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7

戚继光说:“那就太谢谢了。可我这人不愿稀里糊涂地受人之恩,我还是想明白,大人结交我这么个小人物,是为什么?”在徐渭听来,戚继光这话有点不近情理了,人家好心要帮他,他却这么说,是自视清高,还是矫情、迂腐?他深怕胡宗宪不高兴。却不想胡宗宪并不介意,他哈哈大笑起来:“你看,世俗的偏见把人弄得无所适从了。我想结交你,什么都不为,就因为你是条汉子,这总可以了吧?”戚继光也觉得方才自己唐突了,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往回拉话,说:“我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确实不敢承受胡大人抬爱。”徐渭说:“我不是说了吗?胡公爱才呀。”胡宗宪主动答应帮他,兵部那边,写张字条就行了。徐渭打哈哈说:“这叫秀才人情纸半张,对胡公来说,小事一桩。”这一下,笼罩在戚继光心头的一块乌云被驱散了,他连忙道谢,他又觉得初次见面就麻烦胡大人,很不好意思。徐渭说:“虽是初次见面,胡公对你却了如指掌。”戚继光略显惊讶地望着胡宗宪,心想:我这么个微不足道的人哪值得胡大人关注!胡宗宪如此高看戚继光一眼,不是没来由的。为什么近几年倭寇不敢骚扰山东沿海?这都因为戚继光在山东整顿海防卓有成效,听说他训练士卒,整顿卫所,革除陋习,雷厉风行。倭寇在山东占不到便宜,才转而南下,侵扰浙江、福建。徐渭明白,久无战事,作为将领,并不舒服。他说:“元敬兄在山东,只能叫备倭,防备而已,谈不上抗倭,英雄无用武之地呀!”戚继光心被触动了,这话说到他心坎上了。胡宗宪打了个比喻:“布防有如江堤,倭寇有如水,水总是选择薄弱、有漏洞处冲击,从有蚁穴、管涌处破堤呀!”这话当然是对戚继光的赞扬,说得戚继光心里热乎乎的。徐渭又一再称赞胡公是思贤若渴!胡宗宪说得更具体了,他问戚继光:“你以为平倭关键在哪里?”戚继光侃侃而谈:“倭寇所以长期为害沿海,关键在于我们软弱无力。在家门口拒敌,以逸待劳,本来优势在我,却败仗连连,我认为原因有三,第一,只重防守,不注重主动出击。”胡宗宪称赞他说得好:“我们官军几倍于倭寇,却斗不过倭寇乌合之众。”戚继光以为:“官军太腐朽了,不堪一击,这是第二。还有,我们没能发动百姓,为什么老百姓的自发民军反而能打胜仗?让倭寇胆战心惊?”他又提起常熟那位知县,问胡宗宪记得否。胡宗宪当然记得,他叫王铁,带领民众打败了倭寇,保卫了常熟城,免遭屠城之祸。戚继光觉得,如能训练几支由百姓组成的新军,再选几员一心为公的良将,扫清倭寇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强调的是“新”字。徐渭与胡宗宪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徐渭很会说话:“千里马有了,伯乐也有了,看来,抗倭快传捷报了。”戚继光问胡宗宪:“听说胡大人与张总督、李巡抚一直联手抗倭?”胡宗宪很谦逊,他说不能说是联手,自己是在他二位节制下尽点微薄之力而已。一提这个话茬,戚继光心里又隐隐作痛了。打了王江泾大捷,他二人却丢了脑袋,他问胡宗宪觉得公平吗?这是敏感又具有挑衅性的话题,何况胡宗宪是当事人,连汤克宽、卢镗参将一级的人都削了官,胡宗宪却没受一点牵连,这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胡宗宪并没生气,他似乎显得很难过,反而称道戚继光的直言不讳。胡宗宪也觉得不公,他陈述过自己的看法,人微言轻啊。