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卓文君的一举一动,一表情,一投足,无不收之眼里。但是,他什么都不说。他能说什么?经济权即话语权。既没得经济权,那就闭嘴不说吧。反正口吃,张开解释也是费劲吃力不讨好。 卓文君还是主动开口了。她试探地对司马相如说:“咱们这样整天吃一顿,没一顿,这也不是办法。不如,咱们回我娘家去情,叫老爹赞助一下?” 卓文君此言一出,犹如纤纤玉指拨动了司马上如心中的那根细弦。事实上,司马相如等的就是卓文君这句话。有投资,就得有收成。现在,该是准备撒另外一张网的时候了。 于是,司马相如同意随卓文君回临邛。家里只是个空壳,但还有马车。司马相如变卖马骑,换得一马盘缠,和卓文君一起上路。 当司马相如再次站在临邛的街头时,心中感慨多多。没办法,富贵逼人,回马枪就算丢人,也只有认了。然而,马上就有人给卓文君传话来:你老壳气都气晕了,抛出话来说不认你这女儿了,你还回来干啥子哟? 卓文君一愣,真的有这么严重吗? 老壳,就是老爹的意思。事实是,卓文君家这个老壳真的很生气,后果也是如街人如言。怎么难叫他一个老东西吞下这口气呢?本来好好的请你吃顿饭,没想到酒饱饭足,竟然连人家的女儿都被你拐跑了。 这就叫,赔了女儿又折钱。钱是小事,女儿也是小事。可问题是,他活了几十年,头一回当傻瓜,被人家算计了还要替人家数钱。他这张老脸,不想着换皮,以后还能出去见人吗? 卓文君只有望家兴叹了。跑了大老远的路,看来是白回了。 这时,司马相如打破一惯沉默。他自信地对卓文君说道:既然来了,就住下吧。你别多虑,没过多久,包你家老壳出来认咱俩来了。 司马相如这不是在吹牛。这一切都在他和王吉的算计之中,没什么可意外的。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既然来都来了,就得打个漂亮翻身仗才回成都。不然,之前那一切都白做了。再且,司马相如已经想好了度过这个生命寒冬的办法。那就是,将全身的盘缠拿出来,在临邛开一间酒吧,自力更生。 用电影《梅兰芳》里的一句台词来说,这就叫,输了不丢人,怕了才丢人。 当然了,司马相如身上这点钱,想开点大的酒吧,那是不可能的。为了节约成本,他们俩必须少雇几个人,亲自参加劳动。事实上,司马相如就算有余钱,也不会多雇人帮忙。他已经想好了,卓王孙不是死要面子吗?那就让临邛人看看他是怎么将老脸丢光的。 不久,酒吧开张。没有鞭炮声,也没有剪彩的掌声。一间陋房,几张凳子,一对苦命夫妻,还有几个跑腿的,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冲锋了。卓文君站柜台,负责收银,司马相如自当小二,忙里忙外。 一夜之间,临邛震动了。 临邛人活了大半辈子,算是偿到了什么叫眼福。汉朝天下第一大富豪的女儿,竟然自开小酒吧,还当了女服务员。于是,此话像风一声卷遍诺大的县城,马上就卷入了卓王孙的耳朵。 用气人,已经很难形容卓王孙此时的情绪了。用气死人,似乎也不恰当了。最恰当的词,那就是麻木。既然脸皮都被剥光了,还气什么气?眼睛一闭,耳朵一塞,窗户一关,再往床上一躺。天要下雨,女要受苦,就随她去吧。就当做没生过这个女儿不就得了。 从此,卓王孙杜门不出。任它外面风雨大作,或者就算天要塌下来,也不关他的事了。然而,卓王孙想图清静,有人却偏不让他清静。这些人,当然就是卓家的亲戚朋友。 他们纷纷登门替卓文君求情来了。这些人千嘴万舌,说的都是一样的道理:卓老啊,您家才有一男两女,人也不算多吧。像您这种人家,钱财算个什么天大的事,建立和谐家庭,儿女康乐,才是您最操心的啊。再说了,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生米都煮成熟饭,您就认了吧。又再说了,司马相如人也不赖呀。曾经,他可是跟随过梁孝王,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物哪。相如既有文华,之所以穷,不过是一时之困啊。 还有啊,毕竟人家还是咱临邛令的贵客,您打相如的左脸,不等于打临邛令的右脸吗?这样吧,您老还是歇歇气,将女儿大大方方迎回来,赠她财物,回成都老家过好日子,也免得你老天天耳机不清静。牙好,胃才好。女儿就是你的牙,女儿好了,你的日子才算是真的好啊。 卓王孙一听,沉默不语。良久,他摇头叹了一口气,终于认了。他是个生意人,生意人之间谈判最大的本事是什么?不是得寸进尺,而是衡量双方力量,从中间找到较为合理的筹码。司马相如的才华和王吉,就是他的筹码。这两件东西,终于让卓王孙妥协了。 卓王孙将人唤女儿回来,一家人吃了一顿饭,然后宣布同意接纳司马相如为卓家女婿。数日之辛酸,终于换得一张承认书。同时,卓王孙将家僮数百人分与女儿,赐钱百万,又将嫁妆也补上,衣物无数。 卓王孙一出手,又让临邛人开了眼界。司马相如,摇身一变,比地狱飞上天堂。人才啊。 七、重现江湖 东方朔和司马相如,汉朝这两名大文豪,一个颠狂,一个吃软饭。他们的身上,似乎都印有悲剧性的人生弱点,让后来诸多道德君子对他们口水不断。然而,在我看来,这都不是真实的他们。真实的他们,心里不全是装着酒肉和女人。在他们的心里,还藏着一种无法抹杀的文人情怀。 这情怀就是,天下。 《梅兰芳》电影里有一句经典台词,梅兰芳夫人这样对他的情敌孟小冬说道:梅兰芳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他只属于座儿。 