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这一段文字,古人的食料共有两种:即(一)草木之实,(二)鸟兽之肉。(三)但还漏列了一种重要的鱼。古人以鱼鳖为常食。《礼记·王制》说:“国君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又说:“六十非肉不饱。”《孟子》说:“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梁惠王上篇》。则兽肉为贵者,老者之食。又说:“数罟不入汗池,鱼鳖不可胜食也”与“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并举。《诗经·无羊篇》:“牧人乃梦,众维鱼矣。大人占之,众惟鱼矣,实维丰年。”郑《笺》说:“鱼者,庶人之所以养也。今人众相与捕鱼,则是岁熟相供养之祥。”《公羊》宣公六年,晋灵公使勇士杀赵盾。窥其户,方食鱼飧。勇士曰:“嘻!子诚仁人也。为晋国重卿,而食鱼飧,是子之俭也。”均鱼为大众之食之征。此等习惯,亦必自隆古时代遗留下来的。我们可以说:古人主要的食料有三种:(一)在较寒冷或多山林的地方,从事于猎,食鸟兽之肉,饮其血,茹其毛,衣其羽皮。(二)在气候炎热、植物茂盛的地方,则食草木之实。衣的原料麻、丝,该也是这种地方发明的。(三)在河湖的近旁则食鱼。 古代的食物虽有这三种,其中最主要的,怕还是第二种。因为植物的种类多,生长容易。《墨子·辞过篇》说:“古之民,素食而分处。”孙诒让《闲诂》说:“素食,谓食草木。素,疏之假字。疏,俗作蔬。”案古疏食两字有两义:(一)是谷物粗疏的。(二)指谷以外的植物。《礼记·杂记》:“孔子曰:吾食于少施氏而饱,少施氏食我以礼。吾祭,作而辞曰:疏食不足祭也。吾飧,作而辞曰:疏食也,不足以伤吾子。”《疏》曰:“疏粗之食,不可强饱,以致伤害。”是前一义。此所谓疏食,是后一义,因其一为谷物,一非谷物,后来乃加一草字头,以资区别。《礼记·月令》:仲冬之月,“山林薮泽,有能取蔬食,田猎禽兽者,野虞教道之。其有相侵夺者,罪之不赦”。《周官》太宰九职,八曰臣妾,聚敛疏材。《管子·七臣七主篇》云:“果蓏素食当十石”,《八观篇》云:“万家以下,则就山泽。”可见蔬食为古代重要的食料,到春秋战国时,还能养活很多的人口。至于动物,则其数量是比较少的。饮血茹毛,现在只当作形容野蛮人的话,其实在古代确是事实。《义疏》引“苏武以雪杂羊毛而食之”,即其确证。隆古时代,苏武在北海边上的状况,决不是常人所难于遭遇的。《诗经·豳风》:“九月筑场圃。”郑《笺》云:“耕治之以种菜茹。”《疏》云:“茹者,咀嚼之名,以为菜之别称,故书传谓菜为茹。”菜即今所谓蔬,乃前所释疏食中的第二义。后世的菜,亦是加以选择,然后种植的,吃起来并不费力。古代的疏食,则是向山林薮泽中,随意取得的野菜,其粗粗而有劳咀嚼,怕和鸟兽的毛,相去无几。此等事实,均逼着人向以人工生产食物的一条路上走。以人工生产食料,只有畜牧和耕种两法。畜牧须有适宜的环境,而中国无广大的草原,古代黄河流域平坦之地,亦沮洳多沼泽。就只有走向种植一路了。 古人在疏食时代的状况,虽然艰苦,却替后人造下了很大的福利。因为所吃的东西多了,所以知道各种植物的性质。我国最古的药书,名为《神农本草经》。《淮南子·修务训》说:“神农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一日而遇七十毒。”此乃附会之辞,古所谓神农,乃农业两字之义,并非指姜姓的炎帝其人。《礼记·月令》说“毋发令而待,以妨神农之事”,义即如此。《孟子·滕文公上篇》“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义亦如此。《神农本草经》,乃农家推原草木性味之书,断非一个人的功绩。此书为中国几千年来药物学的根本。其发明,全是由于古代的人们,所吃的植物种类甚多之故。若照后世人的吃法,专于几种谷类和菜蔬、果品,便一万年,也不会发明什么《本草》的。 一方面因所食之杂,而发现各种植物的性质;一方面即从各种植物中,淘汰其不适宜于为食料的,而栽培其宜于作食物的。其第(一)步,系从各种植物中,取出谷类,作为主食品。其第(二)步,则从谷类之中,再淘汰其粗的,而存留其精的。所以古人说百谷,后来便说九谷,再后来又说五谷。到现在,我们认为最适宜的主食品,只有稻和麦两种了。《墨子·辞过篇》说:“圣人作,诲男耕稼树艺,以为民食。其为食也,足以增气充虚,强体适腹而已矣。”《吕氏春秋·审时篇》说:“得时之稼,其臭香,其味甘,其气章。百日食之,耳目聪明,心意睿智,四卫变强。《注》:“四卫,四肢也。”■气不入,身无苛殃。黄帝曰:四时之不正也,正五谷而已矣。”观此,便知农业的发明、进步,和人民的营养、健康,有如何重要的关系了。 古人所豢养的动物,以马、牛、羊、鸡、犬、豕为最普通,是为六畜。《周官》职方氏,谓之六扰。名见郑《注》。马牛都供交通耕种之用,故不甚用为食料。羊的畜牧,需要广大的草地,也是比较贵重的。鸡、犬、豕则较易畜养,所以视为常食。古人去渔猎时代近,男子畜犬的多。《管子·山权数》说:“若岁凶旱,水泆,民失本,则修宫室台榭,以前无狗,后无彘者为庸。”可见狗的畜养,和猪一样普遍。大概在古代,狗是男子所常畜,猪则是女子所畜的。家字从宀从豕,后世人不知古人的生活,则觉其难于解释。若知道古代的生活情形,则解释何难之有?猪是没有自卫能力的,放浪在外,必将为野兽所吞噬,所以不得不造屋子给它住。这种屋子,是女子所专有的。所以引伸起来,就成为女子的住所的名称了。《仪礼·乡饮酒礼》记:“其牲狗”,《礼记·昏义》:“舅姑入室,妇以特豚馈。”可见狗是男子供给的肉食,猪是女子供给的肉食。后来肉食可以卖买,男子就有以屠狗为业的了。牛马要供给交通耕种之用,羊没有广大的草地可资放牧,这种情形,后世还是和古代一样的,狗却因距离游猎时代远,畜养的人少了,猪就成为通常食用的兽。 烹调方法的进步,也是食物进化中一种重要的现象。其根本,由于发明用火。而陶器制造的成功,也是很有关系的。《礼运》云:“夫礼之初,始诸饮食。其燔黍而捭豚,汗尊而抷饮,蒉桴而土鼓,犹若可以致其敬于鬼神。”《注》云:“中古未有釜甑,释米,捭肉,加于烧石之上而食之耳。今北狄犹然。”此即今人所谓“石烹”。下文的《注》云:“炮,裹烧之也。燔,加于火上。亨,煮之镬也。炙,贯之火上。”其中只有烹,是陶器发明以后的方法。据社会学家说:陶器的发明,实因烧熟食物时,怕其枯焦,涂之以土,此正郑《注》所谓裹烧。到陶器发明以后,食物煮熟时,又可加之以水。有种质地,就更易融化。调味料亦可于取熟时同煮。烹调之法,就更易进行了。烹调之法,不但使(一)其味加美,亦能(二)杀死病菌,(三)使食物易于消化,于卫生是很有关系的。 饮食的奢侈,亦是以渐而致的。《盐铁论·散不足篇》:贤良说:“古者燔黍食稗,而熚豚以相飨。熚当即捭字。其后乡人饮酒,老者重豆,少者立食,一酱一肉,旅饮而已。及其后,宾昏相召,则豆羹白饭,綦脍熟肉。今民间酒食,殽旅重叠,燔炙满案。古者庶人粝食藜藿,非乡饮酒,媵腊,祭祀无酒肉。今闾巷县伯,阡陌屠沽,无故烹杀,相聚野外,负粟而往,挈肉而归。古者不粥絍,当作饪,熟食也。不市食。及其后,则有屠沽、沽酒、市脯、鱼盐而已。今熟食遍列,殽施成市。”可见汉代人的饮食,较古代为侈。然《论衡·讥日篇》说:“海内屠肆,六畜死者,日数千头。”怕只抵得现在的一个上海市。《隋书·地理志》说:梁州、汉中的人,“性嗜口腹,多事田渔。虽蓬室柴门,食必兼肉”。其生活程度,就又非汉人所及了。凡此,都可见得社会的生活程度,在无形中逐渐增高。然其不平均的程度,亦随之而加甚。《礼记·王制》说:“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九年耕,必有三年之食。以三十年之通,虽有凶旱水溢,民无菜色,然后天子食,日举,以乐。”《玉藻》说:“至于八月不雨,君不举。”《曲礼》说:“岁凶,年不顺成,君膳不祭肺,马不食谷,大夫不食粱,士饮酒不乐。”这都是公产时代同甘共苦的遗规。然到战国时,孟子就以“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责备梁惠王了。我们试看《周官》的膳夫,《礼记》的《内则》,便知道当时的人君和士大夫的饮食,是如何奢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正不待盛唐的诗人,然后有这感慨了。 《战国·魏策》说:“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绝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昔人据此,遂以仪狄为造酒的人。然仪狄只是作酒而美,并非发明造酒。古人所谓某事始于某人,大概如此。看《世本作篇》,便可知道。酒是要用谷类酿造的,《仪礼·聘礼》注:“凡酒,稻为上,黍次之,粟次之。”其发明,必在农业兴起之后。《礼运》说:“扞尊而抷饮。”郑《注》说:“扞尊,凿地为尊也。抷饮,手掬之也。”这明明是喝的水。《仪礼·士昏礼疏》引此,谓其时未有酒醴,其说良是。《礼运疏》说凿地而盛酒,怕就未必然了。《明堂位》说:“夏后氏尚明水,殷人尚醴,周人尚酒。”凡祭祀所尚,都是现行的东西,前一时期的东西。据此,则酿酒的发明,还在夏后氏之先。醴之味较酒为醇,而殷人尚醴,周人尚酒;《周官》酒正,有五齐、三酒、四饮,四饮最薄,五齐次之,三酒最厚,而古人以五齐祭,三酒饮;可见酒味之日趋于厚。读《书经》的《酒诰》,《诗经》的《宾之初筵》等篇,可见古人酒德颇劣。现在的中国人,却没有酗酒之习,较之欧美人,好得多了。 就古书看起来,古人的酒量颇大。《史记·滑稽列传》载淳于髠说: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固然是讽谕之辞,然《考工记》说:“食一豆肉,饮一豆酒,中人之食。”《五经异义》载《韩诗》说:古人的酒器:“一升曰爵,二升曰觚,三升曰觶,四升曰角,五升曰散。”古《周礼》说:“爵一升,觚三升,献以爵而酬以觚,一献而三酬,则一豆矣。”一豆就是一斗。即依《韩诗》说,亦得七升。古量法当今五之一,普通人亦无此酒量。案《周官》浆人,六饮有凉。郑司农云:“以水和酒也。”此必古有此事,不然,断不能臆说的。窃疑古代献酬之礼,酒都是和著水喝的,所以酒量各人不同,而献酬所用的酒器,彼此若一。 刺戟品次于酒而兴起的为茶。茶之本字为荼。《尔雅·释木》:“槚,苦荼。”《注》云:“树小如桅子,冬生叶,可煮作羹饮。今呼早采者为茶,晚取者为茗,一名荈。蜀人名之苦荼。”案荼系苦菜之称。荼之味微苦。我们创造一句新的言语,是不容易的。遇有新事物须命名时,往往取旧事物和他相类的,小变其音,以为新名。在单音语盛行时,往往如此。而造字之法,亦即取旧字而增减改变其笔画,以为新字。如角甪,刀刁,及现在所造的乒乓等字皆其例。所以从荼字会孕育出茶的语言文字来。语言从鱼韵转入麻韵,文字减去一画。茶是出产在四川,而流行于江南的。《三国吴志·韦曜传》说:孙皓强迫群臣饮酒时,常密赐茶荈以当酒。《世说新语》谓王濛好饮茶。客至,尝以是饷之。士大夫欲诣濛,辄曰:今日有水厄。即其证。《唐书·陆羽传》说:“羽嗜茶。著经三篇,言茶之原、之法、之具尤备。天下益知饮茶矣。其后尚茶成风,回纥入朝,始驱马市茶。”则茶之风行全国,寖至推及外国,是从唐朝起的。所以唐中叶后,始有茶税。然据《金史》说:金人因所需的茶,全要向宋朝购买,认为费国用而资敌。章宗承安四年,乃设坊自造,至泰和五年罢。明年,又定七品以上官方许食茶。据此,即知当时的茶,并不如今日的普遍。如其像现在一样,全国上下,几于无人不饮,这种禁令,如何能立呢?平话中《水浒传》的蓝本,是比较旧的。现行本虽经金圣叹改窜,究竟略存宋元时的旧面目。书中即不甚见饮茶,渴了只是找酒喝。此亦茶在宋元时还未如今日盛行的证据。《日知录》引唐綦毋粟《茶饮序》云:“释滞消壅,一日之利暂佳,瘠气侵精,终身之害斯大。”宋黄庭坚《茶赋》云:“寒中瘠气,莫甚于茶。”则在唐宋时,茶还带有药用的性质,其刺戟性,似远较今日之茶为烈。古人之茶系煎饮,亦较今日的用水泡饮为烦。如此看来,茶的名目,虽今古相同,其实则大相殊异了。这该是由于茶的制法今古不同,所以能减少其有害的性质,而成为普遍的饮料。这亦是饮食进化的一端。 次于茶而兴起的为烟草。其物来自吕宋。名为菸,亦名淡巴菰。见《本草》。最初莆田人种之。王肱枕《蚓庵琐语》云:“烟叶出闽中,边上人寒疾,非此不治。关外至以一马易一觔。崇祯中,下令禁之。民间私种者问徒刑。利重法轻,民冒禁如故。寻下令:犯者皆斩。然不久,因军中病寒不治,遂弛其禁。予儿时尚不识烟为何物,崇祯末,三尺童子,莫不吃烟矣。”据《陔余丛考》转引。据此,则烟草初行时,其禁令之严,几与现在的鸦片相等。烟草可治寒疾,说系子虚,在今日事极明白。军中病寒,不过弛禁的一藉口而已。予少时曾见某书,说明末北边的农夫,有因吸烟而醉倒田中的。此系予十余龄时所见,距今几四十年,不能忆其书名。藏书毁损大半,仅存者尚在游击区中,无从查检。在今日,无论旱烟、水烟、卷烟,其性质之烈,均不能至此。则烟草的制法,亦和茶一般,大有改良了。然因此而引起抽吸大烟,则至今仍诒害甚烈。 罂粟之名,始见于宋初的《开宝本草》。宋末杨士瀛的《直指方》,始云其壳可以治痢。明王玺《医林集要》,才知以竹刀刮出其津,置瓷器内阴干。每服用小豆一粒,空心温水化下,然皆以作药用。俞正燮《癸巳类稿》云:“明四译馆同文堂外国来文八册,有译出暹罗国来文,中有进皇帝鸦片二百斤,进皇后鸦片一百斤之语。又《大明会典》九十七、九十八,各国贡物,暹罗、爪哇、榜葛剌三国,俱有乌香,即鸦片。”则明时此物确系贡品。所以神宗皇帝久不视朝,有疑其为此物所困的。然其说亦无确据。今人之用作嗜好品,则实由烟草引起。清黄玉圃《台海使槎录》云:“鸦片烟,用麻葛同雅土切丝,于铜铛内煎成鸦片拌烟。用竹筩,实以棕丝,群聚吸之。索直数倍于常烟。”《雍正硃批谕旨》:七年,福建巡抚刘世明,奏漳州知府李国治,拿得行户陈达私贩鸦片三十四斤,拟以军罪。臣提案亲讯。陈达供称鸦片原系药材,与害人之鸦片烟,并非同物。当传药商认验。佥称此系药材,为治痢必须之品,并不能害人。惟加入烟草同熬,始成鸦片烟。李国治妄以鸦片为鸦片烟,甚属乖谬,应照故入人罪例,具本题参。则其时的鸦片,尚未能离烟草而独立。后来不知如何,单独抽吸,其害反十百倍于烟草了。 中国食物从外国输入的甚多。其中最重要的,自然当推蔗糖,其法系唐太宗时,得之于摩揭它的,见《唐书·西域传》。前此的饴,是用米麦制的。大徐《说文》新附字中,始有糖字。字仍从米,释以饴而不及蔗,可见宋初蔗糖尚未盛行。北宋末,王灼撰《糖霜谱》,始备详其产地及制法。到现在,蔗糖却远盛于饴糖了。此外菜类如苜蓿,果品如西瓜等,自外国输入的还很多。现在不及备考。 中国人烹调之法,在世界上是首屈一指的。康有为《欧洲十一国游记》,言之最详。但调味之美,和营养之佳良,系属两事,不可不知。又就各项费用在全体消费中所占的成分看,中国人对于饮食,是奢侈的。康有为《物质救国论》说:国民的风气,侈居为上,侈衣次之,侈食为下。这亦是我国民不可不猛省的。 衣服的进化,当分两方面讲:一是材料,一是裁制的方法。 《礼运》说“未有麻丝,衣其羽皮”。这只是古人衣服材料的一种。还有一种,是用草的。《礼记·郊特牲》说:“黄衣黄冠而祭,息田夫也。野夫黄冠。黄冠,草服也。大罗氏,天子之掌鸟兽者也,诸侯贡属焉。草笠而至,尊野服也。”《诗经》:“彼都人士,台笠缁撮。”《毛传》:“台所以御暑,笠所以御雨也。”《郑笺》:“台,夫须也。都人之士,以台为笠。”《左氏》襄公十四年,晋人数戎子驹支道:“乃祖吾离,被苫盖。”《注》:“盖,苫之别名。”《疏》云:“言无布帛可衣,惟衣草也。”《墨子·辞过》云:“古之民未知为衣服时,衣皮带茭。”孙诒让《闲诂》说:“带茭,疑即《丧服》之绞带,亦即《尚贤篇》所谓带索。”案《仪礼·丧服传》云:“绞带者,绳带也。”又《孟子·尽心上篇》:“舜视弃天下,犹弃敝屣也。”《注》云:“屣,草履。”《左氏》僖公四年,“共其资粮屝屦。”《注》云:“屣,草屦。”可见古人衣服冠履,都有用草制的。大概古代渔猎之民,以皮为衣服的材料。所以《诗经·采菽》郑《笺》说黻道:“古者田渔而食,因衣其皮,先知蔽前,后知蔽后。”参看下文。而后世的甲,还是用革制的。戴在头上的有皮弁,束在身上的有革带,穿在脚上的有皮屦。夏葛屦,冬皮屦,见《仪礼·士冠礼》、《士丧礼》,履以丝为之,见《方言》。农耕之民,则以草为衣服的材料。所以《郊特牲》说黄衣黄冠是野服。《禹贡》:扬州岛夷卉服,冀州岛夷皮服,岛当作鸟,《疏》言伪孔读鸟为岛可见。观野蛮人的生活,正可知道我族未进化时的情形。 麻丝的使用,自然是一个大发明。丝的使用,起于黄帝元妃嫘祖,说不足信,已见上章。麻的发明,起于何时,亦无可考。知用麻丝之后,织法的发明,亦为一大进步。《淮南子·汜论训》说:“伯余之初作衣也,緂麻索缕,手经指挂,其成犹网罗。后世为之机杼胜复,以领其用,而民得以揜形御寒。”手经指挂,是断乎不能普遍的。织法的发明,真是造福无穷的了。但其始于何时,亦不可考。丝麻发明以后,皮和草的用途,自然渐渐的少了。皮的主要用途只是甲。至于裘,则其意不仅在于取暖,而兼在于美观。所以古人的著裘,都是把毛著在外面,和现在人的反着一样。《新序·杂事》:“虞人反裘而负薪,彼知惜其毛,不知皮尽而毛无所傅。”外面罩著一件衣服,谓之裼衣。行礼时,有时解开裼衣,露出里面的裘来,有时又不解开,把他遮掩掉,前者谓之裼,后者谓之袭。藉此变化,以示美观。无裼衣谓之“表裘”为不敬。絺綌之上,亦必加以禅衣谓之裼。穷人则著毛织品,谓之褐。褐倒是专为取暖起见的。现在畜牧和打猎的事业都衰了,丝棉较皮货为贱。古代则不然。裘是比较普遍的,丝棉更贵。二十可以衣裘帛,《礼记·内则》。五十非帛不暖。《礼记·王制》。庶人亦得衣犬羊之裘,即其明证。丝棉新的好的谓之纩,陈旧的谓之絮。见《说文》。 现在衣服材料,为用最广的是木棉。其普遍于全国,是很晚的。此物,《南史·林邑传》谓之吉贝,误为木本。《新唐书》作古贝,才知为草本。《南史》姚察门生送南布一端;白居易《布裘诗》:“桂布白似雪”,都是指棉布而言。但只限于交广之域。宋谢枋得《谢刘纯父惠木棉诗》:“嘉树种木棉,天何厚八闽?”才推广到福建。《元史·世祖本纪》:至元二十六年,置浙江,江东西,湖广,福建木棉提举司,则推广到长江流域了。其所以能推广,和纺织方法,似乎很有关系的。《宋史·崔与之传》:琼州以吉贝织为衣衾,工作由妇人。陶宗仪《辍耕录》说:松江土田硗瘠,谋食不给,乃觅木棉种于闽广。初无踏车椎弓之制。其功甚难。有黄道婆,自崖州来,教以纺织,人遂大获其利。未几,道婆卒,乃立祠祀之。木棉岭南久有,然直至宋元间才推行于北方,则因无纺织之法,其物即无从利用,无利之可言了。所以农工两业,是互相倚赖,互相促进的。此节略据《陔余丛考》。 衣服裁制的方法:最早有的,当即后来所谓黻。亦作■。此物在后来,是著在裳之外,以为美观的。但在邃初,则当系亲体的。除此之外,全身更无所有。所以《诗经·郑笺》说:“古者田渔而食,因衣其皮,先知蔽前,后知蔽后。”衣服的起源,从前多以为最重要的原因是御寒,次之是蔽体。其实不然。古人冬则穴居,并不藉衣服为御寒之具。至于裸露,则野蛮人绝不以为耻,社会学上证据甚多。衣服的缘起,多先于下体,次及上体;又多先知蔽前,后知蔽后;这是主张衣服缘起,由于以裸露为耻者最大的证据。据现在社会学家的研究,则非由于以裸露为耻,而转系藉装饰以相挑诱。因为裸露是人人所同,装饰则非人人所有,加以装饰,较诸任其自然,刺戟性要重些。但蔽其前为韨,兼蔽其后即为裳了。裳而加以袴管,古人谓之襻。短的谓之褌,长的谓之袴,所以《说文》称袴为胫衣,昔人所谓贫无袴,褌还是有的,并非裸露。又古人的袴、裆都是不缝合的,其缝合的谓之穷袴,转系特别的。见《汉书·外戚传》。这可见褌和袴,都是从裳变化出来的,裳在先,褌和袴在后。裳幅前三后四,都正裁。吉服襞绩打裥。无数,丧服三襞绩。《仪礼·丧服郑》注。着在上半身的谓之衣。其在内的:短的谓之襦。长的,有著装绵。谓之袍,无著谓之衫。古代袍衫不能为礼服,其外必再加以短衣和裳。戴在头上的,最尊重的是冕。把木头做骨子。外面把布糊起来,上面是玄色,下面是朱色。戴在头上,前面是低一些的。前有旒,据说是把五采的绳,穿了一块块的玉,垂在前面。其数,天子是十二,此外九旒、七旒等,以次减杀。两旁有纩,是用黄绵,大如丸,挂在冕上面的,垂下来,恰与两耳相当。后来以玉代黄绵,谓之袍。冕,当系野蛮时代的装饰图诒下来的。所以其形状,在我们看起来,甚为奇怪,古人却以为最尊之服。次于冕者为弁,以皮为之。其形状亦似冕。但无旒及纩等,戴起来前后平。冠是所以豢发的。其形状,同现在旧式丧礼中孝子带的丧冠一样。中间有一个梁,阔两寸。又以布围发际,自前而后,谓之武。平居的冠,和武是连在一起的。否则分开,临时才把他合起来。又用两条组,连在武上,引至颐下,将他结合,是为缨。有余,就把他垂下来,当作一种装饰,谓之婹。冠不用簪,冕弁则用簪。簪即女子之笄,古人重露发,必先把“缁纚”套起来,结之为紒,然后固之以冠。冠用缨,冕弁则把一条组结在右笄上,垂下来,经过颐下,再绕上去,结在左笄上。冠是成人的服饰,亦是贵人的服饰,所以有罪要免冠。至于今之脱帽,则自免胄蜕化而来。胄是武人的帽子,因为怕受伤之故,下垂甚深,几于把脸都遮蔽掉了,看不见。所以要使人认识自己,必须将胄免去。《左氏》哀公十六年,楚国白公作乱,国人专望叶公来救援。叶公走到北门,“或遇之,曰:君胡不胄?国人望君,如望慈父母焉。盗贼之矢若伤君,是绝民望也。若之何不胄?乃胄而进。”又遇一人,曰:“君胡胄?国人望君,如望岁焉,日日以几,若见君面,是得艾也。民知不死,其亦夫有奋心。犹将旌君以徇于国,而又掩面以绝民望,不亦甚乎?乃免胄而进。”可见胄的作用。现在的脱帽,是采用欧洲人的礼节。欧洲人在中古时代,战争是很剧烈的。免胄所以使人认识自己,握手所以表示没有兵器。后遂相沿,为寻常相见之礼。中国人模仿他,其实是无谓的。有人把脱帽写作免冠,那更和事实不合了。古代庶人是不冠的,只用巾。用以覆髻,则谓之帻。《后汉书·郭泰传注》引周迁《舆服杂事》说:“巾以葛为之,形如■,本居士野人所服。”《玉篇》:“■,帽也。”《隋书·舆服志》:“帽,古野人之服。”则巾和帽是很相近的。著在脚上的谓之袜。其初亦以革为之。所以其字从韦作韤。袜之外为屦。古人升堂必脱屦。脱屦则践地者为袜,立久了,未免汗湿,所以就坐又必解袜。见《左氏》哀公二十五年。后世解袜与否无文,然脱屦之礼,则相沿甚久。所以剑履上殿,看做一种殊礼。《唐书》:棣王琰有两妾争宠,求巫者密置符于琰履中。或告琰厌魅,帝伺其朝,使人取其履验之,果然。则唐时入朝,已不脱履。然刘知几以释奠皆衣冠乘马,奏言冠履只可配车,今韤而■,跣而鞍,实不合于古。则祭祀还是要脱履的。大概跣礼之废,(一)由于靴之渐行,(二)由于席地而坐,渐变为高坐,参看后文及下章自明。古人亦有现在的绑腿,谓之偪。亦谓之邪幅。又谓之行滕。本是上路用的,然亦以之为饰。宋绵初《释服》说“解韤则见偪。《诗》云:邪幅在下,正是燕饮而跣以为欢之时”,则偪着在袜内。《日知录》说:“今之村民,往往行媵而不袜,古人之遗制也。吴贺邵美容止,常著袜,希见其足,则汉魏之世,不袜而见足者尚多。”又说袜字的从衣,始见于此,则渐变而成今日的袜了。窃疑袜本亦田猎之民之服,农耕之民,在古代本是跣足的。中国文化,本来起自南方,所以行礼时还必跣。 衣服的初兴,虽非以蔽体为目的,然到后来,著衣服成了习惯,就要把身体的各部分,都遮蔽起来,以为恭敬了。所以《礼记》的《深衣篇》说:“短毋见肤。”作事以短衣为便,今古皆然。古代少者贱者,是多服劳役的。《礼记·曲礼》说:“童子不衣裘裳。”《内则》说:“十年,衣不帛,繻袴。”繻就是短衣,袴就是不裳。《左氏》昭公二十五年,师己述童谣,说“鸜鹆跦跦,公在乾侯,征褰与襦。”褰即是袴。《说文》。此皆服劳役者不著裳之证。然襦袴在古人,不能算做礼服,外必加之以裳。既然如此,自以照现在人的样子,于襦袴之外,罩上一件长衫为便。然古人习于衣裳袍衫之外,亦必加之以裳。于是从古代的衣裳,转变到现在的袍衫,其间必以深衣为过渡。深衣的意思,是和现在的女子所著的衣裙合一的衣服差不多的。形式上是上衣下裳,实则缝合在一起。他的裳分为十二幅,前后各六。中间四幅对开。边上两幅斜裁,成两三角形。尖端在上。所以其裳之下端与上端,腰间。是三与二之比。如此,则不须襞绩,自亦便于行动了。深衣是白布做的,却用紬镶边,谓之纯。无纯的谓之褴褛,尤为节俭。今通作蓝缕,其义为破,此又是一义。士以上别有朝祭之衣,庶人则即以深衣为吉服。未成年者亦然。所以戴德《丧服》变除说:“童子当室,为父后。其服深衣不裳。”然自天子至于士,平居亦都是著一件深衣的。这正和现在的劳动者平时著短衣,行礼时著袍衫,士大夫阶级,平时著袍衫,行礼时别有礼服一样。然古人苟非极隆重的典礼,亦都可以著深衣去参与的。所以说“可以为文,可以为武,可以摈相,可以治军旅”。《礼记·深衣》。民国以来,将平时所著的袍和马褂,定为常礼服。既省另制礼服之费,又省动辄更换之烦,实在是很合理的。 《仪礼·士丧礼》疏,谓上下通直,不别衣裳者曰“通裁”,此为深衣改为长袍之始。然古人用之殊不广。后汉以后,始以袍为朝服。《续汉书·舆服志》说:若冠通天冠,则其服为深衣服。有袍,随五时色。刘昭《注》云:“今下至贱吏、小史,皆通制袍,禅衣,舁缘领袖为朝服。”《新唐书·车服志》:中书令马周上议:“礼无服衫之文。三代之制有深衣,请加襕袖襕襈,为士人上服。开胯者名曰缺胯,庶人服之。”据此,则深衣与袍衫之别,在于有缘无缘。其缺胯,就是现在的袍衫了。任大椿《深衣释例》说:“古以殊衣裳者为礼服,不殊衣裳者为燕服。后世自冕服外,以不殊衣裳者为礼服,以殊衣裳者为燕服。”此即所谓裙襦。妇人以深衣之制为礼服,不殊衣裳。然古乐府《陌上桑》云:“湘绮为下裳,紫绮为上襦,”则襦与裳亦各别。然仍没有不著裳的。隋唐以来,乃有所谓袴褶。《急就篇》注云:“褶,其形若袍,短身广袖。”天子亲征及中外戒严时,百官服之,实为戎服。 曾三异《同话录》云:“近岁衣制,有一种长不过腰,两袖仅掩肘,名曰貉袖。起于御马院圉人。短前后襟者,坐鞍上不妨脱著,以其便于控驭也。”此即今之马褂。《陔余丛考》说:就是古代的半臂。《三国魏志·杨阜传》说:明帝著帽,披绫半袖,则其由来已久。《玉篇》说:襔裆,其一当胸,其一当背。《宋书·薛安都传》载他著绛衲两当衫,驰入贼阵。《隋书·舆服志》:诸将军侍从之服,有紫衫金玳瑁装襔裆甲,紫衫金装襔裆甲,绛衫银装襔裆甲。《宋史·舆服志》:范质议:《开元礼》:武官陪立大仗,加螣蛇襔裆甲,《陔余丛考》说:就是今演剧时将帅所被金银甲。案现在我们所著,长不过腰,而无两袖的,北方谓之坎肩,南方有若干地方,谓之马甲。大概系因将帅服之之故。宋人谓之背子。见《石林燕语》。 衣服不论在什么时代,总是大同小异的。强人人之所好,皆出于同,自然决无此理。何况各地方的气候,各种人的生活,还各有不同呢?但衣服既和社交有关,社会亦自有一种压力。少数的人,总要改从多数的。昔人所谓“十履而一跣,则跣者耻;十跣而一履,则履者耻”。其间别无他种理由可言。《礼记·王制》:“关执禁以讥,禁异服,察异言。”其意乃在盘诘形迹可疑的人。并不在于划一服饰。《周官》大司徒,以本俗六安万民,六曰同衣服,意亦在于禁奢,非强欲使服饰齐一。服饰本有一种社会压力,不会大相悬殊的。至于小小的异同,则无论何时,皆不能免。《礼记·儒行》:“鲁哀公问于孔子曰:夫子之服,其儒服与?孔子对曰:丘少居鲁,衣逢掖之衣。长居宋,冠章甫之冠。丘闻之也,君子之学也博,其服也乡。丘不知儒服。”观此数语,衣服因地方、阶级,小有异同,显然可见。降逮后世,叔孙通因高祖不喜儒者,改著短衣楚制。见《史记》本传。《盐铁论》载桑弘羊之言,亦深讥文学之儒服,见《相刺篇》,《刺议篇》。可见其情形还是一样的。因为社会压力,不能施于异地方和异阶级的人。然及交通进步,各阶级的交往渐多,其压力,也就随之而增大了。所以到现代,全世界的服饰,且几有合同而化之观。日本变法以后,几于举国改著西装。中国当戊戌变法时,康有为亦有改服饰之议,因政变而未成。后来自刻《戊戌奏稿》,深悔其议之孟浪,而自幸其未果行。在所著《欧洲十一国游记》中,尤极称中国服饰之美。其意是(一)中国的气候,备寒、温、热三带,所以其材料和制裁的方法,能适应多种气候,合于卫生。(二)丝织品的美观,为五洲所无。(三)脱穿容易。(四)贵族平民,服饰有异,为中西之所同。中国从前,平民是衣白色的。欧洲则衣黑色。革命时,欧人疾等级之不平,乃强迫全国上下,都著黑色。中国则不然。等级渐即平夷,采章遂遍及于氓庶。质而言之:西洋是强贵族服平民之服,中国则许平民服贵族之服。所以其美观与否,大相悬殊。这一点,西人亦有意见相同的。民国元年,议论服制时,曾有西人作论载诸报端,说西方的服饰,千篇一律,并无趣味,劝中国人不必摹仿。我以为合古今中外而观之,衣服不过南北两派。南派材料轻柔,裁制宽博。北派材料紧密,裁制狭窄。这两派的衣服,本应听其并行;且折衷于两者之间,去其极端之性的。欧洲衣服,本亦有南北两派。后来改革之时,偏重北派太甚了。中国则颇能折两者之中,保存南派的色彩较多。以中西的服饰相较,大体上,自以中国的服饰为较适宜。现在的崇尚西装,不过一时的风气罢了。 中国的衣服,大体上可谓自行进化的。其仿自外国的,只有靴。《广韵》八戈引《释名》,说“靴本胡服,赵武灵王所服”。《北史》载慕容永被擒,居长安,夫妻卖靴以自活。北齐亡后,妃嫔入周的亦然。可见南北朝时,汉人能制靴者尚少,其不甚用靴可知。然唐中叶以后,朝会亦渐渐的穿靴,朱文公《家礼》,并有襴衫带靴之制了。《说文》:“鞮,革履也。”《韵会》引下有“胡人履连胫,谓之络缇”九字。此非《说文》之文,必后人据靴制增入。然可悟靴所以广行之故。因为连胫,其束缚腿部较紧,可以省却行滕。而且靴用革制,亦较能抵御寒湿,且较紬布制者,要坚固些。此以初兴时论,后来靴亦不用革。 古代丧服,以布之精粗为度,不是讲究颜色的。素服则用白绢,见《诗经·棘人》疏。因为古代染色不甚发达,上下通服白色,所以颜色不足为吉凶之别。后世采色之服,行用渐广,则忌白之见渐生。宋程大昌《演繁露》说:“《隋志》:宋齐之间,天子宴私著白高帽。隋时以白■通为庆吊之服。国子生亦服白纱巾。晋人著白接篱,窦苹《酒谱》曰:接篱,巾也。南齐桓崇祖守寿春,著白纱帽,肩舆上城。今人必以为怪。古未有以白色为忌也。郭林宗遇雨垫巾,李贤《注》云:周迁《舆服杂事》曰:巾以葛为之,形如■。本居士野人所服。魏武造■,其巾乃废。今国子学生服焉,以白纱为之。是其制皆不忌白也。《乐府白紵歌》曰:质如轻云色如银,制以为袍余作巾。今世人丽妆,必不肯以白紵为衣。古今之变,不同如此。《唐六典》:天子服有白纱帽。其下服如裙襦袜皆以白。视朝听讼,燕见宾客,皆以进御。然其下注云:亦用乌纱。则知古制虽存,未必肯用,习见忌白久矣。”读此,便知忌白的由来。案染色之法,见于《周官》天官染人,地官染草,及《考工记》锺氏,其发明亦不可谓不早。但其能普遍于全社会,却是另一问题。绘绣之法,见《书经·皋陶谟》今本《益稷》,《疏》。昔人误以绘为画。其实绘之本义,乃谓以各色之丝,织成织品。见于宋绵庄《释服》,其说是不错的。染色、印花等事,只要原料减贱,机器发明,制造容易,所费人工不多,便不得谓之奢侈。惟有手工,消费人工最多,总是奢侈的事。现在的刺绣,虽然是美术,其实是不值得提倡的。因为天下无衣无褐的人,正多著呢。 第十四章 住行 住居,亦因气候地势的不同,而分为巢居、穴居两种。《礼运》说:“冬则居营窟,夏则居檜巢。”见上章。《孟子》亦说:“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滕文公·下篇》。大抵温热之地为巢,干寒之地,则为营窟。巢居,现在的野蛮人,犹有其制。乃将大树的枝叶,接连起来,使其上可以容人,而将树干凿成一级一级的,以便上下。亦有会造梯的。人走过后,便将梯收藏起来。《淮南子·本经训》所谓“托婴儿于巢上”,当即如此。后来会把树木砍伐下来,随意植立,再于其上横架许多木材,就成为屋子的骨干。穴居又分■穴两种:(一)最初当是就天然的洞窟,匿居其中的。(二)后来进步了,则能于地上凿成一个窟笼,而居其中,此之谓穴。古代管建设的官,名为司空,即由于此。(三)更进,能在地面上把土堆积起来,堆得像土窑一般,而于其上开一个窟笼,是之谓■,亦作复。再进化而能版筑,就成为墙的起源了。以栋梁为骨格,以墙为肌肉,即成所谓宫室。所以直至现在,还称建筑为土木工程。 中国民族,最初大约是湖居的。(一)水中可居之处称洲,人所聚居之地称州,州洲虽然异文,实为一语,显而易见。古州岛同音,洲字即岛字。(二)古代有所谓明堂,其性质极为神秘。一切政令,都自此而出。读惠栋《明堂大道录》可见。阮元说:这是由于古代简陋,一切典礼,皆行于天子之后,后乃礼备而地分,《揅经室集明堂说》。这是不错的。《史记·封禅书》载公玉带上《明堂图》,水环宫垣,上有楼,从西南入,名为昆仑,正是岛居的遗象。明堂即是大学,亦称辟雍。辟壁同字,正谓水环宫垣。雍即今之壅字,壅塞,培壅,都指土之增高而言,正象湖中岛屿。(三)《易经》泰卦上六爻辞,“城复于隍”。《尔雅·释言》:“隍,壑也。”壑乃无水的低地。意思还和环水是一样的。然则不但最初的建筑如明堂者,取法于湖居,即后来的造城,必环绕之以濠沟,还是从湖居的遗制,蜕化而出的。 文化进步以后,不藉水为防卫,则能居于大陆之上。斯时藉山以为险阻。读第四、第八、第九三章,可见。章炳麟《太炎文集》有《神权时代天子居山说》,可以参考。再进步,则城须造在较平坦之地,而藉其四周的山水以为卫,四周的山水,是不会周匝无缺的,乃用人工造成土墙,于其平夷无险之处,加以补足,是之谓郭。郭之专于一面的,即为长城。城是坚实可守的,郭则工程并不坚实,而且其占地太大,必不能守。所以古代只有守城,绝无守郭之事。即长??亦是如此。中国历代,修造长城,有几个时期。(一)为战国以前。齐国在其南边,造有长城,秦、赵、燕三国,亦在北边造有长城。后来秦始皇把他连接起来,就是俗话所称为万里长城的。此时南方的淮夷,北方的匈奴,都是小部落。到汉朝,匈奴强大了,入塞的动辄千骑万骑,断非长城所能御;而前后两呼韩邪以后,匈奴又宾服了;所以终两汉四百年,不闻修造长城。魏晋时,北方丧乱,自然讲不到什么远大的防御规模。拓跋魏时,则于北边设六镇,藉兵力以为防卫,亦没有修造长城的必要,(二)然至其末年,情形就大不相同了。隋代遂屡有修筑。此为修造长城的第二时期。隋末,突厥强大了,又非长城所能御。后来的回纥、契丹亦然。所以唐朝又无修筑长城之事。(三)契丹亡后,北方的游牧部族,不能统一,又成小小打抢的局面。所以金朝又要修造一道边墙,从静州起,迤逦东北行,达女真旧地。此为修造长城的第三时期。元朝自然无庸修造长城。(四)明时,既未能将蒙古征服,而蒙古一时亦不能统一。从元朝的汗统断绝以后,至达延汗兴起以前,蒙古对中国,并无侵犯,而只有盗塞的性质,所以明朝又修长城,以为防卫。现代的长城,大概是明朝遗留下来的。总而言之,小小的寇盗,屯兵防之,未免劳费,无以防之又不可。造长城,实在是最经济的方法。从前读史的人,有的称秦始皇造长城,能立万世夷夏之防,固然是梦话。有的议论他劳民伤财,也是胡说的。晁错说秦朝北攻胡貉,置塞河上,只是指秦始皇时使蒙恬新辟之土。至于其余的长城,因战国时秦、赵、燕三国之旧,缮修起来的,却并没有费什么工力。所以能在短时间之内,即行成功。不然,秦始皇再暴虐,也无法于短时间之内,造成延袤万余里的长城的。汉代的人,攻击秦朝暴虐的很多,未免言过其实,然亦很少提及长城的,就是一个证据。 古代的房屋,有平民之居和士大夫之居两种。士大夫之居,前为堂,后为室。室之左右为房。堂只是行礼之地,人是居于室中的。室之户在东南,牖在西南,北面亦有牖,谓之北牖。室之西南隅,即牖下,地最深隐,尊者居之,谓之奥。西北隅为光线射入之地,谓之屋漏。东北隅称宦。宦养也,为饮食所藏。东南隅称宦,亦深隐之义。室之中央,谓之中霤,为雨水所溜入。此乃穴居时代,洞穴开口在上的遗象。古之牖即今之窗,是开在墙上的。其所谓窗,开在屋顶上,今人谓之天窗。平民之居,据晁错《移民塞下疏》说:“古之徙远方以实广虚也,先为筑室。家有一堂二内。”《汉书》注引张晏曰:“二内,二房也。”此即今三开间的屋。据此,则平民之居,较之士大夫之居,就是少了一个堂。这个到现在还是如此。士大夫之家,前有厅事,即古人所谓堂。平民之家无有。以中间的一间屋,行礼待客,左右两间供住居,即是一堂二内之制。简而言之,就是以室为堂,以房为室罢了。古总称一所屋子谓之宫。《礼记·内则》说:“由命士以上,父子皆异宫”,则一对成年的夫妻,就有一所独立的屋子。后世则不然。一所屋子,往往包含着许多进的堂和内,而前面只有一个厅事。这就是许多房和室,合用一个堂、包含在一个宫内,较古代经济多了。这大约因为古代地旷人希,地皮不甚值钱,后世则不然之故。又古代建筑技术的关系浅,人人可以自为,士大夫之家,又可役民为之。后世则建筑日益专门,非雇人为之不可。《论衡·量知篇》:“能斫削柱梁,谓之木匠。能穿凿穴坎,谓之土匠。”则在汉代,民间建筑,亦已有专门的人。这亦是造屋的人,要谋节省的一个原因。 古人造楼的技术,似乎是很拙的。所以要求眺望之所,就只得于城阙之上。阙是门旁墙上的小屋。天子诸侯的宫门上,也是有的。因其可以登高眺远,所以亦谓之观。《礼记·礼运》:“昔者仲尼与于蜡宾,事毕,出游于观之上”,即指此。古所谓县法象魏者,亦即其地。魏与巍同字,大概因其建筑高,所以称之为魏。象字当本指法象言,与建筑无涉。因魏为县法之地,单音字变为复音词时,就称其地为象魏了。《尔雅·释宫》:“四方而高曰台。有木者谓之榭。陕而修曲曰楼。”陕同狭。《注》云:“台,积土为之。”榭是在土台之上,再造四方的木屋。楼乃榭之别名,不过其形状有正方修曲之异而已,这都是供游观眺望之所,并不是可以住人的。《孟子·尽心下篇》:“孟子之滕,馆于上宫。”赵《注》说:“上宫,楼也。”这句话恐未必确。因为造楼之技甚拙,所以中国的建筑,是向平面发展,而不是向空中发展的。所谓大房屋,只是地盘大,屋子多,将许多屋连结而成,而两层三层的高楼很少。这个和建筑所用的材料,亦有关系。因为中国的建筑,用石材很少,所用的全是土木,木的支持力固不大,土尤易于倾圯。炼熟的土,即砖瓦,要好些,然其发达似甚晚。《尔雅·释宫》:“瓴甋谓之甓。”“庙中路谓之唐”。甓即砖。《诗经·陈风》说“中唐有甓”,则砖仅用以铺路。其墙,大抵是用土造的。土墙不好看,所以富者要被以文锦。我们现在婚、丧,生日等事,以缎等物送人,谓之幛,还是这个遗俗;而纸糊墙壁,也是从此蜕化而来的。《晋书·赫连勃勃载记》说他蒸土以筑统万城,可见当时砖尚甚少。不然,何不用砖砌,而要临时蒸土呢?无怪古代的富者,造屋只能用土墙了。建筑材料,多用土木,和古代建筑的不能保存,也有关系。因为其不如石材的能持久。而用木材太多,又易于引起火患。前代的杭州,近代的汉口,即其殷鉴。 建筑在中国,是算不得发达的。固然,研究起世界建筑史来,中国亦是其中的一系。东洋建筑,有三大系统:(一)中国,(二)印度,(三)回教,见伊东忠太《中国建筑史》,商务印书馆本。历代著名的建筑,如秦之阿房宫,汉之建章宫,陈后主的临春、结绮、望春三阁,隋炀帝的西苑,宋徽宗的艮岳,清朝的圆明园、颐和园,以及私家的园林等,讲究的亦属不少。然以中国之大言之,究系沧海一粟。建筑的技术,详见宋朝的《营造法式》,明朝的《天工开物》等书。虽然亦有可观,然把别种文明比例起来,则亦无足称道。此其所以然:(一)因(甲)古代的造屋,乃系役民为之,滥用民力,是件暴虐的事。(乙)又古代最讲究礼,生活有一定的轨范,苟非无道之君,即物力有余,亦不敢过于奢侈。所以政治上相传,以卑宫室为美谈,事土木为大戒。(二)崇闳壮丽的建筑,必与迷信为缘。中国人对于宗教的迷信,是不深的。祭神只是临时设坛或除地,根本便没有建筑。对于祖宗的祭祀,虽然看得隆重,然庙寝之制,大略相同。后世立家庙等,亦受古礼的限制,不能任意奢侈。佛教东来,是不受古礼限制的,而且其教义很能诱致人使其布施财物。道家因之,亦从事于模仿寺观,遂成为有名的建筑,印度的建筑术,亦因此而输入中国。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一时亦呈相当的盛况。然此等迷信,宋学兴起以后,又渐渐的淡了。现在佛寺道观虽多,较之缅甸日本等国,尚且不逮。十分崇闳壮丽的建筑,亦复很少,不过因其多在名山胜地,所以为人所赞赏罢了。(三)游乐之处,古代谓之苑囿。苑是只有草木的,囿是兼有禽兽的。均系将天然的地方,划出一区来,施以禁御,而于其中射猎以为娱,收其果实等以为利,根本没有什么建筑物。所以其大可至于方数十里。文王之囿,方七十里,齐宣王之囿,方四十里,见《孟子·梁惠王下篇》。至于私家的园林,则其源起于园。园乃种果树之地,因于其间叠石穿池,造几间房屋,以资休憩,亦不是甚么奢侈的事。后来虽有踵事增华,刻意经营的人,究竟为数亦不多,而且其规模亦不大。以上均系中国建筑不甚发达的原因。揆厥由来,乃由于(一)政治的比较清明,(二)迷信的比较不深,(三)经济的比较平等。以物质文明言,固然较之别国,不免有媿色,以文化论,倒是足以自豪的。 朱熹说:“教学者如扶醉人,扶得东来西又倒。”个人的为学如是,社会的文化亦然。奢侈之弊,中国虽比较好些,然又失之简陋了。《日知录·馆舍》条说:“读孙樵《书褒城驿壁》,乃知其有沼,有鱼,有舟。读杜子美《秦州杂诗》,又知其驿之有池,有林,有竹。今之驿舍,殆于隶人之垣矣。予见天下州之为唐旧治者,其城郭必皆宽广,街道必皆正直。廨舍之为唐旧刱者,其基址必皆宏敞。宋以下所置,时弥近者制弥陋。”亭林的足迹,所至甚多,而且是极留心观察的人,其言当极可信。此等简陋苟且,是不能藉口于节俭的。其原因安在呢?亭林说:是由于“国家取州县之财,纤豪尽归之于上,而吏与民交困,遂无以为修举之资”。这固然是一个原因。我以为(一)役法渐废,公共的建筑,不能征工,而必须雇工。(二)唐以前古市政的规制犹存,宋以后逐渐破坏。如第十一章所述,唐设市还有定地,开市还有定期,宋以后渐渐不然,亦其一证。亦是重要的原因。 从西欧文明输入后,建筑之术,较之昔日,可谓大有进步了;所用的材料亦不同;这确是文明进步之赐。惟住居与衣食,关系民生,同样重要。处处须顾及大多数人的安适,而不容少数人恃其财力,任意横行,和别种事情,也是一样的。古代的居民,本来有一定的规画。《王制》所谓“司空执度以度地,居民山川沮泽,看地形。时四时。看气候。”即其遗制。其大要,在于“地、邑、民居,必参相得”。地就是田。有多少田,要多少人种,就建筑多少人守卫所要的城邑,和居住所须的房屋。据此看来,现在大都市中的拥挤,就是一件无法度而不该放任的事情了。宫室的等级和限制,历代都是有的。可参看《明史·舆服志》所载宫室制度。依等级而设限制,现在虽不容仿效,然限制还是该有的。对外的观瞻,也并不系于建筑的侈俭。若因外使来游,而拆毁贫民住居的房子,这种行为,就要成为隋炀帝第二了。 讲宫室既毕,请再略讲室中的器用。室中的器用,最紧要的,就是桌椅床榻等。这亦是所以供人居处,与宫室同其功的。古人都席地而坐。其坐,略似今日的跪,不过腰不伸直。腰伸直便是跪,顿下便是坐。所以古礼跪而行之之时颇多。因为较直立反觉便利。其凭藉则用几,据阮谌《礼图》,长5尺,广1尺,高1尺2寸。《礼记·曾子问》疏引。较现在的凳还低,寝则有床。所以《诗经》说:“乃生男子,载寝之床。”后来坐亦用床。所以《高士传》说:管宁居辽东,坐一木榻,五十余年,未尝箕股,其榻当膝处皆穿。《三国魏志》本传《注》引。观此,知其坐亦是跪坐。现在的垂足而坐,是胡人之习。从西域输入的。所坐的床,亦谓之胡床。从胡床输入后,桌椅等物,就渐渐兴起了。古人室中,亦生火以取暖。《汉书·食货志》说:“冬民既入,妇人同巷相从夜绩。”“必相从者,所以省费燎火。”颜师古说:“燎所以为明,火所以为温也。”这种火,大约是煴火。是贫民之家的样子。《左氏》昭公十年说,宋元公恶寺人柳,欲杀之。为太子时。到元公的父亲死了,元公继位为君,柳伺候元公将到之处,先炽炭于位,将至则去之,到葬时,又有宠。又定公三年,说邾子自投于床,废于炉炭,《注》“废,堕也。”遂卒。则贵族室中取暖皆用炭。从没有用炕的。《日知录》说:“《旧唐书·东夷高丽传》:冬月皆作长坑,下然煴火以取暖,此即今之土炕也,但作坑字。”则此俗源于东北夷。大约随女真输入中国北方的,实不合于卫生。 论居处及所用的器物既竟,还要略论历代的葬埋。古代的葬有两种:孟子所谓“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滕文公上篇》。盖田猎之民所行。《易经·系辞传》说:“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则农耕之民之俗。一个贵族,有其公共的葬地。一个都邑,亦有其指定卜葬的区域。《周官》冢人掌公墓之地,墓大夫掌凡邦墓之地域是其制。后世的人说:古人重神不重形。其理由:是古不墓祭。然孟子说齐有东郭壑间之祭者,《离娄下篇》。即是墓祭。又说孔子死后,子贡“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滕文公上篇》。此即后世之庐墓。《礼记·曲礼》:“大夫士去其国,止之曰:奈何去坟墓也?”《檀弓》:“去国则哭于墓而后行,反其国不哭,展墓而入。”又说:“大公封于营丘,比及五世,皆反葬于周。”则古人视坟墓,实不为不重。大概知识程度愈低,则愈相信虚无之事。愈高,则愈必耳闻目见,而后肯信。所以随著社会的开化,对于灵魂的迷信,日益动摇,对于体魄的重视,却日益加甚。《檀弓》说:“延陵季子适齐。比其反也,其长子死,葬于嬴博之间。”“既封,左袒,右还其封,且号者三,曰:骨肉归复于土,命也。若魂气,则无不之也,无不之也,而遂行。”这很足以表示重视精神,轻视体魄的见解,怕反是吴国开化较晚,才如此的。如此,富贵之家,有权力的,遂尽力于厚葬。厚葬之意,不徒爱护死者,又包含著一种夸耀生人的心思,而发掘坟墓之事,亦即随之而起。读《吕览》《节丧》,《安死》两篇可知。当时墨家主张薄葬,儒家反对他,然儒家的葬礼,较之流俗,亦止可谓之薄葬了。学者的主张,到底不能挽回流俗的波靡。自汉以后,厚葬之事,还书不胜书。且将死者的葬埋,牵涉到生人的祸福,而有所谓风水的迷信。死者无终极,汉刘向《谏成帝起昌陵疏》语。人人要保存其棺槨,至于无穷,其势是决不能行的。佛教东来,火葬之俗,曾一时盛行,见《日知录·火葬》条。实在最为合理。惜乎宋以后,受理学的反对,又渐渐的式微了。现在有一部分地方,设立公墓。又有提倡深葬的。然公墓究仍不免占地,深葬费人力过多,似仍不如火葬之为得。不过风俗是守旧的,断非一时所能改变罢了。 交通、通信,向来不加区别。其实两者是有区别的。交通是所以运输人身,通信则所以运输人的意思。自有通信的方法,而后人的意思,可以离其身体而独行,于精力和物力方面,有很大的节省。又自电报发明后,意思的传达,可以速于人身的运输,于时间方面,节省尤大。 交通的发达,是要看地势的。水陆是其大别。水路之中,河川和海道不同。海道之中,沿海和远洋的航行,又有区别。即陆地,亦因其为山地,平地,沙漠等而有不同。野蛮时代,各部族之间,往往互相猜忌,不但不求交通的便利,反而有意阻塞交通,其时各部族所居之地,大概是颇险峻的。对外的通路,只有曲折崎岖的小路,异部族的人,很难于发见使用。《庄子·马蹄篇》说:古代“山无徯隧,泽无舟梁”。所指的,便是这时代。到人智稍进,能够降丘宅土,交通的情形,就渐和往昔不同了。 中国的文化,是导源于东南,而发达于西北的。东南多水,所以水路的交通,南方较北方为发达。西北多陆,所以陆路的交通,很早就有可观。陆路交通的发达,主要的是由牛马的使用,和车的发明。此两者,都是大可节省人力的。《易经·系辞传》说“服牛乘马,引重致远”,虽不能确定其在何时,然其文承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之下,可想见黄帝、尧、舜时,车的使用,必已很为普遍了。车有两种:一种是大车,用牛牵曳的,用以运输。一种是小车,即兵车,人行亦乘之,驾以马。用人力推曳的谓之辇。《周官》乡师《注》引《司马法》,说夏时称为余车,共用20人,殷时称胡奴车,用10人,周时称为辎辇,用15人。这是供战时运输用的,所以其人甚多。《说文》:“辇,挽车也。从车■。”■训并行,虽不必定是两人,然其人数必不能甚多。这是民间运输用的。贵族在宫中,亦有时乘坐。《周官》巾车,王后的五路,有一种唤做辇车,即其物。此制在后世仍通行。 道路:在都邑之中,颇为修整。《考工记》:匠人,国中经涂九轨。野涂亦九轨。环涂环城之道。七轨。《礼记·王制》:“道路,男子由右,妇人由左,车从中央。”俱可见其宽广。古代的路,有一种是路面修得很平的,谓之驰道。非驰道则不能尽平。国中之道,应当都是驰道。野外则不然。古代田间之路,谓之阡陌,与沟洫相辅而行。所以《礼记·月令》注说:“古者沟上有路。”沟洫阡陌之制,照《周官》遂人等官所说,是占地颇多的。虽亦要因自然的地势,未必尽合乎准绳,然亦必较为平直。不过书上所说的,是理想中的制度,事实上未必尽能如此。《左氏》成公五年,梁山崩,晋侯以传召伯宗。行辟重。使载重之车让路。重人曰:“待我,不如捷之速也。”可见驿路上还不能并行两车。《仪礼·既夕礼》:“商祝执功布,以御柩执披。”《注》云:“道有低仰倾亏,则以布为左右抑扬之节,使引者执披者知之。”《礼记·曲礼》:“送葬不避涂潦”,可见其路之不尽平坦。后人夸称古代的道路如何宽平,恐未必尽合于事实了。大抵古人修造路面的技术甚拙。其路面,皆如今日的路基,只是土路。所以时时要修治。不修治,就“道茀不可行”。 水路:初有船的时候,只是现在所谓独木舟。《易经·系辞传》说“刳木为舟,剡木为楫”,《淮南子·说山训》说“古人见剡木而知舟”,所指的都是此物。稍进,乃知集版以为舟。《诗经》说:“就其深矣,方之舟之。”《疏》引《易经》云:“利涉大川,乘木舟虚。”又引《注》云:“舟谓集版,如今船,空大木为之曰虚,总名皆曰舟。”案方、旁、比、并等字,古代同音通用。名舟为方,正因其比木为之之故。此即后世的舫字。能聚集许多木版,以成一舟,其进步就容易了。渡水之法,大抵狭小的水,可以乘其浅落时架桥。桥亦以木为之。即《孟子》所说的“岁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舆梁成”。《离娄下篇》。《尔雅·释宫》:“石杠谓之倚。”又说:“隄谓之梁。”《注》云:“即桥也。或曰:石绝水者为梁,见《诗传》。”则后来亦用石了。较阔的水,则接连了许多船渡过去。此即《尔雅》所说的“天子造舟”,后世谓之浮桥。亦有用船渡过去的,则《诗经》所说的“谁谓河广,一苇杭之”。然徒涉的仍不少。观《礼记·祭义》,谓孝子“道而不径,舟而不游”可见。航行的技术,南方是胜于北方的。观《左氏》所载,北方只有僖公十三年,晋饥,乞粜于秦,秦输之粟,自雍及绛相继,命之曰泛舟之役,为自水路运输,此外泛舟之事极少。南方则吴楚屡有水战,而哀公十年,吴徐承且率舟师自海道伐齐。可见不但内河,就沿海交通,亦已经开始了。《禹贡》九州贡路,都有水道。《禹贡》当是战国时书,可以窥见当时交通的状况。 从平地发展到山地,这是陆地交通的一个进步,可以骑马的发达为征。古书不甚见骑马之事。后人因谓古人不骑马,只用以驾车。《左氏》昭公二十五年,“左师展将以公乘马而归。”《疏》引刘炫说,以为是骑马之渐。这是错误的。古书所以不甚见骑马,(一)因其所载多贵族之事,贵族多是乘车的。(二)则因其时的交通,仅及于平地。《日知录》说:“春秋之世,戎狄杂居中夏者,大抵在山谷之间,兵车之所不至。齐桓,晋文,仅攘而却之,不能深入其地者,用车故也。中行穆子之败狄于大卤,得之毁车崇卒。而智伯欲伐仇犹,遗之大钟以开其道,其不利于车可知矣。势不得不变而为骑。骑射,所以便山谷也。胡服,所以便骑射也。”此虽论兵事、交通的情形,亦可以借鉴而明。总而言之,交通所至之地愈广,而道路大抵失修,用车自不如乘马之便。骑乘的事,就日盛一日了。 “水性使人通,山性使人塞”。水性是流动的,虽然能阻碍人,使其不得过去,你只要能利用他,他却可以帮你活动,节省你的劳力。山却不然,会多费你的抵抗力的。所以到后世,水路的交通,远较陆路交通为发达。长江流域的文明,本落黄河流域之后,后来却反超过其上,即由于此。唐朝的刘晏说:“天下诸津,舟航所聚,旁通巴汉,前指闽越,七泽十薮,三江五湖,控引河洛,兼包淮海,弘舸巨舰,千轴万艘,交贸往来,昧旦水日。”可以见其盛况了。《唐语林补遗》说:“凡东南都邑,无不通水。故天下货利,舟楫居多。舟船之盛,尽于江西。编蒲为帆,大者八十余幅。江湖语曰:水不载万。言大船不过八九千石。”明朝郑和航海的船,长44丈,宽18丈,共有62只。可以见其规模的弘大了。 因为水路交通利益之大,所以历代开凿的运河极多,长在1000里以下的运河,几乎数不着他。中国的大川,都是自西向东的,南北的水路交通,很觉得不便。大运河的开凿,多以弥补这阙憾为目的。《左氏》哀公九年,“吴城邗,沟通江淮”。此即今日的淮南运河。《史记·河渠书》说:“荥阳下引河东南为鸿沟,以通宋、郑、陈、蔡、曹、卫,与济、汝、淮、泗会。”鸿沟的遗迹,虽不可悉考,然其性质,则极似现在的贾鲁河,乃是所以沟通河淮两流域的。至后汉明帝时:则有从荥阳通至千乘的汴渠。此因当时的富力,多在山东,所以急图东方运输的便利。南北朝以后,富力集中于江淮,则运输之路亦一变。隋开通济渠,自东都引谷洛两水入河。又自河入汴,自汴入淮,以接淮南的邗沟。自江以南,则自京口达余杭,开江南河800里。此即今日的江南运河。唐朝江淮漕转;二月发扬州。四月,自淮入汴。六七月到河口,八九月入洛。自此以往,因有三门之险,乃陆运以入于谓。宋朝建都汴京,有东西南北四河。东河通江淮。亦称里河。西河通怀、孟。南河通颍、寿。亦称外河。现在的惠民河,是其遗迹。北河通曹、濮。四河之中,东河之利最大。淮南、浙东西、荆湖南北之货,都自此入汴京。岭表的金银香药,亦陆运至虔州入江。陕西的货,有从西河入汴的,亦有出剑门,和四川的货,同至江陵入江的。宋史说东河所通,三分天下有其二,虽是靠江淮等自然的动脉,运河连接之功,亦不可没的。元朝建都北平,交通之目的又异。乃引汶水分流南北,而现在的大运河告成。 海路的交通,已略见第十一章。唐咸通时,用兵交阯,湖南江西,运输甚苦,润州人陈磻石创议海运。从扬子江经闽、广到交阯。大船一艘,可运千石。军需赖以无缺。是为国家由海道运粮之始。元、明、清三代,虽有运河,仍与海运并行。海运所费,且较河运为省。近代轮船未行以前,南北海道的运输,亦是很盛的。就到现在,南如宁波,北如营口,帆船来往的仍甚多。 水道的交通,虽极发达,陆路的交通,却是颇为腐败的。《日知录》说当时的情形:“涂潦遍于郊关,汗秽钟于辇毂。”《街道》条。又说:“古者列树以表道。”“下至隋唐之代,而官槐官柳,亦多见之诗篇。”“近代政废法弛,任人斫伐。周道如砥,若彼濯濯。”《官树》条。“《唐六典》:凡天下造舟之梁四,石柱之梁四,木柱之梁三,巨梁十有一,皆国工修之。其余皆所管州县,随时营葺。其大津无梁,皆给船人,量其大小难易,以定其差等。今畿甸荒芜,桥梁废坏。雄莫之间,秋水时至,年年陷绝。曳轮招舟,无赖之徒,藉以为利。潞河舟子,勒索客钱,至烦章劾。司空不修,长吏不问,亦已久矣。《原注》:“成化八年,九月,丙申,顺天府府尹李裕言:本府津渡之处,每岁水涨,及天气寒沍,官司修造渡船,以便往来。近为无赖之徒,冒贵戚名色,私造渡船,勒取往来人财物,深为民害。乞敕巡按御史,严为禁止,从之。”况于边陲之境,能望如赵充国治湟陿以西道桥70所,令可至鲜水,从枕席上过师哉?”《桥梁》条。观此,知路政之不修,亦以宋以后为甚。其原因,实与建筑之颓败相同。前清末年,才把北京道路,加以修理。前此是与顾氏所谓“涂潦遍于郊关,汗秽钟于辇毂”,如出一辙的。全国除新开的商埠外,街道比较整齐宽阔的,没有几处。南方多走水道,北方旱路较多,亦无不崎岖倾仄。间有石路,亦多年久失修。路政之坏,无怪全国富庶之区,都偏于沿江沿海了。 因路政之坏,交通乃不能利用动物之力而多用人力。《史记·夏本纪》:“山行乘檋”,《河渠书》作“山行即桥”。案禹乘四载,又见《吕览·慎势》,《淮南·齐俗训》、《修务训》,《汉书·沟洫志》。又《史记集解》引《尸子》及徐广说,所作字皆互异。山行檋与桥外,又作梮,作蔂,作欙,作欙,蔂、樏、欙,系一字,显而易见。梮字见《玉篇》,云“舆,食器也。又土轝也。”雷浚《说文外编》云:“土轝之字,《左传》作梮。案见襄公九年。《汉书·五行志》引作輂,《说文》:“輂,大车驾马也。”案《孟子》:“反蘽梩而掩之。”《赵注》云:“蘽梩,笼■之属,可以取土者也。”蔂、樏、欙并即蘽梩,与梮并为取土之器,驾马则称为輂,亦以音借而作桥。后又为之专造轿字,则即淮南王《谏伐闽越书》所谓“舆轿而逾岭”。其物本亦车属,后因用诸山行,乃以人舁之。所以韦昭说:“梮木器,如今舆状,人举以行。”此物在古代只用诸山行,后乃渐用之平地。王安石终身不乘肩舆,可见北宋时用者尚少,南渡以后,临安街道,日益狭窄,乘坐的人,就渐渐的多了。《明史·舆服志》:宋中兴以后,以征伐道路险阻,诏百官乘轿,名曰竹轿子,亦曰竹舆。 行旅之人不论在路途上,以及到达地头之后,均须有歇宿之所。古代交通未盛,其事率由官营。《周官》野庐氏,“比国郊及野之道路,宿息,井树。”遗人,“凡国野之道:十里有庐,庐有饮食。三十里有宿,宿有路室,路室有委。五十里有市,市有候馆,候馆有积。”都是所以供给行旅的。到达之后,则“卿馆于大夫,大夫馆于士,士馆于工商”。《仪礼·觐礼》。此即《礼记·曾子问》所谓“卿大夫之家曰私馆”。另有“公宫与公所为”,谓之公馆。当时的农民,大概无甚往来,所以只有卿士大夫和工商之家,从事于招待,但到后来,农民出外的也多了。新旅客的增加,必非旧式的招待所能普遍应付,就有借此以图利的,是为逆旅。《商君书·垦令篇》说:“废逆旅,则奸伪躁心私交疑农之民不行。逆旅之民,无所于食,则必农。”这只是陈旧的见解。《晋书·潘岳传》说,当时的人,以逆旅逐末废农,奸淫亡命之人,多所依凑。要把他废掉。10里置一官■,使老弱贫户守之。差吏掌主,依客舍之例收钱。以逆旅为逐末废农,就是商君的见解。《左氏》僖公二年,晋人假道于虞以伐虢,说“虢为不道,保于逆旅,以侵敝邑之南鄙”。可见晋初的人,说逆旅使奸淫亡命,多所依凑,也是有的。但以大体言之,则逆旅之设,实所以供商贾之用,乃是随商业之盛而兴起的。看潘岳的驳议,便可明白。无法废绝商业,就无法废除逆旅。若要改为官办,畀差主之吏以管理之权,一定要弊余于利的。潘岳之言,亦极有理。总而言之:(一)交通既已兴盛,必然无法遏绝,且亦不宜遏绝。(二)官吏经营事业,其秩序必尚不如私人。两句话,就足以说明逆旅兴起的原因了。汉代的亭,还是行人歇宿之所。甚至有因一时没有住屋,而借居其中的。见《汉书·息夫躬传》。魏晋以后,私人所营的逆旅,日益兴盛,此等官家的事业,就愈益废坠,而寖至于灭绝了。 接力赛跑,一定较诸独走长途,所至者要远些,此为邮驿设置的原理。《说文》:“邮,境上行书舍也。”是专以通信为职的。驿则所以供人物之往来。二者设置均甚早。人物的往来,并不真要靠驿站。官家的通信,却非有驿站不可。在邮政电报开办以前,官家公文的传递,实利赖之。其设置遍于全国。元代疆域广大,藩封之地,亦均设立,以与大汗直辖之地相连接。规模不可谓不大。惜乎历代邮驿之用,都止于投递公文,未能推广之以成今日的邮政。民间寄书,除遣专使外,就须展转托人,极为不便。到清代,人民乃有自营的信局。其事起于宁波,逐渐推广,几于遍及全国。而且推及南洋。其经营的能力,亦不可谓之不伟大了。 铁路、轮船、摩托车、有线、无线电报的发明,诚足使交通、通信焕然改观。这个,诚然是文明进步之赐,然亦看用之如何。此等文明利器,能用以开发世界上尚未开发的地方,诚足为人类造福。若只在现社会机构之下,为私人所有,用以为其图利的手段,则其为祸为福,诚未易断言,现代的物质文明,有人歌诵他,有人咒诅他。其实物质文明的本身,是不会构祸的,就看我们用之是否得当。中国现在的开发西南、西北,在历史上,将会成为一大事。交通起于陆地,进及河川、沿海,再进及于大洋,回过来再到陆地,这是世界开发必然的程序。世界上最大最未开发的地方,就是亚洲的中央高原,其中又分为两区:(一)为蒙古、新疆等沙漠地带,(一)为西康、青海、西藏等高原。中国现在开发西南、西北,就是触著这两大块未开辟之地。我们现在还不觉得,将来这两件事的成功,会使世界焕然改观,成为另一个局面。 第十五章 教育 现在所谓教育,其意义,颇近乎从前所谓习。习是人处在环境中,于不知不觉之间,受其影响,不得不与之俱化的。所谓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居鲍鱼之肆,久而不知其臭。所以古人教学者,必须慎其所习。孟母教子,要三次迁居,古训多重亲师取友,均系此意。因此,现代所谓教育,要替学者另行布置出一个环境来。此自非古人所及。古人所谓教,只是效法的意思。教人以当循之道谓之斅;受教于人而效法之,则谓之学;略与现在狭义的教育相当。人的应付环境,不是靠生来的本能,而是靠相传的文化。所以必须将前人之所知所能,传给后人。其机关,一为人类所附属的团体,即社团或家庭,一为社会中专司保存智识的部分,即教会。 