至于向谁陈述,他说得比较含糊。戚继光一下子对胡宗宪有了好感,他问胡宗宪,有功不奖反斩,到底是为什么?有没有别的背景?(四) 戚继光(39)胡宗宪叹息连连,说这不便多议,人已死了,说也无益,但日后会给他二位昭雪的,他深信不疑。他还告诫戚继光,也不必把这话外传。初次见面,他能对戚继光说这些心里话,戚继光对他的好印象又增加了一分,他也就只好打住,不便再多问。胡宗宪含蓄地一笑,站起身说:“今日只是见见面,我不敢多停留,明天皇上上朝,我还得去献白鹿。改天我想请你喝酒,再好好请教,也请文长作陪,你不会拒绝吧?”戚继光怔了一下:“这,这不是无功受禄吗?实在不敢当,况且,京城里还有些事要办……”胡宗宪说:“不肯赏脸?我这是高攀了。”戚继光又不好意思了:“胡大人千万别误会,我算个什么呀,得大人抬爱,还不知进退,那不是不识抬举了吗?”徐渭说:“这就对了。”胡宗宪这才又露出了笑脸,话说得叫人舒服:“那好,一言为定。你今儿个若真不答应赏光,我还真走不出这个门了呢。”戚继光无可推托了:“那就只好上门去叨扰了。胡大人真的是为了这点小事来的?”胡宗宪和徐渭几乎同时作了肯定答复。戚继光颇感不安:“下个帖子不就行了?”胡宗宪说:“对高士,怎么可以下帖子?亲自跑来,将军还差点不给面子呢!”戚继光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二散了朝,严嵩换上常服,来到书房,他每天坚持写十张字,冬夏不辍。他说字写得好坏在其次,悬腕运笔,提丹田一口气,是长寿秘诀。他来到书房九扇雕玉屏风旁的条案旁,书童早磨好了墨,泡好了笔,连宣纸都压在镇纸下了。严嵩蘸饱墨,写下“至公堂”三个斗方大字。儿子严世蕃进来,他是个矮胖子,瞎了一只眼,外貌丑陋,比起他父亲的威仪,实在有霄壤之别。不过他人却极为精明。此时是工部左侍郎,兼着尚宝司事,权大,且颇通国典、晓畅时务。他看了一眼父亲的字说:“这字,称得上是腕底风云,力透纸背,天下第一人!”严嵩笑了:“你来吹捧老子了?”严世蕃说:“是真话,天下人谁不承认?”严嵩问他:“有什么事?”严世蕃递上一份公文,是给各省的票拟已拟好了,请严嵩过目。严嵩对儿子是很放手的。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严嵩运用到家了。他对严世蕃说:“你又不是第一次票拟,我不必过目了。我年事已高,做不动了,我又得旦夕入值西苑陪皇上,你得往前站了,朝政靠你了。”严世蕃恭敬地说,他正努力把父亲的治国之道学到手。严嵩叮嘱他和赵文华配合好,一内一外,珠联璧合,他也就放心了。严世蕃对赵文华却颇有微词,认为他太贪得无厌,父亲太宠着他了,小心他干的坏事都记到父亲账上。严嵩知道严世蕃小心眼,便开导他,赵文华虽为义子,却忠心耿耿,并不比亲儿子差。他必须一碗水端平。严世蕃却处处看不惯赵文华,认为他惯会在父亲面前灌迷魂汤,甜言蜜语取悦严嵩。严嵩才不愚,他说自己对人,向来是听其言、观其行,包括亲儿子。不是几碗迷魂汤就能灌糊涂的。严世蕃担心他欲壑难填,他背着严嵩,打严嵩旗号干了多少事,将来还不都记到父亲账上?严嵩说他首先看大节。严世蕃心里不平,他有什么大节值得称道?(四) 戚继光(40)严嵩把下人都打发出去,亲手去关门窗。严世蕃不知出了什么事,严嵩这么神秘。严嵩便从包金剔红云龙福禄寿康宁小柜里拿出《清明上河图》的木匣来,打开让他看,并且告诉他,这是赵文华所献。严世蕃心想,又让赵文华占了上风,他太知道严嵩对《清明上河图》的渴望了。赵文华也真有本事,真就把这稀世之宝弄到手了!今后撼动他脚跟还真不容易了呢!对字画赏鉴,严世蕃也略懂一二,一见《清明上河图》,大吃一惊,忙问是不是真迹?找人看了没有?偷来的锣儿敲不得,这事岂可张扬?