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上中下-67

彭玉麟笑道:“还是我这个伙计有办法,就这样吧。我今夜就送给将军一个随从小厮。”石祥祯开心地大笑,当夜便带着这个身着男装的蚕儿回府了。石祥祯每天忙着指挥打仗,白天几乎没有工夫跟蚕儿说一句话。身着男装的蚕儿,也没有引起西征军总部其他人的注意。但相处七八天后,薛涛巷的妓女却处在一种极为矛盾的心情中了。那天,蚕儿从康福手里接过三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康福要她与石祥祯虚与委蛇十天半月,偷取他的军事机密,随时禀报。湘勇攻下武昌后,一定赎她离开薛涛巷,回到天门老家去。蚕儿是个苦命的孩子,七岁时就死去了父亲,母亲带着她和九岁的哥哥艰难度日,十三岁那年,哥哥身染重病,奄奄待毙。为了救儿子,也为了给女儿寻一条出路,母亲狠了狠心,把蚕儿卖给一个来招戏子的中年妇人。谁知中年妇人并不是唱戏的,而是武昌城里的鸨母。十六岁那年,鸨母便逼着蚕儿接客。蚕儿在泪水中过了一年多,直到近半年来,才慢慢安了心。她自认命苦,再哭也是空的,只望积蓄点钱,今后自己赎身再嫁人从良。太平军取缔妓院,打破了她的梦,她对太平军没有好感。康福送给她三百两银子,并许诺帮她逃出火坑回老家,她感激不尽,愿为他效力。这几天来,蚕儿越来越感觉到,自己身边这个造反的长毛头领,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蚕儿两年来接的客不下百个。那些名为男人的人,要么是花花公子、膏粱子弟,要么是糟老头子、混帐流氓,没有一个是真正的男人。但这个石祥祯不同,他英俊威武,堂堂一表,身体中有一股旺烈的阳刚劲气;他豪放豁达,气魄恢宏,城外数万大军包围,他视之如无物。他对自己体贴爱护,把自己作为心上人,不是玩物。“这是天地间一个名副其实的男子汉。”蚕儿常常这样自言自语。蚕儿的少女情愫第一次萌发,她从心里爱上了这个造反谋乱的头目。特别是每天深夜睡觉前,蚕儿倚窗看石祥祯在草坪上舞剑。星月下,寒光闪闪,身影矫健。那一副英豪潇洒的情景,直把蚕儿看得呆呆的。英雄,这才是真正的英雄!蚕儿觉得自己在石祥祯面前既渺小又卑下,她真的愿意这一辈子跟着他,真心实意地侍奉他。但他又是一个遭极刑,灭九族的反叛头啊!蚕儿想到这里,便害怕得要命。康福说,外面有几万官兵包围了,随时都会打进来,长毛一个都走不脱。哎,算了吧!石祥祯再好,也不能真正嫁给他,只要今后出了火坑,凭着自己的长相,一定可以找个老实敦厚的汉子,平平安安过日子,虽苦也强过担惊受怕。想到这里,蚕儿换上一件太平军两司马的衣帽,迈着男人的步伐,出了总部大门,来到旁边的刘家宅院。“彭大人,有一件顶重要的机密。”蚕儿第一次干这样的大事,心跳得很厉害,脸涨得通红,神情紧张。彭玉麟倒了一杯茶过来:“不要急,慢慢说。”“今天一大早,我正在给石祥祯打扫房间,听他在隔壁跟另一个长毛头领谈打仗的事。我只听见他们说翼王的援兵已从江西出发,四天后便会来到武昌城下。他们很高兴地说,翼王的兵一到,城里城外夹攻,一举歼灭湖南来的人马。”彭玉麟暗自一惊,问:“你听他们说援兵有多少?”“有四五万。”“他们还说了些什么?”“后来他们便一起到外面吃饭去了,我也不好跟着,也不知他们再说些什么。”蚕儿急着说,“我要走了,呆得久了,怕他找不到我生疑心。”“你回去吧!”彭玉麟拿出十两银子来给蚕儿,“你方才的话很重要。这几天你只要听到打仗的事,便要来告诉我们。”待蚕儿出门,彭玉麟对康、鲍说:“蚕儿讲的这个情况很紧要,估计曾大人尚不知道。武昌城一定要在石达开的援兵来到之前攻破。否则,我们便处于腹背受敌的逆境,就很危险了。”康福说:“我这就出城,向曾大人禀报,今天闭城门前一定赶回来。”听完康福的禀报后,曾国藩感到事态很严重。三路人马围武昌,已经有二十来天了。武昌城大,两万人马根本就不能把城围死,城内的太平军依旧可以从外面获取粮草。