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帝一连数日,不愿起床,太后闻知,自来探视,见惠帝似傻子一般,急召医官诊治。 医官报称病患怔忡,投了好几服安神解忧的药剂,才觉有些清爽,想起赵王母子,又是呜咽不止。吕太后再遣宫监探问,惠帝向他发话道:“汝为我奏闻太后,此事非人类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可请太后自行主裁罢!” 宫监返报太后,太后并不悔杀戚姬母子,但悔不该令惠帝往看“人彘”旋即把银牙一咬,决意照旧行去,不暇顾及惠帝了。小子有诗叹道:娄猪未定寄豭来,人彘如何又惹灾! 可恨淫妪太不道,居然为蜴复为虺。 欲知吕太后后来行事,且看下回再叙。 有史以来之女祸,在汉以前,莫如褒妲。褒妲第以妖媚闻,而惨毒尚不见于史。自吕雉出而淫悍之性,得未曾有,食其可私,韩彭可杀,甚且欲尽诛诸将,微郦商,则冤死者更不少矣。厥后复鸩死赵王,惨害戚夫人,虽未始非戚氏母子之自取,而忍心辣手,旷古未闻,甚矣,悍妇之毒逾蛇蝎也。惠帝仁有余而智不足,既不能保全少弟,复不能几谏母后,徒为是惊忧成疾,夭折天年,其情可悯,其咎难辞,敝笱之刺,宁能免乎!第四十二回 媚公主靦颜拜母 戏太后嫚语求妻 却说吕太后害死赵王母子,遂徙淮南王友为赵王,且把后宫妃嫔,或锢或黜,一律扫尽,方出了从前恶气。只赵相周昌,闻得赵王身死,自恨无法保全,有负高祖委托,免不得郁郁寡欢,嗣是称疾不朝,厌闻外事。吕太后亦置诸不问,到了惠帝三年,昌竟病终,赐谥悼侯,命子袭封,这还是报他力争废立的功劳。吕太后又恐列侯有变,增筑都城,迭次征发丁夫,数至二三十万,男子不足,济以妇女,好几年才得造成。周围计六十五里,城南为南斗形,城北为北斗形,造得非常坚固,时人号为斗城。无非民脂民膏。 惠帝二年冬十月,齐王肥由镇入朝。肥是高祖的庶长子,比惠帝年大数岁,惠帝当然待以兄礼,邀同入宫,谒见太后。太后佯为慰问,心中又动了杀机,想把齐王肥害死。毒上加毒。可巧惠帝有意接风,命御厨摆上酒肴,请太后坐在上首,齐王肥坐在左侧,自己坐在右旁,如家人礼。肥也不推辞,竟向左侧坐下,太后越生忿恨,目注齐王,暗骂他不顾君臣,敢与我子作为兄弟,居然上坐。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遂借更衣为名,返入内寝,召过心腹内侍,密嘱数语,然后再出来就席。惠帝一团和气,方与齐王乐叙天伦,劝他畅饮,齐王也不防他变,连饮了好几杯。嗣由内侍献上酒来,说是特别美酒,酌得两卮,置诸案上。太后令齐王饮下,齐王不敢擅饮,起座奉觞,先向太后祝寿。太后自称量窄,仍令齐王饮尽,齐王仍然不饮,转敬惠帝。惠帝亦起,欲与齐王互相敬酒,好在席上共有两卮,遂将一卮与肥,一卮接在手中,正要衔杯饮入,不防太后伸过一手,突将酒卮夺去,把酒倾在地上。惠帝不知何因,仔细一想,定是酒中有毒,愤闷得很。齐王见太后举动蹊跷,也把酒卮放下,假称已醉,谢宴趋出。 返至客邸,用金贿通宫中,探听明白,果然是两卮鸩酒。当下喜惧交并,自思一时幸免,终恐不能脱身,辗转图维,无术解救。没奈何召入随员,与他密商,有内史献议道:“大王如欲回齐,最好自割土地,献与鲁元公主,为汤沐邑。公主系太后亲女,得增食采,必博太后欢心,太后一喜,大王便好辞行了!” 幸有此策。齐王依计行事,上表太后,愿将城阳郡献与公主,未几即得太后褒诏。齐王乃申表辞行,偏偏不得批答,急得齐王惊惶失措,再与内史等商议,续想一法写入表章,愿尊鲁元公主为王太后,事以母礼。以同父姊妹为母,不知他从何处想来?这篇表文呈递进去,果有奇效,才经一宿,便有许多宫监宫女,携着酒肴,趋入邸中,报称太后皇上,及鲁元公主,在后就到,为王饯行。齐王大喜,慌忙出邸恭迎。小顷便见銮驾到来,由齐王跪伏门外,直至銮舆入门,方敢起身随入。吕太后徐徐下舆,挈着惠帝姊弟两人,登堂就座。齐王拜过太后,再向鲁元公主前,行了母子相见的新礼,引得吕太后笑容可掬。就是鲁元公主,与齐王年龄相类,居然老着脸皮,自命为母,戏呼齐王为儿,一堂笑语,备极欢娱。及入席以后,太后上坐,鲁元公主坐左,惠帝坐右,齐王下坐相陪。浅斟低酌,逸兴遄飞,再加一班乐工,随驾同来,笙簧杂奏,雅韵悠扬,太后悦目赏心,把前日嫌恨齐王的私意,一齐抛却,直饮到日落西山,方才散席。齐王送回銮驾,乘机辞行,夤夜备集行装,待旦即去,离开了生死关头,驰还齐都,仿佛似死后还魂,不胜庆幸了。命中不该枉死,故得生还。是年春正月间,兰陵井中,相传有两龙现影。想是一条老雌龙,一条小雄龙。未几又得陇西传闻,地震数日。到了夏天,又复大旱。种种变异,想是为了吕后擅权,阴干天谴。是为新学界中所不道,但我国古史,尝视为天人相应,故特录之。及夏去秋来,萧相国何,抱病甚重,惠帝亲往视病,见他骨瘦如柴,卧起需人,料知不能再治,便唏嘘问何道:“君百年后,何人可代君任?” 何答说道:“知臣莫若君。” 惠帝猛忆起高祖遗嘱,便接口道:“曹参可好么?” 何在榻上叩首道:“陛下所见甚是,臣死可无恨了!” 惠帝又安慰数语,然后还宫。过了数日,何竟病殁,蒙諡为文终侯,使何子禄袭封酂侯。何毕生勤慎,不敢稍纵,购置田宅,必在穷乡僻壤间,墙屋毁损,不令修治。尝语家人道:“后世有贤子孙,当学我俭约,如或不贤,亦省得为豪家所夺了!” 后来子孙继起,世受侯封,有时因过致谴,总不至身家绝灭,这还是萧相国以俭传家的好处。 留讽后世。 齐相曹参,闻萧何病逝,便令舍人治装。舍人问将何往?参笑说道:“我即日要入都为相了。” 舍人似信非信,权且应命料理,待行装办齐,果得朝使前来,召参入都为相,舍人方知参有先见,惊叹不休。参本是一员战将,至出为齐相,刻意求治,志在尚文,因召集齐儒百余人,遍询治道,结果是人人异词,不知所从。嗣访得胶西地方,有一盖公,老成望重,不事王侯,乃特备了一份厚礼,使人往聘,竭诚奉迎。幸得盖公应聘到来,便殷勤款待,向他详询。盖公平日,专治黄帝老子的遗言,此时所答,无非是归本黄老,大致谓治道毋烦,须出以清静,自定民心。参很是佩服,当下避居厢房,把正堂让给盖公,留他住着,所有举措,无不奉教施行,民心果然翕服,称为贤相。自从参到齐国,已阅九年,至此应召起行,就将政务一切,交与后任接管,且嘱托后相道:“君此后请留意狱市,慎勿轻扰为要。” 后相答问道:“一国政治,难道除此外,统是小事么?” 参又说道:“这也并不如此,不过狱市两处,容人不少,若必一一查究,奸人无所容身,必致闹事,这便叫做庸人自扰了,我所以特别嘱托呢!” 惩奸不应过急,纵奸亦属非宜。曹参此言,得半失半。后相才无异言。参遂向齐王告别,随使入都,谒过惠帝母子,接了相印,即日视事。 当时朝臣私议,共说萧曹二人,同是沛吏出身,本来交好甚密,嗣因曹参积有战功,封赏反不及萧何,未免与何有嫌。现既入朝代相,料必至怀念前隙,力反前政,因此互相戒儆,唯恐有意外变端,关碍身家。还有相府属官,日夜不安,总道是曹参接任,定有一番极大的调动。谁知参接印数日,一些儿没有变更,又过数日,仍然如故,且揭出文告,凡用人行政,概照前相国旧章办理,官吏等始放下愁怀,誉参大度。参不动声色,安历数旬,方渐渐的甄别属僚,见有好名喜事,弄文舞法的人员,黜去数名,另选各郡国文吏,如高年谨厚,口才迟钝诸人,罗致幕下,令为属吏,嗣是日夕饮酒,不理政务。 有几个朝中僚佐,自负才能,要想入陈谋议,他也并不谢绝,但一经见面,便邀同宴饮,一杯未了,又是一杯,务要劝入醉乡。僚佐谈及政治,即被他用言截住,不使说下,没奈何止住了口,一醉乃去。古人有言,上行下效,捷于影响,参既喜饮,属吏也无不效尤,统在相府后园旁,聚坐饮酒。饮到半酣,或歌或舞,声达户外。参虽有所闻,好似不闻一般,惟有二三亲吏,听不过去,错疑参未曾闻知,故意请参往游后园。参到了后园中,徐玩景色,巧有一阵声浪,传递过来,明明是属吏宴笑的喧声,参却不以为意,反使左右取入酒肴,就在园中择地坐下,且饮且歌,与相唱和。这真令人莫名其妙,暗暗的诧为怪事。原是一奇。参不但不去禁酒,就是属吏办事,稍稍错误,亦必替他掩护,不愿声张,属吏等原是感德,惟朝中大臣,未免称奇,有时入宫白事,便将参平日行为,略略奏闻。 惠帝因母后专政,多不惬意,也借这杯中物,房中乐,作为消遣,聊解幽愁。及闻得曹参所为,与己相似,不由的暗笑道:“相国也来学我,莫非瞧我不起,故作此态。” 正在怀疑莫释的时候,适值大中大夫曹窟入侍,窟系参子,当由惠帝顾语道:“汝回家时,可为朕私问汝父道:高祖新弃群臣,嗣皇帝年尚未冠,全仗相国维持,今父为相国,但知饮酒,无所事事,如何能治平天下?如此说法,看汝父如何答言,即来告我。” 窟应声欲退,惠帝又说道:“汝不可将这番言词,说明由我教汝哩。” 窟奉命归家,当如惠帝所言,进问乃父,惟遵着惠帝密嘱,未敢说出上命。道言甫毕,乃父曹参,竟攘袂起座道:“汝晓得甚么?敢来饶舌!” 说着,就从座旁取过戒尺,把窟打了二百下,随即叱令入侍,不准再归。又是怪事。窟无缘无故,受了一番痛苦,怅然入宫,直告惠帝。知为君隐,不知为父隐,想是有些恨父了。 惠帝听说,越觉生疑,翌日视朝,留心左顾,见参已经站着,便召参向前道:“君为何责窟?窟所言实出朕意,使来谏君。” 参乃免冠伏地,顿首谢罪,又复仰问惠帝道:“陛下自思圣明英武,能如高皇帝否?” 惠帝道:“朕怎敢望及先帝?” 参又道:“陛下察臣材具,比前相萧何,优劣如何?” 惠帝道:“似乎不及萧相国。” 参再说道:“陛下所见甚明,所言甚确。从前高皇帝与萧何定天下,明订法令,备具规模,今陛下垂拱在朝,臣等能守职奉法,遵循勿失,便算是能继前人,难道还想胜过一筹么?” 惠帝已经悟着,乃更语参道:“我知道了,君且归休罢。” 参乃拜谢而出,仍然照常行事。百姓经过大乱,但求小康,朝廷没有甚么兴革,官府没有甚么征徭,就算做天下太平,安居乐业,所以曹参为相,两三年不行一术,却得了海内讴歌,交相称颂。当时人民传诵道:“萧何为法,顜音较若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净,民以宁一。” 到了后世史官,亦称汉初贤相,要算萧曹,其实萧何不过恭慎,曹参更且荒怠,内有淫后,外有强胡,两相不善防闲,终致酿成隐患。秉公论断,何尚可原,参实不能无咎呢!抑扬得当。 且说匈奴国中冒顿单于,自与汉朝和亲以后,总算按兵不动,好几年不来犯边。至高祖驾崩,耗问遥传,冒顿遂遣人入边侦察,探得惠帝仁柔,及吕后淫悍略情,遂即藐视汉室,有意戏弄,写着几句谑浪笑傲的嫚词,当作国书,差了一个弁目,赍书行至长安,公然呈入。惠帝方纵情酒色,无心理政,来书上又写明汉太后亲阅,当然由内侍递至宫中,交与吕后。吕后就展书亲览,但见书中写着: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娱,愿以所有,易其所无。 吕后看到结末两语,禁不住火星透顶,把书撕破,掷诸地上。想是只喜审食其,不喜冒顿。一面召集文武百官,入宫会议,带怒带说道:“匈奴来书,甚是无礼,我拟把他来人斩首,发兵往讨,未知众意如何?” 旁有一将闪出道:“臣愿得兵十万,横行匈奴中!” 语尚未完,诸将见是舞阳侯樊哙发言,统皆应声如响,情愿从征。忽听得一人朗语道:“樊哙大言不惭,应该斩首!” 这一语不但激怒樊哙,嗔目视着;就是吕太后亦惊出意外。留神一瞧,乃是中郎将季布。又来出风头了。布不待太后申问,忙即续说道:“从前高皇帝北征,率兵至三十多万,尚且受困平城,被围七日,彼时哙为上将,前驱临阵,不能努力解围,徒然坐困,天下尝传有歌谣云:‘平城之中亦诚苦,七日不食,不能彀弩!’今歌声未绝,兵伤未瘳,哙又欲摇动天下,妄言十万人可横行匈奴,这岂不是当面欺上么?且夷狄情性,野蛮未化,我邦何必与较,他有好言,不足为喜,他有恶言,也不足为怒,臣意以为不宜轻讨哩。” 吕太后被他一说,倒把那一腔盛怒,吓退到子虚国,另换了一种惧容。就是樊哙也回忆前情,果觉得匈奴可怕,不敢与季布力争。老了,老了,还是与吕媭欢聚罢。当下召入大谒者张释,令他草一复书,语从谦逊,并拟赠他车马,亦将礼意写入书中,略云:单于不忘敝邑,赐之以书,敝邑恐惧,退日自图,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单于过听,不足以自汙,敝邑无罪,宜在见赦,窃有御车二乘,马二驷,以奉常驾。 书既缮就,便将车马拨交来使,令他带同复书,反报冒顿单于。冒顿见书意谦卑,也觉得前书唐突,内不自安,乃复遣人入谢,略言僻居塞外,未闻中国礼义,还乞陛下赦宥等语。此外又献马数匹,另乞和亲。大约因吕后复书发白齿落,不愿相易,所以另求他女。吕太后乃再取宗室中的女子,充作公主,出嫁匈奴。冒顿自然心欢,不复生事。但汉家新造,冠冕堂皇,一位安富尊荣的母后,被外夷如此侮弄,还要卑词逊谢,送他车马,给他宗女,试问与中国朝体,玷辱到如何地步呢!说将起来,无非由吕后行为不正,所以招尤。她却不知少改,仍然与审食其混做一淘,比那高祖在日,恩爱加倍。审食其又恃宠生骄,结连党羽,势倾朝野,中外人士,交相訾议。渐渐的传入惠帝耳中,惠帝又羞又忿,不得不借法示惩,要与这淫奴算帐了。小子有诗叹道:几经愚孝反成痴,欲罚雄狐已太迟,尽有南山堪入咏,问他可读古齐诗? 究竟惠帝如何惩处审食其,待至下回再表。 偏憎偏爱,系妇人之通病,而吕后尤甚。亲生子女,爱之如掌上珠,旁生子女,憎之如眼中钉,杀一赵王如意,犹嫌不足,且欲举齐王肥而再鸩之,齐王不死亦仅矣。迨以城阳郡献鲁元公主,即易恨为喜,至齐王事鲁元公主为母,则更盛筵相待,即日启行。赏考迁固二史,于鲁元公主之年龄,未尝详载,要之与齐王不相上下,或由齐王早生一二岁,亦未可知。齐王愿事同父姊妹为母,谬戾已甚,而吕后反喜其能媚己女,何其偏爱之深,至于此极!厥后且以鲁元女为惠帝后,逆伦害理,一误再误,无怪其不顾廉耻,行同禽兽,甘引审食其为寄豭也。冒顿单于遗书嫚亵,戚本自诒,复书且以年老为辞,假使年貌未衰,果将出嫁匈奴否欤?盈廷大臣,不知谏阻,而季布反主持其间,可耻孰甚!是何若屠狗英雄之尚有生气乎!第四十三回 审食其遇救谢恩人 吕娥姁挟权立少帝 却说惠帝闻母后宣淫,与审食其暗地私通,不由的恼羞成怒,要将食其处死。但不好显言惩罪,只好把他另外劣迹,做了把柄,然后捕他入狱。食其也知惠帝有意寻衅,此次被拘,煞是可虑,惟尚靠着内援,日望这多情多义的吕太后,替他设法挽回,好脱牢笼。吕太后得悉此事,非不着急,也想对惠帝说情,无如见了惠帝,一张老脸,自觉发赤,好几次不能出口。也怕倒霉么?只望朝中大臣,曲体意旨,代为救免,偏偏群臣都嫉视食其,巴不得他一刀两段,申明国法,因此食其拘系数日,并没有一人出来保救。且探得廷尉意思,已经默承帝旨,将要谳成大辟,眼见得死多活少,不能再入深宫,和太后调情作乐了。惟身虽将死,心终未死,总想求得一条活路,免致身首两分,辗转图维,只有平原君朱建,受我厚惠,或肯替我画策,亦未可知,乃密令人到了建家,邀建一叙。 说起朱建的历史,却也是个硁硁小信的朋友,他本生长楚地,尝为淮南王英布门客。布谋反时,建力谏不从,至布已受诛,高祖闻建曾谏布,召令入见,当面嘉奖,赐号平原君。 建因此得名,遂徙居长安。长安公卿,多愿与交游,建辄谢绝不见,惟大中大夫陆贾,往来莫逆,联成知交。审食其也慕建名,欲陆贾代为介绍,与建结好,偏建不肯贬节。虽经贾从旁力说,始终未允,贾只好回复食其。会建母病死,建生平义不苟取,囊底空空,连丧葬各具,都弄得无资措办,不得不乞贷亲朋。陆贾得此消息,忙趋至食其宅中,竟向食其道贺。 怪极。食其怪问何事?陆贾道:“平原君的母亲已病殁了。” 食其不待说毕,便接入道:“平原君母死,与我何干?” 