏,说:“你跟他说什么对不起,又不是他的饭!” “不管是谁的,总归是粮食嘛……”蔡和森还想说服他。 “粮食也是我和子鹏兄的粮食!怎么,看我们吃得好,看不过眼啊?” “俊卿,你别说了。”子鹏拉住刘俊卿,对蔡和森说,“蔡兄,是我们不对,我以后不倒了,再也不倒了。” 子鹏说着,伸手来收拾桌上的窝头,刘俊卿却拦住了他,冲着蔡和森吼道:“我今天就倒了,怎么样吧?” 蔡和森看看他,说:“你这个人怎么不讲道理呢?” “跟你我还偏不讲!当自己有什么了不起,我怕你呀?哼!” 蔡和森盯着他,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走回了座位。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盯着刘俊卿和王子鹏,刘俊卿赌气似地坐下,提起筷子吃了起来。子鹏在一旁整个慌了手脚,满脸都是尴尬。刘俊卿却一副得胜的样子,用筷子一敲碗,大声说:“子鹏兄,吃呀!” 回到自己的桌前,蔡和森坐下了,微笑对妹妹说:“吃饭吧,别理他。”等妹妹吃完饭后,又将她送出食堂门口。目送妹妹离去,蔡和森回到食堂饭桌前,收拾起自己的碗。他刚一转身,却看见方才子鹏和刘俊卿坐过的桌子下,躺着一串钥匙。蔡和森走过来,捡起钥匙,目光却不自觉地盯住了饭桌上那几个窝头。 饭给了妹妹,他自己到现在还饿着呢。犹豫了一下,蔡和森咽了口口水,看了看四周,食堂里其他同学坐得离他还算远,没人注意他,于是,他把桌子上的窝头装进了自己碗里,大口大口地吃着。 这时子鹏和刘俊卿来找钥匙,刘俊卿斜睨着蔡和森,脸上全是压不住的幸灾乐祸:“我说蔡兄哪来的力气教训人,原来吃饱了饭,还没忘了加餐,难怪难怪哟。” 蔡和森手一抖,手中那半块窝头掉在了桌上。食堂里还在吃饭的学生涌了过来。子鹏拉了刘俊卿一把,希望他不要再说。 “哎!都来瞧都来看,有好戏看了啊!从来只有叫花子捡人的剩饭,今天让大家开开眼,蔡和森蔡大才子也捡我刘俊卿的剩饭吃了。”刘俊卿把子鹏的手一甩,冲着四周里三层外三层的学生,兴致勃勃地喊道,“你说你还装什么样子嘛?还不让我和子鹏兄倒饭,不倒你上哪儿捡啊?” 子鹏恳求着:“俊卿,我求求你,别说了!” “我偏要说!平日里他多威风啊?教训张三教训李四,今天也轮到他了!”刘俊卿捡起那半块窝头,伸向蔡和森,“蔡大才子,来呀来呀,别客气,不吃多浪费呀?” 众目睽睽下,蔡和森脸色刷白,这番羞辱已经让他真是无地自容了,但更让他难堪的是,他听到有人在身后叫了一声。 “哥!” “小妹?”蔡和森一回头,不禁全身一震,他看到的是早已泪流满面的蔡畅。因为想起了妈妈说要给哥哥留点钱买纸和墨,蔡畅跑到半路又回来了。蔡和森呆了一呆,他一把拉住妹妹,就往外走。 “哎!别走哇!不还没吃完吗?蔡大才子,接着吃啊,要不要我来喂你?来呀来呀,别客气,来呀。”刘俊卿一步拦在蔡和森前头,举着那半块窝头,伸到蔡和森的鼻子底下,仿佛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突然,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了那半块窝头。刘俊卿回头一看,愣住了。只见徐特立面无表情地将那半块窝头拿了过来,不紧不慢地将窝头塞进了自己嘴里!所有的同学都呆住了,子鹏一时手足无措,看看刘俊卿,刘俊卿更是尴尬万分。徐特立一言不发,在桌前坐了下来,把自己的空碗往桌上一放,又拿起一块窝头,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一时间,全场静得连徐特立的咀嚼声都清晰可闻。 “嗯,很香嘛!”徐特立一面大口吃着,“蔡和森,你要是不吃,我可就全吃了。”眼泪骤然滑出了蔡和森的眼眶,他拉开凳子坐下,也抓起一块窝头。两个人好像比赛一样,大口地吃着。两只手同时伸向了碗里最后一个窝头,还是徐特立拿了起来,他一掰两半:“来,二一添作五。”接过半块窝头,迎着徐特立温暖的目光,蔡和森笑了。 就在这时,人群一阵躁动,孔昭绶与方维夏排开人群,出现在大家面前。孔昭绶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看看四周的学生,拿过蔡和森手里的半块窝头,咬了一口,仿佛是回味起了某种久违的甜美,孔昭绶笑了,说:“小时候,我家里很穷,吃不起什么好东西。记得有一年过年,我母亲借了半袋玉米,磨成面,蒸了一锅窝头。窝头刚出锅,我饿极了,拿了一块就吃,结果烫了嘴,窝头掉在地上,母亲捡起来,把弄脏的那一半掰下来,自己吃了,干净的那一半,给了我吃。香啊!今天吃这半块窝头,又让我想起了小时候那半块,真的很香!” 泪水蓦然湿润了他的眼眶,他擦了一把,昂起头继续说:“同学们,各位第一师范的同学们!一粥一饭,来之不易啊!你们的父亲,你们的母亲,在家里是何等的节俭,何等的惜粮惜物,你们从小都是看在眼里的!