读史的人,多说欧洲的教育学术和宗教的关系深,中国的教育学术和宗教的关系浅。这话诚然不错。但只是后世如此。在古代,中国的教育学术和宗教的关系,也未尝不密切。这是因为司高等教育的,必为社会上保存智识的一部分,此一部分智识,即所谓学术,而古代的学术,总是和宗教有密切关系的缘故。古代的大学,名为辟雍,与明堂即系同物。已见第七、第十四两章。所以所谓大学,即系王宫的一部分。蔡邕《明堂论》引《易传》说:“大子旦入东学,昼入南学,暮入西学。在中央曰大学,天子之所自学也。”脱北学一句。又引《礼记·保傅篇》说:“帝入东学,上亲而贵仁,入西学,上贤而贵德。入南学,上齿而贵信。入北学,上贵而尊爵。入大学,承师而问道。”所指的,都是此种王宫中的大学。后来文化进步,一切机关,都从王宫中分析出来,于是明堂之外,别有所谓大学。此即《礼记·王制》所说的“大学在郊”。《王制》又说“小学在公宫南之左”。案小学亦是从王宫中分化出来的。古代门旁边的屋子唤做塾。《礼记·学记》说:“古之教者家有塾。”可见贵族之家,子弟是居于门侧的。《周官》教国子的有师氏、保氏。师氏居虎门之左,保氏守王闱。蔡邕说南门称门,西门称闱。汉武帝时,公玉带上《明堂图》,水环宫垣,上有楼,从西南入。见第十四章。可见古代的明堂,只西南两面有门,子弟即居于此。子弟居于门侧,似由最初使壮者任守卫之故。后来师氏、保氏之居门闱,小学之在公宫南之左,地位方向,还是从古相沿下来的。师氏所教的为三德、一曰至德,以为道本。二曰敏德,以为行本。三曰孝德,以知逆恶。案至德,大概是古代宗教哲学上的训条,孝德是社会政治上的伦理训条。三行,一曰孝行,以亲父母。二曰友行,以尊贤良。三曰顺行,以事师长。保氏所教的为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六仪,一曰祭祀之容,二曰宾客之容,三曰朝廷之容,四曰丧纪之容,五曰军旅之容,六曰车马之容。这是古代贵族所受的小学教育。至于大学,则《王制》说“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此所谓礼乐,自与保氏所教六艺中的礼乐不同,当是宗教中高等的仪式所用。诗即乐的歌辞。书当系教中的古典。古代本没有明确的历史,相沿的传说,都是和宗教夹杂的,印度即系如此。然则此等学校中,除迷信之外,究竟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呢?有的:(一)为与宗教相混合的哲学。先秦诸子的哲学、见解,大概都自此而出,看第十七章可明。(二)为涵养德性之地。梁启超是不信宗教的。当他到美洲去时,每逢星期日,却必须到教堂里去坐坐。意思并不是信他的教,而是看他们礼拜的秩序,听其音乐,以安定精神。这就是子夏说“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之理。《论语·子张篇》。仕与事相通,仕就是办事。办事有余力,就到学校中去涵养德性,一面涵养德性,一面仍应努力于当办之事,正是德育、智育并行不悖之理。管大学的官,据《王制》是大乐正,据《周官》是大司乐。俞正燮《癸巳类稿》有《君子小人学道是絃歌义》,说古代乐之外无所谓学,尤可见古代大学的性质。古代乡论秀士,升诸司徒,司徒升之于学,学中的大乐正,再升诸司马,然后授之以官。又诸侯贡士,天子试之于射宫。其容体比于礼,其节比于乐,而中多者,则得与于祭。均见第七章。这两事的根原,是同一的。即人之用舍,皆决之于宗教之府。“出征执有罪,反释奠于学”,《礼记·王制》。这是最不可解的。为什么明明是用武之事,会牵涉到学校里来呢?可见学校的性质,决不是单纯的教育机关了。然则古代所以尊师重道,大学之礼,虽诏于天子,无北面,《礼记·学记》。养老之礼,天子要袒而割牲,执酱而馈,执爵而酳,《礼记·乐记》。亦非徒以其为道之所在,齿德俱尊,而因其人本为教中尊宿之故。凡此,均可见古代的大学和宗教关系的密切。贵族的小学教育,出于家庭,平民的小学教育,则仍操诸社团之手。《孟子》说:“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库,学则三代共之。”学指大学言,校、序、庠都是民间的小学。第五章所述:平民住居之地,在其中间立一个校室,十月里农功完了,公推有年纪的人,在这里教育未成年的人,就是校的制度。所以《孟子》说“校者教也”。又说“序者射也,庠者养也”,这是行乡射和乡饮酒礼之地。孔子说:“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论语·八佾篇》。又说一看乡饮酒礼,便知道明贵贱,辨隆杀,和乐而不流,弟长而无遗,安燕而不乱等道理。所以说:“吾观于乡,而知王道之易易也。”《礼记·乡饮酒义》。然则库序都是行礼之地,使人民看了,受其感化的。正和现在开一个运动会,使人看了,知道武勇、刚毅、仁侠、秩序等等的精神,是一样的用意。行礼必作乐,古人称礼乐可以化民,其道即由于此。并非是后世的王礼,天子和百官行之于庙堂之上,而百姓不闻不见的。汉朝人所谓庠序,还系如此。与现在所谓学校,偏重智识传授的,大不相同。古代平民的教育,是偏重于道德的。所以兴学必在生计问题既解决之后。孟子说庠序之制,必与制民之产并言。见《梁惠王·滕文公上篇》。《王制》亦说:“食节事时,民咸安其居,乐事劝功,尊君亲上,然后兴学。”生计问题既解决之后,教化问题,却系属必要。所以又说:“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孟子·滕文公上篇》。又说:“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学记》。 以上是古代社会,把其传统的所谓做人的道理,传给后辈的途径。贵族有贵族立身的方法,平民有平民立身的方法,其方法虽不同,其为立身之道则一。至于实际的智识技能,则得之必由于实习。实习即在办理其事的机关里,古称为宦。《礼记·典礼》说“宦学事师”,《疏》引熊氏云:“宦谓学仕官之事。”官就是机关,仕官,就是在机关里办事。学仕官之事,就是学习在机关里所办的事。这种学习,是即在该机关中行之的,和现在各机关里的实习生一般。《史记·秦始皇本纪》:昌平君发卒攻,战咸阳,斩首数百,皆拜爵。及宦者皆在战中,亦拜爵一级。《吕不韦列传》:诸客求宦为嫪毒舍人千余人。《汉书·惠帝纪》:即位后,爵五大夫,吏六百石以上,及宦皇帝而知名者,有罪当盗械者,皆颂繫。此所谓宦,即系学仕于其家。因为古代卿大夫及皇太子之家,都系一个机关。嫪毒之家,食客求宦者至千余人,自然未必有正经的事情可办,亦未必有正经的事情可以学习。正式的机关则不然。九流之学,必出于王官者以此。参看第十七章。子路说:“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论语·先进篇》。就是主张人只要在机关里实习,不必再到教会所设的学校里,或者私家教授,而其宗旨与教会教育相同的地方去学习。《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可见孔子的教育,与古代学校中传统的教育相近。并不是说不要学习,就可以办事。 古代的平民教育,有其优点,亦有其劣点。优点是切于人的生活。劣点则但把传统的见解,传授给后生,而不授以较高的智识。如此,平民就只好照着传统的道理做人,而无从再研究其是非了。大学中的宗教哲学,虽然高深,却又去实际大远。所以必须到东周之世,各机关中的才智之士,将其(一)经验所得的智识,及(二)大学中相传的宗教哲学,合而为一,而学术才能开一新纪元。此时的学术,既非传统的见解所能限,亦非复学校及机关所能容,乃一变而为私家之学。求学问的,亦只得拜私人为师。于是教育之权,亦由官家移于私家,乃有先秦诸子聚徒讲学之事。 社会上新旧两事物冲突,新的大概都是合理的。因为必旧的摇动了,然后新的会发生,而旧的所以要摇动,即由于其不合理。但此理是不易为昔人所承认的,于是有秦始皇和李斯的办法:“士则学习法令辟禁。”“欲学法令,以吏为师。”这是想恢复到政教合一之旧。所以要恢复政教合一,则因他们认为“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是天下所以不治;而当时的人,所以要善私学以非上所建立,全是出于朋党之私,所谓“饰虚言以乱实”。《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四年。这固然不无相当的理由。然古代社会矛盾不深刻,政治所代表的,就是社会的公意,自然没有人出来说什么话。后世社会复杂了,各方面的矛盾,渐渐深刻,政治总只代表得一方面,其(一)反对方面,以及(二)虽非站在反对方面,而意在顾全公益的人,总不免有话说。这正是(一)有心求治者所乐闻,(二)即以手段而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亦是秉政者所应希望其宣泄的。而始皇、李斯不知“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论语·季氏篇》。误以为庶人不议,则天下有道;至少庶人不议,天下才可以走上有道的路,这就和时势相反了。人的智识,总不免于落后,这也无怪其然。但社会学的公例,是不因人之不知,而加以宽恕的,该失败的总是要失败,而秦遂因之倾覆。秦朝的灭亡,固非儒生所为,然人心之不平,实为其最大原因之一,而儒生亦是其中的一部分。 汉朝的设立学校,事在武帝建元五年。此时并未立学校之名,仅为五经博士置弟子。在内由太常择补。在外由县、道、邑的长官,上所属二千石、二千石察其可者,令与所遣上计之吏,同诣京师。这就是公孙弘所说的“因旧官而兴焉”。不另设新机关。但因博士弟子,都有出身,所以传业者寖盛。以上见《史记》《汉书·儒林传》。至后汉,则光武帝下车即营建大学。明、章两代,屡次驾幸。顺帝又增修校舍。至其末年,游学诸生,遂至3万余人,为至今未曾再有的盛况。案赵翼《陔余丛考》有一条,说两汉受学者都诣京师,其实亦不尽然。后汉所立,不过十四博士,而《汉书·儒林传》说:“大师众至千余人。”《汉书·儒林传》,不能证明其有后人增窜之迹,则此语至少当在东汉初年。可见民间传业,亦并非不盛。然汉代国家所设立的大学,较后世为盛;事实上比较的是学问的重心;则是不诬的。此因(一)当时社会,学问不如后世的广布,求学的自有走集学问中心地的必要。(二)则利禄使然,参看第七章自明。前汉时,博士弟子虽有出路,究系平流而进。后汉则党人劫持选举,而大学为私党聚集,声气标榜之地。又此时学术在社会上渐占重要地位。功臣外戚及官吏等,亦多遣子弟入学。于是纨袴子弟,搀杂其中,不能认真研究,而易与政治接近,就成《后汉书·儒林传》所说的:“章句渐疏,多以浮华相尚”了。汉末丧乱,既不能研究学问,而以朋党劫持选举的作用亦渐失。魏文帝所立的大学,遂成学生专为避役而来,博士并无学问可以教授的现状。详见《三国·魏志·王肃传》注引《魏略》。 魏晋以后,学校仅为粉饰升平之具。所谓粉饰升平,并不是学校能积极的替政治上装饰出什么东西来,而是消极的,因为傥使连学校都没有,未免说不过去。所以苟非丧乱之时,总必有所谓学校。至其制度,则历代又略有不同。晋武帝咸宁二年,始立国子学。案今文经说,只有大学。大司乐合国之子弟,是出于《周官》的,是古文经说。两汉的政治制度,大抵是根据今文学说的。东汉之世,古学渐兴,魏晋以后,今文传授的统绪遂绝,所以此时的政治制度,亦渐采用古文学说了。自此以后,元魏国子、大学并置。周只有大学。齐只有国子学。隋时,始令国子学不隶大常,独立为一监。唐有国子学、大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都属国子监。后律学改隶详刑,书学改隶兰台,算学改隶秘阁。律学、书学、算学专研一种学问艺术,系专门学校性质。国子学、大学、四门学,则系普通性质。国子学、大学,都只收官吏子弟,只有四门学收一部分庶人,成为阶级性质了。这都是古文学说的流毒。四门学在历史上,有两种性质:有时以为小学。此时则模仿《礼记,王制》之说:王太子、王子、群后的太子、卿大夫元士的適子,都可以直接入学,庶人则须节级而升,因令其先入四门小学。然古代所谓学校,本非研究学问之地。乡论秀士,升诸司徒,司徒升之于学,大乐正再升诸司马,不过是选举的一途。贵族世袭之世,得此已算开明。后世则用人本无等级,学校为研究学问之地,庶人的学问,未必劣于贵族,而令其节级而升,未免不合于理。将庶人及皇亲、国戚、官吏子弟所入的学校分离,那更是造出等级来了。又有弘文馆属门下省,是专收皇亲的。崇文馆属东宫,是收皇太后、皇后亲属兼及官吏子孙的。总之,学校只是政治上的一个机关,学生只是选举上的一条出路,和学术无甚关系。学校中未必真研究学术,要研究学术,亦不一定要入学。 把学校看作提倡学术,或兴起教化之具,其设立,是不能限于京师的。汉武帝时,虽兴起大学,尚未能注意地方。其时只有贤长官如文翁等,在其所治之地,自行提倡。见《汉书·循吏传》。到元帝令郡国皆设五经百石卒史,才可算中央政府,以命令设立地方学校的权舆。但汉朝人眼光中,所谓庠序,还不是??以提倡学术,而是用以兴起教化的。所以元帝所为,在当时的人看起来,只能算是提倡经学,并不能算是设立地方学校。这个,只要看《汉书·礼乐志》的议论,便可知道。隋唐时,各州县都有学。隋文帝曾尽裁大学四门学及州县学,仅留国子生70人。炀帝时恢复。然只法令如此。在唐时,大概只有一笔释奠之费,以祭孔子。事见《唐书·刘禹锡传》。案明清之世,亦正是如此。所谓府州县学,寻常人是不知其为学校,只知其为孔子庙的。所以有人疑惑:“为什么佛寺,道观,都大开了门,任人进去,独有孔子庙却门禁森严?”当变法维新之初,有人想把孔子抬出来,算做中国的教主,以和基督教相抗,还有主张把文庙开放,和教堂一样的。殊不知中国本无所谓孔子庙。孔子乃是学校里所祭的先圣或先师。《礼记·文王世子》:“凡入学,必释奠于先圣,先师。”先圣是发明家。先师是把发明家的学问,流传下来的人。此项风气,在中国流行颇广。凡百事业,都有其所崇奉的人,如药业崇奉神农,木匠崇奉鲁班,都是把他认作先圣,儒家是传孔子之道的,所以把孔子认作先圣,传经的人,认作先师。古文学说既行,认为孔子所传的,只是古圣王之道,尤其直接模范的是周公。周朝集古代治法的大成,而其治法的制定,皆由于周公。所以周公可以看作发明家的代表。于是以周公为先圣,孔子为先师。然孔子为中国所最尊的人,仅仅乎把他看做传述者,不足以餍足宗教心理。于是仍改奉孔子为先圣。自宋学兴起以后,所谓孔子之道者又一变。认为汉唐传经儒生,都不足以代表孔子之学。宋代诸儒,崛起于千载之后,乃能遥接其道统。于是将宋以后的理学家,认为先师。此即所谓从祀。汉至唐传经诸儒,除品行恶劣者外,亦不废黜。是为历代所谓先圣先师者的变迁。寺庙可以公开,学校是办不到的。现在的学校,从前的书院、义塾,又何尝能大开其门,任人出入呢,然令流俗之人,有此误会,亦可见学校的有名无实了。 魏晋以后,看重学校的有两个人:一个是王安石,一个是明太祖。王安石的意思,是人才要由国家养成的。科举只是取人才,不是养人才,不能以此为已足。照安石的意思,改革科举,只是暂时的事,论根本,是要归结到学校养士的。所以于太学立三舍之法,即外舍、内舍、上舍,学生依次而升。到升入上舍,则得免发解及礼部试,而特赐之以进士第。哲宗元符二年,令诸州行三舍法。岁贡其上舍生,附于外舍。徽宗遂特建外学,以受诸州贡士。并令大学内的外舍生,亦出居外学。遂令取士悉由学校升贡,其州郡发解及礼部试并停。后虽旋复,然在这一时期中的立法,亦可谓很重视学校了。案(一)凡事都由国家主持,只有国小而社会情形简单的时代,可以办到。国大而社会复杂,根本是不可能的,因为(甲)国家不但不能胜此繁重的职务;(乙)并不能尽知社会的需要。因(甲)则其所办之事,往往有名无实,甚或至于有弊。因(乙)则其所办之事,多不能与社会趋势相应,甚或顽固守旧,阻碍进步。所以许多的事情,根本是不宜于国家办的。现在政治学上,虽亦有此项主张,然其理论漏洞甚多,至多只可用以应急,施诸特殊的事务。断非可以遍行常行的道理。这话太长了,现在不能详论。然可用以批评宋时的学校,总是无疑的。所以当时的学校,根本不会办得好。(二)而况自亡清以前,学堂奖励章程废止以前。国家把学校科举,都看作登庸官吏之法,入学者和应科举者一样,都是为利禄而来,又何以善其后呢?其中固有少数才智之士。然亦如昔人论科举的话,“乃人才得科举,非科举得人才。”此等人在学校中,并不能视为学校所养成。安石变科举法后,感慨道:“本欲变学究为秀才,不料变秀才为学究。”秀才是科举中最高的一科,学究则是最低的。熙宁贡举法所试,较诸旧法,不能不说是有用些。成绩之所以不良,则由学问的好坏,甚而至于可以说是有无,都判之于其真假,真就是有,假就是无。真假不是判之于其所研究的门类、材料,而是判之于其研究的态度、方法的。态度和方法,判之于其有无诚意。所以以利用为目的,以学习为手段,学到的,至多是技术,决不是学问。此其原理,在学校与科举中,并无二致。以得奖励为目的的学校,其结果,只能与科举一样。 凡国家办的事,往往只能以社会上已通行的,即大众所公认的理论为根据。而这种理论,往往是已经过时的,至少是比较陈旧的。因为不如此,不会为大众所承认。其较新鲜的,方兴的,则其事必在逐渐萌芽,理论必未甚完全,事实亦不会有什么轰轰烈烈的,提给大众看,国家当然无从依据之以办事。所以政治所办理的事情,往往较社会上自然发生的事情为落后。教育事业,亦是如此。学问是不宜于孤独研究的。因为(一)在物质方面,供给不易完全;(二)在精神方面,亦不免孤陋寡闻之诮。所以研究学问的人,自然会结成一种团体。这个团体,就是学校。学校的起源,本是纯洁的,专为研究学问的;惜乎后来变为国家养成人才之所。国家养成人材,原是很好的事;但因(一)事实上,国家所代表的,总是业经通行、已占势力的理论。所以公家所立的学校,其内容,总要比较陈旧些。社会上新兴的,即在前途有真正需要,而并非在过去占有势力的学科,往往不能尽力提倡。(二)而且其本身,总不免因利禄关系而腐化。于是民间有一种研究学问的组织兴起来,这便是所谓书院。书院是起于唐五代之间的。宋初,有所谓四大书院者,朝廷咸赐之额。曰白鹿,在庐山白鹿洞,为南唐升元中所建。曰石鼓,唐元和中衡州守李宽所建。曰应天,宋真宗时,府民曹诚所建。曰岳麓,宋开宝中,潭州守朱洞所建。此系据《通考》。《玉海》有嵩阳而无石鼓。嵩阳,在登封县大宝山下,五代时所建。此外赐额、赐田、赐书的还很多。但书院并不靠朝廷的奖励和补助。书院之设,大概由(一)有道德学问者所提倡,(二)或为好学者的集合。(三)或则有力者所兴办。他是无所为而为之的,所以能够真正研究学问。而且真能跟著风气走。在理学盛行时代,则为讲学的中心;在考据之学盛行的时代,亦有许多从事于此的书院;即其确证。新旧两势力,最好是能互相调和。以官办的学校,代表较旧的、传统的学术;以私立的学校,代表较新的、方兴的学术;实在是最好的办法。 宋朝国势虽弱,然在文化上,不能说是没有进步的。文化既进步,自然觉得有多设学校的必要。元朝的立法,就受这风气的影响。元朝的国子监,本是蒙古、色目和汉人,都可以进的。蒙古人试法从宽,授官六品;色目人试法稍密,授官七品;汉人试法最密,授官从七品;则系阶级制度。然在京师,又有蒙古国子学。诸路有蒙古字学。仁宗延祐元年,又立回回国子学,以肄习其文字。诸路、府、州、县皆有学。世祖至元二十八年,又令江南诸路学及各县学内设小学,选老成之士教之。或自愿招师,或自受家学于父兄者,亦从其便。其他先儒过化之地,名贤经行之所,与好事之家,出钱米赡学者,并立为书院。各省设提举二员,以提举学校之事。官家竭力提倡,而仍承认私家教育的重要,不可谓非较进步的立法。此项法令,能否真正实行,固未可知,然在立法上,总是明朝的前驱。 明朝的学校,立法是很完密的。在昔时把学校看做培植人才,政治上的人才。登庸官吏的机关,而不视为提高文化,普及教育的工具,其立法不过如此而止,其扩充亦只能到这地步了。然而其法并不能实行,这可见法律的拗不过事实。明朝的大学,名为国子监。太祖看国子监是极重的。所用的监官,都是名儒,规则极严,待诸生甚厚。又创历事之法,使在各机关中实习,曾于一日之间,擢用国子生六十余人为布、按两司官。其时国子诸生,敭历中外者甚众,可谓极看重学校的了。然一再传后,科举积重,学校积轻,举贡的选用,遂远不能与进士比。而自纳粟入监之例开后,且被视为异途。国子生本是从府县学里来的。府县学学生升入国子监的,谓之贡生。有岁贡、按年依定额升入。选贡、选拔特优的。恩贡、国家有庆典时,特许学生升入国学,即以当充岁贡者充之,而以其次一名充岁贡。纳贡府州县学生纳粟出学。之别。举人亦可入监。后又取副榜若干,令其入监读书。府州县学,府有教授,州有学正,县有教谕,其副概称训导。学生各有定额。初设的都由学校供给饭食,后来增广学额,则不能然。于是称初设的为廪膳生员,增广的为增广生员。后又推广其额,谓之附学生员。于是新取入学的,概称附学生员。依考试的成绩,递升为增广,廪膳。廪膳生资格深的,即充岁贡。入学和判定成绩的考试,并非由教谕训导举行,而是另行派员主持的。入学之试,初由巡按御史或布按两司及府州县官,后特置提督学政,巡历举行。僻远之地,为巡历所不能至者,或仍由巡按御史及分巡道。学政任期三年。三年之中,考试所属府州县学生两次:一次称岁考,是用以判定成绩优劣的。一次称科考,在举行科场之年,择其优者,许应乡试。国子监生毕业后可以入官的,府州县学生,则无所谓毕业。其出路:只有(一)应科举中式,(二)贡入国子监。如其不然,则始终只是一个学生。要到五十岁之后,方许其不应岁试。未满五十而不应岁试,试时亦可请假,但下届须补。清制,阙至三次者,即须斥革。其学籍,是要取消掉的。非府州县学生不能应科举,府州县学生除贡入大学外,亦非应科举不能得出路,这是实行宋以来学校科举相辅而行的理想的。在当时,确是较进步的立法。然而法律拗不过事实。事实上,国家所设的学校,一定要人来读书,除非(一)学校中真有学问,为在校外所学不到的。(二)法令严切,不真在校学习,即不能得到出路。但当时的学校,即使认真教授,其程度,亦不会超过民间的教育,而况并不教授?既然并不教授,自无从强迫学生在学。于是除国子监在京师首善之地,且沿明初认真办理之余,不能竟不到监,乃斤斤和监官计较“坐监”的日数外,府州县学,皆阒无其人,人家仍只目它为文庙。学校的有名无实,一方面,固表现政治的无力,一方面,也表示社会的进步。因为社会进步了,到处都有指导研究的人,供给研究的器,人家自然无庸到官立的学校里来了。我们现在,如其要读中国的旧书,并不一定要进学校。如其要研究新学问,有时非进学校不可,甚至有非到外国去不可的。就因为此种学术,在社会上还未广布。清朝的学制,是和明朝大同的。所不同的,则明朝国子监中的荫生,分为官生、恩生。官生是限以官品的。学生父兄的官品。恩生则出自特恩,不拘品级。清制分为难荫及恩荫。恩荫即明代的官生。难荫谓父兄殉难的,其条件较恩荫为优。又清制,除恩副岁贡生外,又有优、拔两贡。优贡三岁一行。每一督学使者,岁科两试俱讫后,就教官所举优行生,加以考试,再择优送礼部考试,许其入国子监读书。拔贡十二年举行一次。合岁科两试优等生,钦命大臣会同督抚覆试。送吏部再应廷试,一二等录用,三等入监。但入监都是有名无实的。 以上所述的,大体都是官办的学校,为政治制度的一部分,和选举制度有关。其非官办的,亦或具有学校的性质,如书院是。至于不具学校形式的。则有(一)私人的从师读书,(二)或延师于家教授。其教授的内容,亦分为两种:(一)是以应科举为目的的,可谓士人所受的教育。(二)又一种,但求粗知文义,为农工商家所受。前者既不足以语于学问,后者又不切于实用。这是因为从前对于教育,无人研究,不过模模糊糊,蹈常习故而行之而已。至清末,变法以来,才有所谓新式的教育,就是现行的制度。对于文化的关系,人所共知,不烦深论。学校初兴时,还有所谓奖励。大学毕业视进士,大学豫科、高等学堂视举人。中等学校以下,分别视贡生及附生等。这还带有政治的性质。民国时代,把奖励章程废去,才全和科举绝缘。 第十六章 语文 语言文字的发明,是人类的一个大进步。(一)有语言,然后人类能有明晰的概念。(二)有语言,然后这一个人的意思,能够传达给那一个人。而(甲)不须人人自学。(乙)且可将个人的行为,化作团体的行为。单有语言,还嫌其空间太狭,时间太短,于是又有文字,赋语言以形,以扩充其作用。总之,文字语言,是在空间上和时间上,把人类联结为一的。人类是非团结不能进化的,团结的范围愈广,进化愈速,所以言语文字,实为文化进化中极重要的因素。 以语言表示意思,以文字表示语言,这是在语言文字发达到一定阶段之后看起来是如此。在语言文字萌芽之始,则并不是如此的。代表意思多靠身势。其中最重要的是手势。中国文字中的看字,义为以手遮目,最能表示身势语的遗迹。与语言同表一种意象的,则有图画。图画简单化,即成象形文字。图画及初期的象形文字,都不是代表语言的。所以象形文字,最初未必有读音。图画更无论了。到后来,事物繁复,身势不够表示,语言乃被迫而增加。语言是可以增加的,(一)图画及象形文字,则不能为无限的增加,且其所能增加之数极为有限;(二)而凡意思皆用语言表示,业已成为习惯;于是又改用文字代表语言。文字既改为代表语言,自可用表示声音之法造成,而不必专于象形,文字就造的多了。 中国文字的构造,旧有六书之说。即(一)象形。(二)指事。(三)会意。(四)形声。(五)转注。(六)假借。六者之中,第五种为文字增加的一例,第六种为文字减少的一例,只有前四种是造字之法。许慎《说文解字·序》说:“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又说:“仓颉之初作书,蓋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按许氏说仓颉造字,又说仓颉是黄帝之史,这话是错的。其余的话,则大概不错。字是用文拼成的,所以文在中国文字中,实具有字母的作用。旧说谓之偏旁。象形、指事、会意、形声四种中,只有象形一种是文,余三种都是字。象形就是画成一种东西的形状,如■、■、■、■,此字须横看。■,《说文》:“象臂胫之形。”案此所画系人的侧面,而又略去其头未画。■,上系头,中系两臂,小孩不能自立,故下肢并而为一。■,《说文》:“象人形。”案此系人的正面形,而亦略画其头。只有子字是连头画出的。案画人无不画其头之理,画人而不画其头,则已全失图画之意矣。于此,可悟象形文字和图画的区别。等字是。(一)天下的东西,不都有形可画。(二)有形可画的,其形亦往往相类。画的详细了,到足以表示其异点,就图画也不能如此其繁。于是不得不略之又略,至于仅足以略示其意而止。傥使不加说明,看了他的形状,是万不能知其所指的。即或可以猜测,亦必极其模胡。此为象形文字与图画的异点。象形文字所以能脱离图画而独立者以此。然如此,所造的字,决不能多。指事旧说是指无形可象的事,如人类的动作等。这话是错的。指,就是指定其所在。事物两字,古代通用。指事,就是指示其物之所在。《说文》所举的例,是上下两字。卫恒《四体书势》说“在上为上,在下为下”,其语殊不可解。我们看《周官》保氏《疏》说“人在一上为上,人在一下为下”,才知道《四体书势》,实有脱文。《说文》中所载古文■■两字,乃系省略之形。其原形当如篆文作■。一画的上下系人字,借人在一画之上,或一画之下,以表示上下的意思。这一画,并非一二的一字,只是一个界画。《说文》中此例甚多。用此法,所造的字,亦不能多。会意的会训合。会意,就是合两个字的意思,以表示一个字的意思。如《说文》所举人言为信,止戈为武之类。此法所造的字,还是不能多的。只有形声字。原则上是用两个偏旁,一个表示意义,一个表示声音。凡是一句话,总自有其意义,亦自有其声音的。如此,造字的人,就不必多费心思,只要就本语的意义,本语的声音,各找一个偏旁来表示他就够了。造的人既容易,看的人也易于了解。而且其意义,反较象形、指事、会意为确实。所以有形声之法,而“文字之用,遂可以至于无穷”。转注:《说文》所举的例,是考老两字。声音相近,意义亦相近。其根源本是一句话,后来分化为两句的。语言的增加,循此例的很多。文字所以代表语言,自亦当跟着语言的分化而分化。这就是昔人的所谓转注。夥多两字,与考老同例。假借则因语言之用,以声音为主。文字所以代表语言,亦当以声音为主。语文合一之世,文字不是靠眼睛看了明白的,还要读出声音来。耳朵听了,等于听语言。而明白其意义。如此,意义相异之语,只要声音相同,就可用相同的字形来代表他。于是(一)有些字,根本可以不造。(二)有些字,虽造了,仍废弃不用,而代以同音的字。此为文字之所以减少。若无此例,文字将繁至不可胜识了。六书之说,见于许《序》及《汉书·艺文志》。作象形、象事、象意、象声、转注、假借。《周官》保氏《注》引郑司农之说。作象形、会意、转注、处事、假借、谐声。昔人误以为造字之法,固属大谬。即以为保氏教国子之法,亦属不然。教学童以文字,只有使之识其形,明其音义,可以应用,断无涉及文字构造之理。以上所举六书之说,当系汉时研究文字学者之说。其说是至汉世才有的。《周官》保氏,教国子以六书,当与《汉书·艺文志》所说太史以六体试学童的六体是一,乃系字的六种写法,正和现在字的有行、草、篆、隶一样。《汉书·艺文志》说:“古者八岁入小学,故《周官》保氏,掌养国子,教之六书。谓象形、象事、象意、象声、转注、假借,造字之本也。汉兴,萧何草律,亦著其法,曰:太史试学童,能讽书九千字以上,乃得为史。又以六体试之。课最者以为尚书、御史、史书、令史。吏民上书,字或不正,辄举劾。六作者,古文,奇字,篆书,隶书,缪篆,虫书,皆所以通知古今文字,摹印章,书幡信也。”“谓象形、象事、象意、象声、转注、假借、造字之本也”18字,定系后人窜入。惟保氏六书和太史六体是一,所以说亦著其法,若六书与六体是二,这亦字便不可通了。以六书说中国文字的构造,其实是粗略的,读拙撰《字例略说》可明。商务印书馆本。然大体亦尚可应用。旧时学者的风气,本来是崇古的;一般人又误以六书为仓颉造字的六法。造字是昔时视为神圣事业的,更无人敢于置议。其说遂流传迄今。《荀子·解蔽篇》说:“故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壹也。”可见仓颉只是一个会写字的人。然将长于某事的人,误认作创造其事的人,古人多有此误。如暴辛公善壎,苏成公善篪,《世本·作篇》即云:暴辛公作篪,苏成公作篪,谯周《古史考》已驳其缪。见《诗·何人斯疏》。因此,生出仓颉造字之说。汉代纬书,皆认仓颉为古代的帝皇。见拙撰《中国文字变迁考》第二章,商务印书馆本。又有一派,因《易经·系辞传》说“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蒙上“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认为上古圣人,即是黄帝。司记事者为史官,因以仓颉为黄帝之史。其实二者都是无稽的。还有《尚书》伪孔安国《传序》,以三坟为三皇之书,五典为五帝之典,而以伏羲、神农、黄帝为三皇,就说文字起于伏羲时,那更是无据之谈了。 文字有形、音、义三方面,都是有变迁的。形的变迁,又有改变其字的构造和笔画形状之异两种,但除笔画形状之异一种外,其余都非寻常人所知。字之有古音古义,每为寻常人所不知。至于字形构造之变,则新形既行,旧形旋废,人并不知有此字。所以世俗所谓文字变迁,大概是指笔画形状之异。其大别为篆书、隶书、真书、草书、行书五种。 (一)篆书是古代的文字,流传到秦汉之世的。其文字,大抵刻在简牍之上,所以谓之篆书。篆就是刻的意思。又因其字体的不同,而分为(甲)古文,(乙)奇字,(丙)大篆,(丁)小篆四种。大篆,又称为籀文。《汉书·艺文志》,小学家有《史籀》十五篇。自注:“周宣王太史作。”《说文解字·序》:“《史籀》者,周时史官教学童书也。”又说:“《仓颉》七章者,秦丞相李斯所作也。《爰历》六章者,车府令赵高所作也。《博学》七章者,太史令胡母敬所作也。文字多取《史籀篇》,而篆体复颇异,所谓秦篆者也。”然则大篆和小篆,大同小异。现在《说文》所录籀文220余,该就是其相异的。其余则与小篆同。小篆是秦以后通行的字。大篆该是周以前通行的字。至于古文,则该是在大篆以前的。即自古流传的文字,不见于《史籀》15篇中的。奇字即古文的一部分。所不同者,古文能说得出他字形构造之由,奇字则否。所谓古文,不过如此。《汉书·艺文志》、《景十三王传》、《楚元王传》载刘歆《移让大常博士书》,都说鲁共王坏孔子宅,在壁中得到许多古文经传。其说本属可疑。因为(一)秦始皇焚书,事在三十四年。自此至秦亡,止有七年。即下距汉惠帝四年除挟书律,亦只有二十三年。孔壁藏书,规模颇大,度非一二人所为。不应其事遂无人知,而有待于鲁恭王从无意中发现。(二)假使果有此事,则在汉时实为一大事。何以仅见于《汉书》中这三处,而他书及《汉书》中这三处以外,绝无人提及其事。凡历史上较重大之事,总和别的事情有关系的,也总有人提及其事,所以其文很易散见于各处。此三处:《鲁恭王传》,不将坏孔子宅之事,接叙于其好治宫室之下,而别为数语,缀于传末,其为作传时所无有,传成之后,再行加缀于末。显而易见。《移让大常博士》,本系刘歆所说的话。《艺文志》也是以刘歆所做的《七略》为本的。然则这两篇,根本上还是刘歆一个人的话。所以汉代得古文经一事,极为可疑。然自班固以前,还不过说是得古文经;古文经的本子、字句,有些和今文经不同而已,并没有说古文经的字,为当时的人所不识。到王充作《论衡》,其《正说篇》,才说鲁共王得百篇《尚书》,武帝使使者取视,莫能读者。《尚书伪孔安国传序》,则称孔壁中字为科斗书。谓科斗书废已久,时人无能知者。孔安国据伏生所传的《尚书》,考论文义,意谓先就伏生所传各篇,认识其字,然后再用此为根据,以读其余诸篇。才能多通得25篇。这纯是以意揣度的野言,古人并无此说。凡文字,总是大众合力,于无形中逐渐创造的,亦总是大众于无形之间,将其逐渐改变的。由一人制定文字,颁诸公众,令其照用,古无此事。亦不会两个时代中,有截然的异同,至于不能相识。 (二)篆书是圆笔,隶书是方笔。隶书的初起,因秦时“官狱多事”,《汉志》语。官指普通行政机关,狱指司法机关。“令隶人佐书”,四体书势语。故得此名。徒隶是不会写字的人,画在上面就算,所以笔画形状,因此变异了。然这种字写起来,比篆书简便得多,所以一经通行,遂不能废。初写隶书的人是徒隶,自然画在上面就算,不求美观。既经通行,写的人就不仅徒隶了。又渐求其美观。于是变成一种有挑法亦谓之波磔的隶书。当时的人,谓之八分书。带有美术性质的字,十之八九都用他。 (三)其实用的字,不求美观的,则仍无挑法,谓之章程书。就是我们现在所用的正书。所以八分书是隶书的新派,无挑法的系隶书的旧派。现在的正书,系承接旧派的,所以现在的正书,昔人皆称为隶书。王羲之,从来没有看见他写一个八分书,或者八分书以前的隶字,而《晋书》本传,却称其善隶书。 (四)正书,亦作真书,其名系对行草而立。草书的初起,其作用,当同于后来的行书。是供起草之用的。《史记·屈原列传》说:楚怀王使原造宪令,草藁未上,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所谓草藁,就是现在所谓起草。草藁是只求自己认得,不给别人看的,其字,自然可以写得将就些。这是大家都这样做的,本不能算创造一种字体,自更说不上是谁所创造。到后来,写的人,不求其疾速,而务求其美观。于是草书的字体,和真书相去渐远。驯致只认得真书的人,不能认得草书。于是草书距实用亦渐远。然自张芝以前,总还是一个一个字分开的。到张芝出,乃“或以上字之下,为下字之上”,其字竟至不可认识了。后人称一个一个字分开的为章草,张芝所创的为狂草。 (五)狂草固不可用,即章草亦嫌其去正书稍远。(甲)学的人,几乎在正书之外,又要认识若干草字。(乙)偶然将草稿给人家看,不识草字的人,亦将无从看起。事务繁忙之后,给人家看的东西,未必一定能誊真的。草书至此,乃全不适于实用。然起草之事,是决不能没有的。于是另有一种字,起而承其乏,此即所谓行书。行书之名,因“正书如立,行书如行”而起。其写法亦有两种:(子)写正书的人,把他写得潦草些,是为真行。(丑)写草书的人,把他写得凝重些,是为行草。见张怀瓘《书议》。从实用上说,字是不能没有真草两种,而亦不能多于真草两种的。因为看要求其清楚,写要求其捷速;若多于真草两种,那又是浪费了。孟森说。中国字现在书写之所以烦难,是由于都写真书。所以要都写正书,则由于草书无一定的体式。草书所以无一定的体式,则因字体的变迁,都因美术而起。美术是求其多变化的,所以字体愈写愈纷歧。这是因向来讲究写字的人,多数是有闲阶级;而但求应用的人,则根本无暇讲究写字之故。这亦是社会状况所规定。今后社会进化,使用文字的地方愈多。在实用上,断不能如昔日仅恃潦草的正书。所以制定草体,实为当务之急。有人说:草体离正书太远了,几乎又要认识一种字,不如用行书。这话,从认字方面论,固有相当的理由。但以书写而论,则行书较正书简便得没有多少。现在人所写潦草的正书,已与行书相去无几。若求书写的便利,至少该用行草。在正书中,无论笔画如何繁多的字,在草书里,很少超过五画的。现在求书写的便利,究竟该用行书,还该用草书,实在是一个有待研究的问题。至于简笔字,则是不值得提倡的。这真是徒使字体纷烦,而书写上仍简便得有限。书写的烦难,亦由于笔画形状的工整与流走,不尽由于笔画的多少。 中国现在古字可考的,仍以《说文》一书为大宗。此书所载,百分之九十几,系秦汉时通行的篆书。周以前文字极少。周以前的文字,多存于金石刻中,即昔人刻在金石上的文字。但其物不能全真,而后人的解释,亦不能保其没有错误。亡清光绪二十四五年间,河南安阳县北的小屯,发见龟甲,兽骨,其上有的刻有文字。据后人考证,其地即《史记·项羽本纪》所谓殷墟。认其字为殷代文字。现在收藏研究的人甚多。但自民国十七年中央研究院和河南省合作发掘以前所发现之品,伪造者极多。详见《安阳发掘报告书》第一期所载《民国十七年十月试掘安阳小屯报告书》,及《田野考古报告》第一期所载《安阳侯家庄出土之甲骨文字》。又吴县所出《国学论衡》某册所载章炳麟之言,及《制言杂志》第五十期章炳麟《答金祖同论甲骨文第二书》。所以在中央研究院发掘所得者外,最好不必信据,以昭谨慎。 古人多造单字,后世则单音语渐变为复音,所增非复单音的字,而是复音的辞。大抵春秋战国之时,为增造新字最多的时代。《论语·卫灵公篇》: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今亡已夫”!这就是说:从前写字的人,遇见写不出的字,还空著去请教人,现在却没有了,都杜造一个字写进去。依我推想起来,孔子这种见解,实未免失之于旧。因为前此所用的文字少,写来写去,总是这几个字。自己不知道,自然可问之他人。现在所用的字多了,口中的语言,向来没有文字代表他的,亦要写在纸上。既向无此字,问之于人何益?自然不得不杜造了。(一)此等新造的字,既彼此各不相谋。(二)就旧字也有(甲)讹,(乙)变。一时文字,遂颇呈纷歧之观。《说文解字·序》说七国之世,“文字异形”,即由于此。然(子)其字虽异,其造字之法仍同;(丑)而旧有习熟的字,亦决不会有改变;大体还是统一的。所以《中庸》又说:“今天下,”“书同文。”《史记·秦始皇本纪》:二十六年,“书同文字”。此即许《序》所说:“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此项法令,并无效验。《汉书·艺文志》说:闾里书师,合《苍颉》,《爰历》,《博学》三篇,断六十四字以为一章,凡五十五章,并为《苍颉篇》。这似乎是把三书合而为一,大体上把重复之字除去。假定其全无复字,则秦时通行的字,共得3300。然此三书都是韵文,除尽复字,实际上怕不易办到,则尚不及此数。而《说文》成于后汉时,所载之字,共得9913。其中固有籀文及古文、奇字,然其数实不多,而音义相同之字,则不胜枚举。可见李斯所奏罢的字,实未曾罢,如此下去,文字势必日形纷歧。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幸得语言从单音变为复音,把这种祸患,自然救止了。用一个字代表一个音,实在是最为简易之法。因为复音辞可以日增,单音字则只有此数。识字是最难的事,过时即不能学的。单音无甚变迁,单字即无甚增加,亦无甚改变。读古书的,研究高深文学的,所通晓的辞类及文法,虽较常人为多,所识的单字,则根本无甚相异。认识了几千个字,就能读自古至今的书,也就能通并时的各种文学,即由于此。所以以一字代表一音,实在是中国文字的一个进化。至此,文字才真正成了语言的代表。这亦是文字进化到相当程度,然后实现的。最初并非如此。《说文》:犙,三岁牛。■,马八岁。犙从参声,■从八声,笔之于书,则有牛马旁,出之于口,与“三八”何异?听的人焉知道是什么话?然则犙决非读作参,■决非读作八;犙■两字,决非代表参八两个音,而系代表三岁牛,马八岁两句话。两句话只要写两个字,似乎简便了,然以一字代表一音纯一之例破坏,总是弊余于利的。所以宁忍书写之烦,而把此等字淘汰去。这可见自然的进化,总是合理的。新造的氱氮等字,若读一音,则人闻之而不能解,徒使语言与文字分离,若读两音,则把一字代表一音的条例破坏,得不偿失。这实在是退化的举动。所以私智穿凿,总是无益有损的。 语言可由分歧而至统一,亦可由统一而至分歧。由分歧而至统一,系由各分立的部族,互相同化。由统一而至分歧,则由交通不便,语音逐渐讹变;新发生的事物,各自创造新名;旧事物也有改用新名的。所以(一)语音,(二)词类,都可以逐渐分歧。只有语法,是不容易变化的。中国语言,即在此等状况下统一,亦即在此等状况下分歧。所以语音、词类,各地方互有不同,语法则无问题。在崇古的时代,古训是不能不研究的。研究古训,须读古书。古书自无所谓不统一。古书读得多的人,下笔的时候,自然可即写古语。虽然古语不能尽达现代人的意思。然(一)大体用古语,而又依照古语的法则,增加一二俗语;(二)或者依据古语的法则,创造笔下有而口中无的语言;自亦不至为人所不能解。遂成文字统一,语言分歧的现象。论者多以此自豪。这在中国民族统一上,亦确曾收到相当的效果。然但能统一于纸上,而不能统一于口中,总是不够用的。因为(一)有些地方,到底不能以笔代口。(二)文字的进化,较语言为迟,总感觉其不够用。(三)文字总只有一部分人能通。于是发生(一)语言统一,(二)文言合一的两个问题。 语言统一,是随著交通的进步而进步的。即(一)各地方的往来频繁。(二)(甲)大都会,(乙)大集团的逐渐发生。用学校教授的方法,收效必小。因为语言是实用之物,要天天在使用,才能够学得成功,成功了不致于忘掉。假使有一个人,生在穷乡僻壤,和非本地的人永无交接,单用学校教授的形式,教他学国语,是断不会学得好,学好了,亦终于要忘掉的。所以这一个问题,断不能用人为的方法,希望其在短时间之内,有很大的成功。至于言文合一,则干脆的只要把口中的语言写在纸上就够了。这在一千年以来,语体文的逐渐流行,逐渐扩大,早已走上了这一条路。但还觉得其不够。而在近来,又发生一个文字难于认识的问题,于是有主张改用拼音字的。而其议论,遂摇动及于中国文字的本身。 拼音字是将口中的语言,分析之而求其音素,将音素制成字母,再将字母拼成文字的。这种文字,只要识得字母,懂得拼法,识字是极容易的,自然觉得简便。但文字非自己发生,而学自先进民族的,可以用此法造字。文字由自已创造的民族,是决不会用此法的。因为当其有文字之初,尚非以之代表语言,安能分析语言而求其音素?到后来进化了,知道此理,而文字是前后相衔的,不能舍旧而从新,拼音文字,就无从在此等民族中使用了。印度是使用拼音文字的,中国和印度交通后,只采用其法于切音,而卒不能改造文字,即由于此。使用拼音文字于中国,最早的,当推基督教徒。他们鉴于中国字的不易认识,用拉丁字母拼成中国语,以教贫民,颇有相当的效果。中国人自己提倡的,起于清末的劳乃宣。后来主张此项议论的,亦不乏人。以传统观念论,自不易废弃旧文字。于是由改用拼音字,变为用注音字注旧文字的读音。遂有教育部所颁布的注音符号。然其成效殊鲜。这是由于统一读音和统一语音,根本是两件事。因语音统一,而影响到读音,至少是语体文的读音,收效或者快些。想靠读音的统一,以影响到语音,其事的可能性怕极少。因为语言是活物,只能用之于口中。写在纸上再去读,无论其文字如何通俗,总是读不成语调的。而语言之所以不同,并非语音规定语调,倒是语调规定语音。申言之:各地方人的语调不同,并非由其所发的一个个音不同,以至积而成句,积而成篇,成为不同的语调。倒是因其语调不同,一个个音,排在一篇一句之内,而其发音不得不如此。所以用教学的方法传授一种语言,是可能的。用教学的方法,传授读音,希望其积渐而至于统一语言,则根本不会有这回事。果真要用人为的方法,促进语言的统一,只有将一地方的言语,定为标准语,即以这地方的人作为教授的人,散布于各地方去教授;才可以有相当的效果。教授之时,宜专于语言,不必涉及读书。语言学会了,自会矫正读音,至于某程度。即使用教学的方法,矫正读音,其影响亦不过如是而止,决不会超过的。甚或两个问题,互相牵制,收效转难。注音符号,意欲据全国人所能发的音,制造成一种语言。这在现在,实际上是无此语言的。所以无论什么地方的话,总不能与国语密合。想靠注音符号等工具,及教学的方法,造成一种新语言,是不容易的。所以现在所谓能说国语的人,百分之九十九,总还夹杂土话。既然总不密合,何不拣一种最近于国语的言语,定为标准语,来得痛快些呢? 至于把中国文字,改成拼音文字,则我以为在现在状况之下,听凭两种文字同时并行,是最合理的。旧日的人视新造的拼音文字为洪水猛兽,以为将要破坏中国的旧文化,因而使中国人丧失其民族性;新的人,以为旧文字是阻碍中国进化的,也视其为洪水猛兽;都是一偏之见。认识单字,与年龄有极大的关系。超过一定年龄,普通的人,都极难学习。即使勉强学习,其程度也很难相当的。所以中国的旧文字,决不能施之成人。即年龄未长,而受教育时间很短的人,也是难学的。因为几千个单字,到底不能于短时间之内认识。如平民千字识字课等,硬把文字之数减少,也是不适于用的。怀抱旧见解的人,以为新文字一行,即将把旧文化破坏净尽。且将使中国民族丧失其统一性。殊不知旧文字本只有少数人通晓。兼用拼音字,这少数通晓旧文字的人,总还是有的。使用新文字的人,则本来都是不通旧文字的,他们所濡染的中国文化,本非从文字中得来,何至因此而破坏中国的旧文化,及民族的统一性?就实际情形平心而论,中国旧文化,或反因此而得新工具,更容易推广,因之使中国的民族性,更易于统一呢?吴敬恒说:“中国的读书人,每拘于下笔千秋的思想,以为一张纸写出字来,即可以传之永久。”于是设想:用新文字写成的东西,亦将像现在的旧书一般,汗牛充楝,留待后人的研究,而中国的文化,就因之丧失统一性了。殊不知这种用新文字写成的东西,都和现在的传单报纸一般,阅过即弃,至于有永久性的著作,则必是受教育程度稍深的人然后能为,而此种人,大都能识得旧文字。所以依我推想,即使听新旧文字同时并行,也决不会有多少书籍堆积起来。而且只能学新文字的人,其生活和文字本来是无缘的。现在虽然勉强教他以几个文字,他亦算勉强学会了几个文字,对于文字的关系,总还是很浅的。怕连供一时之用的宣传品等,还不会有多少呢。何能因此而破坏中国的文化和民族统一性?准此以谈,则知有等人说:中国现在语言虽不统一,文字却是统一的。若拼音字不限于拼写国语,而许其拼写各地方的方言,将会有碍于中国语言的统一,也是一样的缪见。因为(一)现在文字虽然统一,决不能以此为工具,进而统一语言的。(二)而只能拼写方言的人,亦即不通国语的人,其语言,亦本来不曾统一。至于说一改用拼音文字,识字即会远较今日为易,因之文化即会突飞猛进,也是痴话。生活是最大的教育。除少数学者外,读书对于其人格的关系,是很少的。即使全国的人,都能读相当的书,亦未必其人的见解,就会有多大改变。何况识得几个字的人,还未必都会去读书呢?拼音文字,认识较旧文字为易是事实,其习熟则并无难易之分。习熟者的读书,是一眼望去便知道的,并不是一个个字拼著音去认识,且识且读的。且识且读,拼音文字是便利得多了。然这只可偶一为之,岂能常常如此?若常常如此,则其烦苦莫甚,还有什么人肯读书?若一望而知,试问Book与书有何区别?所以拼音文字在现在,只是供一时一地之用的。其最大的作用,亦即在此。既然如此,注音符号、罗马字母等等杂用,也是无妨的。并不值得争论。主张采用罗马字母的人,说如此我们就可以采用世界各国的语言,扩大我国的语言,这也是痴话。采用外国的语言,与改变中国的文字何涉?中国和印度交通以来,佛教的语言输入中国的何限?又何尝改用梵文呢? 语言和中国不同,而采用中国文字的,共有三法:即(一)径用中国文,如朝鲜是。(二)用中国文字的偏旁,自行造字,如辽是。(三)用中国字而别造音符,如日本是。三法中,自以第三法为最便。第二法最为无谓。所以辽人又别有小字,出于回鹘,以便应用。大抵文字非出于自造,而取自他族的,自以用拼音之法为便。所以如辽人造大字之法,毕竟不能通行。又文字所以代表语言,必不能强语言以就文字。所以如朝鲜人,所做华文,虽极纯粹,仍必另造谚文以应用。契丹文字,系用隶书之半,增损为之,见《五代史》。此系指契丹大字而言,据《辽史·太祖本纪》,事在神册五年。小字出于回鹘,为迭刺所造,见《皇子表》。 满、蒙、回、藏四族,都是使用拼音文字的。回文或说出于犹太,或说出于天主教徒,或说出于大食,未知孰是。见《元史·译文证补》。藏文出于印度。是唐初吐蕃英主弃宗弄赞,派人到印度去留学,归国后所创制的。见《蒙古源流考》。蒙古人初用回文,见《元史·塔塔统阿传》。《脱卜察安》,《元秘史》。元朝人最早自己所写的历史。即系用回文所写。后来世祖命八思巴造字,则是根据藏文的。满文系太祖时额尔德尼所造。太宗时,达海又加以圈点,一种符号。又以蒙文为根据。西南诸族,惟倮儸有文字,却是本于象形字的。于此,可见文字由于自造者,必始象形,借自他族者,必取拼音之理。 文字的流传,必资印刷。所以文字的为用,必有印刷而后弘,正和语言之为用,必得文字而后大一样。古人文字,要保存永久的,则刻诸金石。此乃以其物之本身供众览,而非用以印刷,只能认为印刷的前身,不能即认为印刷事业。汉代的石经,还系如此。后来就此等金石刻,加以摹拓。摹拓既广,觉得所摹拓之物,不必以之供众览,只须用摹拓出来的东西供览即可。于是其雕刻,专为供印刷起见,就成为印刷术了。既如此,自然不必刻金石,而只要刻木。刻板之事,现在可考的起于隋。陆深《河汾燕闲录》说,隋文帝开皇十三年,勅废像遗经,悉令雕版。其时为民国纪元前一千三百十九年,西历593年。《敦煌石室书录》有《大隋永陀罗尼本经》,足见陆说之确。唐代雕本,宋人已没有著录的,惟江陵杨氏,藏有《开元杂报》七叶。日本亦有永徽六年唐高宗年号。民国纪元前一千二百五十七年,西历655年。《阿毗达磨大毗婆裟论》。后唐明宗长兴三年。民国纪元前九百八十年,西历932年。宰相冯道、李愚,请令判国子监田敏,校正九经,刻板印卖,是为官刻书之始。历27年始成。周太祖广顺三年。宋代又续刻义疏及诸史。书贾因牟利,私人因爱好文艺而刻的亦日多。仁宗庆历中,民国纪元前八百七十一至八百六十四年,西历1041至1048年。毕升又造活字。系用泥制。元王祯始刻木为之。明无锡华氏始用铜。清武英殿活字亦用铜制。于是印刷事业,突飞猛进,宋以后书籍,传于后世的,其数量,就远非唐以前所可比了。此节据孙毓修《中国雕板源流考》,其详可参考元书。商务印书馆本。 第十七章 学术 学术思想,是一个民族的灵魂。看似虚悬无薄,实则前进的方向全是受其指导。中国是一个学术发达的国家。几千年来,学术分门别类,各致其精。如欲详述之,将数十百万言而不能尽。现在所讲的,只是思想转变的大略,及其和整个文化的关系。依此讲,则中国的学术思想,可分为三大时期: (一)自上古至汉魏之际。 (二)自佛学输入至亡清。其中又分为(甲)佛学时期,(乙)理学时期。 (三)自西学输入以后。 现在研究先秦诸子的人,大都偏重于其哲学方面。这个实在是错误的。先秦诸子的学术,有两个来源:其(一)从古代的宗教哲学中,蜕化而出。其(二)从各个专门的官守中,孕育而成。前者偏重玄学方面,后者偏重政治社会方面。《汉书·艺文志》说诸子之学,其原皆出于王官。《淮南要略》说诸子之学,皆出于救时之弊。一个说其因,一个说其缘,都不及古代的哲学。尤可见先秦诸子之学,实以政治社会方面为重,玄学方面为轻。此意,近人中能见得的,只有章炳麟氏。 从古代宗教中蜕化而出的哲学思想,大致是如此的:(一)因人有男女,鸟有雌雄,兽有牝牡,自然界又有天地日??等现象,而成立阴阳的概念。(二)古代的工业,或者是分做水、火、木、金、土五类的。实际的生活影响于哲学思想,遂分物质为五行。(三)思想进步,觉得五行之说,不甚合理,乃认万物的原质为一个,而名之曰气。(四)至此,遂并觉阴阳两力,还不是宇宙的根源。因为最后的总是惟一的,也只有惟一的能算最后的。乃再成立一个惟一的概念,是即所谓太极。(五)又知质与力并非两物,于是所谓有无,只是隐显。(六)隐显由于变动,而宇宙的根源,遂成为一种动力。(七)这种动力,是颇为机械的。一发动之后,其方向即不易改变。所以有谨小、慎始诸义。(八)自然之力,是极其伟大的。只有随顺,不能抵抗。所以要法自然。所以贵因。(九)此种动力,其方向是循环的。所以有祸福倚伏之义。所以贵知白守黑,知雄守雌。(十)既然万物的原质,都是一个,而又变化不已,则万物根本只是一物。天地亦万物之一,所以惠施要提倡汎爱,说天地万物一体,而物论可齐。论同伦,类也。(十一)因万物即是一物,所以就杂多的现象,仍可推出其总根源。所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此等思想,影响于后来,极为深刻。历代的学术家,几乎都奉此为金科玉律。诚然,此等宽廓的说法,不易发见其误缪。而因其立说的宽廓,可以容受多方面的解释,即存其说为弘纲,似亦无妨。但有等错误的观念,业已不能适用的,亦不得不加以改正。如循环之说,古人大约由观察昼夜寒暑等现象得来。此说施诸自然界,虽未必就是,究竟还可应用。若移用于社会科学,就不免误缪了。明明是进化的,如何说是循环。 先秦诸子,关于政治社会方面的意见,是各有所本的,而其所本亦分新旧。依我看来:(一)农家之所本最旧,这是隆古时代农业部族的思想。(二)道家次之,是游牧好侵略的社会的反动。(三)墨家又次之,所取法的是夏朝。(四)儒家及阴阳家又次之,这是综合自上古至西周的政治经验所发生的思想。(五)法家最新,是按切东周时的政治形势所发生的思想。以上五家,代表整个的时代变化,其关系最大。其余如名家,专讲高深玄远的理论。纵横家,兵家等,只效一节之用。其关系较轻。 怎说农家是代表最古的思想的呢?这只要看许行的话,便可明白。许行之说有二:(一)君臣并耕,政府毫无威权。(二)物价论量不论质。如非根据于最古最简陋的社会的习俗,决不能有此思想。见《孟子·滕文公上篇》。 怎说道家所代表的,是游牧好侵略的社会的逆反思想呢?汉人率以黄老并称。今《列子》虽系伪书,然亦有其所本。此凡伪书皆然,不独《列子》。故伪书既知其伪之后,在相当条件下,其材料仍可利用。此书《天瑞篇》有《黄帝书》两条,其一同《老子》。又有黄帝之言一条。《力命篇》有《黄帝书》一条。与《老子》亦极相类。《老子》书(一)多系三四言韵语。(二)所用名词,极为特别。如有雌雄牝牡而无男女字。(三)又全书之义,女权皆优于男权。足征其时代之古。此必自古口耳相传之说,老子著之竹帛的,决非老子所自作。黄帝是个武功彪炳的人,该是一个好侵略的部族的酋长。侵略民族,大抵以过刚而折。如夷羿、殷纣等,都是其适例。所以思想上发生一种反动,要教之以守柔。《老子》书又主张无为。无为两字的意义每为后人所误解。为训化。《礼记·杂记》:子曰:“张而不弛,文武不能也。弛而不张,文武不为也。”此系就农业立说。言弛而不张,虽文武亦不能使种子变化而成谷物。贾谊《谏放民私铸疏》:“奸钱日多,五谷不为”,今本作“五谷不为多”,多字系后人妄增。正是此义。野蛮部族往往好慕效文明,而其慕效文明,往往牺牲了多数人的幸福。(一)因社会的组织,随之变迁。(二)因在上的人,务于淫侈,因此而刻剥其下。所以有一种反动的思想,劝在上的人,不要领导著在下的人变化。在下的人,“化而欲作”,还该“镇之以无名之朴”。这正和现今人因噎废食,拒绝物质文明一样。 怎样说墨家所代表的,是夏代的文化呢?《汉书·艺文志》说墨家之学,“茅屋采椽,是以贵俭。古人的礼,往往在文明既进步之后,仍保存简陋的样子,以资纪念。如既有酒,祭祀仍用水,便是其一例。汉武帝时,公玉带上明堂图,其上犹以茅盖,见《史记·封禅书》。可见《汉志》此说之确。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三老五更,乃他人的父兄。选士大射,是以尚贤。平民由此进用。参看第七章。宗祀严父,是以右鬼。人死曰鬼。顺四时而行,是以非命。命有前定之义。顺四时而行,即《月令》所载的政令。据《月令》说:政令有误,如孟春行夏令等,即有灾异。此乃天降之罚。然则天是有意志,随时监视著人的行动,而加以赏罚的。此为墨子天志之说所由来。他家之所谓命,多含前定之义,则近于机械论了。以孝视天下,视同示。是以上同。”都显见得是明堂中的职守。所以《汉志》说他出于清庙之官。参看第十五章。《吕览·当染篇》说:“鲁惠公使宰让请郊庙之礼于天子。天子使史角往,惠公止之。其后在鲁,墨子学焉。”此为墨学出于清庙之官的确证。清庙中能保存较古之学说,于理是可有的。墨家最讲究实用,而《经》、《经说》、《大小取》等篇,讲高深的哲学,为名家所自出的,反在墨家书中,即由于此。但此非墨子所重。墨子的宗旨,主于兼爱。因为兼爱,所以要非攻。又墨子是取法乎夏的,夏时代较早,又值水灾之后,其生活较之殷、周,自然要简朴些,所以墨子的宗旨,在于贵俭。因为贵俭,所以要节用,要节葬,要非乐。又夏时代较早,迷信较深,所以墨子有天志,明鬼之说。要讲天志、明鬼,即不得不非命。墨家所行的,是凶荒札丧的变礼。参看第五章。其所教导的,是沦落的武士。参看第四章。其实行的精神,最为丰富。 怎样说儒家、阴阳家是西周时代所产生的思想呢?荀子说:“父子相传,以持王公,三代虽亡,治法犹存,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禄秩也。”《荣辱篇》。国虽亡而治法犹存,这是极可能的事。然亦必其时代较近,而后所能保存的才多。又必其时的文化,较为发达,然后足为后人所取法。如此,其足供参考的,自然是夏、殷、周三代。所以儒家有通三统之说。封本朝以前两代之后以大国,使之保存其治法,以便与本朝之治,三者轮流更换。《史记·高祖本纪》赞所谓“三王之道若循环”,即是此义。这正和阴阳家所谓五德终始一样。五德终始有两说:旧说以所克者相代。如秦以周为火德,自己是水德;汉又自以为土德是。前汉末年,改取相生之说。以周为木德,说秦朝是闰位,不承五行之运,而自以为是火德。后来魏朝又自以为是土德。《汉书·严安传》:载安上书,引邹子之说,说“政教文质者,所以云救也。当时则用,过则舍之,有易则易之。”可见五德终始,乃系用五种治法,更迭交换。邹衍之学,所以要本所已知的历史,推论未知;本所已见的地理,推所未见;正是要博观众事,以求其公例。治法随时变换,不拘一格,不能不说是一种进步的思想。此非在西周以后,前代的治法,保存的已多,不能发生。阴阳家之说,缺佚已甚,其最高的蘄向如何,已无可考。儒家的理想,颇为高远。看第五章所述大同小康之说可见。《春秋》三世之义,据乱而作,进于升平,更进于大平,明是要将乱世逆挽到小康,再逆挽到大同。儒家所传的,多是小康之义。大同世之规模,从升平世进至大平世的方法,其详已不可得闻。几千年来,崇信儒家之学的,只认封建完整时代,即小康之世的治法,为最高之境,实堪惋惜。但儒家学术的规模,是大体尚可考见的。他有一种最高的理想,企图见之于人事。这种理想,是有其哲学上的立足点的。如何次第实行,亦定有一大体的方案。儒家之道,具于六经。六经之中,《诗》、《书》、《礼》、《乐》,乃古代大学的旧教科,说已见第十五章。《易》、《春秋》则为孔门最高之道所在。《易》言原理,《春秋》言具体的方法,两者互相表里,所以说“《易》本隐以之显,《春秋》推见至隐。”儒家此等高义,既已隐晦。其盛行于世,而大有裨益于中国社会的,乃在个人修养部分。(一)在理智方面,其说最高的是中庸。其要在审察环境的情形,随时随地定一至当不易的办法。此项至当不易的办法,是随时随地,必有其一,而亦只能有一的,所以贵择之精而守之坚。(二)人之感情,与理智不能无冲突。放纵感情,固然要撞出大祸,抑压感情,也终于要溃决的,所以又有礼乐,以陶冶其感情。(三)无可如何之事,则劝人以安命。在这一点,儒家亦颇有宗教家的精神。(四)其待人之道,则为絜矩。两字见《大学》。消极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积极的则“所求乎子以事父,所求乎臣以事君,所求乎弟以事兄,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我们该怎样待人,只要想一想,我们希望他怎样待我即得,这是何等简而该。怎样糊涂的人,对这话也可以懂得,而圣人行之,亦终身有所不能尽,这真是一个妙谛。