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一直活在春秋战国》全集(Zei8-34

河南人的拆迁效率很高,半个时辰之后,士匄行色匆匆地来到宾馆,四面围墙基本上都拆得差不多了。子产带着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表情接待了他。士匄指着门外的断壁残垣:“你们这是干什么?敝国由于管理不善,盗贼横行,因此派人修缮楼堂馆所,故意将大门造得很高,围墙筑得很厚,就是为了不让贵宾们受到骚扰。现在您拆毁了围墙,虽然您的武士能够防备盗贼,但是让别的国家的宾客怎么办呢?寡君特意派我来请教拆墙的原因!”问完这句话,士匄便下意识地挺直了身子,气沉丹田,严阵以待。子产的口若悬河,他是领教过的,不敢有丝毫怠慢。“关于您提的问题,”子产清了清嗓子,“请允许我解释一下——郑国是个小国,不幸处于大国之间,大国对我们总是要求多多,而且没个准信,因此我们的国君不敢安居,挖地三尺地搜罗了全国的财富,前来贵国朝觐。(士匄感到一股怨气袭来)不巧贵国的办事人员忙于事务,无暇接见我们,而且也没告诉我们什么时候能够接见。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既不敢献上财礼,又不敢让它们日晒夜露,害怕时而干燥时而潮湿导致货物腐朽。如果要将这些财礼送到贵国的府库中,必须经过在庭院中陈列的仪式,而贵国又没有任何安排,所以只好自作主张,推倒围墙,以陈列礼品。(士匄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听说,当年晋文公做盟主的时候,宫殿造得非常低小,没有可以眺望远方的高台,但是把接待诸侯的宾馆修建得又高又大,好像现在君侯的寝宫一样。宾馆内部的库房马厩都被加以修缮,司空按时整修道路,泥瓦匠定期粉刷墙壁。各国的宾客来到,甸人(官名)点起火把,仆人巡视宫殿,车马各有安置,宾客的随从有人替代,车辆管理员为车轱辘加油,各司其职,各负其责。晋平公就算再忙,也从来不让宾客耽搁等待,也没有听说他为此而荒废政务。他关心宾客的悲喜,时时加以安抚,对宾客不知道的事情加以教导,缺乏的东西慷慨周济。宾客来到这里,就好像回到家里一样自在,哪里有什么忧患?不怕抢劫偷盗,也不怕干燥潮湿!(这一拳打得士匄眼冒金星)可是现在呢,晋侯的铜鞮宫(宫殿名)延绵数里,而前来朝觐的诸侯住的房子就好像奴隶宿舍,门口进不去车子,又不能翻墙而入。盗贼公然横行,传染病也趁机肆虐。宾客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获得接见,如果还不拆毁围墙,就没有地方收藏财礼,那罪过就更重了。(又是一记老拳!)我小心翼翼地问您一句,到这里来有什么指示?听说晋侯因为鲁国的丧事而伤心,我们对此也是十分悲痛啊!如果您能够为我们引见一下,献上我们的财礼,我们马上修好围墙就回去,而且会记得您的恩惠,不敢有半点埋怨!”子产说着,朝士匄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士匄恰似刚刚回过神来似的,赶紧回礼,说:“您言重了,我马上回去转达您的意见。”说完整理好帽子,急匆匆地走了。士匄回到宫中,将情况向晋平公如实汇报,晋平公哑口无言。赵武说:“人家说得有道理啊!我们确实做得很差劲,让诸侯住在这么破旧的院子里,这是我们的罪过啊!”请士匄回去向郑国君臣表示歉意。第二天一早,晋平公便接见了郑简公,不但礼仪有加,而且举行了盛大的宴会来慰劳他。郑简公临回国的时候,晋平公还回赠给他一大笔财礼,又派人重新修建接待诸侯的宾馆。叔向看在眼里,感慨地对家臣说:“看看,你们现在知道口才的重要性了吧!子产善于辞令,诸侯都因他而得利。诗上说,辞令和睦,百姓团结;辞令动听,百姓安定。子产深谙此道啊!”【刚柔并济,扬长避短的政治纲领】回过头来说说郑国的事。良驷之争以良霄的失败而告终,然而如前所述,从客观上讲,最大的赢家不是公孙黑,也不是驷带,而是一贯不瘟不火的子产。无论从政治声望上,还是从政治排名上,现在都应该轮到子产接替良霄的位置,成为郑国的执政了。然而,当罕虎提出这一毫无悬念的动议时,仍然有一个人表示反对,那就是子产本人。他对罕虎说:“国家弱小,而且接壤大国,再加上各大家族势力庞大,受到国君宠爱者甚众,我很难治理好。您德高望重,管理有方,还是请您来吧!”罕虎心想,这怎么行呢?我既做当国,又做执政,这不是坏了郑国的规矩吗?再说了,诚如你所言,郑国的形势很复杂,外有大国,内有豪族,那就更不能由我一个扛着,你得帮忙啊!他拍着胸脯说:“您放心好了,我会带个好头,带领大家都听从您的命令,我不相信还有谁敢冒犯您?请您好好辅佐国君吧,国家没有大小之分,只要小心应付大国,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子产再推让就显得虚伪了,他郑重接受了罕虎的提议,接任郑国的执政。子产上台的第一件事,就是任命丰氏家族的公孙段为卿。前面说过,郑国的七穆之中,罕氏、驷氏和丰氏三大家族是由一母所生,关系相较其他四穆更为密切。加上罕氏当国,驷氏刚刚打败良氏,三大家族的势力如日中天。子产这样做,无疑是在向三大家族示好,希望以实际行动获得他们的支持。不要笑子产势利,政治就是各种势力磨合妥协的艺术,在宗法观念占统治地位的封建社会,想要办点事情,没有宗族势力的支持是不可想象的。任命的过程中发生了一点小意外。当宣读任命的太史来到丰府,公孙段郑重其事地说:“请您回去转告执政,鄙人才疏学浅,不敢担当此任。”太史开始认为这是一种程序上的客套,并未在意,也打着官腔说:“哪里哪里,您是德高望重,众望所归啊!”如此推来推去几次,太史才发现公孙段并不是客套,而是真心实意的不想当大官。“既然如此,那我就回去复命了。”太史说着,退出了丰府。接着更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太史回到子产那里,刚把情况汇报完,公孙段的家臣就尾随而至,拉着太史的袖子说:“我家主人请您再回去宣读一次,他又改变主意了。”“啊?”太史心里泛了老大一个嘀咕,这唱的是哪出戏啊?他看看公孙段的家臣,又看看子产,正在犹豫之间,子产说话了:“那就麻烦太史再去一趟吧!”太史第二次来到丰府,将任命向公孙段又宣读了一次。“等等!”公孙段突然打断太史的话,“我考虑再三,还是不能接受任命。”太史差点跳起来,他费了很大力气才强忍住怒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丰府。子产听完太史的汇报,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但他很快冷静下来,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公孙段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是刻意向世人表现他的谦逊,还是以一种恶作剧的方式向他这个新上任的执政示威?