还记不记得,你们那种田的父亲,冒着三伏天的大太阳,在田里一整天、一整天地割稻?还记不记得,你们的母亲,把自己碗里的饭扒到你的碗里,告诉你她光半碗饭已经吃得好饱好饱?” 他终于又忍不住,声音哽咽起来。不少学生都已是热泪盈眶!孔昭绶略平静了情绪,说:“刘俊卿同学,有一位老师,我想应该重新跟你介绍一次,也跟我们全体同学介绍一次,那就是被你称为徐大叫花的徐特立老师。我听说,不光你一个人,还有不少同学背后也这样叫他徐大叫花。是啊,徐大叫花。你们这位徐老师还真是像个叫花,身上补丁衣服,脚下是草鞋,坐不起轿子,吃学生食堂,连一把油纸伞都买不起,下雨天穿件蓑衣!很寒碜啊,长沙城的教书先生里头都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寒碜的了。可我也要告诉你们,就是这位徐大叫花,光一项省议会副议长的职务,就是两百大洋的月薪!更不用说他还同时担任长沙师范学校的校长,兼着三所学校的课,他的收入,在我们长沙城所有的教书先生中无人能比,比我这个校长高出不止三倍!那徐老师的钱到哪里去了呢?如果大家有空,去一趟徐老师的家乡,长沙县五美乡,就会看到有一所小学,一所免费招收贫困农家子弟的五美小学,那里的学生读书不要钱,一分钱都不要!因为那是徐老师创办的学校,所有的钱,都是他一个人掏!而我们的徐老师,徐大叫花,连自己的家人都全部留在乡下务农,因为长沙城里生活费太高,因为多省一块钱,就能让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多读一个月书!” 已经不光是学生,所有的教师都深深地震撼了。 “什么是贫困,什么是富有?穿草鞋、打补丁、吃粗茶淡饭就是贫困,穿皮鞋、坐轿子、吃山珍海味就是富有吗?不,孩子们,贫困与富有,不在于这些表面的东西。今天的你们,都还年轻,将来走入社会,你们都要经历金钱与名利的诱惑,都要面临理想与现实的选择。等到了那个时候,你将会真切地感受到,当你不计个人得失,尽己所能,使尽可能多的人得到幸福时,你的精神将是那样的富有和快乐。反过来,如果一天到晚只记得自己那一点私利,只盘算自己那一点得失,就算你坐拥万贯家财,就算你白天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等到了晚上,等到你一个人安静下来,你就会发现,你并不快乐,你所拥有的,只是无尽的空虚,因为在精神上,你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这半块窝头,我留下了,这半块窝头,我也希望从此留在每一位同学的心里!使我们牢牢记住,俭朴为修身之本!” 猎猎秋风中,他的声音振聋发聩,回荡在整个学校的上空! 四 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只有一种绝对的评价,窝头事件也一样。当刘俊卿在会后委屈地垂头坐在督学办公室纪墨鸿的对面时,虽然纪墨鸿并没有明显地袒护他,但他还是看到了一线希望。 纪墨鸿说:“挨了批评就挨了批评,垂头丧气的干什么?校长和先生们批评你,也是为了你好。你做学生的,难道还要到我这儿讨回个什么公道不成?当然了,有些观念,我也并不赞同,这读书人总还有个读书人的颜面,都弄得像个乞丐一样……算了,这些话,不是该跟你说的。你只要记住,学生,就得服从学校的规矩,不管听不听得进去,老师的话,总要服从,才是好学生。你先去吧。以后有什么事,还是可以来找我的。” 刘俊卿毕恭毕敬地离开督学办公室之后,纪墨鸿也随即出门,到了杨昌济的办公室,在杨昌济对面坐下,端着茶杯字斟句酌地说:“有些事情,我这个督学本来不便开口,可不开口吧,这心里又堵得慌。杨先生,您是长沙学界之翘楚,与孔校长又有同窗之谊,我想,您的话他想必听得进去一些。” “纪先生有话,就尽管说吧。”除了上次来送聘书,杨昌济一向和纪墨鸿没什么交往,所以,他实在猜不透这位督学大人今天来找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 “那我就直说了。你我都是致力于教育之人,学生应该教成什么样的人,不应该教成什么样的人,这是学校教育的大本大源,是万不可出一点纰漏的。这一次,孔校长在学校搞这场所谓俭朴教育,您就不觉得过分了吗?教学生俭朴做人,这墨鸿也是不反对的,可凡事过犹不及,俭朴要俭到捡人的剩饭吃吗?那剩饭是什么人吃的?那是叫花子!难道我们培养学生,就是要培养一群叫花子出来吗?” 纪墨鸿说的是他的心里话,但道不同不相为谋。他的话显然在杨昌济这里得不到共鸣,相反,还让杨昌济非常反感。杨昌济反问道:“纪先生的意思,学校是培养上等人的地方,对吗?” “本来就是嘛,难道还培养下等人?”