贾又道:“君侯前日,尝托仆介绍平原君,平原君因老母在堂,未敢轻受君惠,以身相许;今彼母已殁,君若厚礼相馈,平原君必感君盛情,将来君有缓急,定当为君出力,是君便得一死士了,岂不可贺!” 食其甚喜,乃遣人赍了百金,送与朱建当作赙仪。朱建正东借西掇,万分为难,幸得这份厚礼,也只好暂应急需,不便峻情郤还,乃将百金收受,留办丧具。百金足以汙节,贫穷之累人实甚!一班趋炎附势的朝臣,闻得食其厚赠朱建,乐得乘势凑奉,统向朱家送赙,少约数金,多且数十金,统共计算,差不多有五百金左右。朱建不能受此却彼,索性一并接收,倒把那母亲丧仪,备办得闹闹热热。 到了丧葬毕事,不得不亲往道谢,嗣是审食其得与相见,待遇甚殷。建虽然鄙薄食其,至此不能坚守初志,只好与他往来。 及食其下狱,使人邀建,建却语来使道:“朝廷方严办此案,建未敢入狱相见,烦为转报。” 使人依言回告食其,食其总道朱建负德,悔恨兼并,自思援穷术尽,拚着一死,束手待毙罢了。谁知食其命未该死,绝处逢生,在狱数日,竟蒙了皇恩大赦,放出狱中。食其喜出望外,匆匆回家,想到这番解免,除太后外,还是何人?不料仔细探查,并不由太后救命,乃是惠帝幸臣闳孺,替他哀求,才得释放,不由的惊讶异常。原来宫廷里面内侍甚多,有一两个巧言令色的少年,善承主意,往往媚态动人,不让妇女。古时宋朝弥子瑕,传播“春秋”就是汉高祖得国以后,也宠幸近臣籍孺,好似戚夫人一般,出入与偕。补前文所未及。至惠帝嗣位,为了母后淫悍,无暇理政,镇日里宴乐后宫,遂有一个小臣闳孺,仗着那面庞俊秀,性情狡慧,十分巴结惠帝,得了主眷,居然参预政事,言听计从。惟与审食其会少离多,虽然有些认识,彼此却无甚感情。食其闻他出头解救,免不得咄咄称奇,但既得他保全性命,理该前去拜谢。及见了闳孺,由闳孺说及原因,才知救命恩人,直接的似属闳孺,间接的实为朱建。 建自回复食其使人,外面毫不声张,暗中却很是关切。他想欲救食其,只有运动惠帝幸臣,帮他排解,方可见功。乃亲至闳孺住宅,投刺拜会。闳孺也知朱建重名,久思与他结识,偏得他自来求见,连忙出来欢迎,建随他入座,说了几句寒暄的套话,即请屏去侍役,低声与语道:“辟阳侯下狱,外人都云足下进谗,究竟有无此事?” 一鸣惊人。闳孺惊答道:“素与辟阳侯无仇,何必进谗?此说究从何而来?” 建说道:“众口悠悠,本无定论,但足下有此嫌疑,恐辟阳一死,足下亦必不免了。” 闳孺大骇,不觉目瞪口呆。建又说道:“足下仰承帝宠,无人不知,若辟阳侯得幸太后,也几乎无人不晓。今日国家重权,实在太后掌握,不过因辟阳下吏,事关私宠,未便替他说情。今日辟阳被诛,明日太后必杀足下,母子龃龉,互相报复,足下与辟阳侯,凑巧当灾,岂不同归一死么?” 闳孺着急道:“据君高见,必须辟阳侯不死,然后我得全生。” 建答道:“这个自然。君诚能为辟阳侯哀请帝前,放他出狱,太后亦必感念足下,足下得两主欢心,富贵当比前加倍哩。” 闳孺点首道:“劳君指教,即当照行便了。” 建乃别去。到了次日,便有一道恩诏,将食其释出狱中。看官阅此,应知闳孺从中力请,定有一番动人的词色,能使惠帝怒意尽销,释放食其,可见佥壬伎俩,不亚娥眉。女子小人,原是相类。惟食其听了闳孺所述,已晓得是朱建疏通,当即与闳孺揖别,往谢朱建。建并不夸功,但向食其称贺,一贺一谢,互通款曲,从此两人交情,更添上一层了。看到后来结局,建总不免失计。 吕太后闻得食其出狱,当然喜慰,好几次召他进宫。食其恐又蹈复辙,不敢遽入,偏被那宫监纠缠,再四敦促,没奈何硬着头皮,悄悄的跟了进去。及见了吕太后,略略述谈,便想告退,奈这位老淫妪,已多日不见食其,一经聚首,怎肯轻轻放出,先与他饮酒洗愁,继同他入帏共枕,续欢以外,更密商善后问题。毕竟老淫妪智虑过人,想出一条特别的妙策,好使惠帝分居异处,并有人从旁牵绊,免得他来管闲事。 这条计划,审食其也很是赞成。 看官听着,惠帝当十七岁嗣位,至此已阅三载,刚刚是二十岁了。寻常士大夫家,子弟年届弱冠,也要与他合婚,况是一位守成天子,为何即位三年,尚未闻册立皇后呢?这是吕太后另有一番思想,所以稽延。他因鲁元公主,生有一女,模样儿却还齐整,情性儿倒也温柔,意欲配与惠帝,结做重亲,只可惜年尚幼稚,一时不便成礼。等到惠帝三年,那外孙女尚不过十龄以上,论起年龄关系,尚是未通人道,吕太后却假公济私,迫不及待,竟命太史诹吉,择定惠帝四年元月,行立后礼。惠帝明知女年相差,约近十岁,况鲁元公主,乃是胞姊,胞姊的女儿,乃是甥女,甥舅配做夫妻,岂非乱伦。偏太后但顾私情,不管辈分,欲要与他争执,未免有违母命,因此将错便错,由他主持。真是愚孝。 转瞬间已届佳期,鲁元公主,与乃夫张敖,准备嫁女,原是忙碌得很。吕太后本与惠帝同居长乐宫,此番筹办册后大典,偏令在未央宫中,安排妥当,举行盛仪,一则使惠帝别宫居住,自己好放心图欢,二则使外甥女羁住惠帝,叫他暗中监察,省得惠帝轻信蜚言,这便是枕席喁喁的妙计。此计一行,外面尚无人知觉,就是甥舅成婚,虽似名分有乖,大众都为他是宫闱私事,无关国家,何必多去争论,自惹祸端,所以噤若寒蝉,惟各自备办厚礼,送往张府,为新皇后添妆。吉期一届,群至张府贺过了喜,待到新皇后出登凤辇,又一齐簇拥入宫,同去襄礼。皇家大婚,自有一种繁文缛节,不劳细述。及册后礼毕,龙凤谐欢,新皇后娇小玲珑,楚楚可爱,虽未能尽惬帝意,却觉得怀间偎抱,玉软香柔。恐犹乳臭。惠帝也随遇而安,没甚介意。接连又举行冠礼,宫廷内外的臣工,忙个不了。一面大赦天下,令郡国察举孝悌力田,免除赋役,并将前时未革的苛禁,酌量删除。秦律尝禁民间挟书,罪至族诛,至是准民储藏,遗书得稍稍流传,不致终没,这也是扶翼儒教的苦衷。 惟自惠帝出居未央宫,与长乐宫相隔数里,每阅三五日入朝母后,往来未免费事。吕太后暗暗喜欢,巴不得他旬月不来,独惠帝顾全孝思,总须随时定省,且亦料知母后微意,越要加意殷勤。因思两宫分隔东西,中间须经过几条市巷,銮跸出入,往往辟除行人,有碍交通,乃特命建一复道,就武库南面,筑至长乐宫,两面统置围墙,可以朝夕来往,不致累及外人。当下鸠工赶筑,定有限期,忽由叔孙通入谏道:“陛下新筑复道,正当高皇帝出游衣冠的要路,奈何把他截断,渎嫚祖宗?” 惠帝大惊道:“我一时失却检点,致有此误,今即令罢工便了。” 叔孙通道:“人主不应有过举,今已兴工建筑,尽人皆知,如何再令废止呢?” 惠帝道:“这却如何是好?” 通又道:“为陛下计,惟有就渭北地方,另建原庙,可使高皇帝衣冠,出游渭北,省得每月到此。且广建宗庙,也是大孝的根本,何人得出来批评呢。” 惠帝乃转惊为喜,复令有司增建原庙,原庙的名义,就是再立的意思。从前高祖的陵寝,本在渭北,陵外有园,所有高祖留下的衣冠法物,并皆收藏一室,唯按月取出衣冠,载入法驾中,仍由有司拥卫,出游高庙一次,向例号为游衣冠。但高庙设在长安都中,衣冠所经,正与惠帝所筑的复道,同出一路,所以叔孙通有此谏诤,代为设法,使双方不致阻碍。 实在是揣摩迎合,善承主旨,不足为后世法呢。论断谨严。及原庙将竣,复道已成,惠帝得常至长乐宫,吕太后亦无法阻止,只得听他自由,不过自己较为小心,免露马脚罢了。 既而两宫中屡有灾异,祝融氏尝来惠顾,累得宫娥彩女,时有戒心。总计自惠帝四年春季,延至秋日,宫内失火三次,长乐宫中鸿台,未央宫中的凌室,系藏冰室,冰室失火,却是一奇。先后被焚。还有织室亦付诸一炬,所失不资。此外又有种种怪象,如宜阳雨血,十月动雷,冬天桃李生华,枣树成实,都是古今罕闻。即阴盛阳衰之兆。 过了一年,相国曹参,一病身亡,予諡曰懿,子窟袭爵平阳侯。吕太后追忆高祖遗言,拟用王陵陈平为相,踌躇了两三月,已是惠帝六年,乃决计分任两人,废去相国名号,特设左右二丞相,右丞相用了王陵,左丞相用了陈平,又用周勃为太尉,夹辅王家。未几留侯张良,也即病终。良本来多病,且见高祖屠戮功臣,乐得借病为名,深居简出,平时托词学仙,不食五谷。及高祖既崩,吕后因良保全惠帝,格外优待,尝石他入宴,强令进食,并与语道:“人生世上,好似白驹过隙,何必自苦若此!” 想她亦守着此意,故乐得寻欢,与人私通。良乃照旧加餐。至是竟致病殁,由吕太后特别赙赠,赐諡文成。良尝从高祖至谷城,取得山下黄石,视作圯上老人的化身,设座供奉。临死时留有遗嘱,命将黄石并葬墓中。长子不疑,照例袭封,次子辟疆,年才十四,吕太后为报功起见,授官侍中。谁知勋臣懿戚,相继沦亡,留侯张良,方才丧葬,舞阳侯焚哙,又复告终。哙是吕太后的妹夫,又系高祖时得力遗臣,自然恤典从优,加諡为武,命子樊伉袭爵。且尝召女弟吕媭,入宫排遣,替她解忧,姊妹深情,也不足怪。总不及汝老妪的快乐。 好容易又过一年,已是惠帝七年了,孟春月朔日食,仲夏日食几尽。到了仲秋,惠帝患病不起,竟在未央宫中,撒手归天。一班文武百官,统至寝宫哭灵,但见吕太后坐在榻旁,虽似带哭带语,唠叨有声,面上却并无一点泪痕。大众偷眼瞧视,都以为太后只生惠帝,今年甫二十有四,在位又止及七年,乃遭此短命,煞是可哀,为何有声无泪,如此薄情?一时猜不出太后心事,各待至棺殓后,陆续退出。侍中张辟疆,生性聪明,童年有识,他亦随班出入,独能窥透吕太后隐情。径至左丞相陈平住处,私下进言道:“太后独生一帝,今哭而不哀,岂无深意?君等曾揣知原因否?” 陈平素有智谋,到此也未曾预想,一闻辟疆言论,反觉得惊诧起来,因即随声转问道:“究竟是甚么原因?” 辟疆答道:“主上驾崩,未有壮子,太后恐君等另有他谋,所以不遑哭泣?但君等手握枢机,无故见疑,必至得祸,不若请诸太后,立拜吕台吕产为将,统领南北两军,并将诸吕一体授官,使得居中用事,那时太后心安,君等自然脱祸了。” 授权吕氏如刘氏何?辟疆究竟童年,不顾全局。 陈平听了,似觉辟疆所言,很是有理,遂即别了辟疆,竟入内奏闻太后,请拜吕台吕产为将军,分管南北禁兵。台与产皆吕太后从子,乃父就是周吕侯吕泽。南北二军,向为宫廷卫队,南军护卫宫中,驻扎城内,北军护卫京城,驻扎城外,这两军向归太尉兼管,若命吕台吕产分领,是都中兵权,全为吕氏所把持。吕太后但顾母族,不顾夫家,所以听得平言,正惬私衷,立即依议施行。于是专心哭子,每一举哀,声泪俱下,较诸前此情形,迥不相同。过了二十余日,便将惠帝灵輀,出葬长安城东北隅,与高祖陵墓相距五里,一作十里。 号为安陵。群臣恭上庙号,叫作孝惠皇帝。惠帝后张氏,究竟年轻,未得生男育女,吕太后却想出一法,暗取后宫中所生婴儿,纳入张后房中,佯称是张后所生,立为太子。又恐太子的生母,将来总要漏泄机关,索性把她杀死,断绝后患。计策固狡,奈天道不容何?惠帝既葬,便将伪太子立为皇帝,号做少帝。少帝年幼,吕太后即临朝称制,史官因少帝来历未明,略去不书,惟汉统究未中绝,权将吕后纪年,一是吕后为汉太后,道在从夫,二是吕后称制,为汉代以前所未闻,大书特书,寓有垂戒后人的意思。存汉诛吕,书法可谓谨严了。 小子有诗叹道:漫言男女贵平权,妇德无终自昔传;不信但看汉吕后,雌威妄煽欲滔天。 吕太后临朝以后,更欲封诸吕为王,就中恼了一位骨鲠忠臣,要与吕太后力争。欲知此人为谁,待至下回说明。 朱建生平,无甚表见,第营救审食其一事,为《史》《汉》所推美,特为之作传,以旌其贤。夫食其何人?淫乱之小人耳,国人皆曰可杀,而建以百金私惠,力为解免,私谊虽酬,如公道何!且如“史”“汉”所言,谓其行不苟合,义不取容,夫果有如此之行义,胡甘为百金所汙?母死无财,尽可守孔圣之遗训,敛首足形,还葬无椁,亦不失为孝子。建不出此,见小失大,宁足为贤?史迁乃以之称美,不过因自罹腐刑,无人救视,特借朱建以讽刺交游耳。班氏踵录迁文,相沿不改,吾谓迁失之私,而班亦失之陋也。彼如陈平之轻信张辟疆,请封诸吕,更不足道。吕氏私食其,宠诸吕,取他人子以乱汉统,皆汉相有以纵成之,本回标目,不称吕太后,独书吕娥衄,嫉恶之意深矣。然岂仅嫉视吕后已哉!第四十四回 易幼主诸吕加封 得悍妇两王枉死 却说吕太后欲封诸吕为王,示意廷臣,当时有一位大臣,首先反对道:“高皇帝尝召集众臣,宰杀白马,歃血为盟,谓非刘氏为王,当天下共击,不使蔓延。今口血未干,奈何背约!” 吕太后瞋目视着,乃是右丞相王陵,一时欲想驳诘,却是说不出理由,急得头筋饱绽,面颊青红。左丞相陈平,与太尉周勃,见太后神色改变,便齐声迎合道:“高帝平定天下,曾封子弟为王,今太后称制,分封吕氏子弟,有何不可?” 吕太后听了此言,方才易怒为喜,开了笑颜。王陵愤气填胸,只恨口众我寡,不便再言。待至辍朝以后,与平勃一同退出,即向二人发语道:“从前与高皇帝喋血为盟,两君亦尝在列,今高帝升遐,不过数年,太后究是女主,乃欲封诸吕为王,君等遽欲阿顺背约,将来有何面目,至地下去见高帝呢?” 千人诺诺,不如一士谔谔。平勃微笑道:“今日面折廷争,仆等原不如君,他日安社稷,定刘氏后裔,恐君亦不及仆等了。” 究属勉强解嘲,不得以后来安刘信为知几之言。陵未肯遽信,悻悻自去。 约阅旬日,就由太后颁出制敕,授陵为少帝太傅。陵知太后夺他相权,不如先几远引,尚可洁身,乃上书称病,谢职引归。后来安逝家中,无庸再表。了过王陵。惟陵既谢免,陈平得进任右丞相,至左丞相一缺,就用那幸臣审食其。食其本无相材,仍在宫中厮混,名为监督宫僚,实是趋承帷闼,不过太后宠眷特隆,所有廷臣奏事,往往归他取决,所以食其势焰,更倍曩时。吕太后更查得御史大夫赵尧,尝为赵王如意定策,荐任周昌相赵,见前文。 至此大权在手,遂诬他溺职,坐罪褫官,另召上党郡守任敖入朝,命为御史大夫。敖前为沛县狱掾,力护吕后,见前文。因此破格超迁,以德报德。一面追尊生父吕公为宣王,长兄周吕侯泽为悼武王,作为吕氏称王的先声。又恐人心未服,先从他处入手,特封先朝旧臣郎中令冯无择等为列侯,再取他人子五人,强名为惠帝诸子,一名彊,封淮阳王,一名不疑,封恒山王,一名山,封襄城侯,一名朝,封軹侯,一名武,封壶关侯。适鲁元公主病死,即封公主子张偃为鲁王,諡公主为鲁元太后。父降为侯,子得封王,真是子以母贵。于是欲王诸吕,密使大谒者张释,讽示左丞相陈平等人,请立诸吕为王。陈平等为势所迫,不得已阿旨上书,请割齐国的济南郡为吕国,做了吕台的王封。吕太后有词可借,即封吕台为吕王。偏吕台不能久享,受封未几,一病身亡。早死数年,免得饮刀,却是大幸。吕太后很是悲悼,命台子嘉袭封。此外封吕种释之子。为沛侯,吕平为扶柳侯,吕平系吕后姊子,依母姓吕。 吕禄为胡陵侯,吕他为俞侯,吕更始为赘其侯,吕忿为吕城侯,甚至吕太后女弟吕媭,亦受封为临光侯。何不封为女王? 吕氏子侄,俱沐光荣,威显无比。吕太后尚恐刘吕不睦,互相鱼肉,复想出一条亲上加亲的计策,使他联结婚姻,方可永久为欢,不致龃龉。是时齐王刘肥已死,予諡悼惠,命他长子襄嗣封。还有次子章,三子兴居,均召入京师,使为宿卫。当即将吕禄女配与刘章,封章为朱虚侯。兴居也得为东牟侯。又因赵王友与梁王恢,年并长成,也代作撮合山,把吕家女子,嫁与二王为妻。二王不敢违命,只好娶了过去。太后以为刘吕两姓,从此好相安无事了。 那知外面尚未生衅,内廷却已启嫌,吕太后所立的少帝,起初是年幼无知,由她播弄,接连做了三四年傀儡,却有些粗懂人事,往往偷听近侍密谈,得知吕后暗地掉包,杀死自己生母,硬要他母事张后。心中一恨,口中即随便乱言,就是张后平时教训,也全不听从,且任性怒说道:“太后杀死我母,待我年壮,总要为我母报仇!” 志向倒也不小,可惜卤莽一点。这种言语,被人听着,当即报知吕太后,太后大吃一惊,暗想他小小年纪,便有这般狂言,将来还当了得,不若趁早废去,结果了他,还可瞒住前谋,除灭后患。当下诱入少帝,把他送至永巷中,幽禁暗室,另拟择人嗣立。遂发出一道敕书,伪言少帝多病,迷罔昏乱,不能治天下,应由各大臣妥议,改立贤君。陈平等壹意逢迎,带领僚属,伏阙上陈道:“皇太后为天下计,废暗立明,奠定宗庙社稷,臣等敢不奉诏!” 说着,复顿首请示。吕太后尚令群臣推选,叫他退朝协议,议定后陈。大众奉命退出,互相讨论,究未知太后属意何人,不敢擅定。毕竟陈平多智,嘱托宫中内侍,密向太后问明,太后却已意有所属,欲立恒山王义,就是前日的襄城侯山。山为恒山王不疑弟,不疑夭逝,山因嗣封改名为义。