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一直活在春秋战国》全集(Zei8-45

到了那天,将要歃血为盟,涉佗突然抓住卫灵公的双手,强迫这老头去端盆子。卫灵公怎肯就范,双方争执之中,盆子被打翻,牛血浸湿了卫灵公的手腕。卫灵公脾气再好,也忍不住发火。卫国大夫王孙贾见状,连忙上来护主,对涉佗说:“盟誓是为了伸张礼义,就像咱们的国君所做的那样。卫国虽小,岂敢违反礼的精神来接受这样屈辱的盟誓?”双方不欢而散。消息传到卫国国内,连那些一直因为害怕晋国而不主张卫国与齐国结盟的大夫,现在都纷纷要求卫灵公与晋国绝交。卫国人一硬起来,晋国人反倒害怕了。士鞅马上派人去帝丘,要求重新与卫国结盟。但是已经晚了,卫国现在上下一心,很干脆地拒绝了晋国的要求。同年秋天,晋国出兵入侵郑、卫二国。阳虎再一次听从晋国的号召,派兵入侵卫国,这也是他当政一年多来第三次发动战争,鲁国上下都对他感到极度厌恶。在这种情况下,阳虎决定不再遮遮掩掩,直接拿三桓开刀,确立自己在鲁国的绝对统治地位。当时阳虎的手下有五名死党,分别为季寤、公鉏极、公山不狃、叔孙辄和叔仲志。其中季寤是季孙意如的庶子,叔孙辄是叔孙婼的庶子。阳虎的如意算盘是,用季寤取代季孙斯,叔孙辄取代叔孙州仇,他本人则取代仲孙何忌,将三桓全部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同年十月,阳虎邀请季孙斯到曲阜东门外的蒲圃赴宴,准备在席中刺杀季孙斯。同时命令属下的战车部队进入一级戒备,打算在刺杀了季孙斯之后大举进攻叔孙、孟二家。阳虎的异动引起了公敛处父的警惕。他对仲孙何忌说:“我发现季氏的战车部队正在集合(实则为阳虎控制的季氏部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仲孙何忌还蒙在鼓里,说:“我没发现有这事啊!你不要乱讲。”公敛处父说:“如果季氏有乱,您也必定受到影响,请早作准备。”于是暗中命令孟氏族兵戒备。十月二日,阳虎提前抵达蒲圃。季孙斯从家里出发,为他驾车的是阳虎的亲信林楚,前后左右有数百名全副武装的武士,还有阳虎的弟弟阳越殿后——这不是护送季孙斯赴宴,而是押送季孙斯去刑场。季孙斯再迟钝,也知道事情不对了。他看看前面,东门已经遥遥在望;看看后面,阳越正板着一副脸,警惕地戒备着四周。季孙斯做了一个深呼吸,突然对林楚说:“你的祖先世代都是我们季家的良臣,我希望你也能跟他们一样。”林楚肩头一震,回答说:“您对我说这话,已经晚了。阳虎把持国政,鲁国人都听命于他,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就算我能够为您而死,恐怕也挽救不了您。”季孙斯说:“哪里晚了?你能将我载到孟家吗?”林楚说:“我倒是不怕死,只怕您就算到了孟家里,也难免一死。”季孙斯说:“去吧!”林楚微微点头道:“您扶稳了。”当时仲孙何忌“碰巧”挑选了三百名精壮奴隶在自家门外修房子。林楚驾车经过孟家路口,忽然扬鞭,策马冲向孟家。这一变故来得太突然,等阳越反应过来,张弓去射时,马车已经冲进了孟家的大门。孟家的奴隶早有准备。季孙斯的马车刚过孟家大门,他们便一拥而上,将大门牢牢关上。阳越赶到门口,大呼开门。一支箭从门楼上射来,正中其咽喉。阳虎得到消息,连忙赶到公宫,将鲁定公与正在上朝的叔孙州仇绑架,然后讨伐仲孙何忌。危急时刻,公敛处父带兵从曲阜的北门进入,突入阳虎阵中,将其部队击破。一场蓄谋已久的政变,因为季孙斯的急中生智和孟氏的早有准备,就这样土崩瓦解。阳虎脱下盔甲,跑到公宫中取出璵璠宝玉和祖传的大弓,带着少数亲信趁乱逃出曲阜。天黑下来后,阳虎停下脚步,命令随从埋锅造饭。大伙都说:“您还是快逃吧,别让人追上了。”阳虎大笑说:“鲁国人听说我不在了,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来追我?”大伙说:“哈,您想得倒美,那公敛处父可不是吃素的。”阳虎说:“没事,吃饱了再赶路。”果然,听到阳虎遁逃的消息,曲阜城内一片欢呼,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庆贺,只有公敛处父向仲孙何忌请求追击。仲孙何忌轻轻地说了一句:“这个人,走了便好,何必去追?”拒绝了公敛处父的请求。阳虎逃到了自己的领地阳关。公元前501年夏天,阳虎派人将自己从宫中盗走的宝玉和大弓归还给公室。《春秋》记载:“(鲁)得宝玉、大弓。”左丘明解释:但凡获得器用之物,称作“得”;获得俘虏和生物,称作“获”。幸好我们不是活在春秋时期,这语文也未免太难学了。同年六月,鲁军讨伐阳关。大军将阳关围得严严实实,日夜攻打。眼看城池将破,阳虎突然焚毁城门,带兵直冲鲁军阵营。趁着鲁军没回过神来,阳虎已经突破包围,投奔齐国而去。他见到齐景公便说:“请给我一支部队,再给我三次进攻的机会,我就帮您拿下鲁国。”别人说这样的话,齐景公会认为是吹牛。但是阳虎这样说,他认为是完全可能的。盘算了一番之后,他决定答应阳虎的请求。当时老臣鲍国已经九十多岁,对齐景公说:“阳虎受恩于季氏,却想杀死季孙斯,现在又拿着不利于鲁国的计划来讨好您,这样的人您也敢相信?对于他来说,道义不过是空话,利益才是一切。他既然敢颠覆鲁国,便也敢颠覆齐国。鲁国人正因为除掉他而额首称庆,您却要收留他,就不怕他祸害您?”齐景公听了鲍国的话,下令将阳虎囚禁起来,安排他到齐国东部去居住。阳虎心想,齐国东部乃东夷聚居之地,邻近大海,想逃也逃不了啊!于是装作欢天喜地的样子,对看守说:“太好了,我求之不得,正想去东方养老呢!”看守将这事向上汇报,齐景公一听,心里便犯了一个嘀咕:这小子不会有什么阴谋吧?于是又改变主意,让他居住在西部某地。阳虎在那里住了两个月,瞅准了一个机会,将自己藏在装满衣物的车里,逃到了宋国。又从宋国辗转逃到晋国,投奔了赵鞅。据《韩非子》记载,赵鞅对这位叛逆之臣颇为重视,亲自将其迎至府内,让他当了自己的首席家臣。左右对此不理解,问道:“这个人实为窃国大盗,您为什么要如此厚待他?”“没错啊!”赵鞅说,“这个人最善于窃取权力,可我最善于巩固权力,他能把我怎么样呢?”果然,在赵鞅的领导下,阳虎不敢胡作非为,老老实实为赵氏家族服务。后来赵氏家族日益强大,成为“三家分晋”中的一家,阳虎功不可没。如此看来,阳虎就是孙悟空,赵鞅则是会念紧箍咒的唐僧,这样说不知道合不合适?关于阳虎,《论语》里还记载了他和孔夫子的一段往事:阳虎当政的时候,听说孔丘很有学问,就很想见见他。孔丘却摆起了知识分子的臭架子,认为阳虎以下欺上,不是好人,因此拒而不见。阳虎也不生气,派人给孔丘送去一块猪肉。孔丘正好不在,家里人便将猪肉收下。孔丘回来之后,见到那块猪肉,嘴里流着口水,心里非常高兴,得知是阳虎送的,不由又感到惭愧,于是前往阳虎家拜谢,正好在路上遇到了阳虎。阳虎摆出一副很亲切的样子:“哎哟,你就是孔丘啊,快过来快过来,我想向你请教几个问题。”知识分子最顶不住这种攻势了,孔丘跑过去,站在阳虎面前。阳虎说:“空有一身本领却不为国家服务,称得上‘仁’吗?”孔丘摇摇头。阳虎又问:“胸怀大志,想做一番事业,却不知道把握机会,称得上‘智’吗?”孔丘又摇摇头。阳虎拍拍孔丘的肩膀,说:“老弟,日月如梭逝去,年岁不等人啊!”孔丘恭恭敬敬地说:“您批评得对,我明天就到府上来上班。”