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代通俗演义全集+01

前汉演义  作者:蔡东藩自序  吾国之有史,繇来旧矣。自汉司马迁创作《史记》体例独详,遂为后世史家之祖。班固因之,辑成《汉书》而迁固之名乃并著焉。窃案迁《史》起自黄帝,讫于天汉,大旨在叙古从略,叙秦汉从详,综计得百三十篇,共五十二万六千余言。班《书》则始于秦季,终于孝平王莽,凡百二十卷,计七十余万言,视迁《史》为尤繁矣。后之学者,慕其名,辄购《史》《汉》二书而庋藏之,问其熟览与否,则固无以应也。盖二书繁博,非旬月所能卒读,且文义精奥,浅见之士,尚不能辨其句读,一卷未终,懵然生厌,遑问其再四寻绎乎?  他若《涑水通鉴》、《紫阳纲目》以及《通鉴纪事本末》、《通鉴辑览》、《纲鉴会纂》、《纲鉴易知录》等书,编年纪事,历姓相承,而首数卷间,各列秦汉事实,读史者辄举而窥之,固求其提要钩玄,记忆不忘者,亦罕有所闻。至如稗官野史之纪载,则一鳞一爪,或犹能称道之,是无佗,稗史之引起观感,令人悦目,固较正史为尤易也。鄙人不敏,尝借说部体裁,演历史故事,由今追昔,溯而上之,以至秦汉。秦自始皇至子婴历国三世,第十有五年耳。依事演述,寥寥数回,不足以成卷帙;且名为一朝,但闻暴政,未底于治,实为由周至汉之过渡时代,附入于汉,存其名而已足矣。汉则两京迭嬗,阅年四百有余,而前汉二百一十年间,有女宠,有外戚,有方镇,有夷狄,有嬖幸,有阉宦,有权奸,盖已举古今来病国之厉阶,汇集其中,故治日少而乱日多。其尤烈者,则为女宠,为外戚。高祖以百战成帝业,而其权且移于宫闱;文景惩之,厥祸少杀;至武帝尊田蚡,贵卫青,女宠外戚,于此复盛;至许史盛于宣元,王赵丁傅盛于成哀;平帝入嗣,元皇后老而不死,卒贻王莽篡弑之祸;然则谓前汉一代与女宠外戚相终始,亦无不可也。本编兼采正稗,贯彻初终,所有前汉治乱之大凡,备载无遗,而于女宠外戚之兴衰,尤再三致意,揭示后人,非敢谓有当史学,但以浅近之词,演述故乘,期为通俗教育之助云尔。班马可作,当亦不笑我粗疏也。惟书成仓卒,不无讹词,匡而正之,是在海内之通儒。中华民国十四年立冬之日,古越蔡东帆叙。第一回 移花接木计献美姬 用李代桃欢承淫后  皇有皇猷,帝有帝德,史家推论史事,首推三皇五帝。其实三皇五帝的本身,并未尝自称为皇,自称为帝,后人因他首出御宇,创造文明,把一个浑浑沌沌的世界,化成了雍雍肃肃的国家,真是皇猷丕显,帝德无垠,所以格外推崇,因把皇字帝字的徽号,加将上去。是意未经人道,一经揭破,恰有至理。到了夏商周三朝,若大禹,若成汤,若周文武,统是有道明君,他却恐未及古人,不敢称皇道帝,但降号为王罢了。及东周已衰,西秦崛起,暴如嬴政,凭借了祖宗遗业,招揽关陇间数十百万壮丁,横行海内,蚕食鲸吞,今日灭这国,明日灭那国,好容易把九州版图,一古脑儿聚为己有,便自以为震古铄今,无人可及,遂将三皇的皇字,五帝的帝字,合成了一个名词,叫做皇帝。  咳!这皇帝两字的头衔,并不是功德造就,实在是腥血铸成。试看暴秦历史,有甚么皇猷?有甚么帝德?无非趁着乱世纷纷的时候,靠了一些武力,侥幸成功,他遂昂然自大,惟我独尊。还有一种千古纪念的事情,就是我国的君主专制,实是嬴政一人,完全造成。从前黄帝开国以来,颁定国法,原是君主政体,历代奉为准绳,但究未尝有“言莫予违,独断独行”的思想。尧置谏鼓,立谤木,舜询四岳,咨十有二牧,禹拜昌言,汤改过不咎,周有询群臣询群吏询万民的制度,简策流传,至今勿替。可见古时的圣帝明王,虽然尊为天子,管辖九州,究竟也要集思广益,依从舆论,好民所好,恶民所恶,才能长治久安,做一位升平主子,贻谋永远,传及子孙。看官听说!这便是开明专制,不是绝对专制哩。声大而闳。  自从嬴政得国,专务君权,待遇百姓,好似牛马犬豕一般,凡所有督责抑勒的命令,严酷残暴的刑罚,无一不作,无一不行,也以为生杀予夺,惟我所为,百姓自然帖伏,不敢再逞,从此皇帝的位置,牢固不破,好教那子子孙孙,千代万代的遗传下去。那知专欲难成,众怒难犯,本身幸得速死,不致陨首,才及一传,宫廷里面,就闹得一塌糊涂,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于是楚汉逐鹿,刘项争雄。项羽力能扛鼎,叱咤万夫,却是个空前绝后的壮士,无如有勇无谋,以暴易暴,反让那泗上亭长,出人头地,用了好几个策士谋臣,武夫猛将,终将项霸王除去,安安稳稳的得了中原。史官说他豁达大度,确非凡夫,而且入关约法,尽除苛禁,能得百姓欢心,所以扫秦灭项,五年大成。  但小子追溯汉家事迹,多半沿袭秦制,并没有一番大改革的事业。萧何原是刀笔吏,叔孙通又是绵蕞生,绵蕞系表位标准,绵是置设绵索,蕞是植茅地上,为肄习典礼之处,使知尊卑次序。所见所闻,无非是前秦故事,晓得甚么体国经野的宏规,因此佐汉立法,仍旧是换汤不换药的手段,厉行专制政体,尊君抑民。汉高祖尝沾沾自喜,谓吾今日乃知皇帝之贵。照此看来,秦汉二代,规模大略相同,不过严刑峻法,算比暴秦差了一层。史官或铺张扬厉,极端称许,其实多是浮词谀颂,未足尽信呢。汉高一殁,吕后专权,险些儿覆灭刘氏,要继续那亡秦的后尘。这便是贻谋未善。幸亏还有一二社稷臣,拨乱反正,才得保全刘家基业。孝文入嗣,却是个守成令主,允恭玄默,守俭持盈,宽刑律,奖农事,府藏充实,囹圄空虚,汉家元气,实是孝文一代,休养成功。景帝遵业,略带刻薄,用兵七国,未免劳民,但尚是万不得已的举动,未可讥他黩武,此外还有乃父遗风,不忘恭俭。周云成康,汉言文景,两相比例,颇若同揆。传至孝武,与祖考全不相同,简直是好大喜功,仿佛秦始皇一流人物。秦皇好征伐,汉武亦好征伐,秦皇好巡游,汉武亦好巡游,秦皇好雄猜,汉武亦好雄猜,秦皇好诛夷,汉武亦好诛夷,秦皇好土木,汉武亦好土木,秦皇好神仙,汉武亦好神仙,秦皇好财色,汉武亦好财色。后世尝以秦皇汉武并称,还道他力征经营,开拓疆宇,东西南北的外族,闻风远遁,好算是一代武功,两朝雄主。谁知秦亡不由胡亥,实自始皇;汉亡不在孝平,实始武帝。本编并列秦汉,隐寓此意。文景二主四十余年积蓄,被汉武一生荡尽,从此海内虚耗,民生困敝。昭宣二朝,尚能与民更始,励精图治,勉强维持过去。传到元成时代,弘恭石显,几类赵高,杜钦谷永,酷似李斯,外戚王氏,遂得乘隙入朝,把持国柄。哀平昏庸,汉祚潜移。不文不武的王莽,佯作谦恭,愚弄士民,朝野称安汉公功德,多至八千人,虽由王莽善能运动,得此无谓的标榜,但也由汉武以来,人心渐贰,不愿归汉,遂为那逆莽所绐,平白地将汉室江山,篡夺了去。推究祸根,不能不归咎汉武。若谓秦传二世,汉传至十一世,历年久暂,大判径庭,这是由汉祖汉宗,有一两代积德累仁的效果,不比那秦嬴政一味暴横,无人感念,所以一暂一久,有此区别呢。评论的确。话休叙烦,事归正传。且说秦朝第一代皇帝,就是嬴政,远祖乃是帝舜时代的伯益。益掌山泽,佐禹治水,有功沐封,赐姓嬴氏。好几传到了蜚廉,生子恶来,善走有力,助纣为虐,与纣同诛。恶来五世孙非子,住居犬邱,善养马,得周孝王宠召,令主汧渭间畜牧。马大蕃息,孝王遂封他为附庸,食邑秦地。四传至襄公,佐周平戎,护送平王东迁,得岐丰地,受封为伯,嬴秦始大。又数传至穆公,并国十二,遂霸西戎;再历十余传,正当六国七乱的时候,孝公奋起,用商鞅为左庶长,变法图强,战胜各国,定都咸阳。子惠文君嗣,僭号称王,嗣是为武王、昭襄王,与山东六国争衡,攻城略地,日见盛强。周赧王献地入秦,所有宝器九鼎,统被秦人取归。昭襄王子孝文王,有子异人,入质赵国,阳翟大贾吕不韦,行经赵都邯郸,见了异人,私叹为奇货可居,乃阳为结纳,与订知交。异人质居异地,举目无亲,免不得抑郁寡欢,离愁百结,蓦然碰着了意外良朋,正是天涯知己,相得益欢,当下往来日密,情好日深,遂把那羁旅苦衷,及平生愿望,一一流露出来。不韦遂替他设法,想出一条斡旋的妙计。原来异人出质时,昭襄王尚然在位,孝文王柱,正为太子,有妃华阳夫人,未得生男,异人乃是夏姬所出,兄弟甚多,约有二十余人。不韦既得异人传述,便即乘间进言,谓必取悦华阳夫人,作为嫡嗣,将来方得承统云云。异人当然称善,但恨无人代为先容,偏不韦又愿为效劳,且慨出千金,半赠异人,令结宾客,半贮行囊,西行诣秦,替异人作运动费。这真叫作投机事业。异人听到这般帮忙,怎得不感激万分?便与不韦订了密约,说是计果得成,他日当与共秦国。不韦便欣然西去,沿途购办奇物玩好,携入关中,先向华阳夫人的阿姊处,买通关节,托她入白夫人。大略谓:“夫人无子,亟宜择贤过继,若待至色衰爱弛,尚且无嗣承立,悔何可及?今异人出质赵国,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乘此机会,立异人为嫡嗣,请令归国,是异人必感德不忘,夫人亦终身有靠,一举两得,莫如此策”云云。这一席话,说得夫人如梦初醒,非常感佩。当夜转告太子,用着一种含颦带泪的柔颜,宛转陈词,不由太子不从。彼此破符为约,决立异人为嗣子。夫人得自姊言,知由不韦替他画策,便嘱使不韦归傅异人,并赠他厚赆。已经赚得利息。不韦返报异人,异人自然欣慰,从此与异人交谊,又加添了一层。  不韦更怀着鬼胎,随时访觅美人儿,凑巧赵都中有一歌妓,生得袅娜娉婷,楚楚可爱,遂不惜重资,纳为簉室,凭着那天生精力,交欢数次,居然种下了一点灵犀,不韦预先窥测,料是男胎,这是何术?想是不韦蓄有种子秘方。便去引那异人进来,开筵相待。酒到半酣,才令赵姬盛妆出见,从旁劝酒。异人不瞧犹可,瞧着那花容月貌,禁不住目眩心迷,一时神情失主,尽管偷眼相窥。偏那赵姬也知凑趣,转动了一双秋波,与他对映,想是不韦已经授意,但此姬本来狂荡,当然爱及少年。惹得异人心痒难熬,跃跃欲动。可巧不韦似有酒意,就在席间假寐,把手枕头,略有鼾声。异人色胆如天,便去牵动翠袖,涎脸乞怜。那美姬若嗔若喜,半就半推,正要引人入胜,不防座上拍的一声,接连便闻呵叱道:“你句你敢调戏我姬人么?”  异人慌忙回顾,见不韦已立起座前,面有怒容,顿吓得魂飞天外,只好在不韦前做了矮人,长跪求恕。不韦又冷笑道,“我与君交好有年,不应这般戏侮,就使爱我姬人,也可直言告我,何必鬼鬼祟祟,作此伎俩呢?”  异人听了,转惊为喜,便向不韦叩头道:“果蒙见惠,感恩不浅,此后如得富贵,誓必图报。”  不韦复道:“交友贵有始终,我便将此姬赠君,但有条约二件,须要依我。”  异人道:“除死以外,无不可从。”  不韦即说出两大条件:“一是须纳此姬为正室,二是此姬生子,应立为嫡嗣。”  异人满口应承,方由不韦将他扶起,索性嘱使赵姬,坐在异人座侧,缓歌侑觞,直饮到夜色仓黄,才唤入一乘轻舆,使赵姬陪伴异人上车,同返客馆。这时赵姬的身孕,已经两阅月了。美眷如花,流光似水,异人与赵姬日夕绸缪,约莫过了八个月,本来是腹中儿胎,应该分娩,偏偏这个异种,安然藏着,不见震动,又迟延了两月,方才坐蓐临盆,生下一个男儿。说也奇怪,巧遇是日为正月元旦,因取名为政,寄姓赵氏。非吕非嬴,不如姓赵。异人总道是十月生男,定由己出,那知是吕氏种下的暗胎,已有以吕代嬴的默兆了。特笔表明。  越三年秦赵失和,邯郸被围,赵欲杀害异人,亏得吕不韦阴赂守吏,把他纵去,逃赴秦军,妻子由不韦引匿。待至魏兵救赵,秦军西还,异人原得归国,不韦也将异人妻子,送入咸阳,俾他完聚。华阳夫人见了异人,异人当即下拜,涕泣陈情,叙那数年离别的思慕,引起夫人的感情。他又因夫人本是楚女,特地改着楚服,取悦亲心。果然夫人悲感交并,也挥泪与语道:“我本楚人,汝能曲体我心,便当养汝为子,汝可改名为楚罢。”  异人唯唯从命,自是晨昏定省,格外殷勤。想又是不韦所教。就是赵姬母子,得入秦宫,见了华阳夫人,也是致敬尽礼,不敢少疏,因此华阳夫人,喜得佳儿佳妇,便与孝文王再申前约,决不负盟。既而昭襄王病殁,孝文王嗣位,即立楚为太子。丧葬才毕,升殿视事,才阅三日,便即逝世。太子楚安然继统,得为秦王,报德践约的期限,居然如愿以偿。当下尊嫡母华阳夫人为华阳太后,生母夏姬为夏太后,立赵姬为王后,子政为嗣子,进吕不韦为相国,封文信侯,食河南洛阳十万户,一番大交易,至此成功。  会东周君联合诸侯,谋欲伐秦,为秦王楚所闻,遂遣相国吕不韦督兵往攻。东周君地狭兵单,那里敌得过秦军,诸侯复观望不前,眼见是周家一脉,不得再延。东西周详情,应载入周史中,故本回从略。吕不韦大出风头,灭了东周,把东周君迁锢阳人聚,周朝八百多年的宗祚,反被一个阳翟贾人,铲灭无遗,文武成康,恐也不免余恫呢。明“翦姬箓”暗移嬴祚,凶狡如吕不韦,怎得久存。不韦班师还朝,饮至受赏,不劳细说。  转眼间又是四年,秦王楚春秋鼎盛,坐享荣华,总道是来日方长,好与那正宫王后,白头偕老,毕世同欢。谁料到二竖为灾,膏肓受厄,终落得呜呼哀哉,伏惟尚飨,年才三十有六。子政甫十三岁,继承秦祚,追谥父楚为庄襄王,尊母为王太后,名目上虽是以子承父,暗地里实是以吕易嬴。画龙点睛。政未能亲政,国事俱委任吕不韦,号为仲父。应该呼父。  不韦大权在握,出入宫廷,时常与秦王母子,见面叙谈。只这位庄襄太后,尚不过三十岁左右,骤遭大故,竟作孀姝,她本是个送旧迎新的歌姬,怎禁得深宫寂寂,孤帐沈沈?空守了好几月,终有些忍耐不住,好在不韦是个旧欢,乐得再与勾引,申续前盟。不韦也未免有情,因同她重整旗鼓,演那颠凤倒鸾的老戏文。宫娥彩女,统是太后心腹,守口如瓶,秦王政究竟少年,未识个中情景,所以两口儿暗地往来,仍然与伉俪相似。  一年二年三四年,秦王政已将弱冠了,不韦年亦渐老了。偏太后淫兴未衰,时常宣召不韦,入宫同梦。不韦未免愁烦,一则恐精力濅衰,禁不住连宵戕贼,一则恐少主濅长,免不得瞧破机关,于是想出一法,私拟荐贤自代。凑巧有个浪子嫪毐,读若爱。阳道壮伟,尝戏御桐木小车,不假手力,但用那活儿插入轮轴,也能转捩运行。见不韦列传。事为不韦所闻,立即召为舍人,先向太后关说,极称嫪毐绝技。太后果然歆羡,亲欲一试,当由不韦令人告讦,诬毐有罪,当置宫刑,一面厚贿刑吏,但将毐拔去须眉,并未割势,便使冒作阉人,入侍太后。太后即引登卧榻,实地试验,果然坚强无比,久战不疲,惹得太后乐不可支,如获至宝,朝朝暮暮,我我卿卿,老淫妪又居然有娠了。多年不闻生育,至此又复怀妊。毕竟嫪毐有力。会值夏太后病逝,嫪毐遂与太后密商,买通卜人,诈言宫中不利母后,应该迁居避祸。秦王政不知有诈,就请母后徙往雍宫,嫪毐当然从往。嗣是母子离居,不必顾忌,一索得男,再索复得男,保抱鞠育,视若寻常,且封嫪毐为长信侯,食邑山阳,寻且加封太原郡国。凡宫室车马衣服,及苑囿驰猎等情,均归嫪毐主持,毐至此真快活极了。小子有诗叹道:  宫闱厮养得封侯,肉战功劳也厚酬。  若使雄狐长得志,人生何惮不淫偷!  欲知嫪毐后事,且待下回说明。  本回第一段文字,揭出皇帝专制四字,是笼罩全书之大宗旨。秦造成之,汉沿袭之,是秦汉本一脉相关,无甚区别,此著书人之所以并为一编不烦另提也。且秦皇汉武,为后人连语之口头禅,两两相较,不期而合,即秦即汉,会心固不远耳。叙事以后,即写秦政出世之来历,见得嬴吕相代,暗寓机关。后来政母复通吕不韦,并淫及嫪毐,母既不贞,子安得不流为暴虐?演述之以示后人,亦一儆世之苦心也。第二回 诛假父纳言迎母 称皇帝立法愚民  却说嫪毐得封长信侯,威权日盛,私下与秦太后密谋,拟俟秦王政殁后,即将毐所生私子,立为嗣王。毐非常快乐,往往得意妄言。一日与贵臣饮博,喝得酩酊大醉,遂互起龃龉,大肆口角,嫪毐目大叱道:“我乃秦王假父,怎敢与我斗口?汝等难道有眼无珠,不识高下么?”  贵臣等听了此言,便都退去,往报秦王。秦王政已在位九年,年已逾冠,血气方刚,蓦然听到这种丑事,不禁忿怒异常,当下密令干吏,调查虚实。旋得密报,说毐原非阉人,确与太后有奸通情事,遂授昌平君昌文君为相国,引兵捕毐。昌平昌文史失姓名,或谓昌平君为楚公子,入秦授职,未知确否,待考。毐得知消息,不甘坐毙,便捏造御玺,伪署敕文,调发卫兵县卒,抗拒官军。两下里争锋起来,究竟真假有凭,难免败露,再经昌文昌平两君,声明毐罪,毐众当即溃散,单剩毐数百亲从,如何支持,也便窜去。  秦王政更下令国中,悬赏缉毐,活擒来献,赏钱百万,携首来献,赏钱五十万。大众期得厚赏,踊跃追捕,到了好畤,竟得擒住淫贼,并贼党二十人,献入阙下。秦刑本来酷烈,再加嫪毐犯了重罪,当命处毐轘刑,五马分尸。毐党一体骈诛,且夷毐三族。父族、母族、妻族。一面饬将士往搜雍宫,得太后私生二子,扑杀了事。就把太后驱往嫚阳宫,派吏管束,不准自由。是谓乐极生悲。吕不韦引毐入宫,本当连坐,因念他侍奉先王,功罪相抵,不忍加诛,但褫免相国职衔,勒令就国,食采河南。  秦大臣等互相议论,多怪秦王背母忘恩,未免过甚,就中有几个激烈官吏,上疏直谏,请秦王迎还太后。秦王政本来蜂鼻长目,鹘膺豺声,是个刻薄少恩的人物,一阅谏书,怒上加怒,竟命处谏官死刑,并榜示朝堂,敢谏者死。还有好几个不怕死的,再去絮聒,徒落得自讨苦吃,身首分离。总计直谏被杀,已有二十七人,太后不谓无罪,谏官真自取死。群臣乃不敢再言。独齐客茅焦,伏阙请谏,秦王大怒,按剑危坐,且顾左右取镬,即欲烹焦。焦毫不畏缩,徐徐趋进,再拜起语道:“臣闻生不讳死,存不讳亡,讳死未必得生,讳亡未必终存,死生存亡的至理,为明主所乐闻,陛下今亦愿闻否?”  秦王政听了,还道他别有至论,不关母事,因即改容相答道:“容卿道来。”  焦见秦王怒容已敛,便正色朗声道:“陛下今日行同狂悖,车裂假父,囊扑二弟,言之太甚。幽禁母后,残戮谏士,夏桀商纣,尚不至此,若使天下得闻此事,必且瓦解,无复响秦,秦国必亡,陛下必危。臣不忍缄默无言,与国同尽,情愿先就鼎镬,视死如归!”  说着,便解去外衣,赴镬就烹。说得秦王政也觉着忙,下座揽焦,当面谢过。秦王政之得据中原,想由这点好处。遂命焦为上卿,令他随往迎母,与太后同辇还都,再为母子如初。  吕不韦既往河南,一住年余,山东各国,多遣使问讯,劝驾请往。莫非也要他去作淫乱事么。