纪墨鸿端起茶碗要喝,但越想越生气,又把茶杯放下了,“这俗话说得好,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学生家长辛辛苦苦,把孩子送到学校里来,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他们有个好出息,他日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吗?咱们做先生的,也当时时想着身上担着的那份责任,总须培养学生谋个好前程,让那农家的孩子不必再扛锄头,做工人家的孩子不必再卖苦力,走出去一个个有头有脸,斯斯文文,做个人上人,才对得起学子们一番求学之意,家长们这番含辛茹苦啊。这下倒好,吃剩饭!学生吃了不纠正,老师还要带头吃,一个老师糊涂不算,校长还要吃!这、这、这是要干什么嘛?这样培养出来的学生,岂不是连高低贵贱都分不清?斯文扫地,真是斯文扫地!” 说到情绪激动处,砰的一声,纪墨鸿把茶碗又一放。 杨昌济实在听不下去了,但他还是尽力克制着,问:“扛锄头、卖苦力的,都是下等人,是贱民,只有读书人才是上等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纪先生就是这个意思,对吗?” “话当然不能这么讲,一讲就是封建等级,糟粕之论。可这世道它就是这么个世道,道理也就是这么个道理嘛。”纪墨鸿的口气明显地软了些。 “是吗?”杨昌济站了起来,他的口气却明显地硬了:“纪先生,如果事先不知道,我会以为今天当我的面讲这番话的,是哪位前清的学政大人。可你不是封建王朝的学政,你是民国的公务员!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中明文规定,国民一律平等,哪来的高低贵贱之分?不错,今天的中国,还没有做到真正的人人平等,还有诸多不合理的现象,可我们这些从事教育的人要做的,不正是要抹平这种不合理的等级,让学生去除旧观念,做一个民国的新人,为人人平等之大同世界而努力才对吗?先生倒好,满口高低贵贱,恨不得把学生都教成蝇营狗苟,但求一己之富贵前程,不思国家、民族、社会之未来的自私自利之徒。我倒要请问纪先生,你,这是要干什么?” “大道理谁不会说,可大道理当不得饭吃!”纪墨鸿满脸涨得通红,腾地站了起来,拉开门便往外冲,一只脚已跨出了门,又回过头,狠狠地说:“我倒要看看,你板仓先生用这番大道理,教得出什么样的好学生!” 纪墨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走出办公室,迎面却正碰上毛泽东、蔡和森、萧子升三人站在他面前。三名学生显然看到纪墨鸿摔门而出的情景,都有些不自然。还是子升先恢复了常态,喊了一声:“纪督学。” 纪墨鸿迅速平静了表情,和蔼地:“有事啊?” 子升说:“我们来找杨老师。” 纪墨鸿像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微笑着说:“杨先生在里面,进去吧。”走了几步,纪墨鸿又在楼梯口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三名学生进了杨昌济的办公室,轻轻摇了摇头。 三个学生今天来找杨老师,是想请老师担任他们的指导老师。因为蔡和森提出想成立一个哲学读书会,基本成员除了他们三个,还有周世钊、张昆弟、罗学瓒、萧植蕃、李维汉、陈章甫、易礼容、熊光楚他们,一共十多个人,都是对哲学、社会学比较感兴趣的同学。他们商量着,打算定期开展读书活动,互相交换学习笔记,比赛学习进度,以促进提高自己。当然,根据毛泽东的建议,还要一起锻炼身体。这样的好事情,杨昌济怎么会不答应呢?只不过,无论是作为发起者的蔡和森、萧子升和毛泽东,还是哲学读书会的导师杨昌济,恐怕都没有想到,就是这个松散的、以强烈的求知欲望为纽带组织起来的学生兴趣小团体,后来竟会一步步壮大起来,一步步走向政治上的成熟。 第九章 袁门立雨 一 上课铃响了,袁吉六绷着脸进了综合大教室,边报着分数,边把本子发给学生。 “毛泽东,40分!”作文本“砰”的被扔在毛泽东课桌上,鲜红的“屡教不改”四个大字和40分的得分把毛泽东看得目瞪口呆!教室里的学生们也都愣住了:毛泽东居然只得到这样的分数?! “王子鹏,75;刘俊卿,90分……”袁吉六继续慢条斯理地给学生发放着作文本。他的身后,传来了“砰”的一声,不回头,他也知道这是毛泽东把作文本拍在桌上发出的声音。“怎么回事?”袁吉六环视着教室里的学生,瞪着眼睛问,“课堂之上,谁在喧哗?” 毛泽东“呼”地站了起来,气呼呼地回答:“我!” “毛泽东?你要干什么?”袁吉六厉声问。 “我不明白。” “什么不明白?” “我的作文,为什么只得40分?” “你还问我?” “袁老师打的分,我不问袁老师问谁?” 这一来一往的针锋相对让所有的同学都吃了一惊,谁也没想到毛泽东居然敢这样跟袁吉六讲话!坐在旁边的几个好朋友拼命向毛泽东使眼色,示意他坐下,毛泽东却越发挺直了身子。 “好,既然你问我,那我就告诉你!你这个作文,就只值40分!”袁吉六气愤地指着毛泽东的鼻子说。 “我的作文有哪点不好了?”毛泽东质问老师的时候,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学生,是在教室里。 “哪点不好?哪点都不好!提醒你多少回了,要平实稳重,要锋芒内敛,不要有三分主意就喊得十七八分响,你听进去一回没有?你变本加厉!你越来越没边了!”袁吉六抓起那本作文,摇晃着说,“你这也叫文章?你这整个就是梁启超的新闻报道,只晓得喊口号!” “梁启超的文章怎么了?我就是学的他的文章。” “你还好意思讲!好的不学,学那些乌七八糟的半桶水!什么是温柔敦厚,什么是微言大义,什么是韩章柳句欧骨苏风,他梁启超懂吗?他屁都不懂!还跟他学?” “梁启超倒是屁都不懂,袁老师估计是懂了。” 毛泽东这句话,把袁吉六气得大胡子直抖,他指着教室门吼道:“你……你混账!你给我滚出去,滚!” 毛泽东愣住了,随即转身就往外冲,砰的一声,他的凳子被脚带倒在地! “你……”袁吉六大概也没想到毛泽东真敢冲离教室,怒气冲冲地朝着毛泽东的背影说,“好,你走,走了就再不准踏进我袁仲谦的教室!” “你放心,我不稀罕!”毛泽东头也不回地答应着,身影消失在了教室门外。 袁吉六把手上剩下的作文本狠狠一摔,涨红着脸骂道:“混账东西!反了他了!” 毛泽东气壮山河般地冲出教室,回到寝室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干脆躺在床上看书,可书也看不进去。正当他在床上翻烙饼的时候,方维夏、黎锦熙一脸严肃地进来了。方维夏沉着脸对他说:“出来一下,有话跟你谈。”毛泽东昂着脑袋,跟两位老师进了教务室,把刚才在综合教室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却一点没有认识错误的样子。 黎锦熙敲边鼓说:“这件事情很严重,袁老师、孔校长、纪督学现在正在校长室研究对你的处理方案。” 毛泽东像头小水牛一样,拧着脖子说:“处理什么?我本来没错。” “你没错,难道是老师错了不成?” 看着方维夏满脸的恨铁不成钢,毛泽东一言不发。 “润之,不管怎么说,袁老师都是为了你好,课堂之上,你当着那么多同学顶撞他,难道你还做对了?”黎锦熙的劝导还是很温和。 毛泽东小声嘀咕道:“又不是我先骂人。” “这么说是袁老师先骂人?”黎锦熙问。 “本来就是嘛。” “他骂谁了?” “梁启超。” 方维夏和黎锦熙都愣住了,一时真是哭笑不得,异口同声地说: “他骂梁启超你较什么劲啊?” “那是我作文的偶像,我……我就是不让他骂。” “你……”方维夏简直不知该怎么跟他说下去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犟呢?” 两位老师是受孔校长的委托来找毛泽东谈话的,此时只好实事求是地回去向孔校长汇报。孔昭绶一听毛泽东死不认错,脾气也上来了,决定非要严肃处理他不可。但黎锦熙却认为,照毛泽东现在的情绪,处分只怕是火上浇油。站在两人中间,方维夏提议说:“校长,依我看,能不能先缓一缓?处分的目的,也是为了教育学生。可现在处分,不但达不到教育的效果,还会适得其反。毛泽东这个人,个性的确是有问题,太张扬,太冲动,倔强有余而不善自制。可我觉得,学生倔强也不见得都是坏事,如果能让一个倔强的学生认识到他的错误,那他一辈子可能都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孔昭绶冷静下来,也觉得这个办法可行,但谁能说服毛泽东这个倔强学生让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呢?他们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齐声叫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杨昌济! 杨昌济听了孔校长的一番话,也着实吃了一惊,但他想也没想,就接受了孔校长安排的任务。他也明白,就现在这种状况,除了他没有第二个合适的人选。姑且不说袁老那里学校不好交代,单说毛泽东,他也不能撒手不管呀。于是,当天晚上,他把毛泽东约到了君子亭。 晚风中,杨昌济背着双手,仰望着星空,突然背起了一篇脍炙人口的文章:“‘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润之,这篇文章你读过吗?” 毛泽东在老师身后忐忑不安地坐着,小声回答:“读过,是韩愈的《马说》。” “对,《马说》。这个世上,真人才易得,识才者难求啊。为什么呢?”杨昌济在毛泽东身边坐下来,看着毛泽东,说:“因为人都有个毛病,自以为是。凡事总觉得自己是对的,看不到别人的优点,总之别人说的一概不认账。