据说,孔夫子后来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可能就是得自阳虎的启发。【孔圣人的二三事】现在该说说孔丘这个人了。在中国历史上,尚无一人承载了孔丘那么多的荣誉和溢美之词,也无一人像孔丘那样被骂得狗血淋头罪大恶极。他是最好的人,“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耶稣也不过如此;他是最坏的人,是长期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封建主义的最大代表,死后两千多年还被拉出来接受批斗。爱他也罢恨他也罢,赞美也罢贬低也罢,无可否认的是,他已经成为了中华文明的符号,他所创立的儒家学说也已经深入每一个中国人的灵魂。本书前面已经介绍过,孔丘的先祖,可以追溯到春秋初期宋国的司马孔父嘉。当年孔父嘉被华父督所杀,其后人逃至鲁国,遂以孔为氏,建立了孔氏家族。鲁襄公年间,一位被称为叔梁纥(名纥,字叔梁)的孔氏后人作风不太检点,在野外与一位颜氏女子行了苟且之事。事后叔梁纥提上裤子就走了,浑然不知自己刚刚干了一件改变中国的大事。颜氏女子却感受到了身体里的奇异变化。十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相貌不凡的男婴。说是相貌不凡,倒也不见得有多奇特,只不过头形四边隆起,中间低陷,好像一座小山丘,于是就叫他孔丘,字仲尼。从这个“仲”字后人可以得知,孔丘在家里排行第二,因此又称为孔老二。孔丘的童年也许不太幸福。三岁的时候,叔梁纥便去世了。叔梁纥是鲁国有名的大力士,能够双手举起重逾千斤的城门,他如果不死,说不定能将孔丘培养成为一名举重运动员。然而没有如果。事实是,当周围的小朋友骑着竹马玩打仗游戏的时候,孔丘却热衷于玩过家家,只不过他这个过家家也与众不同——摆几个破碗儿,装模作样地叩首行礼,幻想自己是王公贵族,正在大庙里举行祭祀,或是在朝堂上接见来访的贵宾。终其一生,孔丘对“礼”的热爱到了痴迷的程度。所谓礼,简而言之就是周礼,本书中多次出现的“礼也”“非礼也”,说的便是这个礼。千万不要将周礼与金正昆的商务礼仪等而视之,它指的是关于周朝封建统治的一整套学说。礼仪和礼节,不过是它最表层的部分。十九岁的时候,孔丘有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给季家担任管理田产、仓库的小吏。也就这一年,他娶了宋人亓(qí)官氏的女儿为妻。这个时期的孔丘,没有给后世留下太多历史记录,人们只知道:第一,他很好学;第二,他郁郁不得志,生活困窘;第三,他生了一个儿子,朝廷给他发了一条鲤鱼作为贺礼,他便给儿子命名为孔鲤。二十七岁的时候,郯国的国君郯子来到曲阜朝觐鲁昭公。郯子虽是边远地区的小国君主,学问却非同小可,尤其是对上古时代的官制有很深的研究。孔丘特别跑去向郯子请教,回来之后就很有感慨地说:“我听说,天子那里已经失去了古代的官制,但那些学问还是保存在了四夷地方,今天总算见识了。”自此之后,孔丘更加潜心治学。他也陆续收了一些门徒,开始传播自己的学问。随着门徒越来越多,他的名气也越来越大,但他始终保持了一种谦逊的态度。孔子对弟子说:“我述而不作。”意思是他仅仅是复述古圣先贤的学说,自己无所建树。事实当然不是这样。孔丘通过这样的方式,给自己的学说增加了一分宗教意味(虽然他号称不语怪力乱神)。他的所有理论是不容置疑的,也没办法置疑,因为那是古人规定的东西。而他本人在这个理论体系中,充当了先知的角色,负责将这些所谓的古代学问传播给世人。很多人相信了孔丘的说法,但也有世外高人对孔丘的这套把戏不屑一顾。传说孔丘曾专门跑到雒邑去见老子。老子是王室的图书馆长,知识渊博,高深莫测。孔丘毕恭毕敬地向老子请教关于礼的学问,满以为会得到满意的答复,没想到老子只是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说:“你来问礼啊?你说的那些故事,编造它们的人连骨头都已经腐朽了,只剩下他们的那些话还在世上流传,你觉得可信吗?作为一个正人君子,运气好的时候就坐车当官,运气不好的时候就像蓬草一样随风飘荡。我听说,一个好的商人,应该将自己的财货深藏起来,就跟什么都没有似的;君子虽然有良好的品德和智慧,表面上看起来却像个蠢人。你应该去掉身上的骄傲与贪婪,以及好看的外表与不切实际的欲望,这些东西对你来说都是有害的。我的话就这些。”顺便说一句,孔丘身高一米九,玉树临风,确实是个翩翩美男子。被老子这样数落了一通之后,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不知所措。回去后便对自己的弟子说:“鸟,我知道它会飞;鱼,我知道它会游;兽,我知道它能走。地上走的可以用网去捉,水里游的可以用线去钓,天上飞的可以用箭去射。至于龙,我就拿它没任何办法了,它能够乘风驾云直冲九霄。我今天见到老子,这个人可不就是一条龙么?”话虽如此,孔丘还是坚持走自己的路,让老子说去吧!他扩大了招生的范围,将自己定位为职业教育家(虽然他在政府里还干着一份差事),对外宣称:“只要拿十条腊肉当见面礼,我就教他!”准入门槛真够低的。正因为如此,他的弟子数量与日俱增,号称门徒三千。很多政府公务员也拜他为师,还有外国人慕名前来,他的影响力远远超出了他在政府中所处的地位。一般人到了这个层次,便会考虑下海,跳到体制外去干一番事业。但孔丘不是这样,他坚持认为,“学而优则仕”。学了一肚子学问,如果不去当官,有如纸上谈兵,没有任何意义。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说的那番话,完全可以用在孔丘身上:他不满足于当理论家,他要做的是改变这个世界,将它改造成他认为是正常的模样。孔丘三十岁那年,在曲阜见到了来访的齐景公和晏婴。据说他们之间发生了一次短暂的对话,齐景公对他的观点表示十分赞同。这次对话成为五年后他奔赴齐国的契机。孔丘三十四岁那年,孟氏的族长仲孙貜去世,临终前将两个儿子——仲孙何忌和南宫敬叔托付给孔丘,让他们跟随孔丘学礼。这也是孔丘收过的地位最高的学生。孔丘三十五岁的时候,鲁国发生内乱,鲁昭公被季孙意如赶到了齐国。仲孙何忌当年十四岁,孟氏的家政由家臣们把持,他们站在季孙意如那边,参与了进攻鲁昭公的行动。对于这种做法,孔丘肯定是不能赞同的,他选择用脚投票,也步鲁昭公的后尘,来到了齐国。他一开始在高氏家族中担任家庭教师,希望通过高氏再度见到齐景公。经过一段漫长的等待之后,他终于如愿以偿。这里必须说明的是,他不是那种浪费时间的人,等待的过程中,他找到齐国的大乐师学习古代的音乐,而且完全沉迷进去,以至于“三月不知肉味”,一时传为美谈。齐景公见到孔丘,问了一个问题:如何治理国家?这个问题很大,孔丘却只用了八个字来回答:“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齐景公猛拍大腿,说了一句大实话:“讲得太好了,如果不是那样,就算仓库里有粮食,我恐怕都吃不到了!”这八个字在现代常被人诟病,认为是封建思想的集中体现。作者个人之见,封建不假,但是八个字的背后透出的“正名”思想,却是放之四海皆准的原则。试想,君有君的样子,臣有臣的原则,既是对臣的约束,更是对君的约束,难道有什么错吗?