事为秦廷所闻,秦王政防他为变,即致不韦书道:“君与秦究有何功,得封国河南,食十万户?君与秦究属何亲,得号仲父?今可率领家属速徙蜀中,毋得逗留!”  不韦得书览毕,长叹数声,几乎泪下。任君用尽千般计,到头仍是一场空。意欲上书申辩,转思从前情事,统皆暧昧,未便明言,倘若唐突出去,反致速毙。想了又想,将来总没有良好结果,不如就此自尽,免得刀头受苦。主意已定,便取了鸩酒,勉强吞下,须臾毒发,当然毕命。看到此处,方知刁钻无益。  不韦妻已经先死,安葬洛阳北邙,僚佐等恐尚有后命,急将不韦遗骸,草草棺殓,夤夜舁往与妻合葬。后人但知吕母冢,不知吕相坟,其实是已经合墓,乏人知晓,所以有此传闻呢。生时不明白,死也不明白。惟这位庄襄王后,又苟延了七八年,与华阳太后相继病亡。  秦王政总算举哀成服,发丧引柩,与庄襄王合葬茝阳。实是不必。这也毋庸细表。  且说秦王政亲揽大权,很是辣手,居然有雷厉风行的气象。当时山东各国,均已濅衰,秦遂乘隙出兵,陆续吞并。秦王政十七年,使内史胜史记作腾。灭韩,虏韩王安;十九年又遣将王翦灭赵,虏赵王迁;二十二年复命将王贲灭魏,虏魏王假;二十四年再令王翦灭楚,虏楚王负刍;二十五年更令王贲灭燕,虏燕王喜;二十六年饬贲由燕南攻齐,掩入齐都临淄,齐王建举国降秦,被徙至共,活活饿死,六国悉数荡平,秦遂得统一中原,囊括海内了。于是秦王政满志踌躇,想干出一番空前绝后的大事业,号令四方,遂首先下令道: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其妥议帝号上闻。  这令一下,丞相王绾,御史大夫冯劫,廷尉李斯,便召集博士,会议了一日一夜。越宿方入朝奏闻道,“古时五帝在位,地方不过千里,外列侯服夷服等类,或朝或否,天子常不能制。今陛下兴义兵,除残贼,平定天下,法令统一,自从上古以来,得未曾有,五帝何能及此?臣等与博士合议,统言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想即人皇。泰皇最贵。今当恭上尊号,奉陛下为泰皇,命为制,令为诏,自称曰朕,伏乞陛下裁择施行。”  秦王听了,半晌无言,暗想泰皇虽是贵称,究竟成为陈迹,没甚稀奇,我既功高古人,奈何再袭旧名,众议当然未合,应即驳去,另议为是。嗣又转念道:“有了有了,古称三皇五帝,我何不将皇帝二字合成徽称,较为美善呢。”  乃宣谕群臣道:“去泰存皇,更采古帝位号,称为皇帝便了。余可依议。”  王绾等便皆匍伏,口称陛下德过三皇,功高五帝,应该尊称皇帝,微臣等才疏识浅,究竟不及圣明。说着又舞蹈三呼,方才起来。一班媚子谐臣。秦王大喜,便命退朝,自己乘辇入宫。过了一日,又复颁制道:朕闻太古有号毋谥,中古有号,死而以行为谥,如此则子得议父,臣得议君,甚无谓也,朕所弗取,自今以后,除去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子孙,以次计数,二世三世至千万世,传之无穷,岂不懿欤!  看官,你道这篇制书,是何命意?他想谥有美恶,都是本人死后,定诸他人。美谥原不必说了;倘若他人指摘生平,加一恶谥,岂不要遗臭万年?我死后,保不住定得美谥,不若除去谥法,免得他人妄议。且我手定天下,无非为子孙起见,得能千万代的传将下去,方不负我一番经营,所以特地颁制,说出这般一厢情愿的话头。当下追尊庄襄王为太上皇,自称始皇,小子依史叙述,此后也呼他为始皇了。提清眉目。  先是齐人邹衍,尝论五德推迁,更迭相胜,如火能灭金,即火能胜金,金能克木,即金能胜木,列代鼎革,就是相胜等语。始皇采用衍说,以为周得火德,秦应称为水德,水能胜火,故秦可代周。自是定为水德,命河名为德水。又因夏正建寅,商正建丑,周正建子,秦应特创一格,与昔不同,乃定制建亥,以十月朔为岁首。阴历莫如夏正,商周改建,不免多事,如秦更觉无谓了。衣服旌旄节旗,概令尚黑,取象水色。水主北方,终数为六,故用六为纪数,六寸为符,六尺为步,冠制六寸,舆制六尺。且谓水德为阴,阴道主杀,所以严定刑法,不尚慈惠,一切举措,纯用法律相绳,宁可失入,不可失出。后世谓秦尚法律,似有法治国规模,不知秦以刑杀为法,如何制治。从此秦人不能有为,动罹法网,赭衣满道,黑狱丛冤。  会丞相王绾等伏阙上言,略说诸侯初灭,燕齐楚地方辽远,应封子弟为王,遣往镇守。  始皇不以为然,乃令群臣妥议。群臣多赞成绾言,唯廷尉李斯驳议道:“周朝开国,封建同姓子弟,不可胜计,后嗣疏远,互相攻击,视若仇雠,周天子无法禁止,坐致衰亡。今赖陛下威灵,统一海内,何勿析置郡县,设官分治?所有诸子功臣,但宜将公家赋税,量为赏给,不令专权。内重外轻,天下自无异志,这乃是安宁至计哩。”  计非不善,但上无令主,无论如何妙法,总难持久。始皇欣然喜道:“天下久苦兵革,正因列侯互峙,战斗不休。现在天下初定,若再仍旧制封王立国,岂不是复开兵祸么?廷尉议是,朕当照行!”  王绾等扫兴退出,始皇即命李斯会同僚属,规划疆土。费了许多心力,才得支配停当,分天下为三十六郡,列名如下:内史郡 三川郡 河东郡 南阳郡 南郡 九江郡 鄣郡 会稽郡 颖川郡 砀郡泗水郡 薛郡 东郡 瑯琊郡 齐郡 上谷郡 渔阳郡 古北平郡 辽西郡 辽东郡 代郡巨鹿郡 邯郸郡 上党郡 太原郡 云中郡 九原郡 雁门郡 上郡 陇西郡 北地郡 汉中郡 巴郡 蜀郡 黔中郡 长沙郡每郡分置守尉,守掌治郡,尉掌佐守,典武职甲卒。朝廷设御史监郡,便称为监。每县设令,与郡守尉同归朝廷简放。守令下有郡佐县佐,各由守令任用。以下便是乡官,选自民间,大约十里一亭,亭有长;十亭一乡,乡有三老,及啬夫游徼。三老掌教化,啬夫判诉讼,游徼治盗贼,这还是周朝遗制,略存一斑。改命百姓为黔首,特创出一条恩例,许民大酺。原来秦律尝不准偶语,不准三人以上,一同聚饮,此次因海内混壹,总算特别加恩,令民人合宴一两天,所以叫做大酺。百姓接奉此令,才得亲朋相聚,杯酒谈心,也可谓一朝幸遇。那知酒兴未阑,朝旨又到,一是令民间兵器,悉数缴出,不准私留;二是令民间豪家名士,即日迁居咸阳,不准迟慢;三是令全国险要地方,凡城堡关塞等类,统行毁去。小子揣测始皇心理,无非为防人造反起见,吸收兵器,百姓无从得械,徒手总难起事。迁入豪家名士,就近监束,使他无从勾结,自然不能反抗朝廷。削平城堡关塞,无险可据,何人再敢作乱?这乃是始皇穷思极想,方有这数条号令,颁发出来。自以为智,实是呆鸟。只可怜这百姓又遭荼毒,最痛苦的是令民迁居。他本来各守土著,安居乐业,不劳远行,此番无端被徙,抛去田园家产,又受那地方官吏的驱迫,风餐露宿,饱尝路途辛苦,才到咸阳。咸阳虽然热闹,无如人地生疏,谋食维艰,好好一个富户,变做贫家,好好一个豪士,也害得垂头丧气,做了落魄的穷氓,可叹不可叹呢!就是名城巨堡,无故削平,虽是与民无碍,但总要劳动百姓,且将来或有盗贼,究靠何处防守?至若兵器一项,乃是民间出资购造,防卫身家,始皇叫他一概缴出,并没有相当偿给,百姓只有自认晦气。郡县守令,把兵器收下,一古脑儿运入咸阳。这种兵器,统是铜质造成,始皇立命熔毁,共有数百万斤。适值临洮县中,报称有十二大人出现,长约五丈,足履六尺,统着夷人服饰云云。始皇以为瑞兆,即命将熔化诸铜,摹肖大人影象,铸成铜人十二个,每个重二十四万斤,摆列宫门外面。这好算做铜像开始。还有余铜若干,令铸钟及钟架,分置各殿。相传这十二个铜人,汉时尚存,至汉末董卓入京,始椎破了十个,移铸小钱,尚剩两个,传到西晋亡后,被后赵主石虎徙至邺城,后来秦王苻坚,又把铜人搬还长安,销毁了事。这是后话不题。  惟秦始皇令行禁止,梦想太平,自思天下可从此无事,乐得寻些快乐,安享天年。从前秦国诸宗庙,及章台上林等苑榭,统在渭南。及削平六国,辄令画工往视,仿绘各国宫室制度,汇呈秦廷,始皇便择一精巧华丽的图样,令匠役依式营造。当下在咸阳北坂,辟一极大旷地,南临渭水,西距雍门,东至泾渭二水合流处,迤逦筑宫,若殿宇,若楼阁,若台榭,沿路连络,层接不穷,下亘复道,上架周阁,风雨不侵,日光无阻。落成以后,就将六国的妃嫔子女,钟鼓乐,分置宫中,没一处不有美人,没一室不有音乐。始皇除临朝视政外,往往至宫中玩赏,张乐设饮,唤女侑筵。这班被俘的娇娃,还记甚么国亡主辱,但期得始皇欢心,殷勤伺候,一遇召幸,好似登仙一般,巴不得亲承雨露,仰沐皇恩。可惜始皇只有一身,怎能到处周旋,慰她渴望,所以咸阳宫里,怨女成群,惟不敢流露面目,只背人拭泪罢了。亡国妇女,状似可怜。  实是可恨。  始皇尚嫌宫宇狭小,才阅一年,又在渭南添造宫室,叫做信宫。嗣复改名“极庙”取象天极。自极庙通至骊山,造一极大的殿屋,叫做甘泉前殿。殿通咸阳宫,中筑甬道,如街巷相似,乘舆所经,外人不得望见,这也是防人侵犯的计策。始皇到此,好算是穷奢极欲,快乐无比了。偏他是个好动不好静的人物,日日在宫中游宴,似觉得味同嚼蜡,没甚兴趣,遂又想出一法,令天下遍筑驰道,准备御驾巡游。小子有诗叹道:为臣不易为君难,名论相传最不刊;古有覆车今可鉴,暴秦遗史试重看!  欲知驰道规模,及始皇出巡事迹,且至下回续详。  嫪毐自称假父,可丑之至,但毐固一无赖子,宜有此等口吻。茅焦乃亦以假父称之,而始皇乃下座谢过,煞是异事!乃母既与毐犯奸,则已自绝于宗祧,迁居别宫,亦无不可。惟秦王若念鞠育之恩,但报之以终养可耳,禁锢固不可也,迎还亦属不必。独怪他人谏死,至二十七人,而茅焦独能数语挽回,此非始皇尚知恋母,实因焦以天下瓦解之语,作为恐吓,始皇有志统一,乃不得不迫而相从尔。不然,嫪毐当诛,吕不韦尚若可赦,胡为亦逼诸死地,不念前功耶?厥后始皇并吞六国,自称皇帝,种种法令,无一非毒民政策,彼果若知孝亲,何至如此不仁?不过彼毒民,民亦必还而毒彼,彼以为智,实则愚甚。夫始皇为吕不韦所生,不韦欲愚人而卒致自愚,始皇亦欲愚民而终亦自愚,有是父即有是子,是毋乃所谓父作子述耶?阅此回,可笑亦可慨矣。第三回 封泰岱下山避雨 过湘江中渡惊风  却说秦始皇欲出外巡游,特令天下遍筑驰道。驰道便是御驾往来的大路,须造得平坦宽敞,方便游行。当时秦筑驰道,定制广五十步,相距三丈,土高石厚,各用铁椎敲实,两旁栽植青松,浓阴密布,既可却暑,复可赏心,真是最好的布置,不过劳民费财,骚扰天下罢了。始皇二十七年秋季,下诏西巡,令一班文武百官,扈跸起行,卤簿仪仗,很是繁盛。始皇戴冕旒,著衮龙袍,安坐銮舆上面。骅骝开道,貔虎扬镳,出陇西,经北地,逾鸡头山,直达回中。时当深秋,草木凋零,也没有甚么景色。惟劳动了地方官吏,奔走供应,迎送往来,费了若干金银,尚不见始皇如何喜欢,但得免罪愆,总算幸事。始皇亦兴尽思归,即就原路回入咸阳。  过了残年,渐渐的冬尽春来,日光和煦。秦以十月为岁首,已见前回,故文中加入渐渐二字。始皇游兴又动,复照着西巡故事,改令东巡。途中俱已筑就驰道,两旁青松,方经着春风春露,饶有生意,欣欣向荣。始皇左顾右瞩,兴致盎然。行了一程又一程,已到齐鲁故地,望见前面层峦迭嶂,木石嵯峨,便向左右问明山名,才知是邹峄山。当下登山游眺,览胜探奇,向东顾视,又有一大山遥峙,比邹峄山较为高峻,岚光拥碧,霞影增红,写景语自不可少。不由的瞻览多时,便指问左右道:“这便是东岳泰山么?”  左右答声称是。始皇复道:“朕闻古时三皇五帝,多半巡行东岳,举办封禅大典,此制可有留遗否?”  左右经此一问,都觉对答不出,但说是年湮代远,无从查考。始皇道:“朕想此处为邹鲁故地,就是孔孟二人的故乡,儒风称盛,定有读书稽古的士人,晓得封禅的遗制,汝等可派员征召数十人,教他在泰山下接驾,朕向他问明便了。”  左右奉命,立即派人前去。始皇又顾语群臣道:“朕既到此,不可不勒石留铭,遗传后世!卿等可为朕作文,以便镌石。”  群臣齐声遵旨。始皇一面说,一面令整銮下山,留宿行宫。是夕即由李斯等咬文嚼字,草成一篇勒石文,呈入御览。始皇览着,语语是歌功颂德,深惬心怀。翌日便即发出,令他缮就篆文,镌石为铭,植立邹峄山上,当由臣工赶紧照办,不消细叙。  始皇随即启程,顺道至泰山下,早有耆儒七十人候着,上前迎驾。行过了拜跪礼,即由始皇传见,问及封禅仪制。各耆儒虽皆有学识,但自成周以后,差不多有七八百年,不行此礼,倒也无词可对。就中有一个龙钟老生,仗着那年高望重,贸然进言道:“古时封禅,不过扫地为祭,天子登山,恐伤土石草木,特用蒲轮就道,蒲干为席,这乃所以昭示仁俭哩。”  始皇听了,心下不悦,露诸形色。有几个乖巧的儒生,见老儒所对忤旨,乃易说以进。谁知始皇都不合意,索性叫他罢议,一概回去。便为坑儒伏案。  各儒生都扫兴而回,那始皇饬令工役,斩木削草,开除车道,就从山南上去,直达山巅,使臣下负土为坛,摆设祭具,望空祷祀,立石作志,这便叫作封礼。又徐徐向山北下来,拟至梁父小山名。行禅。禅礼与封礼不同,乃在平地上扫除干净,辟一祭所,古称为墠,后人因墠为祭礼,改号为禅。车驾正要下山,忽刮到一阵大风,把旗帜尽行吹乱,接连又是几阵旋飙,吹得沙石齐飞,满山皆黯,霎时间大雨如注,激动溪壑,上降下流,害得巡行人众,统是带水拖泥,不堪狼狈。幸喜山腰中有大松五株,亭亭如盖,可避风雨,大众急忙趋近,先将乘舆拥入树下,然后依次环绕,聚成一堆。虽树枝中不免余滴,究比那空地中间,好得许多。始皇大喜,谓此松护驾有功,可即封为五大夫。树神有知,当不愿受封。  既而风平雨止,山色复明,乃行,就梁父山麓,申行禅礼,衣仗多半霑湿,免不得礼从简省,草草告成。始皇返入行辕,尚觉雄心勃勃,复命词臣撰好颂辞,自夸功德,勒石山中。史家曾将原文载录,由小子抄述如下。  皇帝临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饬。二十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亲巡远方黎民,登兹泰山,周览东极。从臣思迹,本原事业,只诵功德。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大义休明,垂于后世,顺承勿革。皇帝躬圣,既平天下,不懈于治。夙兴夜寐,建设长利,专隆教诲。训经宣达,远近毕理,咸承圣志,贵贱分明,男女礼顺,慎遵职事。昭融内外,靡不清净,施于后嗣。化及无穷,遵奉遗诏,永承重戒。  封禅已毕,游兴未终,再沿渤海东行,过黄腄,穷成山,跋之罘,之今作芝。历祀山川八神,天主、地主、兵主、阴主、阳主、日主、月主、四时主,共称八神。见《史记·封禅》书。统是立石纪功,异辞同颂。又南登瑯琊山,见有古台遗址,年久失修,已经毁圮,始皇问是何人所造?有几人晓得此台来历,便即陈明。原来此台为越王勾践所筑,勾践称霸时,尝在瑯琊筑一高台,以望东海,遂号召秦晋齐楚,就台上歃血与盟,并辅周室。到了秦并六国,约莫有数百年,怪不得台已毁圮了。始皇得知原委,便道:“越王勾践,僻处偏隅,尚筑一瑯琊台,争霸中原,朕今并有天下,难道不及一勾践么?”  说着,即召谕左右,速令削平旧台,另行构造,规模须较前高敞数倍,不得有违。左右答称台工浩大,非数月不能成事,始皇作色道:“偌大一台,也须数月么?朕准留此数旬,亲自督造,何患不成!”  摹写暴主口吻,恰是毕肖。左右不敢再言,只好赶紧兴工。即命就地官吏,广招夫役,日夜营造。万人不足,再加万人,二万人不足,又加万人,三万人一齐动手,运木石,施畚挶,加版筑,劳苦的了不得,尚未能指日告成。始皇连日催促,势迫刑驱,备极苛酷,工役无从诉冤,没奈何拚命赶筑,直至三易蟾圆,方才毕事。台基三层,层高五丈,台下可居数万家,端的是崇闳无比,美大绝伦。始皇亲自察看,逐层游幸,果然造得雄壮,极合己意。乃下令奖励工役。命三万人各迁家属,居住台下,此后得免役十二年。好大皇恩。遂又使词臣珥笔献颂,刻石铭德。略云:维二十八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万物之纪。以明人事,合同父子。圣智仁义,显白道理。东抚东土,以省卒士。事已大毕,乃临于海。皇帝之功,勤劳本事。上农除末,黔首是富。普天之下,搏心揖志。器械一量,同书文字。日月所照,舟舆所载,皆终其命,莫不得意。应时动事,是维皇帝。匡饬异俗,陵水经地。忧恤黔首,朝夕不懈。除疑定法,咸知所辟。方伯分职,诸治经易。举措毕当,莫不如画。皇帝之明,临察四方。尊卑贵贱,不逾次行。奸邪不容,皆务贞良。细大尽力,莫敢怠荒。远迩辟隐,专务肃庄。端直敦忠,事业有常。皇帝之德,存定四极。诛乱除害,兴利致福。节事以时,诸产繁殖。黔首安宁,不用兵革。六亲相保,终无寇贼。欢欣奉教,尽知法式。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俗语说得好,做了皇帝好登仙,这就是秦始皇故事。始皇督造瑯琊台,一住三月,常在山上眺望,遥见东海中间,隐隐有楼阁耸起,灿烂庄严。俄而又有人影往来,肩摩毂击,仿佛如市中一般。无非是蜃楼海市。及仔细辨认,又觉半明半灭,转眼间且绝无所见了。始皇不禁惊异,连称怪事,左右问为何因?由始皇述及海中形态,并询左右有无见过。左右或言所见略同,且乘间进言道:“这想是海上三神山,就叫做蓬莱方丈瀛洲。”  捣鬼。始皇猛然触悟道:“是了!是了!朕记得从前时候,有燕人宋毋忌羡门子高等,入海登仙,徒侣辗转传授,谓海上有三神山,诸仙丛集,并有不死药,齐威王宣王燕昭王,尝派人入海访求,可惜皆不得至。相传神山本在渤海中,不过舟不能近,往往被风吹回,朕今亲眼看见,才知传闻是实。可惜朕未能亲往,无从乞求不死药,就使贵为天子,总不免生老病死,怎得与神仙相比哩。”  说罢,又长叹了数声。左右亦未便劝解,只好听他自言自叹罢了。及瑯琊台筑成,再到海边探望神山,有时所见,仍与前相同,不由的瞻顾徘徊,未忍舍去。  可巧齐人徐市等,市系古黻字,一作徐福。素为方士,上书言事,说是斋戒沐浴,与童男童女若干人,乘舟往求,可到神山云云。始皇大喜,立命他如法施行。徐市等分雇船只,率领童男女数千名,航海东去,始皇便在海滨布幄为辕,恭候了一两天,并不见有好音回报。