套用此话,我们说,东方朔和司马相如,不属于女人,也不属于刘彻,他们只属于历史。他们生来,就是要在历史上留下浓重一笔的。 那时,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回到成都后,修房置田,成为富甲一方的暴发户。干得好,不如娶得好。我们可以想象,当时汉朝多少人一边在暗地里骂司马相如无耻,一边又在心里暗暗的梦想:有朝一天,如果我也像司马相如娶到一个富家女,那该多好啊。 如果就这一句话,可以看出,这根本和司马相如就不是一个境界。在我看来,人生之境,不应只看手段,重点看目的。如果目的正确,手段不过是工具,无须非议。钩到卓文君,只是司马相如的手段,而不是他的终结目标。他的人生理想就是,以物质为基础,渴望再次腾跃,游说天下,笑傲江湖。 再说了,娶富家女,司马相如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汉朝之张耳,陈平,无不都是靠富家女实现了江湖构想。当然,这不仅是汉朝的特产,也不全是中国的特产。只能说,这是全人类的心理渴求。 法国作家司汤达《红与黑》里的主角于连追逐梦想的过程,竟然和汉朝人有着惊人相似。于连,出身卑微,貌不出众。上帝送给他的只是一件常人没有的东西,那就是超强的记忆。于连的全家都是在森林里伐木为生,前后左右,人生皆茫茫。这不是他要的生活,他必须闯出去。 摆在于连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穿上黑衣,皈依上帝;另外一条是,创造机会,结识贵妇,从而将他送往上流社会。于连上帝和贵妇两手抓,结果,他终于实现了他所谓的梦想。同时,他也被他所谓的梦想毁灭了。 因为到了最后,于连发现:他不属于上帝,也不属于贵妇,更不属于上流社会,他只属于悲剧。 于连,生来就是为悲剧而生的。 司马相如,当然不是为悲剧而生。在他之前,陈平之流为他创造了成功典范,他只须沿着前人的路走下去,前途必定光明。所以,司马相如并未就娶得卓文君而沾沾自喜。他在等待。 等待远方的呼唤。 这个最高呼唤,来自皇帝刘彻。 刘彻除了喜欢进行打猎,进行野外体育锻炼身体外,还特喜欢文学。一个强健的国格,必须从一个强健的皇帝开始。一个强健的皇帝,必须从一个强健的身体开始。当然,除此不够,还必须有一个丰富的灵魂。文学,正是丰富刘彻灵魂,使之强健跳跃的那一道大餐。 有一天,刘彻读书,恰好读到了司马相如的《子虚赋》。读着读着,刘彻不禁摇头叹道,哎,如此天才,朕竟然不与他生在同个时代。 刘彻以为,司马相如是个死人,他读的也是死人的文章。 仅就此话,我们就可以理解毛泽东在《沁园春•雪》里面的那句“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到底是什么意思。野外训练,毛泽东不比刘彻差;搞文学,刘彻真不是和毛泽东同一个档次的。文学评论,最基本的鉴赏手法就是知人论世。刘彻连这个司马相如都不知是何世之人,还论什么文学? 那时,侍奉刘彻读书的是一个狗监,名唤杨得意。狗监,就是管理猎犬的官员。杨得意,又恰是司马相如老乡。当时,刘彻话语刚落,杨得意就接话说道:“陛下,您所读的赋,正是臣老乡司马相如写的,他还是一个大活人呢。” 刘彻一听,又惊又喜。他当即说道,真有此事,请替我将来速速召来。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伯乐是买家,还必须碰上杨得意这等免费替人打广告的好老乡。当皇帝要召见司马相如的消息传回时,成都地震了。 当然,此地震,是假地震。司马相如,你个龟儿子是不是祖坟冒烟了啥。我想,这应该是成都人最想对司马相如说的一句话。 想想也是,前有卓文君,有后皇帝召见书。如果不是祖坟冒烟,凭司马相如那点德行受宠于老天,鬼都不信。 不管怎么说,司马相如终于可以出江湖了。数数看,他憋在成都有多久了?忆往昔,梁孝王刘武之音容笑貌,礼待文人之景,似乎仍历历在目。啊,这时光,竟然总是给人一种梦幻感。但愿从此出成都,不再怀碎梦而归。 司马相如西出成都,来到长安。 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许多文化人心中都有一个北京梦。为了追逐北京梦,多少人青春无悔,成了北漂一族。唐朝之前,多少文人也是为了长安梦也成了北漂一族。川地文人中,司马相如之后,唐初之陈子昂怀兜千金,勇敢地成为北漂一族,接着就是诗人李白。打造北京梦的,凝聚了多少外省人的汗水;丰富长安文化的,正是这帮内心充满活力和豪情的外乡人。 美丽的长安城,我司马相如又回来了。曾经,这座城市给司马相如带来的只是一个无味的郎官职。现在,就让这不愉快的往事通通消失吧。人生就像翻书一样,翻过了阴霾和泪水,后来就是阳光和鲜花。 此次,刘彻召见司马相如,效果不错,彼此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刘彻认为司马相如天才难得,值得欣赏。司马相如认为刘彻慧眼识珠,实属不易。于是,刘彻当即封司马相如为郎官,司马相如也愿意留下替刘彻写赋拍马。 此情此景,犹如狼爱上了羊,俩人就此好上了。 回到前面,东方朔阻拦刘彻扩建上林苑,尽管劝诫不成,但捡到了一个太中太夫和上百斤黄金。