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后因皖北不靖、士子不齐而未果。那些急于仕进的江南读书子弟,眼巴巴地看着别省开科取士,新举人们肥马轻裘,自己满腹经纶而无法展示,心中躁急得不得了,早就盼望恢复江南乡试了。此事一公开,不知有多少人欢喜雀跃,破涕开颜!如果说第一件事足以消除朝廷的戒备,第二件可堵天下百姓的口舌,那么这件事更是深得全国士子之心!曾国藩想到这里,终于摆脱了压得透不过气来的负担,心情松快多了。“大人,萧军门带着三十多位将领前来叩见,说有要事禀告。”荆七推门进来,说完后垂手站在一旁。他们来干什么?曾国藩坐在椅子上,心里思考着,一只手慢慢地梳理胡须。上上下下地梳理几遍后,脸上露出一丝淡笑。“更衣!”曾国藩起身,荆七随即捧来了朝服。除开跪接圣旨、重要会议及朔望朝贺外,曾国藩接见部属时通常只着便服:冬天是一件黑布棉袍,外罩一件酱色马褂,从不用皮货,更没有貂、狐、猞猁等珍贵皮袍。那年打下田家镇,咸丰帝赏赐了一件狐腿马褂,他只试穿了一下,表示对圣恩的祗受,第二天便派人送回荷叶塘珍藏起来。夏天永远是玄色或灰白色布长衫,也不穿丝绸衣裤。今天曾国藩一反常态,大热天气穿上严严实实的朝服,威严庄重地端坐在虎皮大帅椅上,两眼如电光般地平视前方。萧孚泗等人见此情景,心里先就有三分怯了。“诸位找我有何贵干?”浓重的湘乡官话宽厚宏亮,在大厅里回响。萧孚泗、朱洪章、刘连捷、彭毓橘、朱品隆等人坐在那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敢先开口。萧孚泗轻轻地推了一下彭毓橘,小声说:“你是中堂的老表,你说吧!”彭毓橘见众人都拿眼睛望着他,分明也是推他出头的样子。他想,看来义不容辞了,便正了正衣冠,站起来说:“中堂大人,众位将军在营房里议论,说朝廷硬逼我们交银子,其实又没有,都不知如何办才是,特来请示大人。”说完,偷偷地望了曾国藩一眼。只见曾国藩两只榛色眸子正凝视着自己,就像两把尖刀向心脏刺来。彭毓橘一阵恐惧,忙坐下来,心不停地跳。“彭毓橘!”彭毓橘见曾国藩叫他,下意识地站起来。“你是怎么想的呢?”彭毓橘一时答不上来,四下望着众人,刘连捷对他努努嘴,示意他大胆说。“大人,金陵城里的确没有金银,众位将军从哪里找得来?都想请大人给皇太后、皇上上个折子,免了这桩事算了。我也是这样想的。”彭毓橘鼓起勇气说完这番话后,觉得两腿发软,迫不及待地坐下来。“都说金陵是长毛的小天堂,金银如海,财货如山,你们说什么都没有,皇太后、皇上会相信吗?”曾国藩仍旧梳理他的胡须,语气平缓。“没有就没有,又变不出的!”刘连捷嘟嘟囔囔地说。“莫把我们逼急了,狗急了还要跳墙哩!”朱洪章见曾国藩不作声,话说得放肆了些。“中堂大人!”萧孚泗站起来大声说。他已经偷运两船财货回湘乡老家去了,倘若朝廷认真追查,不但这两船财货得不到,恐怕爵位也会注销,他因此很着急,“据说富明阿奉僧王之命,过些日子就要到金陵来了,我们不能等着他胡来。”“你说怎么办?”江宁将军富明阿将来金陵视察满城,此事曾国藩已有所风闻,也在担心。他问萧孚泗。“封锁十三门,不让他进来!”萧孚泗嚷起来。“富明阿来金陵视察满城,你不让他进来,抗拒朝廷,岂不形同叛逆吗?”曾国藩依旧平和地问。“叛逆就叛逆!”彭毓橘见曾国藩一直没有斥责他们,以为他心里支持,胆子大了,“大人,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自古如此。无赖赌徒赵匡胤都能黄袍登基,大人功德巍巍,天下归心,何不趁此机会,光复汉家河山!”“放肆!”曾国藩气得猛力拍打桌面,大喊,“来人啦,给我把这个胆大包天的乱臣贼子抓起来!”立时出来两个亲兵,彭毓橘昂首站起,让亲兵捆绑,不争辩也不反抗。