又越一二日,仍无音信,忍不住焦躁起来,复亲出探望。适有好几船回来,移时停泊,始皇还道有仙药采到,急忙传问。那知舟中人统是摇首,谓被逆风吹转,虽近神山,不得拢岸,说得始皇满腔欲望,化作冰消,旋由徐市等到来复命,亦如前说。不知到何处玩耍几天。  始皇不便再留,只好命他随时访求,得药即报,自己启跸西归。千乘万骑,陆续拔还。  道过彭城,始皇又发生幻想,欲向泗水中寻觅周鼎,因即虔心斋戒,购募熟习水性的人民,入水捞取。原来周有九鼎,为秦昭王所迁,迁鼎时用船载归,行经泗水,突有一鼎跃入水中,无从寻取,只有八鼎徙入咸阳。始皇得自祖传,记在心里,此次既过泗水,乐得乘便搜寻。当下茹素三日,祷告水神,一面传集水夫,共得千人,督令泅水取鼎。千人各展长技,统向水中投入,巴不得将鼎取出,好领重赏。偏偏如大海捞针一般,并没有周鼎影迹。好多时出水登岸,报称鼎无着落,始皇又讨了一场没趣,喝退募夫,渡淮西去。顺道过江,至湘山祠,蓦从水波中刮起狂飙,接连数阵,舟如箕簸,吓得始皇魂魄飞扬,比在泰山上面,还要危险十分。一班扈跸人员,亦皆惊惶得很,还亏船身坚固,舵工纯熟,方才支撑得住,慢慢儿驶近岸旁。登山遇风,过江又通风,莫谓山川无灵。  始皇屡次失意,懊恼的了不得,待船既泊定,就向岸上望去,当头有一高山,山中露出红墙,料是古祠,便语左右道:“这就是湘山祠么?”  左右答声称是。始皇又问祠中何神?  左右以湘君对。再经始皇问及湘君来历,连左右都答不出来。幸有一位博士,在旁复奏道:“湘君系尧女舜妻,舜崩苍梧,二妻从葬,故后人立祠致祭,号为湘君。”  始皇听了,不禁大怒道:“皇帝出巡,百神开道,甚么湘君,敢来惊朕?理应伐木赭山,聊泄朕忿。”  左右闻命,忙传地方官吏,拨遣刑徒三千人,携械登山,把山上所有树木,一律砍倒,复放起一把无名火来,烧得满山皆赤,然后回报始皇。始皇才出了胸中恶气,下令回銮,取道南郡,驰入武关,还至咸阳。  好容易又是一年,已是秦始皇二十九年了,天下初平,人心思治,虽是以暴易暴,受那秦始皇的专制,各种法律,非常森严,但比七国战乱的时代,究竟情势不同,略能安静,四面八方,没有兵戈。百姓但得保全骨肉,完聚家室,就是终岁勤劳,竭力上供,也算是太平日子。受赐已多,还要起甚么异心?闯甚么祸祟?所以始皇两次游幸,只有那风师雨伯,山神川祗,同他演了些须恶剧,隐示儆戒,此外不闻有狂徒暴客,犯跸惊尘等事。始皇得安安稳稳的出入往来,未始非当日幸事。自从东巡还都以后,安息咸阳宫中,所有六国的珍宝,任他玩弄,六国的乐悬,任他享受,六国的美女娇娃,任他颠鸾倒凤,日夕交欢,这也好算得无上快乐,如愿以偿,又况天下无事,不劳筹划,正好乘着政躬闲暇,坐享承平,何必再出巡游,饱受那风霜雨露,跋涉那高山大川呢?那知他好大喜功,乐游忘倦,还都不过数月,又想出去巡行。默思去年东巡时,余兴未阑,目下又是阳春时候,不妨再往一游,乃即日下制,仍拟东巡。文武百官,不敢进谏,只好遵制奉行。一切仪仗,比前次还要整备,就是随从武士,亦较前加倍。前呼后拥,复出了咸阳城,向东进发。但见戈鋋蔽日,甲乘如云,一排排的雁行而过,一队队的鱼贯而趋,当中乃是赫声濯灵的御驾,坐着一位蜂准鸟膺的暴主,坦然就道,六辔无惊。好在驰道宽大,能容多人并走,拥驾过去。全为下文返射。  夹道青松,逐年加密,愈觉阴浓,也似为了天子出巡,露出欢迎气象。始皇到此,当然目旷神怡,非常爽适。一路行来,已入阳武县境,径过博浪沙,猛听得一声怪响,即有一大铁椎飞来,巧从御驾前擦过,投入副车。小子就以博浪椎为题,咏成一诗道:削平六合恣巡游,偏有奇男誓报仇;纵使祖龙犹未死,一椎已足永千秋!  毕竟铁椎从何处飞来,且至下回叙明。  巡狩古制也,而封禅不见古书,惟《管子》中载及之,此未始非后人之讆言,伪托管子遗文,作为证据,欺惑时主耳。况古时天子巡狩,度亦必轻车简从,不扰吏民,宁有如秦皇之广筑驰道,恣意巡游,借封禅之美名,为荒耽之佚行也者?而且筑瑯琊台,遣方士率童男女数千,航海求仙,种种言动,无非厉民之举。至若渡江遇风,即非真天意之示儆,亦应知行路之艰难,奈何迁怒湘君,复为此伐木赭山之暴令也!后世以好大喜功讥始皇,始皇之恶,岂止好大喜功已哉!第四回 误椎击逃生遇异士 见图谶遣将造长城  却说博浪沙在今河南省阳武县境内,向系往来大道,并没有丛山峻岭,曲径深林,况已遍设驰道,车马畅行,更有许多卫队,拥着始皇,呵道前来,远近行人,早已避开,那个敢触犯乘舆,浪掷一椎。偏始皇遇着这般怪剧,还幸命不该绝,那铁椎从御驾前擦过,投入副车。古称天子属车三十六乘,副车就是属车的别号随着乘舆后行,车中无人坐着,所以铁椎投入,不至伤人,惟将车轼击断了事。始皇闻着异响,出一大惊,所有随驾人员,齐至始皇前保护,免不得譁噪起来。始皇按定了神,喝定譁声,早有卫士拾起铁椎,上前呈报。始皇瞧着,勃然大怒,立命武士搜捕刺客,武士四处查缉,毫无人影,不得已再来复命。始皇复瞋目道:“这难道是天上飞来吗?想是汝等齐来护朕,所以被他溜脱,前去定是不远,朕定当拿住凶手,碎尸万段!”  说着,即传令就地官吏,赶紧兜拏。官吏怎敢违慢,严饬兵役,就近搜查,害得家家不宁,人人不安,那刺客终无从捕获,只好请命驾前,展宽期限。始皇索性下令,饬天下大索十日,务期捕到凶人,严刑究办。那知十日的限期,容易经过,那刺客仍没有捕到。奇哉怪哉。始皇倒也无法可施,乃驰驾东行,再至海上,重登之罘,又命词臣撰就歌功颂德的文辞,镌刻石上。一面传问方士,仍未得不死药,因即怅然思归。此次还都,不愿再就迂道,但从上党驰入关中,匆匆言旋,幸无他变。一椎已足褫魄。  看官欲究问椎走情由,待小子补叙出来。投椎的是一个力士,史家不载姓名,小子也不便臆造。惟主使力士,乃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后来报韩兴汉,号称人杰,姓张名良字子房。张子房为无双谱中第一人,应该特笔提出。良系韩人,祖名开地,父名平,并为韩相,迭事五君。秦灭韩时,良尚在少年,未曾出仕,家僮却有三百人,弟死未葬,他却一心一意,想为韩国报仇,所有家财,悉数取出,散给宾客,求刺秦皇。无如此时秦威远震,百姓都屏足帖耳,不敢偶谈国事,还有何人与良同志,思复国仇。就使有几个力大如虎的勇士,也是顾命要紧,怎敢到老虎头上搔痒,太岁头上动土?所以良蓄志数年,终难如愿。他想四海甚大,何患无人,不如出游远方,或可得一风尘大侠,籍成己志。于是托名游学,径往淮阳。好容易访闻仓海君,乃是东方豪长,蓄客多人,当下携资东往,倾诚求见。仓海君确是豪侠,坦然出见,慨然与语,讲到秦始皇暴虐无道,也不禁怒发冲冠,愤眦欲裂。再加张良是绝有口才,从旁怂恿,激起雄心,遂为张良招一力士,由良使用。良见力士身躯雄伟,相貌魁梧,料非寻常人物,格外优待,引作知交。平时试验力士技艺,果然矫健绝伦,得未曾有,因此解衣推食,俾他知感,然后与谈心腹大事,求为臂助。力士不待说毕,便即投袂起座,直任不辞。也是专诸聂政一流人物。张良大喜,就秘密铸成一个铁椎,重量约一百二十斤,交与力士,决计偕行。一面与仓海君辞别,自同力士西返,待时而动。  可巧始皇二次东巡,被良闻知,急忙告知力士,迎将上去。到了博浪沙,望见尘头大起,料知始皇引众前来,便就驰道旁分头埋伏,屏息待着。驰道建筑高厚,两旁低洼,又有青松植立,最便藏身。力士身体矫捷,伏在近处,张良没甚技力,伏得较远。这是想当然之事,否则张良怎得逃生?待至御驾驰至,由力士纵身跃上,兜头击去,不意用力过猛,那铁椎从手中飞出,误中副车。扈跸人员,方惊得手足无措,力士已放开脚步,如风驰电掣一般,飞奔而去。张良远远听着响声,料力士已经下手,只望他一击成功;不过因身孤力弱,还是乘此远扬,再探虚实。所以良与力士,分途奔脱,不得重逢,后来闻得误中副车,未免叹惜。继又闻得大索十日,无从缉获,又为力士欣幸,自己亦改姓埋名,逃匿下邳去了。张良以善谋闻,不闻多力,《史记》虽有良与客狙击秦皇之言,但必非由良自击,作者读书得间,故演述情形语有分寸。  且说下邳地濒东海,为秦时属县,距博浪沙约数百里,张良投奔此地,尚幸腰间留有余蓄,可易衣食,不致饥寒。起初还不敢出门,蛰居避祸。嗣因始皇西归,捕役渐宽,乃放胆出游,尝至圯上眺望景色。圯上就是桥上,土人常呼桥为圯,良不过借此消遣,聊解忧思。  忽有一皓首老人,踯躅登桥,行至张良身旁,巧巧坠落一履,便顾语张良道:“孺子,汝可下去,把我履取来!”  张良听着,不由的动起怒来。自思此人素不相识,如何叫我取履?意欲伸手出去,打他一掌,旋经双眼一瞟,见老人身衣毛布,手持竹杖,差不多有七八十岁的年纪,料因足力已衰,步趋不便,所以叫我拾履。语言虽是唐突,老态却是可矜,不得已耐住忿怀,抢下数步,把他的遗履拾起,再上桥递给老人。老人已在桥间坐下,伸出一足,复与良语道:“汝可替我纳履。”  张良至此,又气又笑,暗想我已替他取履,索性好人做到底,将他穿上罢了。遂屈着一腿,长跪在老人前,将履纳入老人足上。亏他容忍。老人始掀髯微笑,待履已着好,从容起身,下桥径去。良见老人并不称谢,也不道歉,情迹太觉离奇,免不得诧异起来。且看他行往何处,作何举动,一面想,一面也即下桥,远远的跟着老人。走了一里多路,那老人似已觉着,转身复来,又与张良相值,温颜与语道:“孺子可教!五日以后,天色平明,汝可仍到此地,与我相会!”  张良究竟是个聪明的人,便知老人有些来历,当即下跪应诺。老人始扬长自去,张良也不再随,分投归寓。  流光易过,倏忽已到了第五日的期间,良遵老人前约,黎明即起,草草盥洗,便往原地伺候老人。偏老人先已待着,愤然作色道:“孺子与老人约会,应该早至,为何到此时才来?汝今且回去,再过五日,早来会我!”  良不敢多言,只好复归。越五日格外留心,不敢贪睡,一闻鸡鸣,便即趋往,那知老人又已先至,仍责他迟到,再约五日后相会。这也可谓历试诸艰。良又扫兴而回。再阅五日,良终夜不寝,才过黄昏,便已戴月前往,差幸老人尚未到来,就伫立一旁,眼睁睁的望着。约历片时,老人方策杖前来,见张良已经伫候,才开颜为喜道:“孺子就教,理应如此!”  说着,就从袖中取出一书,交给张良,且嘱咐道:“汝读此书,将来可为王者师!”  良心中大悦,再欲有问,老人已申嘱道:“十年后当佐命兴国;十三年后,孺子可至济北谷城山下,如见有黄石,就算是我了。”  说毕遂去。此时夜色苍茫,空中虽有淡月,究不能看明字迹,良乃怀书亟返。卧了片刻,天已大明,良急欲读书,霍然而起,即将书展阅。书分三卷,卷首注明太公兵法,当然惊喜。他亦知太公为姜子牙,熟谙韬略,为周文王师,惟所传兵法,未曾览过,此次由老人传授,叫他诵读,想必隐寓玄机。嗣是勤读不辍,把太公兵法三卷,念得烂熟。古谚有云:熟能生巧,张良既熟读此书,自然心领神会,温故生新,此后的兴汉谋画,全靠这太公兵法,融化出来。惟圯上老人,究系何方人氏,或疑他是黄石化身,非仙即怪。若编入寻常小说,必且鬼话连篇,捏造出许多洞府,许多法术。小子居今稽古,征文考献,虽未免有谈仙说怪等书,但多是托诸寓言,究难信为实事。就是圯上老人黄石公,大约为周秦时代的隐君子,饱览兵书,参入玄妙,只因年已衰老,不及待时,所以传授张良,俾为帝师。后来张良从汉高祖过济北,果见谷城山下,留一黄石,乃取归供奉,计与圯上老人相见,正阅一十三年,这安知非老人尚在,特留黄石以践前言。况老人既预知未来时事,怎见得不去置石,否则张良殁后,将黄石并葬墓内,为甚么不见变化呢?夹入论断,扫除一切怪谈。话休叙烦。  再说始皇自上党回都,为了博浪沙一击,未敢远游,但在宫中安乐。一住三年,渐渐的境过情迁,又想出宫游幸。他以为京畿一带,素为秦属,人民向来安堵,总可任我驰驱,不生他变,但尚恐有意外情事,特屏去仪仗,扮作平民模样,微服出宫,省得途人注目。随身带着勇士四名,也令他暗藏兵器,不露形迹,以便保护。一日正在微行,忽听道旁有数人唱歌,歌云:神仙得者茅初成,驾龙上升入太清,时下玄洲戏赤城,继世而往在我盈,帝若学之腊嘉平。  始皇听得这种歌谣,一时不能索解,遂向里中父老询明歌中的语意,父老便据他平日所闻,约略说明。原来太原地方,有一茅盈,研究道术,号为真人。他的曾祖名濛,表字初成,相传在华山中,得道成仙,乘云驾龙,白日升天。这歌谣便是茅濛传下,流播邑中,因此邑人无不成诵,随口讴吟。始皇欣然道:“人生得道,果可成仙么?”  父老不知他是当代皇帝,但答称人有道心,便可长生!既得长生,便可成仙。始皇不禁点首,遂与父老相别,返入宫中,依着歌中末句的意思,下诏称腊月为嘉平月,算作学仙的初基。复在咸阳东境,择地凿池,引入渭水,潴成巨浸,长二百里,广二十里,号为兰池。池中垒石为基,筑造殿阁,取名蓬瀛,就是将蓬莱瀛洲,并括在内的痴想。又选得池中大石,命工匠刻作鲸形,长二百丈,充做海内的真鲸。不到数月,便已竣工,始皇就随时往来,视此地如海上神山,聊慰渴望。实是呆鸟。  不意仙窟竟成盗薮,灵沼变做萑蒲,都下有几个暴徒,亡命兰池中,昼伏夜出,视同巢穴。始皇那里知晓,日日游玩,未见盗踪。某夕乘着月色,又带了贴身武士四人,微行至兰池旁,适值群盗出来,一拥上前,夹击始皇。始皇慌忙避开,倒退数步,吓做一团,亏得四武士拔出利刃,与群盗拚命奋斗,才得砍倒一人。盗众尚未肯退,再恶狠狠的持械力争,究竟盗众乌合,不及武士练就武工,杀了半晌,复打倒了好几个,余盗自知不敌,方呼啸一声,觅路逃去。始皇经此一吓,把游兴早已打消,急忙由武士卫掖,拥他回宫。诘旦有严旨传出,大索盗贼。关中官吏,当然派兵四缉,提了几个似盗非盗的人物,毒刑拷讯。不待犯人诬伏,已早毙诸杖下。官吏便即奏报,但说是已得罪人,就地处决。始皇尚一再申斥,责他防检不严,申令搜缉务尽。官吏不得不遵,又复挨户稽查,骚扰了好几天,直至二旬以后,才得消差。自是始皇不再微行。  忽忽间又过一年,始皇仍梦想求仙,念念不忘,暗思仙术可求,不但终身不死,就是有意外情事,亦能预先推测,还怕甚么凶徒?主见已定,不能不冒险一行,再命东游,出抵碣石。适有燕人卢生,业儒不就,也借着求仙学道的名目,干时图进。遂往谒始皇,凭着了一张利口,买动始皇欢心,始皇就叫他航海东去,访求古仙人羡门高誓。卢生应声即往,好几日不见回音,始皇又停踪海上,耐心守候,等到望眼将穿,方得卢生回报。卢生一见始皇,行过了礼,便捏造许多言词,自称经过何处,得入何宫,满口的虚无缥渺,夸说了一大篇,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书,捧皇始皇,谓仙药虽不得取,仙书却已抄来。始皇接阅一周,书中不过数百言,统是支离恍惚,无从了解。惟内有亡秦者胡一语,映入始皇目中,不觉暗暗生惊。此语似应后谶,不识卢生从何采入?他想胡是北狄名称,往古有獯鬻玁狁等部落,占据北方,屡侵中国,辗转改名,叫作匈奴。现在匈奴尚存,部落如故,据仙书中意义,将来我大秦天下,必为胡人所取,这事还当了得?趁我强盛时候,除灭了他,免得养痈贻患,害我子孙。当下收拾仙书,令卢生随驾同行,移车北向,改从上郡出发,一面使将军蒙恬,调兵三十万人,北伐匈奴。  匈奴虽为强狄,但既无城郭,亦无宫室,土人专务畜牧,每择水草所在,作为居处,水涸草尽,便即他往。所推戴的酋长,也不过设帐为庐,披毛为衣,宰牲为食,差不多与太古相类。只是身材长大,性质强悍,礼义廉耻,全然不晓,除平时畜牧外,一味的跑马射箭,搏兽牵禽。有时中国边境,空虚无备,他即乘隙南下,劫夺一番。所以中国人很加仇恨,说他是犬羊贱种。独史家称为夏后氏远孙淳维后裔,究竟确实与否,小子也无从证明。但闻得衰周时代,燕赵秦三国,统与匈奴相近,时常注重边防,筑城屯兵,所以匈奴尚不敢犯边,散居塞外。匈奴源流不得不就此略叙。此次秦将军蒙恬,带着大兵,突然出境,匈奴未曾预备,骤遇大兵杀来,如何抵当,只好分头四窜,把塞外水草肥美的地方,让与秦人。这地就是后人所称的河套,在长城外西北隅,秦人号为河南地,由蒙恬画土分区,析置四十四县,就将内地罪犯,移居实边;再乘胜斥逐匈奴,北逾黄河,取得阴山等地,分设三十四县。便在河上筑城为塞,并把从前三国故城,一体修筑,继长增高,西起临洮,东达辽东,越山跨谷,延袤万余里,号为万里长城。看官!你想此城虽有旧址,恰是断断续续,不相连属,且东西两端,亦没有这般延长,一经秦将军蒙恬监修,才有这流传千古的长城,当时需工若干,费财若干,实属无从算起,中国人民的困苦,可想而知,毋容小子描摹了。小子有诗叹道:鼛鼓频鸣役未休,长城增筑万民愁,亡秦毕竟谁阶厉?外患虽宁内必忧。  长城尚未筑就,又有一道诏命,使将军蒙恬遵行。欲知何事,请看下回。  博浪沙之一击,未始非志士之所为,但当此千乘万骑之中,一椎轻试,宁必有成,幸而张良不为捕获,尚得重生,否则如荆卿之入秦,杀身无补,徒为世讥,与暴秦果何损乎?苏子瞻之作《留侯论》谓幸得圯上老人,有以教之,诚哉是言也!彼始皇之东巡遇椎,微行厄盗,亦应力惩前辙,自戒佚游,乃惑于求仙之一念,再至碣石,遣卢生之航海,得图谶而改辕。北经上郡,遽发重兵,逐胡不足,继以修筑长城之役,其劳民为何如耶?后人或谓始皇之筑长城,祸在一时,功在百世,亦思汉晋以降,外患相寻,长城果足恃乎?  不足恃乎?天子有道,守在四夷,筑城亦何为乎!第五回 信佞臣尽毁诗书 筑阿房大兴土木  却说蒙恬方监筑长城,连日赶造,忽又接到始皇诏旨,乃是令他再逐匈奴。蒙恬已返入河南,至此不敢违诏,因复渡河北进,拔取高阙陶山北假等地。再北统是沙碛,不见行人,蒙恬乃停住人马,择视险要,分筑亭障,仍徙内地犯人居守,然后派人奏报,伫听后命。嗣有复诏到来,命他回驻上郡,于是拔塞南归,至行宫朝见始皇。始皇正下令回都,匆匆与蒙恬话别,使他留守上郡,统治塞外。并命辟除直道,自九原抵云阳,悉改坦途。蒙恬唯唯应命,当即送别始皇,依旨办理。此时的万里长城,甫经修筑,役夫约数十万,辛苦经营,十成中尚只二三成,粗粗告就,偏又要兴动大工,开除直道,这真是西北人民的厄运,累得叫苦不迭!