至于(五)性善之说,(六)义利之辨,(七)知言养气之功,则孟子发挥,最为透彻,亦于修养之功,有极大关系。儒家之遗害于后世的,在于大同之义不传,所得的多是小康之义。小康之世的社会组织,较后世为专制。后人不知此为一时的组织,而认为天经地义,无可改变,欲强已进步的社会以就之,这等于以杞柳为杯棬,等于削足以适屦,所以引起纠纷,而儒学盛行,遂成为功罪不相掩之局。这只可说是后来的儒家不克负荷,怪不得创始的人。但亦不能一定怪后来的任何人。因儒学是在这种社会之中,逐渐发达的。凡学术,固有变化社会之功,同时亦必受社会的影响,而其本身自起变化。这亦是无可如何的事。 怎样说法家之学,是按切东周时代的情形立说的呢?这时候,最要紧的,是(一)裁抑贵族,以铲除封建势力。(二)富国强兵,以统一天下。这两个条件,秦国行之,固未能全合乎理想,然在当时,毕竟是最能实行的,所以卒并天下。致秦国于富强的,前有商鞅,后有李斯,都是治法家之学的。法家之学的法字,是个大名。细别起来,则治民者谓之法,裁抑贵族者谓之术,见《韩非子·定法篇》。其富国强兵之策,则最重要的,是一民于农战。《商君书》发挥此理最透,而《管》、《韩》两子中,亦有其理论。法家是最主张审察现实,以定应付的方法的,所以最主张变法而反对守旧。这确是法家的特色。其学说之能最新,大约即得力于此。 以上所述五家,是先秦诸子中和中国的学术思想及整个的文化最有关系的。虽亦有其高远的哲学,然其所想解决的,都是人事问题。而人事问题,则以改良社会的组织为其基本。粗读诸子之书,似乎所注重的,都是政治问题。然古代的政治问题,不像后世单以维持秩序为主,而整个的社会问题,亦包括在内。所以古人说政治,亦就是说社会。 诸家之学,并起争鸣,经过一个相当时期之后,总是要归于统一的。统一的路线有两条:(一)淘汰其无用,而存留其有用的。(二)将诸家之说,融合为一。在战国时,诸家之说皆不行,只有法家之说,秦用之以并天下,已可说是切于时务的兴,而不切于时务的亡了。但时异势殊,则学问的切于实用与否,亦随之而变。天下统一,则需要与民休息,民生安定,则需要兴起教化。这两者,是大家都会感觉到的。秦始皇坑儒时说:“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悉召文学方术士甚众。欲以致太平。方士欲练,以求奇药。”兴太平指文学士言。可见改正制度,兴起教化,始皇非无此志,不过天下初定,民心未服,不得不从事于镇压;又始皇对外,颇想立起一个开拓和防御的规模来;所以有所未遑罢了。秦灭汉兴,此等积极的愿望,暂时无从说起。最紧要的,是与民休息。所以道家之学,一时甚盛。然道家所谓无为而治,乃为正常的社会说法。社会本来正常的,所以劝在上的人,不要领导其变化;且须镇压之,使不变化,这在事实上虽不可能,在理论上亦未必尽是,然尚能自成一说。若汉时,则其社会久已变坏,一味因循,必且迁流更甚。所以改正制度,兴起教化,在当时,是无人不以为急务的。看贾谊、董仲舒的议论,便可明白。文帝亦曾听公孙臣的话,有意于兴作。后因新垣平诈觉,牵连作罢。这自是文帝脑筋的糊涂,作事的因循,不能改变当时的事势。到武帝,儒学遂终于兴起了。儒学的兴起,是有其必然之势的,并非偶然之事。因为改正制度,兴起教化,非儒家莫能为。论者多以为武帝一人之功,这就错了。武帝即位时,年仅十六,虽非昏愚之主,亦未闻其天亶夙成,成童未几,安知儒学为何事?所以与其说汉武帝提倡儒学,倒不如说儒学在当时自有兴盛之势,武帝特顺著潮流而行。 儒学的兴起,虽由社会情势的要求,然其得政治上的助力,确亦不少。其中最紧要的,便是为五经博士置弟子。所谓“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自然来者就多了。儒学最初起的,是《史记·儒林传》所说的八家:言《诗》:于鲁,自申培公,于齐,自辕固生,于燕,自韩太傅。言《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鲁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于赵自董仲舒。东汉立十四博士:《诗》齐、鲁、韩。《书》欧阳,大小夏侯。《礼》大小戴。《易》施、孟、梁丘、京。《春秋》严、颜。见《后汉书·儒林传》。《诗》齐鲁韩下衍毛字。大体仍是这八家之学。惟京氏《易》最可疑。但是在当时,另有一种势力,足以促令学术变更。那便是第五章所说:在当时,急须改正的,是社会的经济制度。要改正社会经济制度,必须平均地权,节制资本。而在儒家,是只知道前一义的。后者之说,实在法家。当时儒家之学,业已成为一种权威,欲图改革,自以自托于儒家为便,儒家遂不得不广采异家之学以自助,于是有所谓古文之学。读第五章所述,已可明白了。但是学术的本身,亦有促令其自起变化的。那便是由专门而趋于通学。 先秦学术,自其一方面论,可以说是最精的。因为他各专一门,都有很高的见解。自其又一方面说,亦可以说是最粗的。因为他只知道一门,对于他人的立场,全不了解。譬如墨子所主张,乃凶荒札丧的变礼,本不谓平世当然。而荀子力驳他,说天下治好了,财之不足,不足为患,岂非无的放矢?理论可以信口说,事实上,是办不到只顾一方面的。只顾一方面,一定行不通。所以先秦时已有所谓杂家之学。《汉志》说:杂家者流,出于议官。可见国家的施政,不得不兼顾到各方面了。情势如此,学术自然不得不受其影响,而渐趋于会通,古文之学初兴时,实系兼采异家之说,后来且自立新说,实亦受此趋势所驱使。傥使当时的人,痛痛快快,说儒家旧说不够用了,我所以要兼采异说;儒家旧说,有所未安,我所以要别立新说;岂不直捷?无如当时的思想和风气,不容如此。于是一方面说儒家之学,别有古书,出于博士所传以外;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孔壁一案,参看第十六章。一方面,自己研究所得,硬说是某某所传;如《毛诗》与《小序》为一家言。《小序》明明是卫宏等所作,而毛公之学,偏要自谓子夏所传。纠纷就来得多了。流俗眩于今古文之名,以为今古文经,文字必大有异同,其实不然。今古文经的异字,备见于《仪礼》郑《注》,从今文处,则出古文于注。从古文处,则出今文于注。如古文位作立,仪作义,义作谊之类,于意义毫无关系。他经度亦不过如此。有何关系之可言?今古文经的异同,实不在经文而在经说。其中重要问题,略见于许慎的《五经异义》。自大体言之:今文家说,都系师师相传。古文家说,则自由研究所得。不为古人的成说所囿,而自出心裁,从事研究,其方法似觉进步。但(一)其成绩并不甚佳。又(二)今文家言,有传讹而无臆造。传讹之说,略有其途径可寻,所以其说易于还原。一经还原,即可见古说的真相。其未曾传讹的,自然更不必说。古文家言,则各人凭臆为说,其根源无可捉摸。所以把经学当作古史的材料看,亦以今文家言价值较高。 然古学的流弊,亦可说仍自今学开之。一种学术,当其与名利无关时,治其学者,都系无所为而为之,只求有得于己,不欲眩耀于人,其学自无甚流弊。到成为名利之途则不然。治其学者,往往不知大体,而只斤斤计较于一枝一节之间。甚或理不可通,穿凿立说。或则广罗异说,以自炫其博。引人走入旁门,反致抛荒正义。从研究真理的立场上言,实于学术有害。但流俗的人,偏喜其新奇,以为博学。此等方法,遂成为哗世取宠之资。汉代此等风气,由来甚早。《汉书·夏侯胜传》说:“胜从父子建,师事胜及欧阳高,左右采获。又从五经诸儒问与《尚书》相出入者,牵引以次章句,具文饰说。胜非之曰:建所谓章句小儒,破碎大道。建亦非胜为学疏略,难以应敌。”专以应敌为务,真所谓徇外为人。此种风气既开,遂至专求闻见之博,不顾义理之安;甚且不知有事理。如郑玄,遍注群经,在汉朝,号称最博学的人,而其说经,支离灭裂,于理决不可通,以及自相矛盾之处,就不知凡几。此等风气既盛,治经者遂多变为无脑筋之徒。虽有耳目心思,都用诸琐屑无关大体之处。而于此种学问,所研究的,究属宇宙间何种现象?研究之究有何益?以及究应如何研究?一概无所闻见。学术走入此路,自然只成为有闲阶级,消耗日力精力之资,等于消闲遣兴,于国家民族的前途,了无关系了。此等风气,起于西汉中叶,至东汉而大盛,直至南北朝、隋唐而未改。汉代所谓章句,南北朝时所谓义疏,都系如此。读《后汉书》及《南北史》《儒林传》,最可见得。古学既继今学而起,到汉末,又有所谓伪古文一派。据近代所考证:王肃为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人。肃好与郑玄立异,而无以相胜。乃伪造《孔子家语》,将己说窜入其中,以折服异己,经学中最大的《伪古文尚书》一案,虽不能断为即肃之所造,然所谓《伪孔安国传》者,必系与肃同一学派之人所为,则无可疑。《伪古文尚书》及《伪孔安国传》之伪,至清阎若璩作《古人尚书疏证》而其论略定。伪之者为那一派人,至清丁晏作《尚书余论》而其论略定。此即由当时风气,专喜广搜证据,只要所搜集者博,其不合理,并无人能发觉,所以容得这一班人作伪。儒学至此,再无西汉学者经世致用的气概。然以当时学术界的形势论,儒学业已如日中天。治国安民之责,在政治上,在社会上,都以为惟儒家足以负之。这一班人,如何当得起这个责任?他们所想出来的方案,无非是泥古而不适于时,专事模仿古人的形式。这个如何足以为治?自然要激起有思想的人的反对了。于是魏晋玄学,乘机而起,成为儒佛之间的一个过渡。 魏晋玄学,人多指为道家之学。其实不然。玄学乃儒道两家的混合。亦可说是儒学中注重原理的一派,与拘泥事迹的一派相对立。先秦诸子的哲学,都出自古代的宗教哲学,大体无甚异同,说已见前。儒家之书,专谈原理的是《易经》。《易》家亦有言理言数两派。言理的,和先秦诸子的哲学,无甚异同。言数的,则与古代术数之学相出入。《易》之起源,当和术数相近;孔门言易,则当注重于其哲学;这是通观古代学术的全体,而可信其不诬的。今文《易》说,今已不传。古文《易》说,则无一非术数之谈。《汉书·艺文志》:易家有《淮南·道训》两篇。自注云:“淮南王安,聘明《易》者九人,号九师说。”此书,当即今《淮南子》中的《原道训》。今《淮南子》中,引《易》说的还有几条,都言理而不及数,当系今文《易》说之遗。然则儒家的哲学,原与道家无甚出入。不过因今文《易》说失传,其残存的,都被后人误认为道家之说罢了。如此说来,则魏晋玄学的兴起,并非从儒家转变到道家,只是儒家自己的转变。不过此种转变,和道家很为接近,所以其人多兼采道家之学。观魏晋以后的玄学家,史多称其善《易》《老》可知。儒学的本体,乃以《易》言原理,《春秋》则据此原理,而施之人事。魏晋的玄学家,则专研原理,而于措之人事的方法,不甚讲求。所以实际上无甚功绩可见,并没有具体可见之施行的方案。然经此运动之后,拘泥古人形式之弊遂除。凡言法古的,都是师其意而不是回复其形式。泥古不通之弊,就除去了,这是他们摧陷廓清莫大的功绩。玄学家最重要的观念,为重道而遗迹。道即原理,迹即事物的形式。 从新莽改革失败以后,彻底改变社会的组织,业已无人敢谈。解决人生问题的,遂转而求之个人方面。又玄学家探求原理,进而益上,其机,殊与高深玄远的哲学相近。在这一点上,印度的学术,是超过于中国的。佛学遂在这种情势之下兴起。 佛,最初系以宗教的资格输入中国的。但到后来,则宗教之外,别有其学术方面。 佛教,普通分为大小乘。依后来详细的判教,则小乘之下,尚有人天;专对人天说法,不足以语四圣。见下。大乘之中,又分权实。所谓判教,乃因一切经论,佛所说谓之经,菩萨以下所说谓之论。僧、尼、居士等所应守的规条谓之律。经、律、论谓之三藏。立说显有高低,所以加以区别,说佛说之异,乃因其所对待的人不同而然。则教外的人,不能因此而诋佛教的矛盾,教中的人,亦不必因此而起争辩了。依近来的研究:佛教在印度的兴起,并不在其哲学的高深,而实由其能示人以实行的标准。缘印度地处热带,生活宽裕,其人所究心的,实为宇宙究竟,人生归宿等问题。所以自古以来,哲学思想即极发达。到佛出世时,各家之说,所谓外道。已极高深,而其派别亦极繁多了。群言淆乱,转使人无所适从。释迦牟尼出,乃截断无谓的辩论,而教人以实行修证的方法。从之者乃觉得所依归,而其精神乃觉安定。故佛非究竟真理的发见者,中国信佛的人,视佛如此。而为时代的圣者。佛灭后百年之内,其说无甚异同。近人称为原始佛教。百年之后而小乘兴,五六百年之后而大乘出,则其说已有改变附益,而非复佛说之旧了。然则佛教的输入中国,所以前后互异,亦因其本身的前后,本有不同,并非在彼业已一时具足,因我们接受的程度,先后不同,而彼乃按其深浅,先后输入的了。此等繁碎的考据,今可勿论。但论其与中国文化的关系。 佛教把一切有情,分为十等:即(一)佛,(二)菩萨,(三)缘觉,(四)声闻,是为四圣。(五)天,(六)人,(七)阿修罗,(八)畜生,(九)饿鬼,(十)地狱,是为六凡。辗转于六凡之中,不得超出,谓之六道轮回。佛不可学,我们所能学的,至菩萨而止。在小乘中,缘觉、声闻,亦可成佛,大乘则非菩萨不能。所谓菩萨,系念念以利他为主,与我们念念都以自己为本位的,恰恰相反。至佛则并利他之念而亦无之,所以不可学了。缘觉、声闻鉴于人生不能离生、老、病、死诸苦。死后又要入轮回;我们幸得为人,尚可努力修持,一旦堕入他途便难了。畜生、饿鬼、地狱亦称三途,不必论了。阿修罗神通广大,易生嗔怒;诸天福德殊胜,亦因其享受优越,转易堕落;所以以修持论,皆不如人。所以觉得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实可畏怖,生前不得不努力修持。其修持之功,固然坚苦卓绝,极可佩服。即其所守戒律,亦复极端利他。然根本观念,终不离乎自利,所以大乘斥其不足成佛。此为大小乘重要的异点。亦即大乘教理,较小乘为进化之处。又所谓佛在小乘即指释迦牟尼其人。大乘则佛有三身:(一)佛陀其人,谓之报身,是他造了为人之因,所以在这世界上成为一个人的。生理心理等作用,一切和我们一样。不吃也要饿,不着也要冷,置诸传染病的环境中,也会害病;饿了,冷了,病重了,也是会死的。(二)至于有是而无非,威权极大。我们动一善念,动一恶念,他都无不知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丝毫不得差错。是为佛之法身,实即自然力之象征。(三)一心信佛者,临死或在他种环境中,见有佛来接引拯救等事,是为佛之化身。佛在某种环境中,经历一定的时间,即可修成。所以过去已有无数的佛,将来还有无数的佛要成功,并不限于释迦牟尼一人。大乘的说法,当他宗教信,是很能使人感奋的。从哲学上说,其论亦圆满具足,无可非难。宗教的进化,可谓至斯而极。 佛教的宇宙观,系以识为世界的根本。有眼、耳、鼻、舌、身、意,即有色、声、香、味、触、法。此为前六识,为人人所知。第七识为末那,第八识为阿赖耶,其义均不能译,故昔人惟译其音。七识之义,为“恒审思量,常执有我”。我们念念以自己为本位,一切现象,都以自己为本位而认识。一切利害,都以自己为本位而打算。即七识之作用。至八识则为第七识之所由生,为一切识的根本。必须将他灭尽,才得斩草除根。但所谓灭识,并不是将他铲除掉,至于空无所有。有无,佛教谓之色空。色空相对,只是凡夫之见。佛说则“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如在昼间,则昼为色,夜为空。然夜之必至,其确实性,并不减于昼之现存。所以当昼时,夜之现象,虽未实现,夜之原理,业已存在。凡原理存在者,即与其现象存在无异。已过去之事,为现在未来诸现象之因。因果原系一事。所以已过去的事,亦并未消灭。所以所谓灭识,并非将识消灭,而系“转识成智”。善恶同体。佛说的譬喻,是如水与波。水为善,动而为波即成恶。按照现在科学之理,可以有一个更妙的譬喻,即生理与病理。病非别有其物,只是生理作用的异常。去病得健,亦非把病理作用的本体消灭,只是使他回复到生理作用。所以说“真如无明,同体不离”。真如为本体,无明为恶的起点。行为的好坏,不是判之于其行为的形式的,而是判之于其用意。所以所争的只在迷悟。迷时所做的事,悟了还是可以做的。不过其用意不同,则形式犹是,而其内容却正相反,一为恶业,一为净业了。喻如母亲管束子女,其形式,有时与厂主管理童工是一样的。所以说:“共行只是人间路,得失谁知霄壤分。”佛教为什么如此重视迷悟呢?因为世界纷扰的起因,不外乎(一)怀挟恶意,(二)虽有善意,而失之愚昧。怀挟恶意的,不必论了。失之愚昧的,虽有善意,然所做的事,无一不错,亦必伏下将来的祸根。而愚昧之因,又皆因眼光只限于局部,而不能扩及全体。兼时间空间言。所以佛说世俗之善,“如以少水而沃冰山,暂得融解,还增其厚。”此悟之所以重要。佛教的人生问题,依以上所说而得解答。至于你要追问宇宙问题的根源,如空间有无界限,时间有无起讫等,则佛教谓之“戏论”,置诸不答。外道以此为问,佛不答,见《金七十论》。这因为:我们所认识的世界,完全是错误的。其所以错误,即因我们用现在的认识方法去认识之故。要把现在的认识方法放下,换一种方法去认识,自然不待言而可明。若要就现在的认识方法,替你说明,则非我的不肯说,仍系事之不可能。要怎样才能换用别种认识方法呢?非修到佛地位不可。佛所用的认识方法,是怎样的呢?固非我们所能知。要之是和我们现在所用,大不相同的。这个,我们名之曰证。所以佛教中最后的了义,“惟佛能知”,探求的方法,“惟证相应”。这不是用现在的方法,所能提证据给你看的。信不信只好由你。所以佛教说到最后,总还是一种宗教。 佛教派别很多,然皆小小异同,现在不必一一论述。其中最有关系的,(一)为天台、惟识、华严三宗。惟识宗亦称相宗,乃就我们所认识的相,阐发万法惟识之义。天台亦称性宗,则系就识的本身,加以阐发。实为一说的两面。华严述菩萨行相。即具体的描写一个菩萨的样子给我们看,使我们照著他做。此三宗,都有很深的教理,谓之教下三家。(二)禅宗则不立文字,直指心源,专靠修证,谓之教外别传。(甲)佛教既不用我们的认识,求最后的解决,而要另换一种认识方法,所谓转识成智。则一切教理上的启发、辩论,都不过把人引上修证之路,均系手段而非目的。所以照佛教发达的趋势,终必至于诸宗皆衰,禅宗独盛为止。(乙)而社会上研究学问的风气,亦是时有转变的。佛教教理的探求,极为烦琐,实与儒家的义疏之学,途径异而性质相同。中唐以后,此等风气,渐渐衰息,诸宗就不得不衰,禅宗就不得不独盛了。(三)然(子)禅宗虽不在教义上为精深的探讨,烦琐的辩论,而所谓禅定,理论上也自有其相当的高深的。(丑)而修习禅定,亦非有优闲生活的人不能。所以仍为有闲阶级所专有。然佛教此时的声势,是非发达到普及各阶层不可的。于是适应大众的净土宗复兴。所谓净土宗,系说我们所住的世界,即娑婆世界的西方,另有一个世界,称为净土。诸佛之中,有一个唤做阿弥陀佛的,与娑婆世界特别有缘。曾发誓愿:有一心皈依他的,到临终之时,阿弥陀佛便来接引他,往生净土。往生净土有什么利益呢?原来成佛极难,而修行的人,不到得成佛,又终不免于退转。如此示人以难,未免使人灰心短气。然(A)成佛之难,(B)以及非成佛则不能不退转,又经前此的教义,说得固定了,无可动摇。于是不得不想出一个补救的方法,说我们所以易于退转,乃因环境不良使然。傥使环境优良,居于其中,徐徐修行,虽成佛依旧艰难,然可保证我们不致中途堕落。这不啻给与我们以成佛的保证,而且替我们祛除了沿路的一切危险、困难,实给意志薄弱的人以一个大安慰、大兴奋。而且净土之中,有种种乐,无种种苦,也不啻给与祈求福报的人以一个满足。所以净土宗之说,实在是把佛教中以前的某种说法取消掉了的。不过其取消之法很巧妙,能使人不觉得其立异罢了。其修持之法,亦变艰难而归简易。其法:为(a)观,(b)想,(c)持名,三者并行,谓之念佛。有一佛像当前,而我们一心注视著他,谓之观。没有时,心中仍想象其有,谓之想。口诵南无阿弥陀佛,自然心也要想著他。谓之持名。佛法贵止观双修。止就是心住于其所应住之处,不起妄念。观有种种方法。如(a)我们最怕死,乃设想尖刀直刺吾胸,血肉淋漓,又人谁不爱女人,乃设想其病时的丑恶,死后的腐朽,及现时外观虽美,而躯壳内种种汗秽的情形;以克服我们的情意。(b)又世事因缘复杂,常人非茫无所知,即认识错误,必须仔细观察。如两人争斗,粗观之,似由于人有好斗之性。深观之,则知其实由教化的不善;而教化的不善,又由于生计的窘迫;生计的窘迫,又由于社会组织的不良。如此辗转推求,并无止境。要之观察得愈精细,措施愈不至有误。这是所以增长我们的智识的。止观双修,意义诚极该括,然亦断非愚柔者所能行,净土宗代之以念佛,方法简易,自然可普接利钝了。所以在佛教诸宗皆衰之后,禅宗尚存于上流社会中,净土宗则行于下流社会,到现在还有其遗迹。 佛教教义的高深,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在他,亦有种种治国安民的理论,读《华严经》的五十三参可知。又佛学所争,惟在迷悟。既悟了,一切世俗的事情,仍无有不可做的,所以也不一定要出家。然佛教既视世法皆非了义,则终必至于舍弃世事而后止。以消灭社会为解决社会之法,断非社会所能接受。于是经过相当的期间,而反动又起。 佛教反动,是为宋学。宋学的远原,昔人多推诸唐之韩愈。然韩愈辟佛,其说甚粗,与宋学实无多大关系。宋学实至周张出而其说始精,二程继之而后光大,朱陆及王阳明又继之,而其义蕴始尽。 哲学是不能直接应用的,然万事万物,必有其总根源。总根源变,则对于一切事情的观点,及其应付的方法,俱随之而变。所以风气大转变时,哲学必随之而变更。宋儒的哲学,改变佛学之处安在呢?那就是抹杀认识论不谈,而回到中国古代的宇宙论。中国古代的哲学,是很少谈到认识论的。佛学却不然,所注重的全在乎此。既注重于认识论,而又参以宗教上的悲观,则势必至于视世界为空虚而后止。此为佛教入于消极的真原因。宋学的反佛,其最重要的,就在此点。然从认识论上驳掉佛说,是不可能的。乃将认识论抹杀不谈,说佛教的谈认识论便是错。所以宋学反佛的口号,是“释氏本心,吾徒本天”。所谓本心,即是佛家万法惟识之论。所谓本天,则是承认外界的实在性。万事万物,其间都有一个定理,此即所谓天理。所以宋学的反佛,是以惟物论反对惟心论。 宋学中自创一种宇宙观和人生观的,有周敦颐、张载、邵雍三人。周敦颐之说,具于《大极图说》及《通书》。他依据古说,假定宇宙的本体为太极。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动极复静,静极复动。如此循环不已,因生水、火、木、金、土五种物质。此五种物质,是各有其性质的。人亦系此五种物质所构成,所以有智、水。礼、火。仁、木。义、金。信土。五种性质。及其见诸实施,则不外乎仁义二者。所以配阴阳。仁义的性质,都是好的,然用之不得其当,则皆可以变而为恶,如寒暑都是好的,不当寒而寒,不当暑而暑则为恶。所以要不离乎中正。所以配太极。不离乎中正谓之静。所以说:“圣人定之以仁义中正而主静,立人极焉。”张载之说,具于《正蒙》。其说:亦如古代,以气为万物的原质。气是动而不已的。因此而有聚散。有聚散则有疏密。密则为吾人所能知觉,疏则否,是为世俗所谓有无。其实则是隐显。隐显即是幽明。所以鬼神之与人物,同是一气。气之运动,自有其一定的法则。在某种情形之下,则两气相迎;在某种情形之下,则两气相距;是为人情好恶之所由来。此说将精神现象的根源,归诸物质,实为极彻底的一元论。然此等自然的迎距,未必得当。好在人的精神,一方面受制于物质,一方面仍有其不受制于物质者存。所以言性,当分为气质之性受制于物质的。与义理之性。不受制于物质的。人之要务,为变化其气质,以求合乎义理。此为张氏脩己之说。张氏又本其哲学上的见地,创万物一体之说,见于其所著的《西铭》。与惠施汎爱之说相近。邵雍之说,与周张相异。其说乃中国所谓术数之学。中国学术,是重于社会现象,而略于自然现象的。然亦有一部分人,喜欢研究自然现象。此等人,其视万物,皆为物质所构成。既为物质所构成,则其运动,必有其定律可求。人若能发见此定律,就能知道万物变化的公例了。所以此等人的愿望,亦可说是希冀发见世界的机械性的。世界广大,不可遍求,然他们既承认世界的规律性,则研究其一部分,即可推之于其余。所以此一派的学者,必重视数。他们的意思,原不过借此以资推测,并不敢谓所推之必确,安敢谓据此遂可以应付事物?然(一)既曾尽力于研求,终不免有时想见诸应用。(二)又此学的初兴,与天文历法关系极密,古人迷信较深,不知世界的规律性不易发现,竟有谓据此可以逆億未来的。(三)而流俗之所震惊,亦恒在于逆億未来,而不在乎推求定理。所以此派中亦多逆億未来之论,遂被称为术数之学。此派学者,虽系少数,著名的亦有数家,邵雍为其中之最善者。雍之说,见于《观物内外篇》及《皇极经世书》。《观物篇》称天体为阴阳,地体为刚柔,又各分太少两者,日为太阳。月为太阴。星为少阳。辰为少阴。火为太刚。水为太柔。石为少刚。土为少柔。其说曰:阳燧取于日而得火,火与日相应也。方诸取于月而得水,水与月一体也。星陨为石;天无日月星之处为辰,地无山川之处为土;故以星与石,辰与土相配。其余一切物与阴阳刚柔相配,皆准此理。以说明万物的性质及变化。《皇极经世书》以12万9千6百年为一元。日之数一为元。月之数十二为会。星之数三百六十为运。辰之数四千三百二十为世。一世三十年。以三十乘四千三百二十,得十二万九千六百。他说:“一元在天地之间,犹一年也。”这和扬雄作《大玄》,想本一年间的变化,以窥测悠久的宇宙一样。邵雍的宗旨,在于以物观物。所谓以物观物,即系除尽主观的见解,以冀发见客观的真理,其立说精湛处甚多。但因术数之学,不为中国所重视,所以在宋学中不被视为正宗。 经过周、张、邵诸家的推求,新宇宙观和新人生观可谓大致已定。二程以下,乃努力于实行的方法。大程名颢,他主张“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但何以识得此理呢?其弟小程名颐,乃替他补充,说“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致知之功,在于格物。即万事而穷其理,以求一旦豁然贯通。这话骤听似乎不错的。人家驳他,说天下之物多著呢,如何格得尽?这话也是误解。因为宋儒的所求,并非今日物理学家之所谓物理,乃系吾人处事之法。如曾国藩所谓:“冠履不同位,凤皇鸱鸮不同栖,物所自具之分殊也。鲧湮洪水,舜殛之,禹郊之,物与我之分际殊也。”天下之物格不尽,吾人处事的方法,积之久,是可以知识日臻广博,操持日益纯熟的。所以有人以为格物是离开身心,只是一个误解。问题倒在(一)未经修养过的心,是否能够格物?(二)如要修养其心,其方法,是否以格物为最适宜?所以后来陆九渊出,以即物穷理为支离,要教人先发其本心之明,和赞成小程的朱熹,成为双峰并峙之局。王守仁出,而其说又有进。守仁以心之灵明为知。即人所以知善知恶,知是知非。此知非由学得;无论如何昏蔽,亦不能无存;所以谓之良知。知行即是一事。《大学》说“如恶恶臭,如好好色”。知恶臭之恶,好色之好,是知一方面事。恶恶臭,好好色,是行一方面事。人们谁非闻恶臭即恶,见好色即好的?谁是闻恶臭之后,别立一心去恶?见好色之后,别立一心去好?然则“知而不行,只是未知”。然因良知无论如何昏蔽,总不能无存,所以我们不怕不能知善知恶,知是知非,只怕明知之而不肯遵照良心去做。如此,便要在良知上用一番洗除障翳的功夫,此即所谓致知。至于处事的方法,则虽圣人亦有所不能尽知。然苟得良知精明,毫无障翳,当学时,他自会指点你去学;当用人时,他自会指点你去求助于人;正不必以此为患。心之灵明谓之知,所知的自然有一物在。不成天下之物都无了,只剩一面镜子,还说这镜子能照。所以即物穷理,功夫亦仍是用在心上。而心当静止不动时,即使之静止不动,亦即是一种功夫。所以“静处体悟,事上磨炼”,两者均无所不可。程朱的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固然把道德和知识,分成两截。陆九渊要先发人本心之明,亦不过是把用功的次序倒转了,并没有能把两者合而为一。王守仁之说,便大不相同了。所以理学从朱陆到王,实在是一个辩证法的进步。但人之性质,总是偏于一方面的,或喜逐事零碎用功夫,或喜先提挈一个大纲。所以王守仁之说,仍被认为近于陆九渊,并称为陆王。人的性质,有此两种,是一件事实,是一件无可变更的事实。有两种人自然该有两种方法给他用,而他们亦自然会把事情做成两种样子。所以章学诚说:“朱陆为千古不可无之同异,亦为千古不能无之同异。”见《文史通义·朱陆篇》。其说最通。 以一种新文化,替代一种旧文化,此新文化,必已兼摄旧文化之长,此为辩证法的真理。宋学之于佛学,亦系如此。宋学兼摄佛学之长,最显著的有两点:(一)为其律己之严。(二)为其理论的彻底。论治必严王霸之辨,论人必严君子小人之分,都系由此而出。此等精严的理论,以之律己则可,以之论事,则不免多所窒碍。又宋学家虽反对佛教的遗弃世事,然其修养的方法,受佛教的影响太深了。如其说而行之,终不免偏于内心的修养,甚至学问亦被抛荒,事为更不必说,所以在宋代,宋学中的永嘉、永康两派,就对此而起反动。永嘉派以叶适、陈傅良为魁首。反对宋学的疏于事功,疏于实学的考究。永康派以陈亮为魁首,对于朱熹王霸之辨,持异议颇坚,亦是偏于事功的。到清代,颜元、李塨一派,亦是对此力加攻击的。然永嘉、永康两派和朱陆,根本观念上,实无甚异同,所争的只是程度问题,无关宏指。颜李一派,则专讲实务,而反对在心上用功夫,几乎把宋学根本取消了。近来的人,因反对中国的学者多尚空言而不能实行,颇多称道颜李的。然颜、李的理论,实极浅薄,不足以自成一军。因为世界进步了,分工不得不精。一件事,合许多人而分工,或从事于研究,或从事于实行,和一个人幼学壮行,并无二致。研究便是实行的一部。颜、李之说,主张过甚,势必率天下人而闭目妄行。即使主张不甚,亦必变精深为浅薄。所以其说实不能成立。从理论上反对宋儒的,还有戴震。谓宋儒主张天理人欲之辨太过,以致(一)不顾人情。视斯民饮食男女之欲,为人生所不能无的,都以为毫无价值而不足恤。(二)而在上者皆得据理以责其下,下情却不能上达,遂致有名分而无是非,人与人相处之道,日流于残酷。此两端:其前一说,乃宋学末流之弊,并非宋学的本意。后一说则由宋学家承认封建时代的秩序为社会合理的组织之故。戴氏攻之,似得其当。然戴氏亦不知其病根之所在,而说只要舍理而论情,人与人的相处,就可以无问题,其说更粗浅牵强了。在现在的文化下所表现出来的人情,只要率之而行,天下就可以太平无事么?戴氏不是盲目的,何以毫无所见? 所以宋学衰敝以后,在主义上,能卓然自立,与宋学代兴的,实无其人。梁启超说:清代的学术,只是方法运动,不是主义运动,见所著《清代学术概论》。可谓知言了。质实言之,清代考证之学,不过是宋学的一支派。宋学中陆王一派,是不讲究读书的,程朱一派本不然。朱子就是一个读书极博的人。其后学如王应麟等,考据尤极精审。清学的先驱,是明末诸大儒。其中顾炎武与清代考证之学,关系尤密,也是程朱一派。其喜言经世,则颇近永嘉。清代所谓纯汉学,实至乾嘉之世而后形成,前此还是兼采汉宋,择善而从的。其门径,和宋学并无区别。清学的功绩,在其研究之功渐深,而日益趋于客观。因务求古事的真相,觉得我们所根据的材料,很不完全,很不正确;材料的解释,又极困难。乃致力于校勘;致力于辑佚;对于解释古书的工具(即训诂),尤为尽心。其结果,古书已佚而复见的,古义已晦而复明的不少,而其解决问题的方法,亦因经验多了,知道凭臆判断,自以为得事理之平,远不如调查其来路,而凭以判断者之确。于是折衷汉宋,变为分别汉宋,其主意,亦从求是变而为求真了。非不求是,乃以求真为求是。清学至此,其听至,已非复宋儒所能限,然仍是一种方法的转变,不足以自成一军。 清学在宗旨上,渐能脱离宋学而自立,要到道咸时今文之学兴起以后。西汉经师之说,传自先秦,其时社会的组织,还和秦汉以后不同。有许多议论,都不是东汉以后人所能了解的。自今文传授绝后,久被阁置不提了。清儒因分别学派,发见汉儒亦自有派别,精心从事于搜剔,而其材料始渐发见,其意义亦渐明白。今学中有一派,专务材料的搜剔,不甚注意于义理。又一派则不然,常州的庄、存与。刘,逢禄。号称此学的开山,已渐注意于汉儒的非常异义。龚自珍。魏源。两氏继之,其立说弥以恢廓。到廖平、康有为出,就渐渐的引上经世一路,非复经生之业了。 廖平晚岁的学说,颇涉荒怪。然其援据纬说,要把孔道的规模,扩充到无限大,也仍是受世变的影响的。但廖氏毕竟是个经生。其思想,虽亦受世变的影响,而其所立之说,和现代的情形,隔膜太甚。所以对于学术界,并不能发生多大的影响。康氏就不然了。康氏的经学远不如廖氏的精深。然其思想,较之廖氏,远觉阔大而有条理。他怀抱著一种见解,借古人之说为材料而说明之。以《春秋》三世之义,说明进化的原理,而表明中国现在的当改革。而以孔子托古改制之说辅之。其终极的目的,则为世界大同。恰和中国人向来怀抱的远大的思想相合,又和其目前急须改革的情形相应,所以其说能风靡一时。但康有为的学说,仍只成为现代学术思想转变的一个前驱。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学术是利于通的,物穷则变,宋明以来的文化,现在也几乎走到尽头了。即使没有西学输入,我们的学术思想,也未必不变。但既与西洋学术相值,自然乐得借之以自助。何况现在西洋的科学方法,其精密,确非我们之所及呢?所以近数十年来,中国学术思想的变化,虽然靠几个大思想家做前驱,而一经发动之后,其第二步,即继之以西洋学术的输入。和中国学术思想的转变最有关系的人是梁启超。梁氏的长处:在其(一)对于新科学,多所了解。(二)最能适应社会的程度,从事于介绍。(三)且能引学说以批评事实,使多数人感觉兴味。即此趋势的说明。 西洋学术输入以来,中国人对之之态度,亦经数变。(一)其初是指采用西法者为用夷变夏,而极力加以排斥的。(二)继则变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三)再进一步,就要打倒孔家店,指旧礼教为吃人,欢迎德谟克拉西先生、赛因斯先生,并有主张全盘西化的了。其实都不是这么一回事。欧美近代,最初发达的是自然科学。因此引起的整个学术思想的变化,即对于一切事情的观点及其应付方法。较诸旧说,都不过是程度问题。后来推及社会科学亦然。现在文化前途的改变,乃是整个社会组织的改变,并非一枝一节的问题。这个问题,乃中国与西洋之所同,而非中国之所独。具体言之,即是中国与西洋,以及全世界的各民族,都要携手相将,走上一条新的径路。其间固无一个民族,能够守旧而不变,也断非那一个民族,尽弃其所固有,而仿效别一个民族的问题。因为照现状,彼此都是坏的,而且坏得极相像。然则各种学术,能指示我们以前途,且成为各学之王,而使他种学术,奔走其下,各尽其一枝一节之用的,必然是社会学。一切现象,都是整个社会的一枝一节,其变化,都是受整个社会的规定的。惟有整个社会,能说明整个社会。亦惟有整个社会,能说明一枝一节的现象的所以然。人们向来不知,只是把一枝一节的现象,互相说明,就错了。这是因为从前的人,不知道整个社会,可成为研究的对象,所以如此。现在便不同了。所以只有最近成立的社会学,为前此之所无。亦只有整个的社会学,能够说明文化之所由来,而评判其得失,而指示我们以当走的路径。即如文明愈进步,则风俗愈薄恶,这是一件众所周知的事实,而亦是向来所视为无可如何的事实。毁弃文明固不可,亦不能。任社会风俗之迁流,而日趋于薄恶,也不是一回事。提倡道德,改良政治等,则世界上无论那一个文明国,都已经努力了几千年,而证明其无效的了。人道其将终穷乎?从社会学发明以来,才知道风俗的薄恶,全由于社会组织的不良,和文明进步,毫无关系。我们若能把社会组织彻底改良,则文明进步,就只有增加人类的福利了。这是社会学指示给我们前途最大的光明。而社会学之所以能发明,则和现代各地方蛮人风俗的被重视,以及史前史的发见,有极大的关系。因此,我们才知道社会的组织,可以有多种。目前的组织,只是特种事实所造成,并非天经地义,必不可变。变的前途,实有无限的可能。变的方法,我们所知道的,亦与前人迥异了。 以上论中国学术思想转变的大概,以下再略论中国的文学和史学。 文学的发达,韵文必先于散文,中国古代,亦系如此。现存的先秦古书,都分明包含著两种文字:一种是辞句整齐而有韵的。一种则参差不齐,和我们的口语一样。前者是韵文,后者是散文。散文的发达,大约在东周之世,至西汉而达于极点。散文发达了,我们的意思,才能够尽量倾吐,因为到这时候,文字和语言,才真正一致。所以是文学的一个大进步。西汉末年,做文章的,渐渐求其美化。其所谓美是:(一)句多偶丽。(二)不用过长过短之句。(三)用字务求其足以引起美感。其结果,逐渐成汉魏体的骈文。汉魏体的骈文,只是字句修饰些,声调嘽缓些,和散文相去,还不甚远。以后一直向这趋势发达,至齐梁时代,遂浮靡而不能达意了。此时供实用之文,别称为笔。然笔不过参用俗字俗语;用字眼、用典故,不及文来得多;其语调还和当时的文相近,与口语不合,还是不适于用。积重之势,已非大改革不可。改革有三条路可走:(一)径用口语。这在昔日文字为上中流社会所专有的时代,是不行的。(二)以古文为法。如苏绰的拟《大诰》是。这还是不能达意。只有第(三)条路,用古文的义法,即文字尚未浮靡时的语法。以运用今人的言语,是成功的。唐朝从韩柳以后,才渐渐的走上这条路。散文虽兴,骈文仍自有其用,骈散自此遂分途。宋朝为散文发达的时代。其时的骈文,亦自成一格。谓之宋四六。气韵生动,论者称为骈文中的散文。 诗歌另是一体。文是导源于语言,诗是导源于歌谣的。所以诗体,当其发生之时,即非口语之调。近人以随意写来的散文,亦称为诗,新诗。这至少要改变向来诗字的定义然后可。古代的诗,大抵可歌,传于后世的,便是《诗经》和《楚辞》。到汉朝,风尚变了。制氏雅乐虽存,不为人之所好。汉武帝立新声乐府,采赵、代、秦、楚之讴,使李延年协其律,司马相如等为之辞,是为汉代可歌的诗。古代的诗,则变为五言诗,成为只可吟诵之物。论者多以此为诗体的退化,这是为尊古之见所误。其实凡事都到愈后来愈分化。吟诵的诗和合乐的诗的判而为二,正是诗体的进化。歌唱的音调,和听者的好尚的变迁,是无可如何的事。隋唐时,汉代的乐府,又不为人之所好,而其辞亦渐不能合乐了。听者的好尚,移于外国传来的燕乐。按其调而填词,谓之词。极盛于两宋之世。至元以后,又渐成为但可吟诵,不能协律之作,而可歌的限于南北曲。到清朝,按曲谱而填词的,又多可诵而不可歌了。中国的所谓诗,扩而充之,可以连乐府、词,曲,都包括在内。因为其起源,同是出于口中的歌的。一个民族的歌谣,不容易改变。试看现代的山歌,其音调,还与汉代的乐府一样,便可知道。所以现在,非有新音乐输入,诗体是不会变化的。现在万国交通,新音乐输入的机会正多。到我国人的口耳与之相习,而能利用之以达自己的美感时,新诗体就可产生了。 文学初兴之时,总是与语言相合的。但到后来,因(一)社会情形的复杂,受教育的程度,各有不同;(二)而时间积久了,人的语言,不能不变,写在纸上的字,却不能再变;言文就渐渐的分离了。合于口语的文字,是历代都有的。如(一)禅宗和宋儒的语录。(二)元代的诏令,(三)寒山、拾得的诗,(四)近代劝人为善的书都是。(五)而其用之,要以平话为最广。这是非此不可的。从前文言、白话,各有其分野,现在却把白话的范围推广了。这因(一)受教育的人渐多,不限于有闲阶级;而所受的教育,亦和从前不同;不能专力于文字。(二)世变既亟,语言跟著扩充、变化,文字来不及相随,乃不得不即用口语。此乃事势的自然,无人提倡,也会逐渐推广的。守旧的人,竭力排斥白话,固然是不达。好新的人,以此沾沾自喜,也是贪天之功,以为己力的。所谓古文,大部分系古代的言语。其中亦有一部分,系后人依据古代的语法所造的,从未宣诸唇吻,只是形之楮墨。然楮墨之用,亦系一种广义的语言。既有其用,自不能废。而况纸上的言语,有时亦可为口语所采用。所以排斥文言,也是偏激之论。 文以载道,文贵有用之说,极为近人所诋毁。此说固未免于迂,然亦不能调其全无道理。近人袭西洋文学的理论,贵纯文学而贱杂文学,这话固然不错。然以为说理论事之作,必是杂文学,必写景言情之作,而后可以谓之纯文学,则是皮相之谈。美的原质,论其根柢,实在还是社会性。社会性有从积极方面流露的,如屈原杜甫的忠爱是。有从消极方面流露的,如王维、孟浩然的闲适是。积极的人人所解,消极的似乎适得其反,其实不然。积极的是想把社会改好,消极的则表示不合作。虽然无所作为,然(一)使人因此而悟现社会之坏,(二)至少亦使社会减少一部分恶势力,其功效也还是一样的。文字上的所谓美,表面上虽若流连风景,其暗中深处,都藏有这一个因素在内。诗词必须有寄托,才觉得有味,真正流连风景的,总觉得浅薄,就是为此。然则文字的美恶,以及其美的程度,即视此种性质之有无多寡以为衡,其借何种材料而表现,倒是没有关系的。忧国忧民,和风花雪月,正是一样。以说理论事,或写景言情,判别文学的为纯为杂,又是皮相之谈了。文以载道,文贵有用等说,固然不免于迂腐。然载道及有用之作,往往是富于社会性的,以此为第一等文字,实亦不为无见,不过抛荒其美的方面,而竟以载道和有用为目的,不免有语病罢了。 中国的有史籍甚早。《礼记·玉藻》说:“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郑《注》说:“其书,《春秋》、《尚书》其存者。”《汉书·艺文志》说“右史记事,左史记言”是错的。《礼记·祭统》说“史由君右,执策命之”,即右史记言之证。这大约是不错的。《周官》还有小史,记国君及卿大夫的世系,是为《帝系》及《世本》。我国最古的史籍《史记》,其本纪及世家,似系据春秋和系世编纂而成。列传则源出记言之史。记言之史,称为《尚书》。乃因其为上世之书而得此名,其原名似称为语。语之本体,当系记人君的言语,如现在的训辞讲演之类。后来扩充之,则及于一切嘉言。嘉言的反面是莠言,间亦存之以昭炯戒。记录言语的,本可略述其起因及结果,以备本事。扩充之则及于一切懿行,而其反面即为恶行。此体后来附庸蔚为大国,名卿大夫,及学术界巨子,大抵都有此等记录,甚至帝王亦有之。其分国编纂的,则谓之《国语》。关于一人的言行,分类编纂的,则谓之《论语》。记载一人的大事的,则如《礼记·乐记》,述武王之事,谓之《牧野之语》都是。《史记》的列传,在他篇中提及多称为语,如《秦本纪》述商鞅说孝公变法事曰:“其事在《商君语》中。”可见其源出于语,推而广之,则不名为语的,其实亦系语体。如《晏子春秋》及《管子》中的大中小匡等是。八书是记典章经制的,其源当亦出于史官,不过不能知其为何官之史罢了。史官以外,还有民间的传述。有出于学士大夫之口的,如魏绛、伍员述少康、羿、浞之事是。见《左氏》襄公四年,哀公元年,及《史记·吴太伯世家》。亦有出于农夫野老之口的,如孟子斥咸丘蒙所述为齐东野人之语是。古史的来源,大略如此。秦始皇烧书,《史记·六国表》说“诸侯史记尤甚”,大约史官所记载,损失极多。流行民间之书,受其影响当较少。口耳相传,未著竹帛的,自然更不必说了。 有历史的材料是一事,有史学上的见地又系一事。古代史官,虽各有专职,然大体不过奉行故事。民间传述,或出惊奇之念,或出仰慕之忱,所谓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亦说不上什么史学上的见地。到司马谈、迁父子出,才网罗当时所有的史料,编纂成一部大书。这时的中国,在当时人的眼光中,实已可谓之天下。因为所知者限于此。在所知的范围中,并没有屏斥异国或异族的史料不载。所以《太史公书》,这是《史记》的本名。《汉书·艺文志》著录即如此。《史记》乃史籍通名,犹今言历史。《太史公书》,为史部中最早的著述,遂冒其一类的总名。实自国别史进于世界史,为史体一大进步。 从此以后,国家亦渐知史籍的重要了。后汉以后,乃有诏兰台、东观中人述作之事。魏晋以后,国家遂特设专官。此时作史的,在物力上,已非倚赖国家不行。一因材料的保存及搜辑,一因编纂时之费用。至于撰述,则因材料不多,还为私人之力所能及。所以自南北朝以前,大率由国家供给材料及助力,而司编撰之事的,则仍系一二人,为私家著述性质。唐以后史料更多,不徒保存、蒐辑,即整理、排比,亦非私人之力所及,于是独力的著述,不得不变为集众纂修之局了。私家著述及集众纂修,昔人的议论,多偏袒前者,这亦是一偏之见。姑无论材料既多,运用为私人之力所不及。即舍此勿论,而昔时的正史,包括的门类很多,亦非一人所能兼通。所以即就学术方面论,两者亦各有长短。唐修《新晋书》,即今正史中的《晋书》。其志非前人所能及,即其一证。关于正史的历史,可参看《史通》的《六家》、《二体》、《古今正史》、《史官建置》各篇,及拙撰《史通评》中这几篇的评。商务印书馆本。 从前的历史,系偏重于政治方面的。而在政治方面,则所注重的,为理乱兴衰,典章经制两类。正史中的纪传,是所以详前者的,志则所以详后者。已见《绪论》中。编年史偏详前者。《通典》、《通考》一类的书,则偏详后者,都不如纪传表志体的完全。所以后来功令,独取纪传表志体为正史。然编年体和政书,《通典》、《通考》等。在观览上亦各有其便,所以其书仍并为学者所重。这是中国旧日所认为史部的重心的。纪传体以人为单位,编年史以时为系统,欲句稽一事的始末,均觉不易。自袁枢因《通鉴》作《纪事本末》后,其体亦渐广行。 中国的史学,在宋时,可谓有一大进步。(一)独力著成一史的,自唐已后,已无其事。宋则《新五代史》出欧阳修一人;《新唐书》虽出修及宋祁两人,亦有私家著述性质;事非易得。(二)编年之史,自三国以后,久已废阙。至宋则有司马光的《资治通鉴》,贯串古今。朱熹的《通鉴纲目》,叙事虽不如《通鉴》的精,体例却较《通鉴》为善。《通鉴》有目无纲,检阅殊为不便。司马光因此,乃有《目录》之作,又有《举要》之作。《目录》既不与本书相附丽。举要则朱子《答潘正叔书》,讥其“详不能备首尾,略不可供检阅”,亦系实情。所以《纲目》之作,确足以改良《通鉴》的体例。(三)讲典章经制的书,虽起于唐杜佑的《通典》,然宋马端临的《文献通考》,搜集尤备,分类亦愈精。又有会要一体,以存当代的掌故,并推其体例,以整理前代的史实。(四)郑樵《通志》之作,网罗古今。其书虽欠精审,亦见其魄力之大。(五)当代史料,搜辑綦详。如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王偁《东都纪略》等都是。(六)自周以前的古史,实系别一性质。至宋而研究加详。如刘恕《通鉴外纪》、金履祥《通鉴纲目前编》、苏辙《古史考》、胡宏《皇王大纪》、罗泌《路史》等都是。(七)研究外国史的,宋朝亦加多。如叶隆礼《契丹国志》、孟珙《蒙鞑备录》等是。(八)考古之学,亦起于宋时。如欧阳修的《集古录》、赵明诚的《金石录》等,始渐求材料于书籍之外。(九)倪思的《班马异同评》、吴缜的《新唐书纠缪》等,皆出于宋时。史事的考证,渐见精核。综此九端,可见宋代史学的突飞猛进。元明时代复渐衰。此因其时之学风,渐趋于空疏之故。但关于当代史料,明人尚能留心收拾。到清朝,文字之狱大兴,士不敢言当代的史事;又其时的学风,偏于考古,而略于致用;当代史料,就除官书、碑传之外,几乎一无所有了。但清代考据之学颇精。推其法以治史,能补正前人之处亦颇多。 研究史法之作,专著颇少。其言之成理,而又有条理系统的,当推刘知几的《史通》。《史通》是在大体上承认前人的史法为不误,而为之弥缝匡救的。其回到事实上,批评历代的史法,是否得当;以及研究今后作史之法当如何的,则当推章学诚。其识力实远出刘知几之上。此亦时代为之。因为刘知几之时,史料尚不甚多,不虑其不可遍览,即用前人的方法撰述已足。章学诚的时代,则情形大不同,所以迫得他不得不另觅新途径了。然章氏的识力,亦殊不易及。他知道史与史材非一物,保存史材,当务求其备,而作史则当加以去取;以及作史当重客观等,见《文史通义·史德篇》。实与现在的新史学,息息相通。不过其时无他种科学,以为辅助,所以其论不如现在新史学的精审罢了。然亦不过未达一间而已,其识力亦很可钦佩了。 第十八章 宗教 宗教的信仰,是不论那一个民族都有的。在浅演之时固然,即演进较深之后,亦复如此。这是因为:学问之所研究,只是一部分的问题,而宗教之所欲解决,则为整个的人生问题。宗教的解决人生问题,亦不是全不顾知识方面的。他在感情方面,固然要与人以满足。在知识方面,对于当时的人所提出的疑问,亦要与以一个满意的解答。所以一种宗教,当其兴起之时,总是足以解决整个人生问题的。但既兴起之后,因其植基于信仰,其说往往不易改变;而其态度亦特别不宽容;经过一定时期之后,遂成为进化的障碍,而被人斥为迷信。 宗教所给与人的,既是当下感情上和知识上的满足,其教义,自然要随时随地而异。一种宗教,名目未变,其教义,亦会因环境而变迁。原始的人,不知道自然界的法则。以为凡事都有一个像人一般的东西,有知识,有感情,有意志,在暗中发动主持著。既不知道自然界的法则,则视外界一切变化,皆属可能。所以其视环境,非常之可畏怖。而其视其所祈求的对象,能力之大,尤属不可思议。有形之物,虽亦为其所崇拜,然其所畏怖而祈求的,大概非其形而为寓于其中的精灵。无形可见之物,怎会令人深信不疑呢?原来古人不知道生物与无生物之别,更不知道动物与植物、人与动物之别,一切都看做和自己一样,而人所最易经验到而难于解释的,为梦与死。明明睡在这里没有动,却有所见,有所闻,有所作为;明明还是这个人,而顷刻之间,有知已变为无知了;安得不相信人身之中,别有一物以为之主?既以为人是如此,就推之一切物,以为都是如此了。这是我们现在,相信人有灵魂;相信天地、日月、山川等,都有神为之主;相信老树、怪石、狐狸、蛇等等,都可以成为精怪的由来。虽然我们现在,已知道自然界的法则了;知道生物与无生物、动物与植物、人与其他动物之别了;然此等见解,根株仍未拔尽。 人类所崇拜的灵界,其实是虚无缥缈的,都是人所想像造作出来的。所以所谓灵界,其实还是人间世界的反映。人类社会的组织变化了,灵界的组织,也是要跟著变化的。我们现在所看得到的,其第一步,便是从部族时代进于封建时代的变化。部族的神,大抵是保护一个部族的,和别一个部族,则处于敌对的地位。所以《左氏》僖公十年说:“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孔子也说:“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论语·为政》。到封建时代,各个神灵之间,就要有一个联系。既要互相联系,其间自然要生出一个尊卑等级来。在此时代,宗教家所要做的工作就是:(一)把神灵分类。(二)确定每一类之中及各类之间尊卑等级的关系。我们在古书上看得见的,便是《周官》大宗伯所分的(一)天神,(二)地祇,(三)人鬼,(四)物魅四类。四类相互之间,自然天神最尊,地祇次之,人鬼次之,物魅最下。天神包括日月、星辰、风雨等。地祇包括山岳、河海等。但又有一个总天神和总地祇。人鬼:最重要的,是自己的祖宗。其余一切有功劳、有德行的人,也都包括在内。物魅是列举不尽的。天神、地祇、人鬼等,都是善性居多。物魅则善恶无定。这是中国人最普通的思想,沿袭自几千年以前的。宗教发达到这一步,离一般人就渐渐的远了。“天子祭天地,诸侯祭其境内名山大川,”《礼记·王制》。和一般人是没有关系的。季氏旅于泰山,孔子就要讥其非礼了,《论语·八佾》。何况平民?昊天上帝之外,还有主四时化育的五帝:东方青帝灵威仰,主春生。南方赤帝赤熛怒,主夏长。西方白帝白招拒,主秋成。北方黑帝汁光纪,主冬藏。中央黄帝含枢纽,则兼主四时化育。每一朝天子的始祖,据说实在是上帝的儿子。譬如周朝的始祖后稷,他的母亲姜嫄,虽说是帝喾之妃,后稷却不是帝喾的儿子。有一次,姜嫄出去,见一个大的足印。姜嫄一只脚,还不如他一个拇指大。姜嫄见了,觉得奇怪。把自己的脚,在这足印里踏踏看呢。一踏上去,身体就觉得感动。从此有孕了。生了一个儿子,就是后稷。又如商朝的始祖契。他的母亲简狄,也是帝喾之妃,然而契也不是帝喾的儿子。简狄有一次,到河里去洗澡,有一只玄鸟,掉下一个卵来。简狄取来吞下去,因此有孕了。后来就生了契。这个谓之“感生”。见《诗·生民》及《玄鸟》。《史记·殷周本纪》述契,后稷之生,即系《诗说》。《周官》大宗伯,以禋祀祀昊天上帝。小宗伯,兆五帝于四郊。郑玄谓天有六,即五帝和昊天上帝燿魄宝。可看《礼记·祭法疏》,最简单明了。五帝之名,虽出纬候,然其说自系古说。所以《礼记·礼运》:“因名山以升中于天,因吉土以饗帝于郊”已经把天和帝分说了。契稷等因系上帝之子,所以其子孙得受命而为天子。按诸“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之义,自然和平民无涉的,用不着平民去祭。其余如“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而且是“民所取材用”的,《礼记·祭法》。虽和人民有关系。然因尊卑等级,不可紊乱之故,也就轮不着人民去祭了。宗教发达到此,神的等级愈多,上级的神威权愈大,其去一般人却愈远,正和由部族之长,发展到诸侯,由列国并立的诸侯,进步到一统全国的君主,其地位愈尊,而其和人民相去却愈远一样。 人,总是讲究实际的。所敬畏的,只会是和自己切近而有关系的神。日本田崎仁义所著《中国古代经济思想及制度》说:古代宗教思想,多以生物之功,归之女性;又多视日为女神。中国古代,最隆重的是社祭。《礼记·郊特牲》说:“惟为社事,单出里。惟为社田,国人毕作。惟社,丘乘共粢盛。”单同殚。而这所谓社,则只是一地方的土神,据《礼记·祭法》,王、诸侯、大夫等,均各自立社。并不是与天神相对的后土。《易经·说卦传》:离为日,为中女。《山海经》和《淮南子》,以生日驭日的羲和为女神。《山海经·大荒南经》:“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羲和,方浴日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淮南子·天文训》:“至于悲泉,爰止其女,爰息其马,是谓县车。”而《礼记·郊特牲》说,郊之祭,乃所以迎“长日之至”。可见以郊祭为祭天,乃后起之事,其初只是祭日;而祭日与祭社,则同是所以报其生物之功。后来虽因哲学观念的发达,而有所谓苍苍者天,抟抟者地,然这整个的天神和整个的地神,就和人民关系不切了,虽没有政治上“天子祭天地”的禁令,怕也不会有什么人去祭他的。日月星辰风雨等,太多了,祭不胜祭;亦知道其所关涉者广,用不著一地方去祭他。只有一地方的土神,向来视为于己最亲的,其祭祀还相沿不废。所以历代以来,民间最隆重的典礼是社祭,最热闹的节场是作社。还有所谓八蜡之祭,是农功既毕之后,举凡与农事有关之神,一概祭饗他一次。见《郊特牲》。又古代视万物皆有神,则有所谓中霤,有所谓门,有所谓行,有所谓户,有所谓灶,均见《祭法》。此等崇拜,倒也有残留到后世的。又如古代的司命,是主人的生死的。司命亦见《祭法》。《庄子·至乐》云:“庄子之楚,见髑髅而问之。夜半,髑髅见梦。庄子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知古谓人生死,皆司命主之。后世则说南斗主生,北斗主死,所以南北斗去人虽远,倒也有人崇拜它。诸如此类,悉数难终。总之于人有切近的关系的,则有人崇拜,于人无切近的关系的,则位置虽高,人视之,常在若有若无之间。现在人的议论,都说一神教比多神教进化,中国人所崇拜的对象太杂,所以其宗教,还是未甚进化的。其实不然。从前俄国在专制时代,人民捐一个钱到教堂里去,名义上也要以俄皇的命令允许的。这和佛教中的阿弥陀佛有一个人皈依他,到临死时,佛都自己来接引他到净土去一样。中国的皇帝,向来是不管小事的,所以反映着人间社会而成的灵界组织,最高的神,亦不亲细务。假使中国宗教上的灵界组织,是以一个大神,躬亲万事的,中国人也何尝不会专崇拜这一个神?然而崇拜北斗,希冀长生,和专念阿弥陀佛,希冀往生净土的,根本上有什么区别呢?若说一神教的所谓一神,只是一种自然力的象征,所以崇拜一神教的,其哲学上的见地,业已达于泛神论了,要比多神教高些。则崇拜一神教的,都是当他自然力的象征崇拜的么?老实说:泛神论与无神论,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真懂得泛神论的,也就懂得无神的意义,不会再有现在某些宗教家的顽固见解了。 较神的迷信进一步的,则为术。术数两字,古每连称,其实两者是不同的,已见上章。术之起源,由于因果的误认。如说做一个木人,或者束一个草人,把他当做某人,用箭去射他,就会使这个人受伤。又如把某人贴身之物,加以破坏,就能使这个人受影响之类。苌弘在周朝,把狸首象征不来的诸侯去射他,以致为晋人所杀。见《史记·封禅书》。豫让为赵襄子所擒,请襄子之衣,拔剑三跃而击之,衣尽出血,襄子回车,车轮未周而亡。就是此等见解。凡厌胜咒诅之术,均自此而出。又有一种,以为此地的某种现象,与彼地的某种现象;现在的某种现象,和将来的某种现象;有连带关系的。因欲依据此时此地的现象,以测知彼时彼地的现象。是为占卜之术所自始。此等都是所谓术。更进一步则为数。《汉书·艺文志》说形法家之学道:“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数,器物之形容,以求其声气贵贱吉凶,犹律有长短,而各征其声,非有鬼神,数自然也。”全然根据于目可见、身可触的物质,以说明现象的原因,而否认目不可见的神秘之说,卓然是科学家的路径。惜乎这种学派中人,亦渐渐的枉其所信,而和术家混合为一了。《汉志·术数略》,共分六家:曰天文。曰历谱。曰五行。曰蓍龟。曰杂占。曰形法。蓍龟和杂占,纯粹是术家言。天文、历谱、五行、形法都饶有数的意味,和术家混合了,为后世星相之学所自出。 中国古代所崇拜的对象,到后世,都合并起来,而被收容于道教之中。然所谓道教,除此之外,尚有一个元素,那便是神仙家。当春秋战国时,就有所谓方士者,以不死之说,诳惑人主。《左氏》昭公二十年,齐景公问于晏子,说“古而无死,其乐何如”?古代无论哲学,宗教,都没有持不死之说的,可见景公所问,为受神仙家的诳惑了。此后齐威宣王,燕昭王亦都相信他。见于《史记·封禅书》,而秦始皇、汉武帝信之尤笃,其事为人人所知,无烦赘述了。事必略有征验,然后能使人相信。说人可不死,是最无征验的。齐景公等都系有为之主,何以都为所蛊惑呢?以我推测,因燕齐一带,多有海市。古人明见空中有人物城郭宫室,而不知其理,对于神仙之说,自然深信不疑了。神仙家,《汉志》列于方技,与医经、经方、房中并列。今所传最古的医书《素问》,中亦多载方士之言。可见方士与医药,关系甚密。想藉修炼、服食、房中等术,以求长生,虽然误缪,要不能视为迷信。然此派在汉武时,就渐渐的和古代的宗教混合了。汉武时,所谓方士,实分两派:一派讲炼丹药,求神仙,以求长生。一派则从事祠祭以求福。其事具见于《史记·封禅书》、《汉书·郊祀志》。《郊祀志》所载各地方的山川,各有其当祭之神,即由献其说的方士主持。此乃古代各部族的宗教,遗留到后世的。《山海经》所载,某水某山有某神,当用何物祠祭,疑即此等方士所记载。此派至元帝后,多被废罢;求神仙一派,亦因其太无效验,不复为时主所信;乃转而诳惑人民。其中规模最大的,自然是张角。次之则是张鲁。他们也都讲祠祭。但因人民无求长生的奢望,亦无炼金丹等财力,依《抱朴子》讲,当时方士炼丹,所费甚巨。葛洪即自憾无此资财,未能从事。所以不讲求神仙,而变为以符咒治病了。符咒治病,即是祝由之术,亦古代医术中的一科。其牵合道家之学,则自张鲁使其下诵习老子五千言始。张鲁之道,与老子毫无干涉,何以会使人诵习老子呢?依我推测,大约因汉时以黄老并称,神仙家自托于黄帝,而黄帝无书,所以牵率及于老子。张鲁等的宗教,有何理论可讲?不过有一部书,以资牵合附会就够了,管什么实际合不合呢?然未几,玄学大兴,老子变为时髦之学,神仙家诳惑上流社会的,亦渐借其哲理以自文。老子和所谓方士,所谓神仙家,就都生出不可分离的关系来了。此等杂多的迷信,旁薄郁积,毕竟要汇合为一的。享其成的,则为北魏时的寇谦之。谦之学张鲁之术,因得崔浩的尊信,言于魏明元帝而迎之,尊之为天师,道教乃成为国家所承认的宗教,俨然与儒释并列了。此事在民国纪元前一千四百八十九年,公元423年。刘宋少帝景平元年,魏明元帝泰常八年。后世谈起道教来,均奉张陵为始祖。陵乃鲁之祖父。据《后汉书》说:陵客蜀,学道于鹄鸣山中。受其道者,辄出米五斗,故谓之米贼。陵传子衡,衡传于鲁。然其事羌无证据。据《三国志注》引《典略》,则为五斗米道的,实系张脩。脩乃与鲁并受命于刘焉,侵据汉中,后来鲁又袭杀脩而并其众的。鲁行五斗米道于汉中,一时颇收小效。疑其本出于脩,鲁因其有治效而沿袭之,却又讳其所自出,而自托之于父祖。历史,照例所传的,是成功一方面的人的话,张陵就此成为道教的始祖了。 从外国输入的宗教,最有权威的,自然是佛教。佛教的输入,旧说都以为在后汉明帝之世。说明帝梦见金人,以问群臣,傅毅对以西方有圣人,乃遣郎中蔡愔、博士弟子秦景等使于天竺。得佛经四十二章,及释迦立像,与沙门摄摩腾、竺法兰,以白马负经而至。因立白马寺于洛城西。此乃因其说见于《魏书·释老志》,以为出于正史之故。梁启超作佛教之初输入,考此说出于西晋道士王浮的《老子化胡经》,其意乃欲援释入道,殊为妖妄。然《魏书》实未以金人入梦,为佛教入中国之始。据《魏书》之意,佛教输入,当分三期:(一)匈奴浑邪王降,中国得其金人,为佛教流通之渐。(二)张骞至大夏,知有身毒,行浮屠之教。哀帝元寿元年,博士弟子秦景宪,受大月氏使伊存口授浮屠经。