湘勇攻了几次城,都被太平军打退。旷日持久,已使曾国藩苦恼,如今他们的援兵将到,湘勇全都集中在这里,这一仗若再打败,那就彻底完了。为筹谋攻下武昌之策,曾国藩一夜不寐,时而躺在床上,时而披衣徘徊,拿不出一个好主意来。第二天上午,曾国藩仍在思考攻城之策,彭毓橘进来报告:“大人,门外有个读书人求见。”尽管此时曾国藩很讨厌有人打断他的思路,但听说求见的是读书人,还是传令接见。来人约摸五十余岁,一副老塾师打扮。曾国藩想早点结束这次不太合时宜的会见,便以温和的态度开门见山地问:“老先生见鄙人有何事?”那人回答也直截了当:“特向大人献攻武昌之计。”曾国藩喜出望外,忙问:“老先生有何妙计?”“大人屯兵武昌城外已二十余天,在下一直很注意大人与长毛之间的胜负。以这二十来天的情形看,若不采取奇策,武昌可能难以攻下。大人兵少,又从湖南远道而来,粮饷供应不易,宜速战而不能拖延。且长毛在长江下游尚有几十万人马,倘若发兵来救,则大人处境危矣。”曾国藩微微点头说:“老先生言之有理。”“大人,前年年底,长毛来攻武昌,那还是常中丞、双提督在守城,长毛开头几天攻不下,后来挖了几个地道,每个地道里塞了几百斤炸药,这才把城墙轰倒的。以后地道又被填平,人们也就慢慢忘记了。在下却记得,长毛挖了十多处地道,还有一半多没有炸开,若把这些地道口找出来,把以前的炸药清出,再堆放加倍的好炸药,不愁武昌城墙不倒。”曾国藩问:“时隔一年多了,那些地道口还找得到吗?”“找得到。在下当初一一记下它们的位置,莫说只有一年多,就是十年后都找得到。”世上居然也有这样的有心人。曾国藩正感欣慰,又突然想起靖港上当的教训,他不敢轻易相信这个陌生人,甚至怀疑这个塾师可能是太平军派出的奸细。曾国藩换了一种使人心寒的犀利目光,把眼前的老塾师注视良久,然后慢慢地说:“老先生,我军驻扎洪山二十来天,并没有一个人对我谈起地道之事。你为何前年就记得那样仔细,供今天攻城之用。老先生难道有未卜先知之本事?”塾师见曾国藩不信任他,心中甚不自在,说:“大人,在下并无未卜先知的本事,当初记下的目的,只是为了记下长毛的罪行。长毛到处烧毁学宫,辱骂先圣,妄图以上帝耶稣来代替孔孟程朱,在下对这批乱世之贼恨之入骨,自思不能操刀杀贼,却可以秉笔直书,将他们的罪恶昭示天下,告诉后代子孙。长毛挖地道之事,也就被在下记了下来。大人若不相信我,我现在就走。”曾国藩见他说得有道理,立刻笑道:“老先生不必生气,两军对垒之际,鄙人不得不小心。今夜就烦老先生带领我们去找地道口。”当夜,塾师带着曾国藩找到五六处未炸开的地道,证明所说不误。曾国藩拿出五十两银子酬谢,塾师推辞几次,也便收下了。天亮前,彭毓橘再次潜入刘家宅院,约定二十二日半夜,内外夹攻,希望彭玉麟等人从太平军总部杀出,如能杀掉石祥祯,则立下大功。四康福挥刀砍杀之际,一眼看见弟弟康禄——二十二日傍晚,当蚕儿从康福手里接过毒药时,她的手抖抖的,浑身发软,一回到屋里,便瘫倒在椅子上,半天起不来。康福吩咐的话一直在脑中盘旋:“今天夜里,在石祥祯就寝前,将毒药放在茶碗里,无论如何要劝他喝下这碗茶。毒药要半个钟点后才发作,趁这个机会逃出总部,躲进刘家宅院。”石祥祯马上就要回来了,蚕儿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既是一个造反的长毛头领,又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对他,她又怕又爱。到武昌城破时悄悄离开他,这点,蚕儿咬咬牙可以做到,但要亲手放毒药去毒死他,她怎么能下得手呢?听到石祥祯进屋的脚步声,蚕儿一跺脚,狠下心将毒药放进茶壶里。正在这时,石祥祯推门进来了。石祥祯今夜很高兴。他看到因过度紧张而满脸泛红的蚕儿,觉得她比往日更美。他摸了摸蚕儿的脸,热得烫手,再摸摸额头,更烫。石祥祯惊奇地问:“你病了。”蚕儿下意识地摇摇头。“你脸上和额头都烫得厉害。”