又况西北一带,多是山地,层岭复杂,深谷瀠洄,欲要一律坦平,谈何容易。怎奈这位蒙恬将军,倚势作威,任情驱迫,百姓无力反抗,不得不应募前去,今日堑山,明日堙谷,性命却拚了无数,直道终不得完工;所以秦朝十余年间,只闻长城筑就,不闻直道告成,空断送了许多民命,耗费了许多国帑,岂不可叹!一片凄凉呜咽声。  越年为秦始皇三十三年,始皇既略定塞北,复思征服岭南,岭南为蛮人所居,未开文化,大略与北狄相似,惟地方卑湿,气候炎熇,山高林密等处,又受热气熏蒸,积成瘴雾,行人触着,重即伤生,轻亦致病,更利害的是毒蛇猛兽,聚居深箐,无人敢撄。始皇也知路上艰难,不便行军,但从无法中想出一法,特令将从前逃亡被获的人犯,全体释放,充作军人,使他南征。又因兵额不足,再索民间赘婿,勒令同往。赘婿以外,更用商人充数,共计得一二十万人,特派大将统领,克日南行。可怜咸阳桥上,爷娘妻子,都来相送,依依惜别,哭声四达。那大将且大发军威,把他赶走,不准喧哗。看官,你道这赘婿商人,本无罪孽,为何与罪犯并列,要他随同出征呢?原来秦朝旧制,凡入赘人家的女婿,及贩卖货物的商人,统视作贱奴,不得与平民同等,所以此次南征,也要他行役当兵。这班赘婿商人,无法解免,没奈何辞过父母,别了妻子,衔悲就道,向南进行。途中越山逾岭,备尝艰苦,好多日才至南方,南蛮未经战阵,又无利械,晓得甚么攻守的方法,而且各处散居,势分力薄,蓦然听得鼓声大震,号炮齐鸣,方才有些惊疑。登高遥望,但见有大队人马,从北方迤逦前来,新簇簇的旗帜,亮晃晃的刀枪,雄纠纠的武夫,恶狠狠的将官,都是生平未曾寓目,至此才得瞧着,心中一惊,脚下便跑,那里还敢对敌?有几个蛮子蛮女,逃走少慢,即被秦兵上前捉住,放入囚车。再向四处追逐蛮人,蛮人逃不胜逃,只好匍匐道旁,叩首乞怜,情愿充作奴仆,不敢抗命。叙写南蛮,与前回北伐匈奴时,又另是一种笔墨。其实秦兵也同乌合,所有囚犯赘婿商人,统未经过训练,也没有甚么技艺,不过外而形式,却是有些可怕,侥幸侥幸,竟得吓倒蛮人,长驱直入。不到数旬,已将岭南平定,露布告捷。旋得诏令颁下,详示办法,命将略定各地,分置桂林南海象郡,设官宰治。所有岭南险要,一概派兵驻守。岭南即今两粤地,旧称南越,因在五岭南面,故称岭南。五岭就是大庾岭,骑田岭,都庞岭,萌渚岭,越城岭,这是古今不变的地理。惟秦已取得此地,即将南征人众,留驻五岭,镇压南蛮。又复从中原调发多人,无非是囚犯赘婿商人等类,叫他至五岭间助守,总名叫做谪戍,通计得五十万人。这五十万人离家远适,长留岭外,试想他愿不愿呢!近来西国的殖民政策,也颇相似,但秦朝是但令驻守,不令开垦,故得失不同。  独始皇因平定南北,非常快慰,遂在咸阳宫中,大开筵宴,遍饮群臣。就中有博士七十人,奉觞称寿,始皇便一一畅饮。仆射周青臣,乘势贡谀,上前进颂道:“从前秦地不过千里,仰赖陛下神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当今分置郡县,外轻内重,战斗不生,人人乐业,将来千世万世,传将下去,还有甚么后虑?臣想从古到今,帝王虽多,要象陛下的威德,实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始皇素性好谀,听到此言,越觉开怀。偏有博士淳于越,本是齐人,入为秦臣,竟冒冒失失的,起座插嘴道:“臣闻殷周两朝,传代久远,少约数百年,多约千年,这都是开国以后,大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抚有海内,子弟乃为匹夫,倘使将来有田常等人,从中图乱,淳于越究是齐人,所以仅知田常。若无亲藩大臣,尚有何人相救?总之事不师古,终难持久,今青臣又但知谀媚,反为陛下重过,怎得称为忠臣!还乞陛下详察!”  始皇听了,免不得转喜为怒,但一时却还耐着,便即遍谕群臣,问明得失。当下有一大臣勃然起立,朗声启奏道:“五帝不相因,三王不相袭,治道无常,贵通时变。今陛下手创大业,建万世法,岂愚儒所得知晓!且越所言,系三代故事,更不足法,当时诸侯并争,广招游学,所以百姓并起,异议沸腾,现在天下已定,法令画一,百姓宜守分安已,各勤职业,为农的用力务农,为工的专心作工,为士的更应学习法令,自知避禁,今诸生不思通今,反想学古,非议当世,惑乱黔首,这事如何使得?愿陛下勿为所疑!”  始皇得了这番言语,又引起余兴,满饮了三大觥,才命散席。看官道最后发言的大员,乃是何人?原来就是李斯。李斯此时,已由廷尉升任丞相,他本是创立  郡县,废除封建的主议,见第二回。得着始皇信用,毅然改制,经过了六七年,并没有甚么  弊病,偏淳于越独来反对,欲将已成局面,再行推翻,真正是岂有此理!为此极力驳斥,不肯少容。淳于越却是多事。到了散席回第,还是余恨未休,因复想出严令数条,请旨颁行,省得他人再来饶舌。当下草就奏章,连夜缮就,至翌晨入朝呈上,奏中说是:丞相李斯昧死上言: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书非秦纪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刺面成文为黥,即古墨刑,城旦系发边筑城,每旦必与劳役,为秦制四岁刑。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庞言息而人心一,天下久安,永誉无极。谨昧死以闻。  这篇奏章,呈将进去,竟由始皇亲加手笔,批出了一个可字。李斯当即奉了制命,号令四方,先将咸阳附近的书籍,一体搜索,视有诗书百家语,尽行烧毁,依次行及各郡县,如法办理。官吏畏始皇,百姓畏官吏,怎敢为了几部古书,自致犯罪,一面将书籍陆续献出,一面把书籍陆续烧完,只有曲阜县内孔子家庙,由孔氏遗裔藏书数十部,暗置复壁里面,才得保存。此外如穷乡僻壤,或尚有几册留藏,不致尽焚,但也如麟角凤毛,不可多得。惟皇宫所藏的书籍,依然存在,并未毁去,待至咸阳宫尽付一炬,烧得干干净净,文献遗传,也遭浩劫,煞是怪事!无非愚民政策。  一年易过,便是始皇三十五年,始皇厌故喜新,又欲大兴土木,广筑宫殿,乘着临朝时候,面谕群臣道:“近来咸阳城中,户口日繁,屋宇亦逐渐增造,朕为天下主,平时居住只有这几所宫殿,实不敷用。从前先王在日,不过据守一隅,所筑宫廷,不妨狭小,自朕为皇帝后,文武百官,比前代多寡不同,未便再拘故辙。朕闻周文都丰,周武都镐,丰镐间本是帝都,朕今得在此定居,怎得不扩充规制,抗迹前王!未知卿等以为何如?”  群臣闻命,当然连声称善,异口同辞。于是在渭南上林苑中,营作朝宫,先命大匠绘成图样,务期规模阔大,震古铄今,各匠役费尽心思,才得制就一个样本,呈入御览。复经始皇按图批改,某处还要增高,某处还要加广,也费了好几日工夫,方将前殿图样,斟酌完善,颁发出去,令他照样赶筑;此外陆续批发,次第经营。匠役等既经奉命,就将前殿筑造起来,役夫不足,当由监工大吏,发出宫刑徒刑等人,一并作工,逐日营造。相传前殿规模,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分作上下两层,上可坐万人,下可建五丈旗,四面统有回廊,可以环绕,廊下又甚阔大,无论高车驷马,尽可驱驰。再经殿下筑一甬道,直达南山,上面都有重檐复盖,迤逦过去,与南山相接,就从山巅竖起华表,作为阙门。殿阙既就,随筑后宫,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不消细说。监工人员,与作工役夫,统已累得力尽筋疲,才算把前殿营造,大略告就。偏始皇又发诏令,说要上象天文,天上有十七星,统在天极紫宫后面,穿过天汉,直抵营室。今咸阳宫可仿天极,渭水不啻天汉,若从渭水架起长桥,便似天上十七星的轨道,可称阁道。因此再命加造桥梁,通过渭水。渭水两岸,长约二百八十步,筑桥已是费事,且桥上须通车马,不能狭隘,最少需五六丈,这般巨工,比筑宫殿还要加倍。始皇也不管民力,不计工费,但教想得出,做得到,便算称心。需用木石,关中不足,就命荆蜀官吏,随地采办,随时输运。工役亦依次征发,逐届加添,除匠人不计外,如宫徒两刑犯人,共调至七十万有奇。他尚以为人多事少,再分遣筑宫役夫,往营骊山石槨,所以此宫一筑数年,未曾全竣,到了始皇死后,尚难完成。惟当时宫殿接连,照图计算,共有三百余所,关外且有四百余所,复压至三百多里,一半已经筑就,不过装璜垩饰,想还欠缺,就中先造的前殿,已早告成。时人因他四阿旁广,叫做阿房。其实始皇当日,欲俟全工落成,取一美名,后来病死沙邱,终不能偿此宿愿,遂至阿房宫三字,长此流传,作为定名了。实是幻影。  且说始皇既筑阿房宫,不待告竣,便将美人音乐,分宫布置,免不得有一番忙碌。适有卢生入见,始皇又惹起求仙思想,便问卢生道:“朕贵为天子,所有制作,无不可为,只是仙人不能亲见,不死药无从求得,如何是好!”  卢生便信口答道:“臣等前奉诏令,往求仙人,并及灵芝奇药,曾受过多少风波,终未能遇,这想是有鬼物作祟,隐加阻害。臣闻人主欲求仙术,必须随时微行,避除恶鬼,恶鬼远离,真人便至;若人主所居,得令群臣知晓,便是身在尘凡,不能招致真人,真人入水不濡,入火不爇,乘云驾雾,到处可至,所以万年不死,寿与天地同长。今陛下躬亲万机,未能恬淡,虽欲求仙,终恐无益。自今以后,愿陛下所居宫殿,毋使外人得知,然后仙人可致,不死药亦可得呢。”  全是瞎说。这一席话,说得始皇爽然若失,不禁欷歔道:“怪不得仙人难致,仙药难求!原来就中有这般阻难,朕今才如梦初觉了。但朕既思慕真人,便当自称真人,此后不再称朕,免为恶鬼所迷。”  面前就是恶鬼,奈何不识。卢生即顺势献谀道:“究竟陛下圣明天纵,触处洞然,指日就可成仙了。”  指日就要变鬼了。说毕,即顿首告退。看官试想始皇为人,虽然有些痴呆,究竟非妇孺可比;况并吞六国,混一区宇,总有一番英武气象,为甚么听信卢生,把一派荒诞绝伦的言语,当作真语相看,难道前此聪明,后忽愚昧么?小子听得乡村俗语云:聪明一世,懵懂一时,越是聪明越是昏,想始皇一心求仙,所以不多思索,误入迷途呢。  自经始皇迷信邪言,遂令咸阳附近二百里内,已成宫观二百余所,统要添造复道甬道,前后联接,左右遮蔽,免得游行时为人所见,瞧破行踪。并令各处都设帷帐,都置钟鼓,都住妃嫱,其余一切御用物件,无不具备。今日到这宫,明日到那宫,一经趋入,便是吃也有,穿也有,侑觞伴寝,一概都有。只是这班宋子齐姜,吴姬赵女,拨入阿房宫里,伺候颜色,打扮得齐齐整整,袅袅婷婷,专待那巫峡襄王,来做高唐好梦。有几个侥幸望着,总算不虚此生,仰受一点圣天子的雨露。但也不过一年一度,仿佛牛郎织女,只许七夕相会,还有一半晦气的美人,简直是一生一世,盼不到御驾来临,徒落得深宫寂寂,良夜凄凄。后人杜牧尝作阿房宫赋,中有数语云: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  内多怨女,外多旷夫,兴朝景象,岂宜若此!那始皇尚执迷不悟,镇日里微行宫中,不使他人闻知。且令侍从人员,毋得漏泄,违命立诛。侍从自然懔遵,不过始皇是开国主子,究竟不同庸人,所有内外奏牍,仍然照常批阅,凡一切筑宫人役,劳绩可嘉,便令徙居骊邑云阳,十年免调。总计骊邑境内,迁住三万家,云阳境内,迁住五万家,又命至东海上朐界中,立石为表,署名东门。他以为皇威广被,帝德无涯,那知百姓都愿守土著,不乐重迁,虽得十年免役,还是怨多感少,忍气吞声。始皇何从知悉?但觉得言莫予违,快乐得很。  一日游行至梁山宫,登山俯瞩,忽见有一队人马,经过山下,武夫前呵,皂吏后随,约不下千余人,当中坐着一位宽袍大袖的人员,也是华丽得很,可惜被羽盖遮住,无从窥见面目。不由的心中惊疑,便顾问左右道:“这是何人经过,也有这般威风?”  左右仔细审视,才得据实复陈。为了一句答词,遂令始皇又起猜嫌。小子有诗咏道:欲成大德务宽容,宁有苛残得保宗!  怪底秦皇终不悟,但工溪刻好行凶。  究竟山下是何人经过。容至下回发表。  始皇之南征北略,已为无名之师,顾犹得曰华夷大防,不可不严,乘锐气以逐蛮夷,亦圣朝所有事也。乃误信李斯之言,烧诗书,燔百家语,果奚为者?诗书为不刊之本,百家语亦有用之文,一切政教,恃为模范,顾可付诸一炬乎?李斯之所以敢为是议者,乃隐窥始皇之心理,揣摩迎合耳。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岂一人所得而私?始皇不知牖民,但务愚民,彼以为世人皆愚,而我独智,则人莫予毒,可以传世无穷。庸讵知其不再传而即止耶!若夫阿房之筑,劳役万民,图独乐而忘共乐,徒令怨女旷夫,充塞内外,千夫所指,无疾而死,况怨旷者之数不胜数乎!其亡也忽,谁曰不宜!第六回 阬深谷诸儒毙命 得原璧暴主惊心  却说梁山下面,经过的大员,就是丞相李斯。当由始皇左右,据实陈明,始皇道:“丞相车骑,果如此威风么?”  这句说话,明明是含有怒意。左右从旁窥透,便有人报知李斯。  李斯听说,吃惊不小,嗣是有事出门,减损车从,不复如前,偏又被始皇看见,越觉动疑,便将前日在梁山宫时,所有侍从左右,一律传到,问他何故泄漏前言?左右怎敢承认,相率狡赖,惹得始皇怒不可遏,竟命武士进来,把左右一齐绑出,悉数斩首。冤酷之至。余人无不股栗,彼此相戒,永不多言。卢生屡绐始皇,免不得暗地心虚,私下与韩客侯生商议道:“始皇为人,天性刚戾,予智自雄,幸得并吞海内,志骄意满,自谓从古以来,无人可及,虽有博士七千人,不过备员授禄,毫不信用。丞相诸大臣,又皆俯首受成,莫敢进言。尚且任刑好杀,亲幸狱吏,天下已畏罪避祸,裹足不前。我等近虽承宠,锦衣美食,但秦法不得相欺,不验辄死,仙药岂真可致?我也不愿为求仙药,不如见机早去,免受祸殃。”  真是乖刁。  侯生也以为然,遂与卢生乘隙逃去。  及始皇闻知,追捕无及,不由的大怒道:“我前召文学方士,并至都中,无非欲佐致太平,炼求奇药。今徐市等费至巨万,终不得药,卢生等素邀厚赐,今反妄肆诽谤,敢加侮蔑。我想方士如此,其他可知。现在咸阳诸生,不下数百,必有妖言构造,煽惑黔首。我已使人探察,略得情伪,此次更不得不彻底清查了。”  随即颁诏出去,令御史案问诸生,讯明呈报。御史等隐承意旨,传集诸生数百人,问他有无妖言惑众等情,诸生等俱齐声道:“圣明在上,某等怎敢妄议?”  说尚未毕,但听得一声惊堂木,出人意外。接连有厉声相诃道:“汝等若不用刑,怎肯实供!”  说着,即喝令皂役,取出许多刑具,把诸生拖翻地上,或加杖,或加笞,打得诸生皮开肉烂,鲜血直喷。有几个凄声呼冤,又经问官令加重刑。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没奈何屈打成招,无辜诬伏。问官煞是厉害,再把供词深文锻炼,辗转牵引,遂构成一场大狱,砌词朦奏。始皇反说他有治狱才,立即准词批复,饬将犯禁诸生,一体处死,使天下知所惩戒,不敢再犯。可怜诸生遭此惨祸,尽被狱卒如法捆绑,推出咸阳市上,共计得四百六十余人。可巧始皇长子扶苏,入宫省父,瞥见市上一班罪犯,统是两手反翦,踯躅前来,面上都带惨容,口中尚有吁词,情既可怜,迹亦可悯,遂商诸监刑官,叫他暂时停刑,俟自己奏请后,再行定夺。监刑官见是扶苏,自然不敢反抗,连声相应。扶苏忙抢步入宫,寻见始皇,好容易才得觅着,行过了问省礼,便向始皇进谏道:“天下初定,黔首未安,诸生皆诵法孔子,习知礼义,今若绳以重法,概处死刑,臣恐人心不服,反累圣聪。还求陛下特沛仁恩,酌予赦免。”  道言甫毕,即闻始皇盛怒道:“孺子何知?也来多言!此处用你不着,你可北赴上郡,监督蒙恬,快将长城直道,赶紧造就,我就要北巡了。”  扶苏见始皇面带威稜,料知不好再谏,只得奉谕出宫,饬人报知监刑官,述明情形。  监刑官怎好再缓,索性将四百六十多个儒生,尽驱入深谷中,上面抛掷土石,霎时间将谷填满,一班读书士子,冤魂相接,统入枉死城中去了。恐枉死城中尚是容受不住。  扶苏闻诸生坑死,也为泪下,只因父命在身,未敢稽留,只得匆匆北去。也是前去送死。始皇虽尽坑咸阳诸生,尚嫌不足,意欲将四方名士,悉数屠灭,才得斩草除根,不留遗种。惟一旦下诏,叫地方官尽杀文人,究未免令出无名,反致骚动天下,况文人多半狡猾,一闻命令,或即远飏,如卢生侯生等类,在逃未获,终致漏网,岂不可虑!于是辗转图维,竟得想就了一个妙策,下诏求才,限令地方官访求名儒,送京录用。地方官当即采访,便有许多梯荣干进的儒生,冒死应征。不到数月,已由各处保送,陆续赴都,准备召见。始皇大喜,一齐宣入,检点人数,约有七百名,半系耆年,半系后进。当即温言询问,得了答词,或通经,或善文,尽命左右证明履历,然后令退。越宿即传出一道旨意,命七百人都为郎官。七百人得此恩诏,真个是意外高升,弹冠相庆,热中者其听诸。便即联翩入宫,舞蹈谢恩。  转瞬间已届寒冬,忽由骊山守吏,报称马谷地方,有瓜成实,累累可观。始皇便召集郎官,故意惊问道:“现当严寒时候,果实皆残,为何马谷生出瓜来?卿等稽古有年,可能道出原因否?”  诸郎官闻此异事,倒也暗暗称奇,但又不敢不对答数语。有的说是瑞兆,有的说是咎征,聚讼盈庭,莫衷一是。还是始皇定出主意,叫他同往马谷,亲去审视,方足核定灾祥。各郎官也欲亲往一瞧,验明真伪,随即联袂出都。一口气跑至马谷,果然谷中有瓜数枚,新鲜得很,大众越加惊讶,互相猜疑。正在纷纷议论的时候,猛闻得有爆裂声,不由的慌张四望,说也奇怪,那一声暴响后,便有许多土石,从头上压来。急忙忍痛四窜,觅路欲奔,偏偏谷口外面,已被木石塞住,不留一隙。大众到此,才知始皇是设计阴险,巧为陷害,彼此懊悔无及,哭作一淘。过了数时,都已被木石打倒,骈死谷中。谁叫你等想做高官。看官阅此,应已晓得马谷坑儒的冤案,但冬令如何有瓜,不免费后人疑猜。原来骊山下有温泉,通入马谷,谷中包含热气,无论天时寒暖,常生草木。