一经太后授意内侍,转告群臣,群臣遂表请立义,由太后下诏依言,立义为帝。又叫他改名为弘,且将幽禁永巷的少帝,置诸死地,易称弘为少帝。弘年亦幼,吕太后仍得临朝,所有恒山王爵,令軹侯朝接封。已而淮阳王强亦死,壶关侯武继承兄爵,嗣为淮阳王。 独吕王嘉骄恣不法,傲狠无亲,连太后都看不过去,因欲把嘉废置,另立吕产为吕王。 产本嘉叔,即吕台胞弟。以弟继兄,已成当日惯例,偏吕太后假托公道,仍欲经过大臣会议,方好另封,所以延迟数日,未曾立定。适有一个齐人田子春,来游都下,察知宫中情事,巧为安排。一来是为吕氏效劳,二来是为刘氏报德,双方并进,也是个心计独工的智士。先是高祖从堂兄弟刘泽,受封营陵侯,留居都中,子春常到长安,旅次乏资,挽人引进泽门,立谈以下,甚合泽意。泽屡望封王,子春允为画策,当由泽赠金三百斤,托他钻谋。 不意子春得了厚赠,饱载归齐,泽大失所望,但还疑他家中有事,代为曲原。偏迟至二年有余,仍无音信,乃特遣人到齐,寻访子春,责他负友。子春正得金置产,经营致富,接到来使责言,慌忙谢过,且托使人返报,约期入都。待使人去后,也即整备行装,挈子同行。既至长安,并不向泽求见,却另赁大宅住下,取出囊中金银,贿托大谒者张释密友,为子介绍,求居门下。释本是阉人,因得宠吕后,骤致贵显,他心中也想罗致士人,倚作爪牙,一闻友人荐引田子,便即慨允收留。田子得父秘授,谄事张释,买动欢心,即请释到家宴饮。 释绝不推辞,昂然前往,到了子春赁宅,子春早盛设供张,开门迎接。待至释缓步登堂,左右旁顾,见他帷帐器具,无不华丽,仿佛与侯门相似,已是诧异得很,及肴核上陈,又皆件件精美,山珍海错,备列筵前,乐得开怀畅饮,自快老饕。饮至半酣,子春屏人与语道:“仆至都中,见王侯邸第百余,多是高皇帝的功臣,惟思太后母家吕氏,亦曾佐助高帝,立有大功,并且谊居懿戚,理应优待,今太后春秋已高,意欲多封母家子侄,但恐大臣不服,止立吕王一人,今闻吕王嘉得罪将废,太后必且另立吕氏,足下久侍太后,难道未知太后命意么?” 张释道:“太后命意,无非欲另立吕产呢。” 子春道:“足下既知太后隐衷,何不转告大臣,立刻奏请?吕产若得封王,足下亦不失为万户侯,否则足下知情不言,必为太后所恨,祸且及身了!” 田生之请封吕产,实是为刘泽着想,略迹原心,尚属可恕。张释惊喜道:“非君提醒此意,我且失机,他日得如君言,定当图报。” 子春谦逊一番,又各饮了好几杯,方才尽欢而别。 不到数日,即由吕太后升殿,问及群臣,决意废去吕嘉,改立他人。群臣已经张释示意,便将吕产保荐上去,太后甚喜,下诏废吕王嘉,立吕王产,至退朝后,取出黄金千斤,赏与张释。释却不忘前言,分金一半,转赠田子春。子春坚辞不受,释愈加敬礼,引为至交。嗣是常相往来,遇事辄商。子春方得做到本题,乘间进言道:“吕产为王,诸大臣究未心服,看来须要设法调停,才得相安。” 释问他有何妙法?子春道:“现今营陵侯刘泽,为诸刘长,虽得兼官大将军,究竟未受王封,不免怨望。足下何不入白太后,裂十余县,封泽为王?泽得了王封,必然心喜,诸大臣亦可无异言,就是吕王地位,也因此巩固了。” 释甚以为然,便去进白太后。太后本不欲多封刘氏,此时听了释言,封刘就是安吕,不为无计,并且泽妻为吕媭女,婚媾相关,当无他患,乃封刘泽为瑯琊王,遣令就国。子春为泽运动,已得成功,方自往见泽,向泽道贺。泽已查知封王原因,功出子春,当即下座相迎,延令就坐,盛筵相待。子春饮了数觥,便命撤席。泽不禁动疑,问为何事?子者道:“王速整装登程,幸勿再留,仆当随王同行便了。” 泽尚欲再问,子春但促他速行,不肯明言。故意弄巧。泽乃罢饮整装,夤夜备齐。子春返至寓所,草草收拾,俟至翌晨,复去催泽辞行。泽入宫谒见太后,报告行期,太后并不多言,泽即顿首告退。一出宫门,已由子春办好车马,请泽登车,一鞭加紧,马不停蹄,匆匆的驰出函谷关。既越关门,复急走数十里,始命缓辔徐行。泽尚以为疑,后来得知太后生悔,饬人追还,行至函谷关,已知无及,方才折回。泽乃服子春先见,格外礼遇,欢然就国去了。 太后方悔封刘泽,苦难收回成命,再加赵王友的妻室,入宫告密,说是赵王将有他变,气得吕太后倒竖双眉,立派使人,召还赵王。究竟赵王有无异谋,详查起来,实是子虚乌有,都由他妻室吕氏,信口捏造,有意架诬。吕女为赵王妻,仗着吕太后势力,欺凌赵王。 赵王屡与反目,别爱他姬,吕氏且妒且怒,遂不与赵王说明,径至长安,入白太后道:“赵王闻得吕氏为王,常有怨言,平居屡语人道:‘吕氏怎得为王?太后百年后,我定当讨灭吕氏,使无孑遗。’此外尚有许多妄语,无非是与诸吕寻仇,故特来报闻。” 吕太后信以为真,怎肯干休?一俟赵王召到,也不讯明虚实,立把他锢住邸中,派兵监守,不给饮食。赵王随来的从吏,私下进馈,都被卫兵阻住,甚且拘系论罪。可怜赵王友无从得食,饿得气息奄奄,因作歌鸣冤道:诸吕用事兮刘氏微,迫胁王侯兮强授我妃!我妃既妒兮诬我以恶,谗女乱国兮上曾不寤!我无忠臣兮何故弃国,自决中野兮苍天与直!吁嗟不可悔兮宁早自戕,为王饿死兮谁者怜之,吕氏绝理兮托天报仇! 歌声呜呜,饥肠辘辘,结果是饿死邸中。所遗骸骨,但用民礼藁葬长安,未知他妻曾否送葬。吕太后遂徙梁王恢为赵王,改封吕王产为梁王,又将后宫子太封济川王。产始终不闻就国,留京为少帝太傅。太尚年幼,亦不令东往,仍住宫中。赵王恢妻,便是吕产的女儿,阃内雌威,不可向迩,恢秉性孺弱,屡为所制。及移梁至赵,恢本不甚愿意,且从前赵都官吏,半为吕氏所把持,至此复由梁地带去随员,亦有吕姓多人,两处蟠互,累得恢事事受制,一些儿没有主权。那位床头夜叉,气焰越威,竟将恢所宠爱的姬妾,用药毒死。恢既经郁愤,复兼悲悼,辗转思想,毫无生趣,因撰成歌诗四章,令乐工谱入管弦,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益令恢悲不自胜,索性仰药自尽,到冥府中追寻爱姬,重续旧欢去了。倒是一个情种。 赵臣奏报恢丧,吕太后不责产女,反说恢为一妇人,竟甘自殉,上负宗庙,有亏孝道,不准再行立嗣。另遣使臣至代,授意代王,令他徙赵。代王恒避重就轻,情愿长守代边,不敢移封赵地,乃托朝使告辞。使臣返报吕太后,吕太后遂立吕禄为赵王,留官都中。禄父就是吕释之,时已去世,特追封为赵昭王。会闻燕王建病殁,遗有一子,乃是庶出,吕太后不欲他承袭封爵,潜遣刺客赴燕,刺死建子,独封吕台子通为燕王。于是高祖八男,仅存二人,一是代玉恒,一是淮南王长,加入齐吴楚及瑯琊等国,总算还有六七国。恒山淮阳济川三国姓氏可疑,故不列入。那吕氏亦有三王,吕产王梁,吕禄王赵,吕通王燕,与刘氏势力相侔。而且产禄遥领藩封,仍然蟠踞宫廷,手握兵马大权,势倾内外,这却非刘氏诸王,所能与敌。刘家天下,几已变做吕家天下了! 流光如驶,倏忽八年,这八年内,统是吕太后专制时代,阴阳反变,灾异迭生,忽而地震,忽而山崩,忽而水溢,忽而红日晦冥,星且尽现。吕太后却也有些知觉,尝见日食如钩,向天嗔语道:“这莫非为我不成?” 话虽如此,终究是本性难移,活一日,干一日,除死方休。少帝弘名为人主,不使与政,简直与木偶无二。内惟临光侯吕媭,左丞相审食其,大谒者张释,出纳诏奏,参赞秘谋;外惟吕产吕禄,分典禁兵,护卫宫廷。右丞相陈平,太尉周勃,有位无权,有权无柄,不过旅进旅退,借保声名。独有一位刘家子孙,少年负气;慷慨激昂,他却不肯冒昧图功,暗暗的待着机会,来出风头。小子有诗咏道:不顾纲常只逆施,妇人心性总偏私;须知龙种非全替,且看筵前拔剑时。 欲知此人为谁,待至下回再详。 妇道从夫,乃古今之通例,吕雉若不为刘家妇,如何得为皇后,如何得为皇太后!富贵皆出自夫家,奈何遽忘刘氏,徒欲尊宠诸吕乎?当其媾婚刘吕之时,尚不过欲母家子侄,同享荣华,非必欲遽倾刘氏也。然古人有言,物莫能两大,刘吕并权,势必相倾,彼吕氏两女,犹弃其夫而不顾,况产禄乎?田子春为刘泽计,先劝张释讽示大臣,请封吕产,然后以刘泽继之。泽居外而产居内,以势力论,泽亦何能及产!但观子春之本心,实为刘泽起见,且后来之安刘灭吕,泽与有功,故本回叙及此事,详而不略,贬亦兼褒。至若陈平周勃,则力斥其逢迎之失,不以后事而曲恕之,书法不隐,是固一良史手笔也,若徒以小说目之,傎矣!第四十五回 听陆生交欢将相 连齐兵合拒权奸 却说吕氏日盛,刘氏日衰,剩下几个高祖子孙,都是栗栗危惧,只恐大祸临头,独有一位年少气盛的龙种,却是隐具大志,想把这汉家一脉,力为扶持。这人为谁?就是朱虚侯刘章。刘氏子弟,莫如此人,故特笔提叙。他奉吕太后命令,入备宿卫,年龄不过二十,生得仪容俊美,气宇轩昂。娶了一个赵王吕禄的女儿,合成夫妇,两口儿却是很恩受,与前次的两赵王不同。吕太后曾为作合,见他夫妇和谐,自然喜慰,就是吕禄得此快婿,亦另眼相待,不比寻常。那知刘章却别有深心,但把这一副温存手段,笼络妻房,好教她转告母家,相亲相爱,然后好乘间行事,吐气扬眉。可见两赵王之死,半由自取,若尽如刘章,吕女反为利用了。 一夕入侍宫中,正值吕太后置酒高会,遍宴宗亲,列席不下百人,一大半是吕氏王侯。 刘章瞧在眼中,已觉得愤火中烧,但面上仍不露声色,静待太后命令。太后见章在侧,便命为酒吏,使他监酒。章慨然道:“臣系将种,奉命监酒,请照军法从事!” 太后素视章为弄儿,总道他是一句戏言,便即照允。待至大众入席,饮过数巡,自太后以下,都带着几分酒兴,章即进请歌舞,唱了几曲巴里词,演了一回莱子戏,引得太后喜笑颜开,击节叹赏。章复申请道:“臣愿为太后唱耕田歌。” 太后笑道:“汝父或尚知耕田,汝生时便为王子,怎知田务?” 章答说道:“臣颇知一二。” 太后道:“汝且先说耕田的大意。” 章吭声作歌道:“深耕溉种,立苗欲疏。非其种者,锄而去之。” 太后听着,已知他语带双敲,不便在席间诘责,只好默然无言。章佯作不知,但令近侍接连斟酒,灌得大众醉意醺醺,有一个吕氏子弟,不胜酒力,潜自逃去,偏偏被章瞧着,抢步下阶,拔剑追出,赶至那人背后,便喝声道:“汝敢擅自逃席么?” 那人正回头谢过,章张目道:“我已请得军法从事,汝敢逃席,明明藐法,休想再活了!” 说着,手起剑落,竟将他首级剁落,回报太后道:“适有一人逃席,臣已谨依军法,将他处斩!” 这数语惊动大众,俱皆失色。就是吕太后亦不禁改容,惟用双目盯住刘章,章却似行所无事,从容自若。太后瞧了多时,自思已准他军法从事,不能责他擅杀,只得忍耐了事。大众皆跼蹐不安,情愿告退,当由太后谕令罢酒,起身入内。众皆离席散去,章亦安然趋出。自经过这番宴席,诸吕始知章勇敢,怕他三分。吕禄也有些忌章,但为儿女面上,不好当真,仍然照常待遇。诸吕见禄且如此,怎好无故害章,没奈何含忍过去。惟刘氏子弟,暗暗生欢,都望章挽回门祚,可以抑制诸吕。就是陈平周勃等,亦从此与章相亲,目为奇才。 时临光侯后媭,女掌男权,竟得侯封,她与乃姊性情相类,专喜察人过失,伺间进谗。 至闻刘章擅杀诸吕,却也想不出什么法儿,加害章身,唯与陈平是挟有宿嫌,屡白太后,说他日饮醇酒,好戏妇人,太后久知媭欲报夫怨,有心诬告,所以不肯轻听,但嘱近侍暗伺陈平。平已探得吕媭谗言,索性愈耽酒色,沈湎不治,果然不为太后所疑,反为太后所喜。一日入宫白事,却值吕媭旁坐,吕太后待平奏毕,即指吕媭语平道:“俗语有言,儿女子话不可听,君但教照常办事,休畏我女弟吕媭,在旁多口,我却信君,不信吕媭哩!” 平顿首拜谢,起身自去。只难为了一个皇太后胞妹,被太后当面奚落,害得无地自容,几乎要淌下泪来。太后却对她冷笑数声,自以为能,那知已中了陈平诡计。她坐又不是,立又不是,竟避开太后,远远的去哭了一场。但自此以后,也不敢再来谮平了。 平虽为禄位起见,凡事俱禀承吕后,不敢专擅,又且拥美姬,灌黄汤,看似麻木不仁的样子。其实是未尝无忧,平居无事,却也七思八想,意在安刘。无如吕氏势焰,日盛一日,欲要设法防维,恐如螳臂挡车,不自量力,所以逐日忧虑,总觉得艰危万状,无法可施。谁叫你先事纵容。 大中大夫陆贾,目睹诸吕用事,不便力争,尝托病辞职,择得好畤地方,挈眷隐居。老妻已死,有子五人,无甚家产,只从前出使南越时,得了赆仪,变卖值一千金,乃作五股分派,分与五子,令他各营生计。自己有车一乘,马四匹,侍役十人,宝剑一口,随意闲游,逍遥林下。所需衣食,令五子轮流供奉,但求自适,不尚奢华。保身保家,无逾于此。有时到了长安,与诸大臣饮酒谈天,彼此统是多年僚友,当然沆瀣相投。就是左丞相府中,亦时常进出,凡门吏仆役,没一个不认识陆大夫,因此出入自由,不烦通报。 一日又去往访,阍人见是熟客,由他进去,但言丞相在内室中。贾素知门径,便一直到了内室,见陈平独自坐着,低着了头,并不一顾。乃开口动问道:“丞相有何忧思?” 平被他一问,突然惊起,抬头细瞧,幸喜是个熟人,因即延令就座,且笑且问道:“先生道我有什么心事?” 贾接着道:“足下位居上相,食邑三万户,好算是富贵已极,可无他望了。但不免忧思,想是为了主少国疑,诸吕专政呢?” 平答说道:“先生所料甚是。敢问有何妙策,转危为安?” 聪明人也要请教吗?贾慨然道:“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将相和睦,众情归附,就使天下有变,亦不至分权,权既不分,何事不成!今日社稷大计,关系两人掌握,一是足下,一是绛侯。仆常欲向绛侯进言,只恐绛侯与我相狎,视作迂谈。足下何不交欢绛侯,联络情意,互相为助呢!” 平尚有难色,贾复与平密谈数语,方得平一再点首,愿从贾议。贾乃与平告别,出门自去。 原来平与周勃,同朝为官,意见却不甚融洽。从前高祖在荥阳时,勃尝劾平受金,虽已相隔有年,总觉余嫌未泯,所以平时共事,貌合神离。自从陆贾为平画策,叫他与勃结欢,平遂特设盛筵,邀勃过饮。待勃到来,款待甚殷,当即请勃入席,对坐举觞,堂上劝斟,堂下作乐,端的是怡情悦性,适口充肠,好多时方才毕饮。平又取出五百金,为勃上寿,勃未肯遽受,由平遣人送至勃家,勃称谢而去。 过了三五日,勃亦开筵相酬,照式宴平。平自然前往,尽醉乃归。嗣是两人常相往来,不免谈及国事。勃亦隐恨诸吕,自然与平情投意合,预为安排。平又深服陆贾才辩,特赠他奴婢百人,车马五十乘,钱五百万缗,使他交游公卿间,阴相结纳,将来可倚作臂助,驱灭吕氏。贾便到处结交,劝他背吕助刘。朝臣多被他说动,不愿从吕,吕氏势遂日孤。不过吕产吕禄等,尚未知晓,仍然恃权怙势,不少变更。 会当三月上巳,吕太后依着俗例,亲临渭水,祓除不祥。事毕即归,行过軹道,见有一物突至,状如苍狗,咬定衣腋,痛彻心腑,免不得失声大呼。卫士慌忙抢护,却不知为何因,但听太后呜咽道:“汝等可见一苍狗否?” 卫士俱称不见,太后左右四顾,亦觉杳然。 因即忍痛回宫,解衣细视,腋下已经青肿,越加惊疑。当即召入太史,令卜吉凶,太史卜得爻象,乃是赵王如意为祟,便据实报明。太后疑信参半,姑命医官调治。那知敷药无效,服药更无效,不得已派遣内侍,至赵王如意墓前,代为祷免,亦竟无效。时衰受鬼迷。日间痛苦,还好勉强忍耐,夜间痛苦益甚,几乎不能支持。幸亏她体质素强,一时不致遽死,直至夏尽秋来,方将全身气血,折磨净尽。吃了三五个月苦痛,还是不足蔽辜?镇日里缠绵床褥,自知不能再起,乃命吕禄为上将,管领北军,吕产管领南军。且召二人入嘱道:“汝等封王,大臣多半不平,我若一死,难免变动。汝二人须据兵卫宫,切勿轻出,就使我出葬时,亦不必亲送,才能免为人制呢!” 产与禄唯唯受教。 又越数日,吕太后竟病死未央宫,遗诏令吕产为相国,审食其为太傅,立吕禄女为皇后。产在内护丧,禄在外巡行,防备得非常严密,到了太后灵柩,出葬长陵,两人遵着遗嘱,不去送葬,但带着南北两军,保卫宫廷,一步儿不敢放松。陈平周勃等,虽有心除灭诸吕,可奈无隙得乘,只好耐心守着。独有朱虚侯刘章,盘问妻室,才知产禄谨守遗言,蟠踞宫禁。暗想如此过去,必将作乱,朝内大臣,统是无力除奸,只好从外面发难,方好对付产禄。乃密令亲吏赴齐,报告乃兄刘襄,叫他发兵西向,自在都中作为内应,若能诛灭吕氏,可奉乃兄为帝云云。 