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王一拂袖子,说:“你真是越老越糊涂,懂个屁!”州鸠退下来之后就对人说:“天子大概要因为心病而死去了。”别人赶紧挡住他的嘴:“千万不要胡说!”州鸠说:“这不是开玩笑。天子根据民间的风俗而制作乐曲,用乐器来承载它,用声音来表达它。小乐器发音不纤细,大乐器发音不粗犷,这就是和谐。一切和谐了,这音乐才是美好的。和谐的声音入于耳,而藏于心,心安就快乐。如果过于粗犷,内心就会不安,不安就会生病。你看天子现在铸的这口大钟,要多粗犷有多粗犷,我怕他内心受不住,难以长久。”换而言之,和谐不在声高,越是声嘶力竭高唱和谐,越有可能导致心脏病发作。据史料记载,无射之钟最先被安放在雒邑,秦朝统一天下之后将其迁至咸阳,两汉、两晋时期置于长安,南北朝时期迁于南京,隋朝又将它迁回西安,最终被隋文帝杨坚下令熔毁。算起来,它在世上存在了一千一百多年,见证了诸多朝代的兴衰。其实周景王的心病,倒不在于无射之钟扰乱心神,而是另有其事。原来,当年大子寿去世之后,其胞弟王子猛被立为大子。但周景王并不太喜欢王子猛,而是喜欢庶子王子朝,对王子朝的师傅宾起也是宠信有加,久而久之,便有了废嫡立庶的念头。在封建社会,废嫡立庶乃是大忌,即便是周天子也不敢随意作这个决定。再加上王子朝和宾起在朝中的名声都不怎么好,特别是王子朝,因为出言不逊,得罪了不少人,其中包括卿士刘献公和单穆公。刘、单两家成为了王子朝上位的最大阻力。说起这位单穆公,与叔向倒是有些渊源。《国语》记载,很久以前,有一次叔向到雒邑访问,单穆公的曾祖父单靖公设宴招待叔向,宴席不丰盛但是礼节恭敬,不私下表示亲热,谈话和赋诗言志均很得体,送别时也仅仅是送到城郊。叔向没有当面奉承单靖公,而是对他的家臣说:“奇怪啊,我听说一个朝代不会两度兴盛,但是看到单老先生之后,我感觉周朝很有可能打破这一规律。古人说‘最礼貌的行为莫过于恭敬,最善于持家的莫过于节俭,最好的品德莫过于谦让,最标准的行事方式莫过于不懂就问’,我看单老先生这些美德都具备了。有他担任卿士,周室哪有不兴盛的理由啊!”而且推断,单靖公保业守成,有子孙昌盛的福气。在货币改革和铸造大钟这两件事上,单穆公已经搞得周景王很不爽,再加上在废嫡立庶这件事上与周景王对着干,单穆公无疑成为了周景王的眼中钉、肉中刺。公元前520年四月,周景王狩猎北山,命令满朝大臣随行,想趁打猎的机会杀死刘、单二人。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他即将动手之际,突然心脏病发作,死于大夫荣锜氏家里——当然,这是官方的记载,后世有不少人推测,刘、单二人察觉到了周景王的阴谋,先下手为强,派人毒杀了周景王。同样诡异的是,几天之后,刘献公也突然去世了。刘献公没有嫡子,庶子伯蚠(fén)本来在单穆公门下工作,跟单穆公的关系不错,于是由单穆公作主,伯蚠继承了家业。这样一来,局势基本就由单穆公控制了。同年五月,刘、单两家联合出兵,杀死了宾起,拥立王子猛为王,并与周景王的其他几个儿子在单穆公家里盟誓,宣布效忠于王子猛。王子朝不甘心就这样失去眼看就要到手的王位。这位没落王室的后裔,和他的父亲周景王一样,是个饱读诗书、自视甚高的人物。他有野心,也有行动力。同年六月,周景王的葬礼在雒邑举行。王子朝趁机发难,带领自己的人马进攻刘家。伯蚠得到消息,连忙出逃。单穆公倒是临危不乱,先跑到大庙之中将正在为周景王服丧的王子猛接到自己家里,然后紧闭大门,加强防范。但是王子朝显然棋高一着,早就在单穆公身边安插了一颗钉子——王子还。单穆公完全没有料到自己身边还有如此危险的潜伏者。当天夜里,王子还趁着单穆公不备,将王子猛劫持上一辆战车,马不停蹄地送到了王子朝府上。这一来主客易位。单穆公手中失去了王牌,眼见王子朝的势力越来越大,只得步伯蚠的后尘,也逃出了雒邑。王子朝紧追不舍,在雒邑附近的平畤(zhì)与单穆公大战了一场。结果出人意料,处于劣势的单穆公大获全胜,杀死了包括王子还在内的八名敌将。王子朝落荒而逃。单穆公乘胜追击,伯蚠也从刘地赶来助战,两个人一鼓作气,又杀回了雒邑,再度将王子猛抢到手里。仅仅是五天之后,战局再一次逆转。王子朝重新纠集余党反扑,在雒邑城下打败了单穆公的盟友巩简公和甘平公。单穆公感到形势危急,决定向晋国求助。同年七月,他留下王子处坚守雒邑,自己则带着王子猛取道平畤,来到一个名叫“皇”的地方,一面派人向晋国告急,一面静观待变。王子朝自然知道夜长梦多,一面抓紧进攻雒邑,一面派心腹鄩肸(xúnxī)带兵进攻皇地,企图将王子猛夺回来。结果鄩肸用兵无方,吃了败仗,本人也成为俘虏。与此同时,王子朝却在雒邑城下打败了出城迎击的敌军,军势为之一振。雒邑城中的余党得知消息,也发动叛乱来策应王子朝,围攻单穆公的府邸,却又惨遭失败。双方互有胜负,战争陷入僵局。同年十月,晋国终于出兵了。晋国派出的还是荀、籍组合——以荀跞和籍谈为首,率领“九州之戎及焦、瑕、温、原之师”,显然不是什么主力部队。也许在晋国人看来,解决王室的这点小小纷争,乃是杀鸡焉用牛刀,只要晋军大旗一出现,王子朝就会望风而降吧!单穆公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听到晋国出兵的消息,他和伯蚠马上从皇地出发,奉着王子猛直奔雒邑。没想到王子朝根本不买晋国的账,不但把单、刘联军打得落花流水,而且将前来救援的晋国先头部队击溃。王子猛也在这次战斗中身负重伤。同年十一月,王子猛在雒邑郊外去世。几天之后,周景王的另一个儿子王子匄(gài)被单穆公立为天子,也就是历史上的周敬王。