司马相如和东方朔齐名并肩,东方朔升官了,司马相如也不能落后呀。于是,时为郎官的司马相如,也立即抓到一要点给刘彻上书。 被司马相如抓住做文章的,就是以上所述,刘彻打猎总是不要命。司马相如的文章很长,但为方便阅读,只能总结为一句话:皇帝,为了江山社稷,为了母后皇后,请务必爱护身体,不要拼命。毕竟,跟野兽捕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司马相如,刘彻收到了,也认真读了。同时,也点头认可建议不错。但是,与东方朔不同的是,没见他封官,也不见赏赐。言语夸奖司马相如一翻后,转头走人。然后,赋照读,猎照打。至于建议,你们爱提就提,爱理不理。 司马相如只能是:无语了。 三十七章 一、窦婴和田蚡 汉武六年(公元前135年),五月二十六日,窦太后崩。 唐僧死了,孙悟空的春天来了。对刘彻来说,这个以念咒为生的唐僧般的老太婆,似乎也该走了。再不走,孙悟空想翻跟斗都要看唐僧的眼色,那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啊。 六月三日,压抑已久的刘彻,立即动手清理窦太后的遗物。他第一个要清掉的,当然是窦太后拿来碍他路的巨石。此巨石,正是窦太后的傀儡,丞相许昌和御史大夫庄青翟。刘彻踢他们下台的理由很可笑:治窦太后丧事不周。 什么不周,摆明就是秋后算帐。此时,刘彻已经选好了新丞相。此人不是曾经被窦太后罢掉的窦婴,而是另外一个外戚新贵,田蚡。那么窦婴呢,怎么办?刘彻已经替他安排后路了。 此后路就是,凉拌。 刘彻个中安排,合他的情,恰王皇后的心。之前,田蚡之所以丞相之位于窦婴,是因为窦太后未崩,时机未到。现在,窦太后都崩了,还怕窦婴个球呀。政治生态圈,也得讲更新换代,生陈代谢。 又再说了,窦太后太欺负人,刘彻也得找个窦家的亲戚来欺负泄火。所以窦婴失势,不但符合政治阶级斗争的规矩,也符合其个人性格命运发展轨迹。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在险恶的宦海中,窦婴,犹如那一卷无力的波浪,正在被风卷向远方的沙滩。 回首窦婴这辈子,犹如夹在钢板里的碗豆。身为窦太后的外戚,却钟独儒术,处处跟窦太后对着干,搞得窦太后都不知道窦婴他爹到底贵姓。好了,好不容易站到刘彻这边,人家王皇后又认为你不是人家亲戚,凭什么接纳你。一边是海水,一边是火焰。在命运的夹层中,忍受烈火和凉水的冷泼,这就是窦婴的生命写照。 如果只看自己的变化,窦婴是无法看透这世态炎凉。他必须得拿个参照物,此参照物,田蚡最为恰当。窦婴当大将军的时候,田蚡还是一个郎官,跟向窦婴敬酒的时候,都要跪着来。那时,窦婴养着一大群宾客,现在他们看窦婴混不开了,掉头一转,全像苍蝇一般冲着田蚡这块猪肉去了。 说田蚡是块生猪肉,并不过分。他身材短小,四肢粗短,其貌不扬。用当今诸多美女的眼光来看,这是一个三等残废男人。身材残废,可是家势雄伟,耐你美女来了汉朝,还得向他投怀送抱。 窦婴,你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一切皆流云,一切皆无常。认了这死理,拱了这富贵吧,守住这余后身吧。我想,这应该是窦婴最想对自己说的话。 窦婴得势之时,多次忘记自己究竟姓啥。田蚡上台,似乎也犯了窦婴这个老毛病。首先,以皇帝贵戚及丞相身份,整顿王侯贵族,搞得人人自危,不得不向皇帝此个贵戚俯首称臣。其次,入宫奏事,刘彻对他言听计从。田蚡趁此打劫,大封宾客。有的昨天姓什么,都没人知道。今天摇身一变,就成了丞相属下的两千石官员。再三,疯狂圈地,修筑豪宅。派往全国各地替他购物的人,塞满道路,阻断河流,天下犹如烈火煮海,大鱼小虾,全无安宁之地。 这一年,刘彻二十二岁。他以为,窦太后死了,窦婴下台了,属于他的时代就要来了。事实上并非如此。他终于看清,外戚就像附在皇室身上的吸血鬼,打死一只,又来一只。只要不扼制此吸血鬼,国无宁日,连皇帝做得也不爽快。 难道不是吗?请回头看,田蚡整顿诸侯贵族,是为树立皇帝及丞相府的权威。这点,刘彻是接受的。然而,田蚡大肆封官,连个招呼都不跟皇帝打,搞得刘彻极是郁闷。有一天,刘彻终于忍不住朝田蚡大吼一声,你到底封够了没有。如果封够了,就留几个名额给我,我也要给我的兄弟们封几个。 这也就罢了。最让刘彻受不了的是,田蚡为圈地修宅,竟然打算将兵工厂(考工)的土地占有已有。刘彻马上跟他翻脸,又吼道:“你干脆把武库也搬到你家算了。” 吃皇帝的奉禄,却一心夺皇帝的权力,抢皇帝的土地。请问田蚡,你妈到底贵姓? 田蚡他妈姓臧,是造反之王臧荼的孙女。他的同母异父姐姐,就是皇帝老妈。我身为一天贵戚,就得一天趁机利用中戚的权力。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如果你看我田蚡不顺眼,等于看你老妈半边脸不顺眼。如果真是这样,那你就看着办吧。 刘彻握紧的拳头,只好又放了下来。这笔帐,只能暂时记下。还是那句话,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不是不还,只是时候未到。 人帝要毁灭一个人,首先使其疯狂。我认为,此话很多时候是说得一点没错的。 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童年,我们总以为什么都不懂;少年,我们总以为自己什么都懂;青年,我们又以为什么都不懂;中年,我们又以为什么都懂;老年,其实我们什么都不懂。 