(三)乃及明帝金人之梦。金人实与佛教无涉。大月氏使口授浮屠经,事若确实,当可称为佛教输入之始。元寿元年,为民国纪元前一千九百十三年,即西历公元前2年。然则佛教输入中国,实在基督诞生后两年了。基督降生,在纪元前4年。西人因纪年行用已久,遂未改正。据《后汉书》所载,光武帝子楚王英业已信佛,可见其输入必不在明帝之世。秦景宪与秦景,当即一人。此等传说中的人物,有无尚不可知,何况确定其名姓年代?但大月氏为佛教盛行之地;汉与西域,交通亦极频繁;佛教自此输入,理有可能。梁启超以南方佛像涂金;《后汉书·陶谦传》,说谦使笮融督广陵,下邳,彭城运粮,融遂断三郡委输,大起浮屠寺,作黄金屠像;疑佛教本自南方输入。然此说太近臆测。即谓其系事实,亦不能断定其输入在北方之先。梁氏此文,破斥旧说之功甚大,其所建立之说,则尚待研究。柳诒征《梁氏佛教史评》,可以参看。佛教的特色在于(一)其说轮回,把人的生命延长了,足以救济中国旧说,(甲)限善报于今世及其子孙,及(乙)神仙家飞升尸解等说的太无征验,而满足人的欲望。(二)又其宗旨偏于出世,只想以个人的修养,解脱苦痛,全不参加政治斗争。在此点,佛教与张角、张鲁等,大不相同。所以不为政治势力所摧残,而反为其所扶植。(三)中国是时,尚缺乏统一全国的大宗教。一地方一部族之神,既因其性质偏狭而不适于用,天子所祭的天地等,亦因其和人民相去远了,而在若无若有之间。张角、张鲁等的宗教运动,又因其带有政治斗争性质;且其教义怕太浅,而不足以餍上中流社会之望;并只适于秘密的结合,而不宜于平和的传布;不能通行。只有佛教,既有哲理,又说福报,是对于上中下流社会都适宜的。物我无间,冤亲平等,国界种界尚且不分,何况一国之中,各地方各民族等小小界限?其能风行全国,自然无待于言了。至佛教的哲理方面,及其重要宗派,上章已略言之,今不赘述。 把一个中空的瓶抛在水中,水即滔滔注入,使其中本有水,外面的水就不容易进去了。这是先入为主之理,一人如是,一国亦然。佛教输入时,中国的宗教界,尚觉贫乏,所以佛教能够盛行。佛教输入后,就不然了。所以其他外教,输入中国的虽多,都不能如佛教的风行无阻。其和中国文化的关系亦较浅。 佛教以外,外国输入的宗教,自以回教为最大。此教缘起,人人知之,无待赘述。其教本名伊思兰,在中国则名清真,其寺称清真寺。其经典名《可兰》。原本为阿剌伯文,非其教中有学问的人不能读;而其译本及教中著述,流布于社会上的很少;所以在中国,除教徒外,罕有了解回教教义的。又回教教规,极为严肃。教徒生活,与普通人不甚相合。所以自元代盛行输入以来,已历七百年,仍不能与中国社会相融化。现在中国信奉回教的人约有五千万。其中所包含的民族实甚多,然人皆称为回族,俨然因宗教而结合成一个民族了。因宗教而结合成一个民族,在中国,除回教之外,是没有的。 中国人称伊思兰教为回教,乃因其为回纥人所信奉而然。然回纥在漠北,实本信摩尼教。其信伊思兰教,乃走入天山南路后事。摩尼教原出火教。火教为波斯国教,中国称为胡天。又造祆字,称为祆教。其字从示从天,读他烟切。或误为从夭,读作于兆切,就错了。火教当南北朝时,传至葱岭以东,因而流入中国。然信奉他的,只有北朝的君主。唐朝时,波斯为大食所灭,中亚细亚亦为所据,火教徒颇有东行入中国的,亦未和中国社会,发生甚么影响。摩尼教则不然。唐朝安史乱后,回纥人多入中国,其教亦随之而入。自长安流行及于江淮。武宗时,回纥败亡,会昌五年,西历八四五年,民国纪元前一○六七年。中国乃加以禁断。然其教流行至南宋时仍不绝。其人自称为明教。教外人财谓之吃菜事魔,以其教徒均不肉食之故。案宗教虽似专给人以精神上的慰安,实则仍和现实生活有关系。现实生活,经济问题为大。流行于贫苦社会中的宗教,有教人团结以和现社会相斗争的,如太平天国所创的上帝教,实行均田和共同生活之法是。有教教徒自相救恤,对于现社会的组织,则取放任态度的,如张鲁在汉中,教人作义舍,置米肉其中,以便行人;令有小过者修路;禁酒,春夏禁杀;明教徒戒肉食,崇节俭,互相救恤是。入其教的,生活上既有实益,所以宋时屡加禁断不能尽绝。然社会秩序未能转变时,与之斗争的,固然不免灭亡;即欲自成一团体,独立于现社会组织之外的,亦必因其和广大的社会秩序不能相容,而终遭覆灭。所以到元朝以后,明教也就默默无闻了。张鲁之治汉中,所以能经历数十年,乃因其政治尚有规模,人民能与之相安,并非由其教义,则明教的流行较久,亦未必和其教义有甚关系了。火教及摩尼教流行中国的历史,详见近人陈垣所撰《火祆入中国考》。 基督教入中国,事在民国纪元前一千二百七十四年。西历六三八,唐太宗贞观十二年。波斯人阿罗本,(Olopen)始赉其经典来长安。太宗许其建寺,称为波斯,玄宗因其教本出大秦,改寺名为大秦寺。其教在当时,称为景教。德宗时,寺僧景净,立《景教流行中国碑》,明末出土,可以考见其事的始末。蒙古时,基督教又行输入。其徒谓之也里可温。陈垣亦有考。元时,信奉基督教的,多是蒙古人。所以元亡而复绝。直到明中叶后,才从海路复行输入。近代基督教的输入,和中国冲突颇多。推其源,实出于政治上的误解。基督教的教义,如禁拜天,拜祖宗,拜孔子等,固然和中国的风俗是冲突的。然前代的外教,教规亦何尝不和中国风俗有异同?况近代基督教初输入时,是并不禁拜天、拜祖宗、拜孔子的。明末相信基督教的,如徐光启、李之藻辈,并非不了解中国文化的人。假使基督教义和中国传统的风俗习惯实不相容,他们岂肯因崇信科学之故,把民族国家,一齐牺牲了。当时反对西教的,莫如杨光先。试看他所著的《不得已书》。他说他们“不婚不宦,则志不在小”。又说:“其制器精者,其兵械亦精。”又说:他们著书立说,谓中国人都是异教的子孙。万一他们蠢动起来,中国人和他相敌,岂非以子弟敌父兄?又说:“以数万里不朝不贡之人,来不稽其所从来,去不究其所从去;行不监押,止不关防。十三省山川形势,兵马钱粮,靡不收归图籍。百余年后,将有知余言之不得已者。”因而断言:“宁可使中国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国有西洋人。”原来中国历代,军政或者废弛,至于军械,则总是在外国之上的。到近代,西人的船坚炮利,中国才自愧弗如。而中国人迷信宗教,是不甚深的。西洋教士坚苦卓绝的精神,又非其所了解。自然要生出疑忌来了。这也是在当日情势之下,所不能免的,原不足以为怪,然攻击西教士的虽有,而主张优容的,亦不在少数。所以清圣祖初年,虽因光先的攻击,汤若望等一度获罪,然教禁旋复解除。康熙一朝,教士被任用者不少。于中国文化,裨益实非浅鲜。此亦可见基督教和中国文化,无甚冲突了。教禁之起,实由一七○四年,康熙四十三年。教皇听别派教士的话,以不禁中国教徒拜天,拜祖宗,拜孔子为不然,派多罗(Tourmon)到中国来禁止。此非但教义与中国相隔阂,亦且以在中国传教的教士,而受命于外国的教皇,亦非当时中国的见解,所能容许。于是有康熙五十六年重申教禁之事。世宗即位后,遂将教徒一律安置澳门;各省的天主堂,尽行改为公廨了。自此以后,至五口通商后教禁解除之前,基督教在中国,遂变为秘密传播的宗教。中国人既不知道他的真相,就把向来秘密教中的事情,附会到基督教身上。什么挖取死人的眼睛咧,聚集教堂中的妇女,本师投以药饵,使之雉鸣求牡咧,种种离奇怪诞之说,不一而足,都酿成于此时。五口通商以后,(一)中国人既怀战败之忿,视外国的传教,为藉兵力胁迫而成。(二)教民又恃教士的干涉词讼为护符,鱼肉乡里。(三)就是外国教士,也有倚势妄为,在中国实施其敲诈行为的。见严复译英人宓克所著《中国教案论》。于是教案迭起,成为交涉上的大难题了。然自庚子事变以后,中国人悟盲目排外之无益,风气翻然一变,各省遂无甚教案。此亦可见中国人对于异教的宽容了。 基督教原出犹太。犹太教亦曾输入中国。谓之一赐乐业教。实即以色列的异译。中国谓之挑筋教。今存于河南的开封。据其教中典籍所记,其教当五代汉时,民国纪元前九六五至九六二,西历九四七至九五○年。始离本土,至宋孝宗隆兴元年,民国纪元前七四九,西历一一六三年。始在中国建寺。清圣祖康熙四十一年,有教徒二三千人。宣宗道光末,存者止300余。宣统元年200余。民国八年,止有120余人。初来时凡17姓,清初,存者止有7姓了。详见陈垣《一赐乐业教考》。 社会变乱之际,豪杰之士,想结合徒党,有所作为的,亦往往藉宗教为工具。如前代的张角、孙恩,近代的太平天国等都是。此特其荦荦大者,其较小的,则不胜枚举。此等宗教,大率即系其人所创造,多藉当时流行之说为资料。如张角讹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苍,疑当作赤,为汉人所讳改。系利用当时五行生胜之说;白莲教依托佛教;上帝教依托基督教是。然此实不过借为资料,利用其业已流行于社会。其教理,实与其所依附之说,大不相同。其支离灭裂,往往使稍有智识之人,闻之失笑。上帝教和义和团之说,因时代近,传者较多,稍一披览,便可见得。然非此不足以扇动下流社会中人。我们现在的社会,实截然分为两橛。一为上中流知识阶级,一为下流无知识阶级。我们所见,所闻,所想,实全与广大的为社会基础的下层阶级相隔绝。我们的工作,所以全是浮面的,没有真正的功效,不能改良社会,即由于此。不可不猛省。 中国社会,迷信宗教,是不甚深的。此由孔教盛行,我人之所祈求,都在人间而不在别一世界之故。因此,教会之在中国,不能有很大的威权。因此,我们不以宗教问题和异族异国,起无谓的争执。此实中国文化的一个优点。现今世界文化进步,一日千里。宗教因其性质固定之故,往往成为进化的障碍。若与之争斗,则又招致无谓的牺牲,欧洲的已事,即其殷鉴。这似乎是文化前途一个很大的难题。然实际生活,总是顽强的观念论的强敌。世界上任何宗教,其教义总有几分禁欲性的,事实上,却从没看见多数的教徒,真能脱离俗生活。文化愈进步,人的生活情形,变更得愈快。宗教阻碍进步之处,怕更不待以干戈口舌争之了。这也是史事无复演,不容以旧眼光推测新变局的一端。 第十九章 中国民族的由来 在上册中,我曾按文化的项目,把历代文化的变迁,叙述了一个大略,现在却要依据时代,略叙我们这一个民族国家几千年来盛衰的大略了。社会是整个的,作起文化史来,分门别类,不过是我们分从各方面观察,讲到最后的目的,原是要集合各方面,以说明一个社会的盛衰,即其循著曲线进化的状况的。但是这件事很不容易。史事亡失的多了,我们现在对于各方面,所知道的多很模糊,不但古代史籍缺乏之时,即至后世,史籍号称完备,然我们所要知道的事,仍很缺乏而多伪误。用现代新史学的眼光看起来,现在人类对于过去的知识,实在是很贫乏的。贸贸然据不完不备的材料,来说明一时代的盛衰,往往易流于武断。而且从中学到大学,永远是以时为经、以事为纬的,将各时代的事情,复述一遍,虽然详略不同,而看法失之单纯,亦难于引起兴趣。所以我这部书,变换一个方法,上册先依文化的项目,把历代的情形,加以叙述,然后这一册依据时代,略述历代的盛衰。读者在读这一册时,对于历代的社会状况,先已略有所知,则涉及时措辞可以从略,不至有头绪纷繁之苦;而于历代盛衰的原因,亦更易于明瞭了。 叙述历代的盛衰,此即向来所谓政治史。中国从前的历史,所以被人讥消为帝王的家谱,为相斫书,都由其偏重这一方面之故。然而矫枉过正,以为这一方面可以视为无足重轻,也是不对的。现在的人民,正和生物在进化的中途需要外骨保护一样。这话怎样说呢?世界尚未臻于大同之境,人类不能免于彼此对立,就不免要靠着武力或者别种力量互相剥削,在一个团体之内,虽然有更高的权力以判其是非曲直,而制止其不正当的竞争,在各个团体之间却至今还没有,到被外力侵犯之时,即不得不以强力自卫,此团体即所谓国家。一个国家之中,总包含著许多目的简单,有意用人力组成的团体,如实业团体、文化团体等都是。此等团体和别一个国家内性质相同的团体,是用不著分界限的,能合作固好,能合并则更好。无如世界上现在还有用强力压迫人家,掠夺人家的事情,我们没有组织,就要受到人家的压迫、掠夺,而浸至无以自存了。这是现今时代国家所以重要。世界上的人多著呢?为什么有些人能合组一个国家,有些人却要分做两国呢?这个原因,最重要的,就是民族的异同,而民族的根柢,则为文化。世界文化的发达,其无形的目的,总是向著大同之路走的,但非一蹴可几。未能至于大同之时,则文化相同的人民可以结为一体,通力合作,以共御外侮;文化不相同的则不能然,此即民族国家形成的原理。在现今世界上,非民族的国家固多,然总不甚稳固。其内部能平和相处,强大民族承认弱小民族自决权利的还好,其不然的,往往演成极激烈的争斗;而一民族强被分割的,亦必出死力以求其合;这是世界史上数见不鲜的事。所以民族国家,在现今,实在是一个最重要的组织,若干人民,其文化能互相融和而成为一个民族,一个民族而能建立一个强固的国家,都是很不容易的事。苟其能之,则这一个国家,就是这一个民族在今日世界上所以自卫,而对世界的进化尽更大的责任的良好工具了。 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一个民族国家,这是无待于言的。一个大民族,固然总是融合许多小民族而成,然其中亦必有一主体。为中国民族主体的,无疑是汉族了。汉族的由来,在从前是很少有人提及的。这是因为从前人地理知识的浅薄,不知道中国以外还有许多地方之故。至于邃古时代的记载,自然是没有的。后来虽然有了,然距邃古的时代业已很远;又为神话的外衣所蒙蔽。一个民族不能自知其最古的历史,正和一个人不能自知其极小时候的情形一样。如其开化较晚,而其邻近有先进的民族,这一个民族的古史,原可藉那一个民族而流传,中国却又无有。那么,中国民族最古的情形,自然无从知道了。直至最近,中国民族的由来,才有人加以考究,而其初还是西人,到后来,中国人才渐加注意。从前最占势力的是“西来说”,即说中国民族,自西方高地而来。其中尤被人相信的,为中国民族来自黄河上源昆仑山之说。此所谓黄河上源,乃指今新疆省的于阗河;所谓昆仑山,即指于阗河上源之山。这是因为:(一)中国的开化,起于黄河流域。(二)汉武帝时,汉使穷河源,说河源出于于阗。《史记·大宛列传》说,天子案古图书,河源出于昆仑。后人因汉代去古未远,相信武帝所案,必非无据之故。其实黄河上源,明明不出于阗,若说于阗河伏流地下南出而为黄河上源,则为地势所不容,明明是个曲说。而昆仑的地名,在古书里也是很神秘的,并不能实指其处,这只要看《楚辞》的《招魂》、《淮南子》的《地形训》和《山海经》便知。所以以汉族开化起于黄河流域,而疑其来自黄河上源,因此而信今新疆西南部的山为汉族发祥之地,根据实在很薄弱。这一说,在旧时诸说中,是最有故书雅记做根据的,而犹如此,其他更不必论了。 茫昧的古史,虽然可以追溯至数千年以上,然较诸民族的缘起,则是远后的。所以追求民族的起源实当求之于考古学,而不当求之于历史。考古学在中国,是到最近才略见曙光的。其所发见的人类,最古的是1903年河北房山县周口店所发见的北京人。Peking Man。案此名为安特生所名,协和医学院解剖学教授步达生(Davidson Black)名之为Sinanthropus Pekinensis,叶为耽名之曰震旦人,见所著《震旦人与周口店文化》,商务印书馆本。据考古学家的研究,其时约距今40万年。其和中国人有无关系,殊不可知,不过因此而知东方亦是很古的人类起源之地罢了。其和历史时代可以连接的,则为民国十年辽宁锦西沙锅屯,河南渑池仰韶村,及十二、三年甘肃临夏、宁定、民勤,青海贵德及青海沿岸所发见的采色陶器,和俄属土耳其斯单所发见的酷相似。考古家安特生J.G.Andersson因谓中国民族,实自中亚经新疆,甘肃而来。但采陶起自巴比仑,事在公元前3500年,传至小亚细亚、约在公元前2500年至前2000年,传至希腊,则在前2000年至前1000年,俄属土耳其斯单早有铜器,河南、甘肃、青海之初期则无之,其时必在公元2500年之前,何以传播能如是之速?制铜之术,又何以不与制陶并传?斯坦因Sir Aurel Stein。在新疆考古,所得汉、唐遗物极多,而先秦之物,则绝无所得,可见中国文化在先秦世实尚未行于西北,安特生之说,似不足信了。此说据金兆梓《中国人种及文化由来》,见《东方杂志》第二十六卷第二期。民国十九年以后,山东历城的城子崖,滕县的安上村,都发现了黑色陶器。江苏武进的奄城,金山的戚家墩,吴县的磨盘山、黄壁山,浙江杭县的古荡、良渚,吴兴的钱山漾,嘉兴的双栖,平湖的乍浦,海盐的澉浦,亦得有新石器时代的石器、陶器,其中杭县的黑陶,颇与山东相类。又河域所得陶器,皆为条文及席文,南京、江、浙和山东邹县,福建武平,辽宁金县貔子窝及香港的陶器,则其文理为几何形。又山东、辽宁有有孔石斧,朝鲜、日本有有孔石厨刀,福建厦门、武平有有沟石锛,南洋群岛有有沟石斧,大洋洲木器所刻动物形,有的和中国铜器上的动物相像,北美阿拉斯加的土器,也有和中国相像的。然则中国沿海一带,实自有其文化。据民国十七年以后中央研究院在河南所发掘,安阳的侯家庄,濬县的大赉店,兼有采色黑色两种陶器,而安阳县北的小屯村,即1898、1899年发见甲骨文字之处,世人称为殷墟的,亦有几何文的陶器。又江、浙石器中,有戈、矛及钺,河域惟殷墟有之。鬲为中国所独有,为鼎之前身,辽东最多,仰韶亦有之,甘肃,青海,则至后期才有,然则中国文化,在有史以前,似分东西两系。东系以黑陶为代表,西系以采陶为代表,而河南为其交会之地。采陶为西方文化东渐的,代表中国固有的文化的,实为黑陶。试以古代文化现象证之:(一)“国君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而鱼鳖则为常食。(二)衣服材料以麻、丝为主,裁制极其宽博。(三)古代的人民,是巢居或湖居的。(四)其货币多用贝。(五)在宗教上又颇敬畏龙蛇。皆足证其文化起于东南沿海之处;采陶文化之为外铄,似无疑义了。在古代,亚洲东方的民族,似可分为三系,而其处置头发的方法,恰可为其代表,这是一件极有趣味的事,即北族辫发,南族断发,中原冠带。《尔雅·释言》说:“齐,中也。”《释地》说:“自齐州以南戴日为丹穴,北戴斗极为空同,东至日所出为大平,西至日所入为大蒙。”“齐”即今之“脐”字,本有中央之义。古代的民族,总是以自己所居之地为中心的,齐州为汉族发祥之地,可无疑义了。然则齐州究在何处呢?我们固不敢断言其即后来的齐国,然亦必与之相近。又《尔雅·释地》说“中有岱岳”,而泰山为古代祭天之处,亦必和我民族起源之地有关。文化的发展,总是起于大河下流的,埃及和小亚细亚即其明证。与其说中国文化起于黄河上流,不如说其起于黄河下流的切于事情了。近来有些人,窥见此中消息,却又不知中国和南族之别,甚有以为中国人即是南族的,这个也不对。南族的特征是断发文身,断发即我国古代的黥刑,文身则是古代的黥刑,以南族的装饰为刑,可见其曾与南族相争斗,而以其俘虏为奴隶。近代的考古学证明长城以北的古物,可分为三类:(一)打制石器,其遗迹西起新疆,东至东三省,而限于西辽河、松花江以北,环绕著沙漠。(二)细石器,限于兴安岭以西。与之相伴的遗物,有类似北欧及西伯利亚的,亦有类似中欧及西南亚的,两者均系狩猎或畜牧民族所为。(三)磨制石器,北至黑龙江昂昂溪,东至朝鲜北境,则系黄河流域的农耕民族所为,其遗物多与有孔石斧及类鬲的土器并存,与山东龙口所得的土器极相似。可见我国民族,自古即介居南北两民族之间,而为东方文化的主干了。步达生言仰韶村、沙锅屯的遗骸,与今华北人同,日本清野谦次亦谓貔子窝遗骸,与仰韶村遗骸极相似。 第二十章 中国史的年代 讲历史要知道年代,正和讲地理要知道经纬线一般。有了经纬线,才知道某一地方在地球面上的某一点,和其余的地方距离如何,关系如何。有了年代,才知道某一件事发生在悠远年代中的某一时,当时各方面的情形如何和其前后诸事件的关系如何。不然,就毫无意义了。 正确的年代,原于(一)正确,(二)不断的记载。中国正确而又不断的记载,起于什么时候呢?那就是周朝厉、宣两王间的共和元年。下距民国纪元二千七百五十二年,公历纪元841年,在世界各国中,要算是很早的了。但是比之于人类的历史,还如小巫之见大巫。世界之有人类,其正确的年代虽不可知,总得在四五十万年左右。历史确实的纪年,只有二千余年,正像人活了一百岁,只记得一年不到的事情,要做正确的年谱,就很难了。虽然历史无完整的记载,历史学家仍有推求之法。那便是据断片的记载,涉及天地现象的,用历法推算。中国用这方法的也很多。其中较为通行的,一为《汉书·律历志》所载刘歆之所推算,一为宋朝邵雍之所推算。刘歆所推算:周朝867年,殷朝629年,夏朝432年,虞舜在位50年,唐尧在位70年。周朝的灭亡,在民国纪元前二千一百六十七年,公历纪元前256年,则唐尧的元年,在民国纪元前四千二百十五年,公历纪元前2305年。据邵雍所推算,则唐尧元年,在民国纪元前四千二百六十八年,公历纪元前2357年。据历法推算,本是极可信据的,但前人的记载,未必尽确,后人的推算,也不能无误,所以也不可尽信。不过这所谓不可信,仅系不密合,论其大概,还是不误的。《孟子·公孙丑下篇》说:“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尽心下篇》说:“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乐毅报燕惠王书,称颂昭王破齐之功,说他“收八百岁之蓄积”。《韩非子·显学篇》说:“殷、周七百余岁,虞、夏二千余岁。”此700余岁但指周岁。都和刘歆、邵雍所推算,相去不远。古人大略的记忆,十口相传,是不会大错的。然则我国历史上可知而不甚确实的年代,大约在4000年以上了。 自此以上,连断片的记录,也都没有,则只能据发掘所得,推测其大略,是为先史时期。人类学家把人类所用的工具,分别他进化的阶段,最早的为旧石器时期,次之为新石器时期,都在有史以前,更次之为青铜器时期,更次之为铁器时期,就在有史以后了。我国近代发掘所得,据考古学家的推测:周口店的遗迹,约在旧石器前期之末,距今2万5千年至7万年。甘、青、河南遗迹,早的在新石器时期,在公历纪元前2600至3500年之间;晚的在青铜器时期,在公历纪元前1700至2600年之间。案古代南方铜器的发明,似较北方为早,则实际上,我国开化的年代,或许还在此以前。 中国古书上,有的把古史的年代,说得极远而且极确实的,虽然不足为凭,然因其由来甚远,亦不可不一发其覆。案《续汉书·律历志》载蔡邕议历法的话,说《元命苞》、《乾凿度》都以为自开辟至获麟,获麟是《春秋》的末一年,在公元前481年。276万岁。司马贞《补三皇本纪》,则说《春秋纬》称自开辟至获麟,凡3276000岁,分为10纪。据《汉书·律历志》刘歆的三统历法,以19年为1章,4章为1蔀,20蔀为1纪,3纪为1元。2759280年,乃是613元之数,《汉书·王莽传》说莽下36000岁历,36000被乘于91,就是3276000年了。这都是乡壁虚造之谈,可谓毫无历史上的根据。 第二十一章 古代的开化 中国俗说,最早的帝王是盘古氏。古书有的说他和天地开辟并生,有的说他死后身体变化而成日月、山河、草木等,徐整《三五历记》说:“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五运历年记》说:“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虻。”这自然是附会之辞,不足为据。《后汉书·南蛮传》说:汉时长沙、武陵蛮长沙、武陵,皆后汉郡名。长沙,治今湖南长沙县,武陵,治今湖南常德县。的祖宗,唤做盘瓠,乃是帝喾高辛氏的畜狗。当时有个犬戎国,为中国之患。高辛氏乃下令,说有能得犬戎吴将军的头的,赏他黄金万镒,还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令下之后,盘瓠衔了吴将军的头来。遂背了高辛氏的公主,走入南山,生了五男五女,自相夫妻,成为长沙、武陵蛮的祖宗。现在广西一带,还有祭祀盘古的。闽浙的畬民,则奉盘瓠为始祖,其画像仍作狗形。有人说:盘古就是盘瓠,这话似乎很确。但是《后汉书》所记,只是长沙、武陵一支,而据古书所载,则盘古传说,分布之地极广,而且绝无为帝喾畜狗之说,据《路史》:会昌有盘古山,湘乡有盘古堡,雩都有盘古祠,成都、淮安、京兆皆有盘古庙。会昌,今江西会昌县。湘乡,今湖南湘乡县。雩都,今江西雩都县。成都,今四川成都县。淮安,今江苏淮安县。京兆,今西京。则盘古、盘瓠,究竟是一是二,还是一个疑问。如其是一,则盘古本非中国民族的始祖;如其是二,除荒渺的传说外,亦无事迹可考;只好置诸不论不议之列了。 在盘古之后,而习惯上认为很早的帝王的,就是三皇、五帝。三皇、五帝之名,见于《周官》外史氏,并没说他是谁。后来异说甚多,三皇异说:《白虎通》或说,无遂人而有祝融。《礼记·曲礼正义》说,郑玄注《中候敕省图》引《运斗枢》,无遂人而有女娲。案《淮南子·天文训》,《览冥训》,《论衡·谈天》,《顺鼓》两篇,都说共工氏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缺,女娲炼五色石以补天,断鳌足以立四极,而司马贞《补三皇本纪》说系共工氏与祝融战,则女娲、祝融一人。祝融为火神,燧人是发明钻木取火的,可见其仍系一个部族。五帝异说:则汉代的古学家,于黄帝,颛顼之间,增加了一个少昊,于是五帝变成六人。郑玄注《中候敕省图》,乃谓德合五帝坐星,即可称帝,故“实六人而为五”。然总未免牵强。东晋晚出的《伪古文尚书》的《伪孔安国传序》,乃将三皇中的燧人除去,而将黄帝上升为三皇,于是六人为五的不通,给他弥缝过去了。《伪古文尚书》今已判明其为伪,人皆不之信,东汉古学家之说,则尚未显被推翻。但古学家此说,不过欲改五德终始说之相胜为相生,而又顾全汉朝之为火德,其作伪实无以异,而手段且更拙。案五德终始之说,创自邹衍,本依五行相胜的次序。依他的说法,是虞土,夏木,殷金,周火,所以秦始皇自以为水德,而汉初自以为土德。到刘向父子出,改五德的次序为五行相生,又以汉为尧后。而黄帝的称号为黄,黄为土色,其为土德,无可移易。如此,依五帝的旧次,颛顼金德,帝喾水德,尧是木德,与汉不同德了。于其间增一少昊为金德,则颛顼水德,帝喾木德,尧为火德,与汉相同;尧以后则虞土,夏金,殷水,周木,而汉以火德承之,秦人则被视为闰位,不算入五德相承次序。这是从前汉末年发生,至后汉而完成的一套五德终始的新说,其说明见于《后汉书·贾逵传》,其不能据以言古代帝王的统系是毫无疑义的了。其较古的,还是《风俗通》引《含文嘉》,以燧人、伏羲、神农为三皇,《史记·五帝本纪》以黄帝、颛顼、帝喾、尧、舜为五帝之说。燧人,伏羲,神农,不是“身相接”的,五帝则有世系可考。据《史记·五帝本纪》及《大戴礼记·帝系篇》,其统系如下: 案五帝之说,原于五德终始,五德终始之说,创自邹衍,邹衍是齐人,《周官》所述的制度,多和《管子》相合,疑亦是齐学。古代本没有一个天子是世代相承的;即一国的世系较为连贯的,亦必自夏以后。夏、殷两代,后世的史家都认为是当时的共主,亦是陷于时代错误的。据《史记·夏本纪》、《史纪·殷本纪》所载,明明还是盛则诸侯来朝,衰则诸侯不至,何况唐、虞以上?所以三皇、五帝,只是后人造成的一个古史系统,实际上怕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但自夏以后,一国的世系,既略有可考;而自黄帝以后,诸帝王之间,亦略有不很正确的世系;总可藉以推测古史的大略了。 古代帝王的称号,有所谓德号及地号,服虔说,见《礼记·月令》疏。德号是以其所做的事业为根据的,地号则以其所居之地为根据。案古代国名、地名,往往和部族之名相混,还可以随着部族而迁移,所以虽有地号,其部族究在何处,仍难断言。至于德号,更不过代表社会开化的某阶段;或者某一个部族,特长于某种事业;并其所在之地而不可知,其可考见的真相,就更少了。然既有这些传说,究可略据之以为推测之资。传说中的帝王,较早而可考见社会进化的迹象的,是有巢氏和燧人氏。有巢氏教民构木为巢,燧人氏教民钻木取火,见于《韩非子》的《五蠹篇》。稍后则为伏羲、神农。伏羲氏始画八卦,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神农氏斫木为耜,揉木为耒;日中为市;见于《易经》的《系辞传》。有巢、燧人、神农都是德号,显而易见。伏羲氏,《易传》作包牺氏,包伏一声之转。据《风俗通》引《含文嘉》,是“下伏而化之”之意,羲化亦是一声。他是始画八卦的,大约在宗教上很有权威,其为德号,亦无疑义。这些都不过代表社会进化的一个阶段,究有其人与否,殊不可知。但各部族的进化,不会同时,某一个部族,对于某一种文化,特别进步得早,是可能有的。如此,我们虽不能说在古代确有发明巢居、取火、佃渔、耕稼的帝王,却不能否认对于这些事业,有一个先进的部族。既然有这部族,其时地就该设法推考了。伏羲古称为太昊氏,风姓,据《左氏》僖公二十一年所载,任、宿、须句、颛臾四国,是其后裔。任在今山东的济宁县,宿和须句都在东平县,颛臾在费县。神农,《礼记·月令》疏引《春秋说》,称为大庭氏。《左氏》昭公十八年,鲁有大庭氏之库。鲁国的都城,即今山东曲阜县。《帝王世纪》说伏羲都陈,乃因左氏有“陈太昊之墟”之语而附会,不足信,见下文。又说神农氏都陈徙鲁,则因其承伏羲之后而附会的。然则伏羲、神农,都在今山东东南部,和第十九章所推测的汉族古代的根据地,是颇为相合的了。 神农亦称炎帝,炎帝之后为黄帝,炎、黄之际,是有一次战事可以考见的,古史的情形,就更较明白了。《史记·五帝本纪》说:“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弗能征,而蚩尤氏最为暴。”“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擒杀蚩尤。”又说:“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史记·五帝本纪》说黄帝名轩辕,他书亦有称为轩辕氏的。案古书所谓名,兼包一切称谓,不限于名字之名。轩辕“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其说有些矛盾。《史记》的《五帝本纪》,和《大戴礼记》的《五帝德》,是大同小异的,《大戴礼记》此处,却只有和炎帝战于阪泉,而并没有和蚩尤战于涿鹿之事。神农、蚩尤,都是姜姓。《周书·史记篇》说“阪泉氏徙居独鹿”,独鹿之即涿鹿,亦显而易见。然则蚩尤、炎帝,即是一人,涿鹿、阪泉,亦系一地。《太平御览·州郡部》引《帝王世纪》转引《世本》,说涿鹿在彭城南,彭城是今江苏的铜山县,服虔谓涿鹿为汉之涿郡,即今河北涿县。皇甫谧、张晏谓在上谷,则因汉上谷郡有涿鹿县而云然,皆据后世的地名附会,不足信。汉涿鹿县即今察哈尔涿鹿县。《世本》是古书,是较可信据的,然则汉族是时的发展,仍和鲁东南不远了。黄帝之后是颛顼,颛顼之后是帝喾,这是五帝说的旧次序。后人于其间增一少昊,这是要改五德终始之说相胜的次序为相生,又要顾全汉朝是火德而云然,无足深论。但是有传于后,而被后人认为共主的部族,在古代总是较强大的,其事迹仍旧值得考据,则无疑义。《史记·周本纪正义》引《帝王世纪》说:炎帝、黄帝、少昊都是都于曲阜的,而黄帝自穷桑登帝位,少昊氏邑于穷桑,颛顼则始都穷桑,后徙帝丘。他说“穷桑在鲁北,或云穷桑即曲阜也”。《帝王世纪》,向来认为不足信之书,但只是病其牵合附会,其中的材料,还是出于古书的,只要不轻信其结论,其材料仍可采用。《左氏》定公四年说伯禽封于少昊之墟,昭公二十年说:“少昊氏有四叔,世不失职,遂济穷桑,”则穷桑近鲁,少昊氏都于鲁之说,都非无据。帝丘地在今河北濮阳县,为后来卫国的都城。颛顼徙帝丘之说,乃因《左氏》昭公十七年“卫颛顼之虚”而附会,然《左氏》此说,与“陈大昊之墟”,“宋大辰之虚”,“郑祝融之虚”并举,大辰,无论如何,不能说为人名或国名,近人或谓即《后汉书》朝鲜半岛的辰国,证据未免太乏。则太昊、祝融、颛顼,亦系天神,颛顼徙都帝丘之说,根本不足信了。《史记·五帝本纪》说:“黄帝正妃嫘祖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嚣,是为青阳,青阳降居江水”,此即后人指为少昊的。“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生高阳。”高阳即帝颛顼。后人以今之金沙江释此文的江水,鸦龙江释此文的若水,此乃大误。古代南方之水皆称江。《史记·殷本纪》引《汤诰》,说“东为江,北为济,西为河,南为淮,四渎既修,万民乃有居。”其所说的江,即明明不是长江。淮、泗、汝皆不入江,而《孟子·滕文公上篇》禹“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亦由于此。《吕览·古乐篇》说:“帝颛顼生自若水,实处空桑,乃登为帝。”可见若水实与空桑相近。《山海经·海内经》说:“南海之内,黑水,青水之间,有木焉,名曰若木,若水出焉。”《说文》桑字作■,若水之若,实当作■,仍系桑字,特加■以象根形,后人认为若字实误。《楚辞》的若木,亦当作桑木,即神话中的扶桑,在日出之地。此据王筠说,见《说文释例》。然则颛顼、帝喾,踪迹仍在东方了。 继颛顼之后的是尧,继尧之后的是舜,继舜之后的是禹。尧、舜、禹的相继,据儒家的传说,是纯出于公心的,即所谓“禅让”,亦谓之“官天下”。但《庄子·盗跖篇》有尧杀长子之说,《吕览·去私》、《求人》两篇,都说尧有十子,而《孟子·万章上篇》和《淮南子·泰族训》,都说尧只有九子,很像尧的大子是被杀的。俞正燮即因此疑之,见所著《癸巳类稿·奡证》。后来《竹书纪年》又有舜囚尧,并偃塞丹朱,使不与尧相见之说。刘知几因之作《疑古篇》,把尧、舜、禹的相继,看作和后世的篡夺一样。其实都不是真相。古代君位与王位不同,在第三章中,业经说过。尧、舜、禹的相继,乃王位而非君位,这正和蒙古自成吉思汗以后的汗位一样。成吉思汗以后的大汗,也还是出于公举的。详见第四十五章。前一个王老了,要指定一人替代,正可见得此时各部族之间,已有较密切的关系,所以共主之位,不容空阙。自夏以后,变为父子相传,古人谓之“家天下”,又可见得被举为王的一个部族,渐次强盛,可以久居王位了。 尧、舜、禹之间,似乎还有一件大事,那便是汉族的开始西迁。古书中屡次说颛顼、帝喾、尧、舜、禹和共工,三苗的争斗,《淮南子·天文训》、《兵略训》,都说共工与颛顼争,《原道训》说共工与帝喾争。《周书·史记篇》说:共工亡于唐氏。《书经·尧典》说:舜流共工于幽州。《荀子·议兵篇》说:禹伐共工。《书经·尧典》又说:舜迁三苗于三危。《甫刑》说:“皇帝遏绝苗民,无世在下。”皇帝,《疏》引郑注以为颛顼,与《国语》、《楚语》相合。而《战国·魏策》、《墨子》的《兼爱》、《非攻》,《韩非子》的《五蠹》,亦均载禹征三苗之事。共工、三苗都是姜姓之国,似乎姬,姜之争,历世不绝,而结果是姬姓胜利的。我的看法,却不是如此。《国语·周语》说:“共工欲壅防百川,堕高堙卑,鲧称遂共工之过,禹乃高高下下,疏川导滞。”似乎共工和鲧,治水都是失败的,至禹乃一变其法。然《礼记·祭法篇》说“共工氏之霸九州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州”,则共工氏治水之功,实与禹不相上下。后人说禹治水的功绩,和唐、虞、夏间的疆域,大抵根据《书经》中的《禹贡》,其实此篇所载,必非禹时实事。《书经》的《皋陶谟》载禹自述治水之功道:“予决九川,距四海,濬畎浍距川。”九川特极言其多。四海的海字,乃晦暗之义。古代交通不便,又各部族之间,多互相敌视,本部族以外的情形,就茫昧不明,所以夷、蛮、戎、狄,谓之四海。见《尔雅·释地》,中国西北两面均无海,而古称四海者以此。州、洲本系一字,亦即今之岛字,说已见第十四章。《说文》川部:“州,水中可居者。昔尧遭洪水,民居水中高土,故曰九州。”此系唐、虞、夏间九州的真相,决非如《禹贡》所述,跨今黄河、长江两流域。同一时代的人,知识大抵相类,禹的治水,能否一变共工及鲧之法,实在是一个疑问。堙塞和疏导之法,在一个小区域之内,大约共工、鲧、禹,都不免要并用的。但区域既小,无论堙塞,即疏导,亦决不能挽回水灾的大势,所以我疑心共工、鲧、禹,虽然相继施功,实未能把水患解决,到禹的时代,汉族的一支,便开始西迁了。尧的都城,《汉书·地理志》说在晋阳,即今山西的太原县。郑玄《诗谱》说他后迁平阳,在今山西的临汾县。《帝王世纪》说舜都蒲阪,在今山西的永济县。又说禹都平阳,或于安邑,或于晋阳,安邑是今山西的夏县。这都是因后来的都邑而附会。《太平御览·州郡部》引《世本》说:尧之都后迁涿鹿;《孟子·离娄下篇》说:“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这都是较古之说。涿鹿在彭城说已见前。诸冯、负夏、鸣条皆难确考。然鸣条为后来汤放桀之处,桀当时是自西向东走的,则鸣条亦必在东方。而《周书·度邑解》说:“自洛汭延于伊汭,居易无固,其有夏之居。”这虽不就是禹的都城,然自禹的儿子启以后,就不闻有和共工、三苗争斗之事,则夏朝自禹以后,逐渐西迁,似无可疑。然则自黄帝至禹,对姜姓部族争斗的胜利,怕也只是姬姓部族自己夸张之辞,不过只有姬姓部族的传说留遗下来,后人就认为事实罢了。为什么只有姬姓部族的传说留遗于后呢?其中仍有个关键。大约当时东方的水患是很烈的,而水利亦颇饶。因其水利颇饶,所以成为汉族发祥之地。因其水患很烈,所以共工、鲧、禹相继施功而无可如何。禹的西迁,大约是为避水患的。当时西边的地方,必较东边为瘠,所以非到水久治无功时,不肯迁徙。然既迁徙之后,因地瘠不能不多用人力,文明程度转而因此进步,而留居故土的部族,反落其后了。这就是自夏以后,西方的历史传者较详,而东方较为茫昧之故。然则夏代的西迁,确是古史上的一个转折,而夏朝亦确是古史上的一个界画了。 第二十二章 夏殷西周的事迹 夏代事迹,有传于后的,莫如太康失国少康中兴一事。这件事,据《左氏》、《周书》、《墨子》、《楚辞》所载,《左传》襄公四年、哀公元年,《周书·尝麦解》,《墨子·非乐》,《楚辞·离骚》。大略是如此的。禹的儿子启,荒于音乐和饮食。死后,他的儿子太康兄弟五人,起而作乱,是为五观。太康因此失国,人民和政权,都入于有穷后羿之手。太康传弟仲康,仲康传子相。夏朝此时失掉的是王位,并非君位,所以仍旧相传。羿因荒于游畋,又为其臣寒浞所杀。寒浞占据了羿的妻妾,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唤做浇,一个唤做浇。夏朝这时候,依靠他同姓之国斟灌和斟寻。寒浞使浇把他们都灭掉,又灭掉夏后相。使浇住在唤做过,豷住在唤做戈的地方。夏后相的皇后是仍国的女儿,相被灭时,正有身孕,逃归母家,生了一个儿于,是为少康。做了仍国的牧正。寒浞听得他有才干,使浇去寻找他。少康逃到虞国。虞国的国君,把两个女儿嫁给他,又把唤做纶的地方封他。有一个唤做靡的,当羿死时,逃到有鬲氏,就从有鬲氏收合斟灌、斟寻的余众,把寒浞灭掉。少康灭掉了浇,少康的儿子杼又灭掉了浇。穷国就此灭亡。这件事,虽然带些神话和传说的性质,然其匡廓尚算明白,颇可据以推求夏代的情形。旧说的释地,是全不足据的。《左氏》说“后羿自鉏迁于穷石”,又说羿“因夏民以代夏政”,则穷石即非夏朝的都城,亦必和夏朝的都城相近。《路史》说安丰有穷谷、穷水,就是穷国所在,其地在今安徽霍邱县。《汉书·地理志》注引应劭说:有穷是偃姓之国,皋陶之后。据《史记·五帝本纪》,皋陶之后,都是封在安徽六安一带的。过不可考。戈,据《左氏》,地在宋,郑之间。见《左传》哀公十二年。《春秋》桓公五年,天王使仍叔之子来聘,仍,《穀梁》作任,地在今山东的济宁县。虞国当系虞舜之后,旧说在今河南的虞城县。《周书》称太康兄弟五人为“殷之五子”。又说:“皇天哀禹,赐以彭寿,思正夏略。”殷似即后来的亳殷,在今河南的偃师县。即下文所引《春秋繁露》说汤作官邑于下洛之阳的。官宫两字古通用,作官邑就是造房屋和城郭。商朝的都城所在,都称为亳,此地大约本名殷,商朝所以又称殷朝。彭寿该是立国于彭城的。案《世本》说禹都阳城,地在今河南的登封县,西迁未必能如此之速。综观自太康至少康之事,似乎夏朝的根据地,本在安徽西部,而逐渐迁徙到河南去,入于上章所引《周书》所说的“自洛汭延于伊汭”这一个区城的。都阳城该是夏朝后代的事,而不是禹时的事。从六安到霍邱,地势比较高一些,从苏北鲁南避水患而迁于此,又因战争的激荡而西北走向河南,似乎于情事还合。 但在这时候,东方的势力,亦还不弱,所以后来夏朝卒亡于商。商朝的始祖名契,封于商。郑玄说地在大华之阳,即今陕西的商县,未免太远。《史记·殷本纪》说:“自契至于成汤八迁。”《世本》说契居蕃,契的儿子昭明居砥石,昭明的儿子相土居商丘,扬雄《兖州牧箴》说“成汤五徙,卒归于亳”,合之恰得八数。蕃当即汉朝的蕃县,为今山东的滕县。商丘,当即后来宋国的都城,为今河南的商邱县。五迁地难悉考。据《吕览·慎大》、《具备》两篇,则汤尝居郼,郼即韦,为今河南的滑县。《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篇》说“汤受命而王,作官邑于下洛之阳”,此当即亳殷之地。《诗·商颂》说:“韦,顾既伐,昆吾,夏桀。”顾在今山东的范县。昆吾,据《左氏》昭公十二年《传》楚灵王说“昔我皇祖伯父昆吾,旧许是宅”,该在今河南的许昌县,而哀公十七年,又说卫国有昆吾之观,卫国这时候,在今河北的濮阳县,则昆吾似自河北迁于河南。《史记·殷本纪》说:“汤自把钺以伐昆吾,遂伐桀。”“桀败于有娀之虚,桀奔于鸣条。”《左氏》昭公四年“夏桀为仍之会,有缗叛之”,《韩非子·十过篇》亦有这话,仍作娀,则有娀,即有仍。鸣条为舜卒处,已见上章。合观诸说,商朝似乎兴于今鲁、豫之间,汤先乎定了河南的北境,然后向南攻桀,桀败后是反向东南逃走的。观桀之不向西走而向东逃,可见此时伊、洛以西之地,还未开辟。 据《史记》的《夏本纪》、《殷本纪》,夏朝传国共17代,商朝则30代。商朝的世数所以多于夏,大约是因其兼行兄终弟及之制而然。后来的鲁国,自庄公以前,都是一生一及,吴国亦有兄终弟及之法,已见第二章,这亦足以证明商朝的起于东方。商朝的事迹,较夏朝传者略多。据《史记》:成汤以后,第四代大甲,第九代大戊,第十三代祖乙,第十九代盘庚,第二十二代武丁,都是贤君,而武丁之时,尤其强盛。商朝的都城,是屡次迁徙的。第十代仲丁迁于隞地,在今河南荥泽县。隞,《书序》作嚣,《书序》不一定可信,所以今从《史记》。隞的所在,亦有异说。但古书皆东周至汉的人所述,尤其大多数是汉朝人写下来的,所以用的大抵多是当时的地名,所以古书的释地,和东周、秦汉时地名相近的,必较可信。如隞即敖,今之荥泽县,为秦汉间敖仓所在,以此释仲丁所迁之隞,确实性就较大些。这是治古史的通例,不能一一具说,特于此发其凡。第十二代河隞甲居相,在今河南内黄县。第十三代祖乙迁于邢,在今河北邢台县。到盘庚才迁回成汤的旧居亳殷。第二十七代武乙,复去亳居河北。今河南安阳县北的小屯村,即发见龟甲兽骨之处,据史学家所考证,其地即《史记·项羽本纪》所谓殷墟,不知是否武乙时所都。至其第三十代即最后一个君主纣,则居于朝歌,在今河南淇县。综观商朝历代的都邑,都在今河南省里的黄河两岸,还是汤居郼,营下洛之阳的旧观。周朝的势力,却更深入西北部了。 周朝的始祖名弃,是舜之时居稷官的,封于邰。历若干代,至不社会组织,失官,奔于戎狄之间。再传至公刘,居邠,仍从事于农业。又十传至古公亶父,复为狄所逼,徙岐山下。邰,旧说是今陕西的武功县。邠是今陕西的邠县,岐是今陕西的岐山县。近人钱穆说,《左氏》昭公元年说金天氏之裔子台骀封于汾川,《周书·度邑篇》说武王升汾之阜以望商邑,汾即邠,邰则因台骀之封而得名,都在今山西境内。亶父踰梁山而至岐,梁山在今陕西韩城县,岐山亦当距梁山不远。见所著《周初地理考》。据他这说法,则后来文王居丰,武王居镐,在今陕西鄠县界内的,不是东下,乃是西上了。河、汾下流和渭水流域,地味最为肥沃,周朝是农业部族,自此向西拓展,和事势是很合的。古公亶父亦称太王,周至其时始强盛。传幼子季历以及文王,《论语》说他“三分天下有其二”。见《泰伯下篇》。文王之子武王,遂灭纣。文王时曾打破耆国,而殷人振恐,武王则渡孟津而与纣战,耆国,在今山西的黎城县,自此向朝歌,乃今出天井关南下的隘道,孟津在今河南孟县南,武王大约是出今潼关到此的,这又可以看出周初自西向东发展的方向。然武王虽胜纣,并未能把商朝灭掉,仍以纣地封其子武庚,而使其弟管叔、蔡叔监之。武王崩,子成王幼,武王弟周公摄政,管蔡和武庚都叛。据《周书·作雒解》,是时叛者,又有徐、奄及熊、盈。徐即后来的徐国,地在泗水流域,奄即后来的鲁国,熊为楚国的氏族,盈即嬴,乃秦国的姓。可见东方诸侯,此时皆服商而不服周。然周朝此时颇有新兴之气。周公自己东征,平定了武庚和管叔、蔡叔,灭掉奄国。又使其子伯禽平定了淮夷、徐戎。于是封周公于鲁,使伯禽就国,又封大公望于齐,又经营今洛阳之地为东都,东方的旧势力,就给西方的新势力压服了。周公平定东方之后,据说就制礼作乐,摄政共七年,而归政于成王。周公死后,据说又有所谓“雷风之变”。这件事情,见于《书经》的《金縢篇》。据旧说:武王病时,周公曾请以身代,把祝策藏在金縢之匮中。周公死,成玉葬以人臣之礼。天大雷雨,又刮起大风,田禾都倒了,大木也拔了出来。成王大惧,开金縢之匮,才知道周公请代武王之事,乃改用王礼葬周公,这一场灾异,才告平息。据郑玄的说法,则武王死后三年,成王服满了,才称自己年纪小,求周公摄政。摄政之后,管叔、蔡叔散布谣言,说周公要不利于成王,周公乃避居东都。成王尽执周公的属党。遇见了雷风之变,才把周公请回来。周公乃重行摄政。此说颇不合情理,然亦不会全属子虚。《左氏》昭公七年,昭公要到楚国去,梦见襄公和他送行。子服惠伯说:“先君未尝适楚,故周公祖以道之,襄公适楚矣,而祖以道君。”据此,周公曾到过楚国,而《史记·蒙恬列传》,亦有周公奔楚之说,我颇疑心周公奔楚及其属党被执,乃是归政后之事。后来不知如何,又回到周朝。周公是否是善终,亦颇有可疑,杀害了一个人,因迷信的关系,又去求媚于其鬼魂,这是野蛮时代常有的事,不足为怪。如此,则两说可通为一。楚国封于丹阳,其地实在丹、淅两水的会口,宋翔凤说,见《过庭录·楚鬻熊居丹阳武王徙郢考》。正当自武关东南出之路,据周公奔楚一事,我们又可见得周初发展的一条路线了。 成王和他的儿子康王之时,称为西周的盛世。康王的儿子昭王,“南巡守不返,卒于江上。”《史记·周本纪》文。这一个江字,也是南方之水的通称。其实昭王是伐楚而败,淹死在汉水里的,所以后来齐桓公伐楚,还把这件事情去诘问楚国。见《左传》僖公四年。周朝对外的威力,开始受挫了。昭王子穆王,西征犬戎。其时徐偃王强,《后汉书·东夷传》谓其“率九夷以伐宗周,西至河上”。《后书》此语,未知何据。《博物志》亦载徐偃王之事,但《后汉书》所据,并不就是《博物志》,该是同据某一种古说的。《礼记·檀弓下篇》载徐国容居的话,说“昔我先君驹王,西讨济于河”。驹王疑即偃王,则《后书》之说亦非全属子虚,被压服的东方,又想恢复其旧势了。然穆王使楚伐徐,偃王走死,则仍为西方所压服。穆王是周朝的雄主,在位颇久,当其时,周朝的声势,是颇振起的,穆王死后,就无此盛况了。穆王五传至厉王,因暴虐,为国人所逐,居外14年。周朝的卿士周公、召公当国行政,谓之共和。厉王死于外,才立其子宣王。宣王号称中兴,然其在位之39年,与姜氏之戎战于千畝,为其所败。千畝在今山西的介休县,则周朝对于隔河的地方,业经控制不住,西方戎狄的势力,也渐次抬头了。至于幽王,遂为犬戎和南阳地方的申国所灭。幽王灭亡的事情,《史记》所载的,恢诡有类平话,决不是真相。《左氏》昭公二十六年,载周朝的王子朝告诸侯的话,说这时候“携王干命,诸侯替之,而建王嗣,用迁郏鄏”。即东都之地,见《左传·宣公三年》。则幽王死后,西畿之地,还有一个携王。周朝当时,似乎是有内忧兼有外患的。携王为诸侯所废,周朝对于西畿之地,就不能控制了。而且介休败了;出武关向丹、淅的路,又已不通,只有对于东畿,还保存着相当的势力。平王于是迁居洛阳,号称东周,其事在公元前770年。 第二十三章 春秋战国的竞争和秦国的统一 文化是从一个中心点,逐渐向各方面发展的。西周以前所传的,只有后世认为共主之国一个国家的历史,其余各方面的情形,都很茫昧。固然,书阙有间,不能因我们之无所见而断言其无有,然果有文化十分发达的地方,其事实也决不会全然失传的,于此,就可见得当时的文明,还是限于一个小区域之内了。东周以后则不然,斯时所传者,以各强国和文化较发达的地方的事迹为多,所谓天子之国,转若在无足重轻之列。原来古代所谓中原之地,不过自泰岱以西,华岳以东,大行以南,淮、汉以北,为今河南、山东的大部分,河北、山西的小部分。渭水流域的开发,怕还是西周兴起以来数百年间之事。到春秋时代,情形就大不然了。当时号称大国的,有晋、楚、齐、秦,其兴起较晚的,则有吴、越,乃在今山西的西南境,山东的东北境,陕西的中部,甘肃的东部,及江苏、浙江、安徽之境。在向来所称为中原之地的鲁、卫、宋、郑、陈、蔡、曹、许等,反夷为二三等国了。这实在是一个惊人的文化扩张。其原因何在呢?居于边地之国,因为和异族接近,以竞争磨砺而强,而其疆域亦易于拓展,该是其中最主要的。 “周之东迁,晋、郑焉依。”见《左传》隐公六年。即此便可见得当时王室的衰弱。古代大国的疆域,大约方百里,至春秋时则夷为三等国,其次等国大约方五百里,一等国则必方千里以上,已见第三章。当西周之世,合东西两畿之地,优足当春秋时的一个大国而有余,东迁以后,西畿既不能恢复,东畿地方,又颇受列国的剥削,周朝自然要夷于鲁、卫了。古语说“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这只是当时的一个希望。事实上,所谓王者,亦不过限于一区域之内,并不是普天之下,都服从他的。当春秋时,大约吴、楚等国称雄的区域,原不在周朝所管辖的范围内,所以各自称王。周天子所管辖的区域,因强国不止一个,没有一国能尽数摄服各国,所以不敢称王,只得以诸侯之长,即所谓霸主自居,这话在第三章中,亦已说过。所以春秋时代,大局的变迁,系于几个霸国手里。春秋之世,首起而称霸的是齐桓公。当时异民族杂居内地的颇多,也有相当强盛的,同族中的小国,颇受其压迫。(一)本来古代列国之间,多有同姓或婚姻的关系。(二)其不然的,则大国受了小国的朝贡,亦有加以保护的义务。(三)到这时候,文化相同之国,被文化不同之国所压迫,而互相救援,那更有些甫在萌芽的微茫的民族主义在内了。所以攘夷狄一举,颇为当时之人所称道。在这一点上,齐桓公的功绩是颇大的。他曾却狄以存邢、卫,又尝伐山戎以救燕。这个燕该是南燕,在今河南的封邱县。《史记》说它就是战国时的北燕,在今河北蓟县,怕是弄错了的,因为春秋时单称为燕的,都是南燕。即北燕的初封,我疑其亦距封邱不远,后来才迁徙到今蓟县,但其事无可考。而他对于列国,征伐所至亦颇广。曾南伐楚,西向干涉晋国内乱,晚年又曾经略东夷。古人说“五霸桓公为盛”,信非虚语了。齐桓公的在位,系自前685至643年。桓公死后,齐国内乱,霸业遽衰。宋襄公欲继之称霸。然宋国较小,实力不足,前638年,为楚人所败,襄公受伤而死,北方遂无霸主。前632年,晋文公败楚于城濮,今山东濮县。楚国的声势才一挫。此时的秦国,亦已尽取西周旧地,东境至河,为西方一强国,然尚未能干涉中原之事。秦穆公初和晋国竞争不胜,前624年,打败了晋国的兵,亦仅称霸于西戎。中原之地,遂成为晋、楚争霸之局。前597年,楚庄王败晋于邲,今河南郑县。称霸。前591年卒。此时齐顷公亦图与晋争霸。前589年,为晋所败。前575年,晋厉公又败楚于鄢陵。今河南鄢县。然楚仍与晋兵争不息。至前561年,楚国放弃争郑,晋悼公才称复霸。前546年,宋大夫向戌,善于晋,楚的执政,出而合二国之成,为弭兵之会,晋、楚的兵争,至此才告休息。自城濮之战至此,凡87年。弭兵盟后,楚灵王强盛,北方诸侯多奔走往与其朝会。然灵王奢侈而好兵争,不顾民力,旋因内乱被弑。此时吴国日渐强盛,而楚国政治腐败,前506年,楚国的都城,为吴阖闾所破,楚昭王藉秦援,仅得复国,楚国一时陷于不振,然越国亦渐强,起而乘吴之后。前496年,阖闾伐越,受伤而死。前494年,阖闾子夫差破越。夫差自此骄侈,北伐齐、鲁,与晋争长于黄池。今河南封邱县。前473年,越勾践灭吴,越遂徙都琅邪,与齐,晋会于徐州,今山东诸城县。称为霸王。然根基因此不固,至前333年而为楚所灭。 此时已入于战国之世了。春秋时代,始于周平王四十九年,即鲁隐公元年,为公元前722年,终于前481年,共242年。其明年为战国之始,算至前222年秦灭六国的前一年为止,共259年。春秋之世,诸侯只想争霸,即争得二三等国的服从,一等国之间,直接的兵争较少,有之亦不过疆场细故,不甚剧烈。至战国时,则(一)北方诸侯,亦不复将周天子放在眼里,而先后称王。(二)二三等国,已全然无足重轻,日益削弱,而终至于夷灭,诸一等国间,遂无复缓冲之国。(三)而其土地又日广,人民又日多,兵甲亦益盛,战争遂更烈。始而要陵驾于诸王之上而称帝,再进一步,就要径图并吞,实现统一的欲望了。春秋时的一等国,有发展过速,而其内部的组织,还不甚完密的,至战国时,则臣强于君的,如齐国的田氏,竟废其君而代之,势成分裂的,如晋之赵,韩,魏三家,则索性分晋而独立。看似力分而弱,实则其力量反更充实了。边方诸国,发展的趋势,依旧进行不已,其成功较晚的为北燕。天下遂分为燕、齐、赵、韩、魏、秦、楚七国。六国都为秦所并,读史的人,往往以为一入战国,而秦即最强,这是错误了的。秦国之强,起于献公而成于孝公,献公之立,在公元前385年,是入战国后的96年,孝公之立,在公元前361年,是入战国后的120年了。先是魏文侯任用吴起等贤臣,侵夺秦国河西之地。后来楚悼王用吴起,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却三晋,西伐秦,亦称雄于一时。楚悼王死于公元前381年,恰是入战国后的100年,于是楚衰而魏惠王起,曾攻拔赵国的邯郸。今河北邯郸县。后又伐赵,为齐救兵所败,秦人乘机恢复河西,魏遂弃安邑,徙都大梁。今河南开封县。秦人渡蒲津东出的路,就开通了。然前342年,魏为逢泽之会,在开封。《战国·秦策》称其“乘夏车,称夏王,此“夏”字该是“大”字的意思。朝天子,天下皆从”,则仍处于霸主的地位。其明年,又为齐所败。于是魏衰而齐代起,宣王、湣王两代,俨然称霸东方,而湣王之时为尤盛。相传苏秦约六国,合从以摈秦,即在湣王之时。战国七雄,韩、魏地都较小,又逼近秦,故其势遂紧急,燕、赵则较偏僻,国势最盛的,自然是齐、秦、楚三国。楚袭春秋以来的声势,其地位又处于中部,似乎声光更在齐、秦之上,所以此时,齐、秦二国似乎是合力以谋楚的。《战国策》说张仪替秦国去骗楚怀王:肯绝齐,则送他商於的地方600里。即今商县之地。楚怀王听了他,张仪却悔约,说所送的地方只有6里。怀王大怒,兴兵伐秦。两次大败,失去汉中。后来秦国又去诱他讲和,前299年,怀王去和秦昭王相会,遂为秦人所诱执。这种类乎平话的传说,是全不足信的,事实上,该是齐,秦合力以谋楚。然而楚怀王入秦的明年,齐人即合韩、魏以伐秦,败其兵于函谷;在今河南灵宝县西南,此为自河南入陕西的隘道的东口,今之潼关为其西口。前296年,怀王死于秦,齐又合诸侯以攻秦;则齐湣王似是合秦以谋楚,又以此为秦国之罪而伐之的,其手段亦可谓狡黠了。先是前314年,齐国乘燕内乱攻破燕国。宋王偃称强东方,前286年,又为齐、楚、魏所灭。此举名为三国瓜分,实亦是以齐为主的,地亦多入于齐。齐湣王至此时,可谓臻于极盛。然过刚者必折。前284年,燕昭王遂合诸侯,用乐毅为将,攻破齐国,湣王走死,齐仅存聊、莒、即墨三城。聊,今山东聊城县。莒,今山东莒县。即墨,今山东平度县。后来虽藉田单之力,得以复国,然已失其称霸东方的资格了。东方诸国中,赵武灵王颇有才略。他不与中原诸国争衡,而专心向边地开拓。先灭中山今河北定县。又向今大同一带发展,意欲自此经河套之地去袭秦。前295年,又因内乱而死。七国遂惟秦独强。秦人遂对诸侯施其猛烈的攻击。前279年,秦自起伐楚,取鄢、邓、西陵。明年,遂破楚都郢,楚东北徙都陈,后又迁居寿春。鄢,即鄢陵。邓,今河南邓县。西陵,今湖北宜昌县。郢,今湖北江陵县西北。吴阖庐所入之郢,尚不在江陵,但其他不可考,至此时之郢,则必在江陵,今人钱穆、童书业说皆如此。直逃到今安徽境内了。对于韩、魏,亦时加攻击。前260年,秦兵伐韩,取野王,上党路绝,降赵,秦大败赵兵于长平,坑降卒40万,野王,今河南沁阳县。上党,今山西晋城县。长平,今山西长平县。遂取上党,北定太原。进围邯郸,为魏公子无忌合诸国之兵所败。前256年,周朝的末主赧王为秦所灭。前249年,又灭其所分封的东周君。前246年,秦始皇立。《史记·秦本纪》说,这时候,吕不韦为相国,招致宾客游士,欲以并天下。大概并吞之计,和吕不韦是很有关系的。后来吕不韦虽废死于蜀,然秦人仍守其政策不变。前230年,灭韩。前228年,灭赵。燕大子丹使荆轲刺秦王,不中,秦大发兵以攻燕。前226年,燕王喜奔辽东。前225年,秦人灭魏。前223年,灭楚。前222年,发兵攻辽东,灭燕。前221年,即以灭燕之兵南灭齐,而天下遂统一。 秦朝的统一,决不全是兵力的关系。我们须注意:此时交通的便利,列国内部的发达,小国的被夷灭,郡县的渐次设立,在政治上,经济上,文化上,本有趋于统一之势,而秦人特收其成功。秦人所以能收成功之利,则(一)他地处西垂,开化较晚,风气较为诚朴。(二)三晋地狭人稠,秦地广人稀,秦人因招致三晋之民,使之任耕,而使自己之民任战。(三)又能奉行法家的政策,裁抑贵族的势力,使能尽力于农战的人民,有一个邀赏的机会。该是其最重要的原因。 第二十四章 古代对于异族的同化 中国民族,以同化力的伟大闻于天下,究竟我们对于异族的同化,是怎样一回事呢?说到这一点,就不能不着眼于中国的地理。亚洲的东部,在世界上,是自成其为一个文化区域的。这一个区域,以黄河、长江两流域为其文化的中心。其北为蒙古高原,便于游牧民族的住居。其南的粤江、闽江两流域,则地势崎岖,气候炎热,开化虽甚早,进步却较迟。黄河、长江两流域,也不是没有山地的,但其下流,则包括淮水流域,以古地理言之,则江、河之间,包括淮、济二水。今黄河下流,为古济水入海之道,黄河则在今天津入海。扩展为一大平原,地味腴沃,气候适宜,这便是中国民族的文化最初函毓之处。汉族,很早的就是个农耕民族,惯居于平地。其所遇见的民族,就其所居之地言之,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住在山地的,古代称为“山戎”,多数似亦以农为业,但其农业不及中国的进步。一种是住在平地,大约是广大的草原上,而以畜牧为业的,古人称为“骑寇”。春秋以前,我族所遇的,以山戎为多,战国以后,才开始和骑寇接触。 夷、蛮、戎、狄,是按着方位分别之辞,并不能代表民族,但亦可见得一个大概。在古代,和中国民族争斗较烈的,似乎是戎狄。据《史记·五帝本纪》,黄帝就北逐獯粥,未知确否。如《史记》此说是正确的,则当时的獯粥,决不在后来的獯粥所在之地。到周朝初年,则和所谓獯粥或称为猃狁,犬戎或称为昆夷、串夷的,争斗甚烈,猃狁亦作■狁,犬戎亦作畎戎,戎又作夷。此犬或畎字乃译音,非贱视诋毁之辞,昆夷亦作混夷、绲夷,夷亦可作戎,和串夷亦都是犬字的异译,说见《诗经·皇矣正义》。而后来周朝卒亡于犬戎。犬戎在今陕西的中部,甘肃的东部,泾、渭二水流域间,东周以后,大约逐渐为秦人所征服。在其东方的,《春秋》所载,初但称狄,后分为赤狄、白狄。白狄在今陕西境内,向东蔓延到中山。赤狄在今山西、河北境内,大部为晋所并。据《左传》和杜预《注》,赤狄种类凡六:曰东山皋落氏,在今山西昔阳县。曰廧咎如,在今山西乐平县。曰潞氏,在今山西潞城县。曰甲氏,在今河北鸡泽县。曰留吁,在今山西屯留县。曰铎辰,在今山西长治县。白狄种类凡三:曰鲜虞,即战国时的中山。曰肥,在今河北藁城县。曰鼓,在今河北晋县。又晋国吕相绝秦,说“白狄及君同州”,则白狄亦有在陕西的。在周朝的西面的,主要的是后世的氐,羌。氐人在今嘉陵江流域,即古所谓巴。羌人,汉时在今黄河,大通河流域。大通河,古湟水。据《后汉书》所载,其初本在黄河之东,后来为秦人所攘斥,才逃到黄河以西去的。据《书经·牧誓》,羌人曾从武王伐纣。又《尚书大传》说:武王伐纣的兵,前歌后舞,《后汉书》说这就是汉时所谓巴氐的兵。这话大约是对的,因为汉世还有一种出于巴氐的巴渝舞,有事实为证。然则这两族,其初必不在今四川、甘肃境内,大约因汉族的开拓,而向西南方走去的。和巴连称的蜀,则和后世的賨字是一音之转,亦即近世之所谓暹。据《牧誓》,亦曾从武王伐纣。战国时,还在今汉中之境,南跨成都。后因和巴人相攻,为秦国所并。 在东北方的民族,古称为貉。此族在后世,蔓衍于今朝鲜半岛之地,其文明程度是很高的,但《诗经》已说王锡韩侯,其追其貉。《韩奕》。追不可考。《周官》亦有貉隶,可见此族本在内地,箕子所封的朝鲜,决不在今朝鲜半岛境内,怕还在山海关以内呢?在后世,东北之族,还有肃慎,即今满洲人的祖宗。《左氏》昭公九年,周朝人对晋国人说。“自武王克商以来,肃慎、燕、亳,吾北土也。”此燕当即南燕,亳疑即汤所居之郼,则肃慎亦在内地,后乃随中国的拓展而东北徙。《国语·晋语》说:成王会诸侯于岐阳,楚与鲜卑守燎,则鲜卑本是南族,后来不知如何,也迁向东北了。据《后汉书》说:鲜卑和乌丸,都是东胡之后。此两族风俗极相象,其本系一个部落,毫无可疑。东胡的风俗,虽少可考,然汉代历史,传者已较详,汉人说他是乌丸、鲜卑所自出,其说该不至误。