如果是前者,那也未免表演得太拙劣;如果是后者,那就必须要引起重视了。正在思索之际,公孙段的家臣竟然又出现了!只见他支支吾吾地在太史耳朵旁边说了一阵,太史的眼睛瞪得老大,连连摇头。子产看在眼里,心里豁然开朗,也不待太史说话,朝着他点了点头,意思是: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你去吧!太史第三次来到丰府。这一次,公孙段没有再推脱,痛痛快快地接受了任命,并且马上跑到宫里向郑简公谢恩。这件事之后,子产对公孙段下了一个基本的定论:此人不可信任,必须严加防范。为此,子产采取了两方面的措施:第一,将公孙段在众卿之中的排名提升到第三,仅次于自己。这既是怀柔,又是加强监控,将公孙段紧紧控制在自己直接掌控的范围内,不让他有作乱的机会。第二,每次派公孙段办事,子产都会主动提出,如果事情办得好,就赏给他一块土地。对于第二点,很多人都表示不理解,子大叔就是其中之一,他问子产:“国家是全部人的国家,您为何单单拿东西去赏赐他一个人?”子产回答:“世界上哪有无欲无求的人?让他们满足欲望,然后才好去办事而取得成功。国事之成败,在于主政者如何用人,他们的成功也就是我的成功啊。至于土地,那有什么好爱惜的,就算赏赐给他,又能跑到哪里去?”子大叔说:“话虽如此,就怕四方的邻国对此有议论啊!”子产说:“我这样做,是为了群臣的团结,而不是让他们互相分裂闹矛盾,邻国又有什么好指责的呢?我们的祖上曾经说过,安定国家,必先安抚大族。我执政未久,还是先安抚大族,再看他们的言行吧!”说来也怪,公孙段接受了两次子产的特殊奖励,第三次便不敢接受了,甚至将前两次收受的土地都退回来,并且主动要求与别的同僚同样待遇。《左传》这样记载:“伯石(公孙段字伯石)惧而归邑。”后人评价,单此一个“惧”字,足以见子产手段高超。这也是中国人特有的智慧,宽大到了极点,纵容到了极致,被优待的那个人只要不是个傻瓜,就会不自觉地心里发毛: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是不是对我不满意,想要整我啊?进而想到,这个人笑里藏刀,城府很深,我还是小心为妙。子产收到公孙段退回土地的申请,不动声色地说:“土地是国君赏赐给您的,国君言出必行,请不要再提这事了。”公孙段听得冷汗直冒,不敢再说什么。通过这件事,各大家族都体会到了子产的用心良苦,同时也对其产生了敬畏之心。罕虎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为自己选对了人而高兴。解决了上层问题之后,子产开始着手实施自己的新政。子产的新政可以用十六字概括:“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恤,庐井有伍。”都鄙有章:都指城市,鄙指农村,这是强调城乡的区别,将农民禁锢在土地上,确保有足够的人力投入农业生产。上下有服:服即职责,这是强化封建等级制度,使得公卿大夫和贩夫走卒都各安天命,不作非分之想。田有封恤:封指田地的边界,恤指水沟,在田界上挖水沟,一方面便于灌溉,一方面便于清点和界定田地的权属。早在公元前563年,公子騑当政的时期,郑国就曾经开展过兴修水利、整顿田界的活动。子产的封恤,是对公子騑封恤的延续,目的是清查土地,多占者没收,不足者补齐,实现耕者有其田。庐井有伍:庐井是指田间的农舍,伍是指赋税。通过封恤运动,郑国的田界都发生了改变,所以要重新进行人口普查,确定应交的赋税,以免遗漏。不难看出,子产的新政重在加强社会管理,增加政府财政收入,在某种程度上触及了很多人的利益。他执政的第一年,人们在大街上咒骂他:“计算我的衣帽而收费,计算我的田地而课税,谁要杀子产,我就助他一臂之力。”更有人在乡校(公众聚会场所)公然议论政治得失,口无遮拦,动不动就骂人,而且骂得很难听。大夫然明向子产建议,干脆把乡校关了,不让人们瞎议论,否则的话,维稳的工作很不好做。子产的回答是:“为什么要关?人们把工作做完了,就喜欢到那里游玩,免不了会议论政事的得失。这是好事!他们认为是好的,我就推行它;他们认为是不好的,我就想办法改正。他们就是我的老师啊!为什么要关掉它?我听说过以行善来减少怨恨,没听说用权威来防止怨恨的。我难道不知道用权威可以很快制止议论?只不过,这就像是防止洪水一样。洪水如果冲破堤坝,伤人必然很多,连我都不能挽救。与其这样,还不如开一些小口子来加以疏导。至于那些批评我的话,我就当作是治病的药石吧!”然明听了十分感动:“我现在知道,您确实是可以让我一辈子侍奉的人。您所做的事情,大利于郑国,这与只有利于两三位大臣是有着本质区别的。”子产不毁乡校,在中国历史上传为的佳话。据说孔夫子闻知此事,曾经感叹道:“仅此一事,如果有人说子产不仁,我不相信。”我想说的是,一个真正的政治家或政党,如果是站在国家的立场而不是自身的利益上考虑问题,就应该听得进批评,能够正确对待批评,而且能从批评中获得前进的动力。反之,如果站在个人和小团体的立场考虑问题,那就只能算是政治掮客。事实证明,子产的新政是有生命力的。子产执政不到三年,百姓就改变了对他的看法,唱道:“我有子弟,子产教他做人;我有田地,子产为其增加产量;如果子产死了,没人能够继承他的位置!”推行新政的同时,子产注重提拔和使用人才。通过认真考察,他发现大夫冯简子“能断大事”,善于分析问题,查找根源,并作出准确的判断;子大叔举止优雅,文采飞扬;公孙挥善于搜集外交情报,了解各国政令,而且对各国卿大夫的姓氏、官爵、地位、才能等了如指掌,口才也很好;最有意思的是裨谌,此人则善于出谋划策,但是对环境的要求很高——如果是在旷野之中,没有任何干扰,他的思路来得特别快,如果在城市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他就静不下心来,完全没办法工作。掌握了这些人物的特点之后,子产对他们进行了分工。比如说,遇到外交上的问题,子产便先将公孙挥找来,要他提供各诸侯国的最新情报,并且准备几份外交辞令的草稿;然后跟裨谌一道坐着马车到野外去商量,让他策划是否可行;回来后再要冯简子分析决断,形成方案;最后交给子大叔去执行,让他在外交场合谈笑应对。公元前542年十二月,卫国的北宫佗陪同卫襄公出访楚国。经过郑国,子产派印段到棐林去慰问他们,严格执行了周朝的慰问礼仪,用词也恰到好处。为了报答印段的慰问,北宫佗进入新郑拜谢,公孙挥、冯简子和子大叔负责接待,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北宫佗出来之后,就对卫襄公说:“郑国人极其有礼,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以免除大国的讨伐了。