始皇密令心腹,至谷内植下瓜种,逐渐发生,竟得结实。诸生那里晓得毒谋,遂为始皇所欺,骗到谷中。那时谷外已预设伏机,一经诸生入谷,便有人扳动机捩,乱抛土石,且把谷口塞断,使他无从飞越,除死以外无他法,七百人竟不留一个。后人称马谷为坑儒谷,或号为愍贤乡,至唐明皇时,又改为旌贤乡,这是后话不提。  且说始皇在世,刻忌的了不得,不但读书士人,冤冤枉枉的死了无算,就是海内百姓,也为了连年徭役,吃尽了许多苦楚,并没有甚么封赏。就中只有两人,得叨恩眷,亲受封旌。一个是乌氏县中的贩竖,名叫做倮,一个是巴郡中的寡妇,名叫做清。倮素畜牧,至畜类蕃盛,便即出售,赚了若干银钱,便去改买紬绢,运往西戎兜销。戎人素着毛褐,从未见过花花色色的缯彩,一经见到,都是啧啧称羡,立向戎王报知。戎王召倮入见,看了许多缯物,即把玩流连,不忍释手,也是倮福至心灵,便挑选上等紬匹,双手奉献。戎王不禁大悦,情愿偿还价值,只苦西戎境内,没有金银,只有牲畜,当下命将牲畜给倮,约千百头,作为缯价,倮乐得收受,谢别戎王,驱归牲畜,再至内地销售,赢利十倍。又辗转豢养马牛,越养越多,数不胜计,连圈笠都不够容纳,索性购置一座山园,就将马牛等驱至谷内,朝出暮羁,但教谷中满足,便算没有走失。从来富可致贵,钱足通灵,不知如何运动官长,竟将他奏闻始皇,说他专心畜牧,因致巨富。若非阿堵物上献,则倮本贩夫,为秦所贱,怎得仰邀封赏。好容易得了一道恩诏,竟比倮为封君,准他按时入都,得与群臣同班朝贺,号为朝请。一介贾竖,居然参入朝班,岂非异数?那寡妇清青年守节,靠着祖传的丹穴,作为生计,克勤克俭,享有巨资,她恐盗贼抢劫,也随时取出金帛,馈送官吏。官吏也派兵保护,严拒盗贼,又复代为出奏,说她如何矢志,如何持家。始皇平日未尝不好色宣淫,独对着民间妇女,偏要他男女有别,谨守防闲。既得巴郡奏举,便下一特旨,叫寡妇清入朝见驾。寡妇清是个女中丈夫,闻命以后,一些儿没有惊惶,当即带着行囊,乘传入都,沿途守吏,因寡妇清由朝廷征召,来历很大,当然不敢怠慢,一切照料,格外周到。妇人就征,却是难得。寡妇清既至咸阳,就将囊中所贮白镪,散给始皇心腹,当有人代为称誉,预达始皇。无非是要钱财做出。始皇即命引见,寡妇清放胆进去,跪下丹墀,九叩三呼,均皆合节。始皇见她楚楚有礼,特垂青眼,命她起身,且嘱左右取过金墩,赐令旁坐。秦朝制度,阶级很不平等,就是当朝丞相,也只得在旁站立,从不闻有赐坐等情。偏这位巴蜀妇人,初次登殿,竟沐这般厚恩,居然以客礼相待,引得两旁文武,无不惊奇。及始皇好言慰问,寡妇清亦应对周详,并无仓皇态度。始皇甚喜,优加赏赐。经清起身拜谢,便欲告辞,又由始皇留住数日,使得周游咸阳宫,然后命归。一别出都,长途无恙,又由官吏沿路欢送,供应与前相同。至清既归家,即有郡守前来问候,据言朝命复下,当为夫人筑一怀清台,旌扬贞节。寡妇清倍加欣慰。果然不日兴工,即就寡妇清所居乡中,倚山建筑,造成一台,颜曰怀清。至今蜀中名为台山,或称贞女山,便是秦时寡妇清居处。事且慢表。  再说始皇三十六年,荧惑守心,焚惑与心皆星名。有流星坠于东郡,化成一石,石上留有字迹,好象有人雕镌。仔细认明,乃是始皇帝死而地分,共得七字,这事虽属希奇,究竟无关紧要,似不必报达朝廷。无如始皇尝下命令,凡世间无论何事,俱由地方官奏闻,不准隐匿。东郡郡守,既得将怪石验明,不敢不报。始皇大怒道:“甚么怪石!大约是莠民呪我,刻石成词,非派员查明,不能惩奸!”  说着,即遣御史速往东郡,严行究治。御史奉诏,立即出发,驰往东郡,传问石旁人民,统说是天空下坠,无人刻字。御史但务严酷,拷讯多日,不得实供,因即使人驰报。谁知始皇还要刻毒,即日传诏,饬将石旁居民,全体诛戮,并将怪石毁去。御史遵诏施行,又晦气了许多百姓,身首两分,石头也遭劫火,变成泥沙,事毕复命。始皇单怕一个死字,虽将石头灭迹,心中尚觉不快。乃使博士各咏仙真人诗,共若干首,无非是长生不死等语,当下付与乐人,叫他谱入管弦,作为歌曲。每出游幸,即令乐工歌弹,消遣愁怀。也是无聊之极思。  到了秋日,有使臣从关东来,经过华阴,出平舒道,忽有一人持璧相授,且与语道:“可替我赠滈池君,今年祖龙当死。”  使臣愕然不解,再欲详问,那人倏然不见,惊得使臣莫名其妙。顾视手中,璧仍携着,未尝失去。料知事必有因,只好入都报闻。始皇把璧取视,璧上也没有甚么怪异,一面摩挲,一面思量,好多时才启口道:“汝在华阴相遇,定是华山脚下的山鬼,山鬼有何智识。就使稍有知觉,也不过晓得眼前情事,至多不出一年,何足凭信!”  使臣不敢多言,默然自退。始皇又自言自语道:“祖龙两字,寓何意义?人非祖宗,身从何来?是祖字应该作始字解;龙为君象,莫非果应在我身不成!”  继又自慰道:“祖龙是说我先人,我祖亦曾为王,早已死去,这等荒诞无稽的说话,睬他甚么?”  恰有此种心理,一经作者摹写,比史家叙得有味。当下将璧交与御府,府中守吏,却认得此御府故物,谓从前二十八年时,东行渡江,曾将此璧投水祀神,今不知如何出现,也觉不解。始皇听了,越觉心下动疑,踌躇莫决。不得已召入太卜,叫他虔诚卜卦,辨定吉凶。太卜遂向神祷告,演出龟兆,证诸三易,连山、归藏、周易,号为三易。辞义多半深奥,未尽明了。太卜不便直告,但云游徙最吉。仍是迎合上意。始皇暗想,我可游不可徙,民可徙不可游,不如我游民徙,双方并作,当可趋吉避凶。但又恐山鬼所言,今年当死,一或出游,未免遭人暗算,我且在年内徙民,年外出游,便可无虑了。于是颁诏出去,命将内地百姓三万家,分徙河北榆中。百姓并无事故,又要离乡背井,扶老携幼,辛辛苦苦的历碌奔波,这种不幸情事,真是出诸意外,没奈何吞声饮恨,遵旨移徙去了。  秋去冬来,便经残腊,始皇只恐致死,深居简出。静养了好几月,居然疾病不作,安稳过年。一出正月,即夏正十月。始皇心宽体泰,把数月间的惊惶情态,已尽消释,便即下诏出巡。史称始皇三十七年十月东巡,同年七月至沙邱而崩,想是编年准诸秦法,纪月准诸夏正,否则,十月之后,何又有七月耶。这番巡行,却是不循原辙,特向东南出发。法驾具备,但留右丞相冯去疾居守。本拟令少子胡亥,与去疾同在都中,偏胡亥年已弱冠,也想从父出游,一扩眼界,便即禀请乃父,托名随侍,乞许偕行。始皇本爱怜少子,又见他具有孝思,欣然允诺,遂令他随着,陪辇出都。所有侍从人等,不胜缕述。最著名的乃是左丞相李斯,及中车府令赵高。  赵高是一个阉竖,在宫服役,生性非常刁猾,善伺人主颜色,又能强记秦朝律令,凡五刑细目若干条,俱能默诵。始皇尝披阅案牍,遇有刑律处分,稍涉疑义,一经赵高在旁参决,无不如律。始皇就说他明断有识,强练有才,竟渐加宠信,擢为中车府令,且使教导少子胡亥,判决讼狱。胡亥少不更事,又是个皇帝爱子,怎肯静心去究法律?一切审判,均委赵高代办。赵高熟悉始皇性情,遇着刑案,总教严词锻炼,就使犯人无甚大罪,也说他死有余辜。一面奉承胡亥,导他淫乐,所以始皇父子,并皆称赵高为忠臣。高越加横恣,渐渐的招权纳贿,舞法弄文,不料事被发觉,竟为始皇所闻,饬令参谋大臣蒙毅,审讯高罪。毅依罪定谳,应该处死,偏始皇格外加怜,念他前时勤敏,特下赦书,不但贷他一死,并且赏还原官。偏是此人不死。此次胡亥从行,赵高也一同相随。为了阉人骖乘,遂至贻祸无穷。小子有诗叹道:休言天道本微茫,假手阉人复帝纲;若使佥壬先伏法,强秦何至遽论亡。  欲知始皇出巡后事,待至下回再叙。  始皇之杀人多矣,而心计之刻毒,莫如坑儒,即其亡国之祸根,亦实自坑儒始。儒不坑,则扶苏不致进谏,扶苏不谏,则不致外出,而后日赵高矫诏之事,亦不致发生。始皇道死,扶苏继立,秦其犹可不亡乎!然始皇能杀诸生。而不能杀一赵高,所谓人有千算,天教一算者非与?或谓始皇生平,非无小惠:乌氏倮之比为封君,巴寡妇之待以客礼,亦为后世庸主所未逮。不知巴寡妇尚属可能,乌氏倮何足致赏?赏罚不明,倒行逆施,适以见其昏谬耳。况滥杀石旁居民,肝脑涂地,若再不死,民命曷存?至若归璧一事,似近荒诞,但乖气致戾,反常为妖,莫谓灾异之尽出无凭也?第七回 寻生路徐市垦荒 从逆谋李斯矫诏  却说始皇出巡东南,行至云梦,道过九嶷山,闻山上留有舜冢,乃望山祷祀。前曾迁怒湘山祠,伐木赭山,此次胡为祀舜?再渡江南下,过丹阳,入钱塘,临浙江,江上适有大潮,风波甚恶,因向西绕道,宽行百二十里。从陿中渡过江流,乃上会稽山,祭大禹陵,又望祀南海。仍依前时故例,立石刻颂。文云: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三十有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斋庄。群臣诵功,本原事迹,追首高朋。秦圣临国,始定刑名,显陈旧彰。初平法式,审别职任,以立恒常。六王专倍,贪戾傲猛,率众自疆。暴虐恣行,负力而骄,数动甲兵。阴通间使,以事合从,行为僻方。内饰诈谋,外来侵边,遂起祸殃。义威诛之,殄熄暴悖,乱贼灭亡。圣德广密,六合之中,被泽无疆。皇帝并宇,兼听万事,远近毕清。运理群物,考验事实,各载其名。贵贱并通,善否陈前,靡有隐情。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防隔内外,禁止淫泆,男女洁诚。夫为寄豭,杀之无罪,男秉义程。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皆遵度轨,和安敦勉,莫不顺令。黔首修洁,人乐同则,嘉保太平。后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从臣诵烈,请刻此石,光垂休铭。  立石以后,始皇也不久留,便即启銮北行,还过吴郡,从江乘渡江,又到海上,再至瑯琊。传问方士徐巿,曾否求得仙药。徐巿借求药为名,逐年领取费用,已不胜计,他是逍遥海上,并未去寻不死药。此次忽蒙宣召,眼见得无从报命,亏他能言善辩,见了始皇,但言连年航海,好几次得到蓬莱,偏海中有大鲛鱼为祟,掀风作浪,阻住海船,故终不得上山求药。臣想蓬莱药非不可得,唯必须先除鲛鱼;欲除鲛鱼,只有挑选弓弩手,乘船同去,若见鲛鱼出没,便好连弩迭射,不怕鲛鱼不死。始皇听说,不但不责他欺诳,还要依议施行,竟择得善射数百人,伴着御舟,亲往射鱼。这虽是始皇求仙心切,容易受欺,但也有一种原因,因致此举。始皇尝梦与海神交战,不能得胜,唯见海神形状,也与常人相同。及醒后召问博士,博士答称水中有神,不易见到,平时常有大鱼鲛龙,作为候验。今陛下祀神甚谨,偏有此种恶神,暗中作祟,理应设法驱除,方得善神相见。全是捣鬼。始皇还将信将疑,及闻徐巿言,适与博士相符,不由的迷信起来,所以带了弓弩手数百,亲往督射,欲与海神一决雌雄。愚不可及。随即由瑯琊起程,北至荣成山,约航行了数十里,并不见有甚么大鱼,甚么鲛龙。再前行至之罘,方有一大鱼扬鬐前来,若沈若浮,巨鳞可辨。各弓弩手齐立船头,突见此鱼,便各施展技艺,向鱼射去。霎时间血水漂流,那大鱼受了许多箭伤,不能存活,便悠悠的沈下水去。各弓弩手统皆喜跃,报知始皇。始皇已早瞧着,即指大鱼为恶神,谓已射死了他,此后当可无虞,乃命徐巿再去求药。  徐巿即将原有船只,载得童男童女各三千人,并许多粮食物品,航海东去。此番东行,已含有避秦思想,拟择一安身地方,作为巢窟。也是天从人愿,竟被他觅得一岛,岛中草木丛生,并无人迹。当由徐巿领着童男童女,齐至岛上眺览多时,且与大众语道:“秦皇要我等求不死药,试想不死药从何而来?若再空手回报,必逢彼怒,我等统要被斩首了。”  大众听着,禁不住号哭起来。徐巿又道:“休哭!休哭!我已想得一条活路在此。汝等试看这座荒岛,虽然榛莽丛杂,却是地热易生;若经我等数千人,并力开垦,种植百谷,定有收获,便可资生。好在舟中备有谷种,并有农具,一经动作,无不见效。如虑目前为难,我已筹足资粮,足供半年食料,照此办法,我等均得安居乐业,既不必输粮纳税,又不至犯法受刑,岂不是一劳永逸么?”  大众鼓掌称善,当然转悲为喜,愿听徐巿指挥。徐巿即分派男女,逐日垦荒,即垦即耕,即耕即种,半年以后,便有生息。已而麻麦芃芃,禾役穟穟,竟把这荒芜海岛,变做了饶沃田园。既得足食,复拟营居,辟地筑庐,上栋下字,起初还是寄宿舟中,朝出暮返,至此复得就地栖身,不劳跋涉。再加徐巿体察周到,索性将童男童女,配为夫妇,使得双宿双栖,这是与众同乐,最惬人情。大众俱有室家,安然度日,还想甚么西归?就奉徐巿为主子,做了一个海外桃源。后来徐巿老死,便在岛上安葬。相传现今日本境内,尚留徐巿古墓,数千年来,遗迹未泯,倒也好算个殖民首领了。哥仑布不得专美,应该称许。  且说始皇驻舟海上,还想徐巿得药,就来回报,偏他一去不返,杳无消息,不得已命驾西还。渡河至平原津,忽觉得龙体不安,寒热交作,连御膳都吃不下去,日间还是勉强支持,夜间更不得安眠,心神恍惚,言语狂谵,好似见神遇鬼,不知人事。随驾非无医官,诊脉进药,全不见效,反且逐日加重,病到垂危。左丞相李斯,逐次省视,眼见始皇病笃,巴不得即日到京,催趱人马,赶快就道。好容易得至沙邱,始皇病已大渐,差不多要归天了。  沙邱尚有故赵行宫,至此不得不暂憩乘舆,就借行宫住下。李斯明知始皇将死,每思启问后事,怎奈始皇生平,最忌一个死字,李斯恐触犯忌讳,又不敢率尔进陈。及始皇自知不起,乃召李斯赵高入谕,嘱为玺书,赐与长子扶苏,叫他速回咸阳,守候丧葬。斯高二人,依言草就,呈与始皇复阅,始皇已痰气上壅,只睁着眼对那玺书。李斯还道他留心察视,那知他已死去,只有双目未瞑。原难瞑目。毕竟赵高乖巧,用手一按,已是气息全无,奄然长逝,他即把玺书取置袖中,方与李斯说明驾崩。李斯不免张皇,急筹后事,也无暇向高索取玺书了。赵高已蓄阴谋。始皇死时,年正五十,一代暴主,从此了局。总计始皇在位三十七年,惟就并吞六国,自称皇帝时算起,只有一十二年。  李斯筹画一番,恐始皇道死,内外有变,不如秘不发丧,暂将始皇棺殓,载置輼輬车中,伪称始皇尚活,仍拟起行。一面催赵高发出玺书,速召扶苏回入咸阳。偏赵高怀着鬼胎,匿书不发,私下语胡亥道:“主上驾崩,不闻分封诸子,乃独赐长子书,长子一到,嗣立为帝,如公子等皆无寸土,岂不可虑!”  胡亥答道:“我闻,知臣莫若君,知子莫若父,父无遗命分封诸子,为子自应遵守,何待妄议。”  赵高不悦道:“公子错了!方今天下大权,全在公子与高,及丞相三人,愿公子早自为谋,须知人为我制,与我为人制,大不相同,怎可错过?”  胡亥勃然道:“废兄立弟,便是不义,不奉父诏,便是不孝,自问无材,因人求荣,便是不能,三事统皆背德,如或妄行,必至身殆国危,社稷且不血食了!”  此时胡亥尚有天良,故所言如此。赵高哑然失笑道:“臣闻汤武弑主,天下称义,不为不忠;卫辄拒父,国人皆服,孔子且默许,不为不孝。从来大行不顾小谨,盛德不矜小让,事贵达权,怎可墨守?及此不图,后必生悔,愿公子听臣大计,毅然决行,后必有成。”  小人之言,往往于无理中说出一理,故足淆人听闻,这数语说罢,引得胡亥也为心动,沈吟半晌,方叹息道:“今大行未发,丧礼未终,怎得为了此事,去求丞相?”  赵高见说,便接口道:“时乎时乎,稍纵即逝!臣自能说动丞相,不劳公子费心。”  说着即走,胡亥并不拦阻,由他自去。已为赵高所惑。  赵高别了胡亥,便往见李斯,李斯即问道:“主上遗书已发出否?”  赵高道:“这书现在胡亥手中,高正为了此事,来与君侯商议。今日主上崩逝,外人皆未闻知,就是所授遗嘱,只有高及君侯,当时预闻,究竟太子属诸何人,全凭君侯与高口中说出。君侯意中,果属如何?”  李斯闻言大惊道:“汝言从何处得来?这是亡国胡言,岂人臣所得与议么?”  赵高道:“君侯不必惊忙。高有五事,敢问君侯。”  李斯道:“汝且说来。”  赵高道:“君侯不必问高,但当自问,才能可及蒙恬否?功绩可及蒙恬否?谋略可及蒙恬否?人心无怨,可及蒙恬否?与皇长子的情好,可及蒙恬否?”  李斯道:“这五事原皆不及蒙恬,敢问君何故责我?”  赵高道:“高为内官厮役,幸得粗知刀笔,入事秦宫二十余年,未尝见秦封赏功臣,得传二世,且将相后嗣,往往诛夷。皇帝有二十余子,为君侯所深悉,长子刚毅武勇,若得嗣位,必用蒙恬为丞相,难道君侯尚得保全印绶,荣归乡里么?高尝受诏教习胡亥,见他慈仁笃厚,轻财重士,口才似拙,心地却明,诸公子中,无一能及,何不立为嗣君,共成大功?”  李斯道:“君毋再言!斯仰受主诏,上听天命,得失利害,不暇多顾了。”  赵高又道:“安即可危,危即可安,安危不定,怎得称明?”  李斯作色道:“斯本上蔡布衣,蒙上宠擢,得为丞相,位至通侯,子孙并得食禄,这乃主上特别优待,欲以安危存亡属斯,斯怎忍相负呢!且忠臣不避死,孝子不惮劳,斯但求自尽职守罢了!愿君勿再生异,致斯得罪。”  赵高见斯色厉内荏,不能坚持,便再进一步,用言胁迫道:“从来圣人无常道,无非是就变从时,见末知本,观指睹归。今天下权命,系诸胡亥手中,高已从胡亥意旨,可以得志,惟与君侯相好有年,不敢不真情相告。君侯老成练达,应该晓明利害。从处制中谓之惑,从下制上谓之贼,秋霜降,草花落,水摇动,万物作,势有必至,理有固然,君侯岂尚未察么?”  仍是怵以利害。李斯喟然道:“我闻晋易太子,三世不安,齐桓兄弟争位,身死为戮,纣杀亲戚,不听谏臣,国为邱墟,遂危社稷。总之逆天行事,宗庙且不血食,斯亦犹人,怎好预此逆谋?”  不遽声明高罪,反将迂词相答,斯已气为所夺了。赵高听着故作愠色道:“君侯若再疑虑,高也无庸多说,惟今尚有数言,作为最后的忠告。大约上下合同,总可长久,中外如一,事无表里,君侯诚听高计议,就可长为通侯,世世称孤,寿若乔松,智如孔墨,倘决意不从,必至祸及子孙,目前就恐难免。高实为君侯寒心,请君侯自择去取罢。”  言毕,即起身欲行。李斯一想,这事关系甚大,胡亥赵高,已经串同一气,非独力所能制,我若不从,必有奇祸,从了他又觉违心,一时无法摆布,禁不住仰天长叹,垂泪自语道:“我生不辰,偏遭乱世,既不能死,何从托命!主上不负臣,臣却要负主上了!”  看你后来果能不死否?  