南族断发,鲜卑婚姻时尚先髡头,即其原出南族之证。然则东胡也是从内地迁徙出去的了。 在南方的有黎族,此即后世所谓俚。古称三苗为九黎之君,三苗系姜姓之国,九黎则系黎民。见《礼记·缁衣》疏引《书经·吕刑》郑注。此即汉时之长沙武陵蛮,为南蛮的正宗。近世所云苗族,乃蛮字的转音,和古代的三苗之国无涉,有人将二者牵合为一,就错了。《史记》说三苗在江、淮、荆州,《史记·五帝本纪》。《战国·魏策》,吴起说三苗之国,在洞庭、彭蠡之间,《史记·吴起列传》,又见《韩诗外传》。则古代长江流域之地,主要的是为黎族所占据,楚国达到长江流域后,所开辟的,大约是这一族的居地。在沿海一带的,古称为越,亦作粤。此即现在的马来人,分布在亚洲大陆的沿岸和南洋群岛,地理学上称为亚洲大陆的真沿边的。此族有断发文身和食人两种风俗,在后世犹然,古代沿海一带,亦到处有这风俗,可知其为同族。吴、越的初期,都是和此族杂居的。即淮水流域的淮夷、徐戎、山东半岛的莱夷,亦必和此族相杂。《礼记·王制》说:“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此被字为髲字之假借字,即断发,可见蛮夷之俗相同。《左传》僖公十九年,“宋公使邾文公用■子于次睢之社,欲以属东夷”,可见东夷亦有食人之俗。《续汉书·郡国志》:“临沂有丛亭。”注引《博物志》曰:“县东界次睢,有大丛社,民谓之食人社,即次睢之社。”临沂今山东临沂县。随着吴、越等国的进步,此族亦渐进于文明了。西南的大族为濮,此即现在的倮儸。其居地,本在今河南、湖北两省间。《国语·郑语》韦注:濮为南阳之国。楚国从河南的西南部,发展向今湖北省的西部,所开辟的,大约是此族的居地。此族又从今湖北的西南境,向贵州、云南分布。战国时,楚国的庄蹻,循牂牁江而上,直达滇国,今云南昆明县。所经的,也是这一族之地。庄蹻到滇国之后,楚国的巴,黔中郡,巴郡,今四川江北县。黔中郡,今湖南沅陵县。为秦国所夺,庄蹻不能来,就在滇国做了一个王。其地虽未正式收入中国的版图,亦已戴汉人为君了。和现在西南土司,以汉人为酋长的一样了。 《礼记·王制》说:古代的疆域,“北不尽恒山”,此所谓恒山,当在今河北正定县附近,即汉朝恒山郡之地。后避文帝讳改常山。自此以南的平地,为汉族所居,这一带山地,则山戎所处,必得把他开拓了,才会和北方骑寇相接,所以汉族和骑寇的接触,必在太原、中山和战国时北燕之地开辟以后。做这件事业的,就是燕、赵两国。赵武灵王开辟云中、雁门、代郡,燕国则开辟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五郡,云中,今山西大同县。雁门,今山西右玉县。代郡,今山西代县。上谷,今察哈尔怀来县。渔阳,今河北密云县。右北平,今河北卢龙县。辽西,今河北抚宁县。辽东,今辽宁辽阳县。把现在热、察、绥、辽宁四省,一举而收入版图。 综观以上所述,汉族因其文化之高,把附近的民族,逐渐同化,而汉族的疆域,亦即随之拓展。和汉族接近的民族,当汉族开拓时,自然也有散向四方,即汉族的版图以外去的,然亦多少带了些中原的文化以俱去,这又是中国的文化扩展的路径。这便是在古代中国同化异民族的真相。 第二十五章 古代社会的综述 周和秦,是从前读史的人看作古今的界线的。我们任意翻阅旧书,总可见到“三代以上”,“秦、汉以下”等辞句。前人的见解,固然不甚确实,也不会全属虚诬;而且既有这个见解,也总有一个来历。然则所谓三代以上,到底是怎样一个世界呢? 人,总是要维持其生命的;不但要维持生命,还要追求幸福,以扩大其生命的意义;这是人类的本性如此,无可怀疑。人类在生物史上,其互相团结,以谋生存,已不知其若干年了。所以其相亲相爱,看得他人的苦乐,和自己的苦乐一般;喜欢受到同类的嘉奖,而不愿意受到其批评;到人己利害不相容时,宁可牺牲自己,以保全他人;即古人之所谓仁心者,和其爱自己的心,一样的深刻。专指七尺之躯为我,或者专指一个极小的团体为我,实在是没有这回事的。人类为要维持生命,追求幸福,必得和自然斗争。和自然斗争,一个人的力量,自然是不够的,于是乎要合力;合力之道,必须分工;这都是自然的趋势。分工合力,自然是范围愈大,利益愈多,所以团体的范围,总是在日扩而大。但是人类的能力是有限的,在进行中,却不能不形成敌对的状态,这是为什么呢?皇古之世,因环境的限制,把人类分做许多小团体。在一个团体之中,个个人的利害,都是相同的,在团体以外却不然;又因物质的欲求,不能够都给足;团体和团体间就开始有争斗,有争斗就有胜败,有胜败就有征服者和被征服者之分。“人不可以害人的,害人的必自害。”这句话,看似迂腐,其实却是真理。你把迷信者流因果报应之说去解释这句话,自然是诬罔的,若肯博观事实,而平心推求其因果,那正见得其丝毫不爽。对内竞争和对外竞争,虽竞争的对象不同,其为竞争则一。既然把对物的争斗,移而用之于对人,自可将对外的争斗,移而用之于对内。一个团体之中,有征服者和被征服者之分,不必说了。即使无之,而当其争斗之时,基于分工的关系,自然有一部分人,专以战争为事,这一部分人,自将处于特殊的地位。前此团体之中,个个人利害相同的,至此则形成对立。前此公众的事情,是由公众决定的,至此,则当权的一个人或少数人,渐渐不容公众过问,渐渐要做违背公众利益的措置,公众自然不服,乃不得不用强力镇压,或者用手段对付。于是团体之中有了阶级,而形成现代的所谓国家。以上所述,是从政治上立论的。其变迁的根源,实由于团体和团体的互相争斗,而团体和团体的互相争斗,则由于有些团体迫于环境,以掠夺为生产的手段。所以其真正的根源,还是在于经济上。经济的根柢是生产方法。在古代,主要的生业是农业,农业的生产方法,是由粗而趋于精,亦即由合而趋于分的,于是形成了井田制度,因而固定了五口八口的小家族,使一个团体之中,再分为无数利害对立的小团体。从前在一个团体之内,利害即不再对立的氏族制度,因此而趋于崩溃了。氏族既已崩溃,则专门从事于制造,而以服务性质,无条件供给大众使用的工业制度,亦随之而崩溃。人,本来是非分工合力不能生存的,至此时,因生活程度的增高,其不能不互相倚赖愈甚,分配之法既废,交易之法乃起而代之,本行于团体与团体之间的商业,乃一变而行于团体之内人与人之间,使人人的利害,都处于对立的地位。于是乎人心大变。在从前,团体与团体之间,是互相嫉视的,在一个团体之内,是互视为一体的。至此时,团体之内,其互相嫉视日深。在团体与团体之间,却因生活的互相倚赖而往来日密,其互相了解的程度,即随之而日深,同情心亦即随之而扩大。又因其彼此互相仿效,以及受了外部的影响,而内部的组织,不得不随之而起变化,各地方的风俗亦日趋于统一。民族的同化作用,即缘此而进行。政治上的统一,不过是顺著这种趋势推进。再彻底些说,政治上的统一,只是在当时情况之下,完成统一的一个方法。并不是政治的本身,真有多大的力量。随著世运的进展,井田制度破坏了。连公用的山泽,亦为私人所占。工商业愈活跃,其剥削消费者愈深。在上的君主和贵族,亦困其日趋于腐败、奢侈,而其剥削人民愈甚。习久于战争就养成一种特别阶级,视战斗为壮快、征服为荣誉的心理,认为与其出汗,毋宁出血。此即孔子和其余的先秦诸子所身逢的乱世。追想前一个时期,列国之间,战争还不十分剧烈。一国之内,虽然已有阶级的对立,然前此利害共同时的旧组织,还有存留,而未至于破坏净尽。秩序还不算十分恶劣,人生其间的,也还不至于十分痛苦,好像带病延年的人,虽不能算健康,还可算一个准健康体,此即孔子所谓小康。再前一个时期,内部毫无矛盾,对外毫无竞争,则即所谓大同了。在大同之世,物质上的享受,或者远不如后来,然而人类最亲切的苦乐,其实不在于物质,而在于人与人间的关系,所以大同时代的境界,永存于人类记忆之中。不但孔子,即先秦诸子,亦无不如此。道家无论已,即最切实际的法家亦然。如《管子》亦将皇、帝、王、霸分别治法的高下;《史记·商君列传》亦载商君初说秦孝公以帝王之道,秦孝公不能用,乃说之以富国强兵之术都是。这不是少数人的理想高尚,乃是受了大多数人的暗示而然的。人类生当此际,实应把其所以致此之由,彻底的加以检讨,明白其所以然之故,然后将现社会的组织,摧毁之而加以改造。这亦非古人所没有想到,先秦诸子,如儒、墨、道、法诸家,就同抱著这个志愿的,但其所主张的改革的方法,都不甚适合。道家空存想望,并没有具体实行的方案的,不必说了。墨家不讲平均分配,而专讲节制消费,也是不能行的。儒家希望恢复井田,法家希望制止大工商业的跋扈;把大事业收归官营;救济事业亦由国家办理,以制止富豪的重利盘剥;进步些了。然单讲平均地权,本不能解决社会的经济问题,兼讲节制资本,又苦于没有推行的机关。在政治上,因为民主政治废坠的久了,诸家虽都以民为重,却想不出一个使人民参与政治的办法,而只希望在上者用温情主义来抚恤人民,尊重舆沦,用督责手段,以制止臣下的虐民。在国与国之间,儒家则希望有一个明王出来,能够处理列国间的纷争,而监督其内政;法家因为兴起较后,渐抱统一的思想,然秦朝的统一和贵族的被裁抑,都只是事势的迁流,并不能实行法家的理想,所以要自此再进一步,就没有办法了。在伦理上,诸家所希望的,同是使下级服从上级,臣民该服从君主,儿子要服从父亲,妇女要服从男子,少年该服从老人。他们以为上级和下级的人,各安其分,各尽其职,则天下自然太平,而不知道上级的人受不到制裁,决不会安其分而尽其职。总而言之:小康之世,所以向乱世发展,是有其深刻的原因的。世运只能向前进,要想改革,只能顺其前进的趋势而加以指导。先秦诸子中,只有法家最看得出社会前进的趋势,然其指导亦未能全然得法。他家则都是想把世运逆挽之,使其回到小康以前的时代的,所以都不能行。 虽然如此,人类生来是避苦求乐的,身受的苦痛,是不能使人不感觉的,既然感觉了,自然要求摆脱。求摆脱,总得有个办法,而人类凭空是想不出办法来的。世运只有日新,今天之后,只会有明天,而人所知道的,最新亦只是今日以前之事,于是乎想出来的办法,总不免失之于旧,这个在今日尚然,何况古代?最好的时代是过去了,但永存于人类想望记忆之中。虽回忆之,而并不知其真相如何,乃各以其所谓最好者当之。合众人的所谓最好者,而调和折衷,造成一个大略为众所共认的偶像,此即昔人所谓三代以前的世界。这个三代以前的世界,其不合实际,自然是无待于言的。这似乎只是一个历史上的误解,无甚关系,然奉此开倒车的办法为偶像而思实践之,就不但不能达到希望,而且还要引起纠纷。 第二十六章 秦朝治天下的政策 秦始皇尽灭六国,事在公元前221年,自此至公元189年,董卓行废立,东方州郡,起兵讨卓,海内扰乱分裂,共400年,称为中国的盛世。在这一时期之中,中国的历史,情形是怎样呢?“英雄造时势”,只是一句夸大的话。事实上,英雄之所以成为英雄,正因其能顺著时势,进行之故。“时势造英雄”这句话倒是真的,因为他能决定英雄的趋向。然则在这一个时期之内,时势的要求,是怎样呢?依我们所见到的,可以分为对内对外两方面:对内方面,在列国竞争之时,不能注全力于内治;即使注意到,亦只是局部的问题,而不能概括全体,只是一时的应付,而不能策画永久。统一之后,就不然了。阻碍之力既去,有志于治平的,就可以行其理想。对外方面,当时的人看中国已经是天下的一大部分了。未入版图的地方,较强悍的部落,虑其为中国之患,该有一个对策;较弱小的,虽然不足为患,然亦是平天下的一个遗憾,先知先觉的中国人,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亦有其应尽的责任。所以在当日,我们所需要的是:(一)对内建立一个久安长治的规模。(二)对外把力所能及的地方,都收入中国版图之内,其未能的,则确立起一条防线来。 秦始皇所行的,正顺著这种趋势。 在古代,阻碍平天下最大的力量,自然是列国的纷争。所以秦并吞六国之后,决计不再行封建,“父兄有天下,而子弟为匹夫。”郡的设立,本来是军事上控扼之点,第三章中业经说过。六国新灭,遗民未曾心服,自然有在各地方设立据点的必要。所以秦灭六国,多以其地设郡。至六国尽灭之后,则更合全国的情形,加以调整,分天下为三十六郡。当时的郡守,就是一个不世袭的大国之君,自亦有防其专擅的必要。所以每郡又都派一个御史去监察他。当时还每郡都设立一个尉,但其权远在郡守之下,倒是不足重视的。 要人民不能反抗,第一步办法,自然是解除其武装。好在当时,金属铸成的兵器为数有限,正和今日的枪械一般,大略可以收尽的。于是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铸以为金人和锺、鐻。秦都咸阳,今陕西咸阳县。 最根本的,莫过于统一人民的心思了。原来古代社会,内部没有矛盾,在下者的意见,常和在上者一致,此即所谓“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论语·季氏》。后世阶级分化,内部的矛盾多了,有利于这方面的就不利于那方面。自然人民的意见,不能统一。处置之法,最好的,是使其利害相一致;次之则当求各方面的协调,使其都有发表意见的机会;此即今日社会主义和民主政治的原理。但当时的人,不知此理。他们不知道各方面的利害冲突了,所以有不同的见解,误以为许多方面,各有其不同的主张,以致人各有心,代表全国公益的在上者的政策不能顺利进行。如此,自有统一全国人的心思的必要。所以在《管子·法禁》,《韩非子·问辨》两篇中,早有焚书的主张。秦始皇及李斯就把他实行了。把关涉到社会、政治问题的“诗、书、百家语”都烧掉,只留下关系技术作用的医药、卜筮、种树之书。涉及社会、政治问题的,所许学的,只有当代的法令;有权教授的人,即是当时的官吏。若认为始皇、李斯此举,不合时代潮流,他们是百口无以自解的,若认为有背于古,则实在冤枉。他们所想回复的,正是古代“政教合一,官师不分”之旧。古代的情形是如此,清朝的章学诚是发挥得十分透彻的。坑儒一举,乃因有人诽谤始皇而起,意非欲尽灭儒生,并不能与焚书之事并论。 以上是秦始皇对内的政策。至于对外,则北自阴山以南,南自五岭以南至海,秦始皇都认为应当收入版图。于是使蒙恬北逐匈奴,取河南之地。今之河套。把战国时秦、赵、燕三国北边的长城连接起来,东起现在朝鲜境内,秦长城起自乐浪郡遂城县,见《汉书·地理志》。西至现在甘肃的岷县,成立了一道新防线。南则略取现在广东、广西和越南之地,设立了桂林、南海、象三郡。大略桂林是今广西之地,南海是今广东之地,象郡是今越南之地。取今福建之地,设立了闽中郡。楚国庄蹻所开辟的地方,虽未曾正式收入版图,亦有一部分曾和秦朝交通,秦于其地置吏。 秦始皇,向来都说他是暴君,把他的好处一笔抹杀了,其实这是冤枉的。看以上所述,他的政治实在是抱有一种伟大的理想的。这亦非他一人所能为,大约是法家所定的政策,而他据以实行的。这只要看他用李斯为宰相,言听计从,焚诗书、废封建之议,都出于李斯而可知。政治是不能专凭理想,而要顾及实际的情形的,即不论实际的情形能行与否,亦还要顾到行之之手腕。秦始皇的政策虽好,行之却似过于急进。北筑长城,南收两越,除当时的征战外,还要发兵戍守;既然有兵戍守,就得运粮饷去供给;这样,人民业已不堪赋役的负担。他还沿著战国以前的旧习惯,虐民以自奉。造阿房宫,在骊山起坟茔,骊山,在今陕西临潼县。都穷极奢侈;还要到处去巡游。统一虽然是势所必至,然而人的见解,总是落后的,在当时的人,怕并不认为合理之举,甚而至于认为反常之态。况且不必论理,六国夷灭,总有一班失其地位的人,心上是不服的,满怀著报仇的愤恨和复旧的希望;加以大多数人民的困于无告而易于煽动,一有机会,就要乘机而起了。 第二十七章 秦汉间封建政体的反动 秦始皇帝以前210年,东巡死于沙丘。今河北邢台县。他大的儿子,名唤扶苏,先已谪罚到上郡去,今陕西绥德县。做蒙恬军队中的监军了。从前政治上的惯例,太子是不出京城,不做军队中的事务的,苟其如此,就是表示不拟立他的意思。所以秦始皇的不立扶苏,是豫定了的。《史记》说秦始皇的少子胡亥,宠幸宦者赵高,始皇死后,赵高替胡亥运动李斯,假造诏书,杀掉扶苏、蒙恬而立胡亥,这话是不足信的。《史记·李斯列传》所载的全是当时的传说,并非事实,秦汉间的史实,如此者甚多。胡亥既立,是为二世皇帝。他诛戮群公子,又杀掉蒙恬的兄弟蒙毅。最后,连劳苦功高、资格很老的李斯都被杀掉。于是秦朝的政府,失其重心,再不能箝制天下了。皇帝的家庭之中,明争暗斗,向来是很多的,而于继承之际为尤甚。这个并不起于秦朝,但在天下统一之后,皇室所管辖的地方大了,因其内部有问题而牵动大局,使人民皆受其祸,其所牵涉的范围,也就更广大了。秦始皇之死,距其尽灭六国,不过12年,而此祸遂作。 秦始皇死的明年,戍卒陈胜、吴广起兵于蕲,今安徽宿县。北取陈。胜自立为王,号张楚。分兵四出徇地,郡县多杀其守令以应。六国之后,遂乘机并起。秦朝政治虽乱,兵力尚强;诸侯之兵,多是乌合之众;加以心力不齐,不肯互相救援;所以秦将章邯,倒也所向无敌。先镇压了陈胜、吴广,又打死了新立的魏王。战国时楚国的名将,即最后支持楚国而战死的项燕的儿子项梁,和其兄子项籍,起兵于吴,引兵渡江而西。今江苏之江南,古称江东。古所谓江南,指今之湖南。以居巢人范增的游说,立楚怀王的后裔于盱眙,居巢,今安徽巢县。盱眙,今安徽盱眙县。仍称为楚怀王。以祖谥为生号。项梁引兵而北,兵锋颇锐,连战皆胜,后亦为章邯所袭杀。章邯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北围赵王于巨鹿。今河北平乡县。北强南弱,乃是东晋以后逐渐转变成功的形势。自此以前,都是北方的军队,以节制胜,南方的军队,以剽悍胜的。尤其是吴、越之士,《汉书·地理志》上,还称其“轻死好用剑”。项梁既死,楚怀王分遣项籍北救赵,起兵于沛的刘邦即汉高祖西入关。沛,今江苏沛县。项籍大破秦兵于巨鹿。汉高祖亦自武关而入。此时二世和赵高,不知如何又翻了脸,赵高弑二世,立其兄子婴,婴又刺杀高,正当纷乱之际,汉高祖的兵已到霸上,在今陕西长安县东。子婴只得投降,秦朝就此灭亡。此事在前206年。 既称秦之灭六国为无道,斥为强虎狼,灭秦之后,自无一人专据称尊之理,自然要分封。但是分封之权,出于何人呢?读史的人,都以为是项籍。这是错了的。项籍纵使在实际上有支配之权,形式上决不能专断,况且实际上也未必能全由项籍一个人支配?项籍既破章邯之后,亦引兵西入关。汉高祖先已入关了,即遣将守关。项羽怒,把他攻破。进兵至鸿门,在今陕西临潼县。和高祖几乎开战。幸而有人居间调解,汉高祖自己去见项籍,解释了一番,战事得以未成。此时即议定了分封之事。这一件事,《史记》的《自序》称为“诸侯之相王”,可见形式上是取决于公议的。其所封的:为(一)六国之后,(二)亡秦有功之人,(三)而楚怀王则以空名尊为义帝,(四)实权则在称为西楚霸王的项籍。都彭城,当时称其地为西楚。江陵为南楚,吴为东楚。这是摹仿东周以后,天子仅拥虚名,而实权在于霸主的。分封的办法,我们看《史记》所载,并不能说他不公平。汉朝人说:楚怀王遣诸将入关时,与之约:先入关者王之,所以汉高祖当王关中,项籍把他改封在巴、蜀、汉中为背约。姑无论这话的真假,即使是真的,楚怀王的命令,安能约束楚国以外的人呢?这且不必论他。前文业经说过:人的思想,总是落后的,观于秦、汉之间而益信。封建政体既已不能维持,于是分封甫定,而叛乱即起于东方。项籍因为是霸王,有征讨的责任,用兵于齐。汉高祖乘机北定关中。又出关,合诸侯之兵,攻破彭城。项籍虽然还兵把他打败,然汉高祖坚守荥阳、成皋,荥阳,今河南荥泽县。成皋,今河南汜水县。得萧何镇守关中,继续供给兵员和粮饷。遣韩信渡河,北定赵、代,东破齐。彭越又直接扰乱项籍的后方。至前202年,项籍遂因兵少食尽,为汉所灭。从秦亡至此,不过5年。 事实上,天下又已趋于统一了。然而当时的人,怕不是这样看法。当楚、汉相持之时,有一策士,名唤蒯彻,曾劝韩信以三分天下之计。汉高祖最后攻击项籍时,和韩信、彭越相约合力,而信、越的兵都不会,到后来,约定把齐地尽给韩信,梁地尽给彭越,两人才都引兵而来,这不是以君的资格分封其臣,乃是以对等的资格立分地之约。所以汉高祖的灭楚,以实在情形论,与其说是汉灭楚,毋宁说是许多诸侯,亦即许多支新崛起的军队,联合以灭楚,汉高祖不过是联军中的首领罢了。楚既灭,这联军中的首领,自然有享受一个较众为尊的名号的资格,于是共尊汉高祖为皇帝。然虽有此称号,在实际上,未必含有沿袭秦朝皇帝职权的意义。做了皇帝之后,就可以任意诛灭废置诸王侯,怕是当时的人所不能想像的,这是韩信等在当时所以肯尊汉高祖为皇帝之故。不然,怕就没有这么容易了。汉初异姓之王,有楚王韩信、梁王彭越、赵王张敖、韩王信、淮南王英布、燕王臧荼、长沙王吴芮。这都是事实上先已存在,不得不封的,并非是皇帝的意思所设置。汉高祖灭楚之后,即从娄敬、张良之说,西都关中,当时的理由,是关中地势险固,且面积较大,资源丰富,易于据守及用以临制诸侯,可见他原只想做列国中最强的一国。但是事势所趋,人自然会做出不被思想所拘束的事情来的。不数年间,而韩信、彭越都以汉朝的诡谋被灭。张敖以罪见废。韩王信、英布、臧荼,都以反而败。臧荼之后,立了一个卢绾,是汉高祖生平第一个亲信人,亦因被谗而亡入匈奴。到前195年汉高祖死时,只剩得一个地小而且偏僻的长沙国了。天下至此,才真正可以算是姓刘的天下。其成功之速,可以说和汉高祖的灭楚,同是一个奇迹。这亦并不是汉高祖所能为,不过封建政体,到这时候业已自趋于没落罢了。 以一个政府之力统治全国,秦始皇是有此魄力的,或亦可以说是有此公心,替天下废除封建,汉高祖却无有了。既猜忌异姓,就要大封同姓以自辅,于是随着异姓诸侯的灭亡,而同姓诸国次第建立。其中尤以高祖的长子齐王肥,封地既大,人民又多,且居东方形胜之地,为当时所重视。又有淮南王长,燕王建,赵王如意,梁王恢,代王恒,淮阳王友,皆高帝子。楚王交,高帝弟。吴王濞,高帝兄子。宗法社会中,所信任的,不是同姓,便是外戚。汉初功臣韩信、彭越等,不过因其封地大,所以特别被猜忌,其余无封地,或者仅有小封土的,亦安能“与官同心”?汉高祖东征西讨,频年在外,中央政府所委任的,却是何人呢?幸而他的皇后吕氏是很有能力的。她的母家,大约亦是当时所谓豪杰之流;她的哥哥吕泽和吕释之,都跟随高祖带兵;妹夫樊哙,尤其是功臣中的佼佼者;所以在当时,亦自成为一种势力。高祖频年在外,京城里的事情,把持着的便是她,这只要看韩信、彭越都死在她手里,便可知道。所以高祖死后,嗣子惠帝虽然懦弱,倒也安安稳稳的做了7年皇帝。惠帝死后,嗣子少帝,又做了4年。不知何故,吕后女鲁元公主下嫁张敖,敖女为惠帝后。《史记》说他无子,佯为有身,取美人子,杀其母,名为己子。惠帝崩,立,既长,闻其事,口出怨言,为吕后所废。此非事实。张皇后之立,据《汉书》本纪,事在惠帝四年十月,至少帝四年仅7年,少帝至多不过7岁,安有知怨吕后之理。为吕后所废而立其弟。吕后临朝称制。又4年而死。吕后活著的时候,虽然封了几个母家的人为王,却都没有到国。吕后其实并无推翻刘氏、重用吕氏的意思,所任用的,还是汉初的几个功臣,这班人究竟未免有些可怕,所以临死的时候,吩咐带北军的吕禄、南军的吕产,禄,释之之子。产,泽子。“据兵卫宫”,不要出去送丧,以防有人在京城里乘虚作乱。此时齐王肥已经死了,子襄继为齐王。其弟朱虚侯章在京城里,暗中派人去叫他起兵。汉朝派功臣灌婴去打他。灌婴到荥阳,和齐王连和,于是前敌形成了僵局。丞相陈平、太尉周勃等,乃派人运动吕禄,交出兵权。吕禄犹豫未决,周勃用诈术突入北军,运动军人,反对吕氏。把吕禄、吕产和其余吕氏的人都杀掉。于是阴谋说惠帝的儿子都不是惠帝所生的,就高帝现存的儿子中,择其最长的,迎立了代王恒,是为文帝。齐王一支人,自然是不服的。文帝乃运用手腕,即分齐地,封朱虚侯为城阳王,朱虚侯之弟东牟侯兴居为济北王。城阳治莒,今山东莒县。济北治卢,今山东长清县。城阳王不久就死了。济北王以反被诛。汉初宗室、外戚、功臣的三角斗争,至此才告结束。 当时的功臣,所以不敢推翻刘氏,和汉朝同姓分封之多,确实是有关系的,所以封建不能说没有一时之用。然而异姓功臣都灭亡后,所患的,却又在于同姓了。要铲除同姓诸侯尾大不掉之患,自不外乎贾谊“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一语。这话,当文帝时,其实是已经实行了的,齐王襄传子则,则死后没有儿子,文帝就把他的地方,分为齐、济北、济南、菑川、胶西、胶东六国,济南治东平陵,今山东历城县。菑川治剧,今山东寿光县。胶西治高苑,今山东桓台县。胶东治即墨,今山东即墨县。立了齐王肥的庶子6人。又把淮南之地,分成三国。但吴、楚仍是大国,吴王濞尤积有反心。晁错力劝文帝以法绳诸侯,文帝是个因循的人,没有能彻底实行。前157年,文帝死,子景帝立。晁错做了御史大夫,即实行其所主张。前154年,吴王联合楚、赵、胶西、胶东、菑川、济南造反,声势很盛。幸而吴王不懂得兵谋,“屯聚而西,无他奇道”,为周亚夫所败。于是景帝改定制度,诸侯王不得治民,令相代治其国。到武帝,又用主父偃之计,令诸侯得以其地分封自己的子弟,在平和的手腕中,把“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一语,彻底实行了。封建政体反动的余波,至此才算解决。从秦二世元年六国复立起,到吴、楚之乱平定,共56年。 第二十八章 汉武帝的内政外交 在第二十六章里所提出的对内对外两个问题,乃是统一以后自然存在著的问题,前文业经说明了。这个问题,自前206年秦灭汉兴,至前141年景帝之死,共66年,久被阁置著不提了。这是因为高帝、吕后时,忙于应付异姓功臣,文帝、景帝时,又存在著一个同姓诸王的问题;高帝本是无赖子,文、景两帝亦只是个寻常人,凡事都只会蹈常习故之故。当这时候,天下新离兵革之患,再没有像战国以前年年打仗的事情了。郡县长官比起世袭的诸侯来,自然权力要小了许多,不敢虐民。诸侯王虽有荒淫昏暴的,比之战国以前,自然也差得远了。这时候的中央政府,又一事不办,和秦始皇的多所作为,要加重人民负担的,大不相同。在私有财产制度之下,人人都急于自谋,你只要不去扰累他,他自然会休养生息,日臻富厚。所以据《史记·平准书》说:在武帝的初年,海内是很为富庶的。但是如此就算了么?须知社会并不是有了钱就没有问题的。况且当时所谓有钱,只是总算起来,富力有所增加,并不是人人都有饭吃,富的人富了,穷的人还是一样的穷,而且因贫富相形,使人心更感觉不平,感觉不足。而对外的问题,时势亦逼着我们不能闭关自守。汉武帝并不是真有什么本领的人,但是他的志愿,却较文、景两帝为大,不肯蹈常习故,一事不办,于是久经阁置的问题,又要重被提起了。 当时对内的问题,因海内已无反侧,用不到像秦始皇一般,注意于镇压,而可以谋一个长治久安之策。这个问题,在当时的人看起来,重要的有两方面:一个是生计,一个是教化,这是理论上当然的结果。衣食足而知荣辱,生计问题,自然在教化之先;而要解决生计问题,又不过平均地权、节制资本两途;这亦是理论上当然的结果。最能解决这两个问题的,是那一家的学术呢?那末,言平均地权和教化者,莫如儒家,言节制资本者,莫如法家。汉武帝,大家称他是崇儒的人,其实他并不是真懂得儒家之道的。他所以崇儒,大约因为他的性质是夸大的,要做些表面上的事情,如改正朔,易服色等,而此等事情,只有儒家最为擅长之故。所以当时一个真正的儒家董仲舒,提出了限民名田的主张,他并不能行。他的功绩,最大的,只是替《五经》博士置弟子,设科射策,劝以官禄,使儒家之学,得国家的提倡而地位提高。但是照儒家之学,生计问题本在教化问题之先;即以教化问题而论,地方上的庠序,亦重于京城里的大学,这只要看《汉书·礼志》上的议论,便可以知道。武帝当日,对于庠序,亦未能注意,即因其专做表面上的事情之故。至于法家,他用到了一个桑弘羊,行了些榷盐铁、酒酤、均输等政策。据《盐铁论》看来,桑弘羊是确有节制资本之意,并非专为筹款的。但是节制资本而藉官僚以行之,很难望其有利无弊,所以其结果,只达到了筹款的目的,节制资本,则徒成虚语,且因行政的腐败,转不免有使人民受累的地方。其余急不暇择的筹款方法,如算缗钱,舟车,令民生子三岁即出口钱,及令民入羊为郎,入谷补官等,更不必说了。因所行不顺民心,不得不用严切的手段,乃招致张汤、赵禹等,立了许多严切的法令,以压迫人民。秦以来的狱吏,本来是偏于残酷的,加以此等法律,其诒害自然更深了。他用此等方法,搜括了许多钱来,做些什么事呢?除对外的武功,有一部分可以算是替国家开拓疆土、防御外患外,其余如封禅、巡幸、信用方士、大营宫室等,可以说全部是浪费。山东是当时诛求剥削的中心,以致末年民愁盗起,几至酿成大乱。 武帝对外的武功,却是怎样呢?当时还威胁著中国边境的,自然还是匈奴。此外秦朝所开辟的桂林、南海、象三郡和闽中郡,秦末汉初,又已分离为南越、闽越、东瓯三国了。现在的西康、云、贵和四川、甘肃的边境,即汉人所谓西南夷,则秦时尚未正式开辟。东北境,虽然自战国以来,燕国人业已开辟了辽东,当时的辽东,且到现在朝鲜境内,汉初守燕国的旧疆,以浿水为界,则秦界尚在浿水以西,浿水,今大同江。然汉族的移殖,还不以此为限,自可更向外开拓。而从甘肃向西北入新疆,向西南到青海,也正随着国力的扩张,而可有互相交通之势。在这种情势之下,推动雄才大略之主,向外开拓的,有两种动机:其一,可说是代表国家和民族向外拓展的趋势,又其一则为君主个人的野心。匈奴,自秦末乘中国内乱、戍边者皆去,复入居河南。汉初,其雄主冒顿,把今蒙古东部的东胡,甘肃西北境的月氏,都征服了。到汉文帝时,他又征服了西域。西域,即今新疆省之地。西域两字,义有广狭。《汉书·西域传》说西域之地,“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则接汉,阨以玉门、阳关,西则限以葱岭。”北方的大山,即今天山,南方的大山,即沙漠以南的山脉,略为新疆与西藏之界。河系今塔里木河。玉门、阳关,都在今甘肃敦煌县西。此乃今天山南路之地。其后自此西出,凡交通所及之地,亦概称为西域,则其界限并无一定,就连欧洲也都包括在内。汉时分为三十六国。后分至五十余。其种有塞,有氐羌。塞人属于高加索种,都是居国,其文明程度,远在匈奴、氐、羌等游牧民族之上。匈奴设官以收其赋税。汉高祖曾出兵征伐匈奴,被围于平城,今山西大同县。七日乃解。此时中国初定,对内的问题还多,不能对外用兵,乃用娄敬之策,名家人子为长公主,嫁给冒顿,同他讲和,是为中国以公主下嫁外国君主结和亲之始。文、景两代,匈奴时有叛服,文、景不过发兵防之而已,并没建立一定的对策。到武帝,才大出兵以征匈奴,前127年,恢复河南之地,匈奴自此移于漠北。前119年,又派卫青、霍去病绝漠攻击,匈奴损折颇多。此外较小的战斗,还有多次,兵事连亘,前后共20余年,匈奴因此又渐移向西北。汉武帝的用兵,是很不得法的,他不用功臣宿将,而专用卫青、霍去病等椒房之亲。纪律既不严明,对于军需,又不爱惜,以致士卒死伤很多,物质亦极浪费。如霍去病,《史记》称其少而传中,贵不省士。其用兵,“既还,重车余弃粱肉,而士有饥者。在塞外,卒乏粮,或不能自振,而去病尚穿城蹋鞠,事多类此。”卫青、霍去病大出塞的一役,汉马死者至十余万匹,从此以马少则不能大举兵事。李广利再征大宛时,兵出敦煌的6万人,私人自愿从军的还不在其内,马3万匹,回来时,进玉门关的只有1万多人,马1千多匹。史家说这一次并不乏食,战死的也不多,所以死亡如此,全由将吏不爱士卒之故。可见用人不守成法之害。只因中国和匈奴,国力相去悬绝,所以终能得到胜利。然此乃国力的胜利,并非战略的胜利。至于其通西域,则更是动于侈心。他的初意,是听说月氏为匈奴所破,逃到今阿母河滨,要想报匈奴的仇,苦于无人和他合力,乃派张骞出使。张骞回来后,知道月氏已得沃土,无报仇之心,其目的已不能达到了。但武帝因此而知西域的广大,以为招致了他们来朝贡,实为自古所未有,于是动于侈心,要想招致西域各国。张骞在大夏时,看见邛竹杖、蜀布,问他从那里来的?他们说从身毒买来。今印度。于是亿想,从四川、云南,可通西域。派人前去寻求道路,都不能通。当时蜀物入印度,所走的路,当系今自四川经西康、云南入缅甸的路。自西南夷求通西域的使者,“传闻其西可千余里,有乘象国,名曰滇越,而蜀贾奸出物者或至焉”,即当今缅甸之地。后来匈奴的浑邪王降汉,今甘肃西北部之地,收入中国版图,通西域的路,才正式开通。前104年,李广利伐大宛,大宛都贵山城,乃今之霍阐。不克。武帝又续发大兵,前101年,到底把他打下。大宛是离中国很远的国,西域诸国,因此慑于中国兵威,相率来朝。还有一个乌孙,也是游牧民族,当月氏在甘肃西北境时,乌孙为其所破,依匈奴以居。月氏为匈奴所破,是先逃到伊犁河流域的。乌孙借匈奴的助力,把他打败,月氏才逃到阿母河流域,乌孙即占据伊犁之地。浑邪王降汉时,汉朝尚无意开其地为郡县,张骞建议,招乌孙来居之。乌孙不肯来,而匈奴因其和中国交通,颇责怪他。乌孙恐惧,愿“婿汉氏以自亲。”于是汉朝把一个宗室女儿嫁给他。从此以后,乌孙和匈奴之间有问题,汉朝就不能置之不问,《汉书·西域传》说“汉用忧劳无宁岁”,很有怨怼的意思。案西域都是些小国,汉攻匈奴,并不能得他的助力,而因此劳费殊甚,所以当时人的议论,大都是反对的。但是史事复杂,利害很难就一时一地之事论断。(一)西域是西洋文明传布之地。西洋文明的中心希腊、罗马等,距离中国很远,在古代只有海道的交通,交流不甚密切,西域则与中国陆地相接,自近代西力东渐以前,中西的文明,实在是恃此而交流的。(二)而且西域之地,设或为游牧民族所据,亦将成为中国之患,汉通西域之后,对于天山南北路,就有相当的防备,后来匈奴败亡后,未能侵入,这也未始非中国之福。所以汉通西域,不是没有益处的。但这只是史事自然的推迁,并非当时所能豫烛。当时的朝鲜:汉初燕人卫满走出塞,把箕子之后袭灭了,自王朝鲜。传子至孙,于前108年,为汉武帝所灭。将其地设置乐浪、临屯、真番、玄菟四郡。乐浪,今朝鲜平安南道及黄海、京畿两道之地。临屯为江原道地。玄菟为咸镜南道。真番跨鸭绿江上流。至前82年,罢真番、临屯,以并乐浪、玄菟。朝鲜半岛的主要民族是貉族,自古即渐染汉族的文化,经此长时期的保育,其汉化的程度愈深,且因此而输入半岛南部的三韩,马韩,今忠清、全罗两道。弁韩、辰韩,今庆尚道。和海东的日本,实为中国文化在亚洲东北部最大的根据地。南方的东瓯,因为闽越所攻击,前138年,徙居江、淮间。南越和闽越,均于前111年,为中国所灭。当时的西南夷:在今金沙江和黔江流域的,是夜郎、滇、邛都,在岷江和嘉陵江上源的,是徙、筰都,冉■,白马。在今横断山脉和澜沧、金沙两江间的,是巂昆明。夜郎,今贵州桐梓县。滇,今云南昆明县。邛都,今西康西昌县。徙,今四川天全县。筰都,今西康汉源县。冉■,今四川茂县。白马,今甘肃成县。巂昆明,在今昆明、大理之间,乃行国。两越既平,亦即开辟为郡县,确立了中国西南部的疆域。今青海首府附近,即汉人称为河湟之地的,为羌人所据。这一支羌人,系属游牧民族,颇为中国之患。前112年,汉武帝把他打破,设护羌校尉管理他,开辟了今青海的东境。 第二十九章 前汉的衰亡 汉武帝死后,汉朝是经过一次政变的,这件事情的真相,未曾有传于后。武帝因迷信之故,方士神巫,多聚集京师,至其末年,遂有巫蛊之祸,皇后自杀。太子据发兵,把诬陷他和皇后的江充杀掉。武帝认为造反,亦发兵剿办。太子兵败出亡,后被发觉,自经而死。当太子死时,武帝儿子存在的,还有燕王旦、广陵王胥、昌邑王髆,武帝迄未再立太子。前87年,武帝死,立赵婕好所生幼子弗陵,是为昭帝。霍光、上官桀、桑弘羊、金日磾同受遗诏辅政。赵婕好先以谴死。褚先生《补外戚世家》说:是武帝怕身死之后,嗣君年少,母后专权,先行把他除去的。《汉书·霍光传》又说:武帝看中了霍光,使画工画了一幅周公负成王朝诸侯的图赏给他。武帝临死时,霍光问当立谁?武帝说:“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这话全出捏造。武帝生平溺于女色;他大约是个多血质的人,一生行事,全凭一时感情冲动;安能有深谋远虑,豫割嬖爱?霍光乃左右近习之流,仅可以供驱使。上官桀是养马的。金日磾系匈奴体屠王之子,休屠王与浑邪王同守西边,因不肯降汉,为浑邪王所杀,乃系一个外国人,与中国又有杀父之仇。朝臣中即使无人,安得托孤于这几个人?当他们三个人以武帝遗诏封侯时,有一个侍卫,名唤王莽,他的儿子唤做王忽,扬言道,皇帝病时,我常在左右,那里有这道诏书?霍光闻之,切责王莽,王莽只得把王忽杀掉。然则昭帝之立,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就可想而知了。昭帝既立,燕王谋反,不成而死。桑弘羊、上官桀都以同谋被杀。霍光的女儿,是上官桀的儿媳妇,其女即昭帝的皇后。上官桀大约因是霍光的亲戚而被引用,又因争权而翻脸的,殊不足论,桑弘羊却可惜了。金日磾于昭帝元年即死,故不与此次政变。前74年,昭帝死,无子。霍光迎立昌邑王的儿子贺,旋又为光所废,而迎太子据之孙病已于民间,是为宣帝。昌邑王之废,表面上是无道,然当昌邑群臣200余人被杀时,在市中号呼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则昌邑王因何被废,又可想而知了。太子据败时,妻妾子女悉被害,只有一个宣帝系狱,此事在前91年。到前87年,即武帝死的一年,据说,有望气者说:“长安狱中有天子气。”武帝就派使者,“分条中都官狱系者,轻重皆杀之。”幸而有个丙吉,“拒闭使者”,宣帝才得保全。因而遇赦。案太子死后,武帝不久即自悔。凡和杀太子有关的人,都遭诛戮。太子系闭门自缢,脚蹋开门和解去他自缢的绳索的人都封侯。上书讼太子冤的田千秋,无德无能,竟用为丞相。武帝的举动如此,宣帝安得系狱5年不释?把各监狱中的罪人,不问罪名轻重,尽行杀掉,在中国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这回事的,这是和中国,至少是有史以来的中国的文化不相容的,武帝再老病昏乱些,也发不出这道命令。如其发出了,拒绝不肯执行的,又岂止一个丙吉?然则宣帝是否武帝的曾孙,又很有可疑了。今即舍此勿论,而昌邑王以有在国时的群臣,为其谋主,当断不断而败,宣帝起自民间,这一层自然无足为虑,这怕总是霍光所以迎立他的真原因了罢。宣帝既立,自然委政于光,立6年而光死,事权仍在霍氏手里。宣帝不动声色地,逐渐把他们的权柄夺去,任用自己的亲信。至前66年,而霍氏被诛灭。 霍光的事情,真相如此。因为汉时史料缺乏,后人遂认为他的废立是出于公心的,把他和向来崇拜的偶像伊尹连系在一起,称为伊、霍,史家的易欺,真堪惊叹了。当时朝廷之上,虽有这种争斗,影响却未及于民间。武帝在时,内行奢侈,外事四夷,实已民不堪命。霍光秉政,颇能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宣帝起自民间,又能留意于吏治和刑狱。所以昭、宣两帝之世,即自前86至前49年凡38年之间,政治反较武帝时为清明,其时汉朝对于西域的声威,益形振起。前60年,设立西域都护,兼管南北两道。匈奴内乱,五单于并立,后并于呼韩邪。又有一个郅支单于,把呼韩邪打败。前51年,呼韩邪入朝于汉。郅支因汉拥护呼韩邪,遁走西域。前49年,宣帝崩,子元帝立。前36年,西域副都护陈汤矫诏发诸国兵袭杀郅支。汉朝国威之盛,至此亦达于极点。然有一事,系汉朝政治败坏的根源,其端实开自霍光秉政之时的,那便是宰相之权,移于尚书。汉朝的宰相是颇有实权的。全国的政治,都以相府为总汇,皇帝的秘书御史,不过是他的助手,尚书乃皇帝手下的管卷,更其说不著了。自霍光秉政,自领尚书,宰相都用年老无气和自己的私人,政事悉由宫中而出,遂不能有正色立朝之臣。宣帝虽诛灭霍氏,于此却未能矫正。宦者弘恭、石显,当宣、元之世,相继在内用事。元帝时,士大夫如萧望之、刘向等,竭力和他们争斗,终不能胜。朝无重臣,遂至嬖倖得干相位,外戚得移朝祚,西汉的灭亡,相权的丧失实在是一个重要的原因。而且其事不但关涉汉朝,历代的政治,实都受其影响,参看第六章自明。 元帝以前33年死,子成帝立。成帝是个荒淫无度的人,喜欢了一个歌者赵飞燕,立为皇后,又立其女弟合德为倢伃。性又优柔寡断,事权遂入于外家王氏之手。前7年,成帝崩,哀帝立,颇想效法武、宣,振起威权。然宠爱嬖人董贤,用为宰相,朝政愈乱。此时王氏虽一时退避,然其势力仍在。哀帝任用其外家丁氏,祖母族傅氏,其中却并无人才,实力远非王氏之敌。前一年,哀帝崩,无子,王莽乘机复出,迎立平帝。诛灭丁、傅、董贤,旋弑平帝而立孺子婴。哀、平二帝皆元帝孙,孺子为宣帝曾孙。王莽从居摄改称假皇帝,又从假皇帝变做真皇帝,改国号为新,而前汉遂亡。此事在公元9年。 第三十章 新室的兴亡 前后汉之间是中国历史的一个转变。在前汉之世,政治家的眼光,看了天下,认为不该就这么苟安下去的。后世的政治家奉为金科玉律的思想,所谓“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与天下安”,是这时候的人所没有的。他们看了社会还是可用人力控制的,一切不合理的事,都该用人力去改变,此即所谓“拨乱世,反之正”。出来负这个责任的,当然是贤明的君主和一班贤明的政治家。当汉昭帝时,有一个儒者,唤做眭弘,因灾异,使其朋友上书,劝汉帝“求索贤人,禅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宣帝时,有个盖宽饶,上封事亦说:“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传子,官以传贤,四序之运,成功者退,不得其人,则不居其位。”这两个人,虽然都得罪而死,但眭弘,大约是霍光专政,怕人疑心他要篡位,所以牺牲了他,以资辨白的。况且霍光是个不学无术的人,根本不懂得什么改革大计。盖宽饶则因其刚直之性,既触犯君主,又为有权势的人所忌,以致遭祸,都不是反对这种理论,视为大逆不道。至于不关涉政体,而要在政务上举行较根本的改革的,则在宣帝时有王吉,因为宣帝是个实际的政治家,不能听他的话。元帝即位,却征用了王吉及和他志同道合的朋友贡禹。王吉年老,在路上死了。贡禹征至,官至御史大夫。听了他的话,改正了许多奢侈的制度,又行了许多宽恤民力的政事。其时又有个翼奉,劝元帝徙都成周。他说:长安的制度,已经坏了,因袭了这种制度,政治必不能改良,所以要迁都正本,与天下更始,则其规模更为阔大了。哀帝多病,而且无子,又有个李寻,保荐了一个贺良,陈说“汉历中衰,当更受命”,劝他改号为陈圣刘皇帝。陈字和田字同音,田地两字,古人通用,地就是土,陈圣刘皇帝,大约是说皇帝虽然姓刘,所行的却是土德。西汉人五德终始之说,还不是像后世专讲一些无关实际,有类迷信的空话的,既然要改变“行序”,同时就有一大套实际的政务,要跟著改变。这只要看贾谊说汉朝应当改革,虽然要“改正朔,易服色”,也要“法制度,定官名”,而他所草拟的具体方案,“为官名,悉更秦之故”,便可知道。五德终始,本来不是什么迷信,而是一套有系统的政治方案,这在第十七章中,业经说过了。这种根本的大改革,要遭到不了解的人无意识的反对,和实际于他权利有损的人出死力的抵抗,自是当然之事。所以贺良再进一步要想改革实际的政务,就遭遇反对而失败了。但改革的气势,既然如此其旁薄郁积,自然终必有起而行之之人,而这个人就是王莽。所以王莽是根本无所谓篡窃的。他只是代表时代潮流,出来实行改革的人。要实行改革,自然要取得政权;要取得政权,自然要推翻前朝的皇帝;而因实行改革而推翻前朝的皇帝,在当时的人看起来,毋宁是天理人情上当然的事。所以应天顺人,《易·鼎卦彖辞》:“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在当时也并不是一句门面话。 要大改革,第一步自然还是生计问题,王莽所实行的是:(一)改名天下的田为王田,这即是现在的宣布土地国有,和附着于土地的奴隶,都不准卖买,而举当时所有的土田,按照新章,举行公平的分配。(二)立六筦之法,将大事业收归官营。(三)立司市、泉府,以平衡物价,使消费者、生产者、交换者,都不吃亏。收有职业的人的税,以供(甲)要生利而无资本的人,及(乙)有正当消费而一时周转不灵的人的借贷。其详已见第五章。他的办法,颇能综合儒法两家,兼顾到平均地权和节制资本两方面,其规模可称阔大,思虑亦可谓周详。但是徒法不能自行,要举行这种大改革,必须民众有相当的觉悟,且能作出相当的行动,专靠在上者的操刀代斫,是不行的。因为真正为国为民的人,总只有少数,官僚阶级中的大多数人,其利害总是和人民相反的,非靠督责不行。以中国之大,古代交通的不便,一个中央政府,督责之力本来有所不及;而况当大改革之际,普通官吏,对于法令,也未必能了解,而作弊的机会却特多;所以推行不易,而监督更难。王莽当日所定的法令,有关实际的,怕没有一件能够真正推行,而达到目的,因此而生的流弊,则无一事不有,且无一事不厉害。其余无关实际,徒资纷扰的,更不必说了。王莽是个偏重立法的人,他又“锐思于制作”,而把眼前的政务搁起。尤其无谓的,是他的改革货币,麻烦而屡次改变,势不可行,把商业先破坏了。新分配之法,未曾成立,旧交易之法,先已破坏,遂使生计界的秩序大乱,全国的人,无一个不受到影响。王莽又是个拘泥理论、好求形式上的整齐的人。他要把全国的政治区划,依据地理,重行厘定,以制定封建和郡县制度。这固然是一种根本之图,然岂旦夕可致?遂至改革纷纭,名称屡变,吏弗能纪。他又要大改官制,一时亦不能成功,而官吏因制度未定,皆不得禄,自然贪求更甚了。对于域外,也是这么一套。如更改封号及印章等,无关实际、徒失交涉的圆滑,加以措置失宜,匈奴、西域、西南夷,遂至背叛。王莽对于西域,未曾用兵。西南夷则连年征讨,骚扰殊甚。对于匈奴,他更有一个分立许多小单于而发大兵深入穷追,把其不服的赶到丁令地方去的一个大计划。此乃欲将匈奴驱入今西伯利亚之地,而将漠北空出。这个计划,倒也是值得称赞的,然亦谈何容易?当时调兵运饷,牵动尤广,屯守连年,兵始终没有能够出,而内乱却已蔓延了。 莽末的内乱,是起于公元17年的。今山东地方,先行吃紧。湖北地方,亦有饥民屯聚。剿办连年弗能定。公元22年,藏匿在今当阳县绿林山中的兵,分出南阳和南郡。汉南阳郡,治宛,今河南南阳县。南郡,治江陵,今湖北江陵县。入南阳的谓之新市兵,入南郡的谓之下江兵。又有起于今随县的平林乡的,谓之平林兵。汉朝的宗室刘玄,在平林兵中。刘縯、刘秀则起兵舂陵,今湖北枣阳县。和新市、平林兵合。刘玄初称更始将军,后遂被立为帝。入据宛。明年,王莽派大兵40万去剿办,多而不整,大败于昆阳。今河南叶县。莽遂失其控制之力,各地方叛者并起。更始分兵两支:一攻洛阳,一入武关。长安中叛者亦起。莽遂被杀。更始移居长安,然为新市、平林诸将所制,不能有为。此时海内大乱,而今河南、河北,山东一带更甚。刘縯为新市、平林诸将所杀。刘秀别为一军,出定河北。即帝位于鄗,改名高邑县。是为后汉光武皇帝。先打平了许多小股的流寇。其大股赤眉,因食尽西上,另立了一个汉朝的宗室刘盆子,攻入长安。更始兵败出降,旋被杀。光武初以河内为根据地,汉河内郡,治怀,在今河南武陟县。派兵留守,和服从更始的洛阳对峙。至此遂取得了洛阳,定都其地。派兵去攻关中,未能遽定,而赤眉又因食尽东走,光武自勒大兵,降之宜阳。今河南宜阳县。此时东方还有汉朝的宗室刘永割据睢阳,今河南商丘县。东方诸将,多与之合。又有秦丰、田戎等,割据今湖北沿江一带,亦被他次第打平。只有陇西的隗嚣,四川的公孙述,较有规模,到最后才平定。保据河西的窦融,则不烦兵力而自下。到公元36年,天下又算平定了。从公元17年东方及荆州兵起,算到这一年,其时间实四倍于秦末之乱;其破坏的程度,怕还不止这一个比例。光武平定天下之后,自然只好暂顾目前,说不上什么远大的计划了。而自王莽举行这样的大改革而失败后,政治家的眼光,亦为之一变。根本之计,再也没有人敢提及。社会渐被视为不可以人力控制之物,只能听其迁流所至。“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与天下安”,遂被视为政治上的金科玉律了。所以说:这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大转变。 第三十一章 后汉的盛衰 后汉自公元25年光武帝即位起,至公元220年为魏所篡止,共计192年;若算到公元189年董卓行废立,东方起兵讨卓,实际分裂之时为止,则共得175年;其运祚略与前汉相等,然其国力的充实,则远不如前汉了。这是因为后汉移都洛阳,对于西北两面的控制,不如前汉之便;又承大乱之后,海内凋敝已极,休养未几,而羌乱即起,其富力亦不如前汉之盛之故。两汉400年,同称中国的盛世,实际上,后汉已渐露中衰之机了。光武帝是一个实际的政治家。他知道大乱之后,急于要休养生息,所以一味的减官省事。退功臣,进文吏。位高望重的三公,亦只崇其礼貌,而自己以严切之法,行督责之术,虽然有时不免失之过严,然颇得专制政治“严以察吏,宽以驭民”的秘诀,所以其时的政治,颇为清明。公元57年,光武帝崩,子明帝立。亦能守其遗法。公元75年,明帝崩,子章帝立,政治虽渐见宽弛,然尚能蒙业而安。章帝以公元88年崩。自公元36年公孙述平定至此,共计52年,为东汉治平之世。匈奴呼韩邪单于约诸子以次继立。六传至呼都而尸单于,背约而杀其弟。前单于之子比,时领南边,不服。公元48年,自立为呼韩邪单于,来降。中国人处之于今绥远境内。匈奴自此分为南北。北匈奴日益衰乱。公元89年,南单于上书求并北庭。时和帝新立,年幼,太后窦氏临朝。后兄窦宪犯法,欲令其立功自赎,乃以宪为大将军,出兵击破匈奴。后年,又大破之于金微山。大约系今蒙古西北的阿尔泰山。北匈奴自此远遁,不能为中国之患了。西域的东北部,是易受匈奴控制的。其西南部,则自脱离汉朝都护的管辖后,强国如莎车、于阗等,出而攻击诸国,意图并吞。后汉初兴,诸国多愿遣子入侍,请派都护。光武不许。明帝时,才遣班超出使。班超智勇足备,带了少数的人,留居西域,调发诸国的兵,征讨不服,至公元91年而西域平定。汉朝复设都护,以超为之。后汉之于域外,并没有出力经营,其成功,倒亦和前汉相仿佛,只可谓之适值天幸而已。 后汉的乱源,共有好几个,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外戚和宦官。从前的皇室,其前身,本来是一个强大的氏族。氏族自有氏族的继承法。当族长逝世,合法继承人年幼时,从族中推出一个人来,暂操治理之权,谓之摄政。如由前族长之妻,现族长之母代理,则即所谓母后临朝。宗室分封于外,而中朝以外戚辅政,本来是前汉的一个政冶习惯。虽然前汉系为外戚所篡,然当一种制度未至崩溃时,即有弊窦,人们总认为是人的不好,而不会归咎于制度的。如此,后汉屡有冲幼之君,自然产生不出皇族摄政的制度来,而只会由母后临朝;母后临朝,自然要任用外戚。君主之始,本来是和一个乡长或县长差不多的。他和人民是很为接近的。到后来,国家愈扩愈大,和原始的国家不知相差若干倍了,而君主的制度依然如故。他和人民,和比较低级的官吏,遂至因层次之多而自然隔绝。又因其地位之高,而自成养尊处优之势,关系之重,而不得不深居简出。遂至和当朝的大臣,都不接近,而只是和些宦官宫妾习狎。这是历代的嬖倖近习易于得志的原因,而也是政治败坏的一个原因。后汉外戚之祸,起于章帝时。章帝的皇后窦氏是没有儿子的。宋贵人生子庆,立为太子。梁贵人生子肇,窦后养为己子。后诬杀宋贵人,废庆为清河王,而立肇为太子。章帝崩,肇立,是为和帝。后兄窦宪专权。和帝既长,与宦者郑众谋诛之,是为后汉皇帝和宦官合谋以诛外威之始。105年,和帝崩。据说和帝的皇子,屡次夭殇,所以生才百余日的殇帝,是寄养于民间的。皇后邓氏迎而立之。明年,复死。乃迎立清河王的儿子,是为安帝。邓太后临朝,凡15年。太后崩后,安帝亲政,任用皇后的哥哥阎显,又宠信宦官和乳母王圣,政治甚为紊乱。阎皇后无子,后宫李氏生子保,立为太子。后谮杀李氏而废保。125年,安帝如宛,道崩。皇后秘丧驰归,迎立章帝之孙北乡侯懿。当年即死。宦者孙程等迎立废太子保,是为顺帝。程等19人皆封列侯。然未久即多遭谴斥。顺帝任用皇后的父亲梁商。商死后,子冀继之,其骄淫纵恣,为前此所未有。144年,顺帝崩,子冲帝立。明年崩。梁冀迎立章帝的玄孙质帝。因年小聪明,为冀所弑。又迎立章帝的曾孙桓帝。桓帝立13年后,才和宦者单超等5人合谋把梁冀诛戮,自此宦官又得势了。 因宦官的得势,遂激成所谓党锢之祸。宦官和阉人,本来是两件事。宦字的初义,是在机关中学习,后来则变为在贵人家中专事伺候人的意思,第十五章中,业经说过了。皇室的规模,自然较卿大夫更大,自亦有在宫中服事他的人,此即所谓宦官。据《汉书·本纪》,惠帝即位后,曾施恩于宦皇帝的人,此即是惠帝为太子时,在“太子家”中伺候他的人。本不专用阉人,而且其初,宦官的等级远较阉人为高,怕是绝对不能用阉人的。但到后来,刑罚滥了,士大夫亦有受到宫刑的;如司马迁受宫刑后为中书谒者今,即其好例。又有生来天阉的人;又有贪慕权势,自宫以进的,不都是俘虏或罪人。于是其人的能力和品格,都渐渐提高,而可以用为宦官了。后汉邓太后临朝后,宫中有好几种官,如中常侍等,都改用阉人,宦官遂成为阉人所做的官的代名词。虽然阉人的地位实已提高,然其初既是俘虏和罪人,社会上自然总还将他当作另一种人看待,士大夫更瞧他不起。此时的士大夫和贵族,都是好名的,都是好交结的。这一者出于战国之世贵族好养士,士人好奔走的习惯,一则出于此时选举上的需要,在第七章中,业经说过了。当时的宦官,多有子弟亲戚,或在外面做官暴虐,或则居乡恃势骄横。用法律裁制,或者激动舆论反对他,正是立名的好机会。士大夫和宦官遂势成水火。这一班好名誉好交结的士大夫,自然也不免互相标榜,互相结托。京城里的大学,游学者众多,而且和政治接近,便自然成为他们聚集的中心。结党以营谋进身,牵引同类,淆乱是非,那是政治上的一个大忌。当时的士大夫,自不免有此嫌疑。而且用了这一个罪名,则一网可以打尽,这是多么便利,多么痛快的事!宦官遂指当时反对他们的名士为党人,劝桓帝加以禁锢,后因后父窦武进言,方才把他们赦免。167年,桓帝崩,无子,窦后和武定策禁中,迎立了章帝的玄孙灵帝。太后临朝。窦武是和名士接近的,有恩于窦氏的陈蕃,做了太傅,则其本身就是名士中人。谋诛弄权的宦官,反为所害。太后亦被迁抑郁而死。灵帝年长,不徒不知整顿,反更崇信宦官,听其把持朝政,浊乱四海。而又一味聚敛奢侈。此时乱源本已潜伏,再天天给他制造爆发的机会,遂成为不可收拾之局了。 大伤后汉的元气的是羌乱。中国和外夷,其间本来总有边塞隔绝着的。论民族主义的真谛,先进民族本来有诱掖后进民族的责任,不该以隔绝为事。但是同化须行之以渐。在同化的进行未达相当程度时,彼此的界限是不能遽行撤废的。因为文化的不同就是生活的相异,不能使其生活从同,顾欲强使生活不同的人共同生活,自不免引起纠纷。这是五胡乱华的一个重要原因,而后汉时的羌乱,业已导其先路了。今青海省的东北境,在汉时本是羌人之地。王莽摄政时,讽羌人献地,设立了一个西海郡。既无实力开拓,边塞反因之撤废,羌人就侵入内地。后汉初年,屡有反叛,给中国征服了,又都把他们迁徙到内地来。于是降羌散居今甘肃之地者日多。安帝时,遂酿成大规模的叛乱。这时候,政治腐败,地方官无心守土,都把郡县迁徙到内地。人民不乐迁徙,则加以强迫驱遣,流离死亡,不可胜数。派兵剿办,将帅又腐败,历时10余年,用费达240亿,才算勉强结束。顺帝时又叛,兵费又至80余亿,桓帝任用段颎,大加诛戮,才算镇定下来。然而西北一方,凋敝已甚,将帅又渐形骄横,隐伏着一个很大的乱源了。 遇事都诉之理性,这只是受过优良教育的人,在一定的范围中能够。其余大多数人,和这一部分人出于一定范围以外的行为,还是受习惯和传统思想的支配的。此种习惯和传统的思想,是没有理由可以解说的,若要仔细追究起来,往往和我们别一方面的知识冲突,所以人们都置诸不问,而无条件加以承认,此即所谓迷信。给迷信以一种力量的则为宗教。宗教鼓动人的力量是颇大的。当部族林立之世,宗教的教义,亦只限于一部族,而不足以吸引别部族人。到统一之后就不然了。各种小宗教,渐渐混合而产生大宗教的运动,在第十八章中业经说过。在汉时,上下流社会,是各别进行的。在上流社会中,孔子渐被视为一个神人,看当时内学家东汉时称纬为内学。尊崇孔子的话,便可见得。但在上流社会中,到底是受过良好教育,理性较为发达,不容此等迷信之论控制,所以不久就被反对迷信的玄学打倒。在下流社会,则各种迷信,逐渐结合,而形成后世的道教。在汉时是其初步。其中最主要的是张角的太平道和张脩的五斗米道。道教到北魏时的寇谦之,才全然和政府妥协,前此,则是很激烈的反对政府的。他们以符咒治病等,为煽动和结合的工具。张脩造反,旋即平定。张鲁后来虽割据汉中,只是设立鬼卒等,闭关自守,实行其神权政治而已,于大局亦无甚关系。张角却声势浩大。以公元184年起事。他的徒党,遍于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即今江苏、安徽、浙江、江西、湖北、湖南、山东、河南、河北各省之地。但张角似是一个只会煽惑而并没有什么政治能力的人,所以不久即败。然此时的小乱事,则已到处蔓延,不易遏止了,而黄巾的余党亦难于肃清。于是改刺史为州牧,将两级制变成了三级制,便宜了一部分的野心家,即仍称刺史的人以及手中亦有兵权的郡守。分裂之势渐次形成,静待著一个机会爆发。 第三十二章 后汉的分裂和三国 公元189年,灵帝崩。灵帝皇后何氏,生子辩。美人王氏,生子协。灵帝属意于协,未及定而崩,属协于宦者蹇硕。这蹇硕,大约是有些武略的。当黄巾贼起时,汉朝在京城里练兵,共设立八个校尉,蹇硕便是上军校尉,所以灵帝把废嫡立庶的事情付托他。然而这本是不合法的事,皇帝自己办起来,还不免遭人反对,何况在其死后?这自然不能用法律手段解决。蹇硕乃想伏兵把何皇后的哥哥大将军何进杀掉,然后举事。事机不密,被何进知道了,就拥兵不朝。蹇硕无可如何,而辩乃得即位,是为废帝。何进把蹇硕杀掉,因想尽诛宦官。而何氏家本寒微,向来是尊敬宦官的。何太后的母亲和何进的兄弟,又受了宦官的贿赂,替他在太后面前说好话。太后因此坚持不肯。何进无奈,乃召外兵进京,欲以胁迫太后。宦官见事急,诱进入宫,把他杀掉。何进的官属,举兵尽诛宦官。京城大乱,而凉州将董卓适至,拥兵入京,大权遂尽入其手。董卓只是个强盗的材料。他把废帝废掉,而立协为皇帝,是为献帝。山东州郡起兵反对他,他乃移献帝于长安,接近自己的老家,以便负隅抵抗。东方州郡实在是人各有心的,都各占地盘,无意于进兵追讨。后来司徒王允,和董卓亲信的将官吕布相结,把董卓杀掉。董卓的将校李傕、郭汜,又回兵替董卓报仇。吕布出奔,王允被杀。李傕、郭汜又互相攻击,汉朝的中央政府就从此解纽,不再能号令全国了。 各地方割据的:幽州有公孙瓒。冀州有袁绍。兖州有曹操。徐州始而是陶谦,后来成为刘备和吕布争夺之场。扬州,今寿县一带,为袁术所据,江东则入于孙策。荆州有刘表。益州有刘焉。这是较大而在中原之地的,其较小较偏僻的,则汉中有张鲁,凉州有马腾、韩遂,辽东有公孙度。当时政治的重心,是在山东的。古书所谓山东,系指华山以东,今之河南、山东,都包括在内。袁绍击灭了公孙瓒,又占据了并州,地盘最大,而曹操最有雄才大略。献帝因不堪李傕、郭汜的压迫,逃归洛阳,贫弱不能自立,召曹操入卫,操移献帝于许昌,遂成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势。刘备为吕布所破,逃归曹操,曹操和他合力击杀了吕布。袁木因荒淫无度,不能自立,想走归袁绍,曹操又使刘备邀击,术退走,旋死。刘备叛操,操又击破之。河南略定。公元200年,袁绍举大兵南下,与操相持于官渡,城名,在今河南中牟县北。为操所败。绍气愤死。公元205年,绍二子并为操所灭。于是北方无与操抗者。208年,操南征荆州。刘表适死,其幼子琮,以襄阳降。今湖北襄阳县,当时荆州治此。刘备时在荆州,走江陵。操追败之。备奔刘表的长子琦于江夏,汉郡,后汉时,郡治在今湖北黄冈县境。和孙权合力,败操于赤壁。山名,在今湖北嘉鱼县。于是刘备屯兵荆州,而孙权亦觊觎其地。后备乘刘焉的儿子刘璋闇弱,夺取益州。孙权想攻荆州,刘备同他讲和,把荆州之地平分了。时马腾的儿子马超和韩遂反叛,曹操击破之。又降伏了张鲁。刘备北取汉中。曹操自争之,不能克,只得退回。天下渐成三分之势。刘备初见诸葛亮时,诸葛亮替他计划,就是据有荆、益两州,天下有变,命将将荆州之兵以向宛、洛,而自率益州之众以出秦川的。这时的形势,颇合乎这个条件。备乃命关羽自荆州北伐,取襄阳,北方颇为震动,而孙权遣兵袭取江陵,羽还救,为权所杀。刘备忿怒,自将大兵攻权,又大败于猇亭。在今湖北宜都县西。于是荆州全入于吴。备旋以惭愤而死,此事在公元223年。先是220年,曹操死,子丕篡汉自立,是为魏文帝。其明年,刘备称帝于蜀,是为蜀汉昭烈帝。孙权是到229年才称帝的,是为吴大帝。天下正式成为三分之局。蜀的地方最小,只有今四川一省,其云南,贵州,全是未开发之地。吴虽自江陵而下,全据长江以南,然其时江南的开化,亦远在北方之后。所以三国以魏为最强,吴、蜀二国,常合力以与之抗。 三国的分裂,可以说是两种心理造成的。其一是封建的余习。人心是不能骤变的。在封建时代,本有各忠其君的心理,秦、汉以后,虽然统一了,然此等见解,还未能全行破除。试看汉代的士大夫,仕于州郡的,都奉其长官为君,称其机关为本朝,有事为之尽忠,死则为之持服,便可知道。又其一则为南方风气的强悍。赤壁战时,孙权实在没有联合刘备抵抗曹操的必要。所以当时文人持重而顾大局的,如张昭等,都主张迎降。只有周瑜和鲁肃主张抵抗,和孙权的意见相合。《三国志》载周瑜的话,说曹操名为汉相,实系汉贼,这是劫持众人的门面话,甚或竟是事后附会之谈。