萧孚泗用眼睛瞟了一下众人,然后站起来,走到曾国藩座前,双膝跪下,同来的其他将官也学样跪下,一齐高喊:“请大人宽恕!”“请九帅!”曾国藩大声发令。一会儿,曾国荃匆匆起来,见此情景大吃一惊,忙垂手站在大哥身旁问:“杏南犯了何罪?”“沅甫,彭毓橘口出狂言,无父无君,你说该如何处置?”“大哥!”曾国荃抬头望了一眼彭毓橘,气势雄壮地说,“不要怪杏南,也不要怪诸位兄弟,都是我叫他们干的。大哥……”“不要说了!”曾国藩愤怒地挥手制止,“荆七,纸笔伺候!”王荆七一手拿着笔砚,一手拿着一迭白纸出来。“不对,换大笔,大红硾笺!”荆七进屋后再次出来了。曾国藩望着展开在桌面上的红底撒金云纹硾笺,凝神良久,然后挥笔写下一副联语。写完后把笔往砚台上一扔,目光威利地向众人环视一周,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曾国荃等人呆呆地或站或跪,直到听不见脚步声,才纷纷走到案桌边,只见硾笺上写的是:“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众人有的叹息,有的咋舌,有的感动,有的木然,有的细细品味而频频颔首,有的发出冷笑而摇头不止。曾国荃先是忿然,继则凛然,终于颓然地吩咐亲兵:“放掉彭藩台。”然后冷冷地对众人说:“今天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倘若哪个走漏了半点风声,九爷的刀要借他的血来磨洗!”曾国藩第二部——野焚五匕首和珊瑚树打发了富明阿——富明阿说到就到了。原来,僧格林沁对曾国藩奏报已就地处决李秀成、洪仁达和金陵城里无金银两件事甚为怀疑。他认为这是曾国藩在欺蒙朝廷,很有可能根本就没有抓到李秀成,而金陵城里的财产是绝对被他们兄弟及湘军官勇们私吞了。他要富明阿借查看江宁满城破毁情形为由,将这两件事查个水落石出,狠狠地压一下曾氏兄弟和湘军的气焰,为满蒙旗兵出一口无名怨气。关于李秀成之事,曾国藩不在意。李秀成在押达二十天之久。见者甚多,还有洋人戈登可以作证。临刑那天,沿途观者亦在万人以上,况且还有他写的亲笔供词。不怕富明阿再刁,这个事实他否定不了,而金陵城里的财产一事,十之八九会出纰漏。“不怕他,一个小小的富明阿算得什么!还不是狗仗人势,靠僧格林沁的势力。”曾国荃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金陵城是吉字营的天下,岂容得他在这里兴风作浪。明天大哥到下关码头去接他,就说我卧病在床,不克亲迎,后天在伪侍王府里设宴为他洗尘。那时我给他点颜色看看。”“老九,富明阿虽只一个江宁将军,但他可以通天,对他万万不可小觑。”曾国藩担心弟弟鲁莽坏事。“大哥请放心,我要叫他高高兴兴离开金陵,安安稳稳平息这场风波。”有了这句话,曾国藩放心了。第二天,曾国藩带着李秀成的亲笔供词,登上富明阿泊在下关江面的大船。富明阿将李秀成的供词翻了翻,曾国藩又把处决李秀成、洪仁达时的场面说了说,特地把戈登抬了出来,果然富明阿对抓获李秀成一事不再有怀疑。曾国藩和富明阿一起上岸,亲自陪着他查看了位于城东的满城。这里原本是前明故宫,后作为江宁旗兵的驻防地,经过这次血战,满城已荡然无存。曾国藩爽快地许诺富明阿,立刻拨巨款,先修复江宁满城,次修缮京口旗营,待房屋盖好后,再奏请朝廷从京师旗兵中调拨人员来,务必要恢复昔日旧制。富明阿对此甚为满意。次日晚上,曾国荃在原侍王府里设宴款待,富明阿欣然出席。傍晚,富明阿穿上耀眼的麒麟补子袍褂,骑一匹高大的蒙古马,带着几个戈什哈,神气十足地来到原侍王府。但见门外冷冷清清,三扇大门关得紧紧的,没有一丝接待贵客的迹象。富明阿心中奇怪。戈什哈不客气地用拳头捶打大门,半天后才见一个老眼昏花的门房出来,穿着一件补丁叠补丁的粗布衣,又脏又黑,仿佛几十年没洗过一样。“富将军来了,你们为何这般怠慢?”