礼仪之于政治,有如天热了就要洗澡,用洗澡来驱除炎热,那就没有灾难啦!”后人认为,郑国人办事如此郑重,足见子产领导有方,而且得人善用。话说回来,子产之所以对外交活动如此慎重,也是因为郑国弱小,又处于晋楚两大强国之间,不得不小心周旋吧。子产之所以能够顺利推行自己的新政,与上级的支持是分不开的。按照郑国的政权结构,郑简公相当于幕后的一把手,罕虎是负责决策的二把手,子产则是具体执行的三把手。一、二、三把手之间能够有如此良好的合作,得益于子产的温良恭俭让,也得益于罕虎心胸宽阔,甘当铺路石,还得益于郑简公能给自己一个准确的定位,不胡乱插手政事。据说,郑简公曾经对子产说过这样一番话:“喝酒不能尽兴,钟鼓不能悦耳,这是寡人的责任;国家不得安宁,朝廷得不到治理,对诸侯的外交达不成目的,这是你的责任。你别干涉我寻欢作乐,我也不干涉你治理国政。”郑简公这话说得很有水平,看似撂挑子,实际上是在告诉子产:你尽管放手去干,我不会干涉,但是你要做好,做不好是要担责任的。孔夫子对此评论说:“像郑简公这种喜好,就算抱着乐钟上朝都没问题。”罕虎更是严守自己对子产的诺言,成为子产执政的坚强后盾。据《左传》记载,有一年丰氏家族的另一位后人丰卷准备祭祀先人,想开展狩猎活动,打几头野味来孝敬祖宗。打猎要动用刀兵,必须得到执政的批准。丰卷给子产打了一个报告,子产批复不同意,说:“自古以来,只有国君祭祀才用新猎取的野兽,其他人没有必要那么讲究。”丰卷很生气,回家之后就召集家臣和族兵,想要讨伐子产。罕虎得到情报之后,立刻调集部队制止了丰卷的行动,而且将他驱逐出境。子产再一次表现了自己的宽宏大量。他向郑简公求情,要求不要没收丰卷的田产和住宅。三年之后,他又让丰卷回国,将丰卷的田产、住宅和仆人都归还给他。公元前542年冬天,罕虎想封尹何为首席家臣,负责管理自己的封邑,并就此事询问子产的意见。子产很直接地告诉他:“尹何太年轻了,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担此重任。”罕虎说:“这个年轻人吧,做事很谨慎,对我也很顺从,我很喜欢他,也相信他是不会背叛我的。如果给他这个机会,让他好好学习一下,他必定会有所提高,以后就更会办事了。”“万万不可。”子产连连摇头,“喜欢一个人,就要想办法让他更好。现在您喜欢一个人,却把政事交给他,这就好像一个人连刀都不会拿,你却让他去割东西,我怕他会伤到自己。”罕虎默然无语。子产既然把话说开了,就一股脑说了出来:“您这种喜爱人的方式,其实是害人,还有谁敢企盼获得您的喜爱?想想看,您可是郑国的栋梁,栋梁如果折断,整栋建筑就会坍塌,我也不能幸免。就算是为我个人考虑,我也必须对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您有一匹漂亮的彩绸,会拿给一个压根没有做过裁缝的人去剪裁吗?国君赐给您的封邑,是您的庇护之所,怎么会反而拿给一个学徒去实习呢?我听说过学业有成然后去做官的,没听过把做官当成学习的,您如果一定要这么办,后果不堪设想。这就像打猎,弓马娴熟的人可以轻易获得猎物,如果是让没驾过车、没射过箭的人来干,他一门子心思都在担心会不会人仰马翻,哪里有工夫去考虑猎物的事啊!”说句题外话,后人将“操刀伤锦”作为一句成语,比喻能力太低,不能胜任一件事情,即出于此。罕虎接受了子产的建议。任命首席家臣,本来是他的家事,不用跟任何人商量。他将这件事拿出来问子产,既是出于对子产的信赖,也是想看看子产这个人究竟有多真诚。让他感动的是,子产几乎是没有任何保留地给了他意见。他拉着子产的手:“您说得太好了!在您的面前,我真是显得太无知了。我听说,君子力求知道大事和未来的事,小人只求知道小事和眼前的事。我就是小人啊。衣服穿在我身上,我知寒知暖,会慎重地对待它;封邑是用来庇护家族的,我却随意处置。如果不是您点拨,我还没意识到这些。原来我说过,您治理郑国,我打理好自己的家事就行了。现在我知道这是不够的,我向您郑重请求,从今而后,即使是我的家族事务,也请您照顾和打理。”子产连忙说:“您言重了。我只不过是心里觉得有危险的事,就把它告诉您了。”顺便说明一下,子产是郑穆公的孙子,罕虎是郑穆公的曾孙,按辈分子产是罕虎的叔叔,罕虎以晚辈的口吻对子产说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这件事之后,罕虎和子产之间的关系比原来更密切了,子产处理政务,也比原来更得心应手了。一年之后,也就是公元前541年,郑国再度发生家族纷争。冲突的双方分别是驷氏家族的公孙黑和游氏家族的公孙楚。《左传》记载,大夫徐吾犯(徐吾为氏,犯为名)的妹妹长得十分漂亮,和公孙楚已经订婚,并且接受了男方的聘礼。不料公孙黑也看中了徐吾家小妹,依仗家族势力强大,强迫徐吾犯将妹妹嫁给他。徐吾犯很紧张,跑到子产那里去诉苦。子产的回答有点无奈:“出现这样的事情,说明国家的政治出了问题,不是你一个人的忧虑。这样吧,我们把选择权交给令妹,她愿意嫁给谁就嫁给谁,如何?”徐吾犯想,公孙楚都已经订了婚,公孙黑非要插一竿子,曲直是非已经摆在那里,还有必要这样操办吗?但是子产已经发了话,徐吾犯只得遵从,公孙黑和公孙楚也没意见。于是乎,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次“非诚勿扰”就在徐吾犯家举行了。子产和诸位大夫作为特约嘉宾出席了这次盛会。公孙黑的出场令人眼前一亮。这位驷氏家族的后人身形俊美,着装华丽,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子富贵气。只见他手捧一双白璧,雄纠纠气昂昂地走到堂上,将玉璧奉献在案几上,然后自信满满地走了出去。公孙楚则另辟蹊径,穿了一身整齐的戎服,带着一副弓箭,从车上跳下来,径直走到中庭,左右开弓,将摆放在庭侧的两个陶瓶射得粉碎,然后退出中庭,轻轻一跃,在人们的惊呼声中登车而去。徐吾家小妹在房中看到这一切,对保姆说:“子皙(公孙黑字子皙)确实是英俊潇洒,但是子南(公孙楚字子南)更有大丈夫的气概,嫁人就应该嫁子南这样的人,我就选他了。”保姆出来一说,子产便看看公孙黑,意思是:现在你没话可说了吧?公孙黑满脸涨得通红,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徐吾家。回到家里,他命人拿来盔甲,就套在那身漂亮的衣服上,也不带随从,驾上马车直奔公孙楚家。公孙黑的脾气历来暴躁,加上在“驷良之争”中打败良霄后,整个驷氏家族霸气倍增,连罕虎和子产都不太放在眼里,大有老子天下第一之势,这次在女人的问题上输给了别人,又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呢?他在衣甲下暗藏了一把锋利的匕首,打算见到公孙楚就给他一刀,把情敌杀死再去抢徐吾家小妹。生活在乱世之中的人都有一种警惕性。