事到如今,晋国也不敢对王子朝等闲视之,派出增援部队源源不断地进入王畿。到了十二月,从各地压向王子朝的晋军部队已经增加到七支,周敬王也亲自率军围攻,连夺数城,将王子朝逼到了死角。公元前519年春天,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周敬王自认为胜券在握,派人给晋军统帅荀跞送去一封信,大意是王子朝已经穷途末路,单凭王室的力量便足以战胜他,不劳晋军再帮忙。晋军于是撤回国内。这封信导致王畿的战乱被延长整整三年。同年初夏,王子朝在尹地发动反攻,打败单穆公的部队,并且一举攻入雒邑,宣布自立为王。小小的王畿出现两王并立的奇景:王子朝居雒邑,被称为西王;周敬王居狄泉,被称为东王。双方你来我往,打得不亦乐乎。公元前518年六月,子大叔陪同郑定公出访晋国,见到了士鞅。士鞅请教子大叔:“王室的事情该怎么处理才好?”子大叔的回答很幽默:“老夫连郑国的事情还搞不定呢,哪里敢管王室的事?不过俗话说得好,寡妇不担心自己织布的纬纱不够,而担心王室的没落,是因为怕祸乱殃及自身。现在王室动荡,我们这些小国当然害怕。至于你们大国的想法是怎么样的,我们就不知道了。您如果想要安定王室,最好尽快动手。毕竟,王室动荡不安,也是晋国的耻辱啊!”子大叔这番话使得晋国下定决心,召集诸侯会盟,强势介入王室内乱。但是晋国的行动实在是迟缓,直到第二年(公元前517年)夏天,诸侯大夫会盟才在黄父(地名,今山西省境内)举行。代表晋国出席黄父会盟的是赵武的孙子赵鞅,他命令各国向王室提供经济援助(输王粟)和武装保护(具戍人)。但是论及具体何时帮助周敬王复国,竟然是“明年将纳王”,将时间又往后拖了一年。公元前516年十二月,周敬王终于在晋国人的帮助下回到了雒邑。王子朝见大势已去,带着自己的党羽出逃到楚国。离开的时候,他做了一件釜底抽薪的事——将王室收藏的典籍席卷一空,一股脑儿都带到了楚国。可以想象的是,从雒邑到郢都山长水远,王子朝又行色匆匆,所以这批珍贵的典籍极有可能在路途中就遭到大量损毁。中国的学者对这段历史似乎没有太多关注,倒是在日本人编撰的《左氏会笺》中,将这件事称为“大厄”,认为这是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前中国文化遭到的最大一次破坏。第二章 齐国中兴【鲁国的倒季运动:众怒难犯】公元前521年,也就是周景王铸造无射之钟那年,晋国派下军副帅士鞅出访鲁国。晋昭公已经去世,现在晋国名义上的统治者是他的儿子晋顷公——说是“名义上”一点也不过分,早在晋昭公年代,晋国公室大权旁落已经是天下皆知,曾陪同鲁昭公出访晋国的鲁国大夫子服回就曾经这样说:“晋国公室恐怕就将这样衰落下去了,国君势单力薄,六卿强而奢傲,已经是习以为常,不可逆转。”晋顷公有名无实,形同傀儡,鲁昭公也好不到哪里去。要知道,三桓①专鲁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若说习以为常,鲁国公室早就习以为常。鲁昭公在位的那些年,三桓之一的叔孙婼对鲁昭公还算有礼,但是另外一位——季孙意如对鲁昭公可以说是无礼之至,连表面上的尊重都不肯给。有史为证:公元前531年五月,鲁昭公的母亲齐归去世。十几天之后,季孙意如在比蒲(地名,今山东省境内)举行“大蒐(sōu)”,检阅兵车千乘,鲁昭公如常参加。叔向对此评论:“国君有丧母之痛,国家还要举行大蒐,未免太不体恤国君了!”公元前525年六月,发生日食,祝史(祭祀官)请求使用牲口祭祀。叔孙婼认为,按照周礼,日食之日,天子不享盛宴,在社稷之神前击鼓,祈求平安;诸侯则杀牲为祭,在朝堂之上击鼓,以示警省,这都是符合规定的。但是季孙意如坚决不同意,胡搅蛮缠,百般刁难,最后导致祭祀不了了之。叔孙婼退下来之后就对家臣说:“季孙意如恐有异志,没有把国君放在眼里。”古人认为,日食是阴盛阳衰,有以下犯上之象,所以要举行祭祀来助君抑臣。季孙意如不肯举行祭祀,乃是助臣抑君,图谋不轨之心,昭然若揭。季孙意如公然不把国君放在眼里,并非全然因为狂妄。回想起来,南蒯之乱中,鲁昭公为了获得季氏的家产,是打算支持南蒯的,而且计划也想好了,那就是要借助晋国人的力量来达成这件事。只不过后来阴差阳错,鲁昭公被挡在了黄河边,南蒯的阴谋才没有得逞,否则的话,季氏家族就很危险了。再加上那年他陪同鲁昭公出访晋国,被晋国人当作替罪羊关在冰天雪地的帐篷里,差点连命都送掉。有这两桩事作为背景,季孙意如故意跟鲁昭公过不去,也是君不仁,臣不义,事出有因。士鞅来访,对鲁国来说是件大事,鲁昭公命令叔孙婼负责接待。规格嘛,自然是量鲁国之物力,结晋国之欢心。季孙意如得到消息,觉得这是一个借刀杀人的好机会。鲁国的外交部中,有几个重要的岗位由季氏把持,礼宾司便是其中之一。叔孙婼代表鲁昭公举行宴会招待士鞅那天,季孙意如特意命令礼宾司准备了“七牢”之礼。前面介绍过,所谓“牢”,就是牛、羊、猪各一头。在宴会上,牢的数量越大,规格越高。七牢乃是诸侯之礼,当年秦穆公优待晋惠公,用的也不过是七牢,现在鲁国用来接待士鞅,自然是拉高了他的身价,属于“非礼”的行为。面对这样的“非礼”,士鞅本来应该高兴。但是在礼宾司的官员不经意地透露出一个信息之后,士鞅不禁勃然大怒,当场拍桌子,要鲁国人给他一个解释。礼宾司的官员说:“当年鲍国访问鲁国,我们也是用的七牢之礼。”鲍国是谁?鲍国是齐国的上大夫。当年南蒯叛乱,曾经派人将费地的地图献给齐景公,以示降服。后来南蒯失败,费地被季氏占领,齐景公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派鲍国将地图送回鲁国。