戈什哈不满地训斥着。老门房脸上笑嘻嘻地,并不生气。戈什哈知他没听清,又说了一遍。“总爷,请你再大声说一遍。”戈什哈不耐烦地又说了一遍。“啊呀,是富大人来了,我全不记得九爷今晚请客这事了,真该死。”老门房恍然大悟。一口浓重的湘乡土话,自小在北京长大的富明阿几乎没有听懂一个字。接着忙跑进去通报,一会儿中门大开,曾国荃带着几个人在门后出现:“富将军,得罪,得罪!门房误事,我已骂了他一顿。”“九帅客气。”富明阿双手抱拳,面色不甚欢悦。二人并肩进了大厅,分宾主坐下。曾国荃又道歉:“门房糊涂,多多失礼。”“九帅,我看你这门房也是该换一个了。”富明阿郑重建议。“是呀,不过别的事他又干不了。”曾国荃表示出一种很大的遗憾。“贵府何必要这种人呢?打发他两个钱,开销了事。”富明阿奇怪,一座金陵城都打下了,一个老门房却处置不了。“富将军说得好轻巧!”曾国荃靠在椅背上,脸色黑而憔悴。“他从荷叶塘乡下带着两个儿子跑来投奔吉字营,跟着我先后打了几百仗,大大小小的战功可以堆满一屋子,积功保至副将衔。打安庆时炮火震聋了耳朵,打金陵时,石头砸断了三根肋骨。两个儿子,一个死在吉安,一个死在巢县。这样的有功之人,我能随便开销他?再说,他从把总保起,一直保到副将,没有多拿一个铜板,他的俸禄要全部算给他,总在四五千两银子以上,我哪里拿得出?故而明知他干不了事,也只能养着他。”富明阿听了这番话,心里不是滋味,嘴里含含糊糊地应付:“是这样的话,倒也不能随便开销。”一个亲兵上前,附着曾国荃耳边说了两句话。曾国荃站起来,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对富明阿说:“富将军请,西花厅的宴席已摆好了。”富明阿在曾国荃的引导下来到西花厅。只见厅里已摆好了十桌酒席,主席上空了两个座位,另外九席都已坐满了人,见他们来,便一齐起立。曾国荃笑容满面地向富明阿介绍:“这些都是攻打金陵城的有功将官,有幸陪同将军,是他们的光荣。”富明阿笑着向站起的人打招呼,请他们坐下。见这些人个个脸上傻笑着,身上穿着陈旧不堪的衣服,大部分人的脚上套着草鞋,就像长途行军途中临时将他们招来开军事会一样,富明阿心想:这样一群土头土脑的乡巴佬,也是打金陵的首功将领?曾国荃请富明阿在主宾席上就坐。富明阿见桌上摆的全是粗瓷泥碗,里面盛的也只是普通家常菜,并无半点山珍海味,不觉食欲大减。曾国荃刚举起酒杯,说声“请”,那九桌上的陪客便迫不及待地大吃大喝起来,仿佛饿了几天一样。富明阿勉强举起酒杯吮了一口,意外地发觉这杯中的酒倒是异常的清洌醇香,喝下去满腹舒畅,不禁脱口称赞:“好酒!九帅,你这酒是哪里来的?”“这酒可不比寻常。”曾国荃微笑着,眼里藏着诡谲神秘的色彩。“外间都说长毛天王宫里堆着无数金银财宝,其实什么都没有。但要说一点财富没得,倒也不是事实,我们也得到了两件宝贝。”富明阿的眼睛睁大了,露出极有兴趣的光彩。“头件宝贝便是一大坛子酒。”“看来我喝的酒便是这个坛子里面的了。”富明阿笑着说。“正是。将军可知这酒的来历?”富明阿摇摇头。“刚得到这坛酒时,大家都不知道他的贵重,打开坛子后,屋子里立刻充满了异香。李臣典命令赶紧把盖子盖好,谁也不准动。后来问了在洪酋身边十多年的黄三妹,才知酒的来历。”曾国荃神采飞扬地说到这里,忽地停住了,端起酒杯来,浅浅地喝了一口,细细地品味。富明阿也照样品了一口,眼睛望着曾国荃,示意他快点说。“原来,长毛初进金陵,在营造伪天王宫时,挖出了十坛酒,每坛酒上都加了一道封条,上书‘弘光元年’四字。”“这坛酒在土里埋了两百多年!”富明阿惊讶起来。“洪酋最爱美酒,便把这十坛酒全部据为己有,十坛喝去了九坛,这是最后一坛了。”“啊,怪不得酒味如此醇厚!”富明阿感叹。“原本想封存献给皇上,今日见富将军来,干脆打开喝完算了。”曾国荃爽朗一笑。其他九席上的人高喊:“我们都托富将军的福!”