严嵩很自信,鉴赏书画,这京城里还有人比他更胜一筹的吗?这倒毫不夸张。严世蕃一边看一边说,如果是真的,赵文华可立大功了。这《清明上河图》,几代皇上四处寻觅,都没找到下落呀。这是皇上视为可抵半壁江山的宝贝呀。严嵩为了它,大病过一场,为一张画,他杀了王振斋和王忏,当时很解恨,事后心里也不是滋味。可恨的是他们拿临摹的假货来骗他。这么多年来,《清明上河图》成了严嵩一块心病了,今日总算如愿以偿了。严世蕃也有忧虑,它是宝,也未尝不是祸根。严嵩心里颇反感,觉得他有教训老子之嫌。严嵩反倒警告严世蕃,他倒是得收敛点,他新修的房子,连三四坊,堰水为塘几十亩,又罗珍禽异木于其中,又有日拥宾客纵娼乐的传闻,小心有人参一本。严世蕃有恃无恐,这倒不必多虑,言官都是老人家的心腹啊。严嵩从未放松过警惕,教训儿子,还是小心为好,树大招风、位高遭嫉。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呀!严嵩忧虑的是皇上周围的人,不可不防,太监暂时还成不了气候,那些混账老道就很可厌,尤其是那个蓝道行,一脸奸相,皇上又言听计从。这也正是严世蕃所虑的。皇上如此迷恋道教,这些术士们就日渐飞扬跋扈了。《清明上河图》小心收起后,严世蕃凑到条案边,看了看严嵩刚写的字,问是给谁题的匾?严嵩是为北闱贡院题的,这北闱贡院,是顺天乡试考场,因在天子脚下,历来号称“天下第一乡试”,“至公”也是天下学子所期盼,今年是大比之年,主考官请严嵩题匾,他都不敢贸然应允,直到皇上下旨,他才敢应承。这三个字必永垂青史,这字也要万古流芳了。严嵩问他这几个字写得怎么样?严嵩的字真不是“字以人贵”,时下国人有定评。严世蕃说,若讲字,除了欧、柳、颜、赵几大家,没人能与严嵩相比。严嵩得意地笑:“你就吹你老子吧!”可心上的得意,溢于言表。严嵩用了印,又说起赵文华那边抗倭的事,别看严嵩护着他,他心里有数,总觉赵文华才气平平,应付大事吃力。严世蕃这才敢说,虽然杀了张经、李天宠,可赵文华捅了马蜂窝。从嘉靖初年起,浙江沿海倭寇越来越嚣张,张经、李天宠毕竟能抵御一阵,赵文华能行吗?他一旦失利必坐罪。严世蕃担心会连累他们父子。谁说不是?严嵩说,可笑,那帮妖道们,竟然给皇上出主意,说祭海神就可以平倭寇,天大的笑话。这不是当年赵文华的烂点子吗?怎么又被蓝道行重提?严世蕃问,皇上如何说?还不是言听计从!严嵩说,从前赵文华祭海神,不过是应付差事,蓝道行可是认真大动干戈,这不,皇上下旨让赵文华带浙江五品以上文武官员祭海神呢,连皇上也要在宫中设坛祭拜。严世蕃说,这倒好了。严嵩不懂,怎么叫好?海神能挡住倭寇?挡不住倭寇,却有了挡箭牌呀!严世蕃说,那是挡不住,可倭寇再猖獗起来,皇上就怨不到赵文华,也不会罪及你我了,找蓝道行算账好了。(四) 戚继光(41)三为献白鹿事,嘉靖皇帝传旨,今天上朝。这是多少年来臣子们盼星星盼月亮,一直盼着的,虽然这上朝的内涵让大家沮丧。大臣们三更即起,早早穿戴整齐,手持牙笏,来到朝房内外等待,人人有新鲜感,个个面露喜色。就连经常能在永寿宫朝见天子的严嵩、高拱、徐阶、李春芳、陆炳这些被称为群辅的大学士们,也都满脸喜色,觉得这是个好兆头,是给文武百官一个安慰。高拱道:“皇上辍朝多少年了,今日上朝,是大喜事呀。”徐阶说:“这能使百官心里有个盼头。不过,皇上虽深居西苑,并不妨碍他理朝政。”他说后半句,是唯恐严嵩不高兴,他深知,皇帝永远不上朝,才正中严嵩下怀呢。严嵩并不关心嘉靖皇帝上不上朝,不上朝更利于严嵩把持朝纲,嘉靖皇帝若天天临朝理事,严嵩上传下达的身份就会失去权威性和神秘色彩。所以他说:“别乐过头了,别让那些不知进退的人唠叨起来没完,告诉他们,今天临朝,只是礼仪性的。”这一桶水泼得阁僚们心上冰凉。