一个社会,如果“公仆”养尊处优,颐指气使,“主人”朝不保夕,噤若寒蝉,是不是也该想想孔丘那八个字,好好地正一下名呢?几天之后,齐景公又接见孔丘,再度就如果治理国政征询他的意见。孔丘的回答仍然很简单:“节省财用。”那钱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你别今天开运动会,明天搞赛歌会,把个办公楼修得比周天子的还气派。花钱的时候多思量,把钱用到点子上,那就OK啦!齐景公听了很高兴,便想赏给孔丘一块封地,让他安心为齐国服务。没想到晏婴站出来强烈反对:“这些儒生尽瞎扯些没边的事,说得好听,却没人愿意去执行。他们举止傲慢,自以为是,谁也指挥不了。他们特别爱办丧事,破产也要厚葬,这种风气不可助长!他们到处游说,推销过时的政治主张,求官求财,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委以重任?周朝礼崩乐坏已经多年,他却还在那里大放厥词,说什么穿衣戴帽要合乎礼,上车下车要怎么优雅,那一套东西让人一辈子都学不透,多少年也掌握不了。您如果要用他的理论来治理齐国,只怕适得其反。”晏婴无疑是个很有智慧的人,但是从前面的“二桃杀三士”和现在对孔丘的态度,不难看出他其实也有狭隘的一面。齐景公历来对晏婴言听计从,再见到孔丘时,虽然还是很尊重,却不再提有关治国的问题了。孔丘感觉到了这其中的变化,不久之后就离开齐国,又回到鲁国。公元前509年,鲁定公即位,孔丘四十二岁。鲁国的政局依然不稳定。也许是受了老子的启发,也许是经受了时间的历练,孔丘现在对于做官这件事,态度就淡定多了。他对学生说:“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国家政治开明,我就说两句;政治不开明,我就马上闭嘴,不给政府添乱。这种圆滑的态度,和当初那个信誓旦旦要为世界正名的孔丘判若两人。他又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这是更进一步的表态:如果实在没人爱听我唠叨,我就乘条小船,漂流到海上去隐居吧!这一时期的孔丘,确实是韬光养晦,将注意力转移到与政治无关的事情上来。公元前505年,季孙意如去世,季孙斯继承家业。有一天季家在院子里打井,挖出了个罐子,里面有一只类似于羊的小动物。有几个好事者故意到孔丘那里诈他:“我们挖到了一只狗。”孔丘问明了情况,很肯定地说:“以我所知道的,应该是只羊。”人们大吃一惊:“你是怎么知道的?”孔丘说:“书上说了,山林中的怪物叫夔,水里头的怪物叫龙,土里的怪物叫坟羊。如果是挖井得到的怪物,必定是羊。”那些人讨了个没趣,悻悻地走了。还有一个故事。吴王阖闾出兵讨伐越国,在会稽城得到一根骨头,仅骨节就能装满一车,谁也不认得。他听说孔丘博学多才,便专门派人到曲阜来问孔丘。孔丘说:“当初夏禹召集天下的神仙鬼怪到会稽山开会,防风氏迟到了,禹就杀了他,陈尸示众,他的一节骨头就有一辆车子那么长,我估计你们得到的就是防风氏的骨头。”吴国人很惊讶,又问:“那神仙鬼怪又是怎么回事呢?”孔丘说:“山川之神能够纲纪天下,而主管祭祀山川的人就叫做神,祭祀社稷的便是诸侯,他们都归周天子管辖。”吴国人听得晕晕乎乎,追问道:“那防风氏管什么呢?”孔丘说:“祭祀封山和禺山。”吴国人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防风氏有多高?”孔丘笑了:“僬侥氏高三尺,这是最矮的人。最高的人不能超过十倍,顶多也就是三丈吧。”吴国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满意而归。空有那么多古怪的知识,孔丘没写本《魔戒》,实在是太可惜了。当时正是阳虎祸乱季氏的时期,如本书前一节所述,孔丘似乎还出来帮阳虎做过事。但很快他便认识到这是一个政治漩涡,站在哪边都有很大的风险,于是又回到家里,专门从事《诗》《书》《礼》《乐》的整理工作。相传他在这段时间还开始着手修订鲁国的史书《春秋》,这也就是本书大部分内容所依据的史实。如果孔丘确实做过那些工作,那他对中国文化的传承确实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众所周知,春秋时期兵荒马乱,礼崩乐坏,上古的典籍残缺不全,再加上周朝遭遇了王子朝之乱,大量古籍遗失损毁。孔丘几乎是力挽狂澜,一方面考查夏、商、周三代的礼乐制度,一方面整理残缺的文字。据说他将上起尧舜,下至秦穆公时期的皇家档案文件都编排起来,形成了完整的资料。后人读到的《尚书》和《礼记》都是由他编定的。另外他还对古代流传的诗歌进行了删选,形成了现在人们看到的《诗经》,而且他给这三百多首古诗都配上了乐谱,以便于人们传唱。也就是这段时间,他的学生的数量和质量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据孔丘后来自述,他的学生中“受业身通者七十有七人”,其中特别出名的有:颜回,字子渊,鲁国人,孔门首席大弟子。颜回似乎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就是心态很好。孔丘曾经称赞他:“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简单点说,穷开心。冉雍,字仲弓,贱人之子。孔丘不嫌其出身贫贱,认为他长于政事,可以坐北朝南,听政于朝廷——这个评价很可怕!冉求,字子有,曾任季氏家族的大管家。孔丘认为他可以治理千户人家的城池,也就是个县长的资质。仲由,字子路,也是季氏家臣,生性纯朴,武艺高强。据说曾经欺侮过孔丘,后为其学问折服,遂改穿儒服,做了孔丘的学生。孔丘认为他可以管理千乘之国,那是当诸侯的料。宰予,字子我。此人牙尖齿利,善于辩论,不太招孔丘喜欢。有一次孔丘看到宰予白天睡觉,评价:“朽木不可雕也!”端木赐,字子贡,卫国人,同样长于辞令,孔丘常说他狡猾,但是他更有才——曾经做过鲁国和卫国的宰相,富可敌国。曾参,字子舆,以孝道而闻名,著有《孝经》。不要小看这本书,自汉朝以下,中国历朝历代皇帝都是以孝治天下,实为两千年中国政治的理论基础。公冶长,字子长,齐国人,孔丘的女婿。那个年代没有报纸电视,学生多了,掌握的话语权就多了。在世人眼里,孔丘的形象越来越高大。颜回就曾经这样公然吹捧自己的老师——颜渊喟然长叹(请注意,喟然长叹,多么传神),说:“先生的思想和人格,我仰着脸越看越高,越是钻研越觉得难以赶上,一会儿觉得就在眼前,一会儿又像是在身后。他是那么循循善诱,扩大了我们的知识面,又用礼仪来约束我们,使得我们欲罢不能。我们就算是倾尽全力,那个高大的身影还是耸立在前面。我们不停地靠近他,却又没办法企及他的高度。”孔丘是如此出名,以至于街头巷尾都有人议论:“孔子是多么伟大啊!他的知识如此渊博,却又不能说他究竟是属于哪一家。”这话说到了点子上,他本来就是自成一家,只不过拿着前人的典籍来印证自己的思想罢了。孔丘听到这个议论,狡黠地一笑,自嘲似的说:“是啊,我究竟是干哪一行的呢?赶大车的?还是射箭的?大概就是个赶车的吧!”但是他对学生说过的一句话道破了天机:“我是因为没有被国家重用,才学了这些破玩意儿的啊!”公元前501年,孔丘五十岁。