襄得报后,即与母舅驷钧,郎中令祝午,中尉魏勃,部署人马,指日出发。事为齐相召平所闻,即派兵入守王宫,托名保卫,实是管束。齐王襄被他牵制,不便行动,急与魏勃等密商良策。勃素有智谋,至此为襄画策,往见召平,佯若与襄不协,低声语平道:“王未得朝廷虎符,擅欲发兵,迹同造反,今相君派兵围王,原是要着,勃愿为相君效力,指挥兵士,禁王擅动,未知相君肯赐录用否?” 召平闻言大喜,就将兵符交勃,任勃为将,自在相府中安居,毫不加防。忽有人来报祸事,乃是魏勃从王府撤围,移向相府,立刻就到,吓得召平手足无措,急令门吏掩住双扉,前后守护。甫经须臾,那门外的人声马声,已聚成一片,东冲西突,南号北呼,一座相府门第,已被勃众四面围住,势将捣入。平不禁长叹道:“道家有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自己不能断判,授权他人,致遭反噬,悔无及了!” 遂拔剑自杀。此召平似与东陵侯同名异人。待至勃毁垣进来,平已早死,乃不复动手,返报齐王。齐王襄便令勃为将军,准备出兵,并任驷钧为丞相,祝午为内史,安排檄文,号召四方。 此时距齐最近,为瑯琊济川及鲁三国。济川王是后宫子刘太,鲁王是鲁元公主子张偃,两人为吕氏私党,不便联络。惟瑯琊王刘泽,辈分最长,又与吕氏不甚相亲,并见前文。论起理来,当可为齐王后援。齐王使祝午往见刘泽,约同起事,午尚恐泽有异言,因与齐王附耳数语,然后起行。及抵瑯琊,与泽相见,当即进言道:“近闻诸吕作乱,朝廷危急,齐王襄即欲起兵西向,讨除乱贼,但恐年少望轻,未习兵事,为此遣臣前来,恭迎大王!大王素经战阵,又系人望,齐王情愿举国以听,幸乞大王速莅临淄,主持军务!即日连合两国兵马,西入关中,讨平内乱,他时龙飞九五,舍大王将谁属呢?” 言甘者心必苦。刘泽本不服吕氏,且听得祝午言词,大有利益,当即与午起行。到了临淄,齐王襄阳表欢迎,阴加监制,再遣午至瑯琊,矫传泽命,尽发瑯琊兵马,西攻济南。济南向为齐地,由吕太后割畀吕王,所以齐王发难,首先往攻。一面陈诸吕罪状,报告各国,略云:高帝平定天下,王诸子弟,悼惠王薨,惠帝使留侯张良,立臣为齐王。惠帝崩,高后用事,听诸吕,擅废帝更立,又杀三赵王,灭梁赵燕以王诸吕,分齐国为四,即瑯琊济川鲁三国,与齐合计为四。忠臣进谏,上惑乱不听。今高后崩,皇帝春秋富,未能治天下,固待大臣诸侯。今诸吕又擅自尊官,聚兵严威,劫列侯忠臣,矫制以令天下,宗庙以危。 寡人率兵入诛不当为王者! 这消息传入长安,吕产吕禄,未免着急,遂遣颍阴侯大将军灌婴,领兵数万,出击齐兵。婴行至荥阳,逗留不进,内结绛侯,外连齐王,静候内外消息,再定行止。齐王襄亦留兵西界,暂止进行。独瑯琊王刘泽,被齐王羁住临淄,自知受欺,乃亦想出一法,向齐王襄进说道:“悼惠王为高帝长子,王系悼惠冢嗣,就是高帝嫡长孙,应承大统。现闻诸大臣聚议都中,推立嗣主,泽忝居亲长,大臣皆待泽决计,王留我无益,不如使我入关,与议此事,管教王得登大位呢?” 齐王襄亦为所动,乃代备车马,送泽西行。赚人者亦为人所赚,报应何速,泽出了齐境,已脱齐王羁绊,乐得徐徐西进,静候都中消息。 都中却已另有变动,计图吕氏。欲问他何人主谋,就是左丞相陈平,与太尉周勃。平勃两人,既已交欢,往往密谈国事,欲除诸吕。只因产禄两人,分握兵权,急切不便发作。此次因齐王发难,有机可乘,遂互相谋画,作为内应。就是灌婴留屯荥阳,亦明明是平勃授意,叫他按兵不动。平又想到郦商父子,向与产禄结有交谊,情好最亲,遂托称计事,把郦商邀请过来,作为抵押。再召郦商子寄,入嘱秘谋,使他诱劝吕禄,速令就国。寄不得已往绐吕禄道:“高帝与吕后共定天下,刘氏立九王,即吴楚齐代淮南瑯琊与恒山淮阳济川三国。吕氏立三王。即梁赵燕。都经大臣议定,布告诸侯,诸侯各无异言。今太后已崩,帝年尚少,足下既佩赵王印,不闻就国守藩,乃仍为上将,统兵留京,怎能不为他人所疑。今齐已起事,各国或且响应,为患不小,足下何不让还将印,把兵事交与太尉,再请梁王亦缴出相印,与大臣立盟,自明心迹,即日就国,彼齐兵必然罢归。足下据地千里,南面称王,方可高枕无忧了!” 吕禄信以为然,遂将寄言转告诸吕。吕氏父老,或说可行,或说不可行,弄得禄狐疑未决。寄却日日往探行止,见他未肯依言,很是焦急,但又不便屡次催促,只好虚与周旋,相机再劝。禄与寄友善,不知寄怀着鬼胎,反要寄同出游猎,寄不能不从。两人并辔出郊,打猎多时,得了许多鸟兽,方才回来。路过临光侯吕媭家,顺便入省,媭为禄姑,闻禄有让还将印意议,不待禄向前请安,便即怒叱道:“庸奴!汝为上将,乃竟弃军浪游,眼见吕氏一族,将无从安处了!” 却是一个哲妇。禄莫名其妙,支吾对答,媭越加动气,将家中所藏珠宝,悉数取出,散置堂下,且恨恨道:“家族将亡,这等物件,终非我有,何必替他人守着呢?” 禄见不可解,惘然退回。寄守候门外,见禄形色仓皇,与前次入门时,忧乐迥殊,即向禄问明原委。禄略与说明,寄不禁一惊,只淡淡的答了数语,说是老人多虑,何致有此禄似信非信,别了郦寄,自返府中。寄驰报陈平周勃,平勃也为担忧,免不得大费踌躇。小子有诗叹道:谋国应思日后艰,如何先事失防闲? 早知有此忧疑苦,应悔当年太纵奸! 过了数日,又由平阳侯曹窟,奔告平勃,累得平勃忧上加忧。究竟所告何事,容至下回说明。 观平勃对王陵语,谓他日安刘,君不如仆。果能如是,则早应同心合德,共拒吕氏,何必待陆贾之献谋,始有此交欢之举耶!且当吕后病危之日,又不能乘隙除奸,以号称智勇之平勃,且受制于垂死之妇人,智何足道!勇何足言!微刘章之密召齐王,则外变不生,内谋曷逞,吕产吕禄,蟠踞宫廷,复刘氏如反掌,试问其何术安刘乎?后此之得诛诸吕,实为平勃一时之侥幸,必谓其有安刘之效果,克践前言,其固不能无愧也夫。第四十六回 夺禁军捕诛诸吕 迎代王废死故君 却说平阳侯曹窟,是前相国曹参嗣子,见四十三回。方代任敖为御史大夫,在朝办事,他正与相国吕产,同在朝房。适值郎中令贾寿,由齐国出使归来,报称灌婴屯留荥阳,与齐连和,且劝产赶紧入宫,为自卫计。产依了寿言,匆匆驰去。窟闻知底细,慌忙走告陈平周勃,平勃见事机已迫,只好冒险行事,便密召襄平侯纪通,及典客刘揭,一同到来。通为前列侯纪成子,或谓即纪信子。方掌符节,平即叫他随同周勃,持节入北军,诈传诏命,使勃统兵,又恐吕禄不服,更遣郦寄带了刘揭,往迫吕禄,速让将印。勃等到了北军营门,先令纪通持节传诏,再遣郦寄刘揭,入给吕禄道:“主上有诏,命太尉掌管北军,无非欲足下即日就国,足下急宜缴出将印,辞别出都,否则祸在目前了!” 此语也只可欺禄,不能另欺别人。禄本来无甚才识,更因郦寄是个好友,总道他不致相欺,乃即取出将印,交与刘揭,匆匆出营。 揭与寄急往见勃,把将印交付勃手,勃喜如所望。握着印信,召集北军,立即下令道:“为吕氏右袒,为刘氏左袒!” 此令亦欠周到,倘或军中左右袒,勃将奈何!北军都袒露左臂,表示助刘。勃因教他静待后令;不得少哗,一面遣人报知陈平,平又使朱虚侯刘章,驰往助勃。勃令章监守军门,再遣曹窟往语殿中卫尉,毋得容纳吕产。产已入未央宫,号召南军,准备守御,蓦见曹窟驰入,不知他所为何事,乃亦欲入殿探信。偏殿中卫尉,已皆听信曹窟,将产阻住,产不能进去,只好在殿门外面,徘徊往来。与吕禄同是庸奴,怎能不为所杀!窟见产虽无急智,但南军尚听他指挥,未敢轻动,复使人往报周勃。勃亦恐不能取胜,惟令刘章入宫,保卫少帝。刘章道:“一人何足成事?请拨千人为助,方好相机而行。” 勃乃拨给步卒千余人,各持兵械,随章入未央宫。章趋进宫门,时已傍晚,见产尚立着庭中,不知所为,暗思此时不击,尚待何时?于是顾语步卒,急击勿延。幸有此尔。一语甫毕,千人齐奋,都向吕产面前,挺刃杀去。章亦拔剑继进,大呼杀贼,产大惊失色,回头便跑,手下军士,却想抵敌刘章,不意豁喇一声,暴风骤至,吹得毛发皆竖,立足不住,众心遂致慌乱。更兼吕产平日没有甚么恩德,那个肯为他效死,一哄都走,四散奔逃。章率兵士分头捕产,产不得出宫,逃入郎中府吏舍厕中,踡伏一团。相国要想尝粪么?偏是死期已至,竟被兵士寻着,一把抓出,上了锁链,牵出见章。章不与多言,顺手一剑,砍中产头,眼见是一命呜呼了! 俄而有一谒者持节出来,口称奉少帝命,慰劳军人,章即欲夺节,偏谒者不肯交付,拚死持着。章转念一想,还是胁与同行,乃将他一手扯住,同载车中,出了未央宫,转赴长乐宫。部下千余人,自然跟去。行至长乐宫前,叩门竟入,门吏见有谒者持节,不敢拦阻,由他直进。长乐卫尉,就是赘其侯吕更始,章正为他前来,出其不意,除灭了他,免得多费兵力。更始尚未知吕产被杀,贸然出迎,又被章仗剑一挥,劈落头颅。章不容谒者开口,便即诈称帝命,只诛吕氏,不及他人。卫士各得生命,且见有谒者持节在旁,当然听命。章乃返报周勃,勃跃然起座,向章拜贺道:“我等只患一吕产,产既伏诛,天下事大定了!” 当下遣派将士,分捕诸吕,无论男女老幼,一古脑儿拿到军前。就是吕禄吕媭,也无从逃免。勃命将吕禄先行绑出,一刀毕命,吕媭还想挣扎,信口胡言,惹动周勃盛怒,命军士揿她倒地,用杖乱笞,一副老骨头,禁得起几多大杖!不到百下,已经断气。何不早死数日。此外悉数处斩,差不多有数百人。燕王吕通,已经赴燕,也由勃派一朝使,托称帝命,迫令自尽。又将鲁王张偃,削夺官爵,废为庶人。后来文帝即位,追念张耳前功,乃复封偃为南宫侯。独左丞相审食其,明明是吕氏私党,并且浊乱宫闱,播弄朝政,理应将他治罪,明正典刑,偏由陆贾朱建,代为说情,竟得幸逃法网,仍官原职。陈平周勃究竟未识大体,就是陆贾亦不免阿私。 陈平周勃,因已扫清诸吕,遂将济川王刘太徙封,改称梁王,且遣朱虚侯刘章赴齐,请齐王襄罢兵,再使人通知灌婴,令即班师回朝。灌婴闻得齐将魏勃,劝襄举兵,并擅杀齐相召平,料他不是个驯良人物,索性把勃召至,面加质问。勃答说道:“譬如人家失火,何暇先白家长,然后救火哩。” 说着,退立一旁,面有战色,不敢复言。这是魏勃故作此态,瞒过灌婴。灌婴注目多时,向勃微笑道:“我道魏勃有什么勇敢,原来是个庸人,有何能为?” 遂释使归齐,自引兵驰还长安。 瑯琊王刘泽,探悉吕氏尽诛,内外解严,才得放胆登程,驱车入都。可巧朝内大臣,密议善后事宜,一闻刘泽到来,统以为刘氏宗室,泽齿居长,不能不邀他参议,免有后言。泽从容入座,起初是袖手旁观,不发一语,但听平勃等宣言道:“从前吕太后所立少帝,及济川淮阳恒山三王,实皆非惠帝遗胤,冒名入宫,滥受封爵。今诸吕已除,不能不正名辨谬,若使他姓再得乱宗,将来年纪长成,秉国用事,仍与吕氏无二,我等且无遗类了!不如就刘氏诸王中,择贤拥立,方可免祸。” 这番论调说将出来,大众统皆赞成,就是泽也无异词。 及说到刘氏诸王,当有人出来主张,谓齐王襄系高帝长孙,应该迎立。泽即发言驳斥道:“吕氏以外家懿戚,得张毒焰,害勋亲,危社稷,今齐王母舅驷钧,如虎戴冠,行为暴戾,若齐王得立,钧必专政,是去一吕氏,复来一吕氏了。此议如何行得?” 陈平周勃,听到此语,当然附和泽议,不愿立襄。其实泽是怀着前恨,借端报复,故有此言。大众又复另议,公推了一个代王恒,并说出两种理由,一是高祖诸子,尚存两王,代王较长,性又仁孝,不愧为君,二是代王母家薄氏,素来长厚,未尝与政,可无他患,有此两善,确是名正言顺,允洽舆情。平勃遂依了众议,阴使人往见代王,迎他入京。 代王恒接见朝使,问明来意,虽觉得是一大喜事,但也未敢骤然动身,因召集僚属,会议行止。郎中令张武等谏阻道:“朝上大臣,统是高帝旧将,素习兵事,专尚诈谋。前由高帝吕太后,相继驾御,未敢为非,今得灭诸吕,喋血京师,何必定要迎立外藩?大王不宜轻信来使,且称疾勿往,静观时变。” 说到末语,忽有一人进说道:“诸君所言,都属非是,大王得此机会,即应命驾入都,何必多疑?” 代王瞧着,乃是中尉宋昌,正欲启问,昌已接说道:“臣料大王此行,万安万稳,保无后忧!试想暴秦失政,豪杰并起,那一个不想称尊,后来得践帝位,终属刘家,天下都屏息敛足,不敢再存奢望,这便是第一件无忧呢。高帝分王子弟,地势如犬牙相制,固如磐石,天下莫不畏威,这第二件也可无忧。汉兴以后,除秦苛政,约定法令,时施德惠,人心已皆悦服,何致动摇。这第三件更不必忧了。就是近日吕后称制,立诸吕为三王,擅权专政!何等威严,太尉以一节入北军,奋臂一呼,士皆左袒,助刘灭吕,可见得天意归刘,并不是专靠人力呢。今大臣虽欲为变,百姓不肯听从,如何成事?况内有朱虚东牟二侯,外有吴楚淮南齐代诸国,互相制服,必不敢动。现在高帝子嗣,只存淮南王与大王二人,大王年长,又有贤圣仁孝的美名,传闻天下,所以诸大臣顺从舆情,来迎大王,大王尽可前往,统治天下,何必多疑呢!” 见得到,说得透。 代王恒素性谨慎,还有三分疑意,乃入白母后薄氏。薄太后前居宫中,亦经过许多艰苦,幸得西行,脱身免祸,此时尚带余惊,不敢决计令往。代王又召入卜人,嘱令占卦,卜人占得卦象,即向代王称贺,说是大吉。代王问及卦兆爻辞,卜人道:“卦兆叫做大横,爻辞有云:大横庚庚,余为天王,夏启以光。” 周易中无此三语,想是出诸连山旧藏。代王道:“寡人已经为王,还做什么天王呢?” 卜人道:“天王就是天子,与诸侯王不同。” 代王乃遣母舅薄昭,先赴都中,问明太尉周勃,勃极言诚意迎王,誓无他意。薄昭即还报代王,代王方笑语宋昌道:“果如君言,不必再疑!” 随即备好车驾,与昌一同登车,令昌骖乘,随员惟张武等六人,循驿西行。 到了高陵,距长安不过数十里,代王尚未尽放心,使昌另乘驿车,入都观变。昌驰抵渭桥,但见诸大臣都已守候,因即下车与语,说是代王将至,特来通报。诸大臣齐声道:“我等已恭候多时了。” 昌见群臣全体出迎,料是同意,乃复登车回至高陵,请代王安心前进。 代王再使骖乘,命驾进行,至渭桥旁,诸大臣已皆跪伏,交口称臣。代王也下车答拜,昌亦随下。待至诸大臣起来,周勃抢前一步,进白代王,请屏左右,昌即在旁正色道:“太尉有事,尽可直陈;所言是公,公言便是;所言是私,王者无私!” 正大光明。勃被昌一说,不觉面颊发赤,仓猝跪地,取出天子符玺,捧献代王。代王谦谢道:“且至邸第,再议未迟。” 勃乃奉玺起立,请代王登车入都,自为前导,直至代邸。时为高后八年闰九月中,勃与右丞相陈平,率领群僚,上书劝进。略云:丞相臣平,太尉臣勃,大将军臣武,即柴武。御史大夫臣苍,即张苍,前文云曹窟为御史大夫,此时想已辞职。宗正臣郢,朱虚侯臣章,章本赴齐,至此已经还都。东牟侯臣兴居,典客臣揭,再拜言大王足下,子弘等皆非孝惠皇帝子,不当奉宗庙,臣谨请阴安侯,系高祖兄,刘伯妻,即羹颉侯信母。顷王后,高祖兄,仲妻。仲尝廢为郃阳侯,子濞为吴王,故仲死后,得谥为顷王。瑯琊王,暨列侯吏二千石公议,大王为高皇帝子,宜为嗣,愿大王即天子位! 代王览书,复申谢道:“奉承高帝宗庙,乃是重事,寡人不才,未足当此,愿请楚王到来,再行妥议,选立贤君。” 群臣等又复面请,并皆俯伏,不肯起来。代王逡巡起座,西向三让,南向再让,还是向众固辞。平勃等齐声道:“臣等几经恭议,现在奉高帝宗庙,唯大王最为相宜,无论天下列侯万民,无思不服,臣等为宗庙社稷计,原非轻率从事,愿大王幸听臣等,臣等谨奉天子玺符,再拜呈上!” 说着,即由勃捧玺陈案,定要代王接受。代王方应允道:“既由宗室将相诸侯王,决意推立寡人,寡人也不敢违众,勉承大统便了!” 群臣俱舞蹈称贺,即尊代王为天子,是为文帝。 东牟侯兴居进奏道:“此次诛灭吕氏,臣愧无功,今愿奉命清宫。” 文帝允诺,命与太仆汝阴侯夏侯婴同往。两人径至未央宫,入语少帝道:“足下非刘氏子,不当为帝,请即让位!” 一面说,一面挥去左右执戟侍臣。左右去了多人,尚有数人未肯退去,大谒者张释,巧为迎合,劝令退出,乃皆释戟散走。夏侯婴即呼入便舆,迫少帝登舆出宫。少帝弘战栗道:“汝欲载我何往?” 婴直答道:“出就外舍便是!” 说着,即命从人御车驱出,行至少府署中,始令少帝下车居住。