公孙楚听到公孙黑在门外求见,心里明白来者不善,他随手操起武器架上的一支长戈,快步走出来,还没等公孙黑开口,长戈已经刺出。公孙黑也不是等闲之辈,侧身一闪,躲过了这一击。公孙楚一戈刺空,第二戈又至。公孙黑转身就跑,公孙楚紧追不舍,两个人一前一后,在大街上展开了追逐。跑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公孙黑被一辆迎面而来的马车挡了一下,公孙楚正好赶上,长戈出手,狠狠地扎进了公孙黑的左肩。他还想再来一下,马车上跳下来一个人,一把抓住他的戈柄,喝道:“叔父,你想犯死罪么?”那个人正是游氏家族的族长子大叔。封建社会的宗法观念极强,公孙楚虽然是叔叔,在这个族长侄子面前还是得服从,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公孙黑逃跑。公孙黑跑到宫中把这件事稍微改编了一下:“我好心好意去见他,想向他表示祝贺,没想到这个人误会了,还把我刺伤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子产想和稀泥都和不成。他将大夫们召集起来开会,商量如何处理这件事。大夫们众说纷纭,同情公孙楚者居多,然而都害怕驷氏家族的权势,不敢明确表示支持。最后子产判决说:“各有道理,然而就伤人一事而言,公孙楚有罪。”于是命人将公孙楚抓来说:“国家的大原则有五条,你都触犯了。国君在朝,你擅用兵器,这是不畏惧君威;行凶伤人,触犯刑律,这是不听政令;子皙是上大夫,你是下大夫,却不甘居其下,这是不尊重贵人;你年纪不大,缺乏恭敬之情,这是不尊重长辈;拿着武器追逐堂兄(指公孙黑),这是不养亲。但是国君仍对你网开一面,说不忍心杀你,要你赶快离开郑国。你就赶快逃跑吧,逃得远远的,不要再因为违背君命而加重自己的罪过。”后世有人认为,这次判决明显不公,倾向于权贵而不是正义,是子产执政期间的污点。但是从法律的角度来看,公孙黑想杀公孙楚,仅仅是一个念头,还没有付诸实施;公孙楚在这种情况下主动出击,刺伤公孙黑的左肩,确实应该负主要责任。出于对游氏家族的尊重,子产在流放公孙楚之前,先向子大叔通报了有关情况,并且征询他的意见。子大叔说:“这件事情属于国政,不是私事,您为郑国打算,有利于郑国就可以了,有什么疑惑呢?当年周公诛杀管叔和蔡叔,难道不爱他们吗?但是为了巩固王室的地位,这又有什么办法?如果我本人犯了罪,您也要将我绳之以法,何必将游氏诸人放在心上!”管叔和蔡叔是周公旦的兄弟。据《史记》记载,周朝初年,周公旦将他们封到商朝故地,要他们监视商朝的遗老遗少,他们却密谋造反,所以被周公旦杀死。听到子大叔这样表态,子产一方面如释重负,一方面又深感不安,不再说什么,只是向子大叔深深地作了一揖。同年六月,郑简公和众卿在公孙段家里举行盟誓,对公孙楚的犯罪事实进行定性。罕虎、子产、公孙段、印段、子大叔和驷带参加了盟誓。公孙黑得到消息,硬是闯进来,要求把自己的名字写进盟书,而且强迫太史在史书上记下来,称为“七子盟誓”。这是非常无礼的僭越行为。一来有驷氏家族的族长驷带在场,轮不到他发言;二来他的身份只是上大夫,却非要和众卿写到一起,而且号称“七子”,是没有认清自己的地位。在封建社会中,这两条罪名足可以让人一个毁灭。但是子产对此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默认了这一事实。上帝要谁灭亡,必先让其疯狂。在内部斗争中连续打败良霄和公孙楚的公孙黑完全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没有留意子产那看似沉默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凌厉的凶光。【同床异梦的国际会盟】公元前541年春天,楚国令尹王子围在伍举的陪同下对郑国进行国事访问,顺便迎娶公孙段的女儿为妻。对于王子围这个人,中原各国并不陌生。公元前544年,楚康王去世,郑简公和各国诸侯参加楚国新君熊麇的即位仪式,王子围的专横便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公孙挥当时就评论说:“令尹必定会取代楚王,因为松柏之下的小草是很难茂盛的。”公元前543年春天,熊麇派大夫薳罢访问鲁国,以示通好之意。叔孙豹在宴请薳罢的时候问起王子围执政的情况,回答是:“我们这些小人物不过是听听使唤,混碗饭吃,成天害怕工作做不好挨批评,哪里知道什么政事?”叔孙豹以为这是客套话,一再追问,薳罢却三缄其口,讳莫如深。叔孙豹私下对人说:“楚国的令尹恐怕要谋反了,薳罢就是他的帮凶,否则何必支支吾吾,掩盖内情?”果然,这一年秋天,王子围找借口杀掉了大司马蒍掩,将他的家财和土地全部纳入囊中。蒍掩是蒍子冯的儿子,于公元前548年接任大司马,以办事有条理而闻名,被公认为贤臣。他的死引起了楚国政坛的震动,朝野之间议论纷纷,对王子围的胆大妄为感到担忧。公元前542年,卫襄公在北宫佗的陪同下出访楚国,也亲身感受到了王子围的霸道。北宫佗对卫襄公说:“这哪里是令尹?分明是国君的威仪!恐怕他已经有了异心,很快就要付诸行动了。”可以说,王子围想当楚王,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郑国君臣对这位尊贵的客人没有任何好感,派公子挥到新郑城外接待他们,委婉地提出:“城内的宾馆正在修缮,能否请令尹就在城外安歇?”这实际上是不打算让王子围入城。王子围很生气,但是没有办法,只能客随主便,听从了郑国人的安排。只不过在国事访问结束后,王子围提出,为了表示对丰氏家族的尊重(公孙段是丰氏族长),他将要带着全部随从入城迎娶新娘。这个要求合情合理,让人难以拒绝。郑国的大夫们凑到一起商议,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不能再给王子围难堪,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但子产坚持不同意,在他看来,王子围绝不是什么善良之辈,如果让王子围带着数千名全副武装的随从进入新郑,很有可能会发生不测。他派公孙挥再度出城,对王子围说:“新郑是个小城,恐怕容纳不下您的随从。请允许我们清扫地面,就地筑坛,再听命于您。”按照当时的礼节,迎亲之礼应当在新娘家的祖庙中举行。子产不想让王子围入城,所以提出就地筑坛,以取代丰氏家族的祖庙。楚国人当然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太宰伯州犁当场回答说:“承蒙贵国国君看得起我们的王子围,主动提出要将丰氏的女儿嫁给他做妻子。王子围十分看重这件事,出国之前,在楚庄王、楚共王的神庙中郑重告祭,然后才前来迎娶新娘。现在你们提出,就在野外将新娘交给我们,这是将贵国国君的恩惠扔在草丛里了,也是没把我们的王子围当作卿来看待,而且等于让王子围欺骗了先君,无脸回到楚国去。