高拱说:“见总比不见好。”严嵩说:“时辰不早了,咱们去西苑迎皇上上朝吧。”说毕上马,别人只能步行,严嵩是本朝唯一一个被特旨允许宫内骑马的人。大内刻漏房正报卯时,殿上太监吆喝上朝了,文武百官在鸿胪寺卿的带领下,按品级序班向乾清宫鱼贯而入。乾清宫殿外百官分文武两班站定,黑压压一片,静寂无声,有人都当到三品京官,供职五六年了,还没见过天子什么模样,这次上朝,心情能不格外激动?各种仪仗、卤簿排列,宫中乐坊的乐手们在演奏喜庆的宫中大乐。最激动的当数乾清宫外候旨的胡宗宪,他懂得“投其所好”所能换得的好处,荒废多年后举行这么隆重的朝会,不全在于他的白鹿吗?上苍眷顾,给了他这样的荣耀。他穿着三品吉服,守候在白鹿笼子跟前,等候陛见。一旁是抬白鹿笼子的内廷太监。今天嘉靖皇帝头一次脱去道袍,在爱妃曹端妃的帮助下,穿起了龙袍,戴上冕旒。曹端妃拿来铜镜让他照,并且说,皇上还是穿上天子服饰有威仪。嘉靖皇帝并不这样看,他自认为自己是五雷大真人、太上大罗天仙、万寿帝君,比历代帝王都更神圣,也应当独树一帜。曹端妃哭笑不得,只能顺着他说。这时严嵩率几个阁臣来到西苑门外候旨伴驾。嘉靖皇帝还没等起身,司礼监太监冯保哭丧着脸,忽然抱着死猫进来,惊慌万状地跪下说:“圣上,不好了,这猫死了!”嘉靖皇帝又惊又怒,这是他的“虬龙”,叫猫是不可以的,更何况把猫给养死了!嘉靖皇帝上去踢了冯保屁股一脚,骂了一句“废物”。冯保一脸哭相,奏称太医们也都尽力了,就是没治好。嘉靖皇帝忙夺过猫来抱在怀中,连叫几声:“朕的虬龙啊,你怎么这么狠心,弃朕而去呀?”接着就哭了起来。听宫里面传出哭声,几个阁臣可吓坏了,忙抓住一个从里面出来的小宫女问出了什么事?小宫女说圣上的猫死了。几个人长出一口气,揩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啼笑皆非。高拱忽然担心,皇上不会为此再度罢朝吧?(四) 戚继光(42)第九章一高拱太了解嘉靖皇帝了。虬龙死了,嘉靖皇帝心情崩坏,果然不想临朝了。阁臣们说不上话,由严嵩出面,求蓝道行去劝说。晓以道理是行不通的。蓝道行只能以邪治鬼。他劝万寿帝君节哀,说这虬龙本是太上老君的宠物,如今召回天宫去了,它把圣上的气也带上了天宫,从此天地之气相接了,这是大喜事呀!何必伤悲?一听这话,嘉靖皇帝转悲为喜,下旨厚葬虬龙,马上叫他们打造金棺,在万寿山下找块福地下葬。安排停当,看了看身上的龙袍,才想起问,严嵩他们来了吗?冯保忙奏,都在门外候旨呢。嘉靖皇帝这才下旨,宣他们进来。严嵩领头,次辅、群辅诸大臣鱼贯而入,匍匐于地上,问了万寿帝君吉祥,才起身。嘉靖皇帝又出新花样,说他的虬龙归天了,回到太上老君身边去了,总得写点祭文,才能荐度超生吧?几个阁臣可难住了,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这猫的祭文该怎么写。一声不敢吭。嘉靖皇帝生气了:“怎么到用你们时,全成了废物?你们那一肚子四书五经,难道都成了驴马经了吗?”高拱说:“祭文臣领旨写,不过不急,现在百官已齐集乾清宫多时,请皇上起驾。”严嵩和徐阶也附和。嘉靖皇帝却执拗地不肯走,写不出他中意的祭文,他宁可不去上朝!严嵩无奈,只得应承,带几个阁僚现场就写。冯保叫太监们摆上三个条案,铺上毡子,三人苦苦思索着,毛笔在砚台墨池里濡来濡去,多半天落不下一笔。其他几个阁僚伸不上手,也在一旁帮着打腹稿。高拱、徐阶觉得当年进京会试、殿试也没这么难过,胸中装满了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却憋不出一篇像样的祭文。皇上迟迟不起驾,可苦了乾清宫里的大臣们,太阳从东殿顶快滑下西殿顶了,皇上那边还没有动静。