东吴的君臣,自始至终,所作所为,何曾有一件事有汉朝在心目之中?说这话要想欺谁?在当时东吴朝廷的空气中,这话何能发生效力?孙权一生最赏识的是周瑜,次之则是鲁肃。孙权当称帝时,说鲁子敬早有此议,鲁肃如此,周瑜可知。为什么要拥戴孙权做皇帝?这个绝无理由,不过是一种崛强之气,不甘为人下,孙权的自始便要想做皇帝,则更不过是一种不知分量的野心而已。赤壁之战,是天下三分的关键,其事在公元208年,至280年晋灭吴,天下才见统一,因这一种蛮悍的心理,使战祸延长了72年。 刘备的嗣子愚弱,所以托孤于诸葛亮。诸葛亮是有志于恢复中原的;而且蜀之国势,非以攻为守,亦无以自立;所以自先主死后,诸葛亮即与吴弃衅言和,连年出兵伐魏。吴则除诸葛恪辅政之时外,多系疆场小战。曹操自赤壁败后,即改从今安徽方面经略东南。三国时,吴、魏用兵,亦都在这一带,彼此均无大成功。魏文帝本来无甚才略。死后,儿子明帝继立,荒淫奢侈,朝政更坏。其时司马懿屡次带兵在关中和诸葛亮相持,又平定了辽东。明帝死后,于齐王芳年幼,司马懿和曹爽同受遗诏辅政。其初大权为曹爽所专。司马懿托病不出,而暗中运用诡谋,到底把曹爽推翻,大权遂尽入其手。司马懿死后,他的儿子司马师、司马昭相继把持朝局。扬州方面,三次起兵反对司马氏,都无成。蜀自诸葛亮死后,蒋琬、费禕继之,不复能出兵北伐。费褘死后,姜维继之,频年出兵北伐而无功,民力颇为疲敝。后主又信任宦官,政局渐坏。司马昭乘此机会,于263年发兵灭蜀。司马昭死后,他的儿子司马炎继之,于265年篡魏,是为晋武帝。至280年而灭吴统一中国。 第三十三章 晋初的形势 吴、蜀灭亡,天下复归于统一了,然而乱源正潜伏著。这乱源是什么呢? 自后汉以来,政治的纲纪久经废弛,试看第三十一章所述可知。政治上的纲纪若要挽回,最紧要的是以严明之法行督责之术。魏武帝和诸葛亮都是以此而收暂时的效果的。然而一两个严明的政治家,挽不回社会上江河日下的风气,到魏、晋之世,纲纪又复颓败了。试看清谈之风,起于正始,魏齐王芳年号,自公元240年至248年。至晋初而更甚,直绵延至南朝之末可知。所谓清谈,所谈的就是玄学。玄学的内容已见第十七章。谈玄本不是坏事,以思想论,玄学要比汉代的儒学高明得多。不过学问是学问,事实是事实。因学问而忽视现实问题,在常人尚且不可,何况当时因谈玄而蔑视现实的,有许多是国家的官吏,所抛弃的是政治上的职务? 汉朝人讲道家之学的所崇奉的是黄、老,所讲的是清静不扰,使人民得以各安其生的法术。魏、晋以后的人所崇奉的是老、庄,其宗旨为委心任运。狡黠的讲求趋避之术,养成不负责任之风。懦弱的则逃避现实。以求解除痛苦。颓废的则索性蔑视精神,专求物质上的快乐。到底人是现实主义的多,物质容易使人沈溺,于是奢侈之风大盛。当曹爽执政时,曾引用一班名士。虽因政争失败,未能有所作为,然从零碎的材料看来,他们是有一种改革的计划,而其计划且颇为远大的。如夏侯玄有废郡之议,他指出郡已经是供镇压之用,而不是治民事的,从来讲官制的人,没有这么彻底注重民治的。曹爽等的失败,我们固然很难知其原因所在,然而奢侈无疑的总是其原因之一。代曹爽而起的是司马氏,司马氏是武人,武人是不知义理、亦不知有法度的,一奢侈就可以毫无轨范。何曾、石崇等人正是这一个时代的代表。 封建时代用人本来是看重等级的。东周以后,世变日亟,游士渐起而夺贵族之席。秦国在七国中是最能任用游士的,读李斯《谏逐客书》可见。秦始皇灭六国后,仍保持这个政治习惯,所以李斯能做到宰相,得始皇的信任。汉高起自徒步,一时将相大臣,亦多刀笔吏或家贫无行者流,就更不必说了。汉武帝听了董仲舒的话,改革选法,博士、博士弟子、郡国上计之吏和州郡所察举的秀才、孝廉,都从广大的地方和各种不同的阶层中来。其他擢用上书言事的人,以及朝廷和各机关的徵辟,亦都是以人才为主的。虽或不免采取虚誉,及引用善于奔走运动的人,究与一阶级中人世据高位者不同。魏、晋以降,门阀制度渐次形成,影响及于选举,高位多为贵族所蟠据,起自中下阶层中较有活气的人,参与政治的机会较少,政治自然不免腐败。如上章所述,三国时代,南方士大夫的风气,还是颇为剽悍的。自东晋之初,追溯后汉之末,不过百余年,周瑜、鲁肃、吕蒙、陆逊等人物,未必无有。晋初的周处,即系南人,还很有武烈之风。倘使元帝东渡以后,晋朝能多引用这一班人,则除为国家戡乱以外,更加以民族的敌忾心,必有功效可见。然而大权始终为自北南迁的贵族所把持,使宋武帝一类的人物,直到晋末,才得出现于政治舞台之上,这也是一笔很大的损失。 两汉时儒学盛行。儒学是封建时代的产物,颇笃于君臣之义的。两汉时,此项运动,亦颇收到相当的效果。汉末政治腐败,有兵权的将帅,始终不敢背叛朝廷,说本《后汉书·儒林传论》。以魏武帝的功盖天下,亦始终只敢做周文王,参看《三国志·魏武帝纪》建安十五年注引是年十二月己亥令,这句句都是真话。就是为此。司马氏的成功是狡黠而不知义理的军阀得势。《晋书·宣帝纪》说:“明帝时,王导侍坐,帝问前世所以得天下,导乃陈帝创业之始,及文帝末高贵乡公事。明帝以面覆床曰:‘若如公言,晋祚复安得长远?’”司马氏之说可见。自此风气急变。宋、齐、梁、陈之君亦多是如此。加以运祚短促,自不足以致人忠诚之心。门阀用人之习既成,贵游子弟,出身便做好官,富贵吾所自有,朝代变换,这班人却并不更动,遂至“忠君之念已亡,保家之念弥切”。说本《南史·褚渊传论》。中国人自视其国为天下,国家观念,本不甚发达;五胡乱华,虽然稍稍激起民族主义,尚未能发扬光大;政治上的纲纪,还要靠忠君之义维持,而其颓败又如此,政治自更奄奄无生气了。 秦、汉时虽有所谓都尉,调兵和统率之权,是属于太守的。其时所行的是民兵之制,平时并无军队屯聚;一郡的地方太小,亦不足以背叛中央;所以柳宗元说“有叛国而无叛郡”。见其所著《封建论》。自刺史变为州牧而地盘始大;即仍称刺史的,其实权亦与州牧无异;郡守亦有执掌兵权的;遂成尾大不掉之势。晋武帝深知其弊,平吴之后,就下令去刺史的兵权,回复其监察之职。然沿习既久,人心一时难于骤变。平吴之后,不久内乱即起,中央政府,顾不到各地方,仍藉各州郡自行镇压,外重之势遂成,迄南朝不能尽革。 自秦、汉统一之后,国内的兵争既息,用不到人人当兵。若说外征,则因路途窵远,费时失业,人民在经济上的损失太大,于是多用谪发及谪戍。至后汉光武时,省郡国都尉,而民兵之制遂废。第九章中,业经说过了。国家的强弱,固不尽系乎兵,然若多数人民都受过相当军事的训练,到缓急之际,所表见出来的抵抗力,是不可轻侮的。后汉以来,此条件业经丧失,反因贪一时便利之故,多用降伏的异族为兵,兵权倒持在异族手里,遂成为五胡扰乱的直接原因。 晋初五胡的形势,是如此的:(一)匈奴。散布在并州即今山西省境内。(二)羯。史籍上说是匈奴的别种,以居于上党武乡的羯室而得名的。在今山西辽县。案古书上的种字,不是现在所谓种族之义。古书所谓种或种姓,其意义,与姓氏或氏族相当。羯人有火葬之俗,与氐、羌同,疑系氐、羌与匈奴的混种,其成分且以氐、羌为多。羯室正以羯人居此得名,并非匈奴的一支,因居羯室之地而称羯。(三)鲜卑。《后汉书》说东胡为匈奴所破,余众分保乌丸、鲜卑两山,因以为名。事实上,怕亦是山以部族名的。此二山,当在今蒙古东部苏克苏鲁,索岳尔济一带。乌桓在南,鲜卑在北。汉朝招致乌桓,居于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塞上,以捍御匈奴。后汉时,北匈奴败亡,鲜卑徙居其地。其酋长檀石槐,曾一时控制今蒙古之地,东接夫余,与高句丽同属貉族。其都城,即今吉林的长春县。西至西域。所以乌丸和中国,较为接近,而鲜卑则据地较广。曹操和袁绍相争时,乌丸多附袁绍。袁氏既灭,曹操袭破之于柳城。汉县,今热河凌源县。乌桓自此式微,而鲜卑则东起辽东,西至今甘肃境内,部族历历散布,成为五胡中人数最多,分布最广的一族。(四)氐。氐人本来是居于武都的,即白马氐之地,今甘肃成县。魏武帝怕被蜀人所利用,把他迁徙到关中。(五)羌。即后汉时叛乱之余。氐、羌都在泾、渭两水流域。当时的五胡大部分是居于塞内的,间或有在塞外的,亦和边塞很为接近。其人亦多散处民间,从事耕织,然犷悍之气未消,而其部族首领,又有野心勃勃,想乘时恢复故业的。一旦啸聚起来,“掩不备之人,收散野之积”,江统《徙戎论》语。其情势,自又非从塞外侵入之比。所以郭钦、江统等要想乘天下初定,用兵力将他们迁回故地。这虽不是民族问题根本解决之方,亦不失为政治上一时措置之策,而晋武帝因循不能用。 第三十四章 五胡之乱(上) 五胡之乱,已经蓄势等待着了,而又有一个八王之乱,八王,谓汝南王亮、楚王玮、赵王伦、齐王冏、长沙王乂、成都王颖、河间王颙、东海王越。做他的导火线。封建亲戚以为屏藩之梦??此时尚未能醒。我们试看:魏武帝于建安十五年十二月己亥下令,说从前朝廷恩封我的几个儿子,我辞而不受,现在想起来,却又要受了,因为执掌政权年久,怕要谋害我的人多,想借此自全之故,就可见得这时候人的思想。魏虽亦有分封之制,但文帝当未做魏世子时,曾和他的兄弟争立,所以猜忌宗室诸王特甚,名为分藩,实同囚禁,绝不能牵掣晋朝的篡弑。晋人有鉴于此,所以得国之后,就大封同姓,体制颇为崇隆,而且各国都有卫兵。晋武帝是文帝的儿子,景帝之后,自然不甘退让。在武帝时,齐王攸颇有觊觎储位之意,似乎也有党附于他的人。然未能有成,惠帝卒立。惠帝是很昏愚的。其初太后父杨骏执政。皇后贾氏和楚王玮合谋,把他杀掉,而用汝南王亮。又把他杀掉。后又杀楚王。旋弑杨太后。太子遹非后所生,后亦把他废杀。赵王伦时总宿卫,因人心不服,弑后,遂废惠帝而自立。时齐王冏镇许昌,成都王颖镇邺,今河南临漳县。河间王颙镇关中,连兵攻杀伦。惠帝复位。齐王入洛专政。河间王和长沙王乂合谋攻杀之。又和成都王颖合谋,攻杀乂。东海王越合幽、并两州的兵,把河间、成都两王打败。遂弑惠帝而立怀帝。此等扰乱之事,在公元291至306的16年间。 匈奴单于,自后汉之末失位,入居中国。单于死后,中国分其部众为五,各立酋帅。其中左部最强,中国将其酋帅羁留在邺,以资驾驭,至晋初仍未释放。东海王之兵既起,刘渊说成都王回去合五部之众,来帮他的忙,成都王才释放了他。刘渊至并州,遂自立,是为十六国中的前赵。此时中原之地,盗贼蜂起,刘渊如能力征经营,很可以有所成就。然刘渊是个无甚才略的人,自立之后,遂安居不出。羯人石勒,才略却比较优长。东方群盗,尽为所并。名虽服从前赵,实则形同独立。东海王既定京师,出兵征讨,死于军中,其兵为石勒所追败。晋朝遂成坐困之势。310年,刘渊的族子刘曜攻破洛阳,怀帝被虏。明年,被弑。愍帝立于长安。316年,又被虏。明年,被弑。元帝时督扬州,从下邳迁徙到建业,下邳,今江苏邳县。建业,今南京。东晋后避愍帝讳,改曰建康。自立,是为东晋元帝。此时,在北方,只有幽州刺史王浚、并州刺史刘琨,崎岖和戎狄相持。南方则豫州刺史祖逖,从淮北经略今之豫东,颇有成绩。然王浚本是个狂妄的人,刘琨则窘困太甚,终于不能支持,为石勒所破灭。祖逖因中央和荆州互相猜忌,知道功不能成,愤慨而死。就无能抗拒石勒的人。328年,勒灭前赵。除割据凉州的前凉,辽东、西的前燕外,北方几尽入其手。 南方的情势,是荆州强于扬州。元帝即位之后,要想统一上流的事权,乃派王敦去都督荆州。王敦颇有才能,能把荆州的实权收归掌握,却又和中央互相猜忌。322年,终于决裂。王敦的兵入据京城。元帝忧愤而死。子明帝立,颇有才略。乘王敦病死,把其余党讨平。然明帝在位仅3年。明帝崩,子成帝立,年幼,太后庾氏临朝,后兄庾亮执政,和历阳内史苏峻不协。今安徽和县。苏峻举兵造反。亮奔温峤于寻阳。今江西九江县。温峤是很公忠体国的,邀约荆州刺史陶侃,把苏峻打平。陶侃时已年老,故无跋扈之心。侃死后,庾亮出镇荆州。庾亮死后,其弟庾翼、庾冰继之。此时内外的大权,都在庾氏手里,所以成帝、康帝之世,相安无事。344年,康帝崩,子穆帝立。明年,庾翼死,表请以其子继任,宰相何充不听,而用了桓温。于是上下流之间,又成对立之势了。 石勒死于333年。明年,勒从子虎杀勒子而自立。石虎是个淫暴无人理的,然兵力尚强。庾翼于343年出兵北伐,未能有功。349年,石虎死,诸子争立。汉人冉闵为虎养子,性颇勇悍。把石虎诸子尽行诛灭。闵下令道:“与官同心者住,不同心者各任所之。”于是“赵人百里内悉入城”,而“胡、羯去者填门”。闵知胡之不为己用,遂下令大诛胡、羯。单是一个邺中,死者就有20多万。四方亦都承令执行。胡、羯经此打击,就不能再振了。先是鲜卑慕容廆,兴于辽西,兼并辽东。至其子皝,迁都龙城。慕容氏是远较前后赵为文明的。地盘既广,兵力亦强。石虎死的前一年,慕容皝死,子儁立。乘北方丧乱,侵入中原。冉闵与战,为其所杀。于是河北之地,尽入于慕容氏。羌酋姚弋仲,氐酋苻洪,其初为后赵所压服的,至此亦乘机自立。苻洪死,子苻健入关。姚弋仲死,其子姚襄降晋,想借晋力以自图发展。晋朝因和桓温互相猜忌,引用了名士殷浩做宰相,想从下流去经略中原。殷浩亦不是没有才能的人,但扬州势成积弱,殷浩出而任事,又没有一个相当的时间以资准备,自然只得就固有的力量加以利用。于是即用姚襄为前锋,反为其所邀击,大败,军资丧失甚众。此事在354年。先是桓温已灭前蜀,至此,遂迫胁朝廷,废掉殷浩,他却出兵北伐,击破了姚襄,恢复洛阳。然亦未能再进。慕容儁死后,子慕容暐继之,虽年幼无知,然有慕容恪辅政,慕容垂带兵,仍有相当的力量。姚襄败后入关,为秦人所杀,弟苌以众降秦。秦苻健死后,子生无道,为苻坚所弑,自立。能任用王猛以修国政,其势尤张。此时的北方,已较难图,所以当后赵、冉闵纷纭争夺之时,晋朝实在坐失了一个恢复中原的机会。此时燕人频年出兵,以经略河南,洛阳又为所陷。369年,桓温出兵伐燕,大败于枋头。城名,今河南濬县。桓温之意,本来要立些功业,再图篡夺的。至此,自顾北伐已无成功之望,乃于371年入朝,行废立之事。康帝崩,子穆帝立。崩,成帝子哀帝立。崩,弟海西公立。至是为桓温所废,而立元帝子简文帝。温以禅让之意,讽示朝臣。谢安、王坦之当国,持之以静。373年,桓温死。他的兄弟桓冲,是个没有野心的人,把荆州让出,政局乃获暂安。 第三十五章 五胡之乱(下) 东晋时的五胡十六国,实在并不成其为一个国家,所以其根基并不稳固。看似声势雄张,只是没有遇见强敌,一战而败,遂可以至于覆亡。枋头战后,慕容垂因被猜忌出奔。前秦乘机举兵。其明年,前燕竟为所灭。前秦又灭掉前涼,又有统一北方之势。然其根基亦并不是稳固的。此时北方的汉族,因为没有政府的领导,虽有强宗巨室和较有才力的人,能保据一隅,或者潜伏山泽,终产生不出一个强大的政权来,少数的五胡,遂得横行无忌。然他们亦是人各有心,而且野蛮成习,颇难于统驭的。五胡中苟有英明的酋长出来,亦只得希望汉族拥戴他,和他一心,要联合许多异族以制汉族,根本上是没有这回事的。若要专恃本族,而把汉族以外的异族铲除;则(一)因限于实力;(二)则汉族此时,并不肯替此等异族出死力,而此等异族,性本蛮悍,加以志在掠夺,用之为兵,似乎颇为适宜,所以习惯上都是靠他们做主力的军队,尽数剪除,未免削弱兵力;所以其势又办不到。苻坚的政策,是把氐人散布四方,行驻防政策,而将其余被征服的异族置之肘腋之下,以便监制。傥使他的威力,能够始终维持,原亦未为非计。然若一朝失足,则氐人散处四方,不能聚集,无复基本队伍,就糟了。所以当时,苻坚要想伐晋以图混一,他手下的稳健派,如王猛,如其兄弟苻融等,都是反对的。而苻坚志得意满,违众举兵,遂以383年大败于淝水。北方异族,乘机纷纷而起。而慕容垂据河北为后燕,姚苌据关中为后秦。苻坚于385年为姚苌所杀。子丕,族子登,相继自立,至394年,卒为姚苌之子姚兴所灭。此时侵入中原的五胡,已成强弩之末。因为频年攻战,死亡甚多,人口减少,而汉族的同化作用,仍在逐渐进行,战斗力也日益衰弱。其仍居塞外的,却比较气完力厚。此等情势,自公元4世纪末,夏及拓跋魏之兴,至6世纪前半尔朱氏、宇文氏等侵入中原,迄未曾变。自遭冉闵的大屠戮后,胡、羯之势,业已不能复振。只有匈奴铁弗氏,根据地在新兴,今山西忻县。还是一个比较完整的部落。拓跋氏自托于黄帝之后,说其初建国北荒,后来南迁大泽,因其地“昏冥沮洳”,乃再南迁至匈奴故地。自托于黄帝之后,自不足信,其起源发迹之地,该不是骗人的。他大约自西伯利亚迁徙到外蒙古,又逐渐迁徙到内蒙古的。晋初,其根据地在上谷之北,今滦河上源之西。刘琨藉其兵力以御匈奴,畀以雁门关以北之地。拓跋氏就据有平城,东至今察哈尔的西部。这时候,自辽东至今热河东部,都是慕容氏的势力范围。其西为宇文氏,再西就是拓跋氏。慕容氏盛时,宇文氏受其压迫,未能自强,拓跋氏却不然。拓跋氏和匈奴铁弗氏是世仇。苻坚时,拓跋氏内乱,铁弗的酋长刘卫辰引秦兵把他打破。苻坚即使刘卫辰和其族人刘库仁分管其部落。刘库仁是拓跋氏的女婿,反保护其遗裔拓跋珪。其时塞外,从阴山至贺兰山,零星部落极多,拓跋珪年长后,逐渐加以征服,势力复张。刘卫辰为其所灭。其子勃勃奔后秦。姚兴使其守御北边,勃勃遂叛后秦自立。后秦屡为所败,国势益衰。395年,慕容垂之子宝伐后魏,大败于参合陂。今山西阳高县。明年,慕容垂自将伐魏。魏人退出平城,以避其锋。慕容垂入平城,而实无所得。还至参合陂,见前此战败时的尸骸,堆积如山,军中哭声振天,惭愤而死。慕容宝继立。拓跋珪大举来攻,势如排山倒海。慕容宝弃其都城中山,逃到龙城,被弑。少子盛定乱自立,旋亦被弑。弟熙立,因淫虐,为其将冯跋所篡,是为北燕。其宗族慕容德南走广固今山西阳高县。自立,是为南燕。拓跋珪服寒食散,散发不能治事,不复出兵。北方形势,又暂告安静。 南方当这时候,却产生出一种新势力来。晋朝从东渡以后,长江上流的形势,迄较下流为强,以致内外相持,坐视北方的丧乱而不能乘。当淝水战前六年,谢玄镇广陵,今江苏江都县。才创立一枝北府兵,精锐无匹,而刘牢之为这一枚军队的领袖。淝水之战,就是倚以制胜的。下流的形势,至此实已较上流为强。东晋孝武帝是一个昏愦胡涂的人。始而信任琅邪王道子,后来又猜忌他,使王恭镇京口,今江苏镇江。殷仲堪镇江陵以防之。慕容垂死的一年,孝武帝也死了,子安帝立。398年,王恭、殷仲堪同时举兵。道子嗜酒昏愚,而其世子元显,年少有些才气。使人勾结刘牢之倒戈,王恭被杀。而上流之兵已逼,牢之不肯再战。殷仲堪并不会用兵,军事都是委任南郡相杨佺期的,南郡,治江陵。而桓温的小儿子桓玄在荆州,仍有势力,此时亦在军中。晋朝乃以杨佺期刺雍州,桓玄刺江州,各给了一个地盘,上流之兵才退。后来殷仲堪和杨佺期,都给桓玄所并。402年,元显乘荆州饥馑,举兵伐玄,刘牢之又倒戈,桓玄入京城,元显和道子都被杀。桓玄是个狂妄的人。得志之后,夺掉了刘牢之的兵权,牢之谋反抗,而手下的人不满他的屡次倒戈,不肯服从,牢之自缢而死。桓玄以为天下无事了,就废安帝自立。然刘牢之虽死,北府兵中人物尚多。404年,刘裕等起兵讨玄,玄遂败死。安帝复位。刘裕入居中央,掌握政权,一时的功臣,都分布州郡,南方的形势一变。 409年,刘裕出兵灭南燕。想要停镇下邳,经营河、洛,而后方又有变故。先是399年,孙恩起兵会稽:今浙江绍兴。后为刘牢之及刘裕所破,入海岛而死。其党卢循袭据广州。桓玄不能讨,用为刺史。卢循又以其妹夫徐道覆为始兴相。今广东曲江县。刘裕北伐时,卢循、徐道覆乘机北出,沿江而下,直逼京城。此时情势确甚危急。刘裕速回兵,以疲敝之众,守住京城。卢循、徐道覆不能克,退回上流,为裕所袭败。裕又遣兵从海道袭据广州,把他们打平。刘裕于是剪除异己。至417年,复大举以灭后秦。此时后魏正值中衰;涼州一隅,目前秦亡后,复四分五裂,然其中并无强大之国;氐酋吕光,为苻坚将,定西域。苻坚败后,据姑臧自立,是为后凉。后匈奴酋沮渠蒙逊据张掖叛之,为北凉。汉族李暠据敦煌,为西凉。鲜卑秃发乌孤据乐都为南凉。后凉之地遂分裂。又有鲜卑乞伏国仁,据陇右,为西秦。后凉为后秦所灭。西凉为北凉所灭。南凉为西秦所灭。西秦为夏所灭。北凉为后魏所灭。姑臧,今甘肃武威县。张掖,敦煌,今县皆同名。乐都,今碾伯县。西秦初居勇士川,在今甘肃金县后徙苑川,在今甘肃靖远县。夏虽有剽悍之气,究系偏隅小国;倘使刘裕能在关中驻扎几年,扩清扫荡之效,是可以预期的,则当南北朝分立之初,海内即可有统一之望,以后170年的分裂之祸,可以免除了。然旧时的英雄,大抵未尝学问。个人权势意气之争,重于为国为民之念。以致同时并起,资望相等的人物,往往不能相容,而要互相翦灭,这个实在使人才受到一个很大的损失。刘裕亦是如此,到灭秦时,同起义兵诸人,都已被翦除尽了。手下虽有几个勇将,资格都是相等的,谁亦不能统率谁。而刘裕后方的机要事务,全是交给一个心腹刘穆之的,这时候,刘穆之忽然死了,刘裕放心不下,只得弃关中而归,留一个小儿子义真,以镇守长安。诸将心力不齐,长安遂为夏所陷。刘裕登城北望,流涕而已。内部的矛盾,影响到对外,真可谓深刻极了。420年,刘裕篡晋,是为宋武帝。三年而崩。子少帝立,为宰相徐羡之等所废,迎立其弟文帝。文帝亦是个中主,然无武略,而功臣宿将,亦垂垂向尽。自北府兵创立至此,不足50年,南方新兴的一种中心势力,复见衰颓。北魏拓跋珪自立,是为道武帝。道武帝末年,势颇不振。子明元帝,亦仅谨守河北。明元帝死,子太武帝立,复强。公元431年,灭夏。436年,灭燕。凉州之地,亦皆为其所吞并。天下遂分为南北朝。 第三十六章 南北朝的始末 南北朝的对立,起于公元420年宋之代晋,终于公元589隋之灭陈,共170年。其间南北的强弱,以宋文帝的北伐失败及侯景的乱梁为两个重要关键。南朝的治世,只有宋文帝和梁武帝在位时,历时较久。北方的文野,以孝文的南迁为界限,其治乱则以尔朱氏的侵入为关键。自尔朱氏、宇文氏等相继失败后,五胡之族,都力尽而衰,中国就复见盛运了。 宋文帝即位后,把参与废立之谋的徐羡之、傅亮、谢晦等都诛灭。初与其谋而后来反正的檀道济,后亦被杀。于是武帝手里的谋臣勇将,几于靡有孑遗了。历代开国之主,能够戡定大乱、抵御外患的,大抵在政治上、军事上,都有卓绝的天才,此即所谓文武兼资。而其所值的时局,难易各有不同。傥使大难能够及身戡定,则继世者但得守成之主,即可以蒙业而安。如其不然,则非更有文武兼资的人物不可。此等人固不易多得,然人之才力,相去不远,亦不能谓并时必无其人;尤其做一番大事业的人,必有与之相辅之士。傥使政治上无家天下的习惯,开国之主,正可就其中择贤而授,此即儒家禅让的理想,国事实受其益了。无如在政治上,为国为民之义,未能彻底明了,而自封建时代相沿下来的自私其子孙,以及徒效忠于豢养自己的主人的观念,未能打破,而君主时代所谓继承之法,遂因之而立。而权利和意气,都是人所不能不争的,尤其以英雄为甚。同干一番事业的人,遂至不能互相辅助,反要互相残杀,其成功的一个人,传之于其子孙,则都是生长于富贵之中的,好者仅得中主,坏的并不免荒淫昏暴,或者懦弱无用。前人的功业,遂至付诸流水,而国与民亦受其弊。这亦不能不说是文化上的一个病态了。宋初虽失关中,然现在的河南、山东,还是中国之地。宋武帝死后,魏人乘丧南伐,取青、兖、司、豫四州。时青州治广固,兖州治滑台,司州治虎牢,豫州治睢阳。滑台,今河南滑县。虎牢,今河南汜水县。睢阳,今河南商丘县。此时的魏人,还是游牧民族性质,其文化殊不足观,然其新兴的剽悍之气,却亦未可轻视,而文帝失之于轻敌。430年,遣将北伐,魏人敛兵河北以避之,宋朝得了虎牢、滑台而不能继续进取,兵力并不足坚守。至冬,魏人大举南下,所得之地复失。文帝经营累年,至450年,又大举北伐。然兵皆白丁,将非材勇,甫进即退。魏太武帝反乘机南伐,至于瓜步。镇名,今江苏六合县。所过之处,赤地无馀,至于燕归巢于林木,元嘉之世,本来称为南朝富庶的时代的,经此一役,就元气大伤了,而北强南弱之势,亦于是乎形成。 公元453年,宋文帝为其子劭所弑。劭弟孝武帝,定乱自立。死后,子前废帝无道,为孝武弟明帝所废。孝武帝和明帝都很猜忌,专以屠戮宗室为务。明帝死后,大权遂为萧道成所窃。荆州的沈攸之和宰相袁粲,先后谋诛之,都不克。明帝子后废帝及顺帝,都为其所废。479年,道成遂篡宋自立,是为齐高帝。在位4年。子武帝,在位11年。高、武两帝,都很节俭,政治较称清明。武帝太子早卒,立大孙郁林王,为武帝兄子明帝所废。明帝大杀高、武两帝子孙。明帝死后,子东昏侯立。时梁武帝萧衍刺雍州,其兄萧懿刺豫州。梁武帝兄弟本与齐明帝同党。其时江州刺史陈显达造反,东昏侯使宿将崔慧景讨平之。慧景还兵攻帝,势甚危急,萧懿发兵入援,把他打平。东昏侯反把萧懿杀掉。又想削掉萧衍。东昏侯之弟宝融,时镇荆州,东昏侯使就其长史萧颖胄图之。颖胄奉宝融举兵,以梁武帝为前锋。兵至京城,东昏侯为其下所弑。宝融立,是为和帝。旋传位于梁。此事在502年。 梁武帝在位48年,其早年政治颇清明。自宋明帝时和北魏交兵,尽失淮北之地。齐明帝时又失沔北。东昏侯时,因豫州刺史裴叔业降魏,并失淮南。时豫州治寿阳,今安徽寿县。梁武帝时,大破魏兵于锺离,在今安徽凤阳县,恢复了豫州之地。对外的形势,也总算稳定。然梁武性好佛法,晚年刑政殊废弛。又因太子统早卒,不立嫡孙而立次子简文帝为太子,心不自安,使统诸子出刺大郡,又使自己的儿子出刺诸郡,以与之相参。彼此乖离,已经酝酿著一个不安的形势。而北方侯景之乱,又适于此时发作。 北魏太武帝,虽因割据诸国的不振,南朝的无力恢复,徼幸占据了北方,然其根本之地,实在平城,其视中国,不过一片可以榨取利益之地而已。他还不能自视为和中国一体,所以也不再图南侵。因为其所有的,业已不易消化了。反之,平城附近,为其立国根本之地,却不可不严加维护。所以魏太武帝要出兵征伐柔然、高车,且于北边设立六镇。武川,今绥远武川县。抚冥,在武川东。怀朔,在今绥远五原县。怀荒,在今大同东北察哈尔境内。柔玄,在今察哈尔兴和县。御夷,在今察哈尔沽源县。盛简亲贤,配以高门子弟,以厚其兵力。孝文帝是后魏一个杰出人物。他仰慕中国的文化,一意要改革旧俗。但在平城,终觉得环境不甚适宜。乃于公元493年,迁都洛阳。断北语,改姓氏,禁胡服,奖厉鲜卑人和汉人通婚,自此以后,鲜卑人就渐和汉人同化了。然其根本上的毛病,即以征服民族自居,视榨取被征服民族以供享用为当然之事,因而日入于骄奢淫佚,这是不能因文明程度的增进而改变的,而且因为环境的不同,其流于骄奢淫佚更易。论者因见历来的游牧民族同化于汉族之后,即要流于骄奢淫佚,以至失其战斗之力,以为这是中国的文明害了他,摹仿了中国的文明,同时亦传染了中国的文明病。其实他们骄奢淫佚的物质条件,是中国人供给他的,骄奢淫佚的意志,却是他们所自有;而这种意志,又是与其侵略事业,同时并存的,因为他们的侵略,就是他们的生产事业。如此,所以像金世宗等,要禁止他的本族人华化,根本是不可能的。因为不华化,就是要一切生活都照旧,那等于只生产而不消费,经济学上最后的目的安在呢?所以以骄奢淫佚而灭亡,殆为野蛮的侵略民族必然的命运。后魏当日,便是如此。孝文帝传子宣武帝至孝明帝。年幼,太后胡氏临朝。荒淫纵恣,把野蛮民族的病态,悉数现出。中原之民,苦于横征暴敛,群起叛乱。而六镇将士,因南迁以后,待遇不如旧时,魏朝又怕兵力衰颓,禁其浮游在外,亦激而生变。有一个部落酋长唤做尔朱荣,起而加以镇定。尔朱氏是不曾侵入中原的部族,还保持着犷悍之风。胡太后初为其亲信元义等所囚,后和明帝合谋,把他们诛灭。又和明帝不协。明帝召尔朱荣入清君侧,已而又止之。胡太后惧,弑明帝。尔朱荣举兵入洛,杀胡太后而立孝庄帝。其部众既劲健,而其用兵亦颇有天才。中原的叛乱,都给他镇定了。然其人起于塞外,缺乏政治手腕,以为只要靠兵力屠杀,就可以把人压服。当其入洛之日,就想做皇帝,乃纵兵士围杀朝士2000余人。居民惊惧,逃入山中,洛阳只剩得一座空城。尔朱荣无可如何,只得退居晋阳,遥执朝权。然其篡谋仍不息。孝庄帝无拳无勇,乃利用宣传为防御的工具。当尔朱荣篡谋急时,孝庄帝就散布他要进京的消息,百姓就逃走一空,尔朱荣只得自止。到后来,看看终非此等手段所能有济了。530年,乃索性召他入朝。孝庄帝自藏兵器于衣内,把他刺死。其侄儿尔朱兆,举兵弑帝,别立一君。此时尔朱氏的宗族,分居重镇,其势力如日中天。然尔朱兆是个鲁莽之夫,其宗族中人,亦与之不协。532年,其将高欢起兵和尔朱氏相抗。两军相遇于韩陵。山名,在今河南安阳县。论兵力,尔朱氏是远过于高欢,然因其暴虐过甚,高欢手下的人都齐心死战,而尔朱氏却心力不齐,遂至大败。晋阳失陷,尔朱兆逃至秀容川,在今山西朔县。为高欢所掩杀。其余尔朱氏诸人亦都被扑灭。高欢入洛,废尔朱氏所立,而别立孝武帝。高欢身居晋阳,继承了尔朱荣的地位。孝武帝用贺拔岳为关中大行台,图与高欢相抗。高欢使其党秦州刺史侯莫陈悦杀岳。秦州,今甘肃天水县。夏州刺史宇文泰攻杀悦。夏州,今陕西横山县。孝武帝即以泰继岳之任。534年,孝武帝举兵讨欢,高欢亦自晋阳南下,夹河而军,孝武帝不敢战,奔关中,为宇文泰所弑。于是高欢,宇文泰,各立一君,魏遂分为东西。至550年,而东魏为高欢子洋所篡,是为北齐文宣帝。五五七年,西魏为宇文泰之子觉所篡,是为北周孝闵帝。 当东西魏分裂后,高欢,宇文泰曾剧战十余年,彼此都不能逞志,而其患顾中于梁。这时候,北方承剧战之后,兵力颇强,而南方武备久废弛,欲谋恢复,实非其时,而梁武帝年老昏耄,却想乘机徼幸,其祸就不可免了。高欢以547年死。其将侯景,是专管河南的。虽然野蛮粗鲁,在是时北方诸将中,已经算是狡黠的了。高欢死后,其子高澄,嗣为魏相。侯景不服,遂举其所管之地来降。梁武帝使子渊明往援。为魏所败,渊明被擒。侯景逃入梁境,袭据寿阳。梁朝不能制。旋又中魏人反间之计,想牺牲侯景,与魏言和。侯景遂反,进陷台城。南朝之宫城。梁武帝忧愤而崩。时为549年。子简文帝立。551年,为侯景所弑。武帝子湘东王绎即位于江陵,是为元帝。时陈武帝陈霸先自岭南起兵勤王。元帝使其与王僧辩分道东下,把侯景诛灭。先是元帝与诸王互相攻击。郢州的邵陵王纶,郢州,今湖北武昌县。纶,武帝子。湘州的河东王誉,誉,詧皆昭明太子统之子。皆为所并。襄阳的岳阳王詧则因求救于西魏而得免。至元帝即位后,武陵王纪亦称帝于成都,纪,武帝子。举兵东下。元帝亦求救于西魏,西魏袭陷成都。武陵王前后受敌,遂败死。而元帝又与西魏失和。554年,西魏陷江陵,元帝被害。魏人徙岳阳王詧于江陵,使之称帝,而对魏则称臣,是为西梁。王僧辩、陈霸先立元帝之子方智于建康,是为敬帝。而北齐又送渊明回国。王僧辩战败,遂迎立之。陈霸先讨杀僧辩,奉敬帝复位。557年,遂禅位于陈。这时候,梁朝骨肉相残,各引异族为助,南朝几至不国。幸得陈武帝智勇足备,卓然不屈,才得替汉族保存了江南之地。 陈武帝即位后3年而崩。无子,传兄子文帝。文帝死后,弟宣帝,废其子废帝而代之。文、宣两帝,亦可称中主,但南方当丧乱之余,内部又多反侧,所以不能自振。北方则北齐文宣、武成两帝,均极荒淫。武成帝之子纬,尤为奢纵。而北周武帝,颇能励精图治。至577年,齐遂为周所灭。明年,武帝死,子宣帝立,又荒淫。传位于子静帝,大权遂入后父杨坚之手。581年,坚废静帝自立,是为隋文帝。高齐虽自称是汉族,然其性质实在是胡化了的。隋文帝则勤政恤民,俭于自奉,的确是代表了汉族的文化。自西晋覆亡以来,北方至此才复建立汉人统一的政权。此时南方的陈后主,亦极荒淫。589年,为隋所灭。西梁则前两年已被灭。天下复见统一。 两晋、南北朝之世,是向来被看作黑暗时代的,其实亦不尽然。这一时代,只政治上稍形黑暗,社会的文化,还是依然如故。而且正因时局的动荡,而文化乃得为更大的发展。其中关系最大的,便是黄河流域文明程度最高的地方的民族,分向各方面迁移。《汉书·地理志》叙述楚地的生活情形,还说江南之俗,火耕水耨,果蓏蜯蛤,饮食还足,是故呰窳媮生而无积聚,而《宋书·孔季恭传》叙述荆、扬两州的富力,却是“膏腴上地,亩直一金,鄠、杜之间不能比”;鄠,今陕西鄠县,杜,在今陕西长安县南,汉时农业盛地价高之处。又说:“鱼、盐、杞、梓之利,充仞八方,丝棉,布帛之饶,覆衣天下。”成为全国富力的中心了。三国之世,南方的风气,还是很剽悍的,读第三十二章所述可见。而自东晋以来,此种风气,亦潜移默化。谈玄学佛,成为全国文化的重心。这是最彰明较著的。其他东北至辽东,西南至交阯,莫不有中原民族的足迹,其有裨于增进当地的文化,亦决非浅鲜,不过不如长江流域的显著罢了。还有一层。陶潜的《桃花源诗》,大家当他是预言,其实这怕是实事。自东汉之末,至于南北朝之世,北方有所谓山胡,南方有所谓山越。听了胡、越之名,似乎是异族蛰居山地的,其实不然。试看他们一旦出山,便可和齐民杂居,服兵役,输赋税,绝无隔阂,便可知其实非异族,而系汉族避乱入山的。此等避乱入山的异族,为数既众,历时又久,山地为所开辟,异族为所同化的,不知凡几,真是拓殖史上的无名英雄了。以五胡论:固然有荒淫暴虐如石虎、齐文宣、武成之流的,实亦以能服从汉族文化的居其多数。石勒在兵戈之际,已颇能引用士人,改良政治。苻坚更不必说。慕容氏兴于边徼,亦是能慕效中国的文明的。至北魏孝文帝,则已举其族而自化于汉族。北周用卢辩、苏■,创立法制,且有为隋、唐所沿袭的。这时候的异族,除血统之外,几乎已经说不出其和汉族的异点了。一到隋、唐时代,而所谓五胡,便已泯然无迹,良非偶然。 第三十七章 南北朝隋唐间塞外的形势 葱岭以东,西伯利亚以南,后印度半岛以东北,在历史上实自成其为一个区域。这一个区域中,以中国的产业和文化最为发达,自然成为史事的重心。自秦、汉至南北朝,我们可以把他看做一个段落,隋、唐以后,却又是一个新段落了。这一个新段落中,初期的形势,乃是从五胡侵入中原以后逐渐酝酿而成的,在隋、唐兴起以前,实有加以一番检讨的必要。 漠南北之地,对于中国是一个最大的威胁。继匈奴而居其地的为鲜卑。自五胡乱华以来,鲜卑纷纷侵入中国。依旧保持完整的只有一个拓跋氏,然亦不过在平城附近。自此以东,则有宇文氏的遗落奚、契丹,此时部落尚小。其余的地方都空虚了。铁勒乃乘机入据。铁勒,异译亦作敕勒,即汉时的丁令。其根据地,东起贝加尔湖,西沿西域之北,直抵里海。鲜卑侵入中原后,铁勒踵之而入漠北。后魏道武帝之兴,自阴山以西,漠南零星的部落,几于尽被吞并。只有一个柔然不服,为魏太武帝所破,逃至漠北,臣服铁勒,藉其众以抗魏。魏太武帝又出兵把他打破。将降伏的铁勒迁徙到漠南。这一支,历史上特称为高车,其余则仍称铁勒。南北朝末年,柔然又强了。东西魏和周、齐都竭力敷衍他。后来阿尔泰山附近的突厥强盛。公元552年,柔然为其所破。突厥遂征服漠南北,继承了柔然的地位,依旧受著周齐的敷衍。 西域对中国,是无甚政治关系的,因为他不能侵略中国,而中国当丧乱之时,亦无暇经营域外之故。两晋、南北朝之世,只有苻坚,曾遣吕光去征伐过一次西域,其余都在平和的状态中。但彼此交通仍不绝。河西一带,商业亦盛,这只要看这一带兼用西域的金银钱可知。西域在这时期,脱离了中国和匈奴的干涉,所以所谓三十六国者,得以互相吞并。到隋、唐时,只剩得高昌、焉耆、龟兹、于阗等几个大国。 东北的文明,大略以辽东、西和汉平朝鲜后所设立的四郡为界线。自此以南,为饱受中国文明的貉族。自此以北,则为未开化的满族,汉时称为挹娄,南北朝、隋、唐时称为勿吉,亦作靺鞨。貉族的势力,在前汉时,曾发展到今吉林省的长春附近,建立一个夫余国。后汉时,屡通朝贡。晋初,为鲜卑慕容氏所破。自此渐归澌灭,而辽东、西以北,乃全入鲜卑和靺鞨之手。貉族则专向朝鲜半岛发展。其中一个部落,唤做高句丽的,自中国对东北实力渐衰,遂形成一个独立国。慕容氏侵入中原后,高句丽尽并辽东之地,侵略且及于辽西。其支族又于其南建立一个百济国。半岛南部的三韩,自秦时即有汉人杂居,谓之秦韩。后亦自立为国,谓之新罗。高句丽最强大。其初新罗、百济,尝联合以御之。后百济转附高句丽,新罗势孤,乃不得不乞援于中国,为隋、唐时中国和高句丽、百济构衅的一个原因。 南方海路的交通,益形发达。前后印度及南洋群岛,入贡于中国的很多。中国是时方热心于佛学,高僧往印度求法,和彼土高僧来中国的亦不少。高句丽、百济亦自海道通南朝。日本当后汉时,其大酋始自通于中国。至东晋以后,亦时向南朝通贡,传受了许多文明。侯景乱后,百济贡使到建康来,见城阙荒毁,至于号恸涕泣,可见东北诸国,对我感情的深厚了。据阿剌伯人所著的古旅行记,说公元1世纪后半,西亚的海船,才达到交阯。公元1世纪后半,为后汉光武帝至和帝之时。其后桓帝延熹九年,当公元166年,而大秦王安敦,Marcus Aurelius Antoninus生于公元121年,即后汉安帝建光六年,没于180年,即后汉灵帝光和二年。遣使自日南徼外通中国,可见这记载的不诬。他又说:公元3世纪中叶,中国商船开始西向,从广州到槟榔屿,4世纪至锡兰,5世纪至亚丁,终至在波斯及美索不达米亚独占商权。到7世纪之末,阿剌伯人才与之代兴。3世纪中叶,当三国之末,7世纪之末,则当唐武后时。这450年之中,可以说是中国人握有东西洋航权的时代了。至于偶尔的交通所及,则还不止此。据《梁书·诸夷传》:倭东北7000余里有文身国,文身国东5000余里有大汉国,大汉国东2万余里有扶桑国。这扶桑国或说他是现在的库页岛,或说他是美洲的墨西哥,以道里方向核之,似乎后说为近。据《梁书》所载公元499年,其国有沙门慧深来至荆州,又晋时法显著《佛国记》,载其到印度求法之后,自锡兰东归,行三日而遇大风,十三日到一岛,又90余日而到耶婆提,自耶婆提东北行,1月余,遇黑风暴雨,凡70余日,折西北行,12日而抵长广郡。今山东即墨县。章炳麟作《法显发见西半球说》,说他90余日的东行,实陷入太平洋中。耶婆提当在南美。自此向东,又被黑风吹入大西洋中,超过了中国海岸,折向西北,才得归来。衡以里程及时日,说亦可信。法显的东归,在公元416年,比哥伦布的发见美洲要早1077年了。此等偶然的飘播,和史事是没有多大关系的,除非将来再有发现,知道美洲的开化,中国文化确占其中重要的成分。此时代的关系:在精神方面,自以印度的佛教为最大。在物质方面,则西南洋一带,香药、宝货和棉布等,输入中国的亦颇多。 第三十八章 隋朝和唐朝的盛世 北朝的君主,有荒淫暴虐的,也有能励精图治的,前一种代表了胡风,后一种代表了汉化。隋文帝是十足的后一种的典型。他勤于政事,又能躬行节俭。在位时,把北朝的苛捐杂税都除掉,而府库充实,仓储到处丰盈,国计的宽余,实为历代所未有。突厥狃于南北朝末年的积习,求索无厌。中国不能满其欲,则拥护高齐的遗族和中国为难。文帝决然定计征伐,大破其兵。又离间其西方的达头可汗和其大可汗沙钵略构衅,突厥由是分为东西。文帝又以宗女妻其东方的突利可汗。其大可汗都蓝怒,攻突利。突利逃奔中国,中国处之夏、胜二州之间,夏州,在今陕西横山县北。胜州,在今绥远鄂尔多斯左翼后旗黄河西岸。赐号为启民可汗。都蓝死,启民困隋援,尽有其众,臣服于隋。从南北朝末期以来畏服北狄的心理,至此一变。 隋文帝时代,中国政局,确是好转了的。但是文化不能一时急转,所以还不能没有一些曲折。隋文帝的太子勇,是具有胡化的性质的。其次子炀帝,却又具有南朝君主荒淫猜忌的性质。太子因失欢于文帝后独孤氏被废。炀帝立,以洛阳为东都。开通济渠,使其连接邗沟及江南河。帝乘龙舟,往来于洛阳、江都之间。又使裴矩招致西域诸胡,所过之地,都要大营供帐。又诱西突厥献地,设立西海、河源、鄯善、且末四郡,西海郡,当系青海附近之地。河源郡该在其西南。鄯善、且末,皆汉时西域国名,郡当设于其故地。鄯善国在今罗布泊之南。且末国在车尔成河上。谪罪人以实之。又于611、613、614年,三次发兵伐高句丽,天下骚动,乱者四起。炀帝见中原已乱,无心北归,滞留江都,618年,为其下所弑。其时北方的群雄,以河北的窦建德、河南的李密为最大。而唐高祖李渊,以太原留守,于617年起兵,西据关中,又平定河西、陇右,形势最为完固。炀帝死后,其将王世充拥众北归,据洛阳。李密为其所败,降唐。又出关谋叛,为唐将所击斩。唐兵围洛阳,窦建德来救,唐兵大败擒之,世充亦降。南方割据的,以江陵的萧铣为最大,亦为唐所灭。江、淮之间,有陈稜、李子通、沈法兴、杜伏威等,纷纷而起,后皆并于杜伏威,伏威降唐。北边群雄依附突厥的,亦次第破灭。隋亡后约10年,而天下复定。 唐朝自称为西涼李暠之后,近人亦有疑其为胡族的,信否可不必论,民族的特征,乃文化而非血统。唐朝除太宗太子承乾具有胡化的性质,因和此时的文化不相容而被废外,其余指不出一些胡化的性质来,其当认为汉民族无疑了。唐朝开国之君虽为高祖,然其事业,实在大部分是太宗做的。天下既定之后,其哥哥太子建成和兄弟齐王元吉,要想谋害他,为太宗所杀。高祖传位于太宗,遂开出公元627至649的23年间的“贞观之治”。历史上记载他的治绩,至于行千里者不赍粮,断死刑岁仅39人,这固然是粉饰之谈,然其时天下有丰乐之实,则必不诬的了。隋、唐时的制度,如官制、选举、赋税、兵、刑等,亦都能将前代的制度加以整理,参看第六至第十章可明。 对外的情势,此时亦开一新纪元。突厥因隋末之乱,复强盛,控弦之士至百万。北边崛起的群雄,都尊奉他,唐高祖初起时亦然,突厥益骄。天下既定,赠遗不能满其欲,就连年入寇,甚至一年三四入,北边几千里,无处不被其患。太宗因其饥馑和属部的离叛,于630年,发兵袭击,擒其颉利可汗。突厥的强盛,本来是靠铁勒归附的。此时铁勒诸部,以薛延陀、回纥为最强。突厥既亡,薛延陀继居其地。644年,太宗又乘其内乱加以翦灭。回纥徙居其地,事中国颇谨。在西域,则太宗曾用兵于高昌及焉耆、龟兹,以龟兹、于阗、焉耆、疏勒之地为四镇。在西南,则绥服了今青海地方的吐谷浑。西藏之地,隋时始有女国和中国往来。唐时有一个部落,其先该是从印度迁徙到雅鲁藏布江流域的,是为吐蕃。其英主弃宗弄赞,太宗时始和中国交通,尚宗女文成公主,开西藏佛化的先声。太宗又通使于印度。适直其内乱,使者王玄策调吐蕃和泥婆罗的兵,把他打败。而南方海路交通,所至亦甚广。只有高句丽,太宗自将大兵去伐他,仍未能有功。此乃因自晋以来,东北过于空虚,劳师远攻不易之故。直至663、668两年,高宗才乘其内乱,把百济和高句丽先后灭掉。突厥西方的疆域,本来是很广的。其最西的可萨部,已和东罗马相接了。高宗亦因其内乱,把他戡定。分置两个都督府。其所辖的羁縻府、州,西至波斯。唐朝对外的声威,至此可谓达于最高峰了。因国威之遐畅,而我国的文化,和别国的文化,就起了交流互织的作用。东北一隅,自高句丽、百济平后,新罗即大注意于增进文化。日本亦屡遣通唐使,带了许多僧侣和留学生来。朝鲜半岛南部和日本的举国华文化,实在此时。其余波且及于满族。公元7世纪末年,遂有渤海国的建立,一切制度,都以中国为模范。南方虽是佛化盛行之地,然安南在此时,仍为中国的郡县,替中国在南方留了一个文化的据点。西方则大食帝国勃兴于此时。其疆域东至葱岭。大食在文化上实在是继承希腊,而为欧洲近世的再兴导其先路的。中国和大食,政治上无甚接触,而在文化上则彼此颇有关系。回教的经典和历数等知识,都早经输入中国。就是末尼教和基督教,也是受了回教的压迫,才传播到东方来的。而称为欧洲近世文明之源的印刷术、罗盘针、火药,亦都经中国人直接传入回教国,再经回教国人之手,传入欧洲。 第三十九章 唐朝的中衰 唐朝对外的威力,以高宗时为极盛,然其衰机亦肇于是时。高宗的性质是失之于柔懦的。他即位之初,还能遵守太宗的成规,所以永徽之政,史称其比美贞观。公元655年,高宗惑于才人武氏,废皇后王氏而立之。武后本有政治上的才能,高宗又因风眩之故,委任于她,政权遂渐入其手。高句丽、百济及西突厥虽于此时平定,而吐蕃渐强。吐谷浑为其所破,西域四镇亦被其攻陷,唐朝的外患,于是开始。683年,高宗崩,子中宗立。明年,即为武后所废,徙之房州。今湖北竹山县。立其弟豫王旦。即后来的睿宗。690年,又废之,改国号为周,自称则天皇帝。后以宰相狄仁杰之言,召回中宗,立为太子。705年,宰相张柬之等乘武后卧病,结宿卫将,奉中宗复位。自武后废中宗执掌政权至此,凡22年,若并其为皇后时计之,则达55年之久。武后虽有才能,可是宅心不正。她是一种只计维持自己的权势地位而不顾大局的政治家。当其握有政权之时,滥用禄位,以收买人心;又任用酷吏,严刑峻法,以威吓异己的人,而防其反动;骄奢淫佚的事情,更不知凡几;以致政治大乱。突厥余众复强。其默啜可汗公然雄据漠南北,和中国对抗。甚至大举入河北,残数十州县。契丹酋长李尽忠亦一度入犯河北,中国不能讨,幸其为默啜所袭杀,乱乃定。因契丹的反叛,居于营州的靺鞨,营州,为热河朝阳县,为唐时管理东北异族的机关。就逃到东北,建立了一个渤海国。此为满族开化之始,中国对东北的声威,却因此失坠了。设在今朝鲜平壤地方的安东都护府,后亦因此不能维持,而移于辽东。高句丽、百济旧地,遂全入新罗之手。西南方面,西域四镇,虽经恢复,青海方面对吐蕃的战事,却屡次失利。中宗是个昏庸之主,他在房州,虽备尝艰苦,复位之后,却毫无觉悟,并不能铲除武后时的恶势力。皇后韦氏专权,和武后的侄儿子武三思私通,武氏因此复盛。张柬之等反遭贬谪而死。韦后的女儿安乐公主,中宗的婕妤上官婉儿,亦都干乱政治。政界情形的混浊,更甚于武后之时。710年,中宗为韦后所弑。相王旦之子临淄王隆基定乱而立相王,是为睿宗。立隆基为太子。武后的女儿太平公主仍干政,惮太子英明,要想摇动他。幸而未能有成,太平公主被谪,睿宗亦传位于太子,是为玄宗。玄宗用姚崇为相,廓清从武后以来的积弊。又用宋璟及张九龄,亦都称为能持正。自713至741年,史家称为开元之治。末年,突厥复衰乱,744年,乘机灭之;连年和吐蕃苦战,把中宗时所失的河西九曲之地亦收复;国威似乎复振。然自武后已来,荒淫奢侈之习,渐染已深。玄宗初年,虽能在政治上略加整顿,实亦堕入其中而不能自拔。中岁以后,遂渐即怠荒。宠爱杨贵妃,把政事都交给一个奸佞的李林甫。李林甫死后,又用一个善于夤缘的杨国忠。天宝之乱,就无可遏止了。一个团体,积弊深的,往往无可挽回,这大约是历时已久的皇室必要被推翻的一个原因罢? 唐朝的盛衰,以安、史之乱为关键。安、史之乱,皇室的腐败只是一个诱因,其根源是别有所在的。(一)唐朝的武功从表面看,虽和汉朝相等,其声威所至,或且超过汉朝,但此乃世运进步使然,以经营域外的实力论,唐朝实非汉朝之比。汉武帝时,攻击匈奴,前后凡数十次;以至征伐大宛,救护乌孙,都是仗自己的实力去摧破强敌。唐朝的征服突厥、薛延陀等则多因利乘便,且对外多用蕃兵。玄宗时,府兵制度业已废坏,而吐蕃、突厥都强,契丹势亦渐盛。欲图控制,守御,都不得不加重边兵,所谓藩镇,遂兴起于此时,天下势成偏重。(二)胡字本是匈奴的专称,后渐移于一切北族。再后,又因文化的异同易泯,种族的外观难改,遂移为西域白种人的专称。详见拙著《胡考》,在《燕石札记》中,商务印书馆本。西域人的文明程度,远较北族为高。他们和中国,没有直接的政治关系,所以不受注意。然虽无直接的政治关系,间接的政治关系却是有的,而且其作用颇大。从来北族的盛衰,往往和西胡有关涉。冉闵大诛胡、羯时,史称高鼻多须,颇有滥死,可见此时之胡,已非尽匈奴人。拓跋魏占据北方后,有一个蓋吴,起而与之相抗,一时声势很盛,蓋吴实在是个胡人。事在公元446年,即宋文帝元嘉二十三年,魏太武帝太平真君七年。见《魏书·本纪》和《宋书·索虏传》。唐玄宗时,北边有康待宾、康愿子相继造反,牵动颇广,事在公元721、722年,即玄宗开元九年、十年。康亦是西域姓。突厥颉利的衰亡,史称其信任诸胡,疏远宗族,后来回纥的灭亡亦然,可见他们的沈溺于物质的享受,以致渐失其武健之风,还不尽由于中国的渐染。从反面看,就知道他们的进于盛强,如物质文明的进步,政治、军事组织的改良等,亦必有受教于西胡的了。唐朝对待被征服的异族,亦和汉朝不同。汉朝多使之入居塞内,唐朝则仍留之于塞外,而设立都护府或都督府去管理他。所以唐朝所征服的异族虽多,未曾引起像五胡乱华一般的杂居内地的异族之患。然环伺塞外的异族既多,当其种类昌炽,而中国政治力量减退时,就不免有被其侵入的危险了。唐末的沙陀,五代时的契丹,其侵入中国,实在都是这一种性质,而安、史之乱,就是一个先期的警告。安禄山,《唐书》说他是营州柳城胡。他本姓康,随母嫁虏将安延偃,因冒姓安。安,康都是西域姓。史思明,《唐书》虽说他是突厥种,然其状貌,“鸢肩伛背,廞目侧鼻”,怕亦是一个混血儿。安禄山和史思明都能通六蕃译,为互市郎,可见其兼具西胡和北族两种性质。任用蕃将,本是唐朝的习惯,安禄山遂以一身而兼做了范阳、平卢两镇的节度使。平卢军,治营州。范阳军,治幽州,今北平。此时安禄山的主要任务,为镇压奚、契丹,他就收用其壮士,名之曰曳落河。其军队在当时藩镇之中,大约最为剽悍。目睹玄宗晚年政治腐败,内地守备空虚,遂起觊觎之念。并又求为河东节度使。755年,自范阳举兵反。不一月而河北失陷,河南继之,潼关亦不守,玄宗逃向成都。于路留太子讨贼,太子西北走向灵武,灵州,治今宁夏灵州。即位,是为肃宗。安禄山虽有强兵,却无政治方略,诸将亦都有勇无谋,既得长安之后,不能再行进取。朔方节度使郭子仪朔方军,治灵州。乃得先平河东,就借回纥的兵力,收复两京。长安,洛阳。安禄山为其子庆绪所杀。九节度之师围庆绪于邺。因号令不一,久而无功。史思明既降复叛,自范阳来救,九节度之师大溃。思明杀庆绪,复陷东京。李光弼与之相持。思明又为其子朝义所杀。唐朝乃得再借回纥之力,将其打平。此事在762年。其时肃宗已死,是代宗的元年了。安,史之乱首尾不过8年,然对外的威力自此大衰,内治亦陷于紊乱、唐朝就日入于衰运了。 第四十章 唐朝的衰亡和沙陀的侵入 自从公元755年安、史之乱起,直到公元907年朱全忠篡位为止,唐朝一共还有了152年的天下。在这一个时期中,表面上还维持着统一,对外的威风亦未至于全然失坠,然而自大体言之,则终于日入于衰乱而不能够复振了。 因安、史之乱而直接引起的,是藩镇的跋扈。唐朝此时兵力不足,平定安、史,颇藉回纥的助力。铁勒仆骨部人仆固怀恩,于引用回纥颇有功劳,亦有相当的战功。军事是要威克厥爱的,一个战将,没有人能够使之畏服,便不免要流于骄横,何况他还是一个蕃将呢?他要养寇自重,于是昭义、成德、天雄、卢龙诸镇,昭义军,治相州,今河南安阳县。成德军,治恒州,今河北正定县。天雄军,治魏州,今河北大名县。卢龙军,即范阳军。均为安、史遗孽所据,名义上虽投降朝廷,实则不奉朝廷的命令。唐朝自己所设的节度使,也有想学他们的样子,而且有和他们互相结托的。次之则为外患的复兴。自玄宗再灭突厥后,回纥占据其地。因有助平安、史之功,骄横不堪。而吐蕃亦乘中国守备空虚,尽陷河西、陇右,患遂中于京畿。又云南的南诏,诏为蛮语王之称,当时,今云南、西康境有六诏:曰蒙睒诏,在今西康西昌县。曰越析诏亦称磨些诏,在今云南丽江县。曰浪穹诏,在今云南洱源县。曰邆睒诏,在今云南邓川县。曰施浪诏,在洱源县之东。曰蒙舍诏,在今云南蒙化县。地居最南,亦称南诏。余五诏皆为所并。天宝时,杨国忠与之构兵,南诏遂投降吐蕃,共为边患,患又中于西川。 公元779年,代宗崩,子德宗立,颇思振作。此时昭义已为天雄所并,卢龙亦因易帅恭顺朝廷,德宗遂因成德的不肯受代,发兵攻讨。成德和天雄、平卢连兵拒命。山南东道治襄州,今湖北襄阳县。亦叛与相应,德宗命淮西军讨平之。淮西军,治蔡州,今河南汝南县。攻三镇未克,而淮西、卢龙复叛,再发泾原兵东讨。泾原军,治泾州,今甘肃泾川县。过京师,因赏赐菲薄作乱。德宗出奔奉天。唐县,今山西武功县。乱军奉朱泚为主,大举进攻。幸得浑瑊力战,河中李怀光入援,河中军,治蒲州,今山西永济县。奉天才未被攻破。而李怀光因和宰相卢杞不合,又反。德宗再逃到梁州。今陕西南郑县。听了陆贽的话,赦诸镇的罪,专讨朱泚,才得将京城收复。旋又打平了河中。然其余的事,就只好置诸不问了。德宗因屡遭叛变,不敢相信臣下。回京之后,使宦官带领神策军。这时候,神策军饷糈优厚,诸将多自愿隶属,兵数骤增至15万,宦官就从此握权。805年,德宗崩,子顺宗立。顺宗在东宫时,即深知宦官之弊。即位后,用东宫旧臣王叔文等,想要除去宦官。然顺宗在位仅8个月,即传位于子宪宗,王叔文等都遭斥逐,其系为宦官所逼,不言而喻了。宪宗任用裴度,削平了淮西,河北三镇亦惧而听命,实为中央挽回威信的一个良机。然宪宗死后,穆宗即位,宰相以为河北已无问题,对善后事宜,失于措置,河北三镇,遂至复叛,终唐之世,不能削平了。穆宗崩,敬宗立,为宦官刘克明所弑。宦官王守澄讨贼而立文宗。文宗初用宋申锡为宰相,与之谋诛宦官,不克。后又不次擢用李训、郑注,把王守澄毒死。郑注出镇凤翔,凤翔军,治凤翔府,今陕西凤翔县。想选精兵进京送王守澄葬,因此把宦官尽数杀掉。不知何故,李训在京城里,又诈称某处有甘露降,想派宦官往看,因而杀掉他们。事机不密,反为宦官所杀。郑注在凤翔,亦被监军杀掉。文宗自此受制于宦官,几同傀儡。相传这时候,有一个翰林学士,唤做崔慎由。曾缘夜被召入宫。有一班宦官,以仇士良为首,诈传皇太后的意旨,要他拟废掉文宗的诏书。崔慎由誓死不肯。宦官默然良久,乃开了后门,把崔慎由引到一个小殿里。文宗正在殿上,宦官就当面数说他。文宗低头不敢开口。宦官道:“不是为了学士,你就不能再坐这宝位了。”于是放崔慎由出宫,叮嘱他不许泄漏,泄漏了是要祸及宗族的。崔慎由虽然不敢泄漏,却把这件事情密记下来,临死时交给他的儿子。他的儿子便是唐末的宰相崔胤。文宗死后,弟武宗靠著仇士良之力,杀太子而自立。武宗能任用李德裕,政治尚称清明。宣宗立,尤能勤于政事,人称之为小太宗。然于宦官,亦都无可如何。宣宗死后,子懿宗立。886年,徐、泗卒戍桂州者作乱,徐州,今江苏铜山县。泗州,今安徽泗县。桂州,今广西桂林县。用沙陀兵讨平之,沙陀入据中原之祸,遂于是乎开始。 唐朝中叶后的外患,最严重的是回纥、吐蕃,次之则南诏。南诏的归服吐蕃,本出于不得已,吐蕃待之亦甚酷。9世纪初,韦皋为西川节度使,乃与之言和,共击吐蕃,西南的边患,才算解除。西川军,治成都,今四川成都县。后来南诏仍有犯西川之事,并曾侵犯安南,但其性质,不如和吐蕃结合时严重。840年,回纥为黠戛斯所破,遽尔崩溃。吐蕃旋亦内乱。849年,中国遂克复河、湟。河西之地亦来归。三垂的外患,都算靠天幸解除了。然自身的纲纪不振,沙陀突厥遂至能以一个残破的部落而横行中国。 沙陀是西突厥的别部,名为处月。朱邪,即处月之异译。西突厥亡后,依北庭都护府以居。今新疆迪化县。其地有大碛名沙陀,故称为沙陀突厥。河西、陇右既陷,安西、北庭安西都护府,治龟兹。朝贡路绝,假道回纥,才得通到长安。回纥因此需索无厌。沙陀苦之,密引吐蕃陷北庭。久之,吐蕃又疑其暗通回纥,想把他迁到河外。沙陀乃又投奔中国。吐蕃追之,且战且走。3万部落之众,只剩得2000到灵州。节度使范希朝以闻,诏处其众于盐州。今宁夏盐池县北。后来范希朝移镇河东,治太原府,今山西太原县。沙陀又随往,居于现在山阴县北的黄瓜堆。希朝简其精锐的为沙陀军。沙陀虽号称突厥,其形状,据史籍所载,亦是属于白种人的。既定徐、泗之乱,其酋长朱邪赤心,赐姓名为李国昌,镇守大同,治云州,今山西大同县。就有了一个地盘了。873年,懿宗崩,子僖宗立。年幼,信任宦官田令孜。时山东连年荒歉。875年,王仙芝起兵作乱,黄巢聚众应之。后来仙芝被杀,而黄巢到处流窜。从现在的河南打到湖北,沿江东下,经浙东入福建,到广东。再从湖南、江西、安徽打回河南,攻破潼关。田令孜挟僖宗走西川。黄巢遂入长安。时为880年。当黄巢横行时,藩镇都坐视不肯出兵剿讨。京城失陷之后,各路的援兵又不肯进攻。不得已,就只好再借重沙陀。先是李国昌移镇振武。治单于都护府。今绥远和林格尔县。其子李克用叛据大同,为幽州兵所败,父子都逃入鞑靼。居阴山。这时候,国昌已死,朝廷乃赦李克用的罪,召他回来。打败黄巢,收复长安。李克用镇守河东,沙陀的根据地更深入腹地了。 黄巢既败,东走攻蔡州。蔡州节度使秦宗权降之。后来黄巢被李克用追击,为其下所杀,而宗权转横。其残虐较黄巢为更甚。河南、山东被其剽掠之处,几于无复人烟。朝廷之上,宦官依然专横。关内一道,亦均为军人所蟠据。其中华州的韩建,邠州的王行瑜,镇国军,治华州,今陕西华县。邠宁军,治邠州,今陕西邠县。凤翔的李茂贞尤为跋扈,动辄违抗命令,胁迫朝廷,遂更授沙陀以干涉的机会。 在此情势之下,汉民族有一个英雄,能够和沙陀抵抗的,那便是朱全忠。全忠本名温,是黄巢的将,巢败后降唐,为宣武节度使。治汴州,今河南开封县。初年兵力甚弱,而全忠智勇足备,先扑灭了秦宗权,渐并今河南,山东之地,又南取徐州。北服河北三镇。西并河中,取义武,义武军,治定州,今河北定县。又取泽、潞,泽州,今山西晋城县。潞州,今山西长子县。及邢、洺、磁诸州。邢州,今河北邢台县。潞州,今河北永年县。磁州,今河北磁县。河东的形势,就处于其包围之中了。僖宗死于888年,弟昭宗立,颇为英武。然其时的事势,业已不能有为。此时朝廷为关内诸镇所逼,大都靠河东解围。然李克用是个无谋略的人,想不到挟天子以令诸侯。虽然击杀了一个王行瑜,关内的问题还是不能解决。朱全忠其初是不问中央的事务,一味扩充自己的实力的。到10世纪初年,全忠的势力已经远超出乎李克用之上了。唐朝的宰相崔胤,乃结合了他,以谋宦官。宦官见事急,挟昭宗走凤翔。全忠围凤翔经年,李茂贞不能抗,只得把皇帝送出,同朱全忠讲和。昭宗回到京城,就把宦官悉行诛灭。唐朝中叶后的痼疾,不是藩镇,实在是宦官。因为唐朝的藩镇,并没有敢公然背叛,或者互相攻击,不过据土自专,更代之际,不听命令而已。而且始终如此的,还不过河北三镇。傥使朝廷能够振作,实在未尝不可削平。而唐朝中叶后的君主,如顺宗、文宗、武宗、宣宗、昭宗等,又都未尝不可与有为。其始终不能有为,则全是因被宦官把持之故。事势至此,已非用兵力铲除,不能有别的路走了。一个集团当其恶贯满盈,走向灭亡之路时,在他自己,亦是无法拔出泥淖的。 宦官既亡,唐朝亦与之同尽。公元903年,朱全忠迁帝于洛阳,弑之而立其子昭宣帝。至907年,遂废之而自立,是为梁太祖。此时海内割据的:淮南有杨行密,是为吴。两浙有钱镠,是为吴越。湖南有马殷,是为楚。福建有王審知,是为闽。岭南有刘岩,是为南汉。剑南有王建,是为前蜀。遂入于五代十国之世。 第四十一章 五代十国的兴亡和契丹的侵入 凡内争,是无有不引起外患的,沙陀的侵入,就是一个例。但沙陀是整个部族侵入中国的,正和五胡一样。过了几代之后,和汉族同化了。他的命运也就完了。若在中国境外,立有一国,以国家的资格侵入,侵入之后,其本国依然存在的,则其情形自又不同。自公元840年顷回纥崩溃后,漠南北遂无强部,约历70年而契丹兴。契丹,大约是宇文氏的遗落。其居中国塞外,实已甚久。但当6世纪初,曾遭到北齐的一次袭击,休养生息,到隋时元气才渐复。7世纪末,又因李尽忠的反叛而大遭破坏。其后又和安禄山相斗争,虽然契丹也曾打过一两次胜仗,然其不得安息,总是实在的。唐朝管理东北方最重要的机关是营州都督府,中叶后业已不能维持其威力,但契丹仍时时受到幽州的干涉,所以他要到唐末才能够兴起。契丹之众,是分为八部的。每部有一个大人。八个大人之中,公推一人司旗鼓。到年久了,或者国有疾疫而畜牧衰,则另推一个大人替代。他亦有一个共主,始而是大贺氏,后来是遥辇氏,似乎仅有一个虚名。他各部落间的连结,大概是很薄弱的,要遇到战斗的事情,才能互相结合,这或者也是他兴起较晚的一个原因。内乱是招引外族侵入中国的,又是驱逐本国人流移到外国去的。这种事情,在历史上已经不知有过若干次。大抵(一)外国的文明程度低而人数少,而我们移殖的人数相当多时,可以把他们完全同化。(二)在人数上我们比较很少,而文明程度相去悬绝时,移殖的人民,就可在他们的部落中做蛮夷大长。(三)若他们亦有相当的程度,智识技术上,虽然要请教于我,政治和社会的组织,却决不容以客族侵入而握有权柄的,则我们移殖的人民,只能供他们之用,甚至造成了他们的强盛,而我们传授给他的智识技术,适成为其反噬之用。时间是进步的良友。一样的正史四裔传中的部族,名称未变,或者名称虽异而统系可寻,在后一代,总要比前一代进步些。所以在前代,中国人的移殖属于前两型的居多,到近世,就多属于后一种了,这是不可以不懔然的,而契丹就是一个适例。契丹太祖耶律阿保机,据《五代史》说,亦是八部大人之一。当公元10世纪之初,幽州刘守光暴虐,中国人逃出塞的很多。契丹太祖都把他招致了去,好好的抚慰他们,因而跟他们学得了许多知识,经济上和政治组织上,都有进步了。就以计诱杀八部大人,不再受代。公元916年,并废遥辇氏而自立。这时候,漠南北绝无强部,他遂得纵横如意。东北灭渤海,服室韦,西南服党项、吐谷浑,直至河西回鹘。《辽史》中所列,他的属国,有四五十部之多。 梁太祖的私德,是有些缺点的,所以从前的史家,对他的批评,多不大好。然而私德只是私德,社会的情形复杂了,论人的标准,自亦随之而复杂,政治和道德、伦理,岂能并为一谈?就篡弑,也是历代英雄的公罪,岂能偏责一人?老实说:当大局阽危之际,只要能保护国家、抗御外族、拯救人民的,就是有功的政治家。当一个政治家要尽他为国为民的责任,而前代的皇室成为其障碍物时,岂能守小信而忘大义?在唐、五代之际,梁太祖确是能定乱和恤民的,而历来论者,多视为罪大恶极,甚有反偏袒后唐的,那就未免不知民族的大义了。惜乎天不假年,梁太祖篡位后仅6年而遇弑。末帝定乱自立,柔懦无能,而李克用死后,其子存勖袭位,颇有英锐之气。梁、晋战争,梁多不利。河北三镇及义武,复入于晋。923年,两军相持于郓州,今山东东平县。晋人乘梁重兵都在河外,以奇兵径袭大梁,末帝自杀,梁亡。存勖是时已改国号为唐,于是定都洛阳,是为后唐庄宗。中原之地,遂为沙陀所占据。后唐庄宗,本来是个野蛮人,灭梁之后,自然志得意满。于是纵情声色,宠爱伶人,听信宦官,政治大乱。925年,使宰相郭崇韬傅其子魏王继岌伐前蜀,把前蜀灭掉。而刘皇后听了宦官的话,疑心郭崇韬要不利于魏王,自己下命令给魏王,叫他把郭崇韬杀掉。于是人心惶骇,谣言四起。天雄军据邺都作乱。庄宗派李克用的养子李嗣源去征伐,李嗣源的军队也反了,胁迫李嗣源进了邺城。嗣源用计,得以脱身而出。旋又听了女婿石敬瑭的话,举兵造反。庄宗为伶人所弑。嗣源立,是为明宗。明宗年事较长,经验亦较多,所以较为安静。933年,明宗死,养子从厚立,是为闵帝。时石敬瑭镇河东,明宗养子从珂镇凤翔,闵帝要把他们调动,从珂举兵反。闵帝派出去的兵,都倒戈投降。闵帝出奔被杀。从珂立,是为废帝。又要调动石敬瑭,敬瑭又反。废帝鉴于闵帝的失败,是预备了一个不倒戈的张敬达,然后发动的,就把石敬瑭围困起来。敬瑭乃派人到契丹去求救,许割燕、云十六州之地。