请您一定要慎重考虑。”公孙挥说:“既然您这样说,那我也不绕来绕去了。小国本来没有罪过,但过于信赖大国而不设防备就是罪过。小国很想依靠大国获得安定,而大国却总是包藏祸心来打小国的主意,所以不得不有所防范。我们担心,一旦您的部队入了城,又发生了什么不测,会让诸侯们集体恐慌,全都对大国产生不信任的情绪,这种罪过我们可担当不起。否则的话,郑国就等于是贵国的宾馆,岂敢吝惜丰氏的祖庙?”等于把话挑明了:我们不让那么多人进来,就是担心你们趁机攻取新郑,因为类似的事情,你们楚国人不是没做过。双方相持不下,最后伍举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人还是悉数入城,但是不携带任何武器,连弓箭袋子都口朝下,接受郑国人的检查。这个提议得到了郑国人的赞同。于是同年正月十五日,王子围板着脸进入了新郑,在丰氏祖庙迎娶了新娘,然后便退了出来。王子围没有马上回国。他这次出行,除了访问郑国,迎娶新娘,还有一个重要的使命,那就是代表楚国与各诸侯国在郑国的虢地举行会盟,重温弭兵会盟的誓词,史称“虢(guó)之盟”。虢之盟是卿大夫一级的会盟,与会人员包括晋国的赵武、楚国的王子围、齐国的国弱、宋国的向戌、卫国的齐恶、陈国的公子招、蔡国的公孙归生、郑国的罕虎以及许国、曹国的大夫。这一年,距弭兵会盟已经有五年了。五年之中,各国基本能够遵守约定,没有重大战事发生,天下的百姓因此也度过了相对安定的五年。在这个时候重温誓词,再续前缘,应该说是一件有意义的事。会盟之前,晋国的大夫祁午向赵武建议:“当年在宋国举行弭兵会盟的时候,楚国人已经占了先。现在王子围不守信用,已经天下皆知,您如果不提早防范,恐怕又像在宋国一样,让他占了我们的便宜。屈建号称至诚君子,尚且那样做,何况现在这位是不守信用的惯犯呢?您辅佐国君当盟主,至今已经有七年了,期间两合诸侯,三合大夫,使得齐国和狄人都臣服于晋国,使得中原大地重获和平,军队不再疲于奔命,国家得以安宁,百姓没有怨言,诸侯没有意见,上天不降灾祸,这些都是您的功劳。您有这样的好名声,如果反而被王子围这样的人压住风头,那可就太不应该了,我担心的就是这个!”“赵武受教了。”赵武站起来,朝着祁午作了一个揖,然后说,“当年在宋国结盟,屈建有出头之意,而我有爱人之心,所以才让他占了先机。现在我还是这样的心,就算楚国人又干不守信用的事,也伤害不到我。我坚持以信用作为根本,按照这个去做。这就好比农民种田,只要勤于除草培土,虽然偶尔会有饥馑,最终还是会丰收的。”祁午的担心不无道理。晋楚两国不相伯仲,弭兵会盟中楚国人率先歃血,这次该轮到晋国人在前。但是王子围是出了名的不守信用,很有可能耍花招,在诸侯面前占晋国的便宜。赵武的态度则显得很超脱:谁先谁后并不重要,只要晋国坚持诚信,诸侯终归还是会归附于晋国的。果然,到了将要举行盟誓的时候,王子围提出要简化程序,改为宣读盟书,然后放在献祭的牲畜上面,不歃血。不歃血就不分先后,对于那些对五年前发生的事情仍然耿耿于怀,企图通过歃血仪式寻回自尊的晋国人来说,这个提议很无赖。但是这一切已经在赵武的意料之中,因此他并未在意,同意了王子围的要求。同年三月,盟誓仪式在虢地隆重举行。王子围一出场就给大伙带来一阵议论——他使用了整套的国君仪仗,还有两个人高马大的卫士手持长戈在前面替他开路。按照周礼的规定,只有国君出行,才配使用两名执戈武士开路。王子围此举,无疑是大大地僭越了自己的身份。当时鲁国的叔孙豹就感慨道:“这人可真神气,好像个国君啊!”“是啊!”郑国的罕虎也说,“两名执戈武士都站在他前面了。”“我听说,令尹在楚国都已经住进了蒲宫(楚王的离宫),两名执戈武士又算得了什么?”说话的是蔡国的公孙归生。大伙听了,都低声哂笑。伯州犁在一旁听到这样的议论,心里很不是滋味,插嘴道:“这些东西是令尹这次出来的时候向楚王请求借出来的。”“哦,是嘛?”郑国的公孙挥反应很快,“只怕他借了就不想还了哟!”“这事不劳您操心。”伯州犁也不甘示弱,“依我之见,您还是担心一下你们的公孙黑是否想犯上作乱吧!”公孙黑桀骜不驯,也是举世皆知的事,所以伯州犁有此一说。公孙挥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我也奉劝您一句,贵国的当璧还在那里,借了国君的东西不还,您就不害怕吗?”所谓“当璧”,有一段典故。据《左传》记载:楚共王没有嫡长子,但是有五个宠爱的儿子,不知道应该立谁为继承人,于是拜祭名山大川之神,将一双玉璧埋在宗庙的院子里,祈祷说:“正对着玉璧下拜的,就是神明喜爱的,立他为储君。”然后叫儿子们进来拜祭祖先。结果楚康王两脚跨在了玉璧上,王子围的胳膊放在了玉璧上,王子比和王子黑肱都离得很远。只有王子弃疾当时还小,被人抱进来,两次下拜都正好压在玉璧上。这个故事仅在楚国的显贵圈中流传,“当璧”也就是暗指王子弃疾。公孙挥善于收集外交情报,由此可见一斑。听到公孙挥讲出“当璧”两个字,伯州犁着实愣了一下,气势上已经低了一截。确实,王子围想要当楚王,最大的障碍不是现在台上的侄子熊麇,而是潜在的竞争对手王子弃疾。这件事情,在楚国也是高度的机密,郑国人又如何得知呢?他心里暗自道:“郑国人不可小觑!”齐国的国弱站在后面,听到他们唇枪舌剑,互不相让,长叹了一声,对身边的公子招说:“说实话,我很替这两位操心呐!”他指了指王子围,又看了看伯州犁。公子招说:“是啊,可那两位倒是不操心,似乎还很高兴呢!”“如果他们事先知道,就算有危险也能化解吧?”说话的是卫国的齐恶。他左右看了看,发现宋国的向戌正一言不发地看着台上,便推了推他,道:“您对此没什么看法吗?”“您在说什么?”向戌一脸迷惑的样子,“我可是什么都没听到哟!我只知道,大国发号施令,小国恭敬服从。我保持恭敬的态度,服从领导就行了。”齐恶心想,这都什么人嘛,一味装傻!顿时觉得无趣,又去找晋国的乐王鲋说话。“您听过《小旻》这首诗的最后一章吧,我很喜欢。”乐王鲋说完这句话,就不再搭理他,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卖弄个啥啊?”齐恶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收了回去。《小旻》见于《诗经·小雅》,最后一章是:〖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翻译成现代文:不敢赤手打老虎,不敢徒步涉大河,人们只知道有一种危险,没有想到世道多艰难。还是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吧,就好像站立在深渊旁边,就好像脚下踩着薄冰。乐王鲋的意思很明白,世途险恶,不要只看到别人的危险,要时时警惕,管住自己的一言一行,不要让别人抓着辫子就万幸啦!散会之后,公孙挥跟罕虎谈起这件事,将各国大夫作了一番点评:“叔孙豹就事论事,言辞准确而委婉,向戌言简意赅,合于礼仪,乐王鲋洁身自爱而且谦恭有礼,您和公孙归生说话得体,都是有福之人。