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在擦虚汗,几个上了年纪的老臣已经站不住脚了,直摇晃。西苑永寿宫那边的“青词马拉松”还没完没了。三阁臣仍在汗流浃背地写青词。个个紧张之至,严嵩执笔的手直抖。高拱则流汗不止,汗珠不小心掉在青藤纸上染了卷,吓得他连忙揉烂,另换一张。徐阶也是下笔如千钧重,全身都在抖。不是他们的才气不够,那边百官在等皇帝上朝,这边却要他们给御猫写祭文,实在匪夷所思,哪有好心情,哪有才思?乾清宫那边更惨了,时间像缓慢蠕动的蜗牛,叫人窒息。终于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熬不住,扑通一声倒在了丹墀下。百官一阵骚动,上来几个太监,把人抬了下去。别人还得撑着,又陆续有几个打晃的。黄昏时分,几个青词高手的祭文都渐渐敷衍成篇了,嘉靖皇帝走到严嵩身后看看,再到高拱身后看看,都不满意,不住地摇头。当走到徐阶身后时,嘉靖皇帝突然惊喜地说:“这是佳句,妙,化狮为龙,好。”严嵩趁机跪下奏道:“皇上,百官丑时从家出来上朝,现已是酉时,恐过劳累、困馁,请皇上上朝吧。”高拱、徐阶也跪下叩头不止,恳请皇上起驾上朝。嘉靖皇帝全然不顾别人的感受,竟这样蛮不讲理地说:“上朝是早朝,有上晚朝的吗?蓝道长?有吗?”蓝道行只得说:“回万寿帝君,有也不多。”嘉靖皇帝道:“那朕不去。叫他们散了吧。”高拱觉得皇上等于是戏弄百官,话却不敢这么说,心里有气,话也很难听:“皇上,一国之君,需言而有信才谓圣德。”这话也够重了,嘉靖皇帝立即火了:“你敢说朕昏庸?”严嵩一边给蓝道行递眼色一边奏道:“上不上朝在其次,今天是吉庆日子,浙江按察使胡宗宪献白鹿于乾清宫,这是举国欢庆的喜事呀。”他这么说,嘉靖皇帝就舒服多了。蓝道行明白严嵩递眼色给他是求救,就给了严嵩面子。他出面劝嘉靖皇帝说:“首辅不说,我倒忘了,这白鹿乃上天降祥瑞给圣上,今天是吉日,不可错过,请圣上起驾。”嘉靖皇帝马上变了态度:“朕险些忘了,怎么不早说!”严嵩几人这才松口气爬起来。(四) 戚继光(43)二谭纶和戚继光正在南城金鱼胡同谭纶家书房里品茶闲聊。谭纶非让他留下墨宝,戚继光就给他写了一幅条屏,是他抗倭的格言: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谭纶拍手称道,字好志向更好。他声称把它带到台州任上去挂起来,也用他这汗血报国的精神砥砺自己。谭纶夸戚继光的字有筋骨,像武将的字,孔武有力,还开玩笑问:“要多少润笔?”戚继光也玩笑地说:“凭赏吧。”谭纶不但不给润笔,反说戚继光还欠他一顿酒。说好回请的,怎么没下文了?戚继光还真请不起,就说:“不好意思,囊中羞涩呀。”谭纶说:“哭什么穷?我又不向你借钱!”戚继光说真的是实话,他连山东会馆的饭钱、床铺钱都欠着呢,店主人的脸色都不好看了。谭纶以为他盘缠叫人偷了,上上下下二十来号人,总不至于不带足盘缠吧。戚继光其实已经告诉过他了,那天在法场全给了张经的女儿,叫她拿去办丧事了。谭纶这才想起来,“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随后话题又扯到了胡宗宪身上,谭纶说戚继光够有面子、够风光的了!他没想到胡宗宪会登门去见戚继光,据他说,胡宗宪这人还是有架子的。如今白鹿还没献,已有风声,胡宗宪马上就放浙江巡抚了,现在正是仕途顺利、圣眷正隆、步步莲花、节节攀升、开顺风船的时候,如此礼贤下士,不容易。说真的,戚继光还真不想结交他这样的人,他有权,和我戚继光无关,自己从来不想靠拉拉扯扯往上爬。戚继光看重的是官品、人品。谭纶问他:“你说他人品不济?”