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滞的帝国——两个世界的撞击-5

(1793年9月2日-5日)  9月2日星期一,凌晨一点,鼓声震天。“我们的寝具统统装上了车。在一支强大的马队护送下我们离开了住处。”出城花了4小时,因为尽管时间很早,沿路还是挤满了人。“7时,我们出了北京城,来到富饶、精耕细作的郊区行走。”  马戛尔尼和小斯当东乘坐马车。斯当东的父亲因痛风发作,故坐轿而行。70名随行人员中有40人是军人,分别骑马或乘车,由200名中国挑夫运送礼品和行李。随马戛尔尼来中国的人员中有21人被留在北京。画家亚历山大因此而十分气恼:“只离长城——这人类的奇迹,智慧的见证——50英里了,却不得而见,乃是这次旅行中最最扫兴的事了。当使节团走过风景如画的地带,却把画家们强行关在北京,这简直不可思议!”  车队行走了25英里之后停了下来,此时已是下午两点钟了。使团一行在一座花园附近的皇帝行宫南雪轩安顿下来。他们只能在这处欣赏皇宫,因为他们只住其中的一座楼。官员越来越多。王大人和乔大人坐上了特使从英国带来的马车。他们对“马车的灵巧,对玻璃窗和百叶窗可随意开闭,赞美不止”。食品和饮料都“存放在密封的容器里”。一路上由人挑着,供使节团人员用餐。“晚饭时,招待我们饮用当地的一种略带苦味的酒和一种用米和黍类酿成的酒。后者酷似我们的刺柏子酒。”  从北京到热河,英国人用了6天时间,行程160英里,沿途住宿在皇帝的行宫。有人告诉他们这些行宫不是国家公用住宅,“甚至连朝廷内那些最高级官员都未曾享受过”。英国人能下榻在皇帝的行宫感到受宠若惊。这样厚爱他们,说明已决定要满足他们。  但他们并不知道最初的安排。徵瑞原打算让马戛尔尼住进当地居民家,而从安全考虑,想把贡品放在皇帝行宫。住居民家!难道就不考虑要禁止接触的问题吗?乾隆生气地用朱笔批示:“所奏尤属拘泥。贡件既在行宫朝房安放,贡使等何必又令住宿民房?沿途行宫如膳房军机直房皆可住宿,即或不敷,阿哥所亦属空闲,尽可与之居住。贡使与贡品同在一处,岂不更有照应乎。”  朝臣、太监们的住处很适合使节团的身份,谈不上让他们住进皇帝的住处。实在必要时可动用皇子的住所,只是不要向特使说明,否则他们就会不可一世。白费心思:英国人后来还是对读者说他们住进了皇帝的行宫。  御道  乾隆对使团行走速度也下了御旨:不必匆忙。“阴历八月上旬抵达即可。”要“照顾使团,缓步行进。”皇上决不希望这些会带来诸多麻烦的宾客在热河长时间居住。他采用了徵瑞编造的借口:“夷人软弱,惮于车马。”他们是娇气包,胆小鬼!英国人认为“走得很快”,并对此感到满意。中国人安排他们慢慢走,而英国人则认为自己走得很快。阅读中英双方的资料时,我们的感觉是在读两次不同的旅行。  英国人炫耀他们获准住进了皇帝行官,但他们并没有享受走御道的特权。从北京至热河的大路中央为御道,10尺宽,1尺高,由砂土和粘土混合而成,经浇水,夯实后具有磨光大理石的硬度,赫脱南曾说:“这条路像客厅地板那样干净。”温德也说:“像弹子台那样平坦的路中央只供皇帝陛下通行。一般行人走御道两侧的两条道路,它们修建得也十分好,树木成荫,每隔二百步,就有一个总是盛满水的池子用来喷洒以免尘土飞扬。”赫脱南又说:“在皇帝经过时,当时世界上或许没有一条比这更美丽的路面了。在我们来回的路上都见到大批民工在修整路面。”马戛尔尼计算过:全程共有2.3万名民工,分成10人一组,相隔百米在劳动。  路上日夜都有卫兵守卫,禁止行人进入。皇帝驾到前夕,任何人都不允许在此落脚。皇帝一离开,马上就没有人管了,路面也很快被损坏,所以一年必须修两次,一次是皇帝去鞑靼区,另一次是皇帝从那里回来之时。因而温德稍带讽刺地说:“如果中国人能像管土地那样管空气与阳光的话,他们也许会向皇帝献上专用的更纯洁的空气和更柔和的阳光。”  设防的城市  第二天使节团全体人员走山路从南雪轩到了密云。他们看到西面10英里处一座山顶上的长城。但使团在更朝北的地方才穿越长城。  在密云,晚上他们同一位鞑靼族军官一起聊天,他与王大人官衔相同,但后者却对他显出一种极大的尊敬。这位军官知道英国在欧洲享有优势,知道“它是一个文明的,有创造性的强大国家,任何一个西方国家都无法与之匹敌”。马戛尔尼夸他“通情达理”,“有教养”。一个鞑靼人怎么会了解欧洲情况呢?据罗广样神父说,法国传教会会长承担的诸多任务中,有一项是“须去大人物家中拜访,回答他们提出的各种有关欧洲、海洋与科学的问题”。这位军官可能参加过这类谈话。  景色变了:风光秀丽,畜牧业兴旺。牛羊成群。“羊身很肥壮,尾短而粗,好似一个肉球。”观察得很准确,今天的蒙古羊还是具有相同的特征。  第三天,使节团到了玉新山。在下榻处附近,马戛尔尼和卫队军官从容不迫地察看了这座要塞:围墙,碉堡。他们都作过精细的描述,好象要去攻克它一样。  为什么城堡上没有一门大炮呢?