你比方……” 他看到毛泽东微微侧开了头,那表情显然已经在等着自己的批评,忙话锋一转:“比方袁仲谦袁老先生,这方面的毛病就不小。” 这一招很是高明,让毛泽东愣住了。 杨昌济问:“怎么,你不同意我的看法?” “不是,老师怎么突然批评起袁先生来了?”毛泽东不好意思地说。 “他做得不对我当然要批评他。你看啊,像你这样的学生,作文写得那么好,他居然看不上眼,这像话吗?不就是文章锋芒过甚,不太注重含蓄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值得这么抓住不放?就算是有毛病吧,你毛润之改不改,关他什么事嘛?他要这么一而再再而三跟你过不去,真是吃饱了饭没事做!你说对不对?” 毛泽东太尴尬了,尴尬得不知道怎么回答。 杨昌济接着说:“还有还有,动不动就搬出什么韩柳欧苏,要人学什么古之大家,那韩柳欧苏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几百上千年人人都觉得写得好嘛?难道你毛润之就非得跟一千年来的读书人看法一样?说不定你比这一千年来所有的读书人都要高明得多呢?他袁仲谦怎么就想不到这一层?这不是自以为是是什么?” 这番话让毛泽东越发不安了,但杨昌济还在说:“最可气的是,他居然看不上梁启超的文章。梁启超的文章有什么不好,就算是比不得韩柳欧苏那么有名气,就算是许多人觉得过于直白,只适合打笔仗,上不得大台面,那又怎么样?你做学生的偏要喜欢,偏要当他十全十美,他这个老师管得着吗?还要因此在课堂上,当着那么多同学教训你,跟你争个面红耳赤,哪里有一点虚心的样子,哪里有一点容人的气度嘛?” “老师,我……”毛泽东垂下了头,擦了一把头上的汗。 杨昌济不再继续说了,只是盯着毛泽东,直盯得他深深埋下了头。许久,杨昌济才站起身,向亭外走去。走出几步,他又站住了,回头说:“润之,道理呢,我就不跟你多说了,你自己慢慢去体会。不过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你入学的作文,大家都知道,是我敲定为第一名的。可你不知道的是,那次阅卷其实是袁仲谦先生负责,当时他把你定为第二名。仲老是长沙国学界公认的权威,能在他的眼中得到第二名的成绩,足可见他有多么赏识你的才华,之所以定为第二名,也是因为你的文章还有明显的缺陷。他一次次指出这些缺陷,一次次降低你的作文分数,乃至降到40分,为什么?他看中的第二名写出的文章在他眼中真的只值40分吗?一个老师,当他碰上自己非常欣赏的有才华的学生,却又总也看不到学生改正缺点的时候,他会是什么心情?我告诉你,五个字——恨铁不成钢!” 他说完,转身就走,只把夜空中的星光闪闪留给了正在发愣的毛泽东。 二 那天夜里,毛泽东一口气跑到了袁吉六的宅第,“砰砰砰……”用力拍打着门环。 “谁呀,这么晚了?”一名老仆人提着油灯,揉着睡眼打开了一道门缝。 毛泽东喘着粗气对他说:“我是第一师范的学生毛泽东,来求见袁仲谦老师的。” “学生?也不看看几点了,有事不能明天说吗?” “我真的有事,我想马上见到袁老师。” “可先生已经睡了……” 两人正说着,袁吉六的妻子戴长贞从里屋出来,站在走廊上问:“长顺,谁来呀?”仆人转头回答:“是老爷的学生。” 戴长贞赶紧说:“哦。大冷的天,先让人家孩子进来嘛!”“是,太太。”仆人拉开大门,对毛泽东,“你进来吧!” 毛泽东进到院子里,垂手立在天井里,听到里屋戴长贞正对袁吉六说:“说是来跟你道歉的,人在院子里等着呢。”袁吉六气冲冲的嗓门从房间里传出:“他爱等等去!谁也没请他来!睡觉!” 话音一落,窗内的灯光骤然黑了,整个院落归入了一片宁静与黑暗,只剩了毛泽东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院子里。 夜空沉沉,星月无光,上半夜的满天星斗早已不知踪影。寒风骤起,在树梢、枝叶间呜咽,也卷起满地秋叶,掠过毛泽东一动不动的双脚。风是雨的脚,风吹雨就落。紧跟着,雨点落在了静静地伫立着的毛泽东的脸上。寒风和着秋雨,刹那间笼罩了整个院落。房檐下,雨水如根根丝带,在风的吹动下,摇摆着。不平的地面上,很快形成了许多的小水潭。全身透湿的毛泽东平静而倔强,他垂手而立,一动不动,仿佛雨中一尊雕像。他那被雨水浸透了的头发一绺绺沾在他的前额上,雨,正顺着发梢不断地滴落。他的衣裳已经湿透,一双布鞋全部被从身上滑落下的雨水浸湿…… 晨曦初露时,雨终于停了。渐渐的,东方的天际,一片火红。晨光中,雨水冲刷过的大自然,是那么干净、耀眼。 袁吉六伸展着胳膊一走出卧室门,就听到毛泽东的声音:“老师。” 袁吉六扣着扣子,扫了仍然站在原地的毛泽东一眼,一言不发。 毛泽东往前走了几步,抬头正视着袁吉六逼人的目光,一字一顿地再次说:“老师,我错了,请您原谅我。”然后,深深地向袁吉六鞠了一躬。 