戚继光觉得谭纶是装糊涂,戚继光原来对胡宗宪印象不佳,多半来自谭纶的介绍。这次见了面,反倒稍有好感。胡宗宪很同情张经、李天宠,这就令戚继光敬重,皇上杀头的“乱臣贼子”,谁敢寄予同情?胡宗宪竟断言,日后必昭雪。谭纶问:“他真这么说的?”戚继光点点头:“不过,从另一件事看,又觉得他不是刚正不阿的君子,弄什么白鹿进献,这还不是逢迎之术?你与他共过事,会比我知道得少?”谭纶说:“胡宗宪以宽以待人闻名,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他主张看大节。但戚继光又不能不对胡宗宪有怀疑:“王江泾大捷,主帅处死,他与赵文华得功,他既与赵文华为伍,必是巴结严嵩之人,这是小节吗?”谭纶认为:“这也不能一概而论,水至清则无鱼,按你的说法,连我在内,举朝文武就没一个好人。”戚继光说他强加于人,自己可没这么说。谭纶说起那天他们的议论。当今圣上久不临朝,崇信道教,荒唐地让大臣填青词,青词写得好就能入阁,高拱、徐阶、袁炜、李春芳这些人,哪一个不靠青词起家?如果苛求,他们不都成了庸官、坏官了吗?可高拱、徐阶这些人,恰恰是匡正时弊、有能力支撑国家的柱石,能说都不是好人吗?不逢迎皇上,当得成官吗?当不成官,何谈报国?戚继光倒也驳不倒他。事同一理。谭纶前几天说过,戚继光一心想抗倭,保国安民,可没人用你,不也空有一腔凌云志吗?我谭纶倒赏识你,可惜纱帽太小。戚继光叹口气:“时也、运也,那有什么办法。”谭纶说:“有人赏识你,你又装清高!还挑剔人家是不是清官!”戚继光笑:“你这可是太武断了,我什么时候装清高了?”谭纶说他在胡宗宪面前就是装清高,胡宗宪人品如何,姑且不论,至少他想抗倭,他想起用能人,他赏识戚继光的才干,能圆戚继光的梦,让他英雄有用武之地,这还不够吗?戚继光早就动心了,如果胡宗宪真的放了浙江巡抚,就是浙江抗倭举足轻重的人了,但胡宗宪并没明确表示推荐他、重用他。谭纶说:“不想用你,他会卑躬屈膝地上赶着巴结你?你还没成气候吧?”(四) 戚继光(44)戚继光哈哈大笑:“瞧你说的,这么刻薄!”谭纶说:“怎么样,无言以对了吧?”戚继光也怀疑胡宗宪的力量,他还做不到左右朝廷吧?谭纶却坚信不疑,他虽左右不了皇上,可他背后有能左右朝廷的巨擘,还用说他的名字吗?这当然指严嵩了。戚继光觉得他分析得有理,决定痛痛快快去赴宴。他又开玩笑地说:“你好像拿了胡宗宪不少银子,不然何以这么卖力气替他当说客?”谭纶说:“你这人,得了便宜还卖乖。”两个人又哈哈地笑起来。三在西苑门口,送嘉靖皇帝上了龙辇后,蓝道行对严嵩诡秘地一笑,说:“今天我可帮相爷大忙了吧?”严嵩心里说,劝皇上上朝也算帮我忙?乾坤社稷又不姓严。可他不能轻易得罪小人,只得赔笑脸:“那是。一定重金酬谢。”蓝道行酸酸地说:“你知道,我不缺金子,我家尿壶都是用金子打的。”这话一半是真、一半是狂。严嵩心里恨得痒痒的,却惹不起,很尴尬,只好违心表态:“想要什么,道长尽管开口,只要我有的。”蓝道行嘿嘿一笑:“你当然有,相爷别心疼,我要的不过是一张纸而已。”他在肚子里已谋划多日,今天终于找着了机会张口,张口三分利,不给也够本。严嵩一惊,心咕咚一下沉下去,一张纸?什么纸?他首先敏感地想到是《清明上河图》。但又觉得不可能,这是人不知鬼不觉的事呀!严嵩随即转移视线道:“一张纸?是想要老夫给你写一幅字吗?”蓝道行话说得够阴损了:“你的字,也许二百年后才值钱。我要你一幅画,是你收藏的。”严嵩惊得心快停跳了:“画?什么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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