以鲍国的身份,本来应该享受五牢之礼,但是鲁国为了讨好齐国,硬是把他提升到七牢,让他享受了诸侯的待遇。士鞅对叔孙婼说:“难道您是将我和鲍国等而视之吗?鲍国不过是个大夫,齐国又是个小国(其实也不小),您让我享受和鲍国一样的牢礼,是没把晋国放在眼里。回去之后,我会将这事好好向寡君汇报!”叔孙婼一听就慌了,连声说“您误会了!”,命人赶快追加三牲,一口气加了四牢,达到了史无前例的十一牢!这哪里是请客吃饭?分明是拿牲口砸人。叔孙婼这样做,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将了士鞅一军,看他敢不敢接受。没想到士鞅毫无惭色,心安理得地享受了这十一牢的超级大礼。公元前519年春天,邾国派人修筑翼邑(地名,今山东省境内)的城墙。工程完工后,部队为了躲避大雨,借道鲁国的武城抄近路回朝。按当时的国际惯例,部队借道他国,须行借道之礼,以示对东道主的尊重。但是邾国人以为,上次平丘之会,鲁国正是因为欺凌邾国,被晋国严厉惩罚。这次借道这种小事,鲁国人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就没有必要打招呼了。于是一不山呼,二不万岁,大摇大摆地从武城郊外经过。接着发生的事情跟很多电视剧的情节相似:邾国人走着走着,发现前方有鲁国军队挡道,还没来得及交涉,弩箭如飞蝗般射来,瞬间放倒一大批。邾国人乱成一团,掉头想往回跑,只听见一通鼓响,树木成片倒下,将来路封了个严严实实。鲁国军队前后包抄,来了个瓮中捉鳖,邾国人基本上全军覆没,三个带兵的大夫也成了俘虏。过道不借,本是自取其辱,邾子不但没有反思自己的错误,反而跑到晋国去告状。晋国人也不分青红皂白,草率地受理了此案,而且给曲阜送来一张传票,要鲁国派人到晋国来打官司。叔孙婼临危受命,前往晋国应诉,刚到新田,就被软禁起来。几天之后,在韩起的主持下,当事双方在晋国公堂之上对质。邾国方面出场的是一位大夫。叔孙婼一看,马上嗅出了不对劲,当场表示反对:“依照周朝的体制,鲁国的卿相当于小国的国君。邾国乃是东夷小国,它的大夫怎么可以和我平起平坐?还是让我的副手子服回和他辩论吧!不是我看不起人,是我不敢违背周朝的规定。”话说得有理有节,韩起也不敢坚持,庭审被迫中断。韩起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第二次庭审的时候,他让邾国人先全副武装地埋伏在公堂之外,只等叔孙婼一进来就动手,官司也不打了,直接让邾国人将叔孙婼带回去做人质。叔孙婼得到情报,倒是十分坦然,干脆摘下佩剑,一个随从也不带,只身前往公堂。晋国的大法官士景伯见到此情此景,劝阻韩起道:“您这样做恐怕不行。如果将叔孙婼交给邾国人,他必死无疑。那样的话,鲁国正好名正言顺地出兵消灭邾国,咱们也无话可说,对邾子更没法交代,后悔都来不及。所谓盟主,要以理服人。如果鲁国抓了邾国的大夫,我们就抓鲁国的卿,当这个盟主还有什么意义呢?”韩起也十分头疼,说:“你也知道,那个邾子很难缠的。依你之见,这个案件该如何处理?”士景伯说:“您就交给我办吧。”于是跑出去,将叔孙婼挡在公堂之外,要他回宾馆去听命。当天夜里,叔孙婼和子服回被分别安排在两个宾馆居住。第二天一早,士景伯带着四名武士来到叔孙婼居住的地方,要他坐上马车,士景伯亲自驾车,四名武士紧随其后,故意经过邾子的住所。邾子一看,哟,这演的是哪出戏啊?跑出来问士景伯。士景伯说:“奉了韩元帅之命,押送叔孙婼前往司法部门接受询问。”“那我们不用派人去了?”“不用去了,事实很清楚,是鲁国的错,没有对质的必要。另外,韩元帅要我转告您,案件他会秉公办理,您如果没有其他事,可以回邾国去了,免得让百姓们担心。”说罢扬长而去,只留下邾子愣在那里目瞪口呆。士景伯倒也没有忽悠邾子。不久之后,叔孙婼被送到箕地(地名,今山西省境内)软禁,子服回则被送到另外一个地方软禁。继季孙意如之后,叔孙婼也尝到了被拘留在异国的滋味。但是和季孙意如不同的是,叔孙婼在晋国的表现始终十分淡定。据说,被送往箕地的那天早上,他大清早就起来了,穿得整整齐齐,站在宾馆前面等待晋国人派车来接。那神情,一点也不像是被流放,而像是去上朝。箕地的生活相当艰苦。叔孙婼居住的房子已经破败不堪,吃的东西也很差劲。陪伴在他身边的,除了家臣梁其踁(jìng)和晋国派来的两名看守,就是一条看门的黄狗。每天早上起来,叔孙婼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修葺房屋和围墙,做得一丝不苟,若论维修的水准,即便是专业的泥水匠也自叹不如。有一天看守说:“把那条狗送给我们吧,我们做一顿狗肉,香喷喷的,分你一些,好补补身子。”叔孙婼笑着摇摇头,没有答应他们。还有一天,士鞅跑到箕地来拜访叔孙婼,寒暄了几句,突然说:“我可以为您在晋侯面前求情,让您早点回鲁国去,但是有一个小小要求,您那顶帽子不错啊,送给我吧。”叔孙婼心里冷笑,当年七牢的大礼你尚且嫌少,现在一顶破帽子就能让你满足?别装了。他打开衣箱,爽快地拿出两顶帽子,送给士鞅,说:“全部在这里了,您如果再要,我还真拿不出来了。”士鞅干咳两声,满脸尴尬地告辞而出。鲁昭公得知叔孙婼被软禁,派大夫申丰带着财礼前往晋国,看能不能拉拉关系,走走后门,把叔孙婼给解救出来。叔孙婼见到申丰就说:“你把带来的东西都放在我这里,该送给谁,该怎么送,都由我来安排。”东西拉过来之后,叔孙婼将它们全部堆放在自己房间,对申丰说:“你的任务已经完成,可以回去复命了。”