此人生五境界论,揭示了人生的秘密:那就是,我们在生活面前,永远都是无知的孩子。我们之所以无知,是因为眼睛总被生活的表象遮蔽。用佛家的话来说,这就叫红尘障眼。 富贵红尘,犹如满天大雾,遮住了田蚡的眼。他身在其中,只看明处之甜蜜,不见暗处之阴沟。然而,对窦婴来说,这富贵红尘从眼前散去,他反而将这人世间看个通透。他终于明白了,人一生必须具有三种认识:首先,认识自己不是什么;其次,认识自己是什么;再三,认识自己什么都不是。 现在的窦婴,就属于什么都不是。过去的窦婴,不是现在的窦婴,现在的窦婴,也不是将来的窦婴。窦婴两个字,不过是他父亲注册的一个帐号,密码不在自己手里,全在天空那里。 佛家说,悟佛分有小彻悟和大彻悟。窦婴当然只有小彻悟,而还没有大彻悟。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心中还有纠葛。此纠葛,就是失去的富贵,总在梦里缠绕。 梦里恍惚,醒来戚戚。窦婴突然发现,得富贵时是不自由的,失富贵时也是不自由的。富贵在手时,宾客们犹如包养的二奶,个个争宠受爱,仿佛鲜花向阳光开放。然而那时,他欢乐过吗?似乎有,似乎没。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是如此孤独。特别是,当眼前的挫折感和孤独感交织于心里时,他觉人世之凄凉,冷暖之无常。 是的,窦婴很想有个朋友说说话了。就算是残腿缺手的,他也非常愿意靠近。 二、所谓知已 窦婴失宠落水,并非所有宾客都弃他而去。有一个人,自始自终保持着友好的姿势,让窦婴极是感动。此人,文化修养不高,脾气甚不如人,智商马马虎虎,经常短路。此人,就是一代莽人灌夫将军。 灌夫,颍阴人也,名将灌婴老乡。灌夫本不姓灌,而姓张。其父张孟,曾是灌婴一门客,因为祖坟冒烟,受宠于灌婴,被推荐当上了二千石的高官。门客一职本是以傍人为生,张孟干脆将灌婴傍个彻底,改姓为灌,从此叫做灌孟。 灌婴死后,其子灌何继承爵位,得袭颍阴侯。当年,吴楚七国作乱时,周亚夫调兵出战,灌何任大将军,归属周亚夫,拜灌孟为校尉。那时,灌孟已经老矣,杀敌之心却如火焚身,自请要报国效命。灌何见他如此,勉强答应让他上战场,并让灌夫跟从照应老人家。 老将策马阵前,被人低瞧,那难受的心,人皆有同感。于是,灌孟为了争一口气,每当汉军发起冲锋时,他总一个在前,毫无畏死。不畏死,不等于不能死。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水的鞋。何况灌孟年老,力不敌众,终于有一天冲锋战,死于刘濞乱兵手下。 按当时的规矩,父子上战场,父死,子则送丧与归,不必参与战事。但是,脑袋充血的灌夫绝不肯陪丧归去,在阵前对领导义愤冲天地叫道:“我不杀吴王刘濞,不报杀父之仇,绝不回去。” 灌夫叫完之后,转头对属下的兄弟吼道,不怕死的,跟我来。吼完,有几十个不怕死的站了出来,表示愿效死替灌夫报仇。灌夫当即披甲上马,跑出军门,冲向吴军。 二三十个人,就要冲千军万马,果然是脑热充血了! 然而,壮士们既出军门,突然有人打退堂鼓。一个喊停,另外的人也心虚得不行。大家在军门外徘徊一翻,原先那些喊得超响亮的,最后都决定不踩这趟浑水了。灌夫抬眼一看,只有两个兄弟他自家的十来个骑奴愿意送死。 怕死的就留下吧,这事也不勉强大家。灌夫率着这十来个人一路狂奔,直指吴王刘濞的军帐。吴军似乎也被灌夫搞蒙了,只好被动地拿起兵器和对方丁当丁当就打起来。交战的结果是,灌夫用他属下的十来条命,换了对方几十条命,只剩下他一个喊杀乱冲,最后见冲不得,只得复还汉壁。 灌夫回到军中时,浑身重伤。幸好军医留有良药,替他包扎,总算捡回一条命。然而,灌夫伤口还没好几个,又要向灌何请命,说要去干刘濞报杀之仇。灌夫已经起死回生过一回,算是奇迹。如果再冲出去,真的是竖着出去,横着被抬回来了。 见过怕死的,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灌何也挡不住灌夫,只好向周亚夫汇报。周亚夫将灌夫唤去训了一顿,灌夫才作罢休战。从此,他却名声鹊声,天下无人不知灌家出了个猛将。 汉军打败吴楚联军后,灌何给景帝打了个报告,说灌夫英勇杀敌,应该封官。景帝看过报告,立即提灌夫为中郎将。 其实,考察灌夫的性格,英勇两字是正面标签,翻过来一看,英勇两字就变成鲁莽了。事实也是如此,当官没多久,灌夫又惹事丢官,闲居长安。闲居不久,中央再次起任灌夫,封他代相。景帝崩,刘彻登基,认为淮阳地处劲兵之处,应该派孟人灌夫去镇守。于是,灌夫被迁为淮阳太守。又过一年,刘彻将他调回长安,任为交通部长(太仆)。 好景不长,灌夫和长乐宫卫尉喝酒时,大发酒疯,将人家殴了一顿。很不巧的是,灌夫殴打的这个卫尉叫窦甫,是窦太后的亲戚。当时,刘彻一听,这还得了。如果被窦太后听到了,十个灌夫都不够老人家宰。于是,刘彻紧急将灌夫调出长安,迁为燕相。没想到,灌夫在燕地又没呆多久,再次惹事丢官,只好回长安闲居。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灌夫这厮,简直就是为惹祸而生的。 事实上,灌夫爱惹事生非,跟他的猛人性格有着莫大的关系。当时长安人都知道,灌夫性格刚直,不好拍马屁。正因为如此,还落下一个毛病。