后来他总结自己的一生,曾经这样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至于天命是什么,却又总是语焉不详。后人只能从字面上推测,所谓天命,就是上天赋予一个人的使命吧。这一年,阳虎企图消灭三桓事败,出逃齐国。阳虎的同伙公山不狃还占据着费邑,负隅顽抗。他派人来请孔丘过去帮忙。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不会答应这个要求,但是到了知天命之年的孔丘,居然心动了!为什么会这样?首先,你得理解他,憋在家里太久,想做官想疯了。当然,司马迁说得很含蓄:孔子得道已经很久,一直没有机会施展,因为没有人能够重用他,所以得到机会便不想放弃。其次,孔丘对三桓专鲁早就深恶痛绝,有《论语》为证:“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前面已经说过,这是骂季孙意如。“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三桓祭祀祖先,撤除祭品的时候,唱着《雍》的诗篇。孔丘很有意见,那是天子祭祀的诗篇,用在三桓的祠堂里,合适吗?“季氏旅于泰山。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季孙斯要去泰山拜祭,把自己当作了天子。孔丘要冉有去劝阻,冉有认为做不到。孔丘便哀叹:“难道泰山之神还不如我的学生林放懂礼,会接受季孙斯的祭礼吗?”再次,孔丘早年在季氏家族做官,一直没有受到重用,郁郁不得志,对季氏更是积怨已久。有这三条理由,阳虎请他做官,他至少在口头上答应了;公山不狃在危难时刻请他出山,他也愿意赴汤蹈火。他对学生说:“当年文王、武王就是在小地方起家而后成大事的,今天的费邑虽小,也许能够干出一番大事来吧!”收拾好行装就准备出发。学生们都不同意,仲由更是坚决反对。孔丘反过来劝说他们:“你们别把人心看得那么坏,那些请我的人,难道就没一个好东西?再说事在人为,只要他们重用我,我就给他们建立一个东方的周朝!”话虽如此,他考虑了一个晚上,终于冷静下来,最终还是没有去。如果去了,估计他也活不到耳顺,更不可能从心所欲,不逾矩。事实也证明,他没去是对的。不久之后,费邑陷落,公山不狃和公孙辄逃到了齐国,后来又逃到吴国。而孔丘因为政治立场坚定,被鲁定公任命为中都的地方官。由于在中都任上工作成效突出,后来又被提升为鲁国的司空,又由司空改任大司寇,也就是首席大法官。【儒家思想的源头】曾经有一次,颜回问孔丘:“什么是仁?”孔丘回答:“克己复礼。”意思是克制自己的欲望,约束自己的行为,使之符合礼的规范,这就是仁。礼和仁,是孔丘学术思想中最重要的两个范畴。礼是外在的秩序,仁则是内心的修为,可以说仁和礼是一体两面,互相依存。仁是在生活和实践中不断提炼而得到的,孔丘本人也是到了七十岁才敢说自己“从心所欲,不逾矩”,也就是思想和行为都已经达到了仁的最高境界,随心所欲也不会违反礼的原则。但是,随着儒家思想的影响不断扩大,后人对仁的阐释也越来越多,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的认为仁是一种本能,有的认为仁是一种天理,还有人看到刚出壳的小鸡那副毛茸茸的样子,自称领悟到了什么是仁。再到后来,仁逐渐和慈挂上了钩,变成了仁慈,被赋予了同情和慈悲的含义。事实上,在孔丘这里,仁更是一种坚忍,一种智慧。公元前500年春天,齐鲁两国达成和平意愿。同年夏天,鲁定公来到齐国的夹谷(今山东省莱芜境内),与齐景公举行了会晤。按照周礼,诸侯相见,均有相礼大臣陪同,负责安排会务工作。相礼大臣的地位极其重要,非卿不能担任。鲁国自鲁僖公以来,担任相礼大臣的都是出自三桓。但这一次,鲁定公带来的是齐景公的老熟人——孔丘。《史记》记载,鲁定公出发之前,孔丘对他说:“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建议他做好两手准备,带上足够的卫兵。鲁定公同意了。盟誓那天,齐景公和鲁定公相携登台,互相敬过了酒,齐国的官员过来请示说:“请欣赏四方的乐舞。”齐景公说:“好。”于是一群东夷地方的武士,光着膀子,披着头发,拿着弓矛剑戟等十八般武器,怪叫着拥到了台前,还想上台来表演。孔丘马上拔剑在手,大声呼道:“鲁国的卫士们,拿起武器,准备战斗,绝不要手软!两国君主为了友好而会面,远方的东夷俘虏却用武力来捣乱,这难道就是齐侯的待客之道?自古以来,蛮夷之人不能扰乱我华夏子孙,武力不能强迫友好——这是欺骗神灵,丧失道义,丢弃礼法,我相信齐侯不是这样的人。”齐景公听了,脸色很难看,连忙挥挥手,让那些人退下。将要盟誓的时候,齐国官员将早就拟好的盟书交给孔丘过目。孔丘一看,所有条款都是原来双方商定好的,只不过齐国人单方面又加上了一条:“如果齐军出境,鲁国不以甲车三百乘相从,必遭天谴!”孔丘不觉微微一笑,对齐国人说:“那我们也加上一句:如果齐国不交还汶阳的土地,让我们用来满足齐国的需求,也当如此!”夹谷之会,因为孔丘应对得体,齐国没有占到任何便宜。齐景公回去之后便责备大臣们:“孔丘用君子之道辅佐鲁侯,你们却尽给寡人出些馊主意,用小人之道来对付他们,这下丢脸丢大了吧!”那时候,晏婴已经去世了,群臣们战战兢兢,不敢回应。最后终于有人出来说:“小人做错了事情,说几句好话赔罪;君子做错了事情,那得拿出点实际的东西来弥补。您若真想向鲁侯道歉,就把汶阳的土地还给他们吧。”所谓汶阳的土地,是当年阳虎叛逃时献给齐国的领地。齐景公想,只要能够分化晋国的同盟,将鲁国拉到自己这边来,区区几座城池不是问题,于是同意了这一建议。会后,齐国人果然向鲁国归还了郓、讙(huān)和龟阴三城。夹谷之会使得孔丘的个人威信急剧提升,他在鲁国政坛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大。到了公元前498年,他已经强大到可以实想自己的夙愿,向深恶痛绝的三桓开刀,通过鲁定公颁布了“堕三都”的命令。三都,即三桓最大的采邑,分别是季氏的费邑、叔孙氏的郈邑和孟氏的成邑。堕三都,即摧毁三都的城墙,使三桓失去与公室相抗衡的根据地。问题是,三桓会轻易就范吗?孔丘找到了一个极好的突破口。据《左传》记载,叔孙不敢在世的时候,想立儿子州仇为继承人,一度遭到郈宰(郈邑长官)公若藐的反对。因为这件事,州仇对公若藐很有意见,等到他继承了家业,便命令郈邑的马正(主管军事的官员)侯犯杀掉公若藐。侯犯不愿意,但又不想得罪大老板,总是推说找不到机会。侯犯不想杀自己的直接领导,他手下的圉人(马夫头子)却认为这是个上位的好机会,主动找到叔孙州仇说:“我拿着剑经过公若藐的衙门,他必定会问这是谁的剑,我就说是您的。他必定感到惊奇,要求拿给他看看。我就装作不懂规矩,将剑尖对着他递过去,趁机刺杀他。”州仇说:“好啊!你如果做到了,我必重赏。”圉人依计而行,拿着一把剑有意经过公若藐的衙门。公若藐是识货的人,看到马夫头子竟然拿着一把精光四溢的宝剑,果然问道:“这是谁的剑?”圉人说:“叔孙老爷的。”公若藐更加疑惑:“他老人家的剑,怎么会在你手里?快拿过来给我看看。”圉人走上堂,顺持宝剑递过去。公若藐勃然变色,说:“你把我当成了吴王吗?”吴王僚被专诸以鱼肠剑刺杀,举世皆知。公若藐此言,说明他已经意识到圉人这是意图行刺自己。但是已经晚了,圉人闻言,急忙将剑送出,将公若藐刺了个透心凉。