兴居又逼使惠帝后张氏,移徙北宫,然后备好法驾,至代邸迎接文帝。文帝即夕入宫,甫至端门,尚有十人持戟,阻住御驾,且朗声道:“天子尚在,足下怎得擅入?” 文帝不觉惊疑,忙遣人驰告周勃。勃闻命驰入,晓示十人,叫他避开。十人始知新天子到来,弃戟趋避,文帝才得入内。当夜拜宋昌为卫将军,镇抚南北军,授张武为郎中令,巡行殿中,自御前殿,命有司缮成恩诏,颁发出去。诏曰:制诏丞相太尉御史大夫,间者诸吕用事擅权,谋为大逆,欲危刘氏宗庙,赖将相列侯宗室大臣诛之,皆伏其辜。 朕初即位,其赦天下,赐民爵一级,女子百户牛酒,酺五日。 是夜少帝弘暴死少府署中,还有常山王朝,淮阳王武,梁王太三人,当时虽受王封,统因年幼无知,未便就国,仍然留居京邸,这三人亦同时被杀。想是陈平周勃,恐他留为后患,不如斩草除根,杀死了事。文帝乐得置诸不问。究竟少帝与三王,是否惠帝子,亦无从证实,不过这数人无罪无辜,同致杀死,就使果是杂种,也觉得枉死可怜。推究祸原,还是吕太后造下冤孽哩。冤有头,债有主,应该追究。话分两头。 且说文帝既已正位,倏忽间已是十月,沿着旧制,下诏改元。月朔谒见高庙,礼毕还朝,受群臣觐贺,下诏封赏功臣。有云:前吕产自置为相国,吕禄为上将军,擅遣将军灌婴,将兵击齐,欲代刘氏。婴留荥阳,与诸侯合谋,以诛吕氏。吕产欲为不善,丞相平与太尉勃等,谋夺产等军,朱虚侯章首先捕斩产,太尉勃身率襄平侯通,持节承诏入北军,典客揭夺吕禄印。其益封太尉勃邑万户,赐金千斤,丞相平将军婴邑各三千户,金二千斤,朱虚侯章襄平侯通邑各二千户,金千斤,封典客揭为阳信侯,赐金千斤,用酬劳勚。 其毋辞! 封赏已毕,遂尊母后薄氏为皇太后,遣车骑将军薄昭,带着卤薄,往代奉迎。追谥故赵王友为幽王,赵王恢为共王,燕王建为灵王。共灵二王无后,惟幽王友有二子,长子名遂,由文帝特许袭封,命为赵王,移封瑯琊王泽为燕王,所有从前齐楚故地,为诸吕所割封,至是尽皆给还,不复置国。中外胪欢,吏民额手。 忽由右丞相陈平,上书称病,不能入朝,文帝乃给假数日。待至假满,平只好入谢,且请辞职。文帝惊问何因?平复奏道:“高皇帝开国时,勃功不如臣,今得诛诸吕,臣功不如勃,愿将右丞相一职,让勃就任,臣心方安。” 可见称病是诈。文帝乃命勃为右丞相,迁平为左丞相,罢去审食其。实是可杀。任灌婴为太尉。勃受命后,趋出朝门,面有骄色,文帝却格外敬礼,注目送勃。郎中袁盎,从旁瞧着,独出班启奏道:“陛下视丞相为何如人?” 文帝道:“丞相可谓社稷臣!” 袁盎道:“丞相乃是功臣,不得称为社稷臣。古时社稷臣所为,必君存与存,君亡与亡,丞相当吕氏擅权时,身为太尉,不能救正,后来吕后已崩,诸大臣共谋讨逆,丞相方得乘机邀功。今陛下即位,特予懋赏,敬礼有加,丞相不自内省,反且面有德色,难道社稷臣果如是么?” 文帝听了,默然不答,嗣是见勃入朝,辞色谨严,勃亦觉得有异,未敢再夸,渐渐的易骄为畏了。暗伏下文。小子有诗叹道:漫言厚重足安刘,功少封多也足羞,不是袁丝袁盎字丝。先进奏,韩彭遗祸且临头! 君严臣恭,月余无事,那车骑将军薄昭,已奉薄太后到来,文帝当即出迎。欲知出迎情事,容待下回再详。 诸吕之诛,虽由平勃定谋,而首事者为朱虚侯刘章。齐之起兵,章实使之,前回总评中已经叙及。至若周勃已夺北军,即应捕诛产禄,乃尚不敢遽发,但遣刘章入卫,设章不亟杀吕产,则刘吕之成败,尚未可知。陈平有谋无勇,因人成事,论其后日定策之功,未足以赎前日阿谀之罪。至文帝即位,厚赍平勃,而刘章不即加赏,文帝其亦有私意欤?西向让三,南向让再,无非为矫伪之虚文,彼于刘章之欲戴乃兄,尚怀疑忌,宁有不欲称尊之理?况少帝兄弟,同时毙命,皆不过问,其居心更可见矣。夫贤如文帝,而不免怀私,此尧舜以后之所以终无圣主也。第四十七回 两重喜窦后逢兄弟 一纸书文帝服蛮夷 却说文帝闻母后到来,便率领文武百官,出郊恭迎。伫候片时,见薄太后驾到,一齐跪伏,就是文帝亦向母下拜。薄太后安坐舆中,笑容可掬,但令车骑将军薄昭,传谕免礼。薄昭早已下马,遵谕宣示,于是文帝起立,百官皆起,先导后拥,奉辇入都,直至长乐宫中,由文帝扶母下舆。登御正殿,又与百官北面谒贺,礼毕始散。这位薄太后的履历,小子早已叙过,毋庸赘述。见前文中。惟薄氏一索得男,生了这位文帝,不但母以子贵,而且文帝竭尽孝思,在代郡时,曾因母病久延,亲自侍奉,日夜不怠,饮食汤药,必先尝后进,薄氏因此得痊,所以贤孝著闻,终陟帝位。一位失宠的母妃,居然尊为皇太后,适应了许负所言,可见得苦尽甘回,凡事都有定数,毋庸强求呢。讽劝世人不少。 说也奇怪,薄太后的遭际,原是出诸意外,还有文帝的继室窦氏,也是反祸为福,无意中得着奇缘。随笔递入。窦氏系赵地观津人,早丧父母,只有兄弟二人,兄名建,字长君,弟名广国,字少君。少君甚幼,长君亦尚年少,未善谋生,又值兵乱未平,人民离析,窦氏与兄弟二人,几乎不能自存。巧值汉宫采选秀女,窦氏便去应选,得入宫中,侍奉吕后。既而吕后发放宫人,分赐诸王,每王五人,窦氏亦在行中。他因籍隶观津,自愿往赵,好与家乡接近,当下请托主管太监,陈述己意。主管太监却也应允,不意事后失记,竟将窦氏姓名,派入代国,及至窦氏得知,向他诘问,他方自知错误,但已奏明吕后,不能再改,只得好言劝慰,敷衍一番。窦氏洒了许多珠泪,自悲命薄,怅怅出都。同行尚有四女,途中虽不至寂寞,总觉得无限凄凉。那知到了代国,竟蒙代王特别赏识,选列嫔嫱,春风几度,递结珠胎。第一胎生下一女,取名为嫖,第二三胎均是男孩,长名启,次名武。当时代王夫人,本有四男,启与武乃是庶出,当然不及嫡室所生。窦氏却也自安本分,敬事王妃,并嘱二子听命四兄,所以代王嘉她知礼,格外宠爱。会值代王妃得病身亡,后宫虽尚有数人,总要算窦氏为领袖,隐隐有继妃的希望,不过尚未曾正名。至代王入都为帝,前王妃所出四男,接连夭逝,于是窦氏二子,也得头角崭露,突出冠时。有福人自会凑机,不必预先摆布。 文帝元年孟春之月,丞相以下诸官吏,联名上书,请豫立太子。文帝又再三谦让,谓他日应推选贤王,不宜私建子嗣。群臣又上书固请,略言三代以来,立嗣必子,今皇子启位次居长,敦厚慈仁,允宜立为太子,上承宗庙,下副人心。文帝乃准如所请,册立东宫,即以皇子启为太子。太子既定,群臣复请立皇后。看官试想!太子启既为窦氏所生,窦氏应该为后,尚何疑义?不过群臣未曾指名,让与文帝乾纲独断,文帝也因上有太后,须要禀承母命,才见孝思。当由薄太后下一明谕,饬立太子母窦氏为皇后,窦氏遂得为文帝继室,正位中宫,这叫做意外奇逢,不期自至。若使当年主管太监,不忘所托,最好是做了一个妾媵,怎能平空一跃,升做国母呢?彼时幽共二王,内有悍妇,若窦氏做他姬妾,恐怕还要枉死,何止不能为国母呢! 窦氏既得为后,长女嫖受封馆陶公主,次子武亦受封为淮阳王。就是窦后的父母,也由薄太后推类赐恩,并沐荣封。原来薄太后父母,并皆早殁,父葬会稽,母葬栎阳,自从文帝即位,追尊薄父为灵文侯,就会稽郡置园邑三百家,奉守祠冢。薄母为灵文夫人,亦就栎阳北添置园邑,如灵文侯园仪。薄太后以自己父母,统叨封典,不能厚我薄彼,将窦后父母搁过不提。乃诏令有司,追尊窦后父为安成侯,母为安成夫人,就在清河郡观津县中,置园邑二百家,所有奉守祠冢的礼仪,如灵文园大略相同。惺惺惜惺惺。还有车骑将军薄昭,系薄太后弟,时已得封为轵侯,因此窦后兄长君,也得蒙特旨,厚赐田宅,使他移居长安。窦后自然感念姑恩,泥首拜谢,待至长君奉旨到来,兄妹相见,当然忧喜交集,琐叙离踪。谈到季弟少君,长君却欷歔流涕,说是被人掠去,多年不得音问,生死未卜,窦后关情手足,也不禁涕泗滂沱,待至长君退出,遣人至清河郡中,嘱令地方有司,访觅少君,一时也无从寻着。 窦后正惦念得很,一日忽由内侍递入一书,展开一看,却是少君已到长安,自来认亲。 书中述及少时情事,谓与姊同出采桑,尝失足堕地。窦后追忆起来,确有此事,因即向文帝说明,文帝乃召少君进见。少君与窦后阔别,差不多有十余年,当时尚只四五岁,久别重逢,几不相识,窦后未免错愕,不便遽认。还是文帝在座细问,方由少君仔细具陈,他自与姊别后,被盗掠去,卖与人家为奴,又辗转十余家,直至宜阳,时已有十六七岁了。宜阳主人,命与众仆入山烧炭,夜就山下搭篷,随便住宿。不料山忽崩塌,众仆约百余人,统被压死,只有少君脱祸。主人也为惊异,较前优待。少君又佣工数年,自思大难不死,或有后福,特向卜肆中问卜,卜人替他占得一卦,说他剥极遇复,便有奇遇,不但可以免穷,并且还要封侯。少君哑然失笑,疑为荒唐,不敢轻信。连我亦未必相信。可巧宜阳主人,徙居长安,少君也即随往。到了都中,正值文帝新立皇后,文武百官,一齐入贺,车盖往来,很是热闹。当有都人传说,谓皇后姓窦,乃是观津人氏,从前不过做个宫奴,今日居然升为国母,真正奇怪得很。少君听了传言,回忆姊氏曾入宫备选,难道今日的皇后,就是我姊不成?因此多方探听,果然就是姊氏,方大胆上书,即将采桑事列入,作为证据。乃奉召入宫,经文帝和颜问及,乃详陈始末情形。窦后还有疑意,因再盘问道:“汝可记得与姊相别,情迹如何?” 少君道:“我姊西行时,我与兄曾送至邮舍,姊怜我年小,曾向邮舍中乞得米沈,为我沐头,又乞饭一碗,给我食罢,方才动身。” 说至此,不禁哽咽起来。那窦后听了,比少君还要增悲,也顾不得文帝上坐,便起身流泪道:“汝真是我少弟了!可怜可怜!幸喜得有今日,汝姊已沐皇恩,我弟亦蒙天佑,重来聚首!” 说到首字,竟不能再说下去,但与少君两手相持,痛哭起来。少君亦涕泪交横,内侍等站立左右,也为泣下。就是坐在上面的文帝,看到两人情词凄切,也为动容。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待至两人悲泣多时,才为劝止,且召入后兄长君,叫他相会。兄弟重叙,更有一番问答的苦情,不在话下。 惟文帝令他兄弟同居,再添赐许多田宅,长君少君,方拜辞帝后,携手同归。右丞相周勃,太尉灌婴闻知此事,私自商议道:“从前吕氏专权,我等幸得不死。今窦后兄弟,并集都中,将来或倚着后族,得官干政,岂非我等性命,又悬在两人手中?且彼两人出身寒微,未明礼义,一或得志,必且效尤吕氏,今宜预为加防,替他慎择师友,曲为陶熔,方不至有后患哩!” 二人议定,随即上奏文帝,请即选择正士,与窦后兄弟交游。文帝准奏,择贤与处。窦氏兄弟,果然退让有礼,不敢倚势陵人。且文帝亦惩前毖后,但使他安居长安,不加封爵。直至景帝嗣位,尊窦后为皇太后,乃拟加封二舅,适值长君已死,不获受封,有子彭祖,得封南皮侯,少君尚存,得封章武侯。此外有魏其侯窦婴,乃是窦后从子,事见后文。 且说文帝励精图治,发政施仁,赈穷民,养耆老,遣都吏巡行天下,察视郡县守令,甄别淑慝,奏定黜陟。又令郡国不得进献珍物。海内大定,远近翕然。乃加赏前时随驾诸臣,封宋昌为壮武侯,张武等六人为九卿,另封淮南王舅赵兼为周阳侯,齐王舅驷钧为靖郭侯,故常山丞相蔡兼为樊侯。又查得高祖时佐命功臣,如列侯郡守,共得百余人,各增封邑,无非是亲旧不遗的意思。 过了半年有余,文帝益明习国事,特因临朝时候,顾问右丞相周勃道:“天下凡一年内,决狱几何?” 勃答称未知。文帝又问每年钱谷,出入几何?勃又详说不出,仍言未知。 口中虽然直答,心中却很是怀惭,急得冷汗直流,湿透背上。文帝见勃不能言,更向左边顾问陈平。平亦未尝熟悉此事,靠着那一时急智,随口答说道:“这两事各有专职,陛下不必问臣。” 文帝道:“这事何人专管?” 平又答道:“陛下欲知决狱几何,请问廷尉。就是钱谷出入,亦请问治粟内史便了!” 文帝作色道:“照此说来,究竟君主管何事?” 平伏地叩谢道:“陛下不知臣驽钝,使臣得待罪宰相,宰相的职任,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抚万民,明庶物,外镇四夷诸侯,内使卿大夫各尽职务,关系却很是重大呢。” 真是一张利嘴。文帝听着,乃点首称善。文帝也是忠厚,所以被他骗过。勃见平对答如流,更觉得相形见绌,越加惶愧。待至文帝退朝,与平一同趋出,因向平埋怨道:“君奈何不先教我!” 忠厚人总觉带呆。平笑答道:“君居相位,难道不知己职,倘若主上问君,说是长安盗贼,尚有几人,试问君将如何对答哩?” 勃无言可说,默然退归,自知才不如平,已有去意。可巧有人语勃道:“君既诛诸吕,立代王,威震天下,首受厚赏,古人有言,功高遭忌,若再恋栈不去,祸即不远了!” 勃被他一吓,越觉寒心,当即上书谢病,请还相印。文帝准奏,将勃免职,专任陈平为相,且与商及南越事宜。 南越王赵佗,前曾受高祖册封,归汉称臣。事见前文。至吕后四年,有司请禁南越关市铁器,佗因此动怒,背了汉朝,僭称南越武帝。且疑是长沙王吴回吴芮孙。进谗,遂发兵攻长沙,蹂躏数县,大掠而去。长沙王上报朝廷,请兵援应,吕后特遣隆虑侯周灶,率兵往讨。适值天时溽暑,士卒遇疫,途次多致病死,眼见是不能前行,并且南岭一带,由佗派兵堵住,无路可入,灶只得逗留中道,到了吕后病殁,索性班师回京。赵佗更横行无忌,用了兵威财物,诱致闽越西瓯,俱为属国,共得东西万余里地方,居然乘黄屋,建左纛,与汉天子仪制相同。文帝见四夷宾服,独有赵佗倔强得很,意欲设法羁縻,用柔制刚,当下命真定官吏,为佗父母坟旁,特置守邑,岁时致祭。且召佗兄弟属亲,各给厚赐,然后选派使臣,南下招佗。这种命意,不能不与相臣商议,陈平遂将陆贾保荐上去,说他前番出使,不辱君命,此时正好叫他再往,驾轻就熟,定必有成。文帝也以为然,遂召陆贸入朝,仍令为大中大夫,使他齎着御书,往谕赵佗。贾奉命起程,好几日到了南越,赵佗闻是熟客,当然接见。贾即取书交付,由佗接过手中,便即展阅,但见书中说是:朕,高皇帝侧室子也,奉北藩于代,道路辽远,壅蔽朴愚,未尝致书。高皇帝弃群臣,孝惠皇帝即世,高后自临事,不幸有疾,日进不衰。诸吕为变,赖功臣之力,诛之已毕,朕以王侯吏不释之故,不得不立。乃者闻王遗将军隆虑侯书,求亲昆弟,诸罢长沙两将军。朕以王书罢将军博阳侯,亲昆弟在真定者,已遣使存问,修治先人冢。前日闻王发兵于边,为寇灾不止,当时长沙王苦之,南郡尤甚。虽王之国,庸独利乎?必多杀士卒,伤良将吏,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独人父母,得一亡十,朕不忍为也。朕欲定地犬牙相入者,以问吏,吏曰:高皇帝所以介长沙王也,朕不能擅变焉。今得王之地,不足以为大,得王之财,不足以为富,岭以南王自治之。虽然,王之号为帝,两帝并立,无一乘之使以通其道,是争也;争而不让,王者不为也。愿与王分弃前恶,终今以来,通使如故,故使贾驰谕,告王朕意。 赵佗阅毕,大为感动,便握贾手与语道:“汉天子真是长者,愿奉明诏,永为藩臣。” 贾即指示御书道:“这是天子的亲笔,大王既愿臣服天朝,对着天子手书,就与面谒一般,应该加敬。” 赵佗听着,就将御书悬诸座上,自在座前拜跪,顿首谢罪。贾又令速去帝号,佗亦允诺,下令国中道:“我闻两雄不并立,两贤不并世。汉皇帝真贤天子,自今以后,我当去帝制黄屋左纛,仍为汉藩。” 贾乃夸奖赵佗贤明。佗闻言大喜,与贾共叙契阔,盛筵相待。款留了好几日,贾欲回朝报命,向佗取索复书,佗构思一番,亦缮成一书道:蛮夷大长老夫臣佗昧死再拜,上书皇帝陛下:老夫故越吏也,针对侧室子句。高皇帝幸赐臣佗玺,以为南越王。孝惠帝即位,义不忍绝,所以赐老夫者厚甚。高后用事,别异蛮夷,出令曰:毋与蛮夷越金铁田器,马牛羊即予,予牡毋予牝。老夫处僻,马牛羊齿已长,自以祭祀不修,有死罪,使内史藩,中尉高,御史平凡三辈,上书谢罪皆不返。又风闻老夫父母坟墓已坏削,兄弟宗族与诛论,吏相与议曰:今内不得振于汉,外无以自高异,故更号为帝,自帝其国,非敢有害于天下。高皇后闻之大怒,削去南越之籍,使使不通,老夫窃疑长沙王谗臣,故敢发兵以伐其边。 且南方卑湿,蛮夷中西有西瓯,其众半羸,南面称王,东有闽越,其众数千人,亦称王,西北有长沙,其半蛮夷,亦称王,老夫故敢妄窃帝号,聊以自娱。