此毛病就是:对待长安皇亲贵戚,就像秋风扫落叶,寒冬冻霜枝,任意凌辱,天不怕地不怕。对待地位低下的士子,犹如春天般的温暖,夏天般的甘泉,照顾恭敬如初,无微不至。 终于看明白了吧,这就是灌夫悲剧的根源。很不幸的是,窦婴孤不择友,竟然将灌夫这个祸种傍上,也被捆绑着送上一条不归之路。 话说回来,尽管灌夫屡屡丢官,却不愁吃穿。原因很简单,他家很富有,是个千万富翁。仅家里养的食客,就有数百,与他来往的都是天下豪杰及大奸大滑之徒。正因为他黑白通吃,所以他混得很开。其老家颖川的宗族兄弟趁机赖他名声,横行乡下,霸田占地,收保护费,大发横财。 因此,灌氏家族在颖川的人气指数跌到谷底。有一儿歌为证: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这歌唱的意思就是:颍水清清,灌氏家族就安宁无事。如果颍水浑浊,灌氏家族恐怕就要被灭族了。 颍水清浊,朝夕不同。一轮太阳,可将颍水晒清;一场大雨,可将颍水搞浑。所以,灌氏祸福,只在瞬间。老百姓还是相信那句话,恶有恶报,善有善果。不是不报,只是时间未到。 在人生的战场上,灌夫似乎都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然而,他最后这次丢掉燕相一职后,再也爬不起来了。有钱无官,权贵巴结的心思渐渐冷却。门庭冷落鞍马稀,牛逼一去不复返。得意的灌夫,被失意的窦婴遇上。 窦婴看上的是灌夫的暴力股值,认为他能为已所用,报复别人;灌夫看上的是,窦婴的外戚关系和丞相旧名。于是,俩人遇上,一拍即合,大叫相识恨晚,结成抱团。得意的窦婴和失意的灌夫,这对同病相怜的朋友,都找到了共同的娱乐爱好:出门打猎,游山玩水,互为知已。 然而,灌夫不是一棵大树,而是一颗不定时炸弹。 就差一个可以拉响炸弹的人了。 三、打,还是不打? 公元前135年,秋季,八月。东方孛星出现,星光长久不衰。 按天文学家的看法,东方肯定要出事了。果然,这年秋天,闽越王骆郢率军攻打南越。曾经,南越王越佗曾经是东方的地头蛇,如今赵佗在地下朽矣,儿子赵胡接班,轮到骆郢来欺负他来了。 赵胡不敢动兵,立即派人向汉朝呼救。刘彻一看,不得了,又是这个闽越王。赵佗死前,已拜汉朝为大哥。闽越欺负南越,就等于欺负大哥的小弟。于是,刘彻牙齿一咬,狠狠地说出一个字:打! 汉朝兵分两路:一路是,由外籍官民接待总监(大行)王恢,从豫章郡(今江西省南昌市)出发;另外一路是由农林部长(大农令)韩安国,由会稽郡(今江苏省苏州市)出兵,准备两路夹攻闽越。 大兵人马已经出发,这时刘彻收到一封长书。翻开一看,长如裹脚布,臭味扑鼻,连蚊子都要惧他三分。此书作者,正是淮南王刘安。刘安者,刘长之子也。此徒生来好书,好琴,就是不好兵戎相见。如果他不当王,估计就是一大文人,可以和司马相如PK一翻。 刘彻天生好动,动不动半夜就带一帮人马溜出去打猎。刘安则不同,不好猎,也不好狗,最大乐趣就是养着一大堆宾客,修书立传,行仁政,积阴德。基于此人生特点,他上书的目的就是反对刘彻南征。其根本理由大约如下: 第一:陛下君临天下,应该推行仁政,主张和平。自汉朝开国以来,百越互相殴打,已不下百次。然而,汉朝从未真正派军队深入作战。这是为什么?主要是南方地湿山深,障气满林,猛兽出没,汉军不适应异地作战,肯定吃亏。曾记否,南越王曾经背叛过汉朝,我老爹刘长派兵想深入作战。结果,当时时逢夏季,霍乱横行,咱们的兵,上吐下泻,被迫还军。 第二: 闽越有数十万军队,我们要拿下它,必须有十倍以上的兵力。伤兵损将,劳民伤财倒不说。就算我们拿下了闽越,俘虏全国,那也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买卖啊。我听说闽越王骆郢已被他的亲弟骆甲干掉,陛下不如像对待东海王国一样,将他们全国迁往中原得了。当然,如果您觉得麻烦,可以另扶持亲汉之王,分封王爵,令其永世为汉蕃属。 如果仅从辈份来说,刘彻应该叫刘安一声叔叔。当初,刘长本来和刘恒亲如手足,可刘长为人太过嚣张,甚至愚蠢要起造反,所以被刘恒废掉。这个刘安,人还算好,刘彻很欣赏他的文才。但是,就此书而论,刘彻实在不敢苟合。 世界上,有不死人的战争吗?搞定闽越,下一步就是匈奴。这是一个国家大方略。所以,就算南方天天闹霍乱,这场战争是必须打过去的。于是,刘彻将刘安的长书丢下,不作任何表态,大军继续向南推进。 然而,好消息马上传来:闽越内部自己先打起来了。此内哄正如刘安书里所言,闽越王骆郢被其弟骆甲砍下头颅,正火速送往王恢处。同时,骆甲代表闽越王国向汉朝道歉,愿意撤兵,愿拜汉朝为大哥,自己甘居小弟之位。 这个结果实在出人意外。王恢一看,心花怒放,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行了,既然都认输了,咱们就不打了。于是,王恢立即停止前进,飞书告知韩安国,不必费神前往了。同时,王恢将骆郢人头飞报长安,请刘彻定夺。 既然人家都服输了,再的就没意思了。于是,刘彻即刻下诏撤军,同时,派庄助安抚南越王赵胡。其实,安抚是假的,讲条件是真的。汉朝帮了你这个大忙,南越王国至少得有个表示。 汉朝的条件很简单:赵胡你的南越王照做不误,但你必须派太子到长安当人质,发誓永世对汉朝无二心之意。赵胡一听,这个条件不算苛刻啊。他当即感动得濞涕都要流出来了,马上对庄助说道:“您放心,我不但要派太子前往,我本人也要走长安一趟,当面向天子说感谢。” 