“啊?”申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申啊!”叔孙婼拍着他的肩膀说,“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但是这件事本来是咱们有理,如果我让你拿着礼物去行贿,咱们就变得没理了。那样的话,我是可以快点回家,国家却蒙受了不白之冤,你说这样的事能做吗?”申丰看着叔孙婼,眼神中充满了敬佩。同年秋天,鲁昭公亲自前往晋国营救叔孙婼。对于他来说,叔孙婼太重要了,无论如何不能失去。否则的话,季孙意如将更加不可一世。不巧的是,刚刚来到黄河边准备渡河,鲁昭公突然生病,不能继续前行,只好打道回府。叔孙婼在箕地一直住到第二年春天才获释。离开箕地那天早上,他一如往常地来到院子修葺院墙,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又命梁其踁将黄狗杀了,做了一锅狗肉汤,请两位看守一起享用。这样做的意思很明白,并非我叔孙婼小气,只是有行贿之嫌的事,哪怕是送一条狗,我也不干!《春秋》记载,公元前517年,鲁都曲阜发生了一件怪事,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八哥,在宫中筑巢而居。八哥又不是什么稀罕的鸟,在中国大部分地区都可以见到,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地记载到史书中吗?对此,后世研究《春秋》的人给出了各式各样的解释。有的说,八哥“不济”,即只在北方生活,不会飞过济水。鲁国在济水之南,是以罕见。有的说,八哥穴居,从不筑巢,是以筑巢罕见。也有人合二说为一,说八哥穴居,又不在鲁界,现在飞到鲁宫中筑巢,是以罕见。究竟为什么罕见,留待动物学家去考证。当时有一位名叫师己的大夫,觉得这是不祥之兆:“我听说,文公、宣公、成公年代就有童谣说,‘八哥出现,国君流离’,恐怕不是好事。”师己的话并非空穴来风。鲁昭公与季孙意如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势同水火,在鲁国朝野之间已是公开的秘密,甚至有传闻说,鲁昭公再也忍受不了季孙意如的跋扈,正在联合其他几大家族,阴谋将意如驱逐出境。而季孙意如也在积极备战,随时准备反击。这年春天,叔孙婼奉命出访宋国,替季孙意如迎娶宋元公的女儿,季孙意如的叔叔季公若作为随从一同出访。宋元公的夫人曹氏是小邾国君夫人的女儿,小邾国君夫人又是季公若的亲姐姐,以此推论,曹氏则是季孙意如的表妹,季孙意如娶的正是表妹的女儿。季公若见到外甥女曹氏,忍不住将鲁国的情况对她说了一番,然后说:“您如果替女儿考虑,最好不要将她嫁过去,因为意如很有可能会被鲁侯驱逐出境,到时候让女儿跟着他流离失所,这又是何苦呢?”按理说,季公若是季孙意如的叔叔,说这样的话不太合适。但是这其中另有一段狗血隐情:当年季公若的哥哥季公鸟娶了齐国鲍国的女儿季姒,生了一个孩子。季公鸟死时,孩子尚未成年,季公若、公思展和申夜姑共同担负起治理家业的重任。后来季姒与家里的饔(yōng)人(厨师长)私通,被季公若撞见。季姒害怕季公若问罪,命婢女将自己打得鼻青脸肿,然后去找季公甫、季公之(皆为季孙意如的庶弟)告状,说:“公若想要和我私通,我没有答应,他就打我,公思展与申夜姑不但不主持公道,还帮着公若欺负我。”季公甫和季公之转而告诉了季孙意如,季孙意如也不问个明白,就把公思展和申夜姑抓了起来,还准备将申夜姑砍头。季公若跑去向季孙意如说明冤情,在大门口跪了半天,季孙意如闭门不见,申夜姑最终还是被季公之派人杀掉了。因为这件事,季公若对季孙意如意见很大,心里甚至盼望着鲁昭公能够早点动手,将意如赶出去,所以才会对曹氏说那番话。曹氏当然不想女儿吃苦,又把季公若的话转告了宋元公。宋元公拿不定主意,将司马乐祁找过来询问,乐祁明确回答:“尽管嫁过去。如果鲁侯真的对季孙意如下手,吃苦头的必定是他自己。季氏家族把持朝政已经有三代(指季孙行父、季孙宿和季孙意如),根深蒂固。相比之下,公室失去权力已经有四世(指鲁宣公、鲁成公、鲁襄公和鲁昭公),哪里是季氏的对手?鲁侯如果静观待变,或许还有机会;如果主动出击,那是自找麻烦。”可惜的是,鲁昭公没能听到乐祁的话。这一年夏天,鲁国大旱。旱情延续到秋天,官方连续两次举行大雩(求雨的祭祀),都不见好转。国有灾情,苦的是下层民众,贵族阶层仍旧声色犬马,过着惬意的生活。当时上层社会最流行的娱乐是斗鸡,季孙意如正是一个狂热的斗鸡爱好者。鸡斗得多了,便斗出了花样。这一年秋天,季孙意如和大夫郈(hòu)昭伯斗鸡。季孙意如别出心裁地给自己的斗鸡戴上一顶特制的小皮盔,期望它刀枪不入。郈昭伯也不是吃素的,给他的斗鸡套上一对带刺钩的脚环,把斗鸡升级成了战斗鸡。一场恶斗下来,郈氏鸡大获全胜,把季氏鸡打得头破血流,铩羽而归。季孙意如平日里跋扈惯了,怎么吞得下这口恶气?第二天就带着人跑到郈家,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郈家的院子拆了一大半,得意洋洋地说:“这个地方以后就是我季氏的地盘了,我要在这里修建一个花园,你们该不会有意见吧?”郈昭伯气得手脚发抖,但是不敢出声。为什么?他怕啊,在中国历史上,强拆从来不是闹着玩的。前面介绍过,鲁国的历史上,只有三桓、臧氏和郈氏的宗主可以被称为“某孙氏”,以示尊贵。郈昭伯就是郈氏的宗主,虽然不及季孙意如有权有势,但好歹也是个郈孙氏啊,季孙意如这样做,未免太目中无人了。