蚕儿情急生智:“我刚才喝了一口酒。”石祥祯深情地望着她:“蚕儿,你真美。这几天委屈你了,也没有好好地跟你说几句话。你是个讨人喜爱的女子。”蚕儿奇怪,今夜怎么这多话?她怯怯地说:“将军,你今天很高兴。”石祥祯笑道:“你说对了,蚕儿。我的弟弟翼王率领五万援军后天就要来到武昌,我们内外夹击,马上就会将曾国藩活捉。到那时,我们在阅马厂开公审大会,将青麟、曾国藩押上台,让老百姓诉苦伸冤,扬眉吐气,你姐丈的茶庄也可复业了。”“真的?!”蚕儿现出惊喜的样子。“真的。蚕儿,把湖南来的人马打败,杀了曾国藩后,我要亲自到天王那儿去禀报,请天王实践他自己上次撤离武昌时,对全体兄弟姐妹们所许下的诺言。”“天王当时许下了什么诺言?”蚕儿问。“天王当时说,进了小天堂,成了家的夫妻团聚,没有成家的,男婚女嫁。”“那后来又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也不知天王是怎么想的,怪不得兄弟们都有怨言。我要为你,为我,也为天国所有的兄弟姐妹面奏天王。蚕儿,”祥祯摸着蚕儿的手说,“到那时我要你脱下男人的衣服,换上最美丽的凤冠霞帔,我和你拜天地天父天兄,做一世恩爱夫妻,白头到老。”石祥祯的这几句话,像一罐蜜似的灌进蚕儿的心里,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幸福,如果真的能跟眼前这位英雄白头到老,也不枉此一生。但他是造反的逆贼,他们的造反能成功吗?“将军,别人说你们成不了大事,今后要满门抄斩的。”石祥祯哈哈一笑:“你听谁说的?我们的天王已在天京登基,我们水陆大军有百万之多,半个中国已是我天国的了。北征军马上就要打到北京,活捉咸丰妖头,清妖就要彻底灭亡了。蚕儿,你就等着做一品夫人吧!”蚕儿被石祥祯说得满心高兴,她也觉得,在这样的英雄面前,应该没有敌手。石祥祯又说:“蚕儿,去年我在天门收下了一批兄弟。”“将军到过天门?”一听到说起自己日夜思念的家乡,蚕儿立刻想起了母亲和哥哥。“我去年在天门驻兵一个月,杀了天门的狗官,开仓放粮。那一天,一位中年妇女牵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来到我的身边,对我说:‘老总,你们真是好人啊。没有你们,我们娘儿俩早就饿死了。我儿子要投军,老总,你收下他吧!跟着你们我放心。’妇人又转过脸对儿子说:‘小三子,你今后若有机会到武昌,千万要打听到妹妹的下落,见不到你妹妹,我死不瞑目呀!’”蚕儿蓦地一惊,哥哥的小名不正是叫小三子吗?她急忙问:“将军,小三子的大名叫什么?”“叫王金来。我今天正碰到他,问他妹子寻到没有,他摇了摇头。”蚕儿完全明白了。自己的母亲和哥哥都还健在,她感谢太平军的大恩大德。而今,哥哥已参加了太平军,自己却要为官府来谋害恩人和亲人。蚕儿仿佛大梦初醒,她暗自庆幸,还没有铸下大错,一切都还来得及补救。石祥祯走到茶壶边,倒出一碗茶,蚕儿惊叫一声:“将军!”正在这时,门被打开,彭玉麟、康福、鲍超进来了。石祥祯笑问:“三位壮士,为何深夜来访?”说罢又举起茶碗要喝,蚕儿扑过去,大叫:“碗里有毒!”同时抽出一只手将茶碗打落在地。石祥祯被眼前的情景弄糊涂了。蚕儿指着彭玉麟等人对石祥祯说:“他们是官府的人。”石祥祯一听,猛地抽出刀。鲍超气得大骂蚕儿:“你这个贱人!老子宰了你。”边说,一把刀已向蚕儿头上砍来,石祥祯用刀拦住。这时国贤兄弟闻讯冲进来,一眼认出了康福,恨得牙齿咬得吱吱响,破口大骂:“你这个千刀万剐的贱奴才,老子今天要将你碎尸万段!”西征军总部立时变成了血肉横飞的战场。太平军层层逼过来,将彭玉麟、鲍超、康福三人围在当中,三人也不示弱,挥刀迎战,太平军虽多,一时却也近不了身。鲍超抡起大刀,抖擞着精神,一人对付二三十人,毫无惧色。杀得兴起,他猛然吼叫起来,顺手操起身边的案桌,朝人堆里打去,几个太平军兵士被砸得头破血流,鲍超趁机手起刀落,砍倒了几个。