在毛泽东身后,残留的雨水悄然灌进了两个深深的脚印里,袁吉六心里一动,威严的目光从那两个脚印移到了毛泽东身上,看到眼前的学生静静地伫立着,浑身上下都湿淋淋的,脸上却平静谦和,全无半分疲色。 良久,袁吉六接过妻子递过来的水烟壶,口气硬冷地说了声“跟我来”,便转身沿着走廊走去。 望着这一对师徒离去的背影,戴长贞笑着招呼着仆人:“去,把我昨天晚上准备好的干净衣服拿来,还有,叫厨房烧碗姜汤。” 师生俩进了袁家古色古香、四壁皆书的书房。袁吉六将水烟壶往毛泽东手上一塞,说:“拿着。”然后他踮起脚,小心翼翼地从书架上端取下了厚厚的一整套线装古书——那是一套足足二十多本的《韩昌黎全集》。 “古文之兴,盛于唐宋,唐宋八大家,又以昌黎先生开千古文风之滥觞,读通了韩文,就读通了古文,也就懂得了什么是真文章。你的文章,缺的就是古之大家的凝练、平稳、含蓄、从容,如满弦之弓,只张不弛,令人全无回味。这是作文的大忌!这套韩昌黎全集是先父留给我的,里面有我几十年读此书留下的笔记心得,今天我借给你,希望你认真读,用心读,读懂什么是真正的千古文章!” “是,老师。” “遇到问题,只管来找我,我袁吉六家的门,你随时可以进,这间书房里所有的书,你也随时可以看,但有一条,毛病不改正,文章不进步,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袁吉六炯炯的目光注视下,毛泽东用力点着头:“放心吧,老师!” 三 袁老师的课,毛泽东这段时间是突飞猛进,可其他课,毛泽东就没这么幸运了。 饶伯斯的英语课毛泽东还勉强过得去,美术课上他看其他科目的书,黄澎涛老师也能容忍,但在费尔廉老师的音乐课上,他那五音不全的大嗓门可就让他出尽了风头:他一跑调,隔壁几个班的同学全能听到,引来一片又一片哄笑,常常打断隔壁班老师的讲课。当然,这些还不是问题,最重要的是,他的数学和理化成绩不理想。没有办法,每次完成数学和理化作业,他都必须请教蔡和森跟萧三他们。 这天晚上,他又抱着课本到了六班寝室。蔡和森去教室自习了,只有萧三在。两人约定,萧三先给他讲,讲了之后,毛泽东先自己做题,实在做不出来,再问萧三。萧三也不离开,就在旁边看书陪着他。 “X加2Y等于X的平方,Y减X又等于……”毛泽东眉头紧锁,一副绞尽脑汁的苦相,一边做题还一边念念有词。 萧三把手里的书一放:“你做就做,一晚上老念什么念?” “好好好,不念不念。”毛泽东苦着脸,继续做着题目。过了好半天,他终于把笔一放,长出了一口气,说:“哎呀呀呀,总算搞完了。哎,你看看,这回应该搞对了吧?” 萧三接过作业本,逐一检查着。这个严厉的小老师看着看着,眉头皱起来了,脑袋一摇,把本子往毛泽东面前一塞,说:“润之哥,怎么回事啊你?” “怎么,还有错的?是哪一道?”毛泽东嬉皮笑脸地问。 “哪一道?七道题搞错五道!总共两个公式,一晚上都跟你讲三遍了,第一遍你错七道,第二遍你错六道,第三遍你还要错五道,你说你怎么得了哟!” “怎么得了怎么得了,我还烦得死咧!什么鸡兔同笼,和尚分饼,一元二次,二元一次,鬼搞得它清?”毛泽东把作业本一摔,长叹一声,他显然也烦得够呛。 “那你老是搞不清,考试的时候怎么办呢?”萧三问。 毛泽东摇了摇头,仰头倒在了萧三床上。 萧三又翻开了数学课本,没奈何地说:“算了算了,我再跟你讲最后一遍。” 毛泽东强打着精神,支撑起身体,却无意间看见了萧三床头的一本《读史方舆纪要》。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读史方舆纪要》?哎呀,这可是好书啊!” 萧三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把把书抢了过来:“哎!不行不行,这书不能给你。” “我看看怕什么?” “我还不知道你啊?看着看着就看到你手上去了。不准动啊。” “我看一下,就借三两天,两天可以了吧?”毛泽东哀求着。 “一天都不行。”萧三护着书。 “子暲,你不是那么小器的人吧?” “不是我小器。这是我哥的书,我刚拿过来的,他专门叮嘱了,不能借给你。” 毛泽东:“怎么就不能借给我呢?哦,我借他的书什么时候不还了?” “你倒是还,还回来还是书吗?”他随手抓起床上两本书,翻动着,书上天头地脚到处都是墨迹:“你看看你看看,这都是你还回来的书,结果呢?上面写的字比书上的字还多,搞得我们哥俩都不晓得该看书上的字还是你写的字了。” “读书嘛,还不总要做点笔记?” “那你不会找个本子写啊?非要往书上写?我不管,反正我哥说了,什么都可以借给你,就是书不行。” “你哥讲了是你哥讲了,你可以通融一下嘛,我们两个还不好讲话——这回我保证不往书上写了,悄悄借,悄悄还,不让那个菩萨晓得,这总可以了吧?” “你会不写?我才不信呢。” “我保证!我,向袁大总统保证!” 毛泽东把手伸到了萧三面前,脸上全是讨好的笑容。望着他,萧三满是无奈:“你到底是来补数学的,还是补历史的?” 