齐、卫、陈国那几位则恐怕不得善终:国弱替人忧虑,纯属瞎操心;公子招有点幸灾乐祸;齐恶知道忧患却不会引起重视。但凡喜欢杞人忧天的,人家有难而自己高兴的,明知忧患而无动于衷的,都不可避免招来忧患。这三位大夫有了招来忧患的先兆,忧患岂能不来?”现在明白中国人为什么如此世故圆滑了。早在两千多前年的春秋时期,人们便已经熟知如何打官腔,如何把话说得天衣无缝,如何装傻让人家摸不清自己的真实意图……读史越深入,对我们的祖先的景仰之情便越滔滔不绝,唯一感到疑虑的是,如果所有人都像向戌们一般滴水不漏,这个世界岂不是变得很无趣?虢之盟是继弭兵会盟之后的又一次重要国际活动。如前所述,虽然晋国和楚国各怀心思,暗中较劲,会议的主旋律仍然是好的。各国卿大夫会聚一堂,重温了誓词,交流了经验,增进了感情,大家纷纷表示,要在赵武元帅和王子围令尹的正确领导下,坚持弭兵会盟确定的各项原则,以务实的工作态度,将国际间的和平与协作不断推向深入。该表的态表了,该喊的口号喊了,正当大伙儿打点行装,准备散会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山东的莒国派使者十万火急地赶到虢地,向大会报告,就在半个月前,鲁国的权臣季孙宿率领大军入侵莒国,攻占了郓城。也就是说,这边厢叔孙豹代表鲁国宣誓和平,那边厢鲁国的军队正在攻打莒国的城池,抢占莒国的土地。这是典型的阳奉阴违!王子围得到这个消息,马上跑去找赵武商量,要给鲁国人一点惩罚。“我们会还没开完,鲁国就侵略莒国,分明是亵渎盟约,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如果不给他们惩罚,别的国家必然效尤,天下又要大乱了。”王子围气呼呼地说。赵武也觉得鲁国人做得很过分。自古以来,顶风作案乃从政之大忌,那些饱读诗书的鲁国人怎么会不明白这点呢?他对王子围说:“我赞同您的意见,必须要给鲁国人一点惩罚,否则没办法给各国一个交代。”“那好,就把鲁国派来参加会议的使者杀掉吧!”王子围很干脆地说,并且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赵武吓了一跳。他心里想,这惩罚也未免太重了。且不说叔孙豹是鲁国的“三桓”之一,位高权重,杀了他势必引起鲁国乃至各国的反感;就算从这件事情本身而言,季孙宿侵略莒国,叔孙豹也未必知情,因为季孙氏的罪过而杀叔孙氏,岂不是头痛医脚,搞错了对象?赵武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王子围,只见此人满脸杀气,正摆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他不禁暗暗后悔,早知道王子围是做这样的打算,一开始就不附和他了。自从晋文公称霸以来,近百年间,鲁国一直是晋国的忠实盟友。叔孙豹多次到访晋国,为加强两国之间的联系与沟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并且与晋国众卿建立了良好私交,是“晋国人民的老朋友”。再加上叔孙豹为人谨慎,口碑甚好,无论从理性上还是从感情上,赵武都没有想过要拿叔孙豹开刀。“此事非同小可,容我考虑考虑,明日再和令尹商量。”他使了个缓兵之计,暂时将王子围打发走了。晋人自古有生意头脑。王子围和赵武谈话的时候,乐王鲋正好在一旁侍立,这个精明的晋国人马上嗅到了商机,他一转身就跑到叔孙豹的住处,将两个人的谈话内容告诉了叔孙豹,说:“您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了,但是我能想办法让赵元帅不杀你。只要赵元帅坚持,楚国人也没办法,您的性命就保住了。”“哦?”叔孙豹的反应还和平时一样慢条斯理,他把玩着案上的一只玉杯,老半天才对乐王鲋说,“如果是那样,我就太感谢您了。”“您瞧瞧,这样说就见外了吧?”乐王鲋爽快地笑道,“不过话说回来,我救了您,您如果将现在系着的那条腰带赠送给我,我是不会反对的。”一条腰带换一条命,这生意听起来很划算。叔孙豹却听出了乐王鲋的弦外之音,不觉微微一笑,顺着他的话说:“大夫的意思是,我的性命就值一条腰带?”“哪里,哪里?您可是鲁国的栋梁,千金之躯……不,万金之躯。”乐王鲋一听叔孙豹还会开玩笑,以为他已经答应,心里顿时乐开了花。“话虽如此,我的这条腰带却是友人所赠,不能轻易送人。”没想到叔孙豹话锋一转,又将他从美梦中拉了回来,“大夫请回吧,好意我心领了。”乐王鲋灰头灰脸地走了。叔孙豹的家臣梁其踁一直在幕后听着两个人的对话,这时走出来埋怨叔孙豹:“钱财不就是用来保全性命的吗,您怎么突然爱惜起钱财来了呢?”叔孙豹说:“我们来参加国际会议,为的是保卫社稷。如果我用钱财来逃脱性命,鲁国还是免不了要遭受惩罚,这就不是保护社稷,而是将祸水引向社稷了。人家里之所以要筑墙,是为了防范盗贼之流;墙壁有了裂缝,这又是谁的罪过?我本来是保卫社稷的,结果却害了社稷,我的罪过岂不是比那烂墙还大?”梁其踁跺脚道:“要怪也只能怪季孙宿啊!”“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很恨季孙宿,但是鲁国有什么罪呢?这些年来,一直都是季孙守国,叔孙在外,已经成为惯例。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又该去怨谁?只能怨自己命不好罢了。只不过那个乐王鲋贪财好货,如果一点也不满足他,恐怕还会没完没了。”叔孙豹说着,命人将乐王鲋的家臣叫过来,当着他的面从衣服上撕下一条长布交给他,“身上的腰带太窄了,只能撕衣服给你的主人另做一条。”事情不知为何传到了赵武的耳朵里,这个一直为如何处置叔孙豹而纠结的人似乎突然找到了答案:“面临灾难而先想到国家,是忠;意识到危险而不离职守,是信;为了国家的利益而忘记死亡,是贞;思考问题从忠、信、贞出发,这就是义。这样的人,难道我们还要杀掉他吗?”当天晚上,赵武好好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想,准备了一肚子长篇大论。第二天早上,当王子围再度催促他下决心杀死叔孙豹的时候,赵武委婉地拒绝了他的要求,说:“鲁国确实是有罪,然而它的办事人员叔孙豹没有逃避灾难,他在您的威严之下承认了错误,甘于接受惩罚。”一顶高帽子送过去,王子围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不少。“但我建议您赦免这个人。”赵武趁热打铁,“这样的话,您可以用这个人为榜样来教育楚国的群臣。您想想看,如果您的官吏在国内不怕困难,在国外不逃避责难,国家还有什么忧患?国家之所以安定,是因为有贤能之士。叔孙豹就是鲁国的贤能之士,我才斗胆向您求情,希望您能够赦免他,以安定楚国的贤人。