彭玉麟见屋里门外人越来越多,知久战下去必然吃亏,边战边对康福、鲍超说:“不要硬拼,准备从窗口冲出去!”正在这时,惊天动地的炮声接连响起,石祥祯、周国贤等人一愣,彭玉麟等人趁这一瞬间跳上窗头,冲出屋外。三人脚刚落地,康禄带着十来名兵士从旁边绕了出来。康福对彭玉麟说:“你们快走,我在这里断后!”彭玉麟想到还有带领三百湘勇攻破城门的大任务,便对康福说:“我和鲍超先走了,你略抵挡一阵就走,赶到文昌门。”康福点点头,束紧腰带,大吼一声,挥刀冲过去,正要砍杀,一眼看见康禄,大吃一惊,与此同时,康禄也发现眼前这位官府中的人就是自己的胞兄,也大出意外。康福不忍心弟弟死在湘勇手下,更不愿兄弟刀枪相见,相互残杀,高声对弟弟说:“兄弟,武昌城就要破了,你赶快逃出去,逃出去!”说罢,刀虚晃一下,腾空跳上屋顶,踩着瓦片一溜烟跑了。五一律剜目凌迟——彭玉麟、鲍超指挥三百湘勇从城内杀出,打开了文昌门,湘勇潮水般从文昌门冲进城来。这些最先冲进城的湘勇,一个个像发了疯似地乱砍乱杀,城内秩序大乱。其他城外湘勇,则从炸开的缺口中蜂拥而入。他们见人就杀,见房就烧,见金银就抢。火光冲天,哭声动地。武昌城被湘勇攻下了。天还没亮,当城内烽火弥漫,各处巷战还在进行的时候,曾国藩便带着郭嵩焘、刘蓉、陈士杰等一班幕僚,在王绖老湘营一百勇丁的保护下,乘马由望山门进了城。看到湖广第一大名城已由自己收复,曾国藩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激动。他转过脸,笑着对刘蓉说:“孟容,此情此景,使我想起你早年的佳句。”刘蓉也笑道:“此情此景,也使我想起你早年的佳句。”曾国藩念道:“明月半勾森画戟,秋风万里入悲笳。何当一鼓幽燕气,缚取天骄祀莫邪。这诗简直就为今夜而作。”刘蓉也念道:“国家声灵薄万里,岂有大辂阻孱螳。立收乌合成齑粉,早晚红旗报未央。”二人在黑夜中相视大笑。郭嵩焘在一旁不服气地说:“你们都有旧作应了今日的情景,唯独我没有。”“别人都说郭大有七步之才。你没有旧作,吟一首新诗也好嘛!”曾国藩笑着怂恿。“好哇,我就作一首给你们看看。”一阵轻哼细吟之后,郭嵩焘高声念道:“江畔狼烟起中宵,频年民气半枯凋。文人也有雄豪梦,梦驾长鲸控海潮。各位说如何?”“好诗,真是好诗!”曾国藩用鞭子轻轻敲着马背,由衷地赞叹。走在后边的王錱,见他们几个吟诗,心里早就痒痒的了,听曾国藩称赞郭嵩焘,终于忍不住叫起来:“你们称赞郭翰林的七步之才,就看不起我这个未中举的王錱。”刘蓉说:“你未中举,我也未中举,谁看不起你了。你不做声,哪个知道你有无比雅兴。”王錱为人最好强,他见郭嵩焘七步成诗,也说:“看我也来个七步成诗。”只听见马蹄踏踏响中,王錱也念道:“浩劫名城将息兵,书生今夜建功名。十年寒窗堪回味……”念到这里忽然卡壳了。郭嵩焘喊:“已经十多步了!”陈士杰也催道:“快结尾呀!”王錱沉思一下,不慌不忙地提高声调:“不负深宵对短檠。”众人一齐说:“结得好!”曾国藩喜道:“还是璞山这首后来居上,今天诗社的鳌头让他占了。”大家正在得意时,彭毓橘在一旁突然大叫:“当心冷箭!”曾国藩赶紧把头低下,只听见脑顶一阵风过去,帽子已掉到马屁股后,他吓得出了一声冷汗,愤怒地命令:“彭毓橘,带人把这栋房子围起来!”彭毓橘和王錱将一百湘勇分成两组,从左右两边包抄射出冷箭的那栋房子。经过一场激烈搏斗,除战死者外,守在这栋房子里的十多名太平军兵士全部被湘勇捉住了。曾国藩等人进了附近一家茶馆。茶馆主人早已吓跑,留下空荡荡几间房子。彭毓橘和王将这十多名太平军押了进来,曾国藩余怒未消,凶恶地问:“刚才是哪个射的冷箭,有胆量的,在本部堂面前站出来!”队伍里一人应声答道:“是你爷爷射的,怎么样?只可惜射高了点,再矮一寸,你早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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