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所说的“四属”,是从四个方面去欣赏,评价古文。“气势”,即为前面所引的“为文全在气盛”:“识度”和“情韵”,同上一节所论述的诗文的“说理”和“言情”相接近,不同在于前者偏于创作,后者偏于鉴赏。“趣味”同“气势”、“识度”、“情韵”相并列,可见曾国藩把有无“趣味”提到一个较为重要的地位上。他在同治六年(丁卯,1867年)四月二十六日致其子纪泽的信中指出:凡诗文趣味,约有二种:一曰诙谐之趣;一曰闲适之趣。诙谐之趣,惟庄柳之文,苏黄之诗,韩公诗文,皆极诙谐,此外实不多见;闲适之趣,文惟柳子厚游记近之,诗则韦孟白傅,均极闲适。而余所好者,尤在陶之五古,杜之五律,陆之七绝。以为人生具此高淡襟怀,虽①郦道元:《水经注。江水二》。②《求阙斋日记类钞》卷下,第51页。-- 16041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南面王不以易其乐也。……但不可走入孤僻一路耳①。曾国藩列举了诗文趣味,除诙谐、闲适以外,还有自然之趣、冲淡之趣、奇横之趣和机趣等,散见在他的数则《日记》之中:(一)自然之趣曾国藩指出:“看刘文清公《清爱堂帖》,略得其自然之趣。”②具体说来,该帖“起笔多师晋贤,及智永方丈;用逆蹴之法,故能藏锋。张得天之笔多师褚颜两家,用直来横受之法,故不藏锋,而联丝萦带,以发机趣。二者其理本一贯,特逆蹴与直来横受,形迹判然,难合而为一耳。”③这就是说,自然之趣与机趣的产生,同审美对象(书法)自身形式美不同有关。如果把鉴赏换为创作的角度来看,“不着力而得自然之味”者,“如渊明之诗”,属于“阴柔之美”④。(二)冲淡之趣曾国藩认为:“柳子厚《山水记》,似有得于陶渊明冲淡之趣,文境最高不易及。”“日内于苏诗似有新得!领其冲淡之趣,俪落之机”。⑤这个“冲淡之趣”明显地继承了姚鼐的“平淡”与“疏淡”说。姚鼐提出“平淡”与“疏淡”是文章的机致。他同方望溪稍有不同,方望溪认为,“震川之文,于①《曾文正公家训》。②《求阙斋日论类钞》卷下,第57页。③《求阙斋日记类钞》卷下,第65页。④郦道元:《水经注。江水二》。⑤《求阙斋日记类钞》卷下,第48页、第53页。-- 161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541所谓有序者,盖庶几矣。而有物者,则寡焉。“①而姚鼐却盛赞震川文章的风格,他说:故文章之境,莫佳于平淡,措语遣意,有若自然生成者,此熙甫所以为文家之正传也②。又说:归震川能于不要紧之题,说不要紧之语,却自风韵疏淡,此乃是于太史公深有会处,此文境又非石士所易到耳③。姚鼐“平淡”、“疏淡”的提出,依据并模仿归震川之文,而曾国藩依据则是陶诗、柳文、苏诗,独赏“冲淡之趣”。但是二者实际的审美评价是一致的。因为曾国藩提出过“陶之洁”,作为古文之境“洁”,又解释为“亢意陈言,类字尽芟”④,与姚鼐所说“措语遣意,有若自然生成”,相差无几。(三) 奇横之趣曾国藩提出:一古文之道,亦须有奇横之趣,自然之致。二者并进,乃为成体之文。“⑤按这句话说法,“奇横之趣”,同“自然之致”相反相成。“奇”的对立面为“正”;“横”的对立面为“直”。如果“正”“直”属于常规、为其“自然之①方望溪:《书震川文集后》。②姚鼐:《复员仲伦书》。③姚鼐:《与陈硕士》。④《求阙斋日记类钞》卷下,第47页。⑤《求阙斋日记类钞》》卷下,第46页。-- 162641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致“的标志的话,”奇““横”则属于非“常规”、非“自然”的了。与曾国藩同时代的刘熙载在《艺概》中似乎挑明了这个问题,说了两段话:常语易,奇语难,此诗之初关也;奇语易,常语难,此诗之重关也。香山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①。放翁诗明白如话,然浅中有深,平中有奇,故足令人咀味。观其《斋中弄笔诗》云:“诗虽苦思未名家。”虽自谦实自命也②。如果古文家也能象白居易诗作“用常得奇”和陆游诗作“浅中有深,平中有奇”的话,确实能使“奇横之趣”和“自然之致”相结合,得到“古文之道”。综上所述,曾国藩鉴赏文艺的审美趣味,约有诙谐之趣、闲适之趣、自然之趣、冲淡之趣和奇横之趣等五种。“有趣则有味”③。虽然他把趣味归入《古文四象》中“少阳之属”④,未必精当,但是从由审美对象,经过审美主体(人)的“审览”,“久之必得些滋味,寸心若有怡悦之境”⑤的论断看,还是正确的。而且这五种审美趣味之间或可发生关系,或不发生关系,也就承认审美趣味的多样性。“嗜好趋向,各视其性①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65页,69页。②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65页,69页。③《曾国藩全集。家书》,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486页、198页、1296页④《曾国藩全集。家书》,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486页、198页、1296页⑤《曾国藩全集。