侯犯听说公若藐被刺,知是叔孙州仇指使,一怒之下,在郈城扯起了反旗。叔孙州仇和仲孙何忌联合出兵围郈,攻而不克。后来又请齐国出兵相助,仍然拿不下,由此亦可见郈邑建得何等坚固。在军事进攻不力的情况下,叔孙州仇将郈邑的工师(掌管工匠之官)驷赤找来说:“郈邑叛乱,不仅仅是我叔孙氏之忧,也是鲁国之患,你何去何从,看着办吧!”驷赤回答:“下臣何去何从,就在《扬之水》最后一章了。”《扬之水》见于《诗经·唐风》,最后一章是:“扬之水,白石粼粼。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意思很明白,您的命令我听到了,不敢告诉别人。叔孙州仇听了,稽首相谢。驷赤回到郈邑,对侯犯说:“郈城居于齐、鲁之间,您现在背叛了鲁国,又不投靠齐国,这样是很危险的。长此以往,百姓担惊受怕,迟早会造反。俗话说得好,背靠大树好纳凉,您何不请求归顺齐国?”侯犯觉得有道理,于是派使者跟齐国联系。齐国使者来了之后,驷赤就在城中散布谣言:“侯犯将拿郈邑和齐侯交换土地,你们都将被迁到齐国去居住。”郈邑人一听,要咱们背井离乡,那不可能!于是吵吵嚷嚷,要去找侯犯说理。驷赤又对侯犯说:“乡亲们听说您要投靠齐国,群情激愤,都不答应啊!”侯犯说:“那我该怎么办?”驷赤说:“您不如和齐侯交换土地吧!齐侯一直想得到这片土地,好威胁鲁国。您如果愿意交换,他一定会给你一片更大的土地。另外,请您多备盔甲,置于门内,以备万一。”侯犯又答应了。几天之后,齐国派了一队人来查看郈邑的土地。驷赤在城楼上看见了,派人到各条街道大喊:“齐军来动迁啦!”对于中国人来说,没有比“动迁”两个字更为可怕的了。郈邑的居民惊惶失措,纷纷拥到侯犯府上讨说法,正好看见门内的盔甲,于是抢过来穿上,将侯犯围在了门楼上。驷赤站在侯犯旁边,拉开弓,装作要向下射箭。侯犯将他拦住,说:“不要对自己人动武。你下去跟他们谈判,让他们放我一条生路。”驷赤下去跟居民谈判,大伙都同意让侯犯离开。于是驷赤先行出城,侯犯跟随其后。侯犯每出一门,人们就将它关上。到了外城的最后一道城门,侯犯突然叫住驷赤说:“你穿着叔孙氏的盔甲出去,日后叔孙氏若是追究起责任来,郈邑人担当不起。”驷赤说:“您放心,叔孙家被盗的盔甲都有标志,我不敢穿出来。您看,这是我自己的。”侯犯说:“你还是回去将那些盔甲点清楚再走,主人家的东西,不要搞错了数。”驷赤看着侯犯,只见他一脸平静,不觉倍感惭愧。他突然明白了,侯犯已经看穿了自己的计谋,但又不忍心当面戳穿,于是用这种委婉的方式劝自己留下。他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朝着侯犯一揖到地,然后目送其离开。通过这样的手段,叔孙州仇才将郈邑收回来。孔丘敏锐地抓住这件事做文章,在朝会上说:“祖宗明确规定,卿大夫的城池,周长不能超过百雉。现在三都全部超标,建得又大又坚固,不但成为国家的忧患,也成为众卿(指三桓)的忧患。如若再不拆除,叛乱的事情随时可能再度发生,国家的利益受损,家族的利益也得不到保障,请问,你们谁愿意这样吗?”孔丘的话像重锤击在季孙斯和叔孙州仇的心上。叔孙州仇刚刚遭受叛乱之苦,季孙斯同样心有戚戚焉——当年南蒯之乱,起自费邑;阳虎之乱,费邑的公山不狃出力甚多,而且负隅顽抗最久,直到前年才被攻克。费邑带给季氏家族的麻烦委实不少!会议讨论的结果,是由孔丘的得意门生、季氏的家宰仲由负责监督实施“堕三都”。叔孙州仇主动拆毁了郈邑的城墙。季孙斯将要拆除费邑城墙的时候,遭到费邑人的反对。阳虎的余党公山不狃、叔孙辄带一部分费邑人潜入曲阜,企图发动政变。孔丘早有准备,安排三桓和鲁定公进入季氏的祖庙躲避,命令大夫申句须和乐颀带兵讨伐叛军,曲阜的居民也拿起武器帮助孔丘,将叛军赶出了曲阜。经过这件事后,费邑的城墙也被顺利拆除。轮到成邑的时候,遇到了真正的问题。成邑的长官公敛处父对仲孙何忌说:“成邑是鲁国的北大门,如果拆毁成邑的城墙,齐国人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入侵鲁国,对国家不利。而且成邑是孟氏家族的保障,没有成邑就没有孟氏。您可以装作不知道,反正我是不同意这件事。”仲孙何忌本来就不愿意,听到公敛处父这么说,果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皮球踢回给了孔丘。这个时候,只能采取武力来解决了。同年十二月,鲁定公亲率大军讨伐成邑,结果是“弗克”。成邑太坚固了,如果不是自愿拆除,外人很难攻得进来。孔丘最终也没能拆除成邑。“堕三都”变成了“堕两都”,显然有些差强人意。但是如果考虑到他是百余年来向三桓开刀的第一人,而且成功地削弱了其中两家,这样的成绩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堕三都”的第二年,孔丘五十六岁,走到了仕途的最顶点。这一年春天,鲁定公命他以大司寇的身份代理宰相。春秋时期,各国官制互不统一,而且变动很大。鲁国在“三桓专鲁”之前,曾设有大宰,相当于宰相。三桓兴起之后,权力由公家转向卿家,大宰这个岗位逐渐荒废。孔丘“行摄相事”,见于《史记》的记载,估计也是鲁定公不敢太刺激三桓,临时想出的一个职务。不管怎么样,孔丘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地向全国发号施令,实现自己的抱负了。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孔丘执政后,那张素来严肃的脸上,竟然时常出现了笑容。学生们见了,表示不理解:“您不是经常教育我们说‘君子大祸临头而面无惧色,升官发财而面无喜色’吗?”孔丘的反应很快:“是这么说的。但我不是还说过‘君子高兴是因为可以礼贤下士’吗?我现在代理宰相了,可以提拔很多人才,当然高兴!”话虽如此,他执政之后做的第一件大事,不是招贤纳士,而是诛杀大夫少正卯。少正,是周朝设立的官职。少正卯,有可能是以少正为氏的卯,也有可能是担任少正的卯。据记载,少正卯在鲁国是个颇有影响力的人物,经常在朝中和街头巷尾议论孔丘的新政,对其提出尖锐的批评。孔丘还在当大司寇的时候,就已经看他不顺眼。等到孔丘大权在握,少正卯仍然不知道收敛,结果惹来杀身之祸,而且被曝尸三日,以儆效尤。孔丘诛杀少正卯,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公案,最早见于《荀子》的记载:〖孔子为鲁摄相,朝七日而诛少正卯。门人进问曰:“夫少正卯鲁之闻人也,夫子为政而始诛之,得无失乎?”孔子曰:“人有恶者五,而盗窃不与焉。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辟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此五者,有一于人,则不得免于君子之诛,而少正卯兼有之。故居处足以聚徒成群,言谈足以饰邪营众,强足以反是独立,此小人之桀雄也,不可不诛也。是以汤诛尹谐,文王诛潘止,周公诛管叔,太公诛华仕,管仲诛付里乙,子产诛邓析、史付,此七子者,皆异世同心,不可不诛也。诗曰,‘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小人成群,斯足忧也。”〗这段古文不难看懂。