于是,赵胡打发庄助先走一步,等他的官服做好了,马上动身。但是,赵胡还是没去成长安。原因很简单,他害怕了。他不敢断定,刘彻是狗还是狼,但是他敢断定,他就是那软绵绵的肉包子。万一这肉包子打出去,有去无回,怎么办? 其实,对刘彻来说,赵胡来不来,都无所谓了。赵胡心里害怕了,有事必求汉朝,此个效果出来了,皇帝的政治任务,也算完成了。 庄助此次出访,还有另外一个政治任务:替刘彻将出兵理由和经过,向刘安做一个简报。怎么说,刘安毕竟写了那么长的一篇苦文章,意见也说到点子上了。再且,人家还是刘彻的长辈呢。 庄助从南越回去,顺路经过了淮南国。他告诉刘安,你给陛下的上书,他看了。但他一时太忙,没来得及回复您。他让他告诉你,他出兵了,还是仗没有打成。您的情报工作做得不错嘛,竟然提前知道了闽越王国起内讧之事。还好,都不需要我们出手,这东蛮子就认输了。现在,我特意将此事告知您老人家,以感谢你给陛下上书的好意。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刘安心里也笑呵呵的。他也连忙谦让地说道,陛下过奖了,陛下的决策才是英明的。如果陛下不出兵,闽越王国根本就不会起内讧。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上之策啊。都是我考虑不周到,给陛下添了麻烦。 双方的客套话说完了,庄助就回去了。紧跟着,刘彻开了一个总结大会,举行颁奖活动。大农令韩安国最为吃香,他一跃而上,被提为御史大夫。到此,刘彻被窦太后挖掉的两个大坑,终于又被他完好的填上去了。 搞定了闽越,再来看匈奴。同年,匈奴风闻汉朝对闽越不战而胜的消息,他也不甘寂寞,后腿一抬,主动跑来汉朝,说要和亲。 刘彻一看,心里冷笑一声。以前,从来都是汉朝主动和亲。现在汉朝的腰板子硬了,你也知道主动来和亲了是吧。好嘛,既然你提了,那我就找人来议一下。于是,刘彻开了一个朝会,就匈奴和亲一事来议。 曾记否,当初刘邦死后,冒顿修情书一封,要向吕雉求爱。吕雉大妈忍住怒气,召休君臣议冒顿羞辱他一事。那时,樊哙一怒而起,拍着胸膛着,只要十万兵就将匈奴搞定,以报羞辱吕后大仇。然而,季布也一怒而起,要樊哙说话像放屁,可以拉出去斩了。高祖刘邦倾全国之力,三十万大军都搞不定冒顿,你樊哙又不鬼神附身,凭什么说出那大话来。 于是,自那以后,从来没有人再敢喊打。和亲,和亲,再和亲,从此成了汉朝对匈奴的基本国策。如果谁有发出异音者,简直就是挨骂遭扁。没想到的是,事隔多年,又跳出一个喊打的人来。 此喊打的,正是大行王恢。 王恢,燕人也,自诩了解匈奴。他对匈奴喊打的理由是,自汉朝开国以来,匈汉两国和亲,蜜月不过数年,总是匈奴先反。所以,每次吃亏的总是我们。老虎不发威,他还以为是病猫。不如,今日咱们就牛逼一次,拒绝和亲,打回匈奴老家去。 王恢一说完,马上就有人跳出来反对。此人,就是新任御史大夫,韩安国。韩安国的意见是,和亲。他的理由大约如下:匈奴人,向来都是像侯鸟一样,没有固定场所。再加上大漠地域广阔,我们追打他,实在很难。如果我们出兵,有劲都没地方使,搞得兵困马乏的,匈奴就会趁机反扑。最后,吃亏的只能是我们。再说了,自古以为,我们都不将匈奴视为人来看(自上古不属为人),跟鸟人过不去,有啥意思,还是和亲好。 每当我读到韩安国这段话,总不禁暗然一笑。和亲就和亲了,干嘛还要骂匈奴为鸟人。看来,咱们的阿Q精神真是源远流长,不愧为中华一大文化特产啊。 一边说要打,一边要说和亲。到底该打,还是要和亲,刘彻真是没底了。王恢说得没错,匈奴欠汉朝这笔旧帐,该是让他还的时候了。可是韩安国说的也很有道理,汉朝没有飞机,又没有卫星定位,而匈奴总是打一枪换一炮,挪窝比兔子还频繁。这,也实在叫人难整。 既然这样,那就看大家的意见,举手表决吧。表决的结果是,多数人站在韩安国这边,和亲占为上风。刘彻无语了。 好吧,那就暂时和亲吧。 四、舌战 韩安国反对殴打匈奴后,王恢并未丧志。在对匈奴立场上,他是一个不扣不扣的铁腕派。一年后,王恢找到一个同伙,再次对刘彻提出对匈作计划。 王恢此同伙人,谓雁门马邑土豪聂壹。聂壹写了一份计划,由王恢负责递交刘彻。计划书突出四个字:诱敌,伏击。 刘彻看了这份绝密计划,还是老办法,开会讨论。和一年前一样,韩安国的立场毕毫不动,他第一个提出反对意见。王恢就知道韩安国这个和亲派会拦他的道,一场辩论在所难免。然而,王恢此次踌躇满志,志在必得。他之所以自信,是因为他找到了可以辩倒对手韩安国的策划。 辩论会现场,王恢是正方,韩安国是反方,刘彻是主席兼评委。首先由正方发言,王恢陈辞如下: 战国时代,代国北有匈奴,南方和东方有晋国和燕国牵制。然而,代国国小势不弱,他们仍然务实强边,连匈奴都不敢冒犯。现在,陛下统一天下,汉朝国强势大,竟然还能容忍匈奴南下侵略者,实在匪夷所思,莫名其妙。所以,我方认为,汉匈之间,必有一战。迟打早打,不如现在就打。 王恢话语刚落,韩安国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只见他慷慨陈辞道: 对方辩友既然喜欢讲历史,我也给你讲个历史。曾记否,当年高祖挥鞭北上,三十万大军气势如山。可结果又如何,高祖身陷平城七天七夜,差点没命。高祖突围之后,对匈奴没有记恨,也没有下一步报复行动。这是为何?这是因为高祖想到两点。 首先,治理国家,必须以天下为重,个人恩怨和耻辱必须让位于国家安全。什么是胸怀,这就是胸怀。