家书》,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486页、198页、1296页-- 163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741之所及“①;不强求一律。它们之所以能够成为审美主体个人爱好的不同审美认识和评价,其关键在于人自身需要不断变化、不断完善。他认为:人情贱同而思异。物穷则变,自古然也②。这种“贱同而思异”的人情,含有一定审美创造和欣赏中求得“奇趣”和“机趣”的精神。作为人自身精神又需要自我调节,把文艺鉴赏看成是“朝夕讽诵,洗涤名利争胜之心”③,求得一种心理平衡。我们且不管曾国藩能否认真实行。但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他所列举种种审美趣味,偏于超越现实功利,强调美的愉悦性,那是确实的了。文艺能够“对生活有所调节”④,可以发挥娱乐、休息的职能。然而,“文艺确实起一些消闲作用,但主要不是为了消闲。”⑤相比之下,曾国藩的文艺鉴赏的审美趣味说,显示出理论上的苍白和方法上的偏执了。①《中国近代文论选》上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64页。②《曾文正公杂著》卷1,第3页。③《求阙斋日记类钞》卷下,第52页。④周恩来:《在文艺工作者座谈会和故事片创作会上的讲话》,《周恩来论文艺》,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93页。⑤周恩来:《要做一个革命的文艺工作者》,《周恩来论文艺》,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64页。-- 164841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第六章 刘熙载刘熙载(1813—181年),字融斋,自号寤崖子。江苏兴化人。道光进士,官至左春坊左中允、广东学政,后主讲上海龙门书院。有《艺概》、《昨非集》等。《艺概》一书,由《文概》、《诗概》、《赋概》、《词曲概》、《书概》和《经义概》等六卷组成。虽不能说它已涉及到文艺门类的各个方面,但相对于一般的《诗话》、《词话》和文论来说,宽广得多,大有进行文艺美学研究的雏形构架之势,求同存异,探索其审美特征和审美规律,作出了文艺美学的整体研究尝试。从中国近代美学角度去看,《艺概》在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上的突破,值得我们深究和借鉴。第一节 文艺美学研究对象和方法的突破中国从魏晋开始,走上了“文学自觉时代”①。曹丕的《典论。论文》可算是这一自觉时代的代表作,也可以算作《文概》之类的祖师。以后刘勰的《文心雕龙》、钟嵘的《诗品》,均带有开创意义的诗文论。《诗话》、《词话》之类文学批评,最早要算宋代欧阳修的《六一诗话》。《四库全书总①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而已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56页。-- 165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941目》“诗文评”的序论中,把自古以来评论诗文的著作分成五种,即:(一)究文体之源流而评其工拙者;(二)第作者之甲乙而溯厥师承者;(三)备陈法律者;(四)旁采故实者;(五)体兼说部(随笔)者。日本学者青木正儿在《中国文学概说》中承接了《四库全书》的说法,略有不同,分成为六种,即:(一)品评作品(梁钟嵘之《诗品》等);(二)记载关于作品之故实者(唐孟棨之《本事诗》等);(三)论文学之体者(晋挚虞之《文章流别论》等);(四)讲说文学之理论者(唐释皎然之《诗式》等);(五)系统的论述者(梁刘勰之《文心雕龙》等);(六)随笔的杂录者(宋欧阳修之《六一诗话》等)。并认为,前四种是文学评论的要素。不过,如果严格的说来,其中第二种关于作品的故实,应该排除。后二种,主要讲记载的方法的不同①。我们认为,从以上所举的一些实际论著来看,其研究对象或诗或文,并不相通相杂,专一清晰。即使一些研究者精通、深究较多的文艺门类,但仍然无意沟通,放在一部著作中。比如,陈师道有《后山诗话》,论书为《宋陈师道论书》,辑入《佩文斋画谱。论书》中。又比如,王士贞的《艺苑卮言》有论词、论曲等部分,而“士贞论诗之语甚多,杂见于《池北偶谈》、《居易录》等笔记中。其经后人纂辑成书者,有《谐声别部》(同治间三余书屋重刊本改称《分类诗话》)、《带经常诗话》二种“。丁福保所汇辑的《清诗话》中的《渔洋诗话》,”为其晚年所作,大多①[日]青木正儿:《中国文学概说》,隋树森译,重庆出版社1982年版,第161页。-- 166051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记述生平经历与其兄弟友朋论诗谐谈之语,所标举者亦多流连山水点染风景之作,并不重在理论,但在其体事例中也可约略窥其论诗宗旨“。①然而,刘熙载《艺概》的研究对象不局限于单一的诗或文,而是在《文概》或《诗概》以外,还有《赋概》、《词曲概》、《书概》和《经义概》,串成一本书。所谓评论的四要素和记载的二方法上,又似乎兼而有之,甚至有了现代史、论结合的萌芽。《艺概》分为六卷,每卷基本上是三个层次,其中后两个层次,六卷相同:第二层次是从史的方面,对作家、作品进行具体评价:第三层次是从论的方面,对文艺某一门类的创作和欣赏的理论进行梳理和阐发。