孔丘杀少正卯的理由,一言概之,“妖言惑众”。《史记》估计也是以《荀子》为蓝本,说孔丘“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但是宋代大儒朱熹认为此事不可信,理由是:《荀子》成书在孔丘死后百年,其间《国语》《左传》《庄子》等著作均未提到此事,《论语》也没有任何记载。试想,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连《左传》都不记载呢?孔丘究竟有没有杀少正卯?在《论语》的记载中,孔丘曾经说过:“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又说过:“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意思都是君子顾全大局,能够容纳不同意见;小人务求意见一致,但是各怀鬼胎,难以团结。以此看来,孔丘很宽容,不太可能因为少正卯说了不利于他的话,就动了杀心。孔丘还说过:“攻乎异端,斯害也已。”钱穆先生翻译为:“专向反对的一端用力,那就有害了。”说明孔丘在学术上也应当是一个主张宽容的人。这样一位宽容的孔丘,怎么可能一旦做了大官,就采取非常残暴的手段,将少正卯给杀了呢?如前所述,公开的理由是少正卯过多批评现政权,具有煽动性和颠覆性,很有可能动摇了统治基础。但问题是,少正卯的学问与官方的理论不一致,孔丘的学问也不过是秉承着几百上千年前的周礼,根本没有与时俱进,与当时官方的理论也不一致啊。要说批评现政权,孔丘更是批得头头是道,什么“八侑舞于庭”,什么“三家者《雍》彻”,什么“季氏旅于泰山”,全部被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口诛笔伐,他在台下的时候,对现政权的批判绝不可能亚于少正卯。因此,孔丘杀少正卯的公开理由,完全可以用在孔丘自己身上,让人难以接受。这样一来,关于这一段历史公案的真相,《荀子》中提到的原因就令人生疑了。在本书作者看来,关于少正卯被杀的真正原因,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其中内情恐怕只能有待于先秦史料的进一步发现和解读了。【六卿内斗,晋国分裂的前兆】公元前501年秋天,齐景公亲自率领大军西进,包围了晋国的夷仪(今河北省邢台境内)。这一年,是齐景公即位的第四十七年,距离当年齐庄公讨伐晋国正好五十年。齐景公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进攻晋国,倒不是为了纪念其兄齐庄公的赫赫武功,而是因为不久之前,晋国中军元帅士鞅突然去世,荀跞接替他成为头号权臣,晋国政局未稳,有机可乘。《左传》对这场战争的描写很有趣,没有宏大场景,没有刀光剑影,甚至没有双方主帅的特写,只有三个齐国人在那里搭台唱戏——有一个叫敝无存的士人将要参战,他的父亲张罗着给他在村里定了一门亲事,想要他结了婚再走。那姑娘长得很端庄,家境也不错,更重要的,姑娘她爸的叔叔是当地的大夫,攀上这门亲戚,敝家脸上有光,说不定还能对敝无存的仕途有所帮助。外人看来很理想的一门亲事,却被敝无存一口拒绝。他老爸说:“你疯了,人家姑娘明天就上门,你要是敢把她送回去,她家不找咱家拼命才怪?”敝无存说:“要不您留着用?”他爸给了他一耳刮子。敝无存也不生气,嬉皮笑脸地说:“我跟您开玩笑呢,我早想好了,人也不用退回去,就嫁给我弟弟吧!”他爸说:“这姑娘有啥不好?我跟你说,就你那德性,还高攀人家了。”敝无存说:“高攀?现在看起来确实是有点。可是等我打完这仗,如果能够活着回来,我可是非国、高氏之女不娶!”他爸眼睛瞪得老大,连连摇头说:“你这孩子,太狂妄,实在是太狂妄。”国、高二氏世代为卿,在齐国乃是贵族中的贵族。敝无存一介士人,想娶国、高氏的女儿,无异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是如果能够在战争中立下奇功,那又另当别论了——齐景公治下,齐国极其崇尚武力,凡有战功者,封赏有加,格外恩宠。屌丝傍上白富美,并非完全不可能。敝无存就是抱着这样的目的参加了夷仪之战。他一手擎着齐军大旗,一手举着盾牌,像一颗耀眼的明星划过战场,第一个登上夷仪的城墙。他明白自己已经做得够好了,但是要泡到国、高氏的女儿,还差那么一点火候。于是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将战旗插在门楼上,转身又冲下门洞,企图砍死那里所有的敌兵,将城门打开,放大军入城。结果他被敌人砍死了。敝无存的英勇表现鼓舞了全体齐军的士气。大夫东郭书和犂(lí)弥相约登城。犂弥是鲁国人,当年随着鲁昭公流亡到齐国,就在齐国安顿下来。他对东郭书说:“我跟着你,登上城墙后,你向左冲杀,我向右冲杀,等到咱们的手下全部登上城墙才能下去。”东郭书说:“好啊,就这么办!”等到东郭书登上城墙,如约向左冲杀,犂弥却先跳进了城。战斗的间隙,两个人坐在一起休息,犂弥笑道:“我可是比你先入城哦!”东郭书马上站起来,穿好衣甲,拿起武器,说:“先是你给我出难题,你自己不遵守约定,现在又来调侃我。赶快拿起武器,我要跟你决斗!”犂弥大笑,说:“我跟着你,就好像骖(cān)马跟着服马,哪里能够抢先?”一辆战车有四匹马,中间两匹为服,外边两匹为骖。服马背上装有游环,骖马之辔由外穿过游环,再控制于车夫手上,所以骖马总是跟着服马走。东郭书听到这个比喻,不觉大笑。战后,齐景公论功行赏,敝无存已死,因此第一个要赏犂弥。犂弥推辞道:“其实有比我捷足先登的,我是跟在他后面。这个人戴着白色头巾,披着狐狸皮斗篷,健步如飞,所向披靡,他才是此战的英雄。”齐景公说:“那快将他找出来啊!”犂弥便将东郭书带到齐景公面前,说:“就是此人。我郑重地将国君的赏赐让给他。”东郭书谦让道:“还是赏给犂弥吧,他是宾旅之臣,我理当让他三分。”齐景公十分高兴,最终决定还是将此战的首功记到犂弥头上。至于那位一心想当乘龙快婿的敝无存,死后可谓哀荣备至。齐国大军驻扎在夷仪,齐景公发布了一道命令:“有谁找到敝无存的尸体,赏五户,不供役事。”相对于一具尸体来说,五户奴隶和终生免除劳役之苦,这个价格实在是有点高了。更让人目眩的还在后面。尸体找到后,齐景公三次为其穿寿衣,赐予犀牛皮装饰的车子和长柄罗盖作为殉葬。举行葬礼那天,全军默哀相送,挽灵车的人不是站着行走而是跪行,齐景公还亲自为其推车三次。齐国进攻夷仪的同时,卫灵公也配合作战,包围了晋国的寒氏(今河北省邯郸境内)。晋国邯郸大夫赵午带兵抵抗。赵午乃是赵穿的后人,与赵鞅同宗,论辈分算是赵鞅的族弟。卫军攻破寒氏城的西北角,据而守之。赵午的部众作战不力,连夜遁逃。夷仪之战后,齐景公加快外交攻势。公元前500年夏天,齐鲁两国举行夹谷之会,两国实现和平。同年冬天,齐景公、卫灵公和郑国的游速在安甫(地名,今不详)举行会议。公元前499年冬天,鲁国也与郑国签订了和平条约。这样一来,齐、郑、卫、鲁四国同盟逐渐形成,齐景公蓄谋已久的反晋事业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面对齐国咄咄逼人的攻势,晋国也采取了相应的反制措施。公元前500年夏天,晋国派赵鞅带兵包围了卫国的首都帝丘。赵午急于报去年的寒氏之仇,带着七十名步兵杀入帝丘西门,大呼邀战。