乔大人认为它没有用,因为中国的敌人也不拥有这玩意。壁垒仅仅是为使皇帝的财宝和粮仓免遭强盗的抢劫用的。马戛尔尼都作了记录,但未作评论。这个国家没有炮兵,而英国却有。中国人自称从13世纪成吉思汗时代以来就使用大炮。当1621年澳门的葡萄牙人献给明朝皇帝3门臼炮时,该市的议会不得不“派了3人去教中国人如何使用。”怎么原先比西方先进后来却变得落后了呢?英国人相信不断地进步。然而,倒退的情况毕竟也是有的。中国遇到了这种情况,应验了自己的一句谚语:“不进则退。”  秀丽景色  山路越来越高。这队人马沿着悬崖行进着。见到了小河边上有棵垂柳。“此树为纳蝉之所,诸鸟亦集,长夜不寂寞,得时闲鼓吹者,是树皆有功。”  连安德逊都被陶醉了。英国人在这片广漠的中国土地上,离开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感到十分自在。  当年马戛尔尼走了6天的路程而今坐车只须6小时就能走完。昔日的河流,沟壑,尾巴粗短的羊群,长城,村庄依然存在。垂柳及金字塔形的岩石照样屹立在峰顶,只是皇帝的行宫不见了,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劫掠圆明园的肇事者已为世人所共知,西方人良心上不停地自我谴责,但至今无人知道破坏御道上皇帝行宫的肇事者,也没有人为此感到内疚。  钦差即将离开使团,去热河安排使节团抵达事宜。他在一次交谈中转弯抹角地告诉马戛尔尼他一直未向伊拉斯马斯·高厄转交信件。特使对此大为惊讶,却未追问。这种冷漠态度令人奇怪。究竟是外交需要,是顺从上面的旨意,还是清闲者无牵无挂时脱口而出呢?  烟草国家  尽管痛风发作,斯当东还是观察到“这个省的低洼地区种植烟草”。中国人“用竹子做的烟袋”抽烟。抽烟的习惯很普遍,“男女皆有”。巴罗指出:妇女“佩带一只小丝袋,里面装着烟袋和烟草”。安德逊写道:‘小孩从能拿烟袋时起,就学着父母样抽烟。“10岁的女孩,甚至更小些的,嘴上都叼着一根长烟袋前来观看使团队伍。”马戛尔尼写道:“在社交时,中国人把相互交换烟袋,抽上一口视为高雅。”安德逊又指出:“中国人指望抽烟来预防传染病。”他们抽烟很凶,为表明一个人已病入膏盲,他们用“他连烟都抽不了了”这种说法,就像我们说:“油尽灯灭了”一样。  在去广州的路上,英国人看到大片烟草种植地。斯当东注意到“烟叶都在地里露天晒干。”他匆忙地下了结论,认为烟草在中国是土生土长,“并没有采用外国习惯”。我们的旅行家不断作出各种无法得到证实的猜测。但他们叙述的内容却又成了不容置疑的事实,因为这是他们亲眼所见,而且这些人又都是外交官!  大胆的论断。今天,大家都知道烟草是由首批西班牙和葡萄牙航海家从南美输入中国的。在明朝走向衰落的时期,烟草和其他贸易作物如茶叶、棉花、靛蓝植物与甘蔗一样得到了发展,而粮食蔬菜作物却受到了影响。这样,商业队伍和城市得到了飞速的发展。经济贸易的增长削弱了中央集权。中国还有另一个常数:一旦集权解体,到处都出现改革。  中国继续在烟草的生产和消费上绝对地保持着世界纪录。在中国内地,离宁波不远的一家小旅馆里,我遇见了一位美国工程师,他要在中国呆3年,为“万宝路”建造烟厂。他用统计曲线向我证明说中国将在长时期内成为一个无可匹敌的香烟销售市场,我们法国烟草专卖局却似乎没有看到这点。它更注重保护自己在国内的垄断地位,而不是去占领国外市场。  毒品鸦片  在一个人人都抽烟,而只有政府才有权提供这种需要的国家里,走私在今天能获得暴利。他们公开揭露那些庞大的倒卖团伙的头子,称他们是“香烟大王”,军队的卡车,火车,邮政车辆都参予了倒卖香烟交易,产生了一个货真价实的黑手党,他们能买通国家公职人员,并能随意挪用资金。  1793年,英国使团发现中国人除了人参和辰砂,对鸦片又有了癖好。马戛尔尼指示不许提及这个问题。因此使团在中国期间,从未提过这个问题。但马戛尔尼对印度公司几乎不加掩饰地进行的牟利走私活动了若指掌。荷兰人文普兰是这样写的:“近25年来中华帝国吸食这种麻醉剂的人数剧增,每年消费量为2400箱。”这位同时代的人还透露了广州当局在这类走私交易中与外国人勾结在一起。  无论是鸦片的种植还是鸦片交易,在共产党中国尚未彻底根除。在云南、越南、老挝、泰国和缅甸交界的地区一直种植鸦片。现在轮到西方来接受这些毒品了。  英国人沿途看到负载了很重的木材和木炭的骆驼商队。“200匹骆驼只由一人看管。骆驼是所有大自然兽类中最驯良的一类,它能长期忍受辛劳,并且驮运重量大。”这种“为奴役而生”的骆驼总带着一丝忧伤到处溜达。  终于见到了威武的军人  9月5日上午,队伍穿越了一座峻峭山峰:南天门,即“上天之门”。英国人在那里见到了久负盛名的长城。阿姆斯特朗后来则说长城是唯一能从月球上见到的人工建筑物。  旅行者到了一个四周都是陡壁的山谷。狭窄的道路蜿蜒曲折,下面就是一条激流。