老夫处越四十九年,于今抱孙焉,然夙兴夜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听钟鼓之音者,以不得事汉也。今陛下幸哀怜,复故号,通使汉如故,老夫死,骨不腐,改号,不敢为帝矣。 谨昧死再拜以闻。 书既写就,随手封固,又取出许多方物,托贾带还,作为贡献,另外亦有赆仪赠贾。贾即别了赵佗,北还报命,及进见文帝,呈上书件,文帝看了一周,当然欣慰,也即厚赏陆贾,贾拜谢而退。好做富家翁了。嗣是南方无事,寰海承平,两番使越的陆大夫,亦安然寿终,小子有诗咏道:武力何如文教优,御夷有道在怀柔,诏书一纸蛮王拜,伏地甘心五体投。 未几就是文帝二年,岁朝方过,便有一位大员,病重身亡。欲知何人病逝,容至下回再表。 有薄太后之为姑,复有窦皇后之为妇,两人境遇不同,而其悲欢离合之情迹,则如出一辙,可谓姑妇之间,无独有偶者矣。语有之: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两后亦如是耳。长君少君,不期而会,先号后笑,命亦从同,得绛灌之代为设法,择正士以保傅之,而长君少君,卒为退让之君子,是何莫非窦氏之幸福欤。赵佗横恣岭南,第以一书招谕,即顿首谢罪,自去帝制,可见推诚待人,鲜有不为所感动者。忠信之道,行于蛮貊,奚必劳师动众为哉!第四十八回 遭众忌贾谊被迁 正阃仪袁盎强谏 却说丞相陈平,专任数月,忽然患病不起,竟至谢世。文帝闻讣,厚给赙仪,赐谥曰献,令平长子贾袭封。平佐汉开国,好尚智谋,及安刘诛吕,平亦以计谋得功。平尝自言我多阴谋,为道家所禁,及身虽得幸免,后世子孙,恐未必久安。后来传至曾孙陈何,擅夺人妻,坐法弃市,果致绝封。可为好诈者鉴。这且不必细表。惟平既病死,相位乏人,文帝又记起绛侯周勃,仍使为相,勃亦受命不辞。会当日蚀告变,文帝因天象示儆,诏求贤良方正,直言极谏。当由颍阴侯骑士贾山,上陈治乱关系,至为恳切,时人称为至言。略云:臣闻为人臣者,尽忠竭愚,以直谏主,不避死亡之诛,臣山是也。臣不敢虚稽久远,愿借秦为喻,唯陛下少加意焉!夫布衣韦带之士,修身于内,成名于外,而使后世不绝息。 至秦则不然,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赋敛重数,音朔百姓任罢,音疲赭衣半道,群盗满山,使天下之人,戴目而视,倾耳而听。一夫大呼,天下响应,盖天罚已加矣。臣闻雷霆之所击,无不摧者,万钧之所压,无不靡者,今人主之威,非特雷霆也,势重非特万钧也,开道而求谏,和颜色而受之,用其言而显其身,士犹恐惧而不敢自尽,又况于纵欲恣暴,恶闻其过乎!昔者周盖千八百国,以九州之民,养千八百国之君,君有余财,民有余力,而颂声作。 秦皇帝以千八百国之民自养,力罢不能胜其役,财尽不能胜其求,身死才数月耳,天下四面而攻之,宗庙灭绝矣。秦皇帝居灭绝之中,而不自知者何也?亡无也辅弼之臣,亡直谏之士,天下已溃而莫之告也。今陛下使天下举贤良方正之士,天下之士,莫不精白以承休德,今已在朝廷矣,乃选其贤者,使为常侍诸吏,与之驰骋射猎,一日再三出,臣恐朝廷之懈弛,百官之堕于事也。陛下即位,亲自勉以厚天下,振贫民,礼高年,平狱缓刑,天下莫不喜悦。臣闻山东吏布诏令,民虽老羸癃疾,扶杖而往听之,愿少须臾毋死,思见德化之成也。今功业方就,名闻方昭,四方向风,乃从豪俊之臣,方正之士,与之日日猎射,击兔伐狐,以伤大业,绝天下之望,臣窃悼之!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臣不胜大愿,愿少衰射猎,以夏岁二月,定明堂,造大学,修先王之道,风行俗成,万世之基定,然后唯陛下所幸耳。古者大臣不得与宴游,方正修絜音洁之士,不得从射猎,使皆务其方以高其节,则群臣莫敢不正身修行,尽心以称大礼。如此则陛下之道,得所尊敬,然后功业施于四海,垂于万世子孙矣。 原来文帝虽日勤政事,但素性好猎,往往乘暇出游,猎射为娱,所以贾山反复切谏。文帝览奏,颇为嘉纳,下诏褒奖,嗣是车驾出入,遇着官吏上书,必停车收受,有可采择,必极口称善,意在使人尽言。当时又有一个通达治体的英材,与贾山同姓不宗,籍隶洛阳,单名是一谊字。少年卓荦,气宇非凡。贾谊是一时名士,故叙入谊名,比贾山尤为郑重。尝由河南守吴公,招置门下,备极器重。吴公素有循声,治平为天下第一,文帝特召为廷尉。随笔带过吴公,不没循吏。吴公奉命入都,遂将谊登诸荐牍,说他博通书籍,可备咨询,文帝乃复召谊为博士。谊年才弱冠,朝右诸臣,无如谊少年,每有政议,诸老先生未能详陈,一经谊逐条解决,偏能尽合人意,都下遂盛称谊才。文帝也以为能,仅一岁间,超迁至大中大夫。谊劝文帝改正朔,易服色,更定官制,大兴礼乐,草成数千百言,厘举纲要,文帝却也叹赏,不过因事关重大,谦让未遑。谊又请耕籍田、遗列侯就国,文帝乃照议施行。复欲升任谊为公卿,偏丞相周勃,太尉灌婴,及东阳侯张相如,御史大夫冯敬等,各怀妒忌,交相诋毁,常至文帝座前,说是洛阳少年,纷更喜事,意在擅权,不宜轻用。文帝为众议所迫,也就变了本意,竟出谊为长沙王太傅。谊不能不去,但心中甚是怏怏。出都南下,渡过湘水,悲吊战国时楚臣屈原,屈原被谗见放,投湘自尽。作赋自比。后居长沙三年,有鵩鸟飞入谊舍,停止座隅。鵩鸟似鸮,向称为不祥鸟,谊恐应己身,益增忧感,且因长沙卑湿,水土不宜,未免促损寿元,乃更作鵩鸟赋,自述悲怀。小子无暇抄录,看官请查阅《史》《汉》列传便了。 贾谊既去,周勃等当然快意,不过勃好忌人,人亦恨勃,最怨望的就是朱虚侯刘章,及东牟侯刘兴居。先是诸吕受诛,刘章实为功首,兴居虽不及刘章,但清宫迎驾,也算是一个功臣。周勃等与两人私约,许令章为赵王,兴居为梁王,及文帝嗣位,勃未尝替他奏请,竟背前言,自己反受了第一等厚赏,因此章及兴居,与勃有嫌。文帝也知刘章兄弟,灭吕有功,只因章欲立兄为帝,所以不愿优叙。好容易过了两年,有司请立皇子为王,文帝下诏道:“故赵幽王幽死,朕甚怜悯,前已立幽王子遂为赵王,见四十七回。尚有遂弟辟彊,及齐悼惠子朱虚侯章,东牟侯兴居,有功可王。” 这诏一下,群臣揣合帝意,拟封辟彊为河间王,朱虚侯章为城阳王,东牟侯兴居为济北王,文帝当然准议。惟城阳济北,俱系齐地,割封刘章兄弟,是明明削弱齐王,差不多剜肉补疮,何足言惠!这三王分封出去,更将皇庶子参,封太原王,揖封梁王。梁赵均系大国,刘章兄弟,希望已久,至此终归绝望,更疑为周勃所卖,啧有烦言。文帝颇有所闻,索性把周勃免相,托称列侯未尽就国,丞相可为倡率,出就侯封。勃未曾预料,突接此诏,还未知文帝命意,没奈何缴还相印,陛辞赴绛去了。 文帝擢灌婴为丞相,罢太尉官。灌婴接任时,已在文帝三年,约阅数月,忽闻匈奴右贤王,入寇上郡,文帝急命灌婴调发车骑八万人,往御匈奴,自率诸将诣甘泉宫,作为援应。 嗣接灌婴军报,匈奴兵已经退去,乃转赴太原,接见代国旧臣,各给赏赐,并免代民三年租役。留游了十余日,又有警报到来,乃是济北王兴居,起兵造反,进袭荥阳。当下飞调棘蒲侯柴武为大将军,率兵往讨,一面令灌婴还师,自领诸将急还长安。兴居受封济北,与乃兄章同时就国,章郁愤成病,不久便殁。了过刘章。兴居闻兄气愤身亡,越加怨恨,遂有叛志,适闻文帝出讨匈奴,总道是关中空虚,可以进击,因即骤然起兵。那知到了荥阳,便与柴武军相遇,一场大战,被武杀得七零八落,四散奔逃。武乘胜追赶,紧随不舍,兴居急不择路,策马乱跑,一脚踏空,马竟蹶倒,把兴居掀翻地上。后面追兵已到,顺手拿住,牵至柴武面前,武把他置入囚车,押解回京。兴居自知不免,扼吭自杀。兴居功不及兄,乃敢造反,怎得不死。待武还朝复命,验明尸首,文帝怜他自取灭亡,乃尽封悼惠王诸子罢军等七人为列侯,惟济北国撤销,不复置封。 内安外攘,得息干戈,朝廷又复清闲,文帝政躬多暇,免不得出宫游行。一日带着侍臣,往上林苑饱看景色,但见草深林茂,鱼跃鸢飞,却觉得万汇滋生,足快心意。行经虎圈,有禽兽一大群,驯养在内,不胜指数,乃召过上林尉,问及禽兽总数,究有若干?上林尉瞠目结舌,竟不能答,还是监守虎圈的啬夫,官名从容代对,一一详陈,文帝称许道:“好一个吏目,能如此才算尽职哩?” 说着,即顾令从官张释之,拜啬夫为上林令。释之字季,堵阳人氏,前为骑郎,十年不得调迁,后来方进为谒者。释之欲进陈治道,文帝叫他不必高论,但论近时。释之因就秦汉得失,说了一番,语多称旨。遂由文帝赏识,加官谒者仆射,每当车驾出游,辄令释之随着。此时释之奉谕,半晌不答,再由文帝重申命令,乃进问文帝道:“陛下试思绛侯周勃,及东阳侯张相如,人品若何?” 文帝道:“统是忠厚长者。” 释之接说道:“陛下既知两人为长者,奈何欲重任啬夫。彼两人平时论事,好似不能发言。岂若啬夫利口,喋喋不休。且陛下可曾记得秦始皇么?” 文帝道:“始皇有何错处?” 释之道:“始皇专任刀笔吏,但务苛察,后来敝俗相沿,竞尚口辩,不得闻过,遂致土崩。今陛下以啬夫能言,便欲超迁,臣恐天下将随时尽靡哩!” 君子不以言举人,徒工口才,原是不足超迁,但如上林尉之糊涂,亦何足用!文帝方才称善,乃不拜啬夫,升授释之为宫车令。 既而梁王入朝,与太子启同车进宫,行过司马门,并不下车,适被释之瞧见,赶将过去,阻住太子梁王,不得进去,一面援着汉律,据实劾奏。汉初定有宫中禁令,以司马门为最重,凡天下上事,四方贡献,均由司马门接收,门前除天子外,无论何人,并应下车,如或失记,罚金四两。释之劾奏太子梁王,说他时常出入,理应知晓,今敢不下公门,乃是明知故犯,以不敬论。这道弹章呈将进去,文帝不免溺爱,且视为寻常小事,搁置不理,偏为薄太后所闻,召入文帝,责他纵容儿子,文帝始免冠叩谢,自称教子不严,还望太后恕罪。 薄太后乃遣使传诏,赦免太子梁王,才准入见。文帝究是明主,并不怪释之多事,且称释之守法不阿,应再超擢,遂拜释之为中大夫,未几又升为中郎将。会文帝挈着宠妃慎夫人,出游霸陵,释之例须扈跸,因即随驾同行。霸陵在长安东南七十里,地势负山面水,形势甚佳,文帝自营生圹,因山为坟,故称霸陵,当下眺览一番,复与慎夫人登高东望,手指新丰道上,顾示慎夫人道:“此去就是邯郸要道呢。” 慎夫人本邯郸人氏,听到此言,不由的触动乡思,凄然色沮。文帝见她玉容黯淡,自悔失言,因命左右取过一瑟,使慎夫人弹瑟遣怀。邯郸就是赵都,赵女以善瑟著名,再加慎夫人心灵手敏,当然指法高超,既将瑟接入手中,便即按弦依谱,顺指弹来。文帝听着,但觉得嘈嘈切切,暗寓悲情,顿时心动神移,也不禁忧从中来,别增怅触。于是慨然作歌,与瑟相和。一弹一唱,饶有余音,待至歌声中辍,瑟亦罢弹。文帝顾语从臣道:“人生不过百年,总有一日死去,我死以后,若用北山石为椁,再加纻絮杂漆,涂封完密,定能坚固不破,还有何人得来摇动呢。” 文帝所感,原来为此。从臣都应了一个是字,独释之答辩道:“臣以为皇陵中间,若使藏有珍宝,使人涎羡,就令用北山为椁,南山为户,两山合成一陵,尚不免有隙可寻,否则虽无石椁,亦何必过虑呢!” 文帝听他说得有理,也就点头称善。时已日昃,因即命驾还宫。嗣又令释之为廷尉。 释之廉平有威,都下惮服。 惟释之这般刚直,也是有所效法,仿佛萧规曹随。他从骑尉进阶,是由袁盎荐引,前任的中郎将,并非他人,就是袁盎。盎尝抗直有声,前从文帝游幸,也有好几次犯颜直谏,言人所不敢言。文帝尝宠信宦官赵谈,使他参乘,盎伏谏道:“臣闻天子同车,无非天下豪俊,今汉虽乏才,奈何令刀锯余人,同车共载呢!” 文帝乃令赵谈下车,谈只好依旨,勉强趋下。已而袁盎又从文帝至霸陵,文帝纵马西驰,欲下峻阪,盎赶前数步,揽住马缰。文帝笑说道:“将军何这般胆怯?” 盎答道:“臣闻千金之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不侥幸,今陛下驰骋六飞,亲临不测,倘或马惊车复,有伤陛下,陛下虽不自爱,难道不顾及高庙太后么?” 文帝乃止。过了数日,文帝复与窦皇后慎夫人,同游上林,上林郎署长预置坐席。待至帝后等入席休息,盎亦随入。帝后分坐左右,慎夫人就趋至皇后坐旁,意欲坐下,盎用手一挥,不令慎夫人就坐,却要引她退至席右,侍坐一旁。慎夫人平日在宫,仗着文帝宠爱,尝与窦皇后并坐并行。窦后起自寒微,经过许多周折,幸得为后,所以遇事谦退,格外优容。俗语说得好,习惯成自然,此次偏遇袁盎,便要辨出嫡庶的名位,叫慎夫人退坐下首。慎夫人如何忍受?便即站立不动,把两道柳叶眉,微竖起来,想与袁盎争论。文帝早已瞧着,只恐慎夫人与他斗嘴,有失阃仪,但心中亦未免怪着袁盎,多管闲事,因此勃然起座,匆匆趋出。明如文帝,不免偏爱幸姬,女色之盅人也如此!窦皇后当然随行,就是慎夫人亦无暇争执,一同随去。文帝为了此事,打断游兴,即带着后妃,乘辇回宫。袁盎跟在后面,同入宫门,俟帝后等下辇后,方从容进谏道:“臣闻尊卑有序,方能上下和睦,今陛下既已立后,后为六宫主,无论妃妾嫔嫱,不能与后并尊。慎夫人就是御妾,怎得与后同坐?就使陛下爱幸慎夫人,只好优加赏赐,何可紊乱秩序,若使酿成骄恣,名为加宠,实是加害。前鉴非遥,宁不闻当时‘人彘’么!” 文帝听得“人彘”二字,才觉恍然有悟,怒气全消。时慎夫人已经入内,文帝也走将进去,把袁盎所说的言语,照述一遍。慎夫人始知袁盎谏诤,实为保全自己起见,悔不该错怪好人,乃取金五十斤,出赐袁盎。妇女往往执性,能如慎夫人之自知悔过,也算难得,故卒得保全无事。盎称谢而退。 会值淮南王刘长入朝,诣阙求见,文帝只有此弟,宠遇甚隆。不意长在都数日,闯出了一桩大祸,尚蒙文帝下诏赦宥,仍令归国,遂又激动袁盎一片热肠,要去面折廷争了。正是:明主岂宜私子弟,直臣原不惮王侯。 究竟淮南王长为了何事得罪,文帝又何故赦他,待至下回说明,自有分晓。 贾谊以新进少年,得遇文帝不次之擢,未始非明良遇合之机。惜乎才足以动人主,而智未足以绌老成也。绛灌诸人,皆开国功臣,位居将相,资望素隆,为贾谊计,正宜与彼联络,共策进行,然后可以期盛治。乃徒絮聒于文帝之前,而于绛灌等置诸不顾,天下宁有一君一臣,可以行政耶!长沙之迁,咎由自取,吊屈原,赋鵩鸟,适见其无含忍之功,徒知读书,而未知养气也。张释之之直谏,语多可取,而袁盎所陈三事,尤为切要。斥赵谈之同车,所以防宵小;戒文帝之下阪,所以范驰驱;却慎夫人之并坐,所以正名义。诚使盎事事如此,何至有不学之讥乎?惟文帝从谏如流,改过不吝,其真可为一时之明主也欤!第四十九回 辟阳侯受椎毙命 淮南王谋反被囚 却说淮南王刘长,系高祖第五子,乃是赵姬所出。赵姬本在赵王张敖宫中,高祖自东垣过赵,当是讨韩王信时候。张敖遂拨赵姬奉侍。高祖生性渔色,见了娇滴滴的美人,怎肯放过?当即令她侍寝,一宵雨露,便种胚胎。高祖不过随地行乐,管甚么有子无子,欢娱了一两日,便将赵姬撇下,径自回都。薄幸人往往如此。赵姬仍留居赵宫,张敖闻她得幸高祖,已有身孕,不敢再使宫中居住,特为另筑一舍,俾得休养。既而贯高等反谋发觉,事连张敖,一并逮治,见前文。张氏家眷,亦拘系河内狱中,连赵姬都被系住。赵姬时将分娩,对着河内狱官,具陈高祖召幸事,狱官不禁伸舌,急忙报知郡守,郡守据实奏闻,那知事隔多日,毫无复音。赵姬有弟赵兼,却与审食其有些相识,因即措资入都,寻至辟阳侯第中,叩门求谒。审食其还算有情,召他入见,问明来意,赵兼一一详告,并恳食其代为疏通。食其却也承认,入白吕后,吕后是个母夜叉,最恨高祖纳入姬妾,怎肯替赵姬帮忙?反将食其抢白数语,食其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再说。赵兼待了数日 不得确报,再向食其处问明。食其谢绝不见,累得赵兼白跑一趟,只得回到河内。 赵姬已生下一男,在狱中受尽痛苦,眼巴巴的望着皇恩大赦,偏由乃弟走将进来,满面愁惨,语多支吾。赵姬始知绝望,且悔且恨,哭了一日,竟自寻死。待至狱吏得知,已经气绝,无从施救。一夕欢娱,落了这般结果,真是张敖害她。只把遗下的婴孩,雇了一个乳媪,好生保护,静候朝中消息。