早在得罪郈孙氏之前,季孙意如已经得罪了臧孙氏。《左传》记载,臧孙赐有个堂弟叫臧会,因为诬陷别人被臧孙赐责罚,逃到郈邑(季氏的领地),成为了郈邑大夫郈鲂假的会计。有一天,郈鲂假派臧会去季孙家送账本,臧孙赐知道后,派家老带了五个人埋伏在季孙家门口,等臧会一出现便扑上去。臧会掉头就跑回季孙家,家老也不顾卫兵阻拦,紧追不舍,一直追到季孙家的中门之外才将臧会抓住。季孙意如十分恼怒,当即将臧氏家老抓住,解救了臧会。因为这件事,季臧两家结下了梁子。同年秋天,鲁国在宗庙举行“禘(dì)”礼,纪念先君鲁襄公。禘是国家大祭,形式极其隆重,其中有一种舞蹈,名叫万舞。前面介绍过,鲁国的万舞与天子同级,用的是“八佾(yì)”,也就是八八六十四人的舞蹈队,而其他诸侯最多只能使用六佾,这是鲁国人一直引以为傲的特殊政治待遇。可是到了跳万舞的时候,大伙一看全傻眼了,空荡荡的庙前广场上,竟然只站着两名盛装的舞者。其余的人呢?回答是季氏也在举行祭祀,将舞蹈队抽走了,剩下这两位是季孙意如高抬贵手,特意留下来的。季氏虽然权势熏天,终归不过是个卿,按照周礼的规定,卿祭祀先祖,只能使用四佾。现在季孙意如竟然将八佾搬到自己家去表演,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臧孙赐当场拔出剑来,说:“他这是明摆着不让咱们祭祀先君啊!”在场的列位大夫无不咬牙切齿,对季孙意如愤恨不已。孔夫子听说这件事,说了一句很有名的话:“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意思是,季孙意如敢在自己家里使用八佾,这样的事他都可以做,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现在,如果将季孙意如的仇家统计一下,是长长的一串名单,其中包括鲁昭公、叔孙婼、臧孙赐、郈昭伯、季公若和几乎所有大夫。从上到下,从外到内,能够得罪的人他都得罪完了。十月的一天,季公若上门拜访鲁昭公的大子公为,送给他一张新做的弓。公为十分高兴,当即带着季公若出城打猎,一试身手。两个人跑到城外,支开随从,季公若突然对公为跪下,说:“季孙氏目中无君,以下犯上,已经是天怒人怨,连我这个做叔叔的都无法忍受。如果您也是这么认为,就请您举起大旗,号召大家起来讨伐他,我公若愿意作为您的前驱,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公为半天没有回应。季公若说:“看来您不相信我。”公为长叹一声:“不是我不相信你,是我不相信自己有这个能耐啊!季孙意如权势熏天,整个鲁国差不多都在他的控制之下,讨伐他谈何容易?别看大伙儿提起他都恨得直咬牙,可一旦要真刀真枪和他对着干,只怕没有几个人敢出头。你要我来举这个旗,对不起,实话实说,我没这个号召力。要做这件事,非国君出面不可。”季公若说:“那您的意思是?”公为说:“容我回去跟两个弟弟商量一下,此事非同小可,不可草率。”公为回到家里,将弟弟公果、公贲找来,三个人商量了一晚上,决定先试探一下鲁昭公的态度。但问题是,三个人你推我,我推你,就是没有人愿意承担这个任务。为什么?怕。怕万一事情败露,季孙意如追究起来,小命难保。三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想出的办法是:请鲁昭公的贴身宦官僚楠去说!僚楠倒是很仗义。某一天晚上,他服侍鲁昭公躺下,看看左右夫人,压低了声音,将公为他们的想法告诉了鲁昭公。鲁昭公的反应大大出乎僚楠的意料。只见他“腾”地坐起来,顺手抄起身边的寝戈(睡觉时防身之用),朝着僚楠横扫过去。幸好僚楠反应快,赶紧闪到一边,否则至少半条命没了。“混蛋!”鲁昭公大声骂道,“军国大事,岂是你这种人能够过问的?季孙意如乃是鲁国的顶梁柱,寡人倚重他还来不及,你却在这里说他的坏话,究竟是何居心?”僚楠吓得拔脚就跑,听到鲁昭公还在身后叫唤:“来人哪,快把这个逆贼给抓起来!”僚楠一气跑回家里,闭门不出,天天等着宫里的卫士来逮捕他。然而过了很多天,也没有人来敲他的门。僚楠摸着脑瓜子想了半天,总算弄明白了一点:敢情鲁昭公信不过他,才故意大惊小怪的?他壮起胆子,又跑到宫中去服侍鲁昭公。果不其然,鲁昭公见到他,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当天晚上,僚楠给鲁昭公盖好被子,试探性地又说了一句:“季孙意如那件事,您考虑得怎么样了?”鲁昭公操起寝戈,做了一个打的姿势。僚楠一看,赶紧退出去。这一次,鲁昭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喟然长叹了一声,继续睡觉。僚楠心里有数了。到了第二天晚上,他再去侍寝,又跟鲁昭公说:“季孙的事,您能给我一个答复吗?”鲁昭公说:“这种事情,不是你这种小人应该问的。”僚楠说:“我自己哪里敢问,早就跟您说过了,那是三位公子要我问的嘛!”鲁昭公说:“他们有什么事不能自己来跟我说吗?”僚楠一听,有戏!回去之后便告诉了公为等人。三位公子一合计,推举公果进宫亲自找鲁昭公汇报。父子俩关起门来谈了一晚上。以这天晚上为起点,倒季运动开始走上快车道。但是鲁昭公万万想不到,这对他来说也是一条不归之路。【鲁昭公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公元前517年秋天,鲁昭公先后秘密召见大臣臧孙赐、郈昭伯和子家羁,直截了当地向他们询问对倒季一事的意见。三个人给出的回答各不相同。