长城截断了这条小路,往山上延伸,并且已有些塌陷,而整个景色至今未变。  英国人进入了一座人口稠密的城市——古北口,受到三响礼炮的欢迎。“为欢迎我们,搭起了一座牌楼,上面装饰着各种彩色的丝绸缎带。”士兵们列队双排,从牌楼一直排到长城脚下。这支威武的军队第一次给英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不可能有比它更好的军容和队列操练了。士兵们穿着一种锁子甲,头戴钢盔,从头顶起盖到肩膀。”共有10个连队,每连有80人,排成密集的队伍。各连士兵服装不同,也都有自己的军旗。  这些是满族的“八旗兵”,不是温良恭俭让的汉族军队。他们既不带遮阳伞和扇子,也不带烟袋。斯当东详细地指出:他们的弓由一种“具有弹性的木头”做成,弓弦由“丝线编成。”汉人和鞑靼人都很重视“使用弓箭的技巧。”钦差向皇帝报告说:“一切旗仗队伍尤须鲜明整齐,以肃观瞻。”这对双方都很体面。  思想上的长城  马戛尔尼和他的同伴走了半小时就到长城脚下。他们爬了上去。马戛尔尼记下了巴瑞施中尉和他的士兵按照他的命令丈量的城墙,女墙,巡查道和碉楼的尺寸。他认为这“无可比拟的建筑物”是帝国强大和英明的标志,因为“它能一劳永逸地保证未来若干世纪里国家的安全。”  他把事情简单化了。他不知道统一中国的秦始皇帝于公元前220年至210年间只是连接了早已有的长城各段,他并没有修建长城,而且当时只是一条简单的土墙。在千年之后,长城才用砖和石头砌成。明朝时又得到了加固。它不止一次地让入侵者过了关。它把两边的景色都隔开了。结果更多是制止了出逃而不是制止了入侵。今天,从中国出来还是比进去更难。长城更多是一种精神状态,而不是一种军事防御物。  英国人手拿笔记本从各个角度测量了这建筑物,如此细致的观察惹恼了中国人。他们认为这些古老的城墙属于风景的一部分。可以看,却不能仔细检查。他们几乎怀疑到了英国人是否有什么坏的企图。他们的嗅觉很灵:本松中校和巴瑞施中尉关心着他们肩负的一项秘密使命:一旦和平使命失败,就得准备不那么和平的远征了。  但大部分英国人希望带一些“纪念物”回国。他们捡烂砖块,把它们像金条一样珍贵地收藏起来。  同一天,另有一些英国人应当地居民之请在法国土伦登陆;无套裤汉潮水般地涌向国民公会,后者“把恐怖提上了日程”。第三十一章 在鞑靼区(1793年9月6日-8日)  长城以外,就是鞑靼区了。英国人发现这是一个荒无人烟,未加开发的不毛之地,不是山脉就是谷地,再也见不到:“金黄的麦穗,花园及漂亮的房子”了。他们到达一座高山脚下。这是一条在岩石上开辟出的崎岖山路,若不增加马匹,他们的车辆就无法攀登上去。“这又一次显示中国人在进行公益事业上表现出来的才智。”  “鞑靼人总归是鞑靼人”  晚上被指控偷了东西的一名鞑靼仆人和两名汉族官员之间发生了冲突。鞑靼人出言不逊。王、乔两位大人让人用竹棍打那名仆人,仆人对在鞑靼土地上遭到汉人鞭笞怒不可遏。再一阵打后,他还未平息下来。“王大人无奈地对我们的翻译说:‘鞑靼人毕竟是鞑靼人”’。(然而,他却不知李先生也是鞑靼人……)  鞑靼仆人觉得自己有特权。马戛尔尼欲出来调解:现在是在鞑靼上地上,不是汉人自己的家园。两位官员笑而不答,因为汉人人口众多和自己在天朝等级上高人一等而感到了不起。  这天晚上,马戛尔尼从乔大人那里高兴地获悉他有关礼仪的建议很有希望被皇上采纳。  混淆视听  9月6日,走了第五段路共13英里。不要走得太快。越往上走,天气越冷。马戛尔尼发现这里许多人“患甲状腺肿,同在瑞士瓦莱州一样。”  赫脱南报告说有位官员来见他们,要求看看“我们给皇上带来的稀珍物品”。这位官员说:“听说你们带来了一只食煤为生的母鸡,一个只有一尺半高的侏儒,一头只有猫那么大的象,还有一只魔枕,只要把头靠在上面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又补充说:“这肯定都是真的,因为他是从报上看到的消息。”  这些无稽之谈纯属中国人的想象,矮象是一种盆栽式的象,中国的神话故事里充满了这类稀奇古怪的动物。为什么这些“蛮夷”不能乘飞毯旅行呢?使团在他们的行李中正装着一只在欧洲盛行的热气球。  一贯谨慎的马戛尔尼证实了赫脱南的说法。翻译为他们念了一份传播这些无稽之谈的报纸,把他们都逗乐了。(他还加了一则:一匹只有耗子大的马。)他很平淡地说这是天津出的一家报纸。是李先生在一个月前,路经天津时买的,难道在这以前他不敢让他的主人们看吗?  自发的谣言。就像在对海外奇谈颇有兴致又缺乏批判能力的群众那样轻而易举地就传开了。或者是远距离操纵的故意歪曲,旨在把西方人说成是大自然的怪物。现在他们的形象就是一些可笑而无足轻重的脱离社会的人。这种巧妙的方法是在人们的头脑里建立起一座分隔文明和野蛮人的纸的长城,它同凝聚着鲜血的石头长城同样有效。  