可巧张敖遇赦,全家脱囚,赵姬所生的血块儿,复由郡守特派吏目,偕了乳媪,同送入都。高祖前时怨恨张敖,无暇顾及赵姬,此时闻赵姬自尽,只有遗孩送到,也不禁记念旧情,感叹多时。迟了迟了。当下命将遗孩抱入,见他状貌魁梧,与己相似,越生了许多怜惜,取名为长,遂即交与吕后,嘱令抚养,并饬河内郡守,把赵姬遗棺,发往原籍真定,妥为埋葬。尸骨早寒,晓得甚么?吕后虽不愿抚长,但因高祖郑重叮嘱,也不便意外虐待。好在长母已亡,不必生妒,一切抚养手续,自有乳媪等掌管,毋庸劳心,因此听他居住,随便看管。 好容易过了数年,长已有五六岁了,生性聪明,善承吕后意旨,吕后喜他敏慧,居然视若己生,长因得无恙。及出为淮南王,才知生母赵姬,冤死狱中,母舅赵兼,留居真定,因即着人往迎母舅。到了淮南,两下谈及赵姬故事,更添出一重怨恨,无非为了审食其不肯关说,以致赵姬身亡。长记在心中,尝欲往杀食其,只苦无从下手,未便遽行。及文帝即位,食其失势,遂于文帝三年,借了入朝的名目,径诣长安。文帝素来孝友,闻得刘长来朝,很表欢迎,接见以后,留他盘桓数日。长年已逾冠,膂力方刚,两手能扛巨鼎,胆大敢为,平日在淮南时,尝有不奉朝命,独断独行等事,文帝只此一弟,格外宽容。此次见文帝留与盘桓,正合长意。一日长与文帝同车,往猎上苑,在途交谈,往往不顾名分,但称文帝为大兄。文帝仍不与较,待遇如常。长越觉心喜,自思入京朝觐,不过具文,本意是来杀审食其,借报母仇。况主上待我甚厚,就使把食其杀死,当也不致加我大罪,此时不再下手,更待何时!乃暗中怀着铁椎,带领从人,乘车去访审食其。食其闻淮南王来访,怎敢怠慢?慌忙整肃衣冠,出门相迎。见长一跃下车,趋至面前,总道他前来行礼,赶先作揖。才经俯首,不防脑袋上面,突遭椎击,痛彻心腑,霎时间头旋目晕,跌倒地上。长即令从人趋近,枭了食其首级,上车自去。 食其家内,非无门役,但变生仓猝,如何救护?且因长是皇帝亲弟,气焰逼人,怎好擅出擒拿,所以长安然走脱,至宫门前下车,直入阙下,求见文帝。文帝当然出见,长跪伏殿阶,肉袒谢罪,转令文帝吃了一惊,忙问他为着何事?长答说道:“臣母前居赵国,与贯高谋反情事,毫无干涉。辟阳侯明知臣母冤枉,且尝为吕后所宠,独不肯入白吕后,恳为代陈,便是一罪,赵王如意,母子无辜,枉遭毒害,辟阳侯未尝力争,便是二罪,高后封诸吕为王,欲危刘氏,辟阳侯又默不一言,便是三罪,辟阳侯受国厚恩,不知为公,专事营私,身负三罪,未正明刑,臣谨为天下诛贼,上除国蠹,下报母仇!惟事前未曾请命,擅诛罪臣,臣亦不能无罪,故伏阙自陈,愿受明罚。” 强词亦足夺理。文帝本不悦审食其,一旦闻他杀死,倒也快心,且长为母报仇,迹虽专擅,情尚可原,因此叫长退去,不复议罪。长已得逞志,便即辞行,文帝准他回国,他就备好归装,昂然出都去了。中郎将袁盎,入宫进谏道:“淮南王擅杀食其,陛下乃置诸不问,竟令归国,恐此后愈生骄纵,不可复制。臣闻尾大不掉,必滋后患,愿陛下须加裁抑,大则夺国,小则削地,方可防患未萌,幸勿再延!” 文帝不言可否,盎只好退出。 过了数日,文帝非但不治淮南王,反追究审食其私党,竟饬吏往拿朱建。建得了此信,便欲自杀,诸子劝阻道:“生死尚未可知,何必自尽!” 建慨然道:“我死当可无事,免得汝等罹祸了!” 遂拔剑自刭。吏人回报文帝,文帝道:“我并不欲杀建,何必如此!” 遂召建子入朝,拜为中大夫。建为食其而死,也不值得,幸亏遇着文帝,尚得贻荫儿曹。 越年为文帝四年,丞相灌婴病逝,升任御史大夫张苍为丞相,且召河东守季布进京,欲拜为御史大夫。布自中郎将出守河东,河东百姓,却也悦服。布为中郎将,见前文。当时有个曹邱生,与布同为楚人,流寓长安,结交权贵,宦官赵谈,常与往来,就是窦皇后兄窦长君,亦相友善,曹邱生得借势敛钱,招权纳贿。布虽未识曹邱生,姓名却是熟悉,因闻曹邱生所为不合,特致书窦长君,叙述曹邱生劣迹,劝他勿与结交。窦长君得书后,正在将信将疑,巧值曹邱生来访长君,自述归意,并请长君代作一书,向布介绍。长君微笑道:“季将军不喜足下,愿足下毋往!” 曹邱生道:“仆自有法说动季将军,只教得足下一书,为仆先容,仆方可与季将军相见哩。” 长君不便峻拒,乃泛泛的写了一书,交与曹邱生。曹邱生归至河东,先遣人持书投入,季布展开一看,不禁大怒,既恨曹邱生,复恨窦长君,两恨交并,便即盛气待着。俄而曹邱生进来,见布怒容满面,却毫不畏缩,意向布长揖道:“楚人有言: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足下虽有言必践,但有此盛名,也亏得旁人揄扬。仆与足下同是楚人,使仆为足下游誉,岂不甚善,何必如此拒仆呢!” 布素来好名,一听此言,不觉转怒为喜,即下座相揖,延为上客。留馆数月,给他厚赆,曹邱生辞布归楚,复由楚入都,替他扬名,得达主知。文帝乃将布召入,有意重任,忽又有人入毁季布,说他好酒使气,不宜内用,转令文帝起疑,踌躇莫决。布寓京月余,未得好音,乃入朝进奏道:“臣待罪河东,想必有人无故延誉,乃蒙陛下宠召。今臣入都月余,不闻后命,又必有人乘间毁臣。陛下因一誉赐召,一毁见弃,臣恐天下将窥见浅深,竞来尝试了。” 文帝被他揭破隐衷,却也自惭,半晌方答谕道:“河东是我股肱郡,故特召君前来,略问情形,非有他意。今仍烦君复任,幸勿多疑。” 布乃谢别而去。 惟布有弟季心,亦尝以任侠著名,见有不平事件,辄从旁代谋,替人泄忿。偶因近地土豪,武断乡曲,由季心往与理论,土豪不服,心竟把他杀死,避匿袁盎家中。盎方得文帝宠信,即出与调停,不致加罪,且荐为中司马。因此季心以勇闻,季布以诺闻。相传季布季心,气盖关中,便是为此,这且不必细表。详叙季布兄弟,无非借古讽今。 且说绛侯周勃,自免相就国后,约有年余,每遇河东守尉,巡视各县,往往心不自安,披甲相见,两旁护着家丁,各持兵械,似乎有防备不测的情形。这叫做心劳日拙。河东守尉,未免惊疑,就中有一个促狭人员,上书告讦,竟诬称周勃谋反。文帝已阴蓄猜疑,见了告变的密书,立谕廷尉张释之,叫他派遣干员,逮勃入京。释之不好怠慢,只得派吏赴绛,会同河东守季布,往拿周勃。布亦知勃无反意,惟因诏命难违,不能不带着兵役,与朝吏同至绛邑,往见周勃。勃仍披甲出迎,一闻诏书到来,已觉得忐忑不宁,待至朝吏读罢,吓得目瞪口呆,几与木偶相似。披甲设兵,究有何益!还是季布叫他卸甲,劝慰数语,方令朝吏好生带着,同上长安。 入都以后,当然下狱,廷尉原是廉明,狱吏总要需索。勃初意是不青出钱,偏被狱吏冷嘲热讽,受了许多腌臜气,那时只好取出千金,分作馈遗。狱吏当即改换面目,小心供应。 既而廷尉张释之,召勃对簿,勃不善申辩,经释之面讯数语,害得舌结词穷,不发一言。还亏释之是个好官,但令他还系狱中,一时未曾定谳。狱吏既得勃赂,见勃不能置词,遂替他想出一法,只因未便明告,乃将文牍背后,写了五字,取出示勃。得人钱财,替人消灾,还算是好狱吏。勃仔细瞧着,乃是以公主为证五字,才觉似梦方醒。待至家人入内探视,即与附耳说明。原来勃有数子,长名胜之,曾娶文帝女为妻,自勃得罪解京,胜之等恐有不测,立即入京省父,公主当亦同来。惟胜之平日,与公主不甚和协,屡有反目等情,此时为父有罪,没奈何央恳公主,代为转圜。公主还要摆些身架,直至胜之五体投地,方嫣然一笑,入宫代求去了。这是笔下解颐处。 先是释之谳案,本主宽平,一是文帝出过中渭桥,适有人从桥下走过,惊动御马,当由侍卫将行人拿住,发交廷尉。文帝欲将他处死,释之止断令罚金,君臣争执一番,文帝驳不过释之,只得依他判断,罚金了事。一是高庙内座前玉环,被贼窃去,贼为吏所捕,又发交廷尉。释之奏当弃市,文帝大怒道:“贼盗我先帝法物,罪大恶极,不加族诛,叫朕如何恭承宗庙呢!” 释之免冠顿首道:“法止如此,假如愚民无知,妄取长陵一抔土,陛下将用何法惩办?” 这数语唤醒文帝,也觉得罪止本身,因入白薄太后,薄太后意议从同,遂依释之言办理罢了。插叙两案,表明释之廉平。此次审问周勃,实欲为勃解免,怎奈勃口才不善,未能辩明,乃转告知袁盎。盎尝劾勃骄倨无礼,见四六回。至是因释之言,独奏称绛侯无罪。还有薄太后弟昭,因勃曾让与封邑,感念不忘,所以也入白太后,为勃伸冤。薄太后已得公主泣请,再加薄昭一番面陈,便召文帝入见。文帝应召进谒,太后竟取头上冒巾,向文帝面前掷去,且怒说道:“绛侯握皇帝玺,统率北军,彼时不想造反,今出居一小县间,反要造反么?汝听了何人谗构,乃思屈害功臣!” 文帝听说,慌忙谢过,谓已由廷尉讯明冤情,便当释放云云。太后乃令他临朝,赦免周勃。好在释之已详陈狱情,证明勃无反意,文帝不待阅毕,即使人持节到狱,将勃释免。 勃幸得出狱,喟然叹道:“我尝统领百万兵,不少畏忌,怎知狱吏骄贵,竟至如此!” 说罢,便上朝谢恩。文帝仍令回国,勃即陛辞而出,闻得薄昭袁盎张释之,俱为排解,免不得亲自往谢。盎与勃追述弹劾时事,勃笑说道:“我前曾怪君,今始知君实爱我了!” 遂与盎握手告别,出都去讫。勃已返国,文帝知他不反,放下了心。独淮南王刘长,骄恣日甚,出入用天子警跸,擅作威福。文帝贻书训责,长抗词答复,愿弃国为布衣,守冢真定。明是怨言。当由文帝再令将军薄昭,致书相戒,略云:窃闻大王刚直而勇,慈惠而厚,贞信多断,是天以圣人之资奉大王也。今大王所行,不称天资。皇帝待大王甚厚,而乃轻言恣行,以负谤于天下,甚非计也。夫大王以千里为宅居,以万民为臣妾,此高皇帝之厚德也。高帝蒙霜露,冒风雨,赴矢石,野战攻城,身被疮痍,以为子孙成万世之业,艰难危苦甚矣。大王不思先帝之艰苦,至欲弃国为布衣,毋乃过甚!且夫贪让国土之名,轻废先帝之业,是谓不孝,父为之基而不能守,是为不贤,不求守长陵,而求守真定,先母后父,是谓不义,数逆天子之令,不顺言节行,幸臣有罪,大者立诛,小者肉刑,是谓不仁,贵布衣一剑之任,贱王侯之位,是谓不智,不好学问大道,触情妄行,是谓不祥。此八者危亡之路也,而大王行之,弃南面之位,奋诸贲之勇,专诸孟贲,古之力士。常出入危亡之路,臣恐高皇帝之神,必不庙食于大王之手明矣!昔者周公诛管叔放蔡叔以安周,齐桓杀其弟以反国,秦始皇杀两弟,迁其母以安秦,顷王亡代,即刘仲事见前文。高帝夺其国以便事,济北举兵,皇帝诛之以安汉,周齐行之于古,秦汉用之于今,大王不察古今之所以安国便事,而欲以亲戚之意望诸天子,不可得也。王若不改,汉系大王邸论相以下,为之奈何!夫堕父大业,退为布衣所哀,幸臣皆伏法而诛,为天下笑,以羞先帝之德,甚为大王不取也。宜急改操易行,上书谢罪,使大王昆弟欢欣于上,群臣称寿于下,上下得宜,海内常安,愿熟计而疾行之。行之有疑,祸如发矢,不可追已。 长得书不悛,且恐朝廷查办,便欲先发制人。当下遣大夫但等七十人,潜入关中,勾通棘蒲侯柴武子奇,同谋造反,约定用大车四十辆,载运兵器,至长安北方的谷口,依险起事。柴武即遣士伍开章,汉律有罪失官为士伍。往报刘长,使长南连闽越,北通匈奴,乞师大举。长很是喜欢,为治家室,赐与财物爵禄。开章得了升官发财的幸遇,自然留住淮南,但遣人回报柴奇。不意使人不慎,竟被关吏搜出密书,奏报朝廷。文帝尚不忍拿长,但命长安尉往捕开章。长匿章不与,密与故中尉简忌商议,将章诱入,一刀杀死,省得他入都饶舌。开章得享财禄,不过数日,所谓有无妄之福,必有无妄之灾。悄悄的用棺殓尸,埋葬肥陵,佯对长安尉说道:“开章不知下落。” 又令人伪设坟墓,植树表书,有开章死葬此下六字。长安尉料他捏造,还都奏闻,文帝乃复遣使召长。长部署未齐,如何抗命,没奈何随使至都。丞相张苍,典客行御史大夫事冯敬,暨宗正廷尉等,审得长谋反属实,且有种种不法情事,应坐死罪,当即联衔会奏,请即将长弃市。文帝仍不忍诛长,更命列侯吏二千石等申议,又皆复称如法。毕竟文帝顾全同胞,赦长死罪,但褫去王爵,徙至蜀郡严道县邛邮安置,并许令家属同往,由严道县令替他营室,供给衣食。一面将长载上辎车,派吏管押,按驿递解,所有与长谋反等人,一并伏诛。 长既出都,忽由袁盎进谏道:“陛下尝纵容淮南王,不为预置贤傅相,所以致此。惟淮南王素性刚暴,骤遭挫折,必不肯受,倘有他变,陛下反负杀弟的恶名,岂不可虑!” 文帝道:“我不过暂令受苦,使他知悔,他若悔过,便当令他回国呢。” 盎见所言不从,当然退出。不料过了月余,竟接到雍令急奏,报称刘长自尽,文帝禁不住恸哭起来。小子有诗咏道:骨肉原来处置难,宽须兼猛猛兼宽;事前失算临头悔,闻死徒烦老泪弹。 欲知刘长如何自尽,且至下回再详。 审食其可诛而不诛,文帝之失刑,莫逾于此。及淮南王刘长入都,借朝觐之名,椎击食其,实为快心之举。但如长之擅杀大臣,究不得为无罪,贷死可也,仍使回国不可也。况长之骄恣,已见一斑,乘此罪而裁制之,则彼自无从谋反,当可曲为保全。昔郑庄克段于鄢,公羊子谓其外心积虑,乃成于杀。文帝虽不若郑庄之阴刻,然从表面上观之,毋乃与郑主之所为,相去无几耶!况于重厚少文之周勃,常疑忌之,于骄横不法之刘长,独纵容之,暱其所亲,而疑其所疏,谓为无私也得平!甚矣,私心之不易化也!第五十回 中行说叛国降虏庭 缇萦女上书赎父罪 却说淮南王刘长被废,徙锢蜀中,行至中道,淮南王顾语左右道:“何人说我好勇,不肯奉法?我实因平时骄纵,未尝闻过,故致有今日。今悔已无及,恨亦无益,不如就此自了吧。” 左右听着,只恐他自己寻死,格外加防。但刘长已愤不欲生,任凭左右进食,却是水米不沾,竟至活活饿死。左右尚没有知觉,直到雍县地方,县令揭开车上封条,验视刘长,早已僵卧不动,毫无气息了。赵姬负气自尽,长亦如此,毕竟有些遗传性。当下吃了一惊,飞使上报。文帝闻信,不禁恸哭失声,适值袁盎进来,文帝流涕与语道:“我悔不用君言,终致淮南王饿死道中。” 盎乃劝慰道:“淮南王已经身亡,咎由自取,陛下不必过悲,还请宽怀。” 文帝道:“我只有一弟,不能保全,总觉问心不安。” 盎接口道:“陛下以为未安,只好尽斩丞相御史,以谢天下。” 盎出此言,失之过激,后来不得其死,已兆于此。文帝一想,此事与丞相御史,究竟没甚干涉,未便加诛。惟刘长经过的县邑,所有传送诸吏,及馈食诸徒,沿途失察,应该加罪,当即诏令丞相御史,派员调查,共得了数十人,一并弃市。冤哉枉也。并用列侯礼葬长,即就雍县筑墓,特置守冢三十户。 嗣又封长世子安为阜陵侯,次子勃为安阳侯,三子赐为周阳侯,四子良为东成侯,但民间尚有歌谣云:“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 文帝有时出游,得闻此歌,明知暗寓讽刺,不由的长叹道:“古时尧舜放逐骨肉,周公诛殛管蔡,天下称为圣人,无非因他大义灭亲,为公忘私,今民间作歌寓讥,莫非疑我贪得淮南土地么?” 乃追谥长为厉王,令长子安袭爵,仍为淮南王。惟分衡山郡封勃,庐江郡封赐,独刘良已死,不复加封,于是淮南析为三国。 长沙王太傅贾谊,得知此事,上书谏阻道:“淮南王悖逆无道,徙死蜀中,天下称快。今朝廷反尊奉罪人子嗣,势必惹人讥议,且将来伊子长大,或且不知感恩,转想为父报仇,岂不可虑!” 文帝未肯听从,惟言虽不用,心中却记念不忘,因特遣使召谊。谊应召到来,刚值文帝祭神礼毕,静坐宣室中。宜室即未央宫前室。待谊行过了礼,便问及鬼神大要。谊却原原本本,说出鬼神如何形体,如何功能,几令文帝闻所未闻,文帝听得入情,竟致忘倦,好在谊也越讲越长,滔滔不绝,直到夜色朦胧,尚未罢休。文帝将身移近前席,尽管侧耳听着,待谊讲罢出宫,差不多是月上三更了。文帝退入内寝,自言自叹道:“我久不见贾生,还道是彼不及我,今日方知我不及彼了。” 越日颁出诏令,拜谊为梁王太傅。 梁王揖系文帝少子,惟好读书,为帝所爱,故特令谊往傅梁王。谊以为此次见召,必得内用,谁知又奉调出去,满腔抑郁,无处可挥,乃讨论时政得失,上了一篇治安策,约莫有万余言,分作数大纲。应痛哭的有一事,是为了诸王分封,力强难制;应流涕的有二事,是为了匈奴寇掠,御侮乏才;应长太息的有六事,是为了奢侈无度,尊卑无序,礼义不兴,廉耻不行,储君失教,臣下失御等情。