臧孙赐认为时机尚未成熟,难以成事;郈昭伯认为大有可为,极力怂恿鲁昭公动手;子家羁和季孙意如没有发生过直接冲突,他告诉鲁昭公:“您别轻信那些人的话,他们不过是想借您的力量达到自己的目的。事情万一失败,他们就会将罪名全部推到您身上,自己躲得远远的。恕在下直言,公室失去权力已经很多代了,早就没有了群众基础,想要成事是很难的。相比之下,季氏的根基很牢固,建议您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惹祸上身。”鲁昭公沉默了半晌,说:“你退下吧。”子家羁说:“您的计划我已经听到了,如果我现在回去,万一机密外泄,我就说不清了。所以在您开始行动之前,就让我住在宫中,多陪陪您吧!”后世史学家一直弄不明白,鲁昭公知道联络臧孙氏、郈孙氏和子家羁,为什么会漏了叔孙氏和孟孙氏?要知道,真正能够和季孙意如抗衡的,只有叔孙、孟两家啊!如果说孟家的态度不明确,那么叔孙婼和季孙意如无疑是对立的。在这个关键时刻,鲁昭公应该听听叔孙婼的意见才对。比较合理的解释的是,一直以来,鲁国的大权都由三桓掌握。虽然三桓之间也存在诸多矛盾,但是在针对公室的问题上,利益却是一致的。鲁昭公正是对这点有清醒的认识,才没有和叔孙婼打招呼。他选择动手的那一天,叔孙婼“正巧”不在曲阜,而是在阚地(叔氏领地,在今山东省境内)打猎。值得肯定的是,鲁昭公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不但叔孙婼没有觉察到任何异动,季孙意如也是完全蒙在鼓里,不知道危险临近。九月十一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季家大门的几名守卫揉着惺忪的睡眼,正在等待换班。突然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仔细看时,只见季公若带着几名随从快速走来。“把门打开。”季公若简短而明确地命令道。守卫刚想问两句,每个人的脖子上已经架了一把寒气逼人的利刃。季公若招招手,从黑暗中又跑出十几名武士,以极快的速度打开大门,放下吊桥。季公若抄起一根斜插在墙上的火把,走到吊桥上,朝着灰蒙蒙的天空挥舞了两下。回应他的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轮声,不多时,数十辆战车辚辚而至,紧随其后的是上千名全副武装的步兵,如同洪流一般涌进季家大门。负责前院警备任务的季公之听到异响,来不及穿衣服,跑出门一看,惊得目瞪口呆,一边大喊“敌人来袭!”一边朝着内院奔去。刚跑两步,一支长箭倏然而至,从后向前穿透了他的脖子。正是这声“敌人来袭”救了季孙意如的命。季家内院的防卫远比外院严密,驻守的武士虽然不多,却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反应十分敏捷。他们迅速熄灭火把,闩上院门,堆好沙包,打开水闸,将护院沟注满水。一部分人拿着弓箭登上院墙,一部分人埋伏在院门内警备,一部分人拿着水桶准备应对火攻,还有一部分则涌到门楼上,等候季孙意如的到来。这种情况下,若是强攻,势必伤亡惨重,而且难以得手。这时天已经大亮了。鲁昭公立在戎车之上,手持宝剑,身后是全副戎装的臧孙赐、郈昭伯和子家羁,黑色的“鲁”字大旗迎风飘扬,倒也颇有气势。季孙意如在几名贴身护卫的簇拥之下登上门楼,要求和鲁昭公进行对话。郈昭伯将手的长戈一举,喝道:“国君在此,你少废话,速速开门投降!”季孙意如没理他,朝着鲁昭公作了一个揖,说:“国君亲自来讨伐我,想必是认为我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即便是那样,我也有受到审判的权力,我请求带着家臣到沂水边上等候您审判。”这话不无道理,季孙意如即便有罪,也要有个说法,大可以堂堂正正地谴责或讨伐他,像鲁昭公这样直接带着人来偷袭,显然不是国君所为,反倒像是强盗的行径。鲁昭公早就料到他有这么一问,也不跟他讲道理,面无表情地说:“不行。”季孙意如又说:“那么,就让我离开曲阜,自囚于费邑,听候发落。”“也不行。”鲁昭公心里冷笑,你当我是傻瓜,让你回到费邑,那还不是放虎归山?“那就请您把我流放到国外吧!我愿意放弃一切,让我带着五乘随从离开就行。”季孙意如说。五乘随从,即便算上车夫也不过十五人,委实不多,这个要求一点也不过分。子家羁马上拉鲁昭公的袖子,说:“答应他吧!季氏已经当权多年,一直致力于收买民心,依附他的人很多。现在这样拖下去,恐怕夜长梦多,不如快刀斩乱麻,答应他的要求。只要他离开鲁国,就再也掀不起风浪,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郈昭伯听到了,连忙说:“万万不可,今天如果不杀他,日后必为后患!”子家羁说:“季孙意如已经将自己的条件一降再降,我们再不答应他,就显得我们得理不饶人,有理的事也变成没理了,他们必定同仇敌忾,负隅顽抗,想杀他只怕没那么容易。”鲁昭公犹豫不决。从心里面讲,他是赞同郈昭伯的意见的,但是如果强攻,确实又没有把握。这个时候鲁昭公才想起,如果事先得到叔孙、孟两家的支持,事情必不至于做得如此夹生。更重要的是,现在不能让季孙意如有机会拉拢叔孙、孟两家,否则麻烦就大了。想到这一层,他对郈昭伯说:“麻烦您去孟家跑一趟,将何忌请过来助阵如何?”何忌就是仲孙何忌。一年之前,孟氏的族长仲孙貜(jué)去世,其子何忌继承家业。据说,仲孙貜去世之前,曾经将何忌与其弟南宫敬叔交给一个名叫孔丘的人,让孔丘当他们的老师,负责教他们学习周礼。