身怀绝技的农民  我们的旅行者已有好久没有见到耕种的地了。在一个陡峭的山峰上,他们见到了一些开垦地。今天,顽强耕作的业绩在这条路上仍然流传了下来。人们在峻峭的山坡上填方挖土,建起了一块块小花园式的耕地。  高处一个人正在陡坡上翻地,只要他站起来就会掉入万丈深渊。我们的旅行者用望远镜观察,发现这位农民身上系着一条绳索。“那位艰韧不拔的垦植者就用这种方法在绝壁上耕耘,播种和收获,只要一个人就可以减轻这大山的荒凉程度。”中国画就是如此:在辽阔无际的景色里,只有一个小小的人物在活动——融合进大自然的一个小人物。  大山丘上,这位身怀绝技的农民盖起了一间小木屋,周围还有一个小菜园子。他就这样冒着生命危险种植一些东西来养家糊口。这种勇气和智慧使英国人赞叹不绝。安德逊引了“一首4000年前的中国古诗”,法国人把它译成了德里尔教士的语调:  君主爱憎何足道,  掘井自饮乐陶陶,  春种秋收足自给,  硕果累累丰年兆。  这是正在发展的工业文明与农村传统,未来的英国和持久不变的中国之间惊人的相遇。  9月7日,热河在望。官员解释说,附近乡村都为皇家所用。孔子说:“所重民食’,甚至在“丧祭”之前。乾隆认为不爱惜肥沃的土地,就有失帝王的职责。  这次旅行将是一场盛大的“首次演出”。英国人诚然没有走在光滑得像镜子一样的御道上。他们骑的马有的瘸了,有的失足或拒绝前进。有的马鞍只剩一个马镫,或者两个都没有了。“中国官员的仆人却清早骑着好马就走了,留给我们的都是些瘦骨嶙峋的劣马。”这些都没关系:旅行者们一想到自己正在完成一桩历史使命,马上就精神振奋。他们为一点小事就乐不可支,如获悉鞭打别人的马是重视对方的标志,而过去却把这当作是失礼的行为。在这里算礼貌,到别处则成了一种粗鲁行为。一种人在另一种人眼里总是野蛮人。  这6天是使节团的假期。“简直以为是在法国的萨瓦省或瑞士旅行。”是因为山上稀薄的氧气的缘故吗?他们陶醉在惬意的蒙胧状态里向热河前进。  庄严的入城式  第七天,9月8日星期日上午8点,旅行者到达离皇帝行宫1英里的一个村庄,仪式之前进行一翻梳洗。“全体人员准备参加庄严的入城式。”  这支队伍必然会使人想起国王的入城式,想起佛兰德斯主保瞻礼节街头景象,圣体瞻礼节的仪式行列。让·博丹在《共和国》一书中对此作了十分具有启发性的回顾:整个社会都在这一天展示自己,并在摆阔。  队伍的排列程序应该产生出最佳效果:  100名朝廷官员骑马开道  本松中校  12名轻骑兵,排成3行,每行4人  巴瑞施中尉  鼓手,笛手  8名炮兵,排成2行,每行4人  1位炮兵下士  克卢中尉  16名步兵,4人一行  1名步兵中士  8名侍从,共4行,每行2人(穿着法国使团的漂亮的绿、黄色号衣)  2名使者(穿戴同上)  4名乐师(穿戴同上)  6名使团的男士,2人一队,穿着绣金的鲜红外衣  马戛尔尼勋爵,乔治·斯当东爵士和他的儿子乘坐轻便马车  最后是一名穿着号衣的传者在他们后面压阵(安德逊具体指出这是那位黑人男仆)。  队伍这样排好后,用了两个小时走完了最后1英里路,到达了热河的宫殿,礼品在他们之前已经运到。队伍在“众多的人群中行进,这些观众都为他们从未见过的景象所吸引,这样的景象他们今后也不会再见”。  安德逊越过了幽默与讽刺挖苦的这条界线。“我们这支队伍确有可笑滑稽之处。”如说军人和外交官员们穿着漂亮的话,“但队伍里的其他人员却显出一种非常难看的样子:有些戴圆顶帽,有些戴尖顶帽,还有的戴着草帽;有人穿长靴,另一些人则穿短靴,有的皮鞋还配上带色的长袜”。“华丽的侍从号衣不合体。整个还不如改穿虽破烂却划一的服装来得合适。”  当这支穿着可笑的队伍随着“上帝保佑吾王”的乐曲慢慢向前行进时,外交官都在想这样做是否会对英国产生好印象。想来观看一个奇怪的民族的观众肯定不会感到失望。第三十二章 礼仪危机(1793年9月8日-9日)  热河是帝国的第二首都。这种说法并不过分,因为权力高度集中,而皇帝又在这第二皇宫中度过夏天的3个月。罗马不再是罗马,寡人所到之处就是罗马……  “热河是我选定的。”乾隆的祖父康熙这样写道,“我令人把亭台楼阁建筑在松树林中,清澈河水流淌,见到这迷人的兰花,一种完美的感情就油然而生。松树,竹林使我联想到正直。我站在小溪边赞赏那清澈见底的流水,丛生的野重则让我产生对杂乱无章的厌恶。”我们简直是在阅读夏多勃里昂的文章:“他就是神,峡谷中的野草,高山上的雪松都为他祝福,昆虫为他低声唱着赞歌……”  热河又是一座贫穷的城市,街道弯曲而肮脏,由简陋的木板房组成。若不是乾隆效仿他的祖父在此筑起梦幻般的宫殿和花园,若不是他每年夏天来此奢华享乐,热河真不值得让人“长途跋涉,艰苦地绕这一大圈。”  这里也是一个巨大的军营。“皇帝逗留期间,这里驻扎着10万军队。”乾隆不愿冒险。他离开北京,一支满族军队就担负起保卫他假期生活的任务,他不怕有人叛乱。  这里也是喇嘛教的圣地。我们的旅行者到达时,就遇见了一大批朝圣者和穿着黄色袈裟的喇嘛。