幽州、云州已见前。蓟州,今河北蓟县。瀛州,今河北河间县。莫州,今河北肃宁县。涿州,今河北涿县。檀州,今河北密云县。顺州,今河北顺义县。新州,今察哈尔涿鹿县。妫州,今察哈尔怀来县。儒州,今察哈尔延庆县。武州,今察哈尔宣化县。应州,今山西应县。寰州,今山西马邑县。朔州,今山西朔县。蔚州,今察哈尔蔚县。他手下的刘知远劝他:只要赂以金帛,就可如愿,不可许割土地,以遗后患。敬瑭不听。此时契丹太祖已死,次子太宗在位,举兵南下,反把张敬达围困起来,废帝不能救。契丹太宗和石敬瑭南下,废帝自焚死。敬瑭定都于大梁,是为晋高祖,称臣割地于契丹。942年,晋高祖死,兄子重贵立,是为出帝。听了侍卫景延广的话,对契丹不复称臣,交涉亦改强硬态度。此时契丹已改国号为辽。辽兵南下,战事亦互有胜负。但石晋国力疲敝,而勾通外敌,觊觎大位之例已开,即不能禁人的不效尤。于是晋将杜重威降辽,辽人入大梁,执出帝而去。时在946年。辽太宗是个粗人,不懂得政治的。既入大梁,便派人到各地方搜括财帛。又多派他的亲信到各地方去做刺史,汉奸附之以虐民。辽人的行军,本来是不带粮饷的,大军中另有一支军队,随处剽掠以自给,谓之打草穀军,入中国后还是如此。于是反抗者四起。辽太宗无如之何,只得弃汴梁而去,未出中国境而死。太宗本太祖次子,因皇后述律氏的偏爱而立。其兄突欲,汉名倍。定渤海后封于其地,谓之东丹王。东丹王奔后唐,辽太宗入中国时,为晋人所杀,述律后第三子李胡,较太宗更为粗暴,辽人怕述律后要立他,就军中拥戴了东丹王的儿子,是为世宗。李胡兴兵拒战,败绩。世宗在位仅4年,太宗之子穆宗继立,沈缅于酒,政治大乱,北边的风云,遂暂告宁静。此时侵入中国的,幸而是辽太宗,倘使是辽太祖,怕就没有这么容易退出去了。 契丹虽然退出,中原的政权,却仍落沙陀人之手。刘知远入大梁称帝,是为后汉高祖。未几而死,子隐帝立。950年,为郭威所篡,是为后周太祖。中原的政权,始复归于汉人。后汉高祖之弟旻,自立于太原,称侄于辽,是为北汉,亦称东汉。后周太祖立4年而死,养子世宗立。北汉乘丧来伐,世宗大败之于高平。今山西高平县。先是吴杨行密之后,为其臣李昪所篡,改国号为唐,是为南唐。并有江西之地,疆域颇广。而后唐庄宗死后,西川节度使孟知祥攻并东川而自立,是为后蜀。李昪之子璟,乘闽、楚之衰,将其吞并,意颇自负;孟知祥之子昶,则是一个昏愚狂妄之人;都想交结契丹,以图中原,世宗要想恢复燕、云,就不得不先膺惩这两国。唐代藩镇之弊,总括起来,是“地擅于将,将擅于兵”八个字。一地方的兵甲、财赋,固为节度使所专,中央不能过问。节度使更代之际,也至少无全权过问,或竟全不能过问。然节度使对于其境内之事,亦未必能全权措置,至少是要顾到其将校的意见,或遵循其军中的习惯的。尤其当更代之际,无论是亲子弟,或是资格相当的人,也必须要得到军中的拥戴,否则就有被杀或被逐的危险。节度使如失众心,亦会为其下所杀。又有野心的人,煽动军队,饵以重赏,推翻节度使而代之的。此等军队,真乃所谓骄兵。凡兵骄,则对外必不能作战,而内部则被其把持,一事不可为,甚且纲纪全无,变乱时作。唐中叶以后的藩镇,所以坐视寇盗的纵横而不能出击;明知强邻的见逼,也只得束手坐待其吞并;一遇强敌,其军队即土崩瓦解;其最大的原因,实在于此。这是非加以彻底的整顿,不足以有为的。周世宗本就深知其弊,到高平之战,军队又有兵刃未接,而望风解甲的,乃益知其情势的危险。于是将禁军大加裁汰,又令诸州募兵,将精强的送至京师,其军队乃焕然改观,而其政治的清明,亦足以与之相配合,于是国势骤张。先伐败后蜀。又伐南唐,尽取江北之地。959年,遂举兵伐辽。恢复了瀛、莫、易三州,直逼幽州。此时正直契丹中衰之际,傥使周世宗不死,燕、云十六州,是很有恢复的希望的,以后的历史,就全然改观了。惜乎世宗在途中遇疾,只得还军,未几就死了。嗣子幼弱,明年,遂为宋太祖所篡。 宋太祖的才略,亦和周世宗不相上下,或者还要稳健些。他大约知道契丹是大敌,燕、云一时不易取,即使取到了,也非有很重的兵力不能守的,而这时候割据诸国,非弱即乱,取之颇易,所以要先平定了国内,然后厚集其力以对外。从梁亡后,其将高季兴据荆、归、峡三州自立,荆州,今湖北江陵县。归州,今湖北秭归县。峡州,今湖北西陵县。是为南平。而楚虽为唐所灭,朗州亦旋即独立。朗州,今湖南常德县。962年宋太祖因朗州和衡州相攻击,衡州,今湖南衡山县。遣人来求救,遣兵假道南平前往,把南平和朗州都破掉。衡州先已为朗州所破。965年,遣兵灭后蜀。971年,遣兵灭南汉。975年,遣兵灭南唐。是年,太祖崩,弟太宗立。976年,吴越纳土归降。明年,太宗遂大举灭北汉。于是中国复见统一。自907年朱梁篡唐至此,共计72年。若从880年僖宗奔蜀,唐朝的中央政权实际崩溃算起,则适得100年。 第四十二章 唐宋时代中国文化的转变 两个民族的竞争,不单是政治上的事。虽然前代的竞争,不像现代要动员全国的人力和物力,然一国政治上的趋向,无形中总是受整个社会文化的指导的。所以某一民族,在某一时代中,适宜于竞争与否,就要看这一个民族,在这一个时代中文化的趋向。 在历史上,最威胁中国的是北族。他们和中国人的接触,始于公元前4世纪秦、赵、燕诸国与北方的骑寇相遇,至6世纪之末五胡全被中国同化而告终结,历时约1000年。其第二批和中国的交涉,起于4世纪后半铁勒侵入漠南北,至10世纪前半沙陀失却在中国的政权为止,历时约600年。从此以后,塞外开发的气运,暂向东北,辽、金、元、清相继而兴。其事起于10世纪初契丹的盛强,终于1911年中国的革命。将来的史家,亦许要把他算到现在的东北问题实际解决时为止,然为期亦必不远了。这一期总算起来,为时亦历千余年。这三大批北族,其逐渐移入中国,而为中国人所同化,前后相同。惟第一二期,是以被征服的形式移入的,至第三期,则系以征服的形式侵入。 经过五胡和沙陀之乱,中国也可谓受到相当的创痛了。但是以中国之大,安能就把这个看做很大的问题。在当时中国人的眼光里,北族的侵入,还只是治化的缺陷,只要从根本上把中国整顿好了,所谓夷狄,自然不成问题。这时代先知先觉者的眼光,还是全副注重于内部,民族的利害冲突,虽不能说没有感觉,民族主义却未能因此而发皇。 虽然如此,在唐、宋之间,中国的文化,也确是有一个转变的。这个转变是怎样呢? 中国的文化,截至近世受西洋文化的影响以前,可以分做三个时期:第一期为先秦、两汉时代的诸子之学。第二期为魏、晋、南北朝、隋、唐时代的玄学和佛学。第三期为宋、元、明时代的理学。这三期,恰是一个正、反、合。 怎样说这三期的文化,是一个辩证法的进化呢?原来先秦时代的学术,是注重于矫正社会的病态的,所谓“拨乱世,反之正”,实不仅儒家,而为各家通有的思想。参看第五、第十七两章自明。王莽变法失败以后,大家认为此路不通,而此等议论,渐趋消沉。魏、晋以后,文化乃渐转向,不向社会而向个人方面求解决。他们所讨论的,不是社会的组织如何,使人生于其间,能够获得乐利,可以做个好人,而是人性究竟如何?是好的?是坏的?用何法,把坏人改做好人,使许多好人聚集,而好的社会得以实现?这种动机,确和佛教相契。在这一千年中,传统的儒家,仅仅从事于笺疏,较有思想的人,都走入玄学和佛学一路,就是其明证。但其结果却是怎样呢?显然的,从个人方面著想,所能改良的,只有极小一部分,合全体而观之,依然无济于事。而其改善个人之法,推求到深刻之处,就不能不偏重于内心。工夫用在内心上的多,用在外务上的,自然少了。他们既把社会看做各个分子所构成;社会的好坏,原因在于个人的好坏,而个人的好坏,则原于其内心的好坏;如此,社会上一切问题,自然都不是根本。而他们的所谓好,则实和此世界上的生活不相容,所以他们最彻底的思想,是要消灭这一个世界。明知此路不通,则又一转变而认为现在的世界就是佛国;只要心上觉悟,一切行为虽和俗人一样,也就是圣人。这么一来,社会已经是好的了,根本用不著改良。这两种见解,都是和常识不相容的,都是和生活不相合的。凡是和生活不相合的,凭你说得如何天花乱坠,总只是他们所谓“戏论”,总要给大多数在常识中生活的人所反对的,而事情一到和大多数人的生活相矛盾,就是他的致命伤。物极必反,到唐朝佛学极盛时,此项矛盾,业经开始发展了,于是有韩愈的辟佛。他的议论很粗浅,不过在常识范围中批评佛说而已,到宋儒,才在哲学上取得一个立足点。这话在第十七章中,亦经说过。宋学从第十一世纪的中叶起,到第十七世纪的中叶止,支配中国的思想界,约600年。他们仍把社会看做是各分子所构成的;仍以改良个人为改良社会之本;要改良个人,还是注重在内心上;这些和佛学并无以异。所不同的,则佛家认世界的现状,根本是坏的,若其所谓好的世界而获实现,则现社会的组织,必彻底被破坏,宋学则认现社会的组织,根本是合理的,只因为人不能在此组织中,各处于其所当处的地位,各尽其所应尽的责任,以致不好。而其所认为合理的组织,则是一套封建社会和农业社会中的道德、伦理和政治制度。在商业兴起,广大的分工合作日日在扩充,每一个地方自给自足的规模,业已破坏净尽,含有自给自足性质的大家族,亦不复存在之时,早已不复适宜了。宋儒还要根据这一个时代的道德、伦理和政治制度,略加修改,制成一种方案,而强人以实行,岂非削足适屦?岂非等人性于杞柳,而欲以为杯棬?所以宋儒治心的方法,是有很大的价值的,而其治世的方法,则根本不可用。不过在当时,中国的思想界,只能在先秦诸子和玄学、佛学两种思想中抉择去取,融化改造,是只能有这个结果的,而文化进化的趋向,亦就不得不受其指导。在君主专制政体下,政治上的纲纪所恃以维持的,就是所谓君臣之义这种纲纪,是要秩序安定,人心也随著安定,才能够维持的。到兵荒马乱,人人习惯于裂冠毁裳之日,就不免要动摇了。南北朝之世因其君不足以为君,而有“殉国之感无因,保家之念宜切”的贵族,第三十三章中,业经说过。到晚唐、五代之世,此种风气,又盛行了。于是既有历事五朝,而自称长乐老以鸣其得意的冯道,又有许多想借重异族,以自便私图的杜重威。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如何可以一朝居?所以宋儒要竭力提倡气节。经宋儒提倡之后,士大夫的气节,确实是远胜于前代。但宋儒(一)因其修养的工夫,偏于内心,而处事多疏。(二)其持躬过于严整,而即欲以是律人,因此,其取人过于严格,而有才能之士,皆为其所排斥。(三)又其持论过高,往往不切于实际。(四)意气过甚,则易陷于党争。党争最易使人动于感情,失却理性,就使宅心公正,也不免有流弊,何况党争既启,那有个个人都宅心公正之理?自然有一班好名好利、多方掩饰的伪君子,不恤决裂的真小人混进去。到争端扩大而无可收拾,是非淆乱而无从辨别时,就真有宅心公正、顾全大局的人,也苦于无从措手了。所以宋儒根本是不适宜于做政治事业的。若说在社会上做些自治事业,宋儒似乎很为相宜。宋儒有一个优点,他们是知道社会上要百废俱举,尽其相生相养之道,才能够养生送死无憾,使人人各得其所的。他们否认“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与天下安”的苟简心理,这一点,的确是他们的长处。但他们所以能如此,乃是读了经书而然。而经书所述的,乃是古代自给自足,有互助而无矛盾的社会所留诒,到封建势力逐渐发展时,此等组织,就逐渐破坏了。宋儒不知其所主张的道德、伦理、政治制度,正和这一种规制相反,却要藉其所主张的道德、伦理和政治制度之力,以达到这一个目的。其极端的,遂至要恢复井田封建。平易一些的,亦视智愚贤不肖为自然不可泯的,一切繁密的社会制度,还是要以士大夫去指导着实行,而其所谓组织,亦仍脱不了阶级的对立。所以其结果,还是打不倒土豪劣绅,而宋学家,特如其中关学一派,所草拟的极详密的计划,以极大的热心去推行,终于实现的寥若晨星,而且还是昙花一现。这时候,外有强敌的压迫,最主要的事务,就是富国强兵,而宋儒却不能以全力贯注于此。最需要的,是严肃的官僚政治,而宋学家好作诛心之论,而忽略形迹;又因党争而淆乱是非,则适与之相反。宋学是不适宜于竞争的,而从第11世纪以来,中国的文化,却受其指导,那无怪其要迭招外侮了。 第四十三章 北宋的积弱 五代末年,偏方割据诸国,多微弱不振。契丹则是新兴之国,气完力厚的,颇不容易对付,所以宋太祖要厚集其力以对付他。契丹的立国,是合部族、州县、属国三部分而成的。属国仅有事时量借兵粮,州县亦仅有益于财赋,辽朝的汉兵,名为五京乡丁,只守卫地方,不出戍。只有部族,是契丹立国的根本,这才可以真正算是契丹的国民。他们都在指定的地方,从事于畜牧。举族皆兵,一闻令下,立刻聚集,而且一切战具,都系自备。马既多,而其行军又不带粮饷,到处剽掠自资,此即所谓“打草谷”。所以其兵多而行动极速。周世宗时,正是契丹中衰之会,此时却又兴盛了。辽惟穆宗最昏乱。969年,被弑,景宗立,即复安。983年,景宗死,圣宗立。年幼,太后萧氏同听政。圣宗至1030年乃死,子兴宗立。1054年死。圣宗时为辽全盛之世。兴宗时尚可蒙业而安,兴宗死,子道宗立,乃衰。宋朝若要以力服契丹,非有几十万大兵,能够连年出征,攻下了城能够守,对于契丹地方,还要能加以破坏扰乱不可。这不是容易的事,所以宋太祖不肯轻举。而太宗失之轻敌,灭北汉后,不顾兵力的疲敝,立刻进攻。于是有高梁河之败。在北平西。至公元985年,太宗又命将分道北伐,亦不利。而契丹反频岁南侵。自燕、云割弃后,山西方面,还有雁门关可守,河北方面,徒恃塘泺以限戎马,是可以御小敌,而不足以御大军的。契丹大举深入,便可直达汴梁对岸的大名,宋朝受威胁殊甚。1004年,辽圣宗奉其母入寇,至澶州。今河北濮阳县。真宗听了宰相寇準的话,御驾亲征,才算把契丹吓退。然毕竟以岁币成和。银10万两,绢20万匹。宋朝开国未几,国势业已陷于不振了。 假使言和之后,宋朝能够秣马厉兵,以伺其隙,契丹是个浅演之国,他的强盛必不能持久,亦未必无隙可乘。宋朝却怕契丹启衅,伪造天书,要想愚弄敌人。宋朝伪造天书之真意在此,见《宋史·真宗本纪论》。敌人未必被愚弄,工于献媚和趁风打劫、经手侵渔的官僚,却因此活跃了。斋醮、宫观,因此大兴,财政反陷于竭蹶。而西夏之乱又起。唐朝的政策,虽和汉朝不同,不肯招致异族,入居塞内,然被征服的民族多了,乘机侵入,总是不免的。尤其西北一带,自一度沦陷后,尤为控制之力所不及。党项酋长拓跋氏,拓跋是鲜卑的民族,党项却系羌族,大约是鲜卑人入于羌部族而为其酋长的,于唐太宗时归化。其后裔拓跋思敬以平黄巢有功,赐姓李氏。做了定难节度使,据有夏、银、绥、宥、静五州。夏州,今陕西怀远县。银州,今陕西米脂县。绥州,今陕西绥德县。宥州,今鄂尔多斯右翼后旗。静州,在米脂县西。传8世至继捧,于宋太宗的时候来降,而其弟继迁叛去。袭据银州和灵州,降于辽,宋朝未能平定。继迁传子德明,30年未曾窥边,却征服了河西,拓地愈广。1022年,真宗崩,仁宗立。1034年,德明之子元昊反,兵锋颇锐。宋朝屯大兵数十万于陕西,还不能戢其侵寇。到1044年,才以岁赐成和。银、绢、茶、彩,共25万5千。此时辽圣宗已死,兴宗在位,年少气盛,先两年,遣使来求关南之地,瓦桥关,在雄县。周世宗复瀛、莫后,与辽以此为界。宋朝亦增加了岁币,增银10万两,绢10万匹。然后和议得以维持。给付岁币的名义,《宋史》说是纳字,《辽史》却说是贡字,未知谁真谁假。然即使用纳字,亦已经不甚光荣了。仁宗在位岁久,政颇宽仁,然亦极因循腐败。兵多而不能战,财用竭蹶而不易支持,已成不能振作之势。1063年,仁宗崩,英宗立,在位仅四年。神宗继之,乃有用王安石变法之事。 王安石的变法,旧史痛加诋毁,近来的史家,又有曲为辩护的,其实都未免有偏。王安石所行的政事,都是不错的。但行政有一要义,即所行之事,必须要达到目的,因此所引起的弊窦,必须减至极少。若弊窦在所不免,而目的仍不能达,就不免徒滋纷扰了。安石所行的政事,不能说他全无功效,然因此而引起的弊端极大,则亦不容为讳。他所行的政事,免役最是利余于弊的,青苗就未必能然。方田均税,在他手里推行得有限,后人踵而行之,则全是徒有其名。学校、贡举则并未能收作育人才之效。参看第五、第七、第八三章自明。宋朝当日,相须最急的是富国强兵。王安石改革的规模颇大,旧日史家的议论,则说他是专注意于富强的。尤其说王安石偏于理财。此因关于改革社会的行政,不为从前的政治家所了解之故。他改革的规模,固不止此,于此确亦有相当的注意。其结果:裁汰冗兵,确是收到很大的效果的,所置的将兵,则未必精强,保甲尤有名无实,而且所引起的骚扰极大,参看第九章自明。安石为相仅7年,然终神宗之世,守其法未变。1085年,神宗崩,子哲宗立。神宗之母高氏临朝。起用旧臣,尽废新法。其死后,哲宗亲政,复行新法,谓之“绍述”。1100年,哲宗崩,徽宗立,太后向氏权同听政。想调和新旧之见,特改元为建中靖国。徽宗亲政后,仍倾向于新法。而其所用的蔡京,则是反覆于新旧两党间的巧宦。徽宗性极奢侈,蔡京则搜括了各方面的钱,去供给他浪用。政治情形一落千丈。恢复燕、云和西北,可说是神宗和王安石一个很大的抱负。但因事势的不容许,只得先从事于其易。王安石为相时,曾用王韶征服自唐中叶以后杂居于今甘、青境内的蕃族,开其地为熙河路。这可说是进取西夏的一个预备。然神宗用兵于西夏却不利。哲宗时,继续筑寨,进占其地。夏人力不能支,请辽人居间讲和。宋因对辽有所顾忌,只得许之。徽宗时,宦者童贯,继续用兵西北,则徒招劳费而已。总之:宋朝此时的情势,业已岌岌难支,幸辽、夏亦已就衰,暂得无事,而塞外有一个新兴民族崛起,就要大祸临头了。 金朝的先世,便是古代的所谓肃慎,南北朝隋、唐时的靺鞨。宋以后则称为女真。女真两字,似即肃慎的异译。清人自称为满洲,据明人的书,实作满住,乃大酋之称,非部族之名。愚案靺鞨酋长之称为大莫弗瞒咄,瞒咄似即满住,而靺鞨两字,似亦仍系瞒咄的异译。至汉时又称为挹娄,据旧说:系今叶鲁两字的转音。而现在的索伦两字,又系女真的异译,此推测而确,则女真民族之名,自古迄今,实未曾变。其主要的部落,在今松花江流域。在江南的系辽籍,称为熟女真,江北的不系籍,谓之生女真。女真的文明程度,是很低的,到渤海时代,才一度开化。金朝的始祖名唤函普,是从高句丽旧地入居生女真的完颜部,而为其酋长的。部众受其教导,渐次开化。其子孙又以渐征服诸部族,势力渐强。而辽自兴宗后,子道宗立,政治渐乱。道宗死,子天祚帝立,荒于游畋,竟把国事全然置诸不顾。女真本厌辽人的羁轭,天祚帝遣使到女真部族中去求名鹰,骚扰尤甚,遂致激起女真的叛变。金太祖完颜阿骨打于1114年起兵与辽相抗。契丹控制女真的要地黄龙府、咸州、宁江州,黄龙府,今吉林农安县。咸州,今辽宁铁岭县。宁江州,在吉林省城北。次第失陷。天祚帝自将大兵东征,因有内乱西归。旋和金人讲和,又迁延不定。东京先陷,上京及中、西两京继之。上京临潢府,在今热河开鲁县南。中京大定府,在今热河建昌县。东京辽阳府,今辽宁辽阳县。南京析津府,即幽州。西京大同府,即云州。南京别立一君,意图自保,而宋人约金攻辽之事又起。先是童贯当权,闻金人攻辽屡胜,意图徼幸。遣使于金,求其破辽之后,将石晋所割之地,还给中国。金人约以彼此夹攻,得即有之。而童贯进兵屡败,乃又求助于金。金太祖自居庸关入,把南京攻下。太祖旋死,弟太宗立。天祚帝展转漠南,至1125年为金人所获,辽亡。 宋朝本约金夹攻的,此时南京之下,仍藉金人之力,自无坐享其成之理,乃输燕京代税钱100万缗,并许给岁币。金人遂以石晋所割之地来归。女真本系小部族,此时吞并全辽,已觉消化不下,焉有余力经营中国的土地?这是其肯将石晋所割之地还给中国的理由。但女真此时,虽不以地狭为忧,却不免以土满为患。文明国民,生产能力高强的,自然尤为其所欢迎。于是军行所至,颇以掳掠人口为务。而汉奸亦已有献媚异族,进不可割地之议的。于是燕京的归还,仅系一个空城,尽掳其人民以去。而营、平、滦三州,平州,今河北卢龙县。滦州,今河北滦县。本非石晋所割让,宋朝向金要求时,又漏未提及,则不肯归还,且将平州建为南京,命辽降将张觉守之。燕京被掳的人民,流离道路,不胜其苦,过平州时,求张觉做主。张觉就据地来降。这是一件很重大的交涉。宋朝当时,应该抚恤其人民,而对于金朝,则另提出某种条件,以足其欲而平其愤。金朝此时,虽已有汉奸相辅,究未脱野蛮之习,且值草创之际,其交涉是并不十分难办的。如其处置得宜,不但无启衅之忧,营、平、滦三州,也未尝不可乘机收复。而宋朝贸然受之,一无措置。到金人来诘责,则又手忙脚乱,把张觉杀掉,函首以畀之。无益于金朝的责言,而反使降将解体,其手段真可谓拙劣极了。 辽朝灭亡之年,金朝便举兵南下。宗翰自云州至太原,为张孝纯所阻,而宗望自平州直抵汴京。时徽宗已传位于钦宗。初任李纲守御,然救兵来的都不能解围。不得已,许割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中山,今河北定县。河间,今河北河间县。宋主称金主为伯父;并输金500万两,银5000万两,牛、马万头,表缎百万匹讲和。宗望的兵才退去。金朝此时,是不知什么国际的礼法的,宗翰听闻宗望得了赂,也使人来求赂。宋人不许。宗翰怒,攻破威胜军和隆德府。威胜军,今山西沁县。隆德府,今山西长治县。宋人认为背盟,下诏三镇坚守。契丹遗臣萧仲恭来使,又给以蜡书,使招降契丹降将耶律余睹。于是宗翰、宗望再分道南下,两路都抵汴京。徽、钦两宗,遂于1127年北狩。金朝这时候,是断没有力量,再占据中国的土地的,所希望的,只是有一个傀儡,供其驱使而已。乃立宋臣张邦昌为楚帝,退兵而去。张邦昌自然是要靠金朝的兵力保护,然后能安其位的。金兵既去,只得自行退位。而宋朝是时,太子、后妃、宗室多已被掳,只得请哲宗的废后孟氏出来垂帘。“虽举族有北辕之衅,而敷天同左袒之心”。孟后立高宗诏语。这时候的民族主义,自然还要联系在忠君思想上,于是孟后下诏,命高宗在归德正位。今河南商丘县。 第四十四章 南宋恢复的无成 语云:“败军之气,累世而不复”,这话亦不尽然。“困兽犹斗”,反败为胜的事情,决不是没有的,只看奋斗的精神如何罢了。宋朝当南渡时,并没有什么完整的军队,而且群盗如毛,境内的治安,且岌岌不可保,似乎一时间决谈不到恢复之计。然以中国的广大,金朝人能有多大的兵力去占据?为宋朝计,是时理宜退守一个可守的据点,练兵筹饷,抚恤人民。被敌兵蹂躏之区,则奖励、指导其人民,使之团结自守,而用相当的正式军队,为之声援。如此相持,历时稍久,金人的气焰必渐折,恢复之谋,就可从此开展了。苦于当时并没有这种眼光远大的战略家。而且当此情势,做首领的,必须是一个文武兼资之才,既有作战的策略,又能统驭诸将,使其不敢骄横,遇敌不敢退缩,对内不敢干政,才能够悉力对外。而这时候,又没有这样一个长于统率的人物。金兵既退,宗泽招降群盗,以守汴京。高宗既不能听他的话还跸,又不能驻守关中或南阳,而南走扬州。公元1129年,金宗翰、宗望会师濮州,今山东濮县。分遣娄室入陕西。其正兵南下,前锋直打到扬州。高宗奔杭州。今浙江杭县。明年,金宗弼渡江,自独松关入。今安徽广德县东。高宗奔明州。今浙江鄞县。金兵再进迫,高宗逃入海。金兵亦入海追之,不及乃还。自此以后,金人亦以“士马疲敝,粮储未丰”,宗弼语。不能再行进取了。其西北一路,则宋朝任张浚为宣抚使,以拒娄室,而宗弼自江南还,亦往助娄室。浚战败于富平,今陕西兴平县。陕西遂陷。但浚能任赵开以理财,用刘子羽、吴玠、吴璘等为将,卒能保守全蜀。 利用傀儡,以图缓冲,使自己得少休息,这种希冀,金人在此时,还没有变。其时宗泽已死,汴京失陷,金人乃立宋降臣刘豫于汴,畀以河南、陕西之地。刘豫却想靠著异族的力量反噬,几次发兵入寇。却又都败北。在金人中,宗弼是公忠体国的,挞懒却骄恣腐败。金朝并无一定之继承法,故宗室中多有觊觎之心。其时握兵权者,宗望、宗弼皆太祖子,宗翰为太祖从子,挞懒则太祖从弟。宗翰即有不臣之心。挞懒最老寿,在熙宗时为尊属,故其觊觎尤甚。熙宗、海陵庶人、世宗,皆太祖孙。秦桧是当金人立张邦昌时,率领朝官,力争立赵氏之后,被金人捉去的。后来以赐挞懒。秦桧从海路逃归。秦桧的意思,是偏重于对内的。因为当时,宋朝的将帅颇为骄横。“廪稍惟其所赋,功勋惟其所奏。”“朝廷以转运使主餽饷,随意诛求,无复顾惜。”“使其浸成疽赘,则非特北方未易取,而南方亦未易定。”叶适《论四大屯兵》语,详见《文献通考·兵考》。所以要对外言和,得一个整理内部的机会。当其南还之时,就说要“南人归南,北人归北”。高宗既无进取的雄才,自然意见与之相合。于是用为宰相。1137年,刘豫为宗弼所废。秦桧乘机,使人向挞懒要求,把河南、陕西之地,还给宋朝。挞懒允许了。明年,遂以其地来归。而金朝突起政变。1139年,宗弼回上京。今吉林阿城县。挞懒南走。至燕京,为金人所追及,被杀。和议遂废。宗弼再向河南,娄室再向陕西。宋朝此时,兵力已较南渡之初稍强。宗弼前锋至顺昌,今安徽阜阳县。为刘锜所败。岳飞从湖北进兵,亦有郾城之捷。今河南偃城县。吴璘亦出兵收复了陕西若干州郡。傥使内部没有矛盾,自可和金兵相持。而高宗、秦桧执意言和,把诸将召还,和金人成立和约:东以淮水,西以大散关为界,在陕西宝鸡县南。岁奉银、绢各25万两、匹。宋高宗称臣于金,可谓屈辱极了。于是罢三宣抚司,改其兵为某州驻扎御前诸军,而设总领以司其财赋,已见第九章。 金太宗死后,太祖之孙熙宗立,以嗜酒昏乱,为其从弟海陵庶人所弑。此事在1149年。海陵更为狂妄。迁都于燕,后又迁都于汴。1160年,遂大举南侵。以其暴虐过甚,兵甫动,就有人到辽阳去拥立世宗。海陵闻之,欲尽驱其众渡江,然后北还。至采石矶,为宋虞允文所败。改趋扬州,为其下所弑。金兵遂北还。1162年,高宗传位于孝宗。孝宗颇有志于恢复,任张浚以图进取。浚使李显忠进兵,至符离,集名,在今安徽宿县。大败。进取遂成画饼。1165年,以岁币各减5万,宋主称金主为伯父的条件成和。金世宗算是金朝的令主。他的民族成见,是最深的。他曾对其种人,屡称上京风俗之美,教他们保存旧风,不要汉化。臣下有说女真、汉人,已为一家的,他就板起脸说:“女真、汉人,其实是二。”这种尖锐的语调,决非前此的北族,所肯出之于口的,其存之于心的,自亦不至如世宗之甚了。然世宗的见解虽如此,而既不能放弃中原之地,就只得定都燕京。并因是时叛者蜂起,不得不将猛安、谋克户移入中原,以资镇压。夺民地以给之,替汉人和女真之间,留下了深刻的仇恨。而诸猛安谋克人,则惟酒是务,竟有一家百口,垅无一苗的,征服者的气质,丧失净尽了。自太祖崛起至此,不过60年。 公元1194年,孝宗传位于光宗。此时金世宗亦死,子章宗立,北边颇有叛乱,河南、山东,亦有荒歉之处,金朝的国势渐衰。宋光宗多病,皇后李氏又和太上皇不睦。1194年,孝宗崩,光宗不能出而持丧,人心颇为疑惑。宰相赵汝愚,因閤门使韩侂胄,请于高宗后吴氏,扶嘉王扩内禅,是为宁宗。韩侂胄排去赵汝愚,代为宰相,颇为士流所攻击,想立恢复之功,以间执众口。1206年遂贸然北伐。谁想金兵虽弱,宋兵亦不强。兵交之后,襄阳和淮东西州郡,次第失陷。韩侂胄又想谋和,而金人复书,要斩侂胄之首,和议复绝。皇后杨氏本和韩侂胄有隙,使其兄次山,勾结侍郎史弥远,把韩侂胄杀掉,函首以畀金。1208年,以增加岁币为30万两、匹的条件成和。韩侂胄固然是妄人,宋朝此举,也太不成话了。和议成后两年,金章宗死,世宗子衞绍王立。其明年,蒙古侵金,金人就一败涂地。可见金朝是时,业已势成弩末,宋朝并没有急于讲和的必要了。 蒙古本室韦部落,但其后来和鞑靼混合,所以蒙人亦自称为鞑靼。其居地初在望建河,即今黑龙江上游之南,而后徙于不而罕山,即今外蒙古车臣、土谢图两部界上的布尔罕哈勒那都岭。自回纥灭亡以后,漠北久无强部,算到1167年成吉思汗做蒙古的酋长的时候,已经360多年了,淘汰,酝酿,自然该有一个强部出来。成吉思汗少时,漠南北诸部错列,蒙古并不见得怎样强大。且其内部分裂,成吉思汗备受同族的齮齕。但汗有雄才大略,收合部众,又与诸部落合纵连横,至1206年,而漠南北诸部,悉为所征服。这一年,诸部大会于斡难河源,今译作鄂诺,又作敖嫩。上他以成吉思汗的尊号。成吉思汗在此时,已非蒙古的汗,而为许多部族的大汗了。1210年,成吉思汗伐夏,夏人降。其明年,遂伐金。金人对于北方,所采取的是一种防守政策。从河套斜向东北,直达女真旧地,筑有一道长城。汪古部居今归绥县之北,守其冲要之点。此时汪古通于蒙古,故蒙古得以安行而入长城。会河堡一战,会河堡,在察哈尔万全县西。金兵大败,蒙古遂入居庸关。留兵围燕京,分兵蹂躏山东、山西,东至辽西。金人弑衞绍王,立宣宗,与蒙古言和,而迁都于汴。蒙古又以为口实,发兵攻陷燕京。金人此时,尽迁河北的猛安、谋克户于河南,又夺汉人之地以给之。其民既不能耕,又不能战,势已旦夕待亡。幸1218年,成吉思汗用兵于西域,金人乃得少宽。这时候,宋朝亦罢金岁币。避强陵弱,国际上总是在所不免的;而此时金人,财政困难,对于岁币,亦不肯放弃,或者还希冀战胜了可以向宋人多胁取些;于是两国开了兵衅。又因场疆细故,与夏人失和。兵力益分而弱。1224年,宣宗死,哀宗立,才和夏人以兄弟之国成和,前此夏人称臣。而宋朝卒不许其和。时成吉思汗亦已东归,蒙古人的兵锋,又转向中原了。1227年,成吉思汗围夏。未克而死。遗命祕不发丧,把夏人灭掉。1229年,太宗立。明年,复伐金。时金人已放弃河北,以精兵30万,守邳县到潼关的一线。太宗使其弟拖雷假道于宋,宋人不许。拖雷就强行通过。自汉中、襄、郧而北,大败金人于三峰山。在河南禹县。太宗亦自白坡渡河,在河南孟津县。使速不台围汴。16昼夜不能克,乃退兵议和。旋金兵杀蒙古使者,和议复绝。金哀宗逃到蔡州。宋、元复联合以攻金。宋使孟珙、江海帅师会蒙古兵围蔡。1234年,金亡。 约金攻辽,还为金灭,这是北宋的覆辙,宋人此时,似乎又不知鉴而蹈之了。所以读史的人,多以宋约元攻金为失策。这亦未必尽然。宋朝和金朝是不共戴天之仇,不能不报的。若说保存金朝以为障蔽,则金人此时,岂能终御蒙古?不急进而与蒙古联合,恢复一些失地,坐视金人为蒙古所灭,岂不更糟?要知约金攻辽,亦并不算失策,其失策乃在灭辽之后,不能发愤自强,而又轻率启衅。约元灭金之后,弊亦仍在于此。金亡之前10年,宋宁宗崩,无子。史弥远援立理宗,仍专政。金亡前一年,史弥远死,贾似道继之。贾似道是表面上似有才气,而不能切实办事的人,如何当得这艰难的局面?金亡之后,宋朝人倡议收复三京。宋东京即大梁,南京即宋州,西京为洛阳,北京为大名。入汴、洛而不能守。蒙古反因此南侵,江、淮之地多陷。1241年,蒙古太宗死。1246年,定宗立。3年而死。1251年,宪宗方立。蒙古当此时,所致力的还是西域,而国内又有汗位继承之争,所以未能专力攻宋。至1258年,各方粗定,宪宗乃大举入蜀。忽必烈已平吐蕃、大理,亦东北上至鄂州。今湖北武昌县。宋将王坚守合州,今四川合川县。宪宗受伤,死于城下。贾似道督大军援鄂,不敢战,使人求和,许称臣,画江为界。忽必烈亦急图自立,乃许之而北归。贾似道掩其事,以大捷闻于朝。自此蒙古使者来皆拘之,而借和议以图自强,而待敌人之弊的机会遂绝。忽必烈北还后,自立,是为元世祖。世祖在宪宗时,本来是分治漠南的,他手下又多西域人和中国人。于是以1264年定都燕京。蒙古的根据地,就移到中国来了。明年,理宗崩,子度宗立。宋将刘整叛降元,劝元人攻襄阳。自1268年至1273年被围凡5年,宋人不能救,襄阳遂陷。明年,度宗崩,子恭帝立。伯颜自两湖长驱南下。1276年,临安不守,谢太后和恭帝都北狩。故相陈宜中立其弟益王于福州。今福建闽侯县。后来转徙,崩于碙州。在今广东吴川县海中。其弟湣王昺立,迁于崖山。在今广东新会县海中。1279年,汉奸张弘范来攻,宰相陆秀夫负帝赴海殉国。张世杰收兵图再举,到海陵山,在今广东海阳县海中。舟覆而死。宋亡。中国遂整个为北族所征伏。 宋朝的灭亡,可以说是我国民族的文化,一时未能急剧转变,以适应于竞争之故。原来游牧民族以掠夺为生产,而其生活又极适宜于战斗,所以其势甚强,文明民族,往往为其所乘,罗马的见轭于蛮族,和中国的见轭于五胡和辽、金、元、清,正是一个道理。两国国力的强弱,不是以其所有的人力物力的多少而定,而是看其能利用于竞争的共有多少而定。旧时的政治组织,是不适宜于动员全民众的。其所恃以和异族抵抗的一部分,或者正是腐化分子的一个集团。试看宋朝南渡以后,军政的腐败,人民的困苦,而一部份士大夫反溺于晏安酖毒,歌舞湖山可知。虽其一部份分子的腐化,招致了异族的压迫,却又因异族的压迫,而引起了全民族的觉醒,替民族主义,建立了一个深厚的根基,这也是祸福倚伏的道理。北宋时代可以说是中国民族主义的萌蘖时期。南宋一代,则是其逐渐成长的时期。试读当时的主战派,如胡铨等一辈人的议论,至今犹觉其凛凛有生气可知。见《宋史》卷三七四。固然,只论是非,不论利害,是无济于事的。然而事有一时的成功,有将来的成功。主张正义的议论,一时虽看似迂阔,隔若干年代后,往往收到很大的效果。民族主义的形成,即其一例。论是非是宗旨,论利害是手段。手段固不能不择,却不该因此牺牲了宗旨。历来外敌压迫时,总有一班唱高调的人,议论似属正大,居心实不可问,然不能因此而并没其真。所以自宋至明,一班好发议论的士大夫,也是要分别观之的。固不该盲从附和,也不该一笔抹杀。其要,在能分别真伪,看谁是有诚意的,谁是唱高调的,这就是大多数国民,在危急存亡之时,所当拭目辨别清楚的了。民族主义,不但在上流社会中,植下了根基,在下流社会中,亦立下了一个组织,看后文所述便知。 第四十五章 蒙古大帝国的盛衰 蒙古是野蛮的侵略民族所建立的最大的帝国,他是适直幸运而成功的。 蒙古所征服之地,几于包括整个亚洲,而且还跨有欧洲的一部分。其中最重要的,自然还是西域。葱岭以西,亚历山大东征后,安息、大夏,对立为两个大国。其后则变为波斯和月氏的对立。南北朝时,嚈哒兴,月氏为其所破,分为许多小国,波斯亦被其摄服。突厥兴,嚈哒又为所破。月氏旧地,大抵服属于西突厥。时大食亦已勃兴。公元641年,破波斯,葱岭以西之地,次第为其所吞并。是时中国亦灭西突厥,波斯以东之地,尽置羁縻府、州,两国的政治势力,遂相接触。然葱岭以西之地,中国本视属羁縻,故未至引起实际的冲突。公元750年,即唐玄宗天宝九年,唐将高仙芝伐今塔什干的石国,石国求救于大食。明年,大食来援,唐兵败于怛逻斯。未久安、史之乱起,唐朝就不再经营西域了。安、史乱后,中国对于西域,就不再过问了。辽朝灭亡后,其宗室耶律大石,会十八部王众于西州,唐西州,今新疆吐鲁番县。简其精锐西行。此时大食的纪纲,久已颓废,东方诸酋,据土自专,形同独立。大石兵至,灭掉雄据呼罗珊的塞而柱克,Seljuks。并压服了花刺子模,Khorazme,《唐书》作货利习尔。使之纳贡,而立国于吹河之滨,是为西辽。成吉思汗平漠南北时,今蒙古西部乃蛮部的酋长古出鲁克奔西辽,运用阴谋,和花刺子模里应外合而取其国。又有在鄂尔坤、色楞格两河间的蔑儿乞,其酋长忽秃亦西奔,和古出鲁克都有卷土重来之意。成吉思汗怕根本之地动摇,乃于1213年北归,遣哲别、速不台把这两人击灭。先是天山南路的畏吾儿即回纥异译。及其西之哈刺鲁,唐时西突厥属部葛逻禄。归顺蒙古,蒙古入西域之路已开。既灭古出鲁克,蒙古的疆域,就和花刺子模相接。兴于蒙古高原的北族,照例总是先向中国地方侵掠的;况且是时,蒙古与金,业已兵连祸结;所以蒙古对于西域,本来是无意于用兵的。但野蛮人所好的是奢侈享受,西域是文明发达之地,通商往来,自为其所欢迎;而商人好利,自亦无孔不入。成吉思汗乃因商人以修好于花刺子模。花刺子模王亦已允许。然花刺子模的军队多数系康里人,王母亦康里人,因之作威作福,花刺子模王不能制。锡尔河滨的讹打刺城为东西交通孔道,城主为王母之弟,蒙古人随商人西行的,一行共有400多人,都被他认为奸细,捉起来杀掉,只有一个人脱逃归报。成吉思汗大怒,遂以1219年西征。破花刺子模,其王辗转入里海小岛而死。王子奔哥疾宁,成吉思汗追破之,略印度北境而还。哲别、速不台别将绕里海,越高加索山,破西北诸部。钦察酋长奔阿罗思,Kiptchac,亦译奇卜察克·阿罗思即俄罗斯。又追败之,平康里而还。成吉思汗的攻西域,本来是复仇之师,但因西域高度的物质文明,及其抵抗力的薄弱,遂引起蒙古人继续侵掠的欲望。太宗立,命诸王西征。再破钦察,入阿罗思,进规孛烈儿即波兰。及马札刺,匈牙利。西抵威尼斯,是为蒙古西征最深入的一次,因太宗凶问至,乃班师。宪宗立,复遣弟旭烈兀西征。破木刺夷及报达,木刺夷(Mulahids),为天方教中之一派,在里海南岸。西域至此略定。东北一带,自高句丽、百济灭亡后,新罗亦渐衰。唐末,复分为高丽、后百济及新罗三国,石晋初,尽并于高丽王氏。北宋之世,高丽曾和契丹构兵,颇受其侵略,然尚无大关系。自高句丽灭亡后,朝鲜半岛的北部,新罗控制之力,不甚完全;高丽亦未能尽力经营;女真逐渐侵入其地,是为近世满族发达的一个原因,金朝即以此兴起。完颜部本曾朝贡于高丽,至后来,则高丽反为所胁服,称臣奉贡。金末,契丹遗族和女真人在今辽、吉境内扰乱,蒙古兵追击,始和高丽相遇,因此引起冲突,至太宗时乃成和。此后高丽内政,遂时受蒙古人的干涉。有时甚至废其国号,而于其地立征东行省。元世祖时,中国既定,又要介高丽以招致日本。日本不听。世祖遂于1274、1281两年遣兵渡海东征。前一次损失还小。后一次因飓风将作,其将择坚舰先走,余众20余万,尽为日本所虏,杀蒙古人、高丽人、汉人,而以南人为奴隶,其败绩可谓残酷了。世祖欲图再举,因有事于安南,遂不果。蒙古西南的侵略,是开始于宪宗时的。世祖自今青海之地入西藏,遂入云南,灭大理。即南诏。自将北还,而留兵续向南方侵略。此时后印度半岛之地,安南已独立为国。其南,今柬埔寨之地为占城,蒲甘河附近则有缅国。元兵侵入安南和占城。其人都不服,1284、1285、1287三年,三次发兵南征,因天时地利的不宜,始终不甚得利。其在南洋,则曾一度用兵于爪哇。此外被招致来朝的共有10国,都是今南洋群岛和印度沿岸之地。《元史》云:当时海外诸国,以俱蓝、马八儿为纲维,这两国,该是诸国中最大的。马八儿,即今印度的马拉巴尔。俱蓝为其后障,当在马拉巴尔附近。自成吉思汗崛起至世祖灭宋,共历112年,而蒙古的武功,臻于极盛。其人的勇于战斗;征服各地方后,亦颇长于统治;如不干涉各国的信教自由,即其一端。自有足称。但其大部分成功的原因,则仍在此时别些大国,都适值衰颓,而乏抵抗的能力,其中尤其主要的,就是中国和大食帝国;又有一部分人,反为其所用,如蒙古西征时附从的诸部族便是;所以我说他是适直天幸。 中国和亚、欧、非三洲之交的地中海沿岸,是世界上两个重要的文明起源之地。这两个区域的文明,被亚洲中部和南部的山岭,和北方的荒凉阻隔住了。欧洲文明的东渐,大约以希腊人的东迁为最早。汉通西域时所接触的西方文化,就都是希腊人所传播、所留遗。其后罗马兴,东边的境界仍为东西文化接触之地。至罗马之北境为蛮族所据而中衰。大食兴,在地理上,拥有超过罗马的大版图,在文化上亦能继承希腊的遗绪。西方的文化,因此而东渐,东方的文化,因此而西行者不少。但主要的是由于海路,至蒙古兴,而欧西和东方的陆路才开通。其时西方的商人,有经中央亚细亚、天山南路到蒙古来的,亦有从西伯利亚南部经天山北路而来的。基督教国亦派有使节东来。而意大利人马哥博罗,Marco-Polo,居中国凡30年,归而以其所见,著成游记,给与西方人以东方地理上较确实的知识,且引起其好奇心,亦为近世西力东侵的一个张本。 如此广大的疆域,自非一个大汗所能直接统治;况且野蛮人的征服,其意义原是掠夺;封建制度自然要随之而兴。蒙古的制度,宗室、外戚、功臣是各有分地的,而以成吉思汗的四个儿子为最大。当时的分封,大约他的长子朮赤,所得的是花刺子模和康里、钦察之地。次子太宗所得的是乃蛮之地。三子察合台所得的是西辽之地,而和林旧业,则依蒙古人幼子守灶之习,归于其季子拖雷。此据日本那珂通世说,见其所注《成吉思汗实录》,此书即《元秘史》的日译本。其后西北一带,朮赤之子拔都为其共主,而西南的平定,则功出于拖雷之子旭烈兀,其后裔世君其地。此即所谓阿阔台、察合台、钦察、伊儿四个汗国。阿阔台之后称Km.of Ogotai,亦称Naiman。(乃蛮)察合台之后称Km.of Tchagatai。拔都之后称Km.of Kiptchac,亦称Golden Horde。旭烈兀之后称Km.ofIran。而分裂即起于其间。蒙古的汗本来是由诸部族公推的,到后来还是如此。每当大汗逝世之后,即由宗王、驸马和管兵的官,开一个大会,蒙古语为“忽力而台”。议定应继承汗位的人。太祖之妻孛儿帖曾给蔑儿乞人掳去,后太祖联合与部,把他抢回,就生了朮赤。他的兄弟,心疑他是蔑儿乞种,有些歧视他,所以他西征之后,一去不归,实可称为蒙古的泰伯。太祖死时,曾有命太宗承继之说,所以大会未有异议。太宗死后,其后人和拖雷的后人,就有争夺之意。定宗幸获继立而身弱多病,未久即死。拖雷之子宪宗被推戴。太宗后人,另谋拥戴失烈门,为宪宗所杀,并夺去太宗后王的兵柄。蒙古的内争,于是开始。宪宗死后,争夺复起于拖雷后人之间。宪宗时,曾命阿里不哥统治漠北,世祖统治漠南。宪宗死后,世祖不待大会的推戴而自立,阿里不哥亦自立于漠北,为世祖所败,而太宗之子海都自立于西北,察合台、钦察两汗国都附和他。伊儿汗国虽附世祖,却在地势上被隔绝了。终世祖之世不能定。直到1310年,海都之子才来归降。然自海都之叛,蒙古大汗的号令,就不能行于全帝国,此时亦不能恢复了。所以蒙古可说是至世祖时而臻于极盛,亦可说自世祖时而开始衰颓。 第四十六章 汉族的光复事业 辽、金、元三朝,立国的情形,各有不同。契丹虽然占据了中国的一部分,然其立国之本,始终寄于部族,和汉人并未发生深切的关系。金朝所侵占的重要之地,惟有中国。他的故土和他固有的部族,文化尚未发展,虽可藉其贫瘠而好掠夺的欲望,及因其进化之浅,社会组织简单,内部矛盾较少,因而以诚朴之气、勇敢之风而崛起于一时,然究不能据女真之地,用女真之人,以建立一个大国。所以从海陵迁都以后,他国家的生命,已经寄托在他所侵占的中国的土地上了。所以他压迫汉人较甚,而其了解汉人却亦较深。至蒙古,则所征服之地极广,中国不过是其一部分。虽然从元世祖以后,大帝国业已瓦解,所谓元朝者,其生命亦已寄托于中国,然自以为是一个极大的帝国,看了中国,不过是其所占据的地方的一部分的观念,始终未能改变。所以对于中国,并不能十分了解,试看元朝诸帝,多不通汉文及汉语可知。元朝诸帝,惟世祖较为聪明,所用的汉人和西域人较多,亦颇能厘定治法。此后则惟仁宗在位较久,政治亦较清明。其余诸帝,大抵荒淫愚昧。这个和其继嗣之争,亦颇有关系。因为元朝在世祖之时,北边尚颇紧急。成宗和武宗都是统兵在北边防御,因而得立的。武宗即位之前,曾由仁宗摄位,所以即位之后,不得不立仁宗为太子。因此引起英宗之后泰定、天顺两帝间的争乱。文宗死后,又引起燕帖木儿的专权。时海都之乱未定,成宗和武宗都是统兵以防北边的。世祖之死,伯颜以宿将重臣,归附成宗,所以未有争议。成宗之死,皇后伯岳吾氏想立安西王。右丞相哈刺哈孙使迎仁宗监国,以待武宗之至。武宗至,弑伯岳吾后,杀安西王而自立。以仁宗为太子。仁宗既立,立英宗为太子,而出明宗于云南。其臣奉之奔阿尔泰山。英宗传子泰定帝,死于上都。子天顺帝,即在上都即位。签书枢密院事燕帖木儿为武宗旧臣,胁大都百官,迎立武宗之子。因明宗在远,先迎文宗监国。发兵陷上都,天顺帝不知所终。明宗至漠南,即位。文宗入见,明宗暴死。文宗后来心上觉得不安,遗令必立明宗之子。而燕帖木儿不肯。文宗皇后翁吉刺氏,坚持文宗的遗命。于是迎立宁宗,数月而死。再迎顺帝。顺帝的年纪却比宁宗大些了,燕帖木儿又坚持,顺帝虽至,不得即位。会燕帖木儿死,问题乃得解决。顺帝既立,追治明宗死事,翁吉刺后和其子燕帖古思都被流放到高丽,死在路上。元入中国后的继嗣之争,大略如此。中央的变乱频仍,自然说不到求治,而最后又得一个荒淫的顺帝,胡无百年之运,客星据坐,自然不能持久了。元世祖所创立的治法,是专以防制汉人为务的。试看其设立行省及行御史台;将边徼襟喉之地,分封诸王;遣蒙古军及探马赤军分守河、洛山东;分派世袭的万户府,屯驻各处;及因重用蒙古、色目人而轻视汉人可知。这是从立法方面说,从行政方面说:则厚敛人民,以奉宗王、妃、主。纵容诸将,使其掠人为奴婢。选法混乱,贪黩公行。而且迷信喇嘛教,佛事所费,既已不资,还要听其在民间骚扰。可谓无一善政。参看第三、第四、第六、第七、第九各章。所以仍能占据中国数十年,则因中国社会,自有其深根宁极之理,并非政治现象,所能彻底扰乱,所以他以异族入据中原,虽为人心所不服,亦不得不隐忍以待时。到顺帝时,政治既乱,而又时有水旱偏灾,草泽的英雄,就要乘机而起了。 “举世无人识,终年独自行。海中擎日出,天外唤风生。”郑所南先生诗语。所南先生名思肖。工画兰。宋亡后,画兰皆不画土。人或问之。则曰:“土为番人夺去,汝不知耶?”著有《心史》,藏之铁函,明季乃于吴中承天寺井中得之。其书语语沉痛,为民族主义放出万丈的光焰。清朝的士大夫读之,不知自愧,反诬为伪造,真可谓全无心肝了。表面上的平静是靠不住的,爆发的种子,正潜伏在不见不闻之处。这不见不闻之处是那里呢?这便在各人的心上。昔人说:“雪大耻,复大仇,皆以心之力。”龚自珍文中语。文官投降了,武官解甲了,大多数的人民,虽然不服,苦于不问政治久了,一时团结不起来。时乎时乎?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乃将一颗革命的种子,广播潜藏于人民的惟一组织,即所谓江湖豪侠的社会之中,这是近世史上的一件大事。明亡以后之事,为众所周知,然其事实不始于明亡以后,不过年深月久,事迹已陈,这种社会中,又没有记载,其事遂在若存若亡之间罢了。元朝到顺帝之世,反抗政府的,就纷纷而起。其中较大的是:台州的方国珍,今浙江临海县。徐州的李二,湖北的徐寿辉,濠州的郭子兴,今安徽凤阳县。高邮的张士诚。后迁平江,今江苏吴县。而刘福通以白莲教徒,起于安丰,今安徽寿县。奉其教主之子韩林儿为主。白莲教是被近代的人看作邪教的,然其起始决非邪教,试看其在当时,首举北伐的义旗可知。元朝当日,政治紊乱。宰相脱脱之弟也先帖木儿,当征讨之任,连年无功,后来反大溃于沙河。今河南遂平、确山、泌阳境上的沙河店。军资丧失殆尽。脱脱觉得不好,自将大军出征。打破了李二。围张士诚,未克,而为异党排挤以去。南方群雄争持,元朝就不能过问。1358年,刘福通分兵三道:一军入山、陕,一军入山东,自奉韩林儿复开封。此时元朝方面,亦有两个人出来替他挣扎,那便是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他们是在河南起兵帮助元朝的。此时因陕西行省的求援,先入陕解围。又移兵山东,把刘福通所派的兵,围困起来。刘福通的将遣人把察罕刺死。其子库库帖木儿代总其兵,才把刘福通军打败,刘福通和韩林儿,走回安丰,后为张士诚所灭。然其打山西的一支兵,还从上都直打到辽东,今多伦县,元世祖自立于此,建为上都,而称今北平为大都。然后被消灭。军行数千里,如入无人之境,亦可谓虽败犹荣了。 首事的虽终于无成,然继起的则业已养成气力。明太祖初起时,本来是附随郭子兴的。后来别为一军,渡江取集庆。今南京,元集庆路。时徐寿辉为其将陈友谅所杀,陈友谅据江西、湖北,势颇强盛。寿辉将明玉珍据四川自立,传子昇,为明太祖所灭。后为太祖所灭。太祖又降方国珍、破张士诚,几乎全据了长江流域。而元朝是时,复起内乱。其时库库帖木儿据冀宁,元冀宁路,治今山西曲阳县。孛罗帖木儿据大同,孛罗想兼据晋冀,以裕军食,两人因此相争。顺帝次后奇氏,高丽人。生子爱猷识理达腊,立为太子。太子和奇后,阴谋内禅。是时高丽人自宫到元朝来充当内监的很多,奇后宫中,自更不乏,而朴不花最得信任,宰相搠思监就是走朴不花的门路得位的。他和御史大夫老的沙不协,因太子言于顺帝,免其职。老的沙逃奔大同,托庇于孛罗。搠思监诬孛罗谋反。孛罗就真个反叛,举兵犯阙,把搠思监和朴不花都杀掉。太子投奔库库。库库兴兵送太子还京,孛罗已被顺帝遣人刺死。太子欲使库库以兵力胁迫顺帝内禅,库库不肯。时顺帝封库库为河南王,使其总统诸军,平定南方。李思齐因与察罕同起兵,不愿受库库节制,陕西参政张良弼,亦和库库不协,两人连兵攻库库。太子乘机叫顺帝下诏,削掉库库的官爵,使太子统兵讨之。北方大乱。“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太祖时讨胡檄中语。1368年,明太祖命徐达、常遇春两道北伐。徐达平河南。常遇春下山东,会师德州,今山东德县。北扼直沽。顺帝走上都。太祖使徐达下太原,乘胜定秦、陇,库库帖木儿奔和林。和林城,太宗所建,今之额尔德尼招,是其遗址。常遇春攻上都,顺帝再奔应昌。城名,在达里泊傍,为元外戚翁吉刺氏之地。1370年,顺帝死,明兵再出,爱猷识理达腊亦奔和林。不久便死,子脱古思帖木儿嗣。1387年,太祖使蓝玉平辽东,乘胜袭破脱古思帖木儿于捕鱼海,今达里泊。脱古思帖木儿北走,为其下所杀。其后五传皆被弑,蒙古大汗的统系遂绝。元宗室分封在内地的亦多降,惟梁王把匝刺瓦尔密据云南不服。1381年,亦为太祖所灭。中原之地,就无元人的遗孽了。自1279年元朝灭宋,至1368年顺帝北走,凡89年。 第四十七章 明朝的盛衰 明太祖起于草泽,而能铲除胡元,戡定群雄,其才不可谓不雄。他虽然起于草泽,亦颇能了解政治,所定的学校、科举、赋役之法,皆为清代所沿袭,行之凡600年。卫所之制,后来虽不能无弊,然推原其立法之始,亦确是一种很完整的制度,能不烦民力而造成多而且强的军队。所以明朝开国的规模,并不能算不弘远。只可惜他私心太重。废宰相,使朝无重臣,至后世,权遂入于阉宦之手。重任公侯伯的子孙,开军政腐败之端。他用刑本来严酷,又立锦衣卫,使司侦缉事务,至后世,东厂、西厂、内厂遂纷纷而起。东厂为成祖所设,西厂设于宪宗时,内厂设于武宗时,皆以内监领其事。这都不能不归咎于诒谋之不臧。其封建诸子于各地,则直接引起了靖难之变。 明初的边防,规模亦是颇为弘远的。俯瞰蒙古的开平卫,即设于元之上都。其后大宁路来降,又就其地设泰宁、朵颜、福余三卫。泰宁在今热河东部,朵颜在吉林之北,福余则在农安附近。所以明初对东北,威■远瞻。其极盛时的奴儿干都司设于黑龙江口,现在的库页岛,亦受管辖。《明会典》卷一○九:永乐七年,设奴儿干都司于黑龙江口。清曹廷杰《西伯利亚东偏纪要》说庙尔以上250余里,混同江东岸特林地方,有两座碑:一刻《敕建永宁寺记》,一刻《宣德六年重建永宁寺记》,均系太监亦失哈述征服奴儿干和海中苦夷之事。苦夷即库页。宣德为宣宗年号,宣德六年为公元1431年。但太祖建都南京,对于北边的控制,是不甚便利的。成祖既篡建文帝,即移都北京。对于北方的控制,本可更形便利。确实,他亦曾屡次出征,打破鞑靼和瓦刺。但当他初起兵时,怕节制三卫的宁王权要袭其后,把他诱执,而将大宁都司,自今平泉县境迁徙到保定。于是三卫之地,入于兀良哈,开平卫势孤。成祖死后,子仁宗立,仅一年而死。子宣宗继之。遂徙开平卫于独石口。从此以后,宣、大就成为极边了。距离明初的攻克开平,逐去元顺帝,不过60年。明初的经略,还不仅对于北方。安南从五代时离中国独立,成祖于1406年,因其内乱,将其征服,于其地设立交趾布政使司,同于内地。他又遣中官郑和下南洋,前后凡七次。其事在1405至1433年之间,早于欧人的东航有好几十年。据近人的考究:郑和当日的航路,实自南海入印度洋,达波斯湾及红海,且拂非洲的东北岸,其所至亦可谓远了。史家或说:成祖此举,是疑心建文帝亡匿海外,所以派人去寻求的。这话亿度而不中情实。建文帝即使亡匿海外,在当日的情势下,又何能为?试读《明史》的外国传,则见当太祖时,对于西域,使节所至即颇远。可见明初的外交,是有意沿袭元代的规模的。但是明朝立国的规模,和元朝不同。所以元亡明兴,西域人来者即渐少。又好勤远略,是和从前政治上的情势不相容的,所以虽有好大喜功之主,其事亦不能持久。从仁宗以后,就没有这种举动了。南方距中国远,该地方的货物,到中原即成为异物,价值很贵;又距离既远,为政府管束所不及,所以宦其地者率多贪汗,这是历代如此的。明朝取安南后,还是如此。其时中官奉使的多,横暴太甚,安南屡次背叛。宣宗立,即弃之。此事在1427年,安南重隶中国的版图,不过22年而已。自郑和下南洋之后,中国对于南方的航行,更为熟悉,华人移殖海外的渐多。近代的南洋,华人实成为其地的主要民族,其发端实在此时。然此亦是社会自然的发展,得政治的助力很小。 明代政治的败坏,实始于成祖时。其(一)为用刑的残酷,其(二)为宦官的专权,而两事亦互相依倚。太祖定制,内侍本不许读书。成祖反叛时,得内监为内应,始选官入内教习。又使在京营为监军,随诸将出镇。又设立东厂,使司侦缉之事。宦官之势骤盛。宣宗崩,英宗立,年幼,宠太监王振。其时瓦刺强,杀鞑靼酋长,又胁服兀良哈。1449年,其酋长也先入寇。王振贸然怂恿英宗亲征。至大同,知兵势不敌,还师。为敌军追及于土木堡,英宗北狩。朝臣徐有贞等主张迁都。于谦力主守御。奉英宗之弟景帝监国,旋即位。也先入寇,谦任总兵石亨等力战御之。也先攻京城,不能克,后屡寇边,又不得利,乃奉英宗归。大凡敌兵入寇,京城危急之时,迁都与否,要看情势而定,敌兵强,非坚守所能捍御,而中央政府,为一国政治的中心,失陷了,则全国的政治,一时要陷于混乱,则宜退守一可据的据点,徐图整顿。在这情势之下,误执古代国君死社稷之义,不肯迁都,是要误事的,崇祯的已事,是其殷鉴。若敌兵实不甚强,则坚守京城,可以振人心而作士气。一移动,一部分的国土,就要受敌兵蹂躏,损失多而事势亦扩大了。瓦刺在当日形势实不甚强,所以于谦的主守,不能不谓之得计。然徐有贞因此内惭,石亨又以赏薄怨望,遂结内监曹吉祥等,乘景帝卧病,闯入宫中,迎英宗复辟,是为“夺门”之变。于谦被杀。英宗复辟后,亦无善政。传子宪宗,宠太监汪直。宪宗传孝宗,政治较称清明。孝宗传武宗,又宠太监刘瑾,这不能不说是成祖恶政的流毒了。明自中叶以后,又出了三个昏君。其(一)是武宗的荒淫。其(二)是世宗的昏愦。其(三)是神宗的怠荒。明事遂陷于不可收拾之局。武宗初宠刘瑾,后瑾伏诛,又宠大同游击江彬,导之出游北边。封于南昌的宁王宸濠,乘机作乱,为南赣巡抚王守仁所讨平,武宗又借以为名,出游江南而还。其时山东、畿南群盗大起,后来幸获敉平,只可算得徼幸。武宗无子,世宗以外藩入继。驭宦官颇严,内监的不敢恣肆,是无过于世宗时的。但其性质严而不明,中年又好神仙,日事斋醮,不问政事。严嵩因之,故激其怒,以入人罪,而窃握大权,政事遂至大坏。其时倭寇大起,沿海七省,无一不被其患,甚至沿江深入,直抵南京。北边自也先死后,瓦剌复衰,鞑靼部落入据河套,谓之“套寇”。明朝迄无善策。至世宗时,成吉思汗后裔达延汗复兴,击败套寇,统一蒙古。达延汗四子,长子早死。达延汗自与其嫡孙卜赤徙牧近长城,称为插汉儿部,就是现在的察哈尔部。次子为套寇所杀。三子系征服套寇的,有两子:一为今鄂尔多斯部之祖,亦早死。一为阿勒坦汗,《明史》称为俺荅,为土默特部之祖。第四子留居漠北,则为喀尔喀三部之祖。车臣,上谢图,札萨克图。其三音诺颜系清时增设。自达延汗以后,蒙古遂成今日的形势了,所以达延汗亦可称为中兴蒙古的伟人。俺荅为边患是最深的。世宗时,曾三次入犯京畿。有一次,京城外火光烛天,严嵩竟骗世宗,说是民家失火,其蒙蔽,亦可谓骇人听闻了。世宗崩,穆宗立,未久而死。神宗立,年幼,张居正为相。此为明朝中兴的一个好机会。当穆宗时,俺荅因其孙为中国所得,来降,受封为顺义王,不复为边患。插汉儿部强盛时,高拱为相,任李成梁守辽东,戚继光守蓟镇以敌之。成梁善战,继光善守,张居正相神宗,益推心任用此二人,东北边亦获安静。明朝政治,久苦因循。张居正则能行严肃的官僚政治。下一纸书,万里之外,无敢不奉行惟谨者,所以吏治大有起色。百孔千疮的财政,整理后亦见充实。惜乎居正为相不过10年,死后神宗亲政,又复昏乱。他不视朝至于20余年。群臣都结党相攻。其时无锡顾宪成,居东林书院讲学,喜欢议论时政,于是朝廷上的私党,和民间的清议,渐至纠结而不可分。神宗信任中官,使其到各省去开矿,名为开矿,实则藉此索诈。又在穷乡僻壤,设立税使,骚扰无所不至。日本丰臣秀吉犯朝鲜,明朝发大兵数十万以援之,相持凡7年,并不能却敌,到秀吉死,日本兵才自退。神宗死后,熹宗继之。信任宦官魏忠贤,其专横又为前此所未有。统计明朝之事,自武宗以后,即已大坏,而其中世宗、神宗,均在位甚久。武宗即位,在1506年,熹宗之死,在1627年,此122年之中,内忧外患,迭起交乘,明事已成不可收拾之局。思宗立,虽有志于振作,而已无能为力了。 第四十八章 明清的兴亡 文化是有传播的性质的,而其传播的路线,往往甚为纡曲。辽东、西自公元前4世纪,即成为中国的郡县,因其距中原较远,长驾远驭之力,有所不及,所以中国的政治势力,未能充分向北展拓,自吉林以东北,历代皆仅等诸羁縻。其地地质虽极肥沃,而稍苦寒;又北方扰攘时多,自河北经热河东北出之道,又往往为游牧民族所阻隔;所以中国民族,亦未能盛向东北拓殖。在这一个区域中,以松花江流域为最肥沃,其地距朝鲜甚近,中国的文化,乃从朝鲜绕了一个圈儿,以间接开化其地的女真民族。渤海、金、清的勃兴,都是如此。 清朝的祖先,据他们自己说,是什么天女所生的,这一望而知其为有意造作的神话。据近人所考证,明时女真之地,凡分三卫:曰海西卫,自今辽宁的西北境,延及吉林的西部。曰野人卫,地在吉、黑的东偏。曰建州卫,则在长白山附近。海西卫为清人所谓扈伦部,野人卫清人谓之东海部,建州卫则包括满洲长白山西部。清朝真正的祖先,所谓肇祖都督孟特穆,就是1412年受职为建州卫指挥使的猛哥帖木儿。明人所授指挥使,清人则称为都督。孟特穆为孟哥帖木儿异译。其初曾入贡受职于朝鲜的李朝的。后为七姓野人所杀。其时的建州卫,还在朝鲜会宁府河谷。弟凡察立,迁居佟家江。后猛哥帖木儿之子董山,出而与凡察争袭。明朝乃分建州为左右两卫,以董山为左卫指挥使,凡察为右卫指挥使。董山渐跋扈,明朝檄致广宁诛之。部下拥其子脱罗扰边,《清实录》作妥罗,为肇祖之孙。其弟曰锡宝斋篇古。锡宝斋篇古之子曰兴祖都督福满,即景祖之父。声称报仇,但未久即寂然。自此左卫衰而右卫盛。右卫酋长王杲,居宽甸附近。为李成梁所破,奔扈伦部的哈达。叶赫在吉林西南,明人称为北关。哈达在开原北,明人称为南关。哈达执送成梁,成梁杀之。其子阿台,助叶赫攻哈达。满洲苏克苏浒部长尼堪外兰,为李成梁做乡导,攻杀阿台。满洲酋长叫场,即清朝所谓景祖觉昌安,其子他失,则清朝所谓显祖塔克世,塔克世的儿子弩尔哈赤,就是清朝的太祖了。阿台系景祖孙婿,阿台败时,清景、显两祖亦死。清太祖仍受封于明,后来起兵攻破尼堪外兰。尼堪外兰逃奔明边。明朝非但不能保护,反把他执付清太祖。且开抚顺、清河、宽甸、叆阳四关,和他互市。自此满洲人得以沐浴中国的文化,且藉互市以润泽其经济,其势渐强。先服满洲诸部。扈伦、长白山诸部联合蒙古的科尔沁部来攻,清太祖败之,威声且达蒙古东部。又合叶赫灭哈达。至1616年,遂叛明。 时值明神宗之世。以杨镐为经略,发大兵20万,分四路东征,三路皆败。满洲遂陷铁岭,灭叶赫。明以熊廷弼为经略。廷弼颇有才能,明顾旋罢之,代以袁应泰。应泰有吏才,无将略,辽、沈遂陷。清太祖初自今之长白县清之兴京,其地本名赫图阿拉。迁居辽阳,后又迁居沈阳。明朝再起熊廷弼。又为广宁巡抚王化贞所掣肘。化贞兵败,辽西地多陷。明朝逮两人俱论死。旋得袁崇焕力守宁远。1626年,清太祖攻之,受伤而死。子太宗立,因朝鲜归心于明,屡犄满洲之后,太宗乃先把朝鲜征服了,还兵攻宁远、锦州,又大败。清人是时,正直方兴之势,自非一日可以削平,然其力亦并不能进取辽西。傥使明朝能任用如袁崇焕等人物,与之持久,辽东必可徐图恢复的,辽西更不必说了,若说要打进山海关,那简直是梦想。 所谓流寇,是无一定的根据地,流窜到那里,裹胁到那里的。中国疆域广大,一部分的天灾人祸,影响不到全国,局部的动乱,势亦不能牵动全国,只有当社会极度不安时,才会酿成如火燎原之势,而明季便是其时了。明末的流寇,是以1628年起于陕西的,正直思宗的元年。旋流入山西,又流入河北,蔓衍于四川、湖广之境。以李自成和张献忠为两个最大的首领。献忠系粗才,一味好杀,自成则颇有大略。清太宗既不得志于辽西,乃自喜峰口入长城,犯畿甸。袁崇焕闻之,亦兼程入援。两军相持,未分胜负。明思宗之为人,严而不明,果于诛杀。先是袁崇焕因皮岛守将毛文龙跋扈,将其诛戮,皮岛,今图作海洋岛。思宗疑之而未发。及是,遂信清人反间之计,把崇焕下狱杀掉,于是长城自坏。此事在1629年。至1640年,清人大举攻锦州。蓟辽总督洪承畴往援,战败,入松山固守。明年,松山陷,承畴降清。先是毛文龙死后,其将孔有德、耿仲明降清,引清兵攻陷广鹿岛,今图或作光禄岛。守将尚可喜亦降。清当太祖时,尚无意于入据中原,专发挥其仇视汉人的观念,得儒士辄杀。得平民则给满洲人为奴。太宗始变计抚用汉人,尤其优待一班降将。洪承畴等遂不恤背弃祖国,为之效力。于是政治军事的形势,又渐变了。但明兵坚守了山海关,清兵还无力攻陷。虽然屡次绕道长城各口,蹂躏畿甸,南及山东,毕竟不敢久留,不过明朝剿流寇的兵,时被其牵制而已。1643年,李自成陷西安。明年,在其地称帝。东陷太原,分兵出真定,今河北正定县。自陷大同、宣府,入居庸关。北京不守,思宗殉国于煤山。山海关守将吴三挂入援,至丰润,京城已陷。自成招三桂降,三桂业经允许了。旋闻爱妾陈沅被掠,大怒,遂走关外降清。“痛哭六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民族战争时惟一重要的据点,竟因此兵不血刃而失陷,武人不知礼义的危险,真令人言之而色变了。 时清太宗已死,子世祖继立,年幼,叔父睿亲王多尔兖摄政,正在关外略地,闻三桂来降,大喜,疾趋受之。李自成战败,奔回陕西,清人遂移都北京。明人立神宗之孙福王由崧于南京,是为弘光帝。清人这时候,原只望占据北京,并不敢想全吞中国,所以五月三日入京,四日下令强迫人民剃发,到二十四日,即又将此令取消。而其传檄南方,亦说“明朝嫡胤无遗,用移大清,宅此北土,其不忘明室,辅立贤藩,戮力同心,共保江左,理亦宜然,予所不禁”。