卫国人打开城门与之厮杀,不分胜负。赵午回来后,满营夸耀自己的伤口。大夫涉陀,也就是那年抓着卫灵公的手腕浸血盆子的那位仁兄,不以为然地说:“您也算是勇敢了,但是卫国人并不怕你。如果是我去,他们连门都不敢开。”也带领七十名步兵,一大早杀到帝丘的门下,命令他们在门前左右站好,像树木那样一动不动。到了中午,卫国人仍然不敢开门迎战,涉陀才退回营。但是,以赵午、涉陀之勇,帝丘仍然难以攻下。赵鞅只好退兵回国,却又不甘心,派人给卫灵公送去一封信,责问他为什么要背叛晋国。卫灵公回道:“问问你们的涉陀、成何吧!”赵鞅一调查,才知道涉陀和成何对卫灵公做过什么。他将涉陀抓起来,再派人向卫灵公赔罪,请求重建同盟关系,又被卫灵公拒绝。赵鞅又急又气,干脆杀了涉陀。成何得到消息,赶紧逃到了燕国。然而这样仍然不能挽回卫灵公的心。他给赵鞅送来五百户奴隶,意思是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批奴隶是我送给你的私人礼物,作为当年入侵寒氏的赔罪,与国家无关。赵鞅将这五百户奴隶交给了赵午,说:“目前形势不明朗,暂且将这些人安置在邯郸。”不久之后,赵鞅又命令赵午将这些奴隶转移到自己的居城晋阳。赵午本人倒没什么意见,但是他的家臣们认为不妥,说:“卫国送那份大礼,本来就是为了补偿我们在寒氏之役中的损失,如果将他们转移到晋阳去,岂不是拂了卫侯的好意?以后我们再和卫国打交道,就不那么好办了。不如这样,我们出兵讨伐齐国,齐国必然报复,那时候我们再将人送去晋阳,也有个名头,卫国人也不会有什么意见。”这群家臣的逻辑之混乱,后世研究历史的人一直没有弄明白,总之赵午听从了他们的意见,发兵入侵齐国边境,然后才将那批奴隶送去晋阳。齐国果然出兵报复。卫国似乎也没有领会赵午的苦心,积极响应齐国的号召,发兵相助。于是公元前497年二月,齐、卫联军渡过黄河,洗劫了晋国的河内地区。根据齐国人战前预测,河内远离新田,晋国首脑得到战争警报,至少要数日;整顿军马,又需十余日;待晋军主力赶到河内,至少是三月的事了,联军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可以自由行动。有一天齐景公请卫灵公赴宴,吃到一半,突然齐军探子来报:“晋军来啦!”卫灵公有点紧张,齐景公却很镇定地说:“来得好!”请卫灵公登上自己的战车,亲自驾车冲出营门,去迎战晋军。卫灵公吓得脸色发青,结果虚惊一场——原来是探子报错了。探子当然不会看花眼,齐景公也没有那么勇敢。这一切,全是齐国人安排好的,就是为了娱乐一下卫灵公,让他见识一下齐景公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概。根据所掌握的情报,他们知道,晋军不但三月到不了河内,而且很有可能永远赶不上这场战争。因为晋国内部出乱子了。《左传》记载,赵鞅听说齐卫联军入侵,大为震怒,将赵午召到晋阳囚禁起来,并且派人对他的家臣说:“这是我与赵午的私人恩怨,不会迁怒于邯郸,你们自己作主,另立新主吧!”然后将赵午处死。赵午的儿子赵稷、家臣涉宾在邯郸举起反旗,宣布脱离赵鞅的领导。在这种情况下,晋国哪里还顾得上应付齐、卫二国对河内的袭扰?同年六月,赵鞅派上军司马籍秦围攻邯郸。赵午是赵氏小宗,赵鞅杀赵午,围邯郸,乃是家族内部事务,本来与外人无关。但问题是,赵午是荀寅的外甥,荀寅又与士鞅素来相好。士鞅死后,士吉射成为范氏宗主,荀寅还与士吉射结成了亲家,他们对赵鞅这种做法很不满意,暗中商量要对付赵鞅。赵鞅的家臣董安于获知消息,建议赵鞅早作准备,先发制人。赵鞅不同意,说:“晋国的法律,先为乱者死罪,被迫还击者可免。”董安于说:“您这样优柔寡断,只会害了自己的百姓,那还不如让我一个人担任统帅。到时追究起责任来,就说是我的主意,让我顶罪吧!”赵鞅还是不同意。同年七月,士吉射和荀寅果然发难,围攻赵鞅在新田的府邸。赵鞅仓皇出逃晋阳,闭城自守。士吉射和荀寅以晋定公的名义讨伐赵鞅,宣布其为叛贼。当时晋国的情况很复杂,堪称乱成一锅粥——范氏家族:士吉射成为族长之后,冷落了弟弟士皋夷,士皋夷心怀不满,“欲为乱于范氏”。智氏家族:荀跞现在是晋国的中军元帅,特别宠信大夫梁婴父,两人基情四射。荀跞甚至想让梁婴父成为卿,而卿的数量是有限的,只有六位,而且长期为六家把持。这就意味着荀跞必须除去其中一位,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韩氏家族:韩不信与荀寅历来尿不到一壶。魏氏家族:现在的族长是魏舒的孙子魏曼多,与士吉射势同水火。中行氏家族:荀寅与士吉射狼狈为奸,不满荀跞的领导。赵鞅出逃后,荀跞召集韩不信、魏曼多、士皋夷、梁婴父商量,密谋准备驱逐荀寅,以梁婴父取之;驱逐士吉射,以士皋夷取代。简而言之,三大家族要对范氏和中行氏动手了。动手得有理由。荀跞对晋定公说:“先君有命,大臣为乱者死罪。现在范氏、中行氏和赵氏作乱,而只讨伐赵氏,这是不公平的,请您下令驱逐士吉射和荀寅。”晋定公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了个“好”字,心里想:你们爱斗就去斗吧,关寡人何事?同年十一月,荀跞、韩不信、魏曼多以晋定公的名义讨伐荀寅和士吉射。后者奋起反抗,将矛头直接对准晋定公。当年齐国栾、高之乱,高强逃奔鲁国,后来又逃到晋国,投靠于范氏门下,已有三十余年。高强对士吉射说:“古话说,三次摔断骨头的人,可以为良医。当年我就是因为将矛头对准齐侯,结果被赶出了齐国,因此深有体会,知道天下之事,唯讨伐国君绝对不能做,因为那样特别容易激起公愤。智、韩、魏三家表面上团结,实际上各怀鬼胎,只要您和中行氏齐心协力,不难打败他们。等到打败了他们,国君还不是听您的?”士吉射不听,在他看来,先将晋定公抓在自己手里才是王道,于是与荀寅集中力量进攻新田。还没等智、韩、魏三家出手,各地的百姓纷纷起来讨伐他们,士吉射和荀寅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三家乘机发动总攻,二人被打得丢盔弃甲,只好逃到朝歌去避难。荀跞还想趁机消灭掉赵氏,韩不信和魏曼多坚决反对。一则韩、赵两家世代友好;二则这次讨伐中行、范氏,荀跞获利最大,韩、魏二人都担心荀跞一家独大,不希望看到赵家就此灭亡。于是他们向晋定公求情,晋定公当然没什么意见,同意了他们的请求。同年十二月,赵鞅又回到了新田,与晋定公在公宫举行了盟誓。但是荀跞还是不想轻易放过赵鞅,梁婴父也对荀跞建议:“赵鞅手下的董安于是个人才,只要他在赵鞅手下,赵鞅必定强大,迟早有一天会称霸晋国。您何不先剪除其羽翼,将这次动乱的责任推到董安于身上,问他个死罪?”荀跞派人对赵鞅说:“据我所掌握的情况,这次国内动乱,中行氏、范氏虽然主动发难,董安于也有重大责任,是他故意挑逗他们,才会这样的!先君有命,为乱者死。现在那两个人已经逃出晋国,怎么处置董安于,您看着办吧。”赵鞅对此十分苦恼。这一次赵氏家族可谓岌岌可危,如若不是老韩家和老魏家出手相助,只怕难以幸免。事情刚刚平静,荀跞又来这么一手。早知如此,当初不如听从董安于的建议,说不定早就大局已定,吞并了中行氏和范氏,不用受荀跞的鸟气了。董安于已经七十多岁了。这位自幼追随赵氏的老臣看出了赵鞅的烦心事,主动提出来:“如果我的死可以让晋国安定,让赵氏安全,那我愿意。