“百姓们似乎不怎么尊重他们,而他们的行动举止也体现不出有身份人表现出的那种尊严。”  确实,我们这些基督教新教徒带来了反教权主义思想,尤其是自亨利八世的英国国教改革以来,反修道制度的思想一直很强烈,但这些意见不会激起乾隆臣民的愤慨。他们把和尚看成是戏剧舞台上的那种形象:小偷、馋鬼、酒徒和色鬼,就同中世纪欧洲的讽刺剧中形象固定的僧侣一样。中国古典文学甚至对尼姑也不客气,把他们写成为伤风败俗之事穿针引线的人。  迟迟不见的接待委员会  阴暗的星期天!监狱式的宫殿再一次地在等候英国人。在山坡上有三进院子,铺着石板,四周有走廊。第一进院子是厨房和附属建筑。第二进院子为特使和斯当东的住处。第三进院子是使团的随行人员和侍从的房间。  至于高级官员,他们一个也没有出来迎接,只有“下层的”一些无所事事的人在观看。安德逊毫不掩饰这种受到屈辱的感觉:“没有一位官员出来迎接大使。我们走进馆舍的排场很大,受到的接待却微乎其微。”再说马戛尔尼事先曾宣布“和珅要亲自迎接大使进入热河。”  为等待他的光临,本松中校命令士兵随时准备,“我们至少集合整队了12次,我们把每一位出于好奇来看我们的官员当作阁老来了。”白天过去了,直到吃晚饭时,和珅还是没有来。  这一天,广州得到了两条重要消息:2月1日法、英宣战;由阿克帕特里克上尉率领的一个英国使团进入西藏。东印度公司没有可供使用的船只,又拒绝把信件托付给皇帝驿站。他们匆匆装备了一艘小帆船,于10月5日把它派往天津,结果还是没有遇见特使。  马戛尔尼同他的伙伴一样感到不安。但他十分冷静,并竭力设法挽回面子:“钦差前来退还我关于谒见礼节问题的照会,建议我直接面交阁老,由他来答复我。据王、乔两位说,皇帝在花园的一处高台上观看我入城及我们的仪仗队伍,他十分欣赏,命令阁老来迎接我。”  不久,又下了道相反的命令;阁老的随从人员太多,大使的馆舍太小;所以要马戛尔尼去叩见和珅,再说他膝盖受了伤,行动不便。  马戛尔尼报复了和珅。究竟把他当什么人了?不把他当作世界上最强大国家的使节看待!他借口路途疲乏谢绝了邀请。你借口膝盖受伤,我就说腿不好。当晚由斯当东出席了阁老的晚宴。  始终没有照会的消息,马戛尔尼可以认为它没有引起异议。乔大人不是暗示过这一点吗?斯当东指出:照会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徵瑞在退还的时候还说“他一直把此照会留在自己手中,但没有读过”。英国人丝毫也不相信,准是有人授意这么做的。但这意味着什么呢?  大使要进行艰巨的较量。他有这个能力吗?他的外交病只能激怒皇帝。王大人和乔大人害怕朝廷会怀疑他们授意写这照会。他们恳求斯当东让他儿子用中文名字在照会上签字“以证明是他写的”。激怒的皇帝会赦免一个孩子的脑袋,却不赦免他们的脑袋!  面对天朝政府  乔治爵士只由小托马斯和李先生陪同来到阁老官邸。小斯当东直言不讳地承认,他们受到了非礼的待遇。“晚上,我们去见大阁老。我们见他与另外4位大臣坐在官邸的一间大厅里。他见了我们也不起立,态度冷漠,语气傲慢专横。不过,他请我们喝了热奶,为我父亲准备了一个座位。李先生和我都站着。我们谈了约一小时,然后就告辞了。”在这冷漠的接待中,还是有点儿客气:他们早已发现英国人爱喝奶。  父亲没有儿子说得那么多,作为公使。他极力“说得轻描淡写”,但同他儿子说的没有冲突:“阁者接见全权公使时、坐在一个铺着绸子的高椅上,两旁是4位内阁大学士,两位汉人,两位鞑靼人”。  斯当东谈到另外几位官员时好像他们都是和珅的属下。事实上,坐在他面前的是6名内阁大学士中的5名(很可能就阿桂缺席,因为他年龄大大)。他没有意识到天朝政府成员几乎全都在场。和珅避免在这第一次较量中单独行动。  他首先照例询问斯当东关于“使节团访华的意图”,语气十分冷淡。斯当东让托马斯把英王写给皇帝的信的中文译稿念了一遍、这封信的主要内容如下:  “英咭利国王乔治三世蒙天主恩,英咭利国及佛朗西(原文如此)及爱尔兰国王海主卫道者,恭惟大皇帝万万岁。[……]  “本国造了多少大船,差了多少明白的人漂洋到各处,并不是要想添自己的国土,自己的国土也够了,但为着要见识普天下各地方有多少处,要让别国能得着我们的技术和好处;我们更想明白各国的技术。如今闻得各处只有中国大皇帝管的地方风俗礼法比别处更高,至精至妙,各处也都赞美心服的,故此越发想念着来向化输诚。[……]  “如今本国与各处全都平安了。[……]从前本国的许多人到中国海口来做买卖,两下的人都能得好处,但两下往来,各处都有规矩,自然各守法度,惟愿我的人到各处去安分守规矩,不叫他们生事,也希望他们不要受到委屈。故此求与中国永远平安和好,必得派一我国的人带我的权柄,住在中国地方,以便弹压我们来的人,有不是罚他们,有委屈亦可护他们,这样办法可保诸事平安。  “我如今为这些缘故特差一个人到中国来照管这些事情,我所派的乔治·马戛尔尼是本国王的亲戚,忠信良善议国事的大臣[后面约有20行关于他仕途经历与才能的文字〕。我又恐正贡使到那里或有别的缘故,所以又派一副贡使临时替他也与正贡使一样,乔治·伦纳德·斯当东(后面约有15行关于他的长处的文字)。如今我国知道,大皇帝圣功威德公正仁爱的好处,故恳准将所差的人在北京城切近观光沐浴教化,以便回国时奉扬德政化道本国众人。至所差的人,如大皇帝用他的学问巧思,要他办些事,做些精巧技艺,只管委他。  “我本国的人或是在中国管的地方住着或是来做买卖,若是他果能安分小心,求大皇帝加恩。[……]  “惟有祷求全善天主保护大皇帝长亭太平之福,庇佑英咭利国永远平安受福。  英咭利国王乔治。  当见习侍童用中文念英王信的时候,大学士仍然坐在那里。若是他们皇帝圣旨的话,他们早就全都跪下了,而且要英国人也跪下!他们有着两种衡量标准。  接着,斯当东呈上那份被退还给特使的关于礼节的照会。他要求有个书面答复,以供正使研究。和珅“装出毫不知情的样子”,但他的反对意见却“早已准备好了。”双方都坚持自己的立场、“阁老请公使把他的意见转告给特使,会见就这样结束了。”  他没有提及书面答复之事,谈判大门是否还敞开看呢?  无知的文件  禁止旁听吗?根本不是。“在整个会见过程中,大厅内挤满了官邸的服务人员,他们可以随意听谈话内容,似乎与远方来的外国人打交道时对中国人没有什么可保密的。”在与外国人的关系上政权并不保守秘密:这不是一次谈判而是让人看看一个不变的程序。由于在场的人太多,阁老就必须在他们面前保持一种使人敬而远之的威严态度。他不断地表现出天朝对英国给予恩赐优待,但这并不妨碍中国人觉出英国人的傲慢态度。  双方都谈了自己的理由。礼仪危机产生了。皇室档案说明乾隆对这个使团的看法越来越坏。他对特使避而不见而只派他的副手出席十分恼火。派副手有什么用?送“一纸无知的文件?”是指国王的信?还是那份关于礼节的照会?可能是两者兼指,而且兼指它们的内容和形式。  在使节团抵达热河时,皇帝在9月8日的圣旨里已经确定了一项作为最大限度让步的礼仪安排:他同意简单地只下跪一次,而不必行三跪九叩之礼:“领臣等即将该正副贡使由西踏跺带至御前,跪候皇上亲赏该国王如意。宣旨存问毕,臣等仍由西踏跺带至地平前中间槛内,向上行三跪九叩首,礼毕即令其入西边二排之末,各行一叩首礼,归坐赐茶。”  现在英国人对这些礼节要提出异议!中国人还有另一个发怒的原因。“夷性贪得便宜,待之愈厚,则其心益骄。”  斯当东建议的对等原则能被乾隆理解吗?他是宇宙秩序里至高无上的人物,并是这秩序的保证者。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与他相比。从精神病理学的角度可以更好地理解这种不相容性。一个精神病患者对世界的感知无法还原成其他人的感知;要感知同一世界,必须属于同一世界,也就是说要具备同样的心理结构。英国人和中国人间约状况并非如此:两者在对方眼里都是精神病患者。提出体现互相平等的仪式纯属荒诞可笑;一纸无知的文件。  乔治三世的建议也是无知的文件,荒唐透顶。让中国得益于英国的进步--好像中国不能自给一样!要求在广州的英国公民不要受到委屈——好像皇帝委屈过他们一样!想在北京派驻一位常驻代表——好像蛮夷送完贡品后不该离开天朝帝国!自称是乾隆的兄弟和朋友——这位唯一的天子难道会有兄弟和朋友吗?寥寥数语中竟有如此多无法原谅的失礼之处!  9月9日乾隆愤怒地说:“朕意深为不惬。”  第二天他的怒气就烟消云散了。但在像奥古斯都一样息怒之前,他曾打算中止一切有关英国使团的活动,不接见马戛尔尼,把他打发回直隶——他的登陆地点。  马戛尔尼认为的聪敏的妥协方案并没有被接受,并比第一天更严肃地向他提出了要求:见皇帝时他必须叩头,不折不扣的叩头。他遇到了麻烦。他得设法免得被处死。  他接下来思考了两天,中国人把他孤立起来,并不断向他施加压力,想以此使他屈服。  就干!  马戛尔尼确实下了决心。他甚至没有觉察到有危险。当钦差、王大人与乔大人再一次劝说他放弃自己发明的那套礼节时,特使仍坚持对属国君主与独立国家的国君应当区别对待。他仍确信皇帝不知道他的建议,只要这些建议呈递上去,皇帝必定会接受世界上两个最强大的国家同时向对方致意这方式。  马戛尔尼是否像他在日记中所写的那样自信呢?如果是的话,他是否把中国人的恼火当作虚弱的表现呢?他又一次指出了中国人的自相矛盾的说法:一会儿中国官员恳求马戛尔尼叩头礼,说这只是无足轻重的例行公事,一会儿却说要中国官员在英王像前趴下叩头事关重大。  他没有想到中国人的逻辑同他的看法相反,但是无懈可击的。他们认为按多少世纪以来的日常习惯在皇帝面前叩头是天经地义的事。但从未见过一个中国人在别的君主前叩头。因为世界上只有一个天子。  对方甚至提醒他注意自身安全,他傲慢地回答说“他对国王的忠诚要比考虑个人的安全来得重要。”