文帝展诵再三,见他满纸牢骚,似乎祸乱就在目前,但自观天下大势,一时不致遽变,何必多事纷更,因此把贾谊所陈,暂且搁起。 只匈奴使人报丧,系是冒顿单于病死,子稽粥嗣立,号为老上单于。文帝意在羁縻,复欲与匈奴和亲,因再遣宗室女翁主,汉称帝女为公主,诸王女为翁主。往嫁稽粥,音育。作为阏氏。特派宦官中行说,护送翁主,同往匈奴。中行说不欲远行,托故推辞,文帝以说为燕人,生长朔方,定知匈奴情态,所以不肯另遣,硬要说前去一行。说无法解免,悻悻起程,临行时曾语人道:“朝廷中岂无他人,可使匈奴?今偏要派我前往,我也顾不得朝廷了。将来助胡害汉,休要怪我!” 小人何足为使,文帝太觉误事。旁人听着,只道他是一时愤语,况偌大阉人,能有甚么大力,敢为汉患?因此付诸一笑,由他北去。 说与翁主同到匈奴,稽粥单于见有中国美人到来,当然心喜,便命说住居客帐,自挈翁主至后帐中,解衣取乐。翁主为势所迫,无可奈何,只好拚着一身,由他摆布。这都是娄敬害她。稽粥畅所欲为,格外满意,遂立翁主为阏氏,一面优待中行说,时与宴饮。说索性降胡,不愿回国,且替他想出许多计策,为强胡计。先是匈奴与汉和亲,得汉所遗缯絮食物,视为至宝,自单于以至贵族,并皆衣缯食米,诩诩自得。说独向稽粥献议道:“匈奴人众,敌不过汉朝一郡,今乃独霸一方,实由平常衣食,不必仰给汉朝,故能兀然自立。现闻单于喜得汉物,愿变旧俗,恐汉物输入匈奴,不过十成中的一二成,已足使匈奴归心相率降汉了。” 稽粥却也惊愕,惟心中尚恋着汉物,未肯遽弃,就是诸番官亦似信非信,互有疑议。 说更将缯帛为衣,穿在身上,向荆棘中驰骋一周,缯帛触着许多荆棘,自然破裂。说回入帐中,指示大众道:“这是汉物,真不中用!” 说罢,又换服毡裘,仍赴荆棘丛中,照前跑了一番,并无损坏。乃更入帐语众道:“汉朝的缯絮,远不及此地的毡裘,奈何舍长从短呢!” 众人皆信为有理,遂各穿本国衣服,不愿从汉。说又谓汉人食物,不如匈奴的膻肉酪浆,每见中国酒米,辄挥去勿用。番众以说为汉人,犹从胡俗,显见是汉物平常,不足取重了。本国人喜用外国货,原是大弊,但如中行说之教导匈奴,曾自知为中国人否? 说见匈奴已不重汉物,更教单于左右,学习书算,详记人口牲畜等类。会有汉使至匈奴聘问,见他风俗野蛮,未免嘲笑,中行说辄与辩驳,汉使讥匈奴轻老,说答辩道:“汉人奉命出戍,父老岂有不自减衣食,赍送子弟么?且匈奴素尚战攻,老弱不能斗,专靠少壮出战,优给饮食,方可战胜沙场,保卫家室,怎得说是轻老哩!” 汉使又言匈奴父子,同卧穹庐中,父死妻后母,兄弟死即取兄弟妻为妻,逆理乱伦,至此已极。说又答辩道:“父子兄弟死后,妻或他嫁,便是绝种,不如取为己妻,却可保全种姓,所以匈奴虽乱,必立宗种。一派胡言。今中国侈言伦理,反致亲族日疏,互相残杀,这是有名无实,徒事欺人,何足称道呢!” 这数语却是中国通弊,但不应出自中行说之口。汉使总批驳他无礼无义,说谓约束径然后易行,君臣简然后可久,不比中国繁文缛节,毫无益处。后来辩无可辩,索性厉色相问道:“汉使不必多言,但教把汉廷送来各物,留心检点,果能尽善尽美,便算尽职,否则秋高马肥,便要派遣铁骑,南来践踏,休得怪我背约呢!” 可恶之极。汉使见他变脸,只得罢论。 向来汉帝遗匈奴书简,长一尺一寸,上面写着,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随后叙及所赠物件,匈奴答书,却没有一定制度。至是说教匈奴制成复简,长一尺二寸,所加封印统比汉简阔大,内写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云云。说既帮着匈奴主张简约,何以复书上要这般夸饰。汉使携了匈奴复书,归报文帝,且将中行说所言,叙述一遍,文帝且悔且忧,屡与丞相等议及,注重边防。梁王太傅贾谊,闻得匈奴悖嫚,又上陈三表五饵的秘计,对待单于。大略说是:臣闻爱人之状,好人之技,仁道也,信为大操常义也,爱好有实,已诺可期,十死一生,彼将必至,此三表也。赐之盛服车乘以坏其目,赐之盛食珍味以坏其口,赐之音乐妇人以坏其耳,赐之高堂邃宇仓库奴婢以坏其腹,于来降者尝召幸之,亲酌手食相娱乐以坏其心,此五饵也。 谊既上书,复自请为属国官吏,主持外交,谓能系单于颈,笞中行说背,说得天花乱坠,议论惊人。未免夸张。文帝总恐他少年浮夸,行不顾言,仍将来书搁置,未尝照行。一年又一年,已是文帝十年了,文帝出幸甘泉,亲察外情,留将军薄昭守京。昭得了重权,遇事专擅,适由文帝遣到使臣,与昭有仇,昭竟将来使杀死。文帝闻报,忍无可忍,不得不把他惩治。只因贾谊前上治安策中,有言公卿得罪,不宜拘辱,但当使他引决自裁,方是待臣以礼等语。于是令朝中公卿,至薄昭家饮酒,劝使自尽。昭不肯就死,文帝又使群臣各著素服,同往哭祭。昭无可奈何,乃服药自杀。昭为薄太后弟,擅戮帝使,应该受诛,不过文帝未知预防,纵成大罪,也与淮南王刘长事相类。这也由文帝有仁无义,所以对着宗亲,不能无憾哩。叙断平允。 越年为文帝十一年,梁王揖自梁入朝,途中驰马太骤,偶一失足,竟致颠蹶。揖坠地受伤,血流如注,经医官极力救治,始终无效,竟致毕命。梁傅贾谊,为梁王所敬重,相契甚深,至是闻王暴亡,哀悲的了不得,乃奏请为梁王立后。且言淮阳地小,未足立国,不如并入淮南。惟淮阳水边有二三列城,可分与梁国,庶梁与淮南,均能自固云云。文帝览奏,愿如所请,即徙淮阳王武为梁王,武与揖为异母兄弟,揖无子嗣,因将武调徙至梁,使武子过承揖祀。又徙太原王参为代王,并有太原。武封淮阳王,参封太原王,见四七、四八回中。 这且待后再表。 惟贾谊既不得志,并痛梁王身死,自己为傅无状,越加心灰意懒,郁郁寡欢,过了年余,也至病瘵身亡。年才三十三岁。后人或惜谊不能永年,无从见功,或谓谊幸得蚤死,免至乱政,众论悠悠,不足取信,明眼人自有真评,毋容小子絮述了。以不断断之。 且说匈奴国主稽粥单于,自得中行说后,大加亲信,言听计从。中行说导他入寇,屡为边患,文帝十一年十一月中,又入侵狄道,掠去许多人畜。文帝致书匈奴,责他负约失信,稽粥亦置诸不理。边境戍军,日夕戒严,可奈地方袤延,约有千余里,顾东失西,顾西失东,累得兵民交困,鸡犬不宁。当时有一个太子家令,姓鼌名错,音措初习刑名,继通文学,入官太常掌故,进为太子舍人,转授家令。太子启喜他才辩,格外优待,号为智囊。他见朝廷调兵征饷,出御匈奴,因即乘机上书,详陈兵事。无非衒才。大旨在得地形、卒服习、器用利三事,地势有高下的分别,匈奴善山战,中国善野战,须舍短而用长;士卒有强弱的分别,选练必精良,操演必纯熟,毋轻举而致败;器械有利钝的分别,劲弩长戟利及远,坚甲铦刃利及近,贵因时而制宜。结末复言用夷攻夷,最好是使降胡义渠等,作为前驱,结以恩信,赐以甲兵,与我军相为表里,然后可制匈奴死命。统篇不下数千言,文帝大为称赏,赐书褒答。错又上言发卒守塞,往返多劳,不如募民出居塞下,教以守望相助,缓急有资,方能持久无虞,不致涣散。还有入粟输边一策,乃是令民纳粟入官,接济边饷,有罪可以免罪,无罪可以授爵,就入粟的多寡,为级数的等差。此说为卖官鬻爵之俑,最足误国。文帝多半采用,一时颇有成效,因此错遂得宠。 错且往往引经释义,评论时政。说起他的师承,却也有所传授。错为太常掌故时,曾奉派至济南,向老儒伏生处,专习尚书。伏生名胜,通尚书学,曾为秦朝博士,自秦始皇禁人藏书,伏生不能不取书出毁,只有尚书一部,乃是研究有素,不肯缴出,取藏壁中。及秦末天下大乱,伏生早已去官,避乱四徙,直至汉兴以后,书禁复开,才敢回到家中,取壁寻书。偏壁中受着潮湿,将原书大半烂毁,只剩了断简残编,取出检视,仅存二十九篇,还是破碎不全。文帝即位,诏求遗经,别经尚有人民藏着,陆续献出,独缺尚书一经。嗣访得济南伏生,以尚书教授齐鲁诸生,乃遣错前往受业。伏生年衰齿落,连说话都不能清晰,并且错籍隶颍川,与济南距离颇远,方言也不甚相通,幸亏伏生有一女儿,名叫羲娥,夙秉父传,颇通尚书大义。当伏生讲授时,伏女立在父侧,依着父言,逐句传译,错才能领悟大纲。尚有两三处未能体会,只好出以己意,曲为引伸。其实伏生所传尚书二十九篇,原书亦已断烂,一半是伏生记忆出来,究竟有无错误,也不能悉考。后至汉武帝时,鲁恭王坏孔子旧宅,得孔壁所藏书经,字迹亦多腐蚀,不过较伏生所传,又加二十九篇,合成五十八篇,由孔子十二世孙孔安国考订笺注,流传后世。这且慢表。 惟鼌错受经伏生,实靠着伏女转授,故后人或说他受经伏女,因父成名,一经千古,也可为女史生色了。不没伏女。当时齐国境内,尚有一个闺阁名姝,扬名不朽,说将起来,乃是前汉时代的孝女,比那伏女羲娥,还要脍炙人口,世代流芳。看官欲问她姓名,就是太仓令淳于意少女缇萦。从伏女折入缇萦,映带有致。淳于意家居临淄,素好医术,尝至同郡元里公乘阳庆处学医。公乘系汉官名,意在待乘公车,如征君同义。庆已七十余岁,博通医理,无子可传,自淳于意入门肄业,遂将黄帝扁鹊脉书,及五色诊病诸法,一律取授,随时讲解。意悉心研究,三年有成,乃辞师回里,为人治病,能预决病人生死,一经投药,无不立愈,因此名闻远近,病家多来求医,门庭如市。但意虽善医,究竟只有一人精力,不能应接千百人,有时不堪烦扰,往往出门游行。且向来落拓不羁,无志生产,曾做过一次太仓令,未几辞去,就是与人医病,也是随便取资,不计多寡。只病家踵门求治,或值意不在家中,竟致失望,免不得愤懑异常,病重的当即死了。死生本有定数,但病人家属,不肯这般想法,反要说意不肯医治,以致病亡。怨气所积,酿成祸祟。至文帝十三年间,遂有势家告发意罪,说他借医欺人,轻视生命。当由地方有司,把他拿讯,谳成肉刑。只因意曾做过县令,未便擅加刑罚,不能不奏达朝廷,有诏令他押送长安。为医之难如此。 意无子嗣,只有五女,临行时都去送父,相向悲泣。意长叹道:“生女不生男,缓急无所用。” 为此两语,激动那少女缇萦的血性,遂草草收拾行李,随父同行。好容易到了长安,意被系狱中,缇萦竟拚生诣阙,上书吁请。文帝听得少女上书,也为惊异,忙令左右取入。展开一阅,但见书中有要语云:妾父为吏,齐中尝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妾伤夫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复属,虽欲改过自新,其道莫由,终不可得。妾愿没入为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改过自新也。 文帝阅毕,禁不住凄恻起来,便命将淳于意赦罪,听令挈女归家。小子有诗赞缇萦道:欲报亲恩入汉关,奉书诣阙拜天颜,世间不少男儿汉,可似缇萦救父还。 既而文帝又有一诏,除去肉刑。欲知诏书如何说法,待至下回述明。 与外夷和亲,已为下策,又强遣中行说以附益之,说本阉人,即令其存心无他,犹不足以供使令,况彼固有言在先,将为汉患耶!文帝必欲遣说,果何为者?贾谊三表五饵之策,未尽可行,即如鼌错之屡言边事,有可行者,有不可行者。要之御夷无他道,不外内治外攘而已,舍此皆非至计也。错受经于伏生,而伏女以传;伏女以外,又有上书赎罪之缇萦,汉时去古未远,故尚有女教之留遗,一以传经著,一以至孝闻,巾帼中有此人,贾鼌辈且有愧色矣。第五十一回 老郎官犯颜救魏尚 贤丞相当面劾邓通 却说文帝既赦淳于意,令他父女归家。又因缇萦书中,有刑者不可复属一语,大为感动,遂下诏革除肉刑。诏云:诗曰:恺悌君子,民之父母,今人有过,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改过为善,而道无繇至,朕甚怜之!夫刑至断肢体,刻肌肤,终身不息,何其痛而不德也!岂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有以易之! 丞相张苍等奉诏后,改定刑律,条议上闻。向来汉律规定肉刑,约分三种,一为黥,就是面上刻字;二为劓,就是割鼻;三为断左右趾,就是把足趾截去。经张苍等会议改制,乃是黥刑改充苦工,罚为城旦舂;城旦即旦夕守城,见前注。劓刑改作笞三百,断趾刑改作笞五百,文帝并皆依议。嗣是罪人受刑,免得残毁身体,这虽是文帝的仁政,但非由孝女缇萦上书,文帝亦未必留意及此。可见缇萦不但全孝,并且全仁。小小女子,能做出这般美举,怪不得千古流芳了!极力阐扬。后来文帝闻淳于意善医,又复召到都中,问他学自何师,治好何人?俱由意详细奏对,计除寻常病症外,共疗奇病十余人,统在齐地。小子无暇具录,看官试阅《史记》中仓公列传,便能分晓。仓公就是淳于意,意曾为太仓令,故汉人号为仓公。 话分两头:且说匈奴前寇狄道,掠得许多人畜,饱载而去。见前回。文帝用鼌错计,移民输粟,加意边防,才算平安了两三年。至文帝十四年冬季,匈奴又大举入寇,骑兵共有十四万众,入朝那,越萧关,杀毙北地都尉孙卬,又分兵入烧回中宫。宫系秦时所建。前锋径达雍县甘泉等处,警报连达都中。文帝亟命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并为将军,发车千乘,骑卒十万,出屯渭北,保护长安。又拜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宁侯魏遫为北地将军,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三路出发,分戍边疆。一面大阅人马,申教令,厚犒赏,准备御驾亲征。 群臣一再谏阻,统皆不从,直至薄太后闻悉此事,极力阻止,文帝只好顺从母教,罢亲征议,另派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率同建成侯董赤,内史栾布,领着大队,往击匈奴。匈奴侵入塞内,骚扰月余,及闻汉兵来援,方拔营出塞。张相如等驰至边境,追蹑番兵,好多里不见胡马,料知寇已去远,不及邀击,乃引兵南还,内外解严。 文帝又觉得清闲,偶因政躬无事,乘辇巡行。路过郎署,见一老人在前迎驾,因即改容敬礼道:“父老在此,想是现为郎官,家居何处?” 老人答道:“臣姓冯名唐,祖本赵人,至臣父时始徙居代地。” 文帝忽然记起前情,便接入道:“我前在代国,有尚食监高祛,屡向我说及赵将李齐,出战巨鹿下,非常骁勇,可惜今已殁世,无从委任,但我尝每饭不忘。父老可亦熟悉此人否?” 冯唐道:“臣素知李齐材勇,但尚不如廉颇李牧呢。” 文帝也知廉颇李牧,是赵国良将,不由的抚髀叹息道:“我生已晚,恨不得颇牧为将,若得此人,还怕甚么匈奴?” 道言未绝,忽闻冯唐朗声道:“陛下就是得着颇牧,也未必能重用哩。” 这两句话惹动文帝怒意,立即掉转了头,命驾回宫,既到宫中,坐了片刻,又转想冯唐所言,定非无端唐突,必有特别原因,乃复令内侍,召唐入问。俄顷间唐已到来,待他行过了礼,便开口诘问道:“君从何处看出,说我不能重用颇牧?” 唐答说道:“臣闻上古明王,命将出师,非常郑重,临行时必先推毂屈膝与语道:阃以内,听命寡人;阃以外,听命将军,军功爵赏,统归将军处置,先行后奏。这并不是空谈所比。臣闻李牧为赵将,边市租税,统得自用,飨士犒卒,不必报销,君上不为遥制,所以牧得竭尽智能,守边却虏。今陛下能如此信任么?近日魏尚为云中守,所收市租,尽给士卒,且自出私钱,宰牛置酒,遍飨军吏舍人,因此将士效命,戮力卫边。匈奴一次入塞,就被尚率众截击,斩馘无数,杀得他抱头鼠窜,不敢再来。陛下却为他报功不实,所差敌首只六级,便把他褫官下狱,罚作苦工,这不是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么?照此看来,陛下虽得廉颇李牧,亦未必能用。臣自知愚戆,冒触忌讳,死罪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