赵高见他已有允意,欣然辞出,返报胡亥道:“臣奉太子明令,往达丞相,丞相斯已愿遵从。”  胡亥闻李斯也肯依议,乐得将错便错,好去做那二世皇帝。便与赵高密谋,假传诏旨,立子胡亥为太子,另缮一书,赐与长子扶苏,将军蒙恬。  略云: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恬与扶苏居外,不能匡正。应与同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毋得有违!  书已缮就,盖上御玺,托为始皇诏命,即由胡亥派遣门下心腹,赍往上郡。李斯并皆与闻,明知赵高所为,悖逆天理,行险图功,但为自己身家起见,不能不勉强与谋,暂保富贵,所以一切秘计,无不赞同。人生败名丧节,统为此念所误。赵高又恐扶苏违诏,先入咸阳,因即将輼輬车出发,自与心腹閹人,跨辕参乘。沿途所经,仍令膳夫随食,文武百官,亦皆照常奏事。輼輬车本是卧车,四面有窗帷遮蔽,外人无从了见,还道始皇未死,恭恭敬敬的伫立车旁。那赵高等坐在车内,随口乱道,统当作圣旨一般。好在途中没甚大事,总教随奏随允,便可敷衍过去。百官等既邀允准,大都高兴得很,转身就去,何人敢来探察?因此赵高李斯的诡谋,终未被人窥破。无如时当秋令,天时寒暖无常,有时已是清凉,有时还觉炎热,再加天空红日,照彻车驾,免不得尸气熏蒸,冲出一种臭气。赵高又想出一策,矫诏索取鲍鱼,令百官车上,各载一石。百官都不解何意,只因始皇专制,已成习惯,无论甚么命令,总须懔遵无违,才得免罪,所以矫诏一传,无不立办。鲍鱼向有臭气,各车中一概载着,惹得人人掩鼻,怎能再辨得明白,这是鲍鱼的臭气,还是尸身的臭气呢。赵高真是乖巧。  当下一路催趱,星夜前进,越井陉,过九原,经过蒙恬监筑的直道,径抵咸阳,都中留守冯去疾等,出郊迎驾,当由赵高传旨,疾重免朝,冯去疾等也不知是诈,拥着輼輬车,驰入咸阳。可巧前时胡亥心腹,从上郡回来,报称扶苏自杀,蒙恬就拘,胡亥赵高李斯三人,并皆大喜。小子却有诗叹道:扶苏不死未亡秦,谁料邪谋使逆伦,祸本已成翻自喜,嗟他忘国并忘身!  欲知扶苏自杀,及蒙恬就拘等情,待小子下回叙明。  徐巿一方士耳,假异术以欺始皇,其存心之叵测,与卢生相似。独其后航行入海,垦辟荒岛,不可谓非殖民之至计,较诸卢生等之但知远扬,专务私图者,盖不可同日语矣。始皇稔恶,道死沙邱,赵高包藏祸心,倡谋废立,始唆胡亥,继唆李斯;胡亥少不更事,为高所惑,尚可言也,李斯身为丞相,位至通侯,受始皇之顾命,乃甘心从逆,与谋不轨,是岂大臣之所为乎?虽暴秦之罪,上通于天,不如是不足以致亡,但斯为秦相,应具相术,平时既不能匡主,临变又不思除奸,徒营营于利禄之私,同预废立之计,例以《春秋》书法,斯为首恶,而赵高犹其次焉者也。故本回标目,独斥李斯,隐寓《春秋》之大义云尔。第八回 葬始皇骊山成巨冢 戮宗室豻狱构奇冤  却说扶苏本监督蒙恬,出居上郡,自胡亥派遣心腹,赍着伪诏御剑,前往赐死,扶苏得书受剑,泣入内舍,即欲自刎。蒙恬慌忙抢入,谏止扶苏道:“主上在外,未立太子,令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这是天下重任,非得主上亲信,怎肯相授!今但凭一使到此,便欲自杀,安知他不有诈谋,且待派人驰赴行在,再行请命,如果属实,死也未迟。”  扶苏却也怀疑,偏经使人连番催促,速令自尽,逼得扶苏胸无主宰,只好痛哭一场,顾语蒙恬道:“父要子死,不得不死,我死便罢,何必多请。”  说着,即取御剑自挥,青锋入项,颈血狂喷,便即倒毙。也是个晋太子申生。蒙恬替他棺殓,草草藁葬。使人又促蒙恬自裁,蒙恬却不肯遽死,但丢出兵符,给与裨将王离接受,自入阳周狱中,再待后命。使人也无可如何,因即匆匆返报。  胡亥赵高李斯,既得如愿,方传出始皇死耗,即日发丧,就立胡亥为二世皇帝。胡亥即位受朝,文武百官,总道是始皇遗命,自然没有异议,相率朝贺。礼成以后,丞相以下,俱仍旧职,惟进赵高为郎中令,格外宠任。赵高欲尽杀蒙氏兄弟,报复前仇。即蒙毅审讯赵高  一事,见第六回中。既将蒙恬拘系阳周,复因蒙毅出外祠神,传诏出去,把他拿办。蒙毅方  回至代地,正与朝使相遇,接读诏旨,俯首就缚,暂锢代地狱中。  是年九月,便将始皇棺木,奉葬骊山。骊山在骊邑南境,与咸阳相近,山势雄峻,下有温泉。始皇在日,早已就山筑墓,穿圹辟基,直达三泉,四周约五六里。泉本北流,冲碍墓道,因特用土障住,移使东西分流。且因山上有土无石,须从别山挑运,需役甚多,所以调  发人夫,不下数十万,就中多系犯着徒刑,叫他服劳抵罪,小子于第五回中,曾叙及骊山石  槨一语,便是指此。待石槨筑成轮廓,已似一座城墙,工程费了无数。还要内作宫观,备极巧妙,上象天文,用绝大的珍珠,当作日月星辰,下象地舆,取极贵的水银,当作江河大海。宫中备列百官位次,刻石为象,站立两旁。余如珍奇物玩,统皆罗致,灿然杂陈。又令匠人制造机弩,分置四围,倘若有人发掘,误触机关,弩矢便即射出,可以拒人。再从东海中觅取人鱼,取油作烛,常槨圹中。人鱼产自东海,四足能啼,状如人形,长约尺许,肉不堪食,惟熬油可以作烛,耐久不灭。似此穷奢极欲,真是古今罕闻,自兴土建筑后,差不多有十余年,工方告竣。棺已待窆,当由二世皇帝胡亥,带着宫眷,及内外文武官吏,一体送葬,舆马仪仗,繁丽绝伦,笔下尚描写不尽。既至葬所,便即下棺,胡亥却自出一令道:“先帝后宫,未曾产子,应该殉葬,不必出境!”  这例出自何处?这令一下,宫眷等多半无子,当然号啕大哭,响彻山谷。那胡亥毫不加怜,但命有子的妃嫔,走出圹外;余皆留住圹内,不准私逃。有几个已经撞死,有几个亦已吓倒,尚有一大半绝色娇娃,正在没法摆布,偏被工匠闭了圹门,用土封固。这班美人儿不是闷死,便是饿死,仙姿玉骨,尽作髑髅,看官道是惨不惨呢!红粉骷髅,原是一体,不足深怪!工匠等重重封闭,已至外面第一重圹门,有人向胡亥说道:“圹中宝藏甚多,虽有机弩伏着,工匠等应皆知悉,保不住有偷掘等事,不如就此除灭,免留后患。”  胡亥召过赵高,向他问计。经赵高附耳数语,即由胡亥派令亲卒,遽将外门掩住,再用土石填塞,一些儿不留余隙,工匠等无路可出,当然毕命。胡亥也这般刻毒,好算是始皇肖子。封圹既毕,又从墓旁栽植草木,环绕得周周密密,郁郁苍苍,墓高已五十余丈,再经草木长大起来,参天蔽日,真是一座绝好的山林。谁知不到数年,便被项羽发掘,搜刮一空,后来牧童到此牧羊,为了羊坠圹中,取火寻觅,羊既觅着,掷去余炬,索性将始皇遗冢,烧得干干净净,连枯骨都作灰尘!后人才知始皇父子,用尽心机,俱属无益,倒不如小民百姓,死后葬身,五尺桐棺,一抔黄土,或尚可传诸久远呢!慨乎言之。  且说秦二世胡亥,葬父已毕,还朝听政,即欲释放蒙恬。独赵高阴恨蒙氏,定欲害死蒙氏兄弟,不但欲诛蒙恬,并且欲诛蒙毅。当下向二世进谗道:“臣闻先帝未崩时,曾欲择贤嗣立,以陛下为太子;只因蒙恬擅权,屡次谏阻,蒙毅且日短陛下,所以先帝遗命,仍立扶苏。今扶苏已死,陛下登基,蒙氏必将为扶苏复仇,恐陛下终未能安枕哩。”  二世闻言,自然不肯轻赦蒙氏兄弟,再经赵高日夜怂恿,也巴不得斩草除根,遂即拟定诏书,欲把蒙氏兄弟,就狱论死。忽有一少年进谏道:“从前赵王迁杀死李牧,误用颜聚,燕王喜轻信荆轲,骤背秦约,齐王建屠戮先世遗臣,偏听后胜,终落得身死国亡,夷灭宗祀。今蒙氏兄弟,为我秦大臣谋士,有功国家,陛下反欲将他骈诛,臣窃以为不可!臣闻轻虑不可以治国,独智不可以存君,今诛戮忠臣,宠任宵小,必至群臣懈体,斗士灰心,还请陛下审慎为是!”  二世瞧着,乃是兄子子婴。他竟不愿对答,叱令退去,便使御史曲宫,赍诏往代,谴责蒙毅道:“先帝尝欲立朕为太子,卿乃屡次阻难,究是何意?今丞相以卿为不忠,将罪及卿宗,朕颇不忍,但赐卿死,卿当曲体朕心,速即奉诏!”  误杀大臣,还要示惠。蒙毅跪答道:“臣少事先帝,迭沐厚恩,许参末议,先帝未尝欲立太子,臣亦未敢无故进谗。且太子从先帝周游天下,臣又不在主侧,何嫌何疑,乃加臣罪?臣非敢爱死,但恐近臣盅惑嗣君,反累先帝英明,故臣不能无辞!从前秦穆杀三良,楚平杀伍奢,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昭襄王杀武安君白起,四君所为,皆贻讥后世,所以圣帝明王,不杀无罪,不罚无辜,唯大夫垂察!”  曲宫已受赵高密嘱,怎肯容情?待至蒙毅说罢,竟潜拔佩剑,顺手一挥,砉的一声,毅已首落,曲宫也不复多顾,抽身便走,还都复旨。  二世又遣使至阳周,赐蒙恬书道:“卿负过甚多,卿弟毅又有大罪,因赐卿死。”  蒙恬愤然道:“自我祖父以及子孙,为秦立功,已越三世,今臣将兵三十余万,身虽囚系,势足背畔,今自知必死,不敢生逆,无非是不忘先主,不辱先人。古时周成王冲年嗣阼,周公旦负扆临朝,终定天下。及成王有病,周公旦且祷河求代,藏书金縢。后来群叔流言,成王误信,几欲加罪公旦,幸发阅金縢藏书,流涕悔过,迎还公旦,周室复安。今恬世守忠贞,反遭重谴,想必由孽臣谋乱,蔽惑主聪。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信谗拒谏,终致灭亡。恬死且进言,非欲免咎,实欲慕死谏遗风,为陛下补阙,敢请大夫复命。”  朝使答说道:“我只知受诏行法,不敢以将军所言,再行上闻。”  蒙恬望空长叹道:“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  继复太息道:“恬知道了!前起临洮至辽东城,穿凿万余里,难保不掘断地脉,这乃是恬的罪过,死也应该了!”  劳役人民,不思谏主,这是蒙恬大罪,与地脉何关。乃仰药自杀。朝使当即返报,海内都为呼冤,独赵高得泄前恨,很是欣慰。  好容易已越一年,秦二世下诏改元,尊始皇庙为祖庙,奉祀独隆。二世复自称朕,并与赵高计议道:“朕尚在少年,甫承大统,百姓未必畏服,每思先帝巡行郡县,表示威德,制服海内,今朕若不出巡行,适致示弱,怎能抚有天下呢?”  赵高满口将顺,极力逢迎,越引起二世游兴,立即准备銮驾,指日启程。赵高当然随行,丞相李斯,一同扈驾。此外文武官吏,除留守咸阳外,并皆出发。一切仪制,统仿始皇时办理。路中约历月余,才到碣石。碣  石在东海岸边,曾由始皇到过一两次,立石纪功。见第四回。二世复命在旧立石旁,更竖一  石,也使词臣等姁藻扬华,把先帝嗣皇的创业守成,一古脑儿说将上去,无非是父作子述,先后同揆等语,文已缮就,照刻石上。再从碣石沿过海滨,南抵会稽,凡始皇所立碑文,统由二世复视,尚嫌所刻各辞,未称始皇盛德,因各续立石碑,再将先帝恩威,表扬一番,并将择贤嗣立的大意,并叙在内,李斯等监工告成,复奏明白,乃转往辽东,游历一番,然后还都。  于是再申法令,严定刑禁,所有始皇遗下的制度,非但不改,反而加苛。中外吏民,虽然不敢反抗,免不得隐有怨声。而且二世的位置,是从长兄处篡夺得来,天下事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当时被他隐瞒过去,后来总不免渐渐漏泄,诸公子稍有所闻,暗地里互相猜疑,或有交头接耳等情。偏有人报知二世,二世未免加忧,因与赵高密谋道:“朕即位后,大臣不服,官吏尚强,诸公子尚思与我争位,如何是好!”  这数语正中赵高心怀,高却故意踌躇,欲言不言。贼头贼脑。二世又惊问数次,赵高乃复说道:“臣早欲有言,实因未敢直陈,缄默至今。”  说到今字,便回顾两旁。二世喻意,即屏去左右,侧耳静听。赵高道:“现在朝上的大臣,多半是累世勋贵,积有功劳。今高素微贱,乃蒙陛下超拔,擢居上位,管理内政,各大臣虽似貌从,心中却怏怏不乐,阴谋变乱。若不及早防维,设法捕戮,臣原该受死,连陛下也未必久安。陛下如欲除此患,亟须大振威力,雷厉风行,所有宗室勋旧,一体除去,另用一班新进人员,贫使骤富,贱使骤贵,自然感恩图报,誓为陛下尽忠,陛下方可高枕无忧了!”  二世听毕,欣然受教道:“卿言甚善,朕当照办!”  赵高道:“这也不能无端捕戮,须要有罪可指,才得加诛。”  二世点首会意。  才阅数日,便已构成大狱,有诏孥究公子十二人,公主十人,一并下狱,并将旧臣近侍,也拘系若干,悉付讯鞫。问官为谁?就是郎中令赵高。赵高得二世委任,一权在手,还管甚么金枝玉叶,故老遗臣?但令把犯人提出阶前,硬要加他谋逆的罪名,喝令详供。诸公子间或怀疑,并没有确实逆谋,甚且平时言论,也不敢大加谤讟,平白地作了犯人,叫他从何供起?当然全体呼冤。偏赵高忍心害理,专仗那桁杨箠楚,打得诸公子死去活来。诸公子熬受不住,只好随口承认,赵高说一句,诸公子认一句,赵高说两句,诸公子认两句,此外许多诬供,统由赵高一手捏造,连诸公子俱不得闻。至若冤枉坐罪的官吏,见诸公子尚且吃苦,不如拚着一死,认作同谋,省得皮肉受刑。赵高遂牵藤摘瓜,穷根到底,不论他皇亲国戚,但教与己有嫌,一股脑儿扯入案中,谳成死罪。有几个素无仇怨,不过怕他将来升官,亦趁此贬黜了事。乐得一网打尽。当下复奏二世,二世立即批准,一道旨下,竟将公子十二人,推出市曹,尽行处斩,陪死的官吏,不可胜计。还有公主十人,不便在大廷审问,索性驱至杜陵,由二世亲往鞫治,赵高在旁执法。十公主统是生长深宫,娇怯得很,禁锢了好几日,已是黛眉损翠,粉脸成黄,再经胡亥赵高两人,逞凶恫喝,不是气死,已是吓倒,连半句话儿都说不出来。赵高还说他不肯招承,也命刑讯,接连喝了几个打字,鞭挞声相随而下,雪白的嫩皮肤,怎经得一番摧折?霎时间香消玉殒,血渍冤沈。赵高是个阉人,怪不得仇视好女,敢问胡亥是何心肠。  公子将闾等兄弟三人,秉性忠厚,素无异议,至此也被株连,囚系内宫,尚未议罪。二世既捶死十公主,还惜甚么将闾兄弟,因遣使致辞道:“公子不臣,罪当死!速就法吏!”  将闾叫屈道:“我平时入侍阙廷,未尝失礼,随班廊庙,未尝失节,受命应对,未尝失辞,如何叫做不臣,乃令我死?”  使人答道:“奉诏行法,不敢他议。”  将闾乃仰天大呼,叫了三声苍天,又流涕道:“我实无罪!”  遂与兄弟二人拔剑自杀。  尚有一个公子高,未曾被收,自料将来必不能免,意欲逃走,转思一身或能幸免,全家必且受累,妻子无辜,怎忍听他骈戮?乃辗转思维,想出了一条舍身保家的方法,因含泪缮成一书,看了又看,最后竟打定主意,决意呈入。二世得书,不知他有何事故,便展开一阅,但见上面写着:臣高昧死谨奏:昔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不孝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臣请从死愿葬骊山之足,惟陛下幸哀怜之!  二世阅毕,不禁喜出望外,自言自语道:“我正为了他一人,尚然留着,要想设法除尽,今他却自来请死,省得令我费心,这真可谓知情识意,我就照办便了。”  继又自忖道:“他莫非另有诡计,假意试我?我却要预防一着,休为所算。”  遂召赵高进来,把原书取示赵高。待赵高看罢,便问高道:“卿看此书,是否真情?朕却防他别寓诈谋,因急生变呢。”  赵高笑答道:“陛下亦太觉多心,人臣方忧死不暇,难道还能谋变么?”  二世乃将原书批准,说他孝思可嘉,应即赐钱十万,作为丧葬的费用。这诏发出,公子高虽欲不死,亦不能不死了。当下与家人诀别,服药自尽,才得奉旨发丧,安葬始皇墓侧。总计始皇子女共有三四十人,都被二世杀完,并且籍没家产,只有公子高拚了一死,尚算保全妻孥,不致同尽。小子有诗叹道:祖宗作恶子孙偿,故事何妨鉴始皇!  天使孽宗生孽报,因教骨肉自相戕。  欲知二世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始皇之恶,浮于桀纣。桀纣虽暴,不过及身而止,始皇则自筑巨冢,死后尚且殃民。妃嫔之殉葬,出自胡亥之口,罪在胡亥,不在始皇。若工匠之掩死圹中,实自始皇开之,始皇不预设机弩,预防发掘,则好事者无从借口,而胡亥之毒计,无自而萌;然则始皇之死尚虐民,可以知矣。夫始皇一生之心力,无非为一己计,无非为后嗣计,枯骨尚欲久安,而项羽即起而乘其后。至若子女之骈诛,且假之于少子胡亥之手,骨尚未寒,而后嗣已垂尽矣。狡毒之谋,果奚益哉!第九回 充屯长中途施诡计 杀将尉大泽揭叛旗  却说秦二世屠戮宗室,连及亲旧,差不多将手足股肱,尽行斫去。他尚得意洋洋,以为从此无忧,可以穷极欢娱,肆行无忌,因此再兴土木,重征工役,欲将阿房宫赶筑完竣,好作终身的安乐窝。乃即日下诏道:先帝谓咸阳朝廷过小,故营阿房宫为室堂,未就而先帝崩,暂辍工作,移筑先陵,今骊山陵工已毕,若舍阿房宫而弗就,则是章先帝举事过也。朕承先志,不敢怠遑,其复作阿房宫,毋忽!  这诏下后,阿房宫内,又聚集无数役夫,日夕营缮,忙个不了。二世尚恐臣下异心,或有逆谋,特号令四方,募选才勇兼全的武士,入宫屯卫,共得五万人。于是畜狗马,豢禽兽,命内外官吏,随时贡献,上供宸赏,官吏等无不遵从。但宫内的妇女仆从,本来不少,再加那筑宫的匠役,卫宫的武人,以及狗马禽兽等类,没一个不需食品,没一种不借刍粮,咸阳虽大,怎能产得出许多刍粟,足供上用?那二世却想得妙策,令天下各郡县,筹办食料,随时运入咸阳,不得间断,并且运夫等须备粮草,不得在咸阳三百里内,购食米谷,致耗京畿食物。各郡县接奉此诏,不得不遵旨办理。但官吏怎有余财,去买刍米?无非是额外加征,取诸民间。百姓迭遭暴虐,已经困苦不堪,此次更要加添负担,今日供粟菽,明日供刍藁,累得十室九空,家徒四壁,甚至卖男鬻女,赔贴进去。正是普天愁怨,遍地哀鸣,二世安处深宫,怎知民间苦况?还要效乃父始皇故事,调发民夫,出塞防胡。为此一道苛令,遂致乱徒四起,天下骚扰,秦朝要从此灭亡了。  承上启下,线索分明。  且说阳城县中有一农夫,姓陈名胜字涉,少时家贫,无计谋生,不得已受雇他家,做了一个耕田佣。他虽寄人篱下,充当工役,志向却与众不同。