但在当时,何忌仅仅是个十四岁的小孩,家政自然是交给列位家臣打理,孔老夫子(当年三十一岁,也不老)估计也说不上话。郈昭伯一愣,立刻明白鲁昭公是什么意思。他自己掂量了一下,现在要逼季孙意如引颈就戮,单凭眼下这些人的力量远远不够,如果能够得到孟家的支援自然最好,否则胜负还很难预料。于是答应了鲁昭公的要求,前往孟家搬救兵。他们不知道,就在这个时候,叔孙家已经有了行动。叔孙婼在阚地打猎,将家务事交给司马(家里的司马,非鲁国司马)鬷(zōng)戾打理。听到鲁昭公讨伐季氏的消息,鬷戾将家臣们召集起来,问大家有什么意见。大伙全都摇头,不敢回答。鬷戾说:“我们是叔孙氏家臣,确实不该过问国家大事,但眼前发生的事情,不由得我们不操心。这样吧,我换个问法——你们觉得季氏生存或消灭,哪个对我们更有利?”这次问到点子上了,大伙齐声回答:“如果没有季氏,那也就没有叔孙氏了!”三桓唇齿相依,如果去掉一桓,公室必定坐大,再依次收拾另外二桓,并非难事。因此,即便叔孙氏、季氏两家平日里不和,在这个关键时刻,还是应该帮季氏一把的。“既然这样,”鬷戾说,“那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请大家拿起武器,穿好盔甲,列队整齐,准备去救季氏!”当郈昭伯来到孟家,孟家其实也在观望。听到鲁昭公的宣召,孟家人的想法和叔孙家有所不同,他们并没有唇亡齿寒的意识,而是单纯地考虑:以目前的状况,究竟哪一方的胜算更大?谁更有可能赢,他们就帮谁。为此,他们一边将郈昭伯稳住,一边派了几名探子登上曲阜的城墙去探看形势。探子们正好看到叔孙氏的族兵摆开战斗队形,朝着公室部队发动进攻。自从将近半个世纪以前季孙宿“作三军”以来,鲁国的正规军就基本由三桓把持,所谓公室部队不过是公宫卫队,人数不多,装备不齐,训练不足,而且缺乏战车,怎么可能和精锐的叔孙氏族兵相抗衡?双方刚一接触,公室部队便溃败了。探子将这个情况一回报,孟家立刻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们逮捕了郈昭伯,将他带到曲阜南门公开斩首。消息传到鲁昭公耳朵里,他惊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不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半个时辰之前他还似乎掌握了季孙意如的命运,半个时辰之后就一败涂地,绝无挽回的机会。他带着人慌慌张张地跑回宫中,胡乱收拾了一些东西,准备出逃。关键时刻,还是当初那个劝他不要轻举妄动的子家羁沉得住气,劝他说:“您是堂堂国君,为什么要逃跑?季孙意如追究起责任来,您就推给我们几个臣子,说是我们劫持了您,让我们负罪出逃好了。您好好地呆在宫中,季孙意如也不敢把您怎么样。”鲁昭公叹道:“我不忍啊!”后人的理解是,鲁昭公这个不忍有两层意思:一是不忍推卸责任,二是无法再忍受在季孙意如的淫威下苟延残喘。鲁昭公临行前,和臧孙赐跑到公墓中,抱着祖宗的墓碑大哭了一通,然后带着一群失意的大夫投奔齐国而去。他在鲁国做的最后一件事倒是符合周礼的规定:“去国则哭于墓而后行。”这也算是给了祖宗一个告别。九月十二日傍晚,鲁昭公一行抵达齐国境内。齐景公获知消息,一边派人安排鲁昭公到平阴居住,一边马上从临淄出发,亲赴平阴为鲁昭公接风洗尘。鲁昭公受宠若惊,顾不得舟车劳顿,坚持前往迎接齐景公,结果两个人在黄河东岸的野井相见了。齐景公先是对鲁昭公的遭遇表示慰问,然后对鲁昭公前来迎接表示了惶恐之意,说:“这可真是寡人的罪过啊,安排您在平阴相会,就是不想让您太劳累,谁知道您竟然……这太让寡人过意不去了。”鲁昭公还能说什么?一个失去国家的国君,在邻国的土地上受到如此隆重的接待,除了感激涕零,他还能说什么?接下来,齐景公又对他说了一句话,那就不只是让他感激了。齐景公说:“沿着齐、莒两国边界以西,寡人将划出一千社给您,作为您的安身之所。只要您一声令下,讨伐季孙意如,寡人将倾齐国之力,唯命是从。”古代以二十五户为一社,千社则是两万五千户,相当于一个小国了。鲁昭公喜出望外,对着齐景公就要下拜。齐景公却一把拉住他,说:“您别见外,季孙意如以下犯上,人神共怒。您的忧患,就是寡人的忧患。”齐景公的殷勤让鲁昭公君臣有了一种回到家的感觉。只有子家羁对此不以为然。齐景公走后,子家羁对鲁昭公说:“您不应该接受齐侯的馈赠。区区千社,怎能跟鲁国的社稷相比?您现在接受了齐国的千社,就等于是齐国之臣了,谁还会为您复国而奔波努力?再说了,别看齐侯把话说得漂亮,却是个言而无信的人,您还不如早作打算,投奔晋国去吧!”臧孙赐等人都反对子家羁的意见。这些人平日里在鲁国受到季孙意如的欺负,噤若寒蝉,好不容易大起胆子跟着鲁昭公干了一票,却又功败垂成,将那仅存的一点勇气消耗殆尽。现在眼见齐景公愿意提供两万五千户的食邑,顿觉绝处逢生,恨不能抱着齐景公的大腿叫爹爹,哪里还想再为鲁昭公复国而努力?再说了,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即便鲁昭公能够复国,那也只是回去继续当他的傀儡国君,大权还是掌握在三桓手里。季孙意如有可能给鲁昭公一个面子,不跟他为难,但是那些跟着鲁昭公造反的人可就没这个福分,轻则拘役,重则杀头,哪里比得上在齐国当个小地主那般逍遥自在?在臧孙赐的组织下,流亡者们在野井歃血为盟。誓词是这么写的:“我们同心协力,爱憎一致,坚信跟随国君流亡的人是无罪的,仍然留在国内的人是有罪的。