他习惯这样说,就干!英国的荣誉面临威胁,担子落在他的肩上。他没有忘记自己向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典礼官提的抗议,也没忘记对海军司令德斯坦的高傲回答,也未忘记接受决斗时视死如归的决心。  然而,斯当东却感到这威胁越来越大。气氛变得敌对起来:“特使同阁老交涉的消息迅速传开。许多人看到使节团中就这么些少数处于孤立无援的外国人,无法想像他们怎么敢对皇帝提出条件,甚至拒绝服从圣旨。”有些人推测马戛尔尼会遭受葡萄牙首任特使贝勒的命运,他是因为“不遵守中国习惯”在16世纪20年代死在狱中的。对一个具有几千年历史的帝国来说,两个半世纪又算得了什么呢?  斯当东骄傲地指出,中国人对英国人的固执感到吃惊。他没有觉得中国人对他们的不顺从感到气愤,对他们的头脑不清醒感到奇怪。开始谣传说皇帝将不接见特使了。如果说皇帝的怒气不被和珅与王大人平息下去的话,这种情况很可能真会产生。第三十三章 赢啦!(1793年9月10日)  9月10日,徵瑞、王大人、乔大人3人再次来访。小斯当东不加考虑就在他的日记本上记下了一个变化。“第一位的官衔降了二级,气氛变糟了。”  尤其对徵瑞说来,确实糟了,但为什么要处罚他呢?他一转身,两位汉人就急于向马戛尔尼介绍这位鞑靼上司受处分的事。他们对此十分开心。在“狮子”号的大厅内,马戛尔尼挂过一幅皇帝御像。乾隆从徵瑞的报告中获悉了此事。当他见到这位钦差时就问他这幅肖像画得是否像。徵瑞惊慌失措,不得不承认他未亲眼见过,因为怕晕船,所以他没上去。但圣旨明确地要他上船拜见贡使。圣旨说得十分明确,所以他在奏文中只说已遵旨办理。这件事充分说明了乾隆头脑清醒,所以诸臣对此十分害怕。可以对任何人撒谎,但对皇帝必须说真话,否则就是犯罪。  但通过皇家档案我们了解这次王大人和乔大人也对马戛尔尼撒了谎,或许是别人让他们这样说的。钦差失宠的主要原因不是“御像事件”。当皇帝听说“狮子号”上挂着自己画像时,他当然感到诧异。这幅像是如何到英国人手里的呢?为什么没有列入赠品的单子?但皇帝在8月初的一个朱批中已责怪过徵瑞不上“狮子号”。此事已了结好长时间了。  钦差丢脸丢官的症结所在  这位鞑靼族钦差失宠的原因远比这严重得多,事情发生在最近,但很简单。8月11日在天津晚宴后,大家记得徵瑞曾说过贡使曾在赏赐的吃食前“叩谢”。这下他却作茧自缚了。而马戛尔尼的照会却揭穿了谎言。到了热河,当问及此事时,面对特使的照会,徵瑞不得不承认没有此事。马戛尔尼没有在宴会上“叩头”,也没有每天练习叩头。王大人和乔大人不便直截了当地向贡使作如此解释:这会动摇整个礼仪系统。而有关御像的轻微过失受到重罚,反倒增加了皇帝陛下令人生畏的权威。  钦差过于乐观,以为隐瞒没有问题,这为今天爆发的危机创造了条件。惩罚不只是因为他撤了谎,而是这件事反映出他没有能力操纵英使。中国的档案材料记载他被降了一级。他原来因为担任这次使命而专门升了一级。他这工作没做好,就被退回到原来的位置。皇帝还褫夺了他的翎子,他得到了乌鸦毛,预示着要带驴耳纸帽。  这种惩罚方式一直延续到现在。西方的惩罚往往体现在职务上:你会被停职,调动……或者更多的是升级,官运亨通。中国的惩罚往往涉及到人的尊严。可以留在原职,但需蒙受耻辱。一眼就能看出预珠的颜色。被降级的中国官员要在他们的书面档案中注明:“曾任过哪一级,现降到哪一级。”  徵瑞本该得到更坏的处境,杖刑,流放。巴罗说,被罚去“监督建造皇陵”是所有惩罚中最耻辱的。这说明此人“已不能为活人所用,只配去为死人办事”。  今天在中国可以看到一些部长或党内官僚突然受到公开批判:他们只要稍稍作些自我批评,就还会有官职。新闻和布告运动替代了被褫夺的翎子。  快到头了!  然而,徵瑞仍在继续他的使命。为重新博得君主的宠信,他该更加卖力工作。但英国人仍是毫不动摇。  忽然显露出一个缺口,中国官员正在焦急地寻找解决办法。在皇帝御座后面挂一幅英王乔治三世的像如何?这样马戛尔尼或许可以叩头了;他是在向他的国王叩头,而在所有中国人眼里,他是在皇帝面前叩头。这是一个既保留特使面子,又不违反天意的迂回办法,很得体,又纯属中国式的。  然而,马戛尔尼认不向他的君主叩头,不叩九次,甚至连一次也不叩,只是行单膝下跪礼,而向上帝他才双膝下跪。  他重申决不对别国君主施高过自己国君的礼节。中国官员只有改变自己对世界的看法,才能承认他的看法正确。他们困惑地询问谒见英王时行什么礼?马戛尔尼单腿跪地,作吻手状。为什么不能以同样方式谒见皇帝呢?马戛尔尼奇怪地发现3位官员似乎非常满意。  肚皮战  正当一道曙光在最高层出现时,基层的焦虑不安情绪却在上升:这就是时间差。头头们在讨论,手下人则在相互观察。清室官员的鞑靼随从仔细地察看英国仆役的法式制服,触摸磨擦衣服的饰带:不是金的,而是单纯的黄色料子。安德逊感到满族人在嘲笑。要是他们发火呢?