一日在田内耦耕,扶犁叱牛,呼声相应,约莫到了日昃的时候,已有些筋疲力乏,便放下犁耙,登垄坐着,望空唏嘘。与他合作的佣人,见他懊恨情形,还道是染了病症,禁不住疑问起来。陈胜道:“汝不必问我,我若一朝得志,享受富贵,却要汝等同去安乐,不致相忘!”  胜虽具壮志,但只图富贵,不务远大,所出无成。佣人听了,不觉冷笑道:“汝为人佣耕,与我等一样贫贱。想甚么富贵呢?”  陈胜长叹道:“咄!咄!燕雀怎知鸿鹄志哩!”  说着,又叹了数声。看看红日西沈,乃下垄收犁,牵牛归家。  至二世元年七月,有诏颁到阳城,遣发闾左贫民,出戍渔阳。秦俗民居,富强在右,贫弱在左,贫民无财输将,不能免役,所以上有征徭,只好冒死应命。阳城县内,由地方官奉诏调发,得闾左贫民九百人,充作戍卒,令他北行。这九百人内,陈胜亦排入在内,地方官按名查验,见胜身材长大,气宇轩昂,便暗加赏识,拔充屯长。又有一阳夏人吴广,躯干与胜相似,因令与胜并为屯长,分领大众,同往渔阳。且发给川资,预定期限,叫他努力前去,不得在途淹留。陈吴两人当然应命,地方官又恐他难恃,特更派将尉二员,监督同行。  好几日到了大泽乡,距渔阳城尚数千里,适值天雨连绵,沿途多阻。江南北本是水乡,大泽更为低洼,一望弥漫,如何过去?没奈何就地驻扎,待至天色晴霁,方可启程。偏偏雨不肯停,水又增涨,惹得一班戍卒,进退两难,互生嗟怨。胜与广虽非素识,至此已做了同事,却是患难与共,沆瀣相投,因彼此密议道:“今欲往渔阳,前途遥远,非一二月不能到达。官中期限将至,屈指计算,难免逾期,秦法失期当斩,难道我等就甘心受死么?”  广跃起道:“同是一死,不若逃走罢!”  胜摇首道:“逃走亦不是上策。试想你我两人,同在异地,何处可以投奔?就是有路可逃,亦必遭官吏毒手,捕斩了事。走亦死,不走亦死,倒不如另图大事,或尚得死中求生,希图富贵。”  希望已久,正好乘此发作。广矍然道:“我等无权无势,如何可举大事?”  胜答说道:“天下苦秦已久,只恨无力起兵。我闻二世皇帝,乃是始皇少子,例不当立。公子扶苏,年长且贤,从前屡谏始皇,触怒乃父,遂致迁调出外,监领北军。二世篡立,起意杀兄,百姓未必尽知,但闻扶苏贤明,不闻扶苏死状。还有楚将项燕,尝立战功,爱养士卒,楚人忆念勿衰,或说他已死,或说他出亡。我等如欲起事,最好托名公子扶苏,及楚将项燕,号召徒众,为天下倡。我想此地本是楚境,人心深恨秦皇,定当闻风响应,前来帮助,大事便可立办了。”  借名号召,终非良图。广也以为然,但因事关重大,不好冒昧从事,乃决诸卜人,审问吉凶。卜人见胜广趋至,面色匆匆,料他必有隐衷,遂详问来意,以便卜卦。胜广未便明言,惟含糊说了数语。卜人按式演术,焚香布卦,轮指一算,便向二人说道:“足下同心行事,必可成功,只后来尚有险阻,恐费周折,足下还当问诸鬼神。”  已伏下文。胜广也不再问,便即告别。途中互相告语道:“卜人欲我等问诸鬼神,敢是教我去祈祷么?”  想了一番,究竟陈胜较为聪明,便语吴广道:“是了!是了!楚人信鬼,必先假托鬼神,方可威众,卜人教我,定是此意。”  吴广道:“如何办法?”  胜即与广附耳数语,约他分头行事。  翌日上午,胜命部卒买鱼下膳,士卒奉令往买,拣得大鱼数尾,出资购归。就中有一鱼最大,腹甚膨胀,当由部卒用刀剖开,见腹中藏着帛书,已是惊异。及展开一阅,书中却有丹文,仔细审视,乃是陈胜王三字,免不得掷刀称奇。大众闻声趋集,争来看阅,果然字迹无讹,互相惊讶。当有人报知陈胜,胜却喝着道:“鱼腹中怎得有书?汝等敢来妄言!曾知朝廷大法否?”  做作得妙!部卒方才退去,烹鱼作食,不消细说。但已是啧啧私议,疑信相参。到了夜间,部卒虽然睡着,尚谈及鱼腹中事,互相疑猜。忽闻有声从外面传来,仿佛是狐嗥一般,大众又觉有异,各住了口谈,静悄悄的听着。起初是声浪模糊,不甚清楚,及凝神细听,觉得一声声象着人语,约略可辨。第一声是大楚兴,第二声是陈胜王。众人已辨出声音,仗着人多势旺,各起身出望,看个明白。营外是一带荒郊,只有西北角上,古木阴浓,并有古祠数间,为树所遮,合成一团。那声音即从古祠中传出,顺风吹来,明明是大楚兴,陈胜王二语。更奇怪的是丛树中间,隐约露出火光,似灯非灯,似燐非燐,霎时间移到那边,霎时间又移到这边,变幻离奇,不可测摸。过了半晌,光已渐灭,声亦渐稀了。叙笔亦奇。大众本想前去探察,无如时当夜半,天色阴沈得很,路中又泥滑难行,再加营中有令,不准夜间私出,那时只好回营再睡。越想越奇,又惊又恐,索性都做了反舌无声,一同睡熟了。  看官欲知鱼书狐嗥的来历,便是陈胜吴广两人的诡计。倒戟而出。陈胜先私写帛书,夜间偷出营门,寻得渔家鱼网中,蓄有大鱼,料他待旦出售,便将帛书塞入鱼口。待鱼汲入腹中,胜乃悄悄回营。大泽乡本乏市集,自经屯卒留驻,各渔家得了鱼虾,统向营中兜销,所以这鱼即被营兵买着,得中胜计。至若狐嗥一节,也是陈胜计划,嘱令吴广乘夜潜出,带着灯笼,至古祠中伪作狐嗥,惑人耳目。古祠在西北角上,连日天雨,西北风正吹得起劲,自然传入营中,容易听见。后人把疑神见鬼等情,说做篝火狐鸣,便是引用陈胜吴广的古典。  陈胜既行此二策,即与吴广暗察众情,多是背地私语,以讹传讹,有的说是鱼将化龙,故有此变,有的说是狐已成仙,故能预知。只胜广两人,相视而笑,私幸得计。好在营中的监督大员,虽有将尉二员,却是一对糊涂虫,他因天雨难行,无法消遣,只把那杯中物作为好友,镇日里两人对饮,喝得酩酊大醉,便即睡着,醒来又是饮酒,醉了又睡,无论甚么事情,一概不管,但令两屯长自去办理,无暇过问。胜广乐得设法摆布,又在营中买动人心,一衣一食,都与部卒相同,毫不克扣。部卒已愿为所用,更兼鱼书狐鸣种种怪异,尤足耸动观听,益令大众倾心。  陈胜见时机已至,又与吴广定谋,乘着将尉二人酒醉时,闯入营帐,先由广趋前朗说道:“今日雨,明日又雨,看来不能再往渔阳。与其逾限就死,不如先机远扬,广特来禀知,今日就要走了。”  将尉听着,勃然怒道:“汝等敢违国法么?欲走便斩!”  广毫不惊慌,反信口揶揄道:“公两人监督戍卒,奉令北行,责任很是重大,如或愆期,广等原是受死,难道公两人尚得生活么?”  这数句话很是利害,惹得一尉用手拍案,连声呼笞。一尉还要性急,索性拔出佩剑,向广挥来。广眼明手快,飞起一脚,竟将剑踢落地上,顺手把剑拾起,抢前一步,用剑砍去,正中将尉头颅,劈分两旁,立即倒毙。还有一尉未死,咆哮得很,也即拔剑刺广。广又持剑格斗,一往一来,才经两个回合,突有一人驰至将尉背后,喝一声着,已把将尉劈倒,接连又是一刀,结果性命。这人为谁?便是主谋起事的陈胜。  胜广杀死二尉,便出帐召集众人,朗声与语道:“诸君到此,为雨所阻,一住多日,待到天晴,就使星夜前进,也不能如期到渔。失期即当斩首,侥幸遇赦,亦未必得生。试想北方寒冷,冰天雪窖,何人禁受得起?况胡人专喜寇掠,难保不乘隙入犯。我等既受风寒,又撄锋刃,还有甚么不死!丈夫子不死便罢,死也要死得有名有望;能够冒死举事,才算不虚此一生。王侯将相,难道必有特别种子么?”  大众见他语言慷慨,无不感动,但还道二尉尚存,一时未敢承认,只管向帐内探望,似有顾虑情状。胜广已经窥透,又向众直言道:“我两人不甘送死,并望大众统不枉死,所以决计起事,已将二尉杀死了。”  大众到此,才齐声应道:“愿听尊命!”  胜广大喜,便领众人入帐,指示二尉尸首,果然血肉模糊,身首异处。当由陈胜宣令,枭了首级,用竿悬着。一面指挥大众,在营外辟地为坛,众擎易举,不日告成。就将二尉头颅,做了祭旗的物品。旗上大书一个楚字。陈胜为首,吴广为副,余众按次并列,对着大旗,拜了几拜,又用酒为奠。奠毕以后,并将二尉头上的血沥,滴入酒中,依次序饮,大众喝过同心酒,当然对旗设誓,愿奉陈胜为主,一同造反。胜便自称将军,广为都尉,登坛上坐,首先发令,定国号为大楚。再命大众各袒右臂,作为记号。一面草起檄文,诈称公子扶苏,及楚将项燕,已在军中,分作主帅。项燕与秦为仇,死于楚难,假使不死,宁有拥戴扶苏之理。陈胜虽智,计亦大谬。  檄文既发,就率众出略大泽乡。乡中本有三老,又有啬夫,见第二回。听得陈胜造反,  早已逃去。胜即把大泽乡占住,作为起事的地点。居民统皆散走,家中留有耜头铁耙等类,俱被大众掠得,充作兵器,尚苦器械不足,再向山中斩木作棍,截竹为旗。忙碌了好几日,方得粗备军容。老天却也奇怪,竟放出日光,扫除云翳,接连晴了半个月,水势早退,地上统干干燥燥,就是最低洼的地方,也已滴水不留。老天非保佑陈胜,实是促秦之亡。大众以为果得天助,格外抖擞精神,专待出发。各处亡命之徒,复陆续趋集,来做帮手。于是陈胜下令,麾众北进。原来大泽乡属蕲县管辖,胜既出兵略地,不得不先攻蕲县。蕲县本非险要,守兵寥寥无几,县吏又是无能,如何保守得住?一闻胜众将至,城内已惊惶得很,结果是吏逃民降。胜众不烦血刃,便已安安稳稳的据住县城。再令符离人葛婴,率众往略蕲东,连下铚鄼苦柘及谯县,声势大震。沿路收得车马徒众,均送至蕲县,归胜调遣。  胜复大举攻陈,有车六七百乘,骑兵千余,步卒数万人,一古脑儿趋集城下。适值县令他出,只有县丞居守,他却硬着头皮,招集守兵,开城搦战。胜众一路顺风,势如破竹,所有生平气力,未曾施展,完全是一支生力军。此次到了陈县,忽见城门大开,竟拥出数百人马,前来争锋,胜众各摩拳擦掌,一拥齐上,前驱已有刀枪,乱砍乱戳,凶横得很。后队尚是执着木棍,及耜头铁耙等类,横扫过去。守兵本是单弱,不敢出战,但为县丞所逼,没奈何出城接仗。偏碰着了这班暴徒,情形与瘈犬相似,略一失手,便被打翻,稍一退步,便被冲倒,数百兵马,死的死,逃的逃,县丞见不可敌,也即奔还。那知胜众紧紧追入,连城门都不及关闭。害得县丞无路可奔,不得不翻身拚命,毕竟势孤力竭,终为胜众所杀。县丞身食秦禄,不得谓非忠良。  胜与吴广联辔入城,也想收拾人心,禁止侵掠,各处张贴榜示,居然说是除残去暴,伐罪吊民。过了数日,复号召三老豪杰共同议事,三老豪杰闻风来会,由胜温颜召入,问及善后事宜。但听得众人齐声道:“将军披坚执锐,伐无道,诛暴秦,复立楚国社稷,功无与比,应即称王,以副民望。”  这数句话正中胜意,只一时不便应允,总要退让数语,方可自表谦恭。当下说了几句假话,引起三老豪杰的哗声,彼誉此颂,一再劝进。胜正要允诺,忽外面有人入报,说有大梁二士,前来求见。胜问过姓名,便向左右道:“这二人也来见我么?我素闻二人贤名,今得到此,事无不成了。”  说着即命左右出迎,且亲自起座,下阶伫候。正是:饰礼宁知真下士?伪恭但欲暂欺人。  毕竟大梁二士姓甚名谁,容待下回详报。  暴秦之季,发难者为陈胜吴广,而陈胜尤为首谋。是胜之起事,实暴秦存亡之一大关键也。胜一耕佣,独具大志,不可谓非轶类材。但观其鱼腹藏书,及篝火狐鸣之术,亦第足以欺愚夫,而不足以服枭杰。况其徒贪富贵,孳孳为利,子舆氏所谓蹠之徒者,胜其有焉。惟因暴秦无道,为民所嫉,史家所以大书曰;陈胜吴广,起兵于蕲,实则皆为叛乱之首而已。  杀将驱卒,斩木揭竿,乱秦有余,平秦不足。本书之不予胜广,其好治抑乱之心,已寓言中,正不徒以文字见长也。第十回 违谏议陈胜称王 善招抚武臣独立  却说大梁二士来谒陈胜,一个叫作张耳,一个叫作陈余。两人俱籍隶大梁,家居不远。  张耳年长,陈余年少,所以余事耳如父,耳亦待余如子弟,两人誓同生死,时人称为刎颈交。耳曾为魏公子门客,后因犯事出奔,避居外黄,外黄有一富家女,生得美貌如花,艳名鹊起,偏偏嫁了一个庸奴,免不得夫妻反目,时有怨声。一日又复噪闹,甚至互哄,富家女身材袅娜,怎禁得起乃夫老拳!如花美眷,不知温存,还想饱以老拳,真是庸奴。急不暇择,逃出夫家,竟潜至父执家中,匿身避祸。父执见他泪容满面,楚楚可怜,遂与富家女说道:“汝果不欲适庸奴,何妨再求贤夫。我意中却有一人,未知汝可愿否?”  富家女当然心动,含糊答应。父执复令女在屏后立着,亲判妍媸,自己出外一走。不到片时,已引入一个俊俏郎君,故意的高声与语。女从屏后露出半面,约略相窥,果然是温文尔雅,与前夫大不相同。及父执送客出门,入与女语;女问及来客姓名,才知是大梁人张耳,芳心欲醉,恨不得即与并头。父执愿为玉成,即往与女父熟商,令女改嫁张耳。女父本来溺爱,悔为女误配匪人,至此愿出巨资,给女前夫,与他离婚。女夫与女不和,乐得取钱弃女,听他转嫁。呆鸟。俏佳人终偶才郎,错姻缘幸得改正,不但富家女心满意足,就是亡命徒张耳,得此意外奇逢,也是乐不胜言。还有一桩极好的机缘,张耳既得美妇,又得妇财,索性结交远客,广为延誉,声名渐达魏廷。魏主竟不记前愆,反用耳为外黄令,铜章墨绶,俨然一百里小侯了。富家女得做县令夫人,应更惬意。  陈余少好读书,并喜游览,偶至赵国苦陉地方,得邀富人公乘氏赏识,也愿招他为婿。  女貌颇亦不俗,陈余自然乐允,择日成礼。两小无猜,又是一对好夫妻。张陈两人,想都是红鸾星照命。及魏被秦灭,张耳失官,仍在外黄居住,陈余亦挈妻还乡。不料秦朝竟悬出赏格,购缉两人,赏格上面,煌煌写着,获张耳赏千金,获陈余赏五百金。二人不知何因,但情急逃生,不得已移名改姓,避居陈县,充当里正监门。  仔细探听,方知秦令购缉,实恐二人多才,重复兴魏,所以务欲翦除。张耳得此消息,时常戒勉陈余,须要谨慎小心,毋得败露真情,陈余亦格外记着。冤冤相凑,竟为着一些小事,触怒里吏,里吏将加余笞罪。余不肯忍耐,起身欲走,可巧张耳在旁,慌忙把足蹑余,使他受笞。及笞毕吏去。耳引余至桑下,悄悄与语道:“我与汝曾已说过,汝奈何失记!区区小辱,不甘忍受,乃欲与里吏拚命,死何足惜!”  余始悔悟谢过。复由耳想出一计,用着监门名义,号令里中,叫他访拿张耳陈余。里人怎知诈谋?心下贪赏,还往四处寻缉。其实张陈二人,原在眼前,反被他用计瞒过了。却是好计。  至胜广入陈,张耳陈余,乃踵门求见。胜也闻得二人大名,尝遭秦忌,因此亟欲一见,特地下阶伫候,表明敬意。待二人既入,向胜行礼,胜忙与答揖,引至座前,令他分坐两旁,然后与议军情,并谈及称王意见。张耳答道:“秦为无道,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后嗣,疲民力,竭民财,暴虐日甚。今将军瞋目张胆,万死不顾一生,为天下驱除残贼,真是绝大的义举。惟现方发迹至陈,亟欲以王号自娱,窃为将军不取!愿将军毋急称王,速引兵西向,直指秦都。一面立六国后人,自植党援,俾益秦敌。敌多力自分,与众兵乃强,将见野无交兵,县无守城,诛暴秦,据咸阳,号令诸侯,诸侯转亡为存,无不感戴,将军再能怀柔以德,天下自相率悦服,帝业也可成就了,还要称王何用!”  说到此处,见陈胜默默无言,似有不悦情状。正想开言再劝,那陈余已接入道:“将军不欲平定四海,倒也罢了,如有志安邦,宜图大计。若仅据一隅,便拟称王,恐天下都疑及将军,怀挟私意,待至人情失望,远近灰心,将军悔也无及了!”  陈胜沈吟半晌,方才说出一语道:“容待再议。”  两人见话不投机,本想就此告辞,只因途中多阻,不能不暂时安身,再作计较,乃留住陈胜麾下,充作参谋。胜竟自立为王,国号张楚,隐寓张大楚国的意思。  是时河南诸郡县,苦秦苛法,豪民多戕杀官吏,起应陈胜。胜乃使吴广为假王,监督诸将,西攻荥阳。广已出发,张耳陈余,也想乘此外出,离开陈邑,遂由张耳暗嘱陈余,令他向胜献计道:“大王举兵梁楚,志在西讨,入关建业,若要顾及河北,想尚未遑,臣尝游赵地,素知河北地势,并结交豪杰多人,今愿请奇兵,北略赵地,既足牵制秦军,复足抚定赵民,岂不是一举两得么?”  也想飞去。胜听余言,却也称为奇计,但因他新来归附,总难深信,乃特选故人武臣为将军,邵骚为护军,督同张耳陈余二人,领兵三千,往徇赵地。耳与余不给重任,但使他为左右校尉,作为武臣的帮办。二人别有隐衷,不暇计及官职大小,欣然领命,渡河北去。  胜将葛婴,未曾至陈,独率部往略九江。行至东城,遇着楚裔襄疆,一见如故,竟不待胜命,擅立襄疆为楚王。嗣得陈胜文书,内有张楚王字样,始知胜已称王,不能另立襄疆,自悔一时卤莽,潜图变计。凑巧陈胜命令,又复颁到,叫他领兵还陈,他越恐陈胜动疑,竟将襄疆杀死,持首还报。果然胜已闻知,待婴到后,立即传婴入见,数责罪状,喝令斩首。  左右将婴推出,一刀两段,死于非命。婴已悔过,罪不至死。部众见婴惨死,未免寒心,互相私议。胜尚以为令出法行,可无他虑,复遣汝阴人邓宗,东略九江,魏人周市,北徇魏地。  会接吴广军报,说是进攻荥阳,不能得胜,现由秦三川守李由,坚守荥阳城,非再行发兵,难下此城等语。胜乃召集谋士,申议攻秦方法。上蔡人蔡赐,本为房邑君长,献议胜前,请派名将西行,径入函谷关,直捣咸阳。胜依了赐议,并封他为上柱国。一面访求良将,得着陈人周文,召入与语。文自述履历,谓曾事春申君黄歇,又为项燕军占验吉凶,素谙军事。胜即大喜,特给将军印信,使他西行攻秦。周文奉命就道,沿途收集壮士,编入队伍,众至数十万,长驱西进,直薄函谷关。关中守吏,飞章告急,谁知秦廷里面,好象没人一般,任他如何急报,总不闻有将士出援。原来二世恣意淫乐,朝政俱归赵高把持,高专事炀蔽,凡遇外面奏报,一律搁起,不使二世得闻,所以陈胜起兵,已有数月,二世全然不知。会有使臣从东方回来,面谒二世,奏称陈胜造反,郡县多叛,请即遣将讨平。二世还道他是妄言欺主,命将使臣下狱。嗣是他使还京,由二世问及乱事,俱答称幺么小丑,不足有为,现已由各郡守尉,四面兜捕,即可荡平,陛下尽可放心。二世大喜,把乱事置诸度外,毫不提及,朝廷得过且过,也不敢渎陈外事,上下相蒙,乱端益炽,直至周文入关,秦廷尚视若无事,这真叫做糊涂世界呢。不如是,不足致亡。  且说周文一路进兵,攻城掠地,所向无前,当然派人至陈,一再报捷,陈胜喜如所望,遂轻视秦室,不复设备。博士孔鲋,系孔夫子的八世孙,曾持家传礼器,诣陈谒胜,胜因留为博士。至此独进谏道:“臣闻兵法有言:不恃敌不攻我,但恃我不可攻,今大王恃敌不攻,未知所以自恃的道理;倘或敌人骤至,无法抵御,一有蹉跌,全局瓦解,虽悔也是迟了!”  胜不肯从,惟专望各路捷音,好去做那关中皇帝。怎知福为祸倚,乐极悲生,那四面八方的警报,已是陆续到来。