但弘光帝之立,是靠著凤阳总督马士英的兵力做背景的。士英遂引阉党阮大铖入阁,排去史可法。弘光帝又荒淫无度。清朝乃先定河南、山东。又分兵两道入关,李自成走死湖北。清人即移兵以攻江南。明朝诸将,心力不齐,史可法殉国于扬州,南京不守,弘光帝遂北狩,时在1645年。清朝既定江南,乃下令强迫人民剃发。当时有“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之谚,其执行的严厉可想。此举是所以摧挫中国的民气的,其用意极为深刻酷毒。缘中国地大而人众,政治向主放任,人民和当地的政府,关系已浅,和中央政府,则几于毫无直接关系,所以朝代的移易,往往刺激不动人民的感情。至于衣服装饰,虽然看似无关紧要,然而习俗相沿,就是一种文化的表征,用兵力侵略的异族,强使故有的民族,弃其旧有的服饰而仿效自己,就不啻摧毁其文化,而且强替他加上一种屈服的标识。这无怪当日的人民,要奋起而反抗了。但是人民无组织已久了,临时的集合,如何能敌得久经征战的军队?所以当日的江南民兵,大都不久即败。南部亡后,明之遗臣,或奉鲁王以海监国绍兴,或奉唐王聿键正位福州,是为隆武帝。清人遣吴三桂陷四川,张献忠败死。别一军下江南,鲁王败走舟山。清兵遂入福建,隆武帝亦殉国。时为1647年。 西南之地,向来和大局是关系较浅的,龙拏虎攫,总在黄河、长江两流域,到明季,情形却又不同了。长江以南,以湘江流域开辟为最早。汉时杂居诸异族,即已大略同化。其资、沅、澧三水流域,则是隋、唐、北宋之世,逐渐开辟的。1413年,当明成祖之世,贵州之地,始列为布政司。其后水西的安氏,水东的宋氏,播州的杨氏,水西、水东,系分辖贵阳附近新土司的。播州,今遵义县。亦屡烦兵力,然后戡定。而广西桂林的古田、平乐的府江、浔州的大藤峡、梧州的岑溪,明朝亦费掉很大的兵力。云南地方,自唐时,大理独立为国。到元朝才把他灭掉。其时云南的学校,还不知崇祀孔子,而崇祀晋朝的王羲之,货币则所用的是海■。全省大都用土官,就正印是流官的,亦必以土官为之副。但自元朝创立土司制度以来,而我族所以管理西南诸族的,又进一步。其制:异族酋长归顺的,我都授以某某司的名目,如宣慰司、招讨司之类,此之谓土司。有反叛、虐民、或自相攻击的,则用政治手腕或兵力戡定,改派中国人治理其地,此之谓改土归流。明朝一朝,西南诸省,逐渐改流的不少,政治势力和人民的拓殖,都大有进步。所以到明末,已可用为抗敌的根据地。隆武帝亡后,明人立其弟聿鐭于广州,旋为叛将李成栋所破。神宗之孙桂王由榔即位肇庆,是为永历帝,亦为成栋所迫,退至桂林。清又使降将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下湖南,金声桓下江西。声桓、成栋旋反正。明兵乘机复湖南,川南、川东亦来归附。桂王一时曾有两广、云、贵、江西、湖南、四川七省之地,然声桓、成栋都系反覆之徒,并无能力,不久即败。湖南亦复失。清兵且进陷桂林。永历帝逃到南宁,遣使封张献忠的余党孙可望为秦王。可望虽不过流寇,然其军队久经战阵,战斗力毕竟要强些。可望乃使其党刘文秀攻四川,吴三桂败走汉中。李定国攻桂林,孔有德伏诛。清朝乃派洪承畴守长沙,尚可喜守广东,又派兵驻扎保宁,以守川北,无意于进取了。而永历帝因可望跋扈,密召李定国,可望攻定国,大败,复降清。洪承畴因之请大举。1658年,清兵分三道入滇。定国扼北盘江力战,不能敌,乃奉永历帝走腾越,而伏精兵,大败清之追兵于高黎贡山。清兵乃还。定国旋奉永历帝入缅甸。1661年,吴三桂发大兵10万出边。缅甸人乃奉永历帝入三桂军。明年,被弑。明亡。当永历帝入缅时,刘文秀已前卒。定国和其党白文选崎岖缅甸,欲图恢复,卒皆赍志以终。定国等虽初为寇盗,而其晚节能效忠于国家、民族如此,真可使洪承畴、吴三桂等一班人愧死了。 汉族在大陆上虽已无根据地,然天南片土,还有保存着上国的衣冠的,是为郑成功。郑成功为郑芝龙的儿子。芝龙本系海盗,受明招安的。清兵入闽时,芝龙阴行通款,以致隆武帝败亡。成功却不肯叛国,退据厦门,练兵造船为兴复之计。鲁王被清兵所袭,失去舟山,也是到厦门去依靠他的。清兵入滇时。成功曾大举入江,直迫江宁。后从荷兰人之手,夺取台湾,务农,训兵,定法律,设学校,俨然独立国的规模。清朝平定西南,本来全靠降将之力,所以事定之后,清朝并不能直接统治。乃封尚可喜于广东,耿仲明之子继茂于福建,吴三桂于云南,是为三藩。三藩中,吴三桂功最高,兵亦最强。1673年,尚可喜因年老,将兵事交给其儿子之信,反为所制,请求撤藩,清人许之。三桂和耿继茂的儿子耿精忠不自安,亦请撤藩,以觇朝意。时清世祖已死,子圣祖在位,年少气盛,独断许之,三桂遂叛清。耿、尚两藩亦相继举兵。清朝在西南,本无实力,三桂一举兵,而贵州、湖南、四川、广西俱下。但三桂暮气不振,既不能弃滇北上;想自出应援陕西响应的兵,又不及;徒据湖南,和清兵相持;耿、尚两藩,本来是反覆无常的,此时苦三桂征饷,又叛降清;三桂兵势遂日蹙。1678年,三桂称帝于衡州。旋死,诸将乖离,其孙世璠,遂于1681年为清人所灭。清平定西南,已经出于意外了,如何再有余力,觊觎东南海外之地?所以清朝是时,已有和郑氏言和,听其不剃发,不易衣冠之意。但又有降将作祟。先是郑成功以1662年卒,子经袭,初和耿氏相攻,曾略得漳、泉之地。后并失厦门,退归台湾。其将施琅降清,清人用为提督。1681年,郑经卒,内部乖离。1683年,施琅渡海入台湾,郑氏亡。 第四十九章 清代的盛衰 清朝的猾夏,是远较辽、金、元为甚的。这是因为女真民族,在渤海和金朝时,业已经过两度的开化,所以清朝初兴时,较诸辽、金、元,其程度已觉稍高了。当太宗时,已能任用汉人,且能译读《金世宗本纪》,戒谕臣下,勿得沾染华风。入关之后,圈占民地,给旗人住居,这也和金朝将猛安谋克户迁入中原,是一样的政策。他又命旗兵驻防各省,但多和汉人分城而居,一以免其倚势欺陵,挑起汉人的恶感,一亦防其与汉人同化。其尤较金人为刻毒的,则为把关东三省都封锁起来,禁止汉人移殖。他又和蒙古人结婚姻,而且表面上装作信奉喇嘛教,以联络蒙古的感情,而把蒙古也封锁起来,不许汉人移殖,这可称之为“联蒙制汉”政策。他的对待汉人,为前代异族所不敢行的,则为明目张胆,摧折汉人的民族性。从来开国的君主,对于前代的叛臣投降自己的,虽明知其为不忠不义之徒,然大抵把这一层抹杀不提,甚且还用些能知天命,志在救民等好看的话头,替他掩饰,这个可说是替降顺自己的人留些面子。清朝则不然。对于投顺他的人,特立贰臣的名目,把他的假面具都剥光了。康、雍、乾三朝,大兴文字之狱,以摧挫士气。乾隆时开四库馆,编辑四库全书,却借此大烧其书。从公元1763到1782二十年之中,共烧书24次,被烧掉的书有538种,13862部之多。不但关涉清朝的,即和辽、金、元等有关涉的,亦莫不加以毁灭。其不能毁灭的,则加以改窜。他岂不知一手不能掩尽天下目?他所造作的东西,并不能使人相信?此等行为,更不能使人心服?不过肆其狠毒之气,一意孤行罢了。他又开博学鸿词科,设明史馆,以冀网罗明季的遗民。然被其招致的,全是二等以下的人物,真正有志节的,并没有入他彀中的啊! 从前的人民,对于政权,实在疏隔得太利害了。所以当异族侵入的时候,民心虽然不服,也只得隐忍以待时,清初又是这时候了。从1683年台湾郑氏灭亡起,到1793年白莲教徒起兵和清朝反抗为止,凡110年,海内可说无大兵革。清圣祖的为人,颇为聪明,也颇能勤于政治;就世宗也还精明。他们是一个新兴的野蛮民族,其骄奢淫佚,比之历年已久的皇室,自然要好些。一切弊政,以明末为鉴,自然也有相当的改良。所以康、雍之世,政治还算清明,财政亦颇有余蓄。到乾隆时,虽然政治业已腐败,社会的元气,亦已暗中凋耗了,然表面上却还维持着一个盛况。 武功是时会之适然。中国的国情,是不适宜于向外侵略的。所以自统一以后,除秦、汉两朝,袭战国之余风,君主有好大喜功的性质,社会上亦有一部分人,喜欢立功绝域外,其余都是守御之师。不过因为国力的充裕,所以只要(一)在我的政治相当清明,(二)在外又无方张的强敌,即足以因利乘便,威行万里。历代的武功,多是此种性质,而清朝亦又逢着这种幸运了。蒙古和西藏的民族,其先都是喜欢侵略的。自唐中叶后,喇嘛教输入吐蕃,而西藏人的性质遂渐变。明末,俺荅的两个儿子侵入青海。其结果,转为青海地方的喇嘛教所感化,喇嘛教因此推行于蒙古,连蒙古人的性质,也渐趋向平和,这可说是近数百年来塞外情形的一个大转变。在清代,塞外的侵略民族,只剩得一个卫拉特了。而其部落较小,侵略的力量不足,卒为清人所摧破。这是清朝人的武功,所以能够煊赫一时的大原因。卫拉特即明代的瓦刺。当土木之变时,其根据地本在东方。自蒙古复强,他即渐徙而西北。到清时,共分为四部:曰和硕特,居乌鲁木齐。曰准噶尔,居伊犁。曰杜尔伯特,居额尔齐斯河。曰土尔扈特,居塔尔巴哈台。西藏黄教的僧侣,是不许娶妻的。所以其高僧,世世以“呼毕勒罕”主持教务。因西藏人信之甚笃,教权在名义上遂出于政权之上。然所谓迷信,其实不过是这么一句话。从古以来,所谓神权政府,都是建立在大多数被麻醉的人信仰之上的,然教中的首领,其实并不迷信,试看其争权夺利,一切都和非神权的政府无异可知。达赖喇嘛是黄教之主宗喀巴的第一个大弟子,他在喇嘛教里,位置算是最高,然并不能亲理政务,政务都在一个称为“第巴”的官的手里。清圣祖时,第巴桑结,招和硕特的固始汗入藏,击杀了红教的护法藏巴汗,而奉宗喀巴的第二大弟子班禅入居札什伦布,是为达赖、班禅分主前后藏之始。和硕特自此徙牧青海,干涉西藏政权,桑结又恶之,招致准噶尔噶尔丹入藏,击杀了固始汗的儿子达颜汗。准噶尔先已摄服杜尔伯特,逐去土尔扈特,至此其势大张。1688年,越阿尔泰山攻击喀尔喀,三汗部众数十万,同时溃走漠南。清圣祖为之出兵击破噶尔丹。噶尔丹因伊犁旧地,为其兄子策妄阿布坦所据无所归,自杀。阿尔泰山以东平。固始汗的曾孙拉藏汗杀掉桑结。策妄阿布坦派兵入藏,袭杀拉藏汗。圣祖又派兵将其击破。1722年,圣祖死,世宗立。固始汗之孙罗卜藏丹津煽动青海的喇嘛反叛,亦为清兵所破。此时卫拉特的乱势,可谓蔓延甚广,幸皆未获逞志,然清朝亦未能犁庭扫穴。直至1754年,策妄阿布坦之子噶尔丹策凌死,其部落内乱,清高宗才于1757年将其荡平。至于天山南路,则本系元朝察哈尔后王之地。为回教区域。元衰后,回教教主的后裔有入居喀什噶尔的,后遂握有南路政教之权。准部既平,教主的后裔大小和卓木大和卓木名布罗尼特,小和卓木名霍集占。和清朝反抗,亦于1759年为清所破灭。清朝的武功,以此时为极盛。天山南北路既定,葱岭以西之国,敖罕、哈萨克、布鲁特、乾竺特、博罗尔、巴达克山、布哈尔、阿富汗等,都朝贡于清,仿佛唐朝盛时的规模。1792年,清朝又用兵于廓尔喀,将其征服,则其兵力又为唐时所未至。对于西南一隅,则清朝的武功,是掩耳盗铃的。当明初,中国西南的疆域,实还包括今伊洛瓦底江流域和萨尔温、眉公两江上游。看《明史·西南土司传》可知。但中国对于西南,实力并不充足,所以安南暂合而复离,而缅甸亦卒独立为国。中国实力所及,西不过腾冲,南不越普洱,遂成为今日的境界了。1767年,清高宗因缅甸犯边,发兵征之败没。1769年,又派大兵再举,亦仅因其请和,许之而还。这时候,暹罗为缅甸所灭。后其遗臣中国人郑昭,起兵复国,传其养子郑华,以1786年受封于中国,缅甸怕中国和暹罗夹攻它,对中国才渐恭顺。安南之王黎氏,明中叶后为其臣莫氏所篡。清初复国。颇得其臣阮氏之力,而其臣郑氏,以国戚执政,阮氏与之不协,乃南据顺化,形同独立。后为西贡豪族阮氏所灭。是为新阮,而顺化之阮氏,则称旧阮。新阮既灭旧阮,又入东京灭郑氏,并废黎氏。黎氏遗臣告难中国。高宗于1788年为之出兵,击破新阮,复立黎氏。然旋为新阮所袭败,乃因新阮的请降,封之为王。总而言之,中国用兵于后印度,天时地利,是不甚相宜的,所以历代都无大功,到清朝还是如此。清朝用兵域外,虽不得利,然其在湘西、云、贵、四川各省,则颇能竟前代所未竟之功。在今湖南、贵州间,则开辟永顺、乾州、凤皇、永绥、松桃各府、厅,在云南,则将乌蒙、乌撒、东川、镇雄各土官改流。乌蒙,今云南昭通县。乌撒,今贵州威宁县。在贵州,则平定以古州为中心的大苗疆。古州,今榕江县。这都是明朝未竟的余绪。四川西北的大小金川,大金川,今理番县的绥靖屯。小金川,今懋功县。用兵凡5年,糜饷至7000万,可谓劳费已甚,然综合全局看起来,则于西南的开拓,仍有裨益。 清朝的衰机,可说是起于乾隆之世的。高宗性本奢侈,在位时六次南巡,耗费无艺。中岁后又任用和珅,贪渎为古今所无。官吏都不得不剥民以奉之,上司诛求于下属,下属虐取于人民,于是吏治大坏。清朝历代的皇帝,都是颇能自握魁柄,不肯授权于臣下的。他以异族入主中原,汉族真有大志的人,本来未必帮他的忙。加以他们予智自雄,折辱大臣,摧挫言路,抑压士气,自然愈形孤立了。所以到乾、嘉之间,而局面遂一变。 第五十章 中西初期的交涉 世界是无一息不变的,人,因其感觉迟钝,或虽有感觉而行为濡滞之故,非到外界变动,积微成著,使其感觉困难时,不肯加以理会,设法应付,正和我们住的屋子,非到除夕不肯加以扫除,以致尘埃堆积,扫除时不得不大费其力一样。这话,在第一章中,业已说过了。中国自有信史以来,环境可说未曾大变。北方的游牧民族,凭恃武力,侵入我国的疆域之内是有的,但因其文化较低,并不能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而且他还不得不弃其生活方式而从我,所以经过若干年之后,即为我们所同化。当其未同化之时,因其人数甚少,其暴横和掠夺,也是有一个限度的,而且为时不能甚久。所以我们未曾认为是极大的问题,而根本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以应之。至于外国的文明,输入中国的,亦非无有。其中最亲切的,自然是印度的宗教。次之则是希腊文明,播布于东方的,从中国陆路和西域交通,海路和西南洋交通以后,即有输入。其后大食的文明,输入中国的亦不少。但宗教究竟是上层建筑,生活的基础不变,说一种宗教,对于全社会真会有什么大影响,是不确的。所以佛教输入中国之后,并未能使中国人的生活印度化,反而佛教的本身,倒起了变化,以适应我们的生活了。读第十八章所述可见。其余的文明,无论其为物质的、精神的,对社会上所生的影响,更其“其细已甚”。所以中国虽然不断和外界接触,而其所受的外来的影响甚微。至近代欧西的文明,乃能改变生活的基础,而使我们的生活方式,不得不彻底起一个变化,我们应付的困难,就从此开始了。但前途放大光明、得大幸福的希望,亦即寄托在这个大变化上。 西人的东来,有海陆两路,而海路又分两路:(一)自大西洋向东行,于公元1516年绕过好望角,自此而至南洋、印度及中国。(二)自大西洋向西行,于1492年发见美洲,1519年环绕地球,其事都在明武宗之世。初期在海上占势力的是西、葡,后来英、荷继起,势力反驾乎其上。但其在中国,因葡萄牙人独占了澳门之故,势力仍能凌驾各国,这是明末的情形。清初,因与荷兰人有夹攻台湾郑氏之约,许其商船八年一到广东,然其势力,亦远非葡萄牙之敌。我们试将较旧的书翻阅,说及当时所谓洋务时,总是把“通商传教”四字并举的。的确,我们初期和西洋人的接触,不外乎这两件事。通商本两利之道,但这时候的输出入品,还带有奢侈性质,并非全国人所必需,而世世西人的东来,我们却自始对他存着畏忌的心理。这是为什么呢?其(一)中国在军事上,是畏恶海盗的。因为从前的航海之术不精,对海盗不易倾覆其根据地,甚而至于不能发见其根据地。(二)中国虽发明火药,却未能制成近世的枪炮。近世的枪炮,实在是西人制成的,而其船舶亦较我们的船舶为高大,军事上有不敌之势。(三)西人东来的,自然都是些冒险家,不免有暴横的行为。而因传教,更增加了中国畏忌的心理。近代基督教的传布于东方,是由耶稣会Jesuit开始的。其教徒利玛窦,Matteo Ricci以1581年始至澳门,时为明神宗万历五年。后入北京朝献,神宗许其建立天主堂。当时基督教士的传教,是以科学为先驱;而且顺从中国的风俗,不禁华人祭天、祭祖、崇拜孔子的。于是在中国的反应,发生两派:其(一)如徐光启、李之藻等,服膺其科学,因而亦信仰其宗教。其(二)则如清初的杨光先等,正因其人学艺之精,传教的热烈,而格外引起其猜忌之心。在当时,科学的价值,不易为一般人所认识,后一派的见解,自然容易得势。但是输入外国的文明,在中国亦由来已久了。在当时,即以历法疏舛,旧有的回回历法,不如西洋历法之精,已足使中国人引用教士,何况和满洲人战争甚烈,需要教士制造枪炮呢?所以1616年,基督教一度被禁止传播后,到1621年,即因命教士制造枪炮而复解禁。后更引用其人于历局。清初,汤若望Joannes Adams Schall vonBell亦因历法而被任用。圣祖初年,为杨光先所攻击,一时失势。其后卒因旧法的疏舛,而南怀仁Ferdinandus Verbiest。复见任用。圣祖是颇有科学上的兴趣的。在位时引用教士颇多。然他对于西洋人,根本上仍存着一种畏恶的心理。所以在他御制的文集里,曾说“西洋各国,千百年后,中国必受其累”。这在当时的情势下,亦是无怪其然的。在中国一方面,本有这种心理潜伏着,而在西方,适又有别一派教士,攻击利玛窦一派于教皇,说他们卖教求荣,容许中国的教徒祟拜偶像。于是教皇派多罗到中国来禁止。Tourmon。这在当时的中国,如何能说得明白?于是圣祖大怒,将多罗押还澳门,令葡萄牙人看管,而令教士不守利玛窦遗法的都退出。教皇仍不变其主张,且处不从令的教士以破门之罚。教士传教中国者,遂不复能顺从中国人的习惯,此亦为中西隔阂之一因。至1717年,碣石镇总兵陈昂说:“天主教在各省开堂聚众,广州城内外尤多,恐滋事端,请严旧例严禁”,许之。1723年,闽浙总督满保请除送京效力人员外,概行安置澳门;各省天主堂,一律改为公廨;亦许之。基督教自此遂被禁止传布。然其徒之秘密传布如故。中国社会上,本有一种所谓邪教,其内容仅得之于传说,是十分离奇的,以此观之,知历来所谓邪教者的传说,亦必多诬蔑之辞。至此,遂将其都附会到基督教身上去;再加以后来战败的耻辱,因战败而准许传教,有以兵力强迫传布的嫌疑;遂伏下了几十年教案之根。至于通商,在当时从政治上看起来,并没有维持的必要。既有畏恶外人的心理,就禁绝了,也未为不可的。但这是从推理上立说,事实上,一件事情的措置,总是受有实力的人的意见支配的。当时的通商,虽于国计民生无大关系,而在官和商,则都是大利之所在,如何肯禁止?既以其为私利所在而保存之,自然对于外人,不肯不剥削,就伏下了后来五口通商的祸根。海路的交通,在初期,不过是通商传教的关系,至陆路则自始即有政治关系。北方的侵略者,乃蒙古高原的民族,而非西伯利亚的民族,这是几千年以来,历史上持续不变的形势。但到近代欧洲的势力向外发展时,其情形也就变了。15世纪末叶,俄人脱离蒙古的羁绊而自立。其时可萨克族又附俄,Kazak,即哥萨克。为之东略。于是西伯利亚的广土,次第被占。至明末,遂达鄂霍次克海。骚扰且及于黑龙江。清初因国内未平,无暇顾及外攘。至三藩既平,圣祖乃对外用兵。其结果,乃有1688年的《尼布楚条约》。订定西以额尔古讷河,东自格尔必齐河以东,以外兴安岭为界。俄商得三年一至京师。此约俄人认为系用兵力迫胁而成,心怀不服,而中国对边陲,又不能实力经营,遂伏下咸丰时戊午、庚申两约的祸根。当《尼布楚条约》签订时,中、俄的边界问题,还只限于东北方面。其后外蒙古归降中国,前此外蒙古对清,虽曾通商,实仅羁縻而已。于是俄、蒙的界务,亦成为中、俄的界务。乃有1727年的《恰克图条约》。规定额尔古讷河以西的边界,至沙宾达巴哈为止。自此以西,仍属未定之界。至1755、1759两年,中国次第平定准部回部,西北和俄国接界处尤多,其界线问题,亦延至咸丰时方才解决。 近代欧人的到广东来求通商,事在1516年,下距五口通商时,业经300余年了。但在五口通商以前,中国讫未觉得其处于另一个不同的世界中,还是一守其闭关独立之旧。清开海禁,事在1685年。于澳门、漳州、宁波、云台山设关四处。其后宁波的通商,移于定海,而贸易最盛于广东。当时在中国方面,贸易之权,操于公行之手,剥削外人颇深。外人心抱不平,乃舍粤西趋浙。1758年,清高宗又命把浙海关封闭,驱归广东。于是外人之不平更甚。英国曾于1792、1810年两次派遣使臣到中国,要求改良通商办法,均未获结果。其时中国官吏并不能管理外人,把其事都交给公行。官吏和外人的交涉,一切都系间接。自1781年以后,英国在中国的贸易,为东印度公司所专。其代理人,中国谓之大班,一切交涉,都是和他办的。1834年,公司的专利权被废止。中国说散商不便制驭,传令其再派大班。英人先后派商务监督和领事前来中国都仍认为是大班,官厅不肯和他平等交涉。适会鸦片输入太甚,因输出入不相抵,银之输出甚多。银在清朝是用为货币的,银荒既甚,财政首受其影响。遂有1839年林则徐的烧烟。中、英因此酿成战衅。其结果,于1842年在南京订立条约。中国割香港,开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五口通商。废除行商。中、英两国官员,规定了交际礼节。于是前此以天朝自居,英国人在陆上无根据地,及贸易上的制限都除去了。英约定后,法、美、瑞典,遂亦相继和中国立约。惟俄人仍不许在海口通商。中西积久的隔阂,自非用兵力迫胁,可以解除于一时。于是又有1857年的冲突。广州失陷,延及京、津。清文宗为之出奔热河。其结果,乃有1858年和1860年《天津》、《北京》两条约。此即所谓咸丰戊午、庚申之役。此两次的英、法条约,系将五口通商以后外人所得的权利,作一个总结束的。领事裁判,关税协定,内地通商及游历、传教,外国派遣使臣,都在此两约中规定。美国的《天津条约》,虽在平和中交换,然因各约都有最惠国条款,所以英、法所享的权利,美国亦不烦一兵而得享之。至于俄国,则自19世纪以还,渐以实力经营东方。至1850年顷,黑龙江北之地,实际殆已尽为所据。至1858年,遂迫胁黑龙江将军奕山,订立《爱珲条约》,尽割黑龙江以北,而将乌苏里江以东之地,作为两国共管。1860年,又藉口调停英、法战事,再立《北京条约》,并割乌苏里江以东。而西北边界,应当如何分划,亦在此约中规定了一个大概。先是伊犁和塔尔巴哈台方面,已许俄国通商,至是再开喀什噶尔,而海口通商及传教之权,亦与各国一律。而且规定俄人得由恰克图经库伦、张家口进京。京城和恰克图间的公文,得由台站行走。于是蒙古、新疆的门户,亦洞开了。总而言之:自1838年林则徐被派到广东查办海口事件起,至1860年各国订立《北京条约》为止,中国初期与外国交涉的问题,告一结束。其所涉及的,为:(一)西人得在海口通商,(二)赴内地通商、游历、传教,(三)税则,(四)审判,(五)沿海航行,(六)中、俄陆路通商,及(七)边界等问题。 第五十一章 汉族的光复运动 一个民族,进步到达于某一程度之后,就决不会自忘其为一个独立的民族了。虽然进化的路径,是曲线的,有时不免暂为他族所压服。公元1729,即清世宗的雍正七年,曾有过这样一道上谕。他说:“从前康熙年间各处奸徒窃发,辄以朱三太子为名,如一念和尚、朱一贵者,指不胜屈。近日尚有山东人张玉,假称朱姓,托于明之后裔,遇星士推算有帝王之命,以此希冀蛊惑愚民,现被步军统领拿获究问。从来异姓先后继统,前朝之宗姓,臣服于后代者甚多,否则隐匿姓名,伏处草野,从未有如本朝奸民,假称朱姓,摇惑人心若此之众者。似此蔓延不息,则中国人君之子孙,遇继统之君,必至于无噍类而后已,岂非奸民迫之使然乎?”这一道上谕,是因曾静之事而发的。曾静是湖南人,读浙江吕留良之书,受着感动,使其徒张熙往说岳钟琪叛清,钟琪将其事举发。吕留良其时已死,因此遭到了剖棺戮尸之祸。曾静、张熙暂时免死拘禁,后亦被杀。这件事,向来被列为清朝的文字狱之一,其实乃是汉族图谋光复的实际行动,非徒文字狱而已。1729年,为亡清入关后之86年,表面上业已太平,而据清世宗上谕所说,则革命行动的连续不绝如此,可见一部分怀抱民族主义的人,始终未曾屈服了。怀抱民族主义的人,是中下流社会中都有的。中流社会中人的长处,在其知识较高,行动较有方策,且能把正确的历史知识,留传到后代,但直接行动的力量较弱。下流社会中人,直接行动的力量较强,但其人智识缺乏,行动起来,往往没有适当的方策,所以有时易陷于失败,甚至连正确的历史,都弄得缪悠了。清朝最大的会党,在北为哥老会,在南为天地会,其传说大致相同。天地会亦称三合会,有人说就是三点会,南方的清水、匕首、双刀等会,皆其支派。据他们的传说:福建莆田县九连山中,有一个少林寺。僧徒都有武艺。曾为清征服西鲁国。后为奸臣所谗,清主派兵去把他们剿灭。四面密布火种,缘夜举火,想把他们尽行烧死。有一位神道,唤做达尊,使其使者朱开、朱光,把18个和尚引导出来。这18个和尚,且战且走,13个战死了。剩下来的5个,就是所谓前五祖。又得五勇士和后五祖为辅,矢志反■复汨。■就是清字,汨就是明字,乃会中所用的秘密符号。他们自称为洪家。把洪字拆开来则是三八二十一,他们亦即用为符号。洪字大约是用的明太祖开国的年号洪武;或者洪与红同音,红与朱同色,寓的明朝国姓的意思,亦未可知。据他们的传说:他们会的成立,在1674年。曾奉明思宗之裔举兵而无成,乃散而广结徒党,以图后举。此事见于日本平山周所著的《中国秘密社会史》。平山周为中山先生的革命同志,曾身入秘密社会,加以调查。据他说:“后来三合会党的举事,连续不绝。其最著者,如一七八七,即清高宗乾隆五十二年台湾林爽文之变便是。一八三二,即宣宗道光十二年,两广、湖南的瑶乱,亦有三合会党在内。鸦片战争既起,三合会党尚有和海峡殖民地的政府接洽,图谋颠覆清朝的。”其反清复明之志,可谓终始不渝了。而北方的白莲教徒的反清,起于1793年,即乾隆五十八年,蔓延四川、湖北、河南、陕西四省,至1804年,即仁宗嘉庆九年而后平定,此即向来的史家称为川、楚教匪,为清朝最大的内乱之始的,其所奉的王发生,亦诈称明朝后裔,可见北方的会党,反清复明之志,亦未尝变。后来到1813年,即嘉庆十八年,又有天理教首林清,图谋在京城中举事,至于内监亦为其内应,可见其势力之大。天理教亦白莲教的支派余裔,又可见反清复明之志,各党各派,殊途同归了。而其明目张胆,首传讨胡之檄的则为太平天国。 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系广东花县人。生于1812年,恰在民国纪元之前百年。结合下流社会,有时是不能不利用宗教做工具的。广东和外人交通早,所以天王所创的宗教,亦含有西教的意味。他称耶和华为天父,基督为天兄,而己为其弟。乘广西年饥盗起,地方上有身家的人所办的团练和贫苦的客民冲突,以1850年,起事于桂平的金田村。明年,下永安,始建国号。又明年,自湖南出湖北,沿江东下。1853年,遂破江宁,建都其地,称为天京。当天国在永安时,有人劝其北出汉中,以图关中;及抵武、汉时,又有人劝其全军北上;天王都未能用。既据江宁,耽于声色货利,不免渐流于腐败。天王之为人,似只长于布教,而短于政治和军事。委政于东王杨秀清,尤骄恣非大器。始起诸王,遂至互相残杀。其北上之军,既因孤行无援,而为清人所消灭。溯江西上之兵,虽再据武、汉,然较有才能的石达开,亦因天京的政治混乱,而和中央脱离了关系。清朝却得曾国藩,训练湘军,以为新兴武力的中坚。后又得李鸿章,招募淮军,以为之辅。天国徒恃一后起之秀的李秀成,只身支柱其间,而其余的政治军事,一切都不能和他配合。虽然兵锋所至达17省,内地十八省中,惟甘肃未到。前后共历15年,也不得不陷于灭亡的悲运了。太平天国的失败,其责实不在于军事而在于政治。他的兵力,是够剽悍的。其扎实垒、打死仗的精神,似较之湘、淮军少逊,此乃政治不能与之配合之故,而不能悉归咎于军事。若再推究得深些,则其失败,亦可以说是在文化上。(一)社会革命和政治革命,很不容易同时并行,而社会革命,尤其对社会组织,前因后果,要有深切的认识,断非简单,手段灭裂的均贫富主义所能有济。中国的下流社会中人,是向来有均贫富的思想的,其宗旨虽然不错,其方策则决不能行。今观太平天国所定的把天下田亩,按口均分;二十五家立一国库,婚丧等费用,都取给国库,私用有余,亦须缴入国库等;全是极简单的思想,极灭裂的手段。知识浅陋如此,安能应付一切复杂的问题?其政治的不免于紊乱,自是势所必然了。(二)满洲人入据中原,固然是中国人所反对,而是时西人对中国,开始用兵力压迫,亦为中国人所深恶的,尤其是传教一端,太平天国初起时,即发布讨胡之檄。“忍令上国衣冠,沦于夷狄?相率中原豪杰,还我河山”,读之亦使人气足神王。傥使他们有知识,知道外力的压迫,由于满清的失政,郑重提出这一点,固能得大多数人的赞成;即使专提讨胡,亦必能得一部分人的拥护。而他们后来对此也模糊了,反而到处传播其不中不西的上帝教,使反对西教的士大夫,认他为文化上的大敌,反而走集于清朝的旗帜之下。这是太平天国替清朝做了掩蔽,而反以革命的对象自居,其不能成事,实无怪其然了。湘、淮军诸将,亦是一时人杰。并无一定要效忠于满清的理由,他们的甘为异族作伥,实在是太平天国的举动,不能招致豪杰,而反为渊殴鱼。所以我说他政治上的失败,还是文化上的落后。 和太平天国同时的,北方又有捻党,本蔓延于苏、皖、鲁、豫四省之间。1864年,天国亡,余众多合于捻,而其声势乃大盛。分为东西两股。清朝任左宗棠、李鸿章以攻之。至1867、1868两年,然后先后平定。天国兵锋,侧重南方,到捻党起,则黄河流域各省,亦无不大被兵灾了,而回乱又起于西南,而延及西北。云南的回乱,起于1855年,至1872年而始平,前后共历18年。西北回乱,则起于1862年,自陕西延及甘肃,并延及新疆。浩罕人借兵给和卓木的后裔,入据喀什喀尔。后浩罕之将阿古柏帕夏杀和卓木后裔而自立,意图在英、俄之间,建立一个独立国。英、俄都和他订结通商条约,且曾通使土耳其。英使且力为之请,欲清人以天山南北路之地封之。清人亦有以用兵劳费,持是议者。幸左宗棠力持不可。西捻既平之后,即出兵以攻叛回。自1875至1878,前后共历4年,而南北两路都平定。阿古柏帕夏自杀。当回乱时,俄人虽乘机占据伊犁,然事定之后,亦获返还。虽然画界时受损不少,西北疆域,大体总算得以保全。 清朝的衰机,是潜伏于高宗,暴露于仁宗,而大溃于宣宗、文宗之世的。当是时,外有五口通商和咸丰戊午、庚申之役,内则有太平天国和捻、回的反抗,几于不可收拾了。其所以能奠定海宇,号称中兴,全是一班汉人,即所谓中兴诸将,替他效力的。清朝从道光以前,总督用汉人的很少,兵权全在满族手里。至太平天国兵起,则当重任的全是汉人。文宗避英、法联军,逃奔热河,1861年,遂死于其地。其时清宗室中,载垣、端华、肃顺三人握权。载垣、端华亦是妄庸之徒,肃顺则颇有才具,力赞文宗任用汉人,当时内乱的得以削平,其根基实定于此。文宗死,子穆宗立。载垣、端华、肃顺等均受遗诏,为赞襄政务大臣。文宗之弟恭亲王奕诉,时留守京师,至热河,肃顺等隔绝之,不许其和文宗的皇后钮钴禄氏和穆宗的生母叶赫那拉氏相见。后来不知如何,奕诉终得和他们相见了,密定回銮之计。到京,就把载垣、端华、肃顺都杀掉。于是钮钴禄氏和叶赫那拉氏同时垂帘听政。钮钴禄氏称母后皇太后,谥孝贞。叶赫那拉氏称圣母皇太后,死谥孝钦。世称孝贞为东宫太后,孝钦为西宫太后。钮钴禄氏是不懂得什么的,大权都在叶赫那拉氏手里。叶赫那拉氏和肃顺虽系政敌,对于任用汉人一点,却亦守其政策不变,所以终能削平大难。然自此以后,清朝的中央政府即无能为,一切内政、外交的大任,多是湘、淮军中人物,以疆臣的资格决策或身当其冲。军机及内阁中,汉人的势力亦渐扩张。所以在这个时候,满洲的政权,在实际上已经覆亡了,只因汉人一方面,一时未有便利把他推倒,所以名义又维持了好几十年。 第五十二章 清朝的衰乱 太平天国既亡,捻、回之乱复定,清朝一时号称中兴。的确,遭遇如此大难,而一个皇室,还能维持其政权于不敝的,在历史上亦很少见。然清室的气运,并不能自此好转,仍陵夷衰微以至于覆亡,这又是何故呢?这是世变为之。从西力东侵以后,中国人所遭遇到的,是一个旷古未有的局面,决非任何旧方法所能对付。孝钦皇后自亦有其相当的才具,然她的思想是很陈旧的。试看她晚年的言论,还时时流露出道、咸时代人的思想来可知。大约她自入宫以后,就和外边隔绝了,时局的真相如何,她是不得而知的。她的思想,比较所谓中兴名臣,还要落后许多。当时应付太平天国,应付捻、回,所用的都是旧手段,她是足以应付的。内乱既定之后,要进而发愤自强,以御外患,就非她所能及了。不但如此,即当时所谓中兴名臣,要应付这时候的时局,也远觉不够。他们不过任事久了,经验丰富些,知道当时的一种迂阔之论不足用,他们亦觉得中国所遭遇的,非复历史上所有的旧局面,但他们所感觉到的,只是军事。因军事而牵及于制造,因制造而牵及于学术,如此而已。后来的人所说的“西人自有其立国之本,非仅在械器之末”,断非这时候的人所能见得到的,这亦无怪其然。不但如此,在当时中兴诸将中,如其有一个首领,像晋末的宋武帝一般。入据中央,大权在握,而清朝的皇帝,仅保存一个名义,这一个中央政府,又要有生气些。而无如中兴诸将,地丑德齐,没有这样的一个人物。而且他们多数是读书人,既有些顾虑君臣的名义,又有些顾虑到身家、名誉,不敢不急流勇退。清朝对于汉人,自然也不敢任之过重。所以当时主持中枢的,都是些智识不足、软弱无力,甚至毫无所知之人。士大夫的风气,在清时本是近于阘茸而好利的。湘军的中坚人物,一时曾以坚贞任事的精神为倡。然少数人的提倡,挽回不过积重的风气来,所以大乱平定未久,而此种精神,即已迅速堕落。官方士习,败坏如故。在同、光之世,曾产生一批所谓清流。喜唱高调,而于事实茫无所知,几于又蹈宋、明人的覆辙。幸而当时的情势,不容这一种人物发荣滋长,法、越之役,其人有身当其冲而失败的,遂亦销声匿迹了。而士大夫仍成为一奄奄无气的社会。政府和士大夫阶级,其不振既如此,而宫廷之间,又发生了变故。清穆宗虽系孝钦后所生,顾与孝钦不协。立后之时,孝贞、孝钦,各有所主。穆宗顺从了孝贞的意思。孝钦大怒,禁其与后同居。穆宗郁郁,遂为微行,致疾而死。醇亲王奕譞之妻,为孝钦后之妹,孝钦因违众议立其子载湉,是为德宗。年方4岁,两宫再临朝。后孝贞后忽无故而死,孝钦后益无忌惮。宠任宦官,骄淫奢侈,卖官鬻爵,无所不为。德宗亲政之后,颇有意于振作,而为孝钦所扼,母子之间,嫌隙日深,就伏下戊戌政变的根源了。 内政的陵夷如此,外交的情势顾日急。中国历代所谓藩属,本来不过是一个空名,实际上得不到什么利益的。所以论政之家,多以疲民力、勤远略为戒。但到西力东侵以来,情形却不同了。所谓藩属,都是屏蔽于国境之外的,傥使能够保存,敌国的疆域,即不和我国直接,自然无所肆其侵略。所以历来仅有空名的藩属,到这时候,倒确有藩卫的作用了。但以中国外交上的习惯和国家的实力,这时候,如何说得上保存藩属?于是到19世纪,而朝贡于中国之国,遂悉为列强所吞噬。我们现在先从西面说起:哈萨克和布鲁特,都于公元1840年顷,降伏于俄。布哈尔、基华,以1873年,沦为俄国的保护国。浩罕以1876年为俄所灭。巴达克山以1877年受英保护,乾竺特名为两属,实际上我亦无权过问。于是自葱岭以西朝贡之国尽了。其西南,则哲孟雄,当英、法联军入北京之年,英人即在其境内获得铁路敷设权。缅甸更早在1826和1851年和英人启衅战败,先后割让阿萨密、阿剌干、地那悉林及白古,沿海菁华之地都尽。安南旧阮失国后,曾介教士乞援于法。后来乘新阮之衰,借暹罗之助复国,仍受封于中国,改号为越南。当越南复国时,法国其实并没给与多大的助力。然法人的势力,却自此而侵入,交涉屡有葛藤。至1874年,法人遂和越南立约,认其为自主之国。我国虽不承认,法国亦置诸不理。甚至新兴的日本,亦于1879年将自明、清以来受册封于中国的琉球灭掉。重大的交涉,在西北,则有1881年的《伊犁条约》。当回乱时,伊犁为俄国所据,中国向其交涉,俄人说:不过代中国保守,事定即行交还的。及是,中国派了一个昏愦胡涂的崇厚去,只收回了一个伊犁城,土地割弃既多,别种权利,丧失尤巨。中国将崇厚治罪,改派了曾纪泽,才算把地界多收回了些,别种条件,亦略有改正。然新疆全境,都准无税通商;肃州、吐鲁番,亦准设立领事;西北的门户,自此洞开了。在西南,则英国屡求派员自印度经云南入西藏探测,中国不能拒,许之。1857年,英人自印度实行派员入滇,其公使又遣其参赞,自上海至云南迎接。至腾越,为野人所杀。其从印度来的人员,亦被人持械击阻。这件事,云贵总督岑毓英,实有指使的嫌疑,几至酿成重大的交涉。次年,乃在芝罘订立条约:允许滇、缅通商,并开宜昌、芜湖、温州、北海为商埠。许英国派员驻扎重庆,察看商务情形,俟轮船能开抵时,再议开埠事宜。此为西人势力侵入西南之始。至1882年,而法、越的战事起。我兵初自云南、广西入越的都不利,海军亦败于福州。然后来冯子材有镇南关之捷,乘势恢复谅山。法人是时的情形,亦未能以全力作战,实为我国在外交上可以坚持的一个机会。但亦未能充分利用。其结果,于1885年,订立条约,承认法国并越,并许在边界上开放两处通商。后订开龙州、蒙自、蛮耗。1895年之约,又订以河口代蛮耗,增开思茅。英人乘机,于1885年灭缅甸。中国亦只得于其明年立约承认。先是《芝罘条约》中,仍有许英人派员入藏的条款,至是,中国乘机于《缅约》中将此款取消。然及1888年,英、藏又在哲孟雄境内冲突,至1890年,中国和英人订立《藏印条约》,遂承认哲孟雄归英保护。1893年,续议条约,复订开亚东关为商埠,而藏人不肯履行,又伏下将来的祸根。 对外交涉的历次失败,至1894年中、日之战而达于极点。中、日两国,同立国于东方,在历史上的关系,极为深切,当西力东侵之际,本有合作御侮的可能。但这时候,中国人对外情太觉隔阂,一切都不免以猜疑的态度出之,而日方则褊狭性成,专务侵略,自始即不希望和中国合作。中、日的订立条约,事在1871年。领判权彼此皆有。进口货物,按照海关税则完纳,税则未定的,则直百抽五,亦彼此所同。内地通商,则明定禁止。在中国当日,未始不想借此为基本,树立一改良条约之基,然未能将此意开诚布公,和日本说明。日本则本不想和中国合作,而自始即打侵略的主意,于是心怀不忿。至1874年,因台湾生番杀害日本漂流的人民,径自派兵前往攻击。1879年,又灭琉球。交涉屡有葛藤,而其时朝鲜适衰微不振,遂为日本踏上大陆的第一步,成为中、日两国权利冲突的焦点。1894年,日人预备充足,蓄意挑衅,卒至以兵戎相见。我国战败之后,于其明年,订立《马关条约》。除承认朝鲜自主外,又割台湾和辽东半岛,赔款至二万万两。改订通商条约,悉以中国和泰西各国所定的约章为准,而开辟沙市、重庆、苏州、杭州为商埠,日人得在通商口岸从事于制造,则又是泰西各国所求之历年,而中国不肯允许的。此约既定之后,俄国联合德、法,加以干涉,日人乃加索赔款三千万两,而将辽东还我。因此而引起1896年的《中俄密约》,中国许俄国将西伯利亚铁路经过黑、吉两省而达到海参崴。当时传闻,俄国还有租借胶州湾的密约,于是引起德国的强占胶州湾而迫我立99年租借之约,并获得建造胶济铁路之权。俄人因此而租借旅、大,并许其将东省铁路展筑一支线。英人则租借威海卫,法人又租借广州湾。我国沿海业经经营的军港,就都被占据了。其在西南:则法国因干涉还辽之事,向我要索报酬。于1895年订立《续议界务商务专条》,云南、两广开矿时,许先和法人商办。越南已成或拟设的铁路,得接至中国境内。并将前此允许英国不割让他国的孟连、江洪的土地,割去一部分。于是英国再向我国要求,于1897年,订立《中缅条约附款》。云南铁路允与缅甸连接,而开放三水、梧州和江根墟。外人的势力,侵入西南益深了。又自俄、德两国,在我国获得铁路敷设权以来,各国亦遂互相争夺。俄人初借比国人出面,获得芦汉铁路的敷设权。英人因此要求津镇、河南到山东、九广、浦信、苏杭甬诸路。俄国则要求山海关以北铁路,由其承造。英国又捷足先得,和中国订定了承造牛庄至北京铁路的合同。英、俄旋自相协议,英认长城以北的铁路归俄承造,俄人则承认长江流域的铁路归英承造。英、德又自行商议,英认山西及自山西展筑一路至江域外,黄河流域的铁路归德,德认长江流域的铁路归英。凡铁路所至之处,开矿之权利亦随之。各国遂沿用分割非洲时的手段,指我国之某处,为属于某国的势力范围,而要求我以条约或宣言承认其地不得割让给别国。于是瓜分之论,盛极一时。而我国人亦于其时警醒了。 第五十三章 清朝的覆亡 自西力东侵,而中国人遭遇到旷古未有的变局。值旷古未有的变局,自必有非常的手段,然后足以应付之,此等手段,自非本来执掌政权的阶级所有,然则新机从何处发生呢?其(一)起自中等阶级,以旧有的文化为根柢的,是为戊戌维新。其(二)以流传于下级社会中国有的革命思想为渊源,采取西洋文化,而建立成一种方案的,则为辛亥革命。戊戌变法,康有为是其原动力。康有为的学问,是承袭清代经学家今文之学的余绪,而又融合佛学及宋、明理学而成的。(一)因为他能承受今文之学的“非常异义”,所以能和西洋的民主主义接近。(二)因为他能承受宋学家彻底改革的精神,所以他的论治,主于彻底改革,主张设治详密,反对向来“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与天下安”的苟简放任政策。(三)主张以中坚阶级为政治的重心,则士大夫本该有以天下为己任的大志,有互相团结的精神。宋、明人的讲学颇有此种风概。入清以来,内鉴于讲学的流弊,外慑于异族的淫威,此等风气,久成过去了。康有为生当清代威力已衰,政令不复有力之时,到处都以讲学为事。他的门下,亦确有一班英多磊落之才。所以康有为的学问及行为,可以说是中国旧文化的复活。他当甲午战前,即已上书言事。到乙未之岁,中、日议和的时候,他又联合入京会试的举人,上书主张迁都续战,因陈变法自强之计。书未得达,和议成后,他立强学会于北京,想联合士大夫,共谋救国。会被封禁,其弟子梁启超走上海,主持《时务报》旬刊,畅论变法自强之义。此报一出,风行海内,而变法维新,遂成为一时的舆论。康有为又上书两次。德占胶州湾时,又入京陈救急之计。于是康有为共上书五次,只一次得达。德宗阅之,颇以为然。岁戊戌,即1898年,遂擢用有为等以谋变法。康有为的宗旨,在于大变和速变。大变所以谋全盘的改革,速变则所以应事机而振精神。他以为变法的阻力,都是由于有权力的大臣,欲固其禄位之私,于是功德宗勿去旧衙门,但设新差使。他以为如此即可减少阻力。但阻碍变法的,固非尽出于保存禄位之私;即以保存禄位论,权已去,利亦终不可保,此固不足以安其心。何况德宗和孝钦后素有嫌隙,德宗又向来无权?于是有戊戌的政变。政变以后,德宗被幽,有为走海外,立保皇党,以推翻孝钦后,扶德宗亲政相号召。然无拳无勇,复何能为?而孝钦后以欲捕康、梁不得;欲废德宗,又为公使所反对;迁怒及于外人。其时孝钦后立端郡王载漪之子溥儁为大阿哥,载漪因急欲其子正位。宗戚中亦有附和其事,冀立拥戴之功的。而极陈旧的,“只要中国人齐心,即可将外国人尽行逐去,回复到闭关时代之旧”的思想,尚未尽去。加以下层社会中人,身受教案切肤之痛,益以洋人之强惟在枪炮,而神力可以御枪炮之说,遂至酿成1900年间义和团之乱。亲贵及顽固大臣,因欲加以利用,乃有纵容其在京、津间杀教士,焚教堂,拆铁路,倒电杆,见新物则毁,见用洋货的人则杀的怪剧。并伪造外人的要求条件,以恐吓孝钦后,而迫其与各国同时宣战。意欲于乱中取利,废德宗而立溥儁。其结果,八国联军入京城,德宗及孝钦后走西安。1901年的和约,赔款至450兆。京城通至海口路上的炮台,尽行拆去。且许各国于其通路上驻兵。又划定使馆区域,许其自行治理、防守。权利之丧失既多,体面亦可谓丧失净尽了。是时东南诸督抚,和上海各领事订立互保之约,不奉北京的伪令。虽得将战祸范围缩小,然中央的命令,自此更不行于地方了。而黑龙江将军又贸然与俄人启衅,致东三省尽为俄人所占。各国与中国议和时,俄人说东三省系特别事件,不肯并入和约之中讨论,幸保完整的土地,仍有不免于破碎之势。庚子一役闯出的大祸如此。??孝钦后自回銮以后,排外变而为媚外;前此之力阻变革者,至此则变为貌行新政,以敷衍国民。宫廷之中,骄奢淫佚,朝廷之上,昏庸泄沓如故。满清政府至此,遂无可维持,而中国国民,乃不得不自起而谋政治的解决。 19世纪之末,瓜分之论,盛极一时,已见上章。1899年,美国国务卿海约翰氏John Hay。乃通牒英、俄、法、德、意、日六国,提出门户开放主义。其内容为:(一)各国对于中国所获得的利益范围或租借地域,或他项既得权利,彼此不相干涉。(二)各国范围内各港,对他国入港商品,都遵守中国现行海关税率,课税由中国征收。(三)各国范围内各港,对他国船舶所课入口税,不得较其本国船舶为高。铁路运费亦然。这无非要保全其在条约上既得的权利。既要保全条约上的权利,自然要联带而及于领土保全,因为领土设或变更,既成的条约,在该被变更的领土上,自然无效了。六国都覆牒承认。然在此时,俄国实为侵略者,逮东三省被占而均势之局寝破。此时英国方有事于南非,无暇顾及东方,乃和德国订约,申明门户开放、领土保全之旨。各国都无异议。惟俄人主张其适用限于英、德的势力范围。英国力持反对。德国和东方关系究竟较浅,就承认俄国人的主张了。于是英国觉得在东方要和俄国相抗,非有更强力的外援不可,乃有1902年的英、日同盟。俄国亦联合法国,发表宣言,说如因第三国的侵略或中国的扰乱,两国利益受到侵害时,应当协力防卫。这时候,日本对于我国东北的利害,自然最为关切,然尚未敢贸然与俄国开战,乃有满、韩交换之论。大体上,日本承认俄国在东三省的权利,而俄人承认日本在韩国的权利。而俄人此时甚骄,并此尚不肯承认,其结果,乃有1904年的日、俄战争。俄国战败,在美国的朴资茅斯,订立和约。俄人放弃在韩国的权利,割库页岛北纬五十度以南之地与日。除租借地外,两国在东三省的军队都撤退,将其地交还中国。在中国承认的条件之下,将旅顺、大连湾转租与日,并将东省铁路支线,自长春以下,让给日本。清廷如何能不承认?乃和日本订立《会议东三省事宜协约》,除承认《朴资茅斯条约》中有关中国的款项外,并在三省开放商埠多处。军用的安奉铁路,许日人改为商用铁路。且许合资开采鸭绿江左岸材木。于是东北交涉的葛藤,纷纷继起,侵略者的资格,在此而不在彼了。当日、俄战争时,英国乘机派兵入藏,达赖出奔。英人和班禅立约,开江孜、噶大克为商埠。非经英国许可,西藏的土地不得租、卖给外国人。铁路、道路、电线、矿产不得许给外国或外国人。一切入款、银钱、货物,不得抵押给外国或外国人。一切事情,都不受外国干涉。亦不许外国派官驻扎和驻兵。中国得报大惊,然与英人交涉无效,不得已,乃于1906年,订立《英藏续约》,承认《英藏条约》为附约,但声明所谓外国或外国人者,不包括中国或中国人在内而止。在东北方面,中国拟借英款敷设新法铁路,日人指为南满铁路的平行线。东省铁路支线,俄人让给日本的,日人改其名为南满路。中国不得已作罢,但要求建造锦齐铁路时,日不反对。中国因欲借英、美的款项,将锦齐铁路延长至爱珲。日人又嗾使俄人出而反抗。于是美国人有满洲铁路中立的提议。其办法:系由各国共同借款给中国,由中国将东三省铁路赎回。在借款未还清前,由各国共同管理,禁止政治上、军事上的使用。议既出,日、俄两国均提出抗议。这时候,因英、美两国欲伸张势力于东北而无所成,其结果反促成日、俄的联合。两国因此订立协约,声明维持满洲现状,现状被迫时,彼此互相商议。据说此约别有密约,俄国承认日本并韩,而日本承认俄国在蒙、新方面的行动。此约立于1910年。果然,日本于其年即并韩,而俄人对蒙、新方面,亦于其明年提出强硬的要求,且用哀的美敦书迫胁中国承认了。 外力的冯陵,实为清季国民最关心的事项。清朝对于疆土的侵削,权利的丧失,既皆熟视而无可如何,且有许多自作孽的事情,以引进外力的深入。国民对于清政府,遂更无希望,且觉难于容忍。在庚子以前,还希冀清朝变法图强的,至庚子以后,则更无此念,激烈的主张革命,平和的也主张立宪,所要改革的,不是政务而是政体了。革命的领导者孙中山先生,是生于中国的南部,能承袭明季以来的民族革命思想,且能接受西方的民治主义的。他当1885年,即已决定颠覆清朝,创建民国。1892年在澳门立兴中会。其后漫游欧、美,复决定兼采民生主义,而三民主义,于是完成。自1892年以来,孙中山屡举革命之帜。其时所利用的武力,主要的为会党,次之则想运动防军。然防军思想多腐败,会党的思想和组织力亦嫌其不足用,是以屡举而无成。自戊戌政变以后,新机大启,中国人士赴外国留学者渐多,以地近费省之故,到日本去的尤夥。以对朝政的失望,革命、立宪之论,盛极一时。1905年,中山先生乃赴日本,将兴中会改组为同盟会。革命团体至此,始有中流以上的人士参加。中山先生说:“我至此,才希望革命之事,可以及身见其有成。”中流以上的人士,直接行动的能力,虽似不如下层社会,然因其素居领导的地位,在宣传方面的力量,却和下层社会中人,相去不可以道里计,革命的思潮,不久就弥漫全国了。素主保皇的康有为,在此时,则仍主张君主立宪。其弟子梁启超,是历年办报,在言论界最有权威的。初主革命,后亦改从其师的主张,在所办的《新民丛报》内,发挥其意见,和同盟会所出的《民报》,互相辩论,于是立宪、革命成为政治上的两大潮流。因对于清朝的失望,即内外臣工中,亦有主张立宪的。日、俄战争而后,利用日以立宪而胜,俄以专制而败为口实,其议论一时尤盛。清朝这时候,自己是并无主张的。于是于1906年下诏预备立宪。俟数年后,察看情形,以定实行的期限。人民仍不满足。1908年,下诏定实行立宪之期为9年。这一年冬天,德宗和孝钦后相继而死。德宗弟醇亲王载沣之子溥仪立。年幼,载沣摄政,性甚昏庸。其弟载洵、载涛则恣意妄为。居政府首席的庆亲王奕劻,则老耄而好贿,政局更形黑暗。人民屡请即行立宪,不许。1910年,号称为国会预备的资政院,亦以为请,乃勉许缩短期限,于3年后设立国会。然以当时的政局,眼见得即使召集国会,亦无改善的希望,人民仍觉得灰心短气。而又因铁路国有问题,和人民大起冲突。此时的新军,其知识已非旧时军队之比;其纪律和战斗力自亦远较会党为强。因革命党人的热心运动,多有赞成革命的。1911年10月10日,即旧历辛亥八月十九日,革命军起事于武昌。清朝本无与立,在无事时,亲贵虽欲专权,至危急时,仍不得不起用袁世凯。袁世凯亦非有诚意扶持清朝的,清人力尽势穷,遂不得不于其明年即中华民国元年二月十二日退位。沦陷了268年的中华,至此光复;且将数千年来的君主专制政体,一举而加以颠覆。自五口通商,我国民感觉时局的严重,奋起而图改革,至此不过70年,而有如此的大成就,其成功,亦不可谓之不速了。 第五十四章 革命途中的中国 语云:“大器晚成”,一人尚然,而况一国?中华民国的建立,虽已30年,然至今仍在革命的途中,亦无怪其然了。策励将来,端在检讨已往,我现在,且把这30年来的经过,述其大略如下: 民国的成立,虽说是由于人心的效顺,然以数千年来专制的积重,说真能一朝涤除净尽,自然是无此理的。大约当时最易为大众所了解的,是民族革命,所以清朝立见颠覆。而袁世凯则仍有运用阴谋,图遂其个人野心的余地。民党当日亦知道袁世凯之不足信,但为避免战祸,且急图推翻清朝起见,遂亦暂时加以利用。孙中山先生辞临时大总统之职,推荐袁世凯于参议院。于是袁世凯被举为临时大总统。民党因南方的空气较为清新,要其到南京来就职。袁世凯自然不肯来,乃嗾使京、津保定的兵哗变。民党乃只得听其在北京就职。此时同盟会已改组为国民党,自秘密的革命团体变成公开的政党。孙中山先生知道政局暂难措手,主张国民党退居在野的地位,而自己则专办实业。然是时的国民党员不能服从党纪,不听。二年四月八日,国会既开,国民党议员乃欲藉国会和内阁的权力,从法律上来限制袁氏。这如何会有效?酝酿复酝酿,到底有二年七月间的二次革命。二次革命失败后,孙中山先生在海外组织中华革命党。鉴于前此以纪律不严而败,所以此次以服从党魁为重要的条件。然一时亦未能为有效的活动。而袁氏在国内,则从解散国民党,进而停止国会议员的职务,又解散省议会,停办地方自治,召开约法会议,擅将宪法未成以前的根本大法《临时约法》修改为《中华民国约法》,世称为《新约法》,而称《临时约法》为《旧约法》。又立参议院,令其代行立法权。共和政体,不绝如缕。至四年底,卒有伪造民意帝制自为之举。于是护国军起于云南。贵州、两广、浙江、四川、湖南,先后响应。山东、陕西境内,亦有反对帝制的军队。袁氏派兵攻击,因人心不顺,无效,而外交方面又不顺利,乃于五年三月间下令将帝制取消,商请南方停战。南方要求袁氏退位,奉副总统黎元洪为大总统。事势陷于僵持。未久,袁氏逝世,黎氏代行职权,恢复《临时约法》和国会,问题乃得自然解决。然为大局之梗者,实并非袁氏一人。袁氏虽非忠贞,然当其未至溃败决裂时,北洋系军人,究尚有一个首领。到袁氏身败名裂之后,野心军人就更想乘机弄权。当南方要求袁氏退位而袁氏不肯时,江苏将军就主张联合未独立各省,公议办法。通电说:“四省若违众论,固当视同公敌;政府若有异议,亦当一致争持”;这已经不成话了。后来他们又组织了一个各省区联合会,更形成了一种非法的势力。六年二月,因德国宣布无限制潜艇战争,我国与德绝交。国务总理段祺瑞进而谋对德参战。议案被国会阁置。各省、区督军、都统遂分呈总统和国务总理,藉口反对宪法草案,要求解散国会。黎总统旋免段祺瑞之职。安徽遂首先宣告和中央脱离关系。直隶、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奉天、黑龙江、浙江、福建等省继之。在天津设立军务总参谋处。通电说:“出兵各省,意在另订根本大法,设立临时政府和临时议会”,这更显然是谋叛了。黎总统无可如何,召安徽督军张勋进京共商国是。张勋至天津,迫胁黎总统解散国会而后入。七月一日,竟挟废帝溥仪在京复辟。黎总统走使馆,令副总统冯国璋代行职权,以段祺瑞为国务总理。祺瑞誓师马厂,十二日,克复京城。张勋所扶翼的清朝亡。流了无量数有名无名的先烈的血,然后造成的中华民国,因军人、政客私意的交争,而几至于倾覆,论理,同为中华民国的人民,应该可以悔过了。然而社会现象,那有如此简单?北方的军人、政客,仍不能和南方合作。乃藉口于复辟之时,中华民国业经中断,可仿民国元年之例,重行召集参议院,不知当复辟的11天中,所谓溥仪者,号令只行于一城;我们即使退一百步,承认当时督军团中的督军,可以受令于溥仪,而西南诸省固自在,中华民国,何尝一日中断来?然而这句话何从向当时的政客说起?于是云南、两广,当国会解散时,宣布径行禀承元首,不受非法内阁干涉的,仍不能和北方合作。国会开非常会议于广州,议决《军政府组织大纲》,在《临时约法》未恢复前,以大元帅任行政权,对外代表中华民国,举孙中山为大元帅。后又改为总裁制,以政务总裁7人,组织政务会议,由各部长所组织之政务院赞襄之,以行使军政府之行政权。北方则召集参政院,修改选举法,另行召集新国会,举徐世昌为总统,于七年十月十日就职。中华民国遂成南北分裂之局。而南北的内部,尚不免于战争。九年七月,北方的吴佩孚自衡阳撤防回直隶,和段祺瑞所统率的定国军作战。定国军败,段氏退职,是为皖、直之战。南方亦因心力不齐,总裁中如孙中山等均离粤。是年十月,以粤军而驻扎于福建漳州的陈炯明回粤,政务总裁岑春煊等宣布取消自主。徐世昌据之,下令接收,孙中山等通电否认,回粤再开政务会议。十年四月,国会再开非常会议,选举孙中山为大总统。于五月五日就职。陈炯明遂进兵平定广西。 是时北方:曹锟为直、鲁、豫巡阅使,吴佩孚为副。王占元为两湖巡阅使,张作霖为东三省巡阅使,兼蒙疆经略使。湖南军队进攻湖北,王占元败走。旋为吴佩孚所败,进陷岳州,川军东下,亦为佩孚所败。十一年四五月间,奉军在近畿和直军冲突,奉军败退出关。孙中山本在广西筹备北伐。是年四月间,将大本营移至韶关。陈炯明走惠州。五月,北伐军入江西。六月,徐世昌辞职。曹锟等电黎元洪请复位。元洪复电,要求各巡阅使、督军先释兵柄,旋复许先行入都。撤消六年六月解散国会之令,国会再开。孙中山宣言:直系诸将,应将所部半数,先行改为工兵,余则留待与全国军队同时以次改编,方能饬所部罢兵。未几,广西粤军回粤,围攻总统府。孙中山走上海。岁杪,滇、桂军在粤的及粤军的一部分讨陈。陈炯明再走惠州。十二年二月,孙中山乃再回广州,以大元帅的名义主持政务。然滇、桂军并不肯进取东江,在广东方面的军事,遂成相持之局。此时北方各督军中,惟浙江卢永祥通电说,冯国璋代理的期限既满就是黎元洪法定的任期告终,不肯承认黎元洪之复职为合法。东三省则自奉、直战后,即由三省省议会公举张作霖为联省自治保安总司令,而以吉、黑两省督军为之副,不奉北京的命令。其余则悉集于直系旗帜之下。南方如陈炯明及四川省内的军人,亦多与之相结的。直系的势力,可谓如日中天。而祸患即起于其本身。十二年六月间,北京军、警围总统府索饷,黎元洪走天津,旋走南方。至十月,曹锟遂以贿选为大总统,于十月就职。同时公布宪法。浙江宣布与北京断绝关系。云南及东三省皆通电讨曹,然亦未能出兵。十三年九月,江、浙战起,奉、直之战继之,直系孙传芳自福建入浙,卢永祥败走。北方则冯玉祥自古北口回军,自称国民第一军。胡景翼、孙岳应之,称国民第二、第三军。吴佩孚方与张作霖相持于山海关,因后路被截,浮海溯江,南走湖北。奉军入关,张作霖与冯玉祥相会,共推段祺瑞为临时执政,段祺瑞邀孙中山入京,共商国是。孙中山主开国民会议,解决国是。段祺瑞不能用。段祺瑞亦主开善后会议,先解决时局纠纷,再开国民代表会议,解决根本问题。孙中山以其所谓会议者,人民团体无一得与,诫国民党员勿得加入。于是会商仍无结果。是年三月十二日,孙中山先生卒于北京。 是时北方张作霖为东北边防督办,冯玉祥为西北边防督办。胡景翼督办河南军务善后事宜,孙岳为省长。后胡景翼卒,孙岳改为督办陕西军务事宜。卢永祥为苏、皖、赣宣抚使,以奉军南下,齐燮元走海外。直隶李景林、山东张宗昌、江苏杨宇霆、安徽姜登选,均属奉系人物。直系残余势力,惟萧耀南仍踞湖北,孙传芳仍据浙江,吴佩孚亦仍居鸡公山。十四年十月,孙传芳入江苏。杨宇霆、姜登选皆退走。孙军北上至徐州。十一月,吴佩孚亦起于汉口。奉军驻扎关内的郭松龄出关攻张作霖,以为日本人所阻,败死。冯玉祥攻李景林,李景林走济南,与张宗昌合。吴佩孚初称讨奉,后又与张作霖合攻冯玉祥,冯军撤退西北。段祺瑞出走。北方遂无复首领。大局的奠定,不得不有望于南方的北伐。 先是孙中山以八年十月,改中华革命党为中国国民党。十二年十一月,又加改组。十三年一月十二日,始开全国代表大会于广州,将大元帅府改组为国民政府。十四年四月,国民政府平东江。还军平定滇、桂军之叛。广西亦来附。改组政府为委员制。十五年一月,开全国代表第二次大会。六月,中央执行委员会召集临时会,通过迅速北伐案。七月,克长沙。九月,下汉阳、汉口,围武昌,至十月而下。十一月,平江西。冯玉祥之国民军,亦以是月入陕,十二月,达潼关。东江之国民军,先以十月入福建。明年,国民军之在湖南者北入河南,与冯玉祥之军合。在福建者入浙江。在江西者分江左江右两军,沿江而下,合浙江之兵克南京。旋因清党事起,宁、汉分裂,至七月间乃复合作。明年,一月,再北伐。至五月入济南,而五三惨案作。国民军绕道德州北伐。张作霖于六月三日出关,四日,至皇姑屯,遇炸死。其子张学良继任。至十二月九日,通电服从国民政府,而统一之业告成。 中国革命前途重要的问题,毕竟不在对内而在对外。军阀的跋扈,看似扰乱了中国好几十年,然这一班并无大略,至少是思想落伍,不识现代潮流的人,在今日的情势之下,复何能为?他们的难于措置,至少是有些外交上的因素牵涉在内的。而在今日,国内既无问题之后,对外的难关,仍成为我们生死存亡的大问题。所以中国既处于今日之世界,非努力打退侵略的恶势力,决无可以自存之理。外交上最大的压力,来自东北方。当前清末年,曾向英、美、德、法四国借款,以改革币制及振兴东三省的实业,以新课盐税和东三省的烟酒、生产、消费税为抵。因革命军起,事未有成。至民国时代,四国银行团加入日、俄,变为六国,旋美国又退出,变为五国,所借的款项,则变为善后大借款,这是最可痛心的事。至欧战起,乃有日本和英国合兵攻下胶州湾之举。日本因此而提出五号二十一条的要求。其后复因胶济沿路的撤兵,和青岛及潍县、济南日人所施民政的撤废,而有《济顺高徐借款预备契约》及胶济铁路日方归中、日合办的照会,由于复文有“欣然同意”字样,致伏巴黎和会失败之根。其后虽有华盛顿会议的《九国公约》,列举四原则,其第一条,即为尊重中国的主权独立和领土及行政的完整,然迄今未获实现。自欧战以后,德、奥、俄所订的条约,均为平等。国民政府成立以来,努力于外交的改进。废除不平等条约,已定有办法。关税业已自主。取消领事裁判权,亦已有实行之期,租借地威海卫已交还。租界亦有交还的。然在今日情势之下,此等又都成为微末的问题。我们当前的大问题,若能得有解决,则这些都不成问题;在大问题还没解决之前,这些又都无从说起了。在经济上,我们非解除外力的压迫,更无生息的余地,资源虽富,怕我们更无余沥可沾。在文化上,我们非解除外力的压迫,亦断无自由发展的余地,甚致当前的意见,亦非此无以调和。总之:我们今日一切问题,都在于对外而不在于对内。 我们现在,所处的境界,诚极沉闷,却不可无一百二十分的自信心。岂有数万万的大族,数千年的大国、古国,而没有前途之理?悲观主义者流:“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我请诵近代大史学家梁任公先生所译英国大文豪拜伦的诗,以结吾书。 希腊啊!你本是平和时代的爱娇,你本是战争时代的天骄。撒芷波,歌声高,女诗人,热情好。更有那德罗士、菲波士荣光常照。此地是艺文旧垒,技术中潮。祇今在否?算除却太阳光线,万般没了。 马拉顿前啊!山容缥渺。马拉顿后啊!海门环绕。如此好河山,也应有自由回照。我向那波斯军墓门凭眺。难道我为奴为隶,今生便了?不信我为奴为隶,今生便了。 卅·九·一八于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