让我们坚决地团结在国君周围,不许私通内外的敌人!”虽然写得古古怪怪,意思却很明确,咱们就呆在这里当寓公了,谁也不许擅自行动,跟国内国外的政治势力发生联系。誓词写好后,臧孙赐派人拿着去找子家羁,假传圣旨说这个是按照鲁昭公的意思草拟的,要他在上面签个字。子家羁一看,立刻说:“我不能签,因为我不能认同你们的说法。你们把那些留在国内的人都当作罪人,而我正想与这些所谓的罪人通气,寻找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之道,好让国君能够早日结束流亡生涯。你们要坚决地团结在国君周围,而我更愿意离开他,奔走于鲁国和诸侯之间,那样的话,国君才有可能早日回国,光在这里坐而论道,是不会有结果的。你们说要爱憎一致,可你们安于流亡的生活,我却只想着鲁国,又怎么敢和你们爱憎一致?要我说,你们为了一己之私,让国君陷于颠沛流离,世上没有比这更大的罪过!”子家羁坚决没有在盟书上签字。且说鲁国国内,叔孙婼得知鲁昭公被逐,匆匆结束在阚地的狩猎,赶回曲阜。季孙意如一见到他,便行“稽颡(sāng)”之礼,带着哭腔说:“您要我怎么办才好,您要我怎么办才好?”所谓稽颡,乃是双膝下跪,以额触地的大礼。一般只在家有丧事时才行稽颡之礼,又称为凶拜。叔孙婼也没扶他,冷冷地说:“人谁无一死?您因为驱逐国君而一举成名,子子孙孙都不会忘记,难道不觉得可悲吗?您已经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我还能把您怎么样?”季孙意如哭丧着脸说:“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不是我的意愿。拜托您为我斡旋,如果让我还有机会侍奉国君,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说着忍不住大哭起来。要说季孙意如的演技,当世无出其右。叔孙婼开始还觉得他是在装,可是看到他哭得稀里哗啦,一把鼻涕一把泪,上气不接下气的,便又觉得他可能真的很难过。叔孙婼是个厚道人,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您若真是有悔改之意,我愿意为您去齐国把国君请回来。”季孙意如马上不哭了,说:“那就麻烦您亲自跑一趟!”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叔孙婼这个时候去见鲁昭公,是冒了很大的风险的。一则他的家臣参与了驱逐鲁昭公,鲁昭公会怎么样对他,是个未知数;二是臧孙赐等人刚刚宣过誓,将一切居守国内的人视为罪人,必欲除之而后快。为了保密起见,叔孙婼没有带任何随从,只有一名车夫给他驾车。通过子家羁的穿针引线,他在平阴见到了鲁昭公。君臣二人说了什么话,史料没有太过具体的记载,只知道叔孙婼给了鲁昭公一个承诺:“下臣将平定国内的动乱,恭迎主公回国!”而鲁昭公对于叔孙婼给出的承诺,无疑是怦然心动的。君臣二人密谈了一夜。子家羁负责会谈的安全保卫工作,在鲁公馆周围布下层层防线,许进不许出,但凡企图接近公馆的人,不问原因一律拘捕。然而,即便如此,臧孙赐等人还是得到了消息。消息从何而来,读者尽管大胆猜测,总之有一个人摆脱不了嫌疑,那就是季孙意如。臧孙赐派了一大批刺客埋伏在叔孙婼回国的必经之路上。跟臧孙赐一起盟誓的鲁国大夫中,有一位名叫左师展的,突然良心发现,将这件事报告了鲁昭公。鲁昭公大吃一惊,紧急安排叔孙婼改变路线,取道铸城(齐国地名,今山东省境内)回国,避开了臧孙赐等人的追杀。叔孙婼从齐国捡了一条命回来,马上去找季孙意如,要他安排有关迎驾事宜。季孙意如的态度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不冷不热地说:“这件事啊,等等再说吧,现在不着急。”和当初稽颡痛哭的季孙意如判若两人。“什么?”叔孙婼这才感觉到自己上了季孙意如的当。联想起此行的种种凶险,他蓦然明白:原来季孙意如哄着他去齐国,不是为了迎接鲁昭公,而想让他送命啊!他本人上当便也罢了,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他在平阴亲口对鲁昭公许下的诺言,原来不过是一纸空文。世人会怎么看他?史官会怎么写他?人们会不会认为,他的家臣参与驱逐鲁昭公,其实是他暗地里指使?而他去阚地打猎,只不过巧妙地避开了要他亲自作决定的尴尬?那样的话,他叔孙婼岂不是成为了和季孙意如同流合污的卑鄙小人?叔孙婼越想越气,死死地盯住季孙意如,看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季孙意如则摆出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的姿态,若无其事地应对着叔孙婼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叔孙婼恨不得抽出宝剑,当场给季孙意如一剑。但是他忍住了。回到家之后,叔孙婼将自己关在卧室里,斋戒沐浴,不再进食。七天之后,也就是公元前517年十月十一日,鲁国著名的外交活动家叔孙婼因绝食而去世了。在那个礼崩乐坏的年代,叔孙婼是少数能够保持政治节操的人,他或许迂腐,或许不合时宜,或许没能认清形势,但是他为人坦荡,忠于自己的理想信念,为后世所称道。继承叔孙氏家业的,是叔孙婼的儿子叔孙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