其次,和亲政策节约国家成本,符合百姓根本利益,有利于国家发展生产力。到目前为止,和亲历经五世,国富民安,和亲之务实,甚得民心。所以,我方认为,匈奴之间,可以止战,继续和亲。 这时,王恢再次站起,亦是气势激昂。他继续说道: 对方辩友口口声声说和亲务实,但是却犯了一个根本性的僵硬的教条主义错误。当年,高祖刘邦不是没有能力报复匈奴,而是高祖和项羽八年争锋,天下需要安养休息。然而,七十余年都过去了,韬光养晦的任务已经完成。现在,该项是我们出手为捍卫大汉天威,为边地流离失所的百姓和士兵们出气的时候了。这就叫,该出手时就出手。所以,我方坚持认为,对匈之战,势在必打。 王恢退下,轮到韩安国反驳。韩安国陈辞道: 对方辩友的意思是说,我方犯了右倾保守主义错误。那么,我也顺便告诉对方辩友,如果开战,您也是犯了左倾激进主义错误。想想就可知道:战争不是儿戏,如果我们跟匈奴撕破脸皮,必须一打到底。可是,大漠广阔,我军长驱直入,长线作战,后勤供应不能保障。就这可能被敌军拖垮。就算不垮,也是效果不大,得不偿失,这又是何必!所以,我方坚持主为,不战,才是上上之策。 韩安国以上一席话,跟一年前说得差不离。这就是和亲派为何一直理直气壮的原因,对匈作战,汉朝没有天时地利,作战相当不利。既然打了,等于白打,那不如不打。但是,这一年来,王恢不是白混的。一直以来,他一直寻找可以拆和亲派的非天时天利论。现在,他可以告诉所有人,他已经找到了。 这时,王恢自信地笑了。只见他从容陈辞:对方辩友,谁说开战,我们就非得深入腹地才能将敌人消灭。在辩论之前,我方已将计划提交主席,请你研究研究一下我们的方案,再来辩论好不好。在此,请允许我再重复一下我方的前提。我们主张对匈开战,但前提是诱敌前来,集中歼灭。如何诱敌,我们已经在方案里写得一清两楚。对方辩论如有兴趣,可以向主席申请阅读权利。 好了,辩论到此结束。刘彻拍板而起,说道,我认为正方陈辞有理。他提交的诱敌集中歼灭方案,我也认真看了,并且研究了,相当不错。最后,我只说四个字: 同意开战!! 公元前133年,夏天,六月。刘彻开始部署对匈作战,各路将领名单如下:拜御史大夫当护军将军;命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命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命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命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汉朝之步兵,骑兵,战车等部队共三十万人,全部埋伏在马邑附近山谷,等待匈奴大单于率狼群进圈。 此狼的工作,王恢交给了马邑土亭聂壹先生。这是自汉朝高祖刘邦之后,又一次规模壮大的军事行动。七十余战等一战,汉朝人的心都揪得紧紧的。这是伟大战争带来人类的共感:紧张,激动,又刺激。 接下来,就看聂壹的表演了。 汉朝诱狼过程,大约如下:首先,使聂壹假装大间谍,逃往匈奴。并且忽悠匈奴大单于说,如果您相信我,咱们可以做一笔大交易:我遣入马邑,干掉县令及县丞两位大人,举全城人投降,到时马邑之财物,算我一份就成了。军臣大单于一听,好买卖,接了。紧跟着,土豪聂壹回到马邑,砍了两个犯人的头,悬挂城上,使人告诉匈奴使节,人我已要搞定,要想抢劫,那就快点来。 我们没有办法知道,当时马邑城到底有多少户人家。但是,从汉朝设置官吏制度可以看出,至少一万户以上。一万户以上的县,设县令,并有县丞。县匈奴凭什么相信聂壹呢?因为他是土豪。土豪两字,说得不好听,就是地头蛇般的土匪。土匪请外援,干这一票大的,可以吃好多年了。 所以,军臣接到土匪聂壹信号后,立即出发。此次,他出骑兵十万,向马邑城一路奔来。但是,军臣不是傻瓜,他来的路上发现了一个可怕的情景:沿路线上,行人及牛羊寥寥无几,一眼望去,一片可怕的沉寂。 防线松懈,这可不是汉朝一向的性格啊。军臣心儿一紧,两眼贼溜溜地转。突然,他眼前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幕,冒顿隐肥牛壮马,示汉朝以老人弱子,一次次骗过汉使,最后终于将刘邦那只超级大狼诱进了匈奴的圈套。难道,多年之后,汉朝人也要以匈奴之道,还匈奴之身吗? 军臣心里一嘀咕,不由紧张起来了。当匈奴大军扑到武州塞时,军臣突然悬崖勒马,命令全军停止进军。武州塞,即今天山西省左云县,距离马邑城航空距离只有七十公里。如果匈奴一发狠的话,瞬间就空降马邑城。可是,马邑城外静悄悄的一片。凭着多年跟汉朝打交道的经验,军臣断定,这里肯定有问题。 想引大鱼咬钩,那要看我这大鱼愿不愿当傻瓜了。军臣马头一转,突然发出一声号命,全军改道撤退,进攻雁门郡。 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谁也没料到军臣会杀个回头枪。于是,匈奴调头回回去,拿下了雁门群两座小城堡。很幸运的是,匈奴抓到了一个汉朝的一个尉史。汉朝很不幸的是,尉史不是个硬脖子,当军臣准备砍他头时,突然全部供认,说汉朝在马邑附近埋有大量兵马。 军臣一听,魂魄都要飞上天。好险啊,如果不多留一手,被聂壹卖了还要替他数钱,到死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于是,军臣命令,立即撤军,一刻也不能停留。