富明阿十分高兴,刚进府门时的不快和粗瓷泥碗引起的不悦,给这坛美酒全冲走了。他喜孜孜地举起酒杯,高声说:“本将军沾了各位攻克金陵的光,能饮此美酒,真是生平大快事!”十桌酒席上的人一齐开怀大笑,豪饮猛嚼起来。富明阿笑着问曾国荃:“两件宝贝,九帅只说了一件,还有一件呢?”“还有一件么,”曾国荃卖着关子,“吃完饭再说吧。来,先干了这一杯!”两人举起酒杯碰得“哐啷”作响,一口喝了个底朝天。酒至半酣,彭毓橘离席来到富明阿跟前,鞠了一躬,说:“军中无乐伎,不能为将军助兴,在坐的多为武夫,也不会行酒令,末将且为将军打一通拳,供将军一笑吧!”富明阿快乐地说:“好!打拳舞剑是军人的本色。彭将军,鄙人要看看你的真本领!”“末将献丑了!”彭毓橘在大厅中间摆开一个架式,手脚活动了几下,便在众人面前翻滚跳跃起来,时而金鸡独立,时而灵猿攀树,时而大海探珠,时而深山擒虎。打得兴起,他干脆脱掉上衣,露出一身墨牡丹纹身来。“好!”“好!”大厅一片喝采。富明阿端起一杯酒,离席走到彭毓橘身边,笑吟吟地说:“将军拳术高超,鄙人大饱眼福,我敬将军这杯酒,”彭毓橘接过酒杯,二话不说,一饮而尽。“杏南兄,一人打拳太孤单了,我跟你来个对打吧!”“好!”满厅又是一片喝采。刘连捷也脱去衣服,露出雪白一身肉来,与彭毓橘面对面地打了起来。刘连捷习的是巫家拳,柔中藏刚,棉里裹金,与彭毓橘的北拳恰成对比。二人在厅中一刚一柔,一攻一守,都拿出全身本事,互不相让。突然,彭毓橘脚跟一晃,朝天倒在地上,只见脸色惨白,口吐白沫,众人都感到意外。刘连捷正要弯腰去扶起他,猛然间彭毓橘飞起一脚,正踢在刘连捷的胸口上。刘连捷双手捧住胸口倒在地上,半晌不省人事。众人见二人打得认起真来,纷纷站起,有的说:“算了,莫打了,原是打着玩的,怎么能出毒手呢?”一会儿,刘连捷从地上爬起,发疯似地冲向彭毓橘,双手紧抱他的腰,两排铁锯似的牙齿在他肩上狠命咬起来,痛得彭毓橘哇哇直叫。“啪!”曾国荃一手打在桌子上,杯盘震得跳了起来:“混帐,你们要在富将军面前丢脸吗?都给我住手!”彭、刘二人立时松了手。“九帅,刘连捷不是人,他踢我的下身。”彭毓橘说着,用手捂住下身,厅里一片哄堂大笑,富明阿笑得酒都喷了出来。曾国荃止住笑,问刘连捷:“你为何下此毒手?”“我要教训教训他!”刘连捷傲气地说,“他四处造谣,恶毒攻击我,说我在天王宫捡了一颗珍珠没有上缴。其实,自从进城到今天,我连珍珠的影子都没见到。”“杏南,你为何要诬蔑南云?”曾国荃厉声问彭毓橘。“九帅!”彭毓橘叫道,“是他先诬蔑我,说我在天王宫里拾到一个二两重的金元宝。真***血口喷人,老子至今没有见到过一钱金子。”“啪!”曾国荃又是一掌打在桌子上,把身旁的富明阿吓了一跳,“都是你们这班下作东西,在互相造谣攻击,怪不得外间传说纷纷,都说金陵城里的金银珠宝都被我吉字营吞了。诸位,现在富明阿将军在这里,你们都当着富将军的面,坦白你们各人到底得了多少金银!”“我一两银子都没捡到!”“哪个私藏金子不是人是畜牲!”“哪个看到珠宝眼烂瞎;”“哪个摸过珍宝手烂断!”吉字营的近百名营官们,带着八分酒醉,东倒西歪地大声吵嚷,厅里乱成一片。“各位都不要吵啦!富将军也知道你们攻城辛苦,并没有得到一丝分外之财,这都是彭毓橘、刘连捷两个王八蛋自己在骂自己,害得大家都担了恶名,来人呀!”曾国荃扯起嗓门大叫,“给我把这两个狗杂种推出去杀了!”众人都惊呆了。富明阿忙说:“九帅,不必如此,不必如此!”萧孚泗等人也一齐喊:“九帅息怒!”“好吧,看在富将军的面子上暂时饶了你们的小命。”曾国荃回头对身旁的亲兵命令,“拿两把匕首,牵两条狗出来!”众人都不解,这个杀人不眨眼的九帅要玩出什么新花招来。匕首和狗都到了。曾国荃站起来大声宣布:“彭毓橘、刘连捷,你二人破坏吉字营的名声,本该处死,看在富将军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