四 毛泽东的作文终于让袁吉六满意了,最近的一篇作文,袁吉六居然给他打了满分,还批了大大的两个字:“传阅”。 这篇带着鲜红的“传阅”与满分成绩的作文,豁然张贴在一师公示栏的正中央。吸引着众多学生挤在公示栏前,争相阅读。何叔衡也挤在人群中,扶着眼镜仔细地读着,边读还边忍不住直点头。 何叔衡读了毛泽东的满分作文,满脑子装的都是毛泽东,心里对这个比自己小了近20岁的年轻人钦佩不已。却不想从公示栏回来,一踏进讲习科寝室 ,正听到有人在说毛泽东。 “我说了,什么都可以借,就是不能借书给他!你怎么就记不住呢?你看看你看看,这又成什么样子了?他保证不写,他毛泽东的保证你也信?他那身毛病,一看得激动起来,管他谁的书,反正是一顿乱抒发感慨,你又不是不知道!” 何叔衡笑说:“子升兄,是什么书啊?能不能借我看看?”子升把书往他手里一递,“送给你了!” 何叔衡接过来一看,是本《读史方舆纪要》,随手翻开,上面天头地脚又到处是墨迹,不觉好笑。这时子升拉开抽屉,取出几张空白描红纸,气冲冲地提笔在纸上的示范格写起偏旁来,感觉有些莫名其妙:难道他还需要练字吗?便好奇地问:“子升兄,你写这个干什么?” 子升没做声。萧三赶紧解释:“是这样,润之哥正在练字,我哥每天都给他示范几张,好让他照着练。”望着子升一面带着气,一面一笔一画,精雕细刻,何叔衡忍不住笑了。 子升看了何叔衡和萧三一眼,自己也不禁笑了,无可奈何地说:“交错了朋友,算我倒霉,行了吧?” 何叔衡在子升一边坐下,读那本《读史方舆纪要》。他眯缝着眼睛,仔细地分辨着天头地脚上毛泽东潦草的字迹,与书上的内容作着对照。翻过一页时,他又寻找着上一页毛泽东未写完的评语,再翻回来对照着,不住地点头。不一会他便向毛泽东的寝室走来。 “烦死了!” 何叔衡远远便听见一个声音。看见寝室里的桌子上,摊着课本、作业本,一个人正用圆规、直尺照着书画几何图形。左量右量,怎么画都跟书上对不上,烦得把尺一扔,却又碰掉了铅笔,铅笔滚到了床下。他嘟哝了一句,俯下身来捡铅笔,但铅笔滚到了床底,他只得尽量趴下去,使劲探着手臂。 何叔衡不觉疑惑,问道:“请问毛泽东同学在吗?”“我就是,等一下啊。”那人探着手使劲地够着,总算够到了那支铅笔,从床底下钻了出来,拍打着满头满手的灰尘。 毛泽东看着眼前这个手里还拿着那本书的老大哥,只觉得面熟,一时却想不起名字了,喃喃地问:“你不是那个?”“何叔衡,讲习科的。” “哦,对对对,何兄找我有事?”“我刚才看了毛兄公示的范文,还有这本书上的笔记,毛兄的知识之广,见解之深,立言之大胆,思索之缜密,令我非常佩服,真的,佩服之至。我有一个冒昧的想法,希望今后能多多来向毛兄求教。不知毛兄能不能给我这个机会?” 毛泽东有点不好意思了,拍拍后脑勺说:“你看你这是怎么说的?你是老大哥嘛,我那点本事算什么?” “学问、见识,不以年龄论短长,我虽虚长几岁,却是远不及毛兄。今天,我确实是诚心诚意,来向毛兄讨教的。”何叔衡的态度非常恳切。 毛泽东不喜欢客套,很爽快地向何叔衡伸出手来,说:“都是同学,有什么讨教不讨教?这样吧,我们交个朋友,以后,多多交流。”一老一少,两个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五 这周,杨昌济在周南师范科教室里,也在讲作文。 “本次作文测验,又是陶斯咏同学第一名,向警予同学第二名,她们两个的作文水平,的确值得全班同学认真学习。”周南国文课上,杨昌济说道。 女生们羡慕的目光都投到了斯咏和警予的身上,斯咏有点腼腆,警予却表情泰然。 “当然了,陶同学和向同学的文章并非十全十美,这里呢,我也带来另外两篇范文,还是第一师范与你们同年级的毛泽东和蔡和森两位学生的,尤其是毛泽东这篇满分作文,可以说进步神速,克服了他过去作文中某些明显的弱点。今天我也把这两篇范文发给大家,以便大家学习体会别人是怎么改进提高的。”说着,杨昌济拿出一大叠油印稿发给学生。斯咏与警予不由得对了个眼神,脸色古怪。 放学后,斯咏和警予肩并着肩走出校门。警予怎么都弄不明白,她每天都要喊三遍“我要超过你”的,可怎么越赶差得还越远呢?于是决定从今以后每天要喊六遍了。斯咏却说她现在是没那个志气了,既然打马扬鞭也追不上,不如不追。 两人说着话,转身进小巷。警予突然问斯咏:“哎!你说这两个家伙会是个什么样啊?” “什么样?我怎么知道什么样?八只眼睛六条腿喽。”斯咏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不行,我非得去看一眼不可,倒看看他们跟一般人长得有什么不同。” 斯咏看警予那蛮横横的样子,打趣她说:“这好办啊,明天你直接往第一师范门口一站,两手往腰上一插,‘毛泽东,蔡和森,给姑奶奶我站出来!’包你马上看到。” “去!以为我神经病啊?” “你也知道啊?人家男校学生,我们跑去看,被看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她话音未落,突然,被警予拉了一把。