《艺概》六卷的第一层次,归纳起来有两种:一种是关于文艺某一门类的本质、范围、地位和作用等(《文概》、《诗概》、《书概》、《经义概》);对一种是关于文艺各门类的比较,在内容、章法上承上启下(《赋概》、《词曲概》)。虽然《艺概》仍然采取“随笔的杂录”,与《六一诗话》是一脉相承的。但是,由于每卷采取以上三个层次的构架,又力图把文艺各门类打通,“举此概乎彼,举少概乎多”②,用简练的语言,作突出重点的评论,通过“触类引伸”,来显示复杂的内容。因而,相对于一般《诗话》、《词话》和文论来说,具有综合的趋势,六卷既能独立成章,又能“触类引伸”,相得益彰。①郭绍虞:《清诗话。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4页。②刘熙载:《艺概。叙》,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页。-- 167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151其一、“诗文一源”,相通相异。刘熙载论述韩愈的诗作有正有奇;实与韩愈自身的文论中的主张一致。指出:诗文一源,昌黎诗有正有奇,正者即所谓“约《六经》之旨而成文”,奇者即所谓“时有感激怨懟奇怪之辞。”①这里讲的“源”,不是生活的“源”,而是创作理论之“源”。韩愈以自己文(散文)的创作理论,作为自己创作诗歌的基础。韩愈的诗“正”,以其《赠张籍》:“此日足可惜。此酒不足尝”。“儒者之言,所由与任达者异。”②为证。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统观昌黎诗,颇以雄怪自喜”③,正是韩愈的诗“奇”。对于“奇”的文论引语,刘熙载未作诠释。文论引语中的“正”,即“约《六经》之旨成文”,其中的“旨”作了诠释。他指出:“旨”字专以本领言,不必其文之相似。故虽于《庄》、《骚》、太史、子云、相如之文博取兼资,其约经旨者自在也。陆傪见李习之《复性书》,曰:“子之言,尼父之心也。”亦不以文似孔子而云然。④这一段话,与他对韩愈《赠张籍》诗句的引伸、阐述是一致①刘熙载:《艺概。叙》,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页。②同上,第622页。③刘熙载:《艺概。叙》,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页。④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1页。-- 168251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的。“诗文一源”不正表现在这里吗?“诗文一源”,就同一作家来讲,就是以文观诗,或以诗观文,相互通邮驰驿。就不同作家来讲,也有创作理论之“源”相通的。比如:陈言务去,杜诗与韩文同。黄山谷、陈后山诸公学杜在此。①“唯陈言之务去”,②出自韩昌黎《答李翊书》;《樊绍述墓志铭》中也有论述。刘熙载对于“唯陈言之务去”,有着自己的理解和阐述,以为:所谓陈言者,非必剿袭古人之说以为己有也,只识见议论落于凡近,未能高出一头,深入之境,自“结撰至思”者观之,皆陈言也。③从这里可以看出“高出一头,深入一境”,成为非陈言的标准。而在刘熙载的心目中,杜诗又是“高、大、深俱不可及”的④。这是杜诗与韩文的创作理论之“源”相通的结果。诗与文相通,还在于它们在描绘手法和风格的传承上。刘熙载认为:文有文律,陆机《文赋》所谓“普辞条与文律”是①同上,第68页。②《中国历代文论选》上册,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431页。③《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2—23页。④同上,第59页。-- 169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351也。杜诗云:“晚节渐于诗律细,”使将诗律。“律”字解作五律七律,则文律又何解乎?大抵只是以法律耳①。如此说来,诗文“律”相同,即诗文“法”相同也。就象杜诗和《史记》在描绘手法和风格上相同一样:杜陵五七古叙事,节次波澜,离合断续,从《史记》得来,而苍莽雄直之气,亦逼近之,毕仲游但谓杜诗似司马迁而不系一辞,正欲使人自得耳。②“细筋入骨如秋鹰,字外出力中藏棱。”《史记》、杜诗其有焉③。虽然“骚为赋之祖”④,但是,在《诗概》这部分,刘熙载还是讲到《楚辞》、《离骚》、说明它可以作为“诗”的一种。郦道元的《水经注》包含了《楚辞》的胜境,也是文诗相通的一个事例:郦道元叙山水,峻洁层深,奄有《楚辞。山鬼》、《招隐士》胜境。柳柳州游记,此其先导耶⑤?但是,刘熙载认为,诗文毕竟有不同之处:文所不能言之意,诗或能言之。大抵文善醒,诗善醉,醉中语亦有醒时道不到者。盖其天机之发,不可思①《艺概》,第77页。②同上,第60页。③同上,第60页。④同上,第87页。⑤同上,第18页。-- 170451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议也。故余论文旨曰:“惟此圣人,瞻言百里。”论诗旨曰:“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