自古人生谁不死,我活到这把年纪,够了!”自缢身亡。赵鞅闻讯大哭。哭完便做了他该做的事,将董安于的尸体拉到大街上示众,派人告知荀跞:“主人(他尊称荀跞为主人)命令处罚罪人董安于,现在他已经伏罪了,请示下。”荀跞这才表示满意。不久之后,智氏与赵氏也举行了盟誓。因为董安于的牺牲、赵鞅的隐忍,赵氏得以保全。对于齐景公来说,晋国的内乱无疑是个极好的题材。公元前496年夏天,晋军围攻朝歌。齐景公隔岸观火,拉上鲁定公、卫灵公在著名的风景区梁上开会,商讨营救中行氏、范氏。荀寅、士吉射的党羽士鲋、小王桃甲(复姓小王)则引狼入室,带领狄人偷袭新田,被新田军民打败。士鲋逃入雒邑,小王桃甲逃回朝歌。同年秋天,齐景公又与宋景公在曹国的洮地会面,主题还是讨论救援中行氏、范氏。这就意味着宋国也被拉入齐景公的同盟,晋国完全失去了对东方各国的控制。同年冬天,郑国在齐景公的授意下,派兵帮助中行氏、范氏进攻新田。晋军在潞城(今山西省境内)大败中行氏、范氏,接着又在百泉(今河南省境内)打败郑国干涉军。公元前494年,晋军围攻赵稷盘踞的邯郸,齐卫联军则包围了晋国的五鹿,以救援邯郸。不久之后,鲁国加入,三国联军攻下了棘蒲(今河北省境内)。此时,齐国的同盟内部也发生了一些变故。其一是鲁定公病死,鲁哀公即位。孔丘离开鲁国,开始周游列国。关于这件事,以后还将讲到,在此不多说。其二是卫国大子蒯聩出逃。《左传》记载,卫灵公的夫人南子,是个极其风骚的女人。南子原本是宋国公主,还在宋国的时候,与大夫公子朝打得火热。公子朝是当时有名的美男子,对付女人很有一套。南子在卫国久了,思念公子朝的好处。卫灵公这老家伙也是与众不同,非但不吃醋,还专门派人请公子朝到卫国来与南子相会。这事被大子蒯聩知道了,蒯聩感到十分耻辱,命令手下戏阳速刺杀南子。戏阳速答应得好好的,到了关键时刻却不行动,导致蒯聩事泄,不得不逃到宋国,后来又逃到晋国,投入赵鞅门下。公元前493年夏天,卫灵公去世,留下遗言命庶子公子郢即位。南子也想立公子郢,但是公子郢拒不答应,而且说:“蒯聩虽然在外,可他的儿子还在卫国啊!”南子没办法,和群臣商议后,立蒯聩的儿子公孙辄为君,也就是卫出公。同年秋天,齐景公派人向朝歌运送粮食,郑国的罕达、驷弘带兵护送,士吉射出城相迎。晋国派赵鞅袭击运粮部队,双方在戚地相遇。阳虎对赵鞅说:“我们的战车少,请引诱郑军深入,我再正面拦截。罕、驷二人看到我的样子,必然害怕,那时候再全军合战,可大败郑军。”赵鞅采纳了这一建议。阳虎为何对自己的相貌有这样的自信,史上无人能解。但是有人推测,阳虎在鲁国当政时期,确实是威风八面,以至于齐国人和郑国人看到他,都有些害怕。本书对此不予深究,姑妄听之。战前,赵鞅命人以龟甲占卜,龟甲焦裂,乃不祥之兆。赵鞅给大伙鼓气,说:“范氏和中行氏违背天命,残害百姓,想要杀死国君而统治晋国。现在郑国无道,帮助叛贼而抛弃国君。我们这些人顺从天命,受命于君,推行大义,洗除耻辱,在此一役。凡克敌制胜者,上大夫赏县,下大夫赏郡(春秋时期县大于郡),士则赏田,农、工、商等晋升为士,奴隶给予自由。我赵鞅如果有幸带领诸位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一定向国君要求上述赏赐,决不食言!如果不幸失败,我也无脸回去了,请用绞刑将我诛戮,死后用三寸厚的桐木棺,不要衬板和外椁,用没有装饰的马车装运,不许葬入赵氏家族的墓地。”对于那时候的人来说,最害怕的事情莫过于死无葬身之地了。将士们听到统帅发这样的毒誓,都十分激动,纷纷表示要与郑国人决一死战,绝不让统帅遭受这样的耻辱。开战那天,大夫邮无恤为赵鞅驾车,蒯聩充当车右护卫,驱车登上铁丘(当地丘名)。只见郑国人密密麻麻,排着整齐的作战阵形,像森林一般压过来。蒯聩几时见过这样的大场面,吓得当场就跳到车下。邮无恤解下腰带,一头递给蒯聩,轻声喝道:“上车!”蒯聩扯住腰带上来,脚仍在发抖。邮无恤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你怎么像个女人?”将他弄了个大红脸。赵鞅巡视部队,发表战前演讲:“先大夫毕万是个普通人,七次参加战斗都俘获敌人,后来获赏车百乘,得以善终。诸君请努力杀敌,未必就死在敌人手里!”毕万是晋献公时期的武将,即魏氏家族的先祖,他的故事在晋国人尽皆知,是以赵鞅有此一说。大夫赵罗,是赵鞅的堂侄,当时年幼,又是第一次参加战争,感到十分害怕。他的车夫繁羽不得不将他绑在车上。军纪官见了,询问那是怎么回事。繁羽说:“他疟疾发作,打摆子呢!”到了这个时候,蒯聩也不能怯场了。他手持宝剑,郑重祷告:“列祖列宗在上,因为郑胜(郑声公名胜)扰乱纲常,晋午(晋定公名午)处于危难之中,派赵鞅前来讨伐。后辈蒯聩不敢贪图安逸,也列居持矛作战的队伍中,请祖宗保佑,不要让我断筋,不要让我骨折,不要让伤到我的脸,不给祖宗带来羞辱。”这都什么祷词,简直是奇文。让人大跌眼镜的是,战斗打响后,蒯聩的表现简直判若两人。一开始郑军仗着人多,占据了上风。赵鞅被击中肩膀,晕倒在车内,连统帅的大旗都被郑国人夺走。赵罗也成为了俘虏。倒是蒯聩英勇无敌,先是挥戈奋战,将赵鞅救出险境;继而带领晋军发动反攻,反败为胜,将郑国人打得东奔西跑。一千车齐国的粮食就这样落到了晋国人的手里。当初士吉射逃到朝歌,他的家臣公孙尨(máng)仍然在范氏的领地上为他收税,被赵鞅的部下拿到,将要处斩。赵鞅说:“人各为其主,他有什么罪?”于是将公孙尨释放,而且赐给他土地。铁丘一役,公孙尨带领部下五百人夜袭郑军,夺回了赵鞅的统帅大旗,说:“谨以此报答主人的恩德!”战斗结束后,赵鞅清点部众,发现前锋精锐部队大多战死,感慨道:“郑国虽然是小国,却不可小觑。”殊不知,郑国自郑庄公殁后,虽然国势每况愈下,军队的战斗力却从来不曾下降,打起仗来胜多败少。这次如若不是蒯聩等人发力,孰胜孰负还很难说。战后论功行赏,赵鞅很得意,说:“我被敌人击中,伏在弓袋上吐血,但是仍然击鼓不断,鼓声不衰,这一战我的功劳最大。”蒯聩毫不客气地说:“我在车上救了您,又带兵追击敌人,我在车右中功劳最大。”邮无恤大笑道:“我为您驾车,马的肚带都快勒断了,我仍能控制它,我是车夫中功劳最大的。”好嘛,功劳全被统帅车上的三个人得了,别人还得个啥?当然,其他人还是有赏赐的。只不过这三个人在战争中的表现确实可圈可点,拿了头功,其他人也无话可说。当天夜里,赵鞅喝得大醉,说:“这样就行了,这样就行了。”意思是夺了敌人的粮食,朝歌的气数也就尽了,中行氏、范氏不再成为忧患。家臣傅叟在旁边冷冷地说了一句:“虽然打败了郑国,还有智氏在那里呢,现在高兴,恐怕为时过早。”赵鞅一听,惊得出了一身冷汗,酒立刻醒了。傅叟说得没错,这几年来的动乱改变了晋国的格局,由原来的六卿专政变成了四雄并立,而荀跞领导下的智氏家族趁乱而起,势力最大,实力最强,已经凌驾于赵、魏、韩三家之上,隐然有独霸晋国之势。相比之下,已经成为落水狗的中行氏、范氏又算得了什么呢?公元前492年十月,赵鞅进攻朝歌。由于得不到齐国的救济粮,朝歌早就陷入饥荒,如何抵挡得住赵鞅的大军?荀寅倒是临危不乱,装作要在城南发动反攻的样子,将赵鞅的主力部队吸引过来,然后和士吉射带领小股精锐在北门突围而出,逃至邯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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