第一路的警信,就是出徇赵地的武臣等军;第二路的警信,乃是进攻秦都的周文等军,小子只有一枝秃笔,不能双管齐下,只好依次叙述,先后说明。  自武臣等率兵北去,从白马津渡河,所过诸县,偏谕豪杰,无非说是暴秦无道,劳役百姓,绳以重法,迫以苛征,今由陈王起义,天下响应,我等奉令北渡,前来招安,诸君皆为豪士,理应并力同心,共除暴秦云云。豪杰等正苦秦暴,听了这番名正言顺的话儿,还有甚么不服,当即愿为前导,分趋各城,城中守吏,多被杀死。接连得了十座城池,人数亦越聚越多,渡河时只有三千人,至是却多了好几万名。当下推武臣为武信君,再出招谕。偏是余城不屈,各募兵民拒守,武臣因诸城无关险要,竟引众趋向东北,独攻范阳。范阳令徐公,有志保城,也即缮甲厉兵,准备抵御,偏有一个辩士蒯彻,入见徐公,先说出一个吊字,后说出一个贺字。便是说客口吻。惹得徐公莫明其妙,不得不惊问理由。蒯彻道:“彻闻公将死,故来吊公;但公得彻一言,便有生路,故又复贺公。”  徐公道:“君不必故作疑团,正好明白说来。”  彻又道:“足下为范阳令,已十余年,杀人父,孤人子,断人足,黔人首,想已不可胜数。百姓无不怀怨,但恐秦法严重,未敢剸刃公腹,致灭全家。今天下大乱,秦法不行,足下岂尚得自全?一旦敌临城下,百姓必乘机报仇,刃及公胸,这岂不是可吊么?幸亏彻来见公,为公定计,俟武信君尚未到来,即由彻先去游说,为公效力,使公转祸为福,这又便是可贺了!”  徐公喜道:“君言甚善,请即为我往说武信君!”  蒯彻因即前往,求见武臣。武臣方招致豪杰,当然许见。蒯彻进言道:“足下到此,必待战胜然后略地,攻破然后入城,未免过劳。彻有一计,可不攻而得城,不战而得地,但教一纸檄文,便足略定千里,未知足下愿闻否?”  武臣急问道:“果有此计,怎不愿闻!”  蒯彻道:“今范阳令闻公攻城,正拟整顿兵马,守城拒敌,惟城中士卒不多,该令又逡巡畏死,贪恋禄位,目下不肯归降,实因公前下十城,见吏即诛,降亦死,守亦死,故不得不拚死图存。就使范阳少年,嫉吏如仇,起杀范阳令,亦必据城拒公,不甘就死。为公设法,不若赦范阳令,并给侯印,该令喜得富贵,自愿开城出降,范阳少年亦不敢杀令,是全城便唾手可下了。公再使该令乘朱轮,坐华毂,徇行燕赵郊野,燕赵吏民,孰不欣羡,必争先降公。公得不攻而取,不战而服,这就所谓传檄可定呢!”  面面俱到,真好口才。武臣点首称善,便令刻就侯印,交彻赍赐范阳令。范阳令徐公,大喜过望,即开城迎武臣军。武臣复如彻言,特给徐公高车驷马,往抚燕赵,赵地果闻风趋附,不到旬月,已平定了三十余城,乘势入邯郸县。适有周文败报,自西传来,又探得陈胜部将,多因谗毁得罪,武臣不免疑惧。张耳陈余,更生异谋。  他本怨陈胜不用己言,复只得了左右校尉的名目,未绾兵符,因此乘隙生心,遂进说武臣道:“陈王起兵蕲县,才得陈地,便自称为王,不愿立六国后裔,居心可知。今将军率三千人,下赵数十城,偏居河北,若非称王,何由镇抚,况陈王好信谗言,妒功忌能,将军功高益危,不如南面称王,脱离陈王羁绊,免得意外受祸。时不可失,愿将军勿疑!”  武臣听了称王二字,岂有不喜欢的道理,当下在邯郸城外,群地为坛,也居然堂皇高坐,朝见僚属,竟称孤道寡起来。武臣自为赵王,授陈余为大将军,张耳为右丞相,邵骚为左丞相,且使人报知陈胜。  胜得报后,怒不可遏,即欲饬拘武臣家属,尽行屠戮,更发兵往击武臣。独上柱国蔡赐入谏道:“秦尚未灭,先杀武臣家属,是又增出一秦,为大王敌,大王东西受攻,必遭牵制,如何得成大业!今不若遣使往贺,暂安彼心,并令他从速攻秦,遥援周文,是东顾既可无忧,西略便为得势。灭秦以后,图赵未迟,何必急急哩!”  陈胜乃转怒为喜,但将武臣家属,徙入王宫,把他软禁。并封张耳子敖为成都君,派人贺赵,乘便报闻。张耳陈余,见了胜使,早已瞧透胜意,表面上佯与为欢,背地里却私语武臣道:“大王据赵称尊,必为陈王所忌,今遣使来贺,明明是怀着诡谋,使我并力灭秦,然后再北向图我。大王不如虚与周旋,优待来使,至来使去后,尽管北收燕代,南取河内。若得南北两方,尽为赵有,楚虽胜秦,也必不敢制赵,反且与我修和,大王却好沈着观变,坐定中原了。”  计亦甚是。武臣也称好计,款待胜使,厚礼遣归。随即使韩广略燕,李良略常山,张黡略上党,三路出发,独不遣一卒西向。  那时攻入秦关的周文,孤军无助,竟被秦将章邯击退,败走出关。章邯为秦少府,官名。颇有智勇,因闻周文攻入关中,直至戏地,不由的愤激得很,意欲入宫详陈。可巧警报与雪片相似,飞达咸阳,连赵高也觉吃惊,不得不据实奏明。二世至此,方才似梦初觉,吓出一身冷汗,急召文武百官,入朝会议。自己也亲出御朝,询问御敌方法。百官都面面相觑,莫敢发言,独章邯出班奏道:“贼众已近,亟须征剿,若要征集将士,已恐不及,臣请赦免骊山徒犯,尽给兵器,由臣统领前去,奋力一击,当可退贼。”  二世已焦急万分,只望有人解忧,幸得章邯替他画策,并请效力,当然喜逐颜开,褒奖了好几语。一面颁诏大赦,即命章邯为将军,招集骊山役徒,编制成军,出都退敌。章邯确是有些能力,挑选丁壮,作为前驱,自居中坚调度,老弱派充后队,管领辎重。待至戏地相近,又晓谕大众,有进无退,进即重赏,退即斩首。兵役都是犯人出身,本来是不甚怕死,此次得了将令,都望赏赐,当即拚命杀出,冲入周文营中。周文自东至西,沿途未遇大敌,总道是秦人无用,意存轻视。不料章邯兵到,势似潮涌,一时招架不住,只好倒退,那秦兵得占便宜,越加厉害,杀得周军七零八落,东逃西散。周文无法禁遏,也跑出函谷关去了,小子有诗叹道:孤军转战入函关,一败颓然即遁还;锐进由来防速退,先贤名论总难删。  秦兵大捷,关内粗安,偏东方复迭出异人,与秦为难。就中更有个真命天子,乘时崛起,奋发有为。欲知他姓名履历待至下回再详。  张耳陈余,号称贤者,实亦策士之流亚耳。当其进谒陈胜,谏阻称王,请胜西向,为胜计不可谓不忠。及胜不从忠告,便起异心,徇赵之计,出自二人,武臣为将,二人为副,渡河北赴,连下赵城,向时之阻胜称王者,乃反以王号推武臣,何其自相矛盾若此?彼且曰:“为胜计,不宜称王;为武臣计,正应称王。”  此即辩士之利口,荧惑人听,实则无非为一己计耳。始欲助胜,继即图胜,纤芥之嫌,视若仇敌,策士之不可恃也如此。然二人之不克有成,亦于此可见矣。第十一回 降真龙光韬泗水 斩大蛇夜走丰乡  却说秦二世元年九月,江南沛县地方,有个丰乡阳里村,出了一位真命天子,起兵靖乱,后来就是汉朝高祖皇帝,姓刘名邦字季。父名执嘉,母王氏,名叫含始。执嘉生性长厚,为里人所称美,故年将及老,时人统称为太公。王氏与太公年龄相等,因亦呼为刘媪。  刘媪尝生二子,长名伯,次名仲,伯仲生时,无甚奇异,到了第三次怀孕,却与前二胎不同。相传刘媪有事外出,路过大泽,自觉脚力过劳,暂就堤上小坐,闭目养神,似寐非寐,蓦然见一个金甲神人,从天而下,立在身旁,一时惊晕过去,也不知神人作何举动。此亦与姜嫄履拇同一怪诞,大抵中国古史,好谈神话,故有此异闻。惟太公在家,记念妻室,见他久出未归,免不得自去追寻。刚要出门,天上忽然昏黑,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太公越觉着急,忙携带雨具,三脚两步,趋至大泽。遥见堤上睡着一人,好似自己的妻房,但半空中有云雾罩住,回环浮动,隐约露出鳞甲,象有蛟龙往来。当下疑惧交乘,又复停住脚步,不敢近前。俄而云收雾散,天日复明,方敢前往审视,果然是妻室刘媪,欠伸欲起,状态朦胧,到此不能不问。偏刘媪似无知觉,待至太公问了数声,方睁眼四顾,开口称奇。太公又问她曾否受惊,刘媪答道:“我在此休息,忽见神人下降,遂至惊晕,此后未知何状。今始醒来,才知乃是一梦。”  太公复述及雷电蛟龙等状,刘媪全然不知,好一歇神气复原,乃与太公俱归。  不意从此得孕,过了十月,竟生一男。难道是神人所生么?长颈高鼻,左股有七十二黑痣。太公知为英物,取名为邦,因他排行最小,就以季为字。太公家世业农,承前启后,无非是春耕夏耘,秋收冬获等事。伯仲二子,亦就农业,随父营生。独刘邦年渐长大,不喜耕稼,专好浪游。太公屡戒勿悛,只好听他自由。惟伯仲娶妻以后,伯妻素性悭吝,见邦身长七尺八寸,正是一个壮丁,奈何勤吃懒做,坐耗家产,心中既生厌恨,口中不免怨言。太公稍有所闻,索性分析产业,使伯仲挈眷异居。邦尚未娶妻,仍然随着父母。  光阴易过,倏忽间已是弱冠年华,他却不改旧性,仍是终日游荡,不务生产。又往往取得家财,结交朋友,征逐酒食。太公本说邦秉资奇异,另眼相看,至此见他年长无成,乃斥为无赖,连衣食都不愿周给。邦却怡然自得,不以为意,有时恐乃父叱逐,不敢回家,便至两兄家内栖身。两兄究系同胞,却也呼令同食,不好漠视。那知伯忽得疾,竟致逝世,伯妻本厌恨小叔,自然不愿续供了。邦胸无城府,直遂径行,不管她憎嫌与否,仍常至长嫂家内索食。长嫂尝借口孤寡,十有九拒,邦尚信以为真。一日更偕同宾客数人,到长嫂家,时正晌午,长嫂见邦复至,已恐他来扰午餐,讨厌得很,再添了许多朋友,越觉不肯供给,双眉一皱,计上心来,急忙趋入厨房,用瓢刮釜,佯示羹汤已尽,无从取供。邦本招友就食,乘兴而来,忽闻厨中有刮釜声,自悔来得过迟,未免失望。友人倒也知趣,作别自去。邦送友去后,回到长嫂厨内,探视明白,见釜上蒸气正浓,羹汤约有大半锅,才知长嫂逞刁使诈,一声长叹,掉头而出。不与长嫂争论,便是大度。  嗣是绝迹不至嫂家,专向邻家两酒肆中,做了一个长年买主。有时自往独酌,有时邀客共饮。两酒肆统是妇人开设,一呼王媪,一呼武妇。史记作负,负与妇通。二妇虽是女流,却因邦为毗邻少年,也不便斤斤计较;并且邦入肆中,酤客亦皆趋集,统日计算,比往日得钱数倍,二主妇暗暗称奇,所以邦要赊酒,无不应允。邦生平最嗜杯中物,见二肆俱肯赊给,乐得尽情痛饮,往往到了黄昏,尚未回去,还要痛喝几杯。待至醉后懒行,索性假寐座上,鼾睡一宵。王媪武妇,本拟唤他醒来,促令回家,谁知他头上显出金龙,光怪离奇,不可逼视。那时二妇愈觉希罕,料邦久后必贵,每至年终结帐,也不向邦追索。邦本阮囊羞涩,无从偿还,历年宕帐,一笔勾销罢了。两妇都也慷慨。  但邦至弱冠后,非真绝无知识,也想在人世间,做些事业,幸喜交游渐广,有几人替他谋划,教他学习吏事。他一学便能,不多时便得一差,充当泗上亭长。亭长职务,掌判断里人狱讼,遇有大事,乃详报县中,因此与一班县吏,互相往来。最莫逆的就是沛县功曹,姓萧名何,与邦同乡,熟谙法律。何为三杰之一,故特笔叙出。次为曹参夏侯婴诸人,每过泗上,邦必邀他饮酒,畅谈肺腑,脱略形骸。萧何为县吏翘楚,尤相关切,就使刘邦有过误等情,亦必代为转圜,不使得罪。  会邦奉了县委,西赴咸阳,县吏各送赆仪,统是当百钱三枚,何独馈五枚。及邦既入咸阳城,办毕公事,就在都中闲逛数日。但见城阙巍峨,市廛辐凑,车马冠盖,络绎道旁,已觉得眼界一新,油然生感。是时始皇尚未逝世,坐了銮驾,巡行都中。邦得在旁遥观,端的是声灵赫濯,冠冕堂皇,至御驾经过,邦犹徘徊瞻望,喟然叹息道:“大丈夫原当如是哩!”  人人想做皇帝,无怪刘季。  既而出都东下,回县销差,仍去做泗上亭长。约莫过了好几年,邦年已及壮了,壮犹无室,免不得怅及鳏居。况邦原是好色,怎能忍耐得住?好在平时得了微俸,除沽酒外,尚有少许余蓄,遂向娼寮中寻花问柳,聊做那蜂蝶勾当。里人岂无好女?只因邦向来无赖,不愿与婚。邦亦并不求偶,还是混迹平康,随我所欲,费了一些缠头资,倒省了多少养妇钱。  会由萧何等到来晤谈,述及单父单音善,父音斧。县中,来了一位吕公,名父字叔平,与县令素来友善。此次避仇到此,挈有家眷,县令顾全友谊,令在城中居住,凡为县吏,应出资相贺云云。邦即答道:“贵客辱临,应该重贺,邦定当如约。”  说毕,大笑不止。已寓微旨。何亦未知邦怀何意,匆匆别去。越日,邦践约进城,访得吕公住处,昂然径入。萧何已在厅中,替吕公收受贺仪,一见刘邦到来,便宣告诸人道:“贺礼不满千钱,须坐堂下!”  明明是戏弄刘邦。刘邦听着,就取出名刺,上书贺钱盈万,因即缴进。当有人持刺入报,吕公接过一阅,见他贺礼独丰,格外惊讶,便亲自出迎,延令上坐。端详了好一会,见他日角斗胸,龟背龙股,与常人大不相同,不由的敬礼交加,特别优待。萧何料邦乏钱,从旁揶揄道:“刘季专好大言,恐无实事。”  吕公明明听见,仍不改容,待至酒肴已备,竟请邦坐首位。邦并不推让,居然登席,充作第一位嘉宾。大众依次坐下,邦当然豪饮,举杯痛喝,兴致勃然。到了酒阑席散,客俱告辞,吕公独欲留邦,举目示意。邦不名一钱,也不加忧,反因吕公有款留意,安然坐着。吕公既送客出门,即入语刘邦道:“我少时即喜相人,状貌奇异,无一如季,敢问季已娶妇否?”  邦答称尚未。吕公道:“我有小女,愿奉箕帚,请季勿嫌。”  邦听了此言,真是喜从天降,乐得应诺。当即翻身下拜,行舅甥礼,并约期亲迎,欢然辞去。吕公入告妻室,已将娥姁许配刘季。娥姁即吕女小字,单名为雉。吕媪闻言动怒道:“君谓此儿生有贵相,必配贵人,沛令与君交好,求婚不允,为何无端许与刘季?难道刘季便是贵人么?”  吕公道:“这事非儿女子所能知,我自有慧鉴,断不致误!”  吕媪尚有烦言,毕竟妇人势力,不及乃夫,只好听吕公备办妆奁,等候吉期。转瞬间吉期已届,刘邦着了礼服,自来迎妇。吕公即命女雉装束齐整,送上彩舆,随邦同去。邦回转家门,迓女下舆,行过了交拜礼,谒过太公刘媪,便引入洞房。揭巾觑女,却是仪容秀丽,丰采逼人,不愧英雌。顿时惹动情肠,就携了吕女玉手,同上阳台,龙凤谐欢,熊罴叶梦。过了数年,竟生了一子一女,后文自有表见,暂且不及报名。  只刘邦得配吕女,虽然相亲相爱,备极绸缪,但他是登徒子一流人物,怎能遂不二色?  况从前在酒色场中,时常厮混,免不得藕断丝连,又去闲逛。凑巧得了一个小家碧玉,楚楚动人,询明姓氏,乃系曹家女子,彼此叙谈数次,竟弄得郎有情,女有意,合成一场露水缘,曹女却也有识。她却比吕女怀妊,还要赶早数月,及时分娩,就得一男。里人多知曹女为刘邦外妇,邦亦并不讳言,只瞒着一个正妻吕雉,不使与闻。已暗伏吕雉之妒。待吕氏生下一子一女,曹女尚留住母家,由邦给资赡养,因此家中只居吕妇,不居曹妾。  邦为亭长,除乞假归视外,常住亭中。吕氏但挈着子女,在家度日。刘家本非富贵,只靠着几亩田园,作为生活,吕氏嫁夫随夫,暇时亦至田间刈草,取做薪刍。适有一老人经过,顾视多时,竟向吕氏乞饮。吕氏怜他年老,回家取汤给老人,老人饮罢,问及吕氏家世,吕氏略述姓氏,老人道:“我不意得见夫人,夫人日后必当大贵。”  吕氏不禁微哂,老人道:“我素操相术,如夫人相貌,定是天下贵人。”  当时何多相士。吕氏将信将疑,又引子至老人前,请他相视,老人抚摩儿首,且惊且语道:“夫人所以致贵,便是为着此儿。”  又顾幼女道:“此女也是贵相。”  说毕自去。适值刘邦归家,由吕氏具述老人言语,邦问吕氏道:“老人去了,有多少时候?”  吕氏道:“时候不多,想尚未远。”  邦即抢步追去,未及里许,果见老人踯躅前行。便呼语道:“老丈善相,可为我一看否?”  老人闻言回顾,停住脚步,即将邦上下打量一番,便道:“君相大贵,我所见过的夫人子女,想必定是尊眷。”  邦答声称是。老人道:“夫人子女,都因足下得贵,婴儿更肖足下,足下真贵不可言。”  邦喜谢道:“将来果如老丈言,决不忘德!”  老人摇首道:“这也何足称谢。”  一面说,一面转身即行,后来竟不知去向。至刘邦兴汉,遣人寻觅,亦无下落,只得罢了。惟当时福运未至,急切不能发迹,只好暂作亭长,静待机会。  闲居无事,想出一种冠式,拟用竹皮制成。手下有役卒两名,一司开闭埽除,一司巡查缉捕,当下与他商议,即由捕盗的役卒,谓薛地颇有冠师,能作是冠,邦便令前去。越旬余见他返报,呈上新冠,高七寸,广三寸,上平如板,甚合邦意。邦就戴诸首上,称为刘氏冠。后来垂为定制,必爵登公乘,才得将刘氏冠戴着。这乃是汉朝特制,为邦微贱时所创出,后人号为鹊尾冠,便是刘邦的遗规了。叙入此事,见汉朝创制之权舆。  二世元年,秦廷颁诏,令各郡县遣送罪徒,西至骊山,添筑始皇陵墓。沛县令奉到诏书,便发出罪犯若干名,使邦押送前行。邦不好怠玩,就至县中带同犯人,向西出发。一出县境,便逃走了好几名,再前行数十里,又有好几个不见,到晚间投宿逆旅,翌晨起来,又失去数人。邦孑然一身,既不便追赶,又不能禁压,自觉没法处置,一路走,一路想,到了丰乡西面的大泽中,索性停住行踪,不愿再进。泽中有亭,亭内有人卖酒,邦嗜酒如命,怎肯不饮,况胸中方愁烦得很,正要借那黄汤,灌浇块垒,当即觅地坐下,并令大众都且休息,自己呼酒痛饮,直喝到红日西沈,尚未动身。  既而酒兴勃发,竟抽身语众道:“君等若至骊山,必充苦役,看来终难免一死,不得还乡,我今一概释放,给汝生路,可好么?”  大众巴不得有此一着,听了邦言,真是感激涕零,称谢不置。邦替他一一解缚,挥手使去,众又恐刘邦得罪,便问邦道:“公不忍我等送死,慨然释放,此恩此德,誓不忘怀,但公将如何回县销差?敢乞明示。”  邦大笑道:“君等皆去,我也只好远扬了,难道还去报县,寻死不成?”  道言至此,有壮士十数人,齐声语邦道:“如刘公这般大德,我数人情愿相从,共同保卫,不敢轻弃。”  邦乃申说道:“去也听汝,从也听汝。”  于是十数人留住不行,余皆向邦拜谢,踊跃而去。刘邦胆识,可见一斑。  邦乘着酒兴,戴月夜行,壮士十余人,前后相从。因恐被县中知悉,不敢履行正道,但从泽中觅得小径,鱼贯而前。小径中最多荆莽,又有泥洼,更兼夜色昏黄,不便急走。邦又醉眼模糊,慢慢儿的走将过去,忽听前面哗声大作,不禁动了疑心。正要呼问底细,那前行的已经转来,报称大蛇当道,长约数丈,不如再还原路,另就别途。邦不待说毕,便勃然道:“咄!壮士行路,岂畏蛇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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