您如果赦免了有罪的国家,又赏识它的贤人,如此一来,哪怕楚国地处偏,诸侯也会望而归服。”再看王子围,正捏着胖胖的三层下巴沉思,看来是听进去了。赵武进一步说:“就鲁国入侵莒国这件事而言,也不是什么大到不得了的罪过。疆场上的土地,时而属于这个国家,时而属于那个国家,什么时候有过定主?古代的三王五伯为各国划定边疆,设置标志,而且在法令上写明非法越境就要受到惩罚。饶是如此,虞舜也出征过三苗国,夏启则灭掉了观氏和扈氏,商朝诛杀了姺氏和邳氏,就算是咱们周朝,也吞并过徐国和奄国。自从王室衰落,诸侯争相扩张,交替称霸天下,难道又有什么一定的规矩吗?抓大放小,关注大的祸乱而不计较小的过失,这就足以成为盟主了,哪里管得了太多?边境被侵略的事,哪个国家没有经历过?如果吴国和百濮部落有机可乘,楚国难道会拘泥于盟约,不趁乱而入?鲁国和莒国争夺郓地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楚国就不要过问,诸侯也不要烦心了。请您考虑一下。”赵武这段话,说白了就一个道理:弱肉强食本是世间常态,不值得大惊小怪。在他的坚持下,王子围终于被说服,放了叔孙豹一马。公元前541年四月,虢之会终于落下帷幕。按照中国人自古以来的习惯,正事办完之后,照例是开怀痛饮。首先是王子围设宴招待赵武。这位野心勃勃的楚国令尹在席间赋了《大明》的第一章:〖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难忱斯,不易维王。天位殷适,使不挟四方。〗君王的明德在下,神灵的护佑在上,天意如此难测,领袖着实不好当。——《大明》见于《诗经·大雅》,本是歌颂周文王的一首诗,王子围取其首章,其用意是显而易见的。轮到赵武赋诗的时候,他便赋了《小宛》的第二章:〖人之齐圣,饮酒温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各敬尔仪,天命不又。〗聪明圣智的人啊,喝起酒来温文尔雅;稀里糊涂的人呢,总要一醉方休。做人还是应当注重礼仪,天命一去,不可复还。——这是《诗经·小雅》中的篇章,意在劝人谨言慎行。王子围的霸道举世皆知,赵武赋这段诗,也是念及王子围在处理鲁国的问题上给了他面子,因此委婉奉劝王子围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过于锋芒毕露。然而王子围似乎完全没有领会赵武的好意。宴会之后,赵武对叔向说:“看来令尹已经把自己当成楚王了,你怎么看?”叔向说:“楚王羸弱,令尹强势,应该能够成事,但是难有善终。”“为什么这样说?”“以强凌弱而且心安理得,这是强大而无道义。没有道义的强大,很快就会灭亡。诗上说,声威赫赫的大周王朝,褒姒灭亡了它!说的就是强大而无道义。以令尹的性格,如果当上了楚王,必定会谋求诸侯的拥护。而晋国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诸侯只能服从楚国的领导。这样的话,他的自信心爆棚,就会更加肆无忌惮,比现在更加残暴,老百姓就会受不了,他又怎么能够得到善终呢?要知道,依靠强力来夺得王位,不合于道义而能取胜,必然将无道作为常道,无论如何是不能长久的。”王子围回国后,赵武、叔孙豹等人又应邀访问新郑,受到郑国君臣的热情招待。宴会的前三天,罕虎奉命向赵武告知宴会的时间和地点,赵武给罕虎吟了一首《瓠叶》。瓠是一种葫芦科植物,其果可食,其叶则弃,或者被穷苦人当作杂粮来吃。后世也有人考证,《瓠叶》叙述的是下等贵族举行酒宴时的情景。因此,赵武吟这首诗,意思是郑伯的好意我心领了,希望酒宴不要办得太丰盛,一切从简即可。但是罕虎似乎并不明白赵武的隐喻。后来他去通知叔孙豹的时候,顺便将赵武赋《瓠叶》之诗的事也告诉了叔孙豹。叔孙豹先是一愣,很快就明白过来,对罕虎说:“赵武这是在向您表示,希望宴会办得简朴一点,一献既可。”所谓“献”,即主人向宾客敬酒,一献就是敬酒一次。根据周礼,招待公爵当用九献,招待侯爵和伯爵用七献,子爵和男爵用五献,卿用三献,士大夫用一献。献的次数越多,礼节越隆重,宴会也越丰盛。按照赵武的级别,至少应该享受三献。而且在当时,各国为了尊崇晋国,在招待晋国的卿时,往往将待遇提升一级,采用五献。听到叔孙豹这样解释,罕虎不禁有点发虚:“这不太好吧?”“有什么不好?”叔孙豹说,“这是他自己提出来的要求,你们照着办就是,错不了。”到了宴会那一天,郑国人出于谨慎,还是准备了五献的物品,陈列在席间。赵武见了,微微皱了皱眉头,将子产找过来,附在耳边说:“我不是已经向子皮(罕虎字子皮)请示过,要求使用一献么?为什么还要搞那么铺张浪费?”子产一时语塞,支吾道:“这不是铺张浪费,是必需的礼仪……”这也难怪郑国人。一般来说,请领导吃饭,领导都会说简单点,最好就吃点青菜,喝点稀饭。但如果你真按照领导的话去安排了,那你也就离下岗不远了。郑国人显然也是有这个担忧,没有想到赵武是动真格的。“唉,晋国和郑国都是兄弟之国,何必那么客套?”赵武摆摆手,示意子产不要再争辩。宴会最终以一献的规格举行。喝酒的时候,叔孙豹向赵武献上一首《鹊巢》之诗,其中有“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这样的句子。鸠占鹊巢的意思想必不用解释,但是《诗经·召南》中的这首《鹊巢》,却是一首欢快的嫁女之歌。叔孙豹将赵武比作鹊,将自己比作鸠,意思是晋国主持会盟,鲁国得以安宁,自己免于被楚国所杀,全是因为赵武的功劳。赵武赶紧说:“我担当不起。”叔孙豹便又吟了《采蘩》一诗,说:“小国的物产不丰,大国能够加以爱惜而慎重使用,岂敢不听从大国的号令?”见到叔孙豹接二连三地拍马屁,罕虎也坐不住了,站起来赋了《野有死麇》的最后一章:〖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这是一首男欢女爱的情诗,最后一章借女子之口对男子说:“轻点啊慢点啊,不要把我的佩巾弄乱了,不要让狗儿在一旁叫。”——什么情况下女人会说这种话,尽管大胆去猜。当然,罕虎的意思是,赵武以仁义道德安抚诸侯,从来没有做出非礼的事。赵武回赠了罕虎一首《常棣》,其中有“常棣之华,鄂不韡(wěi)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的句子,意思是:当今之世,难道还有比兄弟更可靠的人吗?念完诗,赵武笑着对罕虎说:“我们兄弟亲密无间,可以让狗别叫了。”叔孙豹和罕虎都站起来,朝着赵武下拜,举起牛角杯敬酒,说:“小国依赖着您,便可以免于欺凌了。”于是在这次仅仅一献的宴会上,宾主都喝得极其尽兴。觥筹交错中,没有人留意到,赵武的眼神中泛着一丝淡淡的悲伤。据《左传》记载,当赵武走出宴会大厅,悄悄抹了一把眼泪,对身边的人说:“我不会再见到这样开心的场面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也是赵武在虢之会上如此仗义主持公道的重要原因吧!