果然,匈奴骑兵一路无阻,有惊无险地退出了长城塞外。 这时,军臣昂天长叹,叫道:“吾得尉史,天也!” 这话意思就是说,老子得到汉朝的尉史,全都是上天安排的啊。军臣激动之余,马上拜汉朝这位大汉奸为天王,一路高歌朝大漠飘去。 匈奴十万大军兜了这么一个大圈,难道汉朝真有所不知吗?事实是,匈奴从头至尾,都在汉朝的监视下。负责断后的是王恢,当他看到军臣大武州塞掉头那一幕时,他也傻了。 他想打,但是不能打。理由有二:首先,兵力悬殊,寡不敌众;其次,军臣掉头北归,防备之心加强,真干起来,损失肯定惨重。于是,王恢只有按兵不动,传话各路。可是各路闻声而来,匈奴早跑得没影了,只好班师而回。 汉朝忍了将近百年,难得主动撒网出击,却眼睁睁地看着猎物从眼皮底下溜走。这实在教人窝火。最恼怒的,算是刘彻。王恢知道,他保住了三万汉兵,但是恐怕保不住他头上那颗人头了。主战的是他,就算是一比十,也要拼他一场再说嘛。哎,说得通,实在说不通啊。 说不通,那也得说。王恢马上给刘彻上书一封,交待了他放弃攻击的理由,最后还加上一句话:我知道我罪当该死,但我用自己一颗人头,保住了三万颗人头,值了。刘彻一看,大骂一声:简直是放狗屁!然后,大手一挥,叫廷尉立即去抓人。 廷尉给王恢定的罪是:观望渎职,当斩。 王恢当然不能甘心就此被斩,他使人送千金贿赂丞相田蚡。田蚡收下钱,却不敢办事,只得跑到后宫托王太后求情。王太后替田蚡向刘彻传话:王恢是上战派,杀了他,等于替匈奴报仇,不如免王恢一死吧。 你道刘彻是怎么答的。他这样对王太后说道:三十万人马难得出手一次,如此空手而归,如果不杀王恢,那谁来平天下这怨恨之心? 够了。我已经明白了。王恢在狱中听到此话,自杀了结。 但是,匈奴和汉朝的恩怨并未熄灭。剑已拔出,不见大血,此恨难休。还是那句老话: 汉匈之间,还欠一场大战!! 五、非铁三角 话说窦婴结识灌夫后,俩人犹如寂寞的鱼,在失落的河流里,找到了可以搭伙的伴。然而,浪漫总是太短,残酷总是太快。貌如快乐的旅途,似乎就要走到尽头。最终,在政治的悬崖上,俩人前后被推下山谷,以陪葬作结。 是哪只黑手将这对失意权贵推下地狱?新丞相田蚡。田蚡怎么跟他们过不去了?这事不能怪田蚡太狠,要怪,就怪那个灌夫实不懂抬举。 事情过程是这样的:初,灌夫姐姐亡,他服孝在身。有一天,灌夫寂寞难耐,出门拜访田蚡。纵观灌夫一生,他不是一生好鸟,当然也不是一只恶鸟,只能算是一只非益鸟。此鸟造访田蚡,目标无非有二:一是跟田蚡混混脸熟,二是顺便替窦婴穿线,免得田蚡当了大官,忘了旧交。 灌夫在田蚡府上,唠了一圈无关痛痒之话,然后说窦婴最近很寂寞,门庭零落,哪堪一个凉字了得。哎,这是什么世道啊,过去得意的时候,一堆人攀着他往上爬,现在树干枝枯,别人也做落叶纷纷落亡。 田蚡总算看出灌夫来意,不就是嫌我冷落了窦王孙嘛。于是,田蚡双手一拱,态度诚恳地说道:哎呀呀,我一直都想约上仲儒一起去拜访一下窦王孙,可是恰逢你仲儒身服孝丧,所以这事就一直拖着,没有去成。 仲儒是灌夫的字,古人办事盖章,写的都是自己的姓名。如果是朋友之间交往,写信,都得呼字。因为呼字,比呼名来得更加亲热。田蚡这仲儒一叫,灌夫的血都要沸起来了。只见他也双手做拱,作兴奋状道:“田丞相如果肯赏脸,仲儒哪敢因为服丧拒绝呢。不如这样吧,我今天回去就告诉窦其侯准备准备,咱们明早一起去他家做家,您意下如何?” 田蚡小脸一绷,两眼眯成一条线,嘴上裂成一条笑缝。当然,那是假笑。只见他点头说道,好吧。就按你说的,咱们明早不见不散。 灌夫一听,脸上溢笑,心里乐开了花。马上的,他两腿生风,像抹了金龙油即刻作别田蚡,直接窦婴家去了。 窦婴听到灌夫传话,表情如春风破冰,心头仿佛起了一堆暖冬的火。当所有人作都鸟兽散的时候,突然有一个折身回来瞄你一下,哪怕只有一眼,那也是一件极心慰的事啊。于是,窦婴当天顾不上忙别的,立即和夫人上街买肉砍肉。当晚,窦府像要过年似的打扫房屋,准备明天迎接领导光临寒舍指导。 那个激动人心的夜晚,窦婴一夜未眠。时光仿佛被万能胶粘住似的,每走一秒都是那么困难。窦府门仆,也是跟着主人一夜忙活。只不过,前者忙着数星星,后者忙着烧光搬柴,杀鸡宰畜,一片繁忙状。 除了皇帝,人臣之下,丞相就是最大的领导。为领导而忙呼,有什么不值得的呢。蜗牛爬的夜,终于起了亮光。太阳出来了,窦婴命令门仆整装待束,门外伺候。这时,灌夫来了。 然而,田蚡还没来。不用多说,看官也了解当领导的风格。如果提早来,那会影响注目礼。必须等到所有人到齐,然后迟到个五到十分钟,在众人千呼万唤般的掌声雷动中,他才款款地迈着猫步进场。 既然这样,那就等吧。谁叫田蚡现在是大领导呢。夜晚爬得蜗牛,太阳却跳得超快。不知不觉地,太阳就跳到了天空正中,嘲弄般地俯视着窦府。这时,田蚡还是没来。 窦婴纳闷了。他问灌夫:怎么回事?难道田蚡是尽快晕了头,不记得今天约会的日子,或是有别的事改期了呢。 这下子,灌夫颜面失大了。他满脸不悦,但强忍不发。只见他说道:“我连服丧都不顾了,他应该知道的呀。他估计有事缠身,慢点会来的。” 窦婴哦了一声,抹了抹脸上的汗珠,这时他发现,脖子很酸,双腿僵硬。如果再站半个时辰,估计他不成木偶,也要成了长颈鹿了。 这时,灌夫又说道,王孙稍等,仲儒这就去请田丞相来。说完,灌夫坐着马车前往田府。当他到来田府前,门仆告诉灌夫:田丞相还卧床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