斯咏顺着警予的手指看过去,惊得嘴巴张得老大,半天合不拢! 就在前面不远的,小巷的拐角处,赵一贞与刘俊卿正依偎在一起,两个人的唇正在悄悄接近。这时,斯咏和警予身后忽然传来了蹬蹬蹬的脚步声。斯咏回头一看,愣住了:穿得好像教会学校女学监模样的何教务长目不斜视,正向这边走来。 “教务长好!”警予首先反应了过来,扯开嗓子喊了一声。斯咏也跟着问好:“教务长好。” “嗯。”何教务长答应着,对警予皱起了眉头,很严肃地说,“向警予同学,说话切忌高声,一个淑女,就得像陶斯咏同学这样,时刻保持温文尔雅,记住了?” 何教务长说完又向前走。警予急了,一把拦在前面:“哎,教务长!” 何教务长脸一板,问:“怎么又这么大声?温文尔雅,淑女风范!什么事啊?” “那个,明天照常上课吧?”“明天又不是礼拜天,当然上课!”“啊?哦!对对对,我那个、那个太糊涂了。” “没头没脑。”何教务长,说着,向前走了。警予、斯咏转身一看,大树下,一贞与刘俊卿早已躲得没了人影。两个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回到寝室,“砰”的一声,警予的巴掌拍在桌上,喝道:“招!给我从实招!”赵一贞坐在自己床边,埋着头,声音细如蚊鸣:“他叫刘俊卿,第一师范的。” “刘俊卿,第一师范,这就算完了?”警予低头看看一贞的脸,“哟哟哟哟,还知道脸红呢!” 一贞羞得捂住了脸。 斯咏拉了一把警予:“你呀,算了,问那么多。”警予哼了一声,“不行,要没我们俩,今天什么后果?赶紧赶紧,怎么报答我们,说吧!” “随……随便你们喽!” “随我们说是吧?嗯——这倒是要好好想想。”警予突然眉毛一挑,想起了什么,“哎,对了,你是说,他是第一师范的?这样吧……”一贞听着警予的话,不停地点着头。 周末,一贞一出周南女中的大门,就看到对面大树下,有一双锃亮的皮鞋,知道是刘俊卿在那里等自己,左右看看没人,便埋着头,紧张地走了过去,红着脸站在刘俊卿面前,却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看刘俊卿一眼。 刘俊卿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在他的手里,是一个漂亮的小本子。一贞小声问:“是什么?” “《少年维特之烦恼》第一章,我翻译的——译得不太好,要是你觉得还能看下去,我再给你译后面的。” 一贞红着脸,接过了本子,转过身,走上了回家的路。刘俊卿迟疑了一下,赶紧跟了上去。 僻静的小巷,夕阳斜照,树影斑驳。抱着那个精巧的小本子,一贞与刘俊卿并肩默默地走着。秋风轻拂,一贞的辫角扫过俊卿的面颊。看着一贞含羞的脸,刘俊卿几乎都痴了。 夕阳下,两个人的影子投在青石板路面上,一只手的影子悄悄伸向了另一只手,那只手微微挣了一下,两只手的影子还是合在了一起。夕阳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临到分手,一贞低声问:“俊卿,你能不能把毛泽东和蔡和森约到一师对面的茶馆里去。”刘俊卿停住脚步问,“你见他们干什么?” “不是我,是警予和斯咏。她们俩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就是特别佩服你那两个同学的文章,所以想见见本人。怎么,是不是不好约啊?” 刘俊卿犹豫一时说:“那倒不是……要不,我试试吧。”一贞打量着他的神情,说:“要是不好约,你也别勉强。”“怎么会呢?”刘俊卿赶紧换上轻松的笑容,“你交代的事,我怎么都会办好的,你就放心吧,让你两个同学等着见人就是。” 六 南门口,车轿往来,行人穿梭,商贩叫卖,喧哗热闹的南门口的街道,今天却多了一个突兀而格格不入的声音——“Ill be back in a few days' time……” 黄包车拉着斯咏,停在了街对面。斯咏下车付钱,听到读英语的声音,便掉头看去,就在嘈杂的街道边,毛泽东坐在大树下,正捧着英语课本,大声朗读着。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他的英语书上,形成美丽的剪影。而他竟读得如此专注,旁若无人,仿佛全未感觉到周围的吵闹和目光。 斯咏悄悄停在了毛泽东的身后。“嗨!”毛泽东一回头,身后站着的,居然是斯咏:“嗨,是你呀,这么巧?” 斯咏说:“我有点事,约了朋友在这儿碰头。你怎么……在这儿读书啊?” “哦,我英语成绩不太好,所以抽时间多练一练喽!”毛泽东看斯咏一副茫然的样子,又说, “是这样,我呀,有个毛病,性子太浮,读书也好,做事也好,旁边稍微一吵我就容易分心。古人不是说‘闹中取静’吗?南门口这里,最吵最闹人最多,所以我专门选了这个地方,每天来读一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