然而,相同的态度在不同的眼中,会有不同的解读。赵武返回晋国的途中,经过了周王室的领地。周景王派刘定公在颖地(王畿内地名)慰劳赵武,让他居住在雒水之滨。刘定公看着雒水滔滔而去,深有感触地说:“禹的功绩是多么伟大啊!如果没有禹,我们大概都要变成鱼了吧。现在我和您戴着礼帽穿着礼服来治理百姓,应酬诸侯,这都是拜禹所赐。您何不继承禹的事业而大大地庇护百姓呢?”赵武回答:“我这个糟老头子现在唯恐犯下错误,哪里有精力去考虑这么长远的问题?我们这些苟且度日的人,早上不会去想晚上,说那么长远的事情做什么呢?”刘定公回去就对周景王说:“赵武不到五十岁,却已经老糊涂了。他身为晋国的正卿,主持诸侯大事,反而将自己等同于那些下贱的人,朝不谋夕,这是抛弃了上天和百姓赋予他的使命了,这样怎么能够长久?我估计他活不过今年了。”但依我之见,一个人如果位高权重,自然应该敢于志存高远,感于担当;但是如果精力不济,思维已经迟钝,莫如向赵武学习,做点实实在在的好事,不要再去妄想什么尧舜禹汤的丰功伟业。毕竟,人老了就容易糊涂,位高权重的老人犯起错误来,那就是灾难。【色字头上一把刀】赵武明显地老了。这位自幼惨遭灭门之灾的赵氏孤儿,一直怀着一颗不合时宜的义胆忠心,致力于扶助大权日渐旁落的晋国公室,同时为天下的和平而呼吁奔走。也许是这些事情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以至于不到五十岁,他就已经老态毕露,言谈举止之间,越来越让人感觉到一种草木凋零的萧索之意。公元前541年五月,秦国的公子鍼来到了晋国。公子鍼是秦景公的胞弟,自幼受到父亲秦桓公的宠爱,在秦国的地位非同一般,甚至到了“如二君如景”的地步,也就是和秦景公如同两君并列。可想而知,秦景公对这个弟弟很不满意。这一点,他们的母亲也看出来了。但是这个女人的智慧委实有限,她没有想办法让公子鍼摆正自己的位置,争取兄弟和睦,只是简单地告诫公子鍼:“千万不要轻易离开秦国,你只要一走,恐怕就回不来了。”这话等于没说。由于感觉到秦景公对自己动手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公子鍼未雨绸缪,一声不吭地离开首都雍城,前往晋国寻求政治避难。很难说公子鍼这是逃亡还是旅游。据《左传》记载,公子鍼从晋国到秦国,带走的车子就有一千辆。他以客人的身份设宴招待晋平公,在黄河中排列船只当浮桥,每隔十里就停放一批车辆,派人回国取奉献的礼物,先后多达八次!晋国的大夫司马侯开玩笑地问:“您的车辆就这么点啊?”公子鍼倒是很实在,回答道:“就是因为车太多了,否则的话,哪里至于要跑到晋国来见您哟!”刚从虢之会回国的赵武接见了公子鍼,问他:“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国呢?”公子鍼回答:“我害怕国君降罪,所以逃亡至此,一时半会儿回不去,恐怕要等到下一任君主即位了。”“哦?”赵武又好奇地问道,“秦伯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个无道昏君。”“连您都说他无道,难道说秦国将灭亡了吗?”“怎么可能呢?就算一任国君无道,国家的命运并没有断绝。一个国家存在于天地之间,必定有其存在的理由,若非经过数代君主荒淫无道,怎么可能轻易灭亡?”“那,就他本人而言呢?他将要不久于人世了吗?”“嗯。”公子鍼突然发觉眼前这位晋国的头号实权人物,实在是絮絮叨叨,像个乡下的小老头。“您认为他还能活几年?”“这个……我听说,国家无道而粮食丰收,这是上天在保佑他,估计就在这五年之内了。”“原来如此。”赵武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时值黄昏,日薄西山,他看着院子里的大树拖着长长的阴影,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在对公子鍼说,“早晨和晚上竟然是完全不同的景色,您说什么五年这么长远的事呢?”公子鍼告辞出来,对随从说:“这位老先生快死了吧,身为晋国的首席重臣,一边虚度光阴,一边急不可耐,他还能活多久呢?”秦国的命运没有因为秦景公的“无道”而衰落,晋国的命运也没有因为赵武的未老先衰而急转直下。这一年的夏天,晋军在荀吴的率领下,在大原(地名)大败狄人部落。大战的之前,晋军大将魏舒向荀吴建议:“狄人全部采用步兵,我军仍以战车为主力,而眼前的地势又十分险要,不利于行车。依我之见,不如将战车弃之不用,完全改编成步兵,从我的部队开始。”不要小看这段话,它带来了春秋时期一场重大的军事变革。前面介绍过,在春秋前期,中原各国的军队均以战车为主力,一辆战车配备甲士三人,后面还跟着步兵七十二人。一般而言,甲士由“士”或城市平民阶层担任,步兵则多由农民组成,无论从受训程度还是作战热情来看,前者都远远高于后者。因此,战车的数量和素质往往就决定了军队的战斗力。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在战争中不断总结经验,越来越发现步兵的重要性,由此而带来的变革是,虽然不心甘情愿,部分“士”和城市平民不得不放弃那象征身份的战车,转而徒步作战,使步兵的战斗力得到大大加强。魏舒走得更远,他的计划是完全放弃战车,建立一支纯步兵部队。这在当时无疑是一颗重磅炸弹,引起了那些原本担任车兵的甲士们的强烈反弹。荀吴采纳魏舒的建议后,他的家臣中便有人公开表示反对,不肯从战车上下来变成步兵。荀吴对此采取的对策是,将那些家臣抓起来,砍头示众。在如此强有力的推动下,晋军迅速完成了改编,以“伍”为单位,每五乘战车的十五名甲士被组建成三个“伍”。与之相配套,魏舒还将原来的五种战车阵型改变成步兵阵型,组成了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步兵方阵:以三千八百人为前锋,九千人为后卫,六千人为右翼,二千二百人为左翼,一千八百人为游击。开战的时候,晋军的游击部队率先逼近狄军。狄人一看,产生了一个大大的误会——根据以往的经验,晋军的前锋必定是数百乘战车,惊天动地而来;眼前这稀稀拉拉的一两千人,还不知道是从哪里拼凑起来的游兵散勇。正当狄人交头接耳,嘲笑晋军的时候,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只见这些步兵突然挥舞着刀剑,呐喊着冲了过来。很多狄人还没来得反应,脑袋就已经搬了家。晋军的游击部队迅速渗透,不让狄人有列阵的机会,而前锋紧跟着冲了上来扩大战果,左右两翼则实施包抄。不到一个时辰,狄人全线溃败,晋军的后卫也适时加入屠杀。晋军大获全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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