又一个误会:黄色是皇帝的顾色,任何人没有特准是无权穿戴这种颜色的衣服的。  被排除在谈判之外的英国人显得不耐烦了。他们对满族人的傲慢态度难以忍受。温德叮嘱他们:要是对食品供应表示不满只准把意见对大使提。为什么呢?伙食供应一向过剩,而且质量很好。下一顿午餐时我们对这警告就恍然大悟了:这顿饭菜只够使团的四分之一人员食用。勉强糊口而已。全体人员的反应与马戛尔尼的预料相符:有挨饿与被监禁的可能,但决不会屈服!他们把这种恶劣待遇看成是“对他们伟大国家的尊严的侮辱。”这一耻辱应该落到肇事者的头上!英国人把饭菜放着不动,通知了大使。后者立即派李先生向负责供应的官员要求“遵守最基本的待客之道。”5分钟后,桌上都摆满了各式热菜:这些菜已做好了,准备上桌的。为什么不端上来呢?不就是想折磨一下英国人吗?“是想开个玩笑。”这种假设很可笑。想节约开支?“对一个如此富有的大国来说这算不上是一笔很大的开支。”“下一顿饭菜一端上来,大家就谁也不想去刨根问底了。”  惩罚一下蛮夷;向他们表明若不遵守礼仪,慷慨的招待随时可以中断;给他们的精神上施加压力,这是一种变相的骚扰……  饭后乔大人马上告诉马戛尔尼,他刚与阁老进行了长时间的讨论,正在朝从适合英国人的两种方式中选择一种:要么双方都行中国式的叩头礼,要么按英国方式单膝下跪。  马戛尔尼胜利何在?  不久,钦差通知已采纳了屈膝下跪的方式,只有一点不同:吻皇上的手不符合中国的习惯。作为补偿,马戛尔尼也必须双膝下跪。马戛尔尼答复说,他早就明确表示过,只是在按照习惯中国人要叩头时,他才行单膝下跪礼。对方坚持“取消吻手礼”。马戛尔尼同意,并指出:“按你们的意愿办,但请记住,是你们提出,我才只施半礼的。”不仅是徵瑞,整个朝廷及和珅本人都作了让步。  马戛尔尼赢了,他拯救了这次使命,免去吻手礼使他开心;他都不必对乾隆表示对本国国王表示的那点敬意。欧洲人认为是表示谦逊的行动,中国人认为是对皇上人身的亵渎。英国人正求之不得!  在他眼里,这次事态圆满结束要归功于皇帝本人。是皇上克服了下属的生硬态度,因为下属总是“比国王还要王权主义”。马戛尔尼认为已经穿透了皇帝周围的人筑起的这堵沉默之墙。另外,皇帝陛下若知道那里发生的事,广州形势也会好转。只要向不了解情况的君主上诉,只要求助于了解清况的君主。这样使团的任务就说清了,前景明朗了;一切都接上茬儿了,对话也畅通了。  马戛尔尼形式上取胜,但从他自己的日记里仍能见到他实际上失败的痕迹,但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这点。11日,他提到了皇帝寿辰的准备工作,阁老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这上。13日的日记是这样写的:“明天宫内将举行盛大庆典。这天又被定为我们谒见皇帝的日子,我们忙于准备工作。”  英国人被安排在大喜日子去谒见皇帝,但这个庆典不是为他们,而是为皇帝准备的,英国人不过演个吸引人的节目罢了。他们如此狂热地准备表演,但从中能获取什么呢?误会并没有消除,却在越来越加深。  德日进称中国是个“既可塑又坚韧的整体”。马戛尔尼将以很大的代价去发现这个事实。第三十四章 各有各的理(1793年9月10日)  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英国人满心喜悦。朝廷感到受了凌辱,同时又想侮辱对方,但仍未下决心取消接见仪礼。把英国人灰溜溜地打发回去,不让他们参加接见,这就彻底得罪了他们而无法挽救:这些“红毛鬼子”会从中得出什么结果呢?任何人都无法预料;另外任何人也想象不出他们在离自己本土如此遥远的地方能对帝国造成什么损害。  皇帝为什么软了下来?  轰走我们会真正引起麻烦的地方是在内部。皇帝的生日不但没有增辉,反而被搅乱了。这就等于承认皇帝遭到了侮辱;承认他的大臣们没有识破对方的真正动机就让一个蛮横无礼的夷人使团接近皇上。更严重的是:公开宣传这次违反礼仪的事就暴露了上天曾任人侵犯“皇朝的天授之权”。  上层官员们的安宁,皇帝的尊重,甚至满清皇朝的前途,这一切都要求尽快找到挽回面子的办法。先只要挽回面子:至于实质方面的问题,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在一个具有5000年历史的国家里,报复则比任何其他地方更是一道等凉了才吃的菜。马戛尔尼提出的解决办法不合礼仪。双方换礼意味着皇帝和国王处于平等地位。赌注十分清楚:如果中国人接受派一名大臣在英王乔治三世画像前下跪,英国人就把全部赌注一扫而光。  现在的办法暂时对双方都说得过去。马戛尔尼觐见皇帝就像觐见普鲁士国王一样,就少吻手。中国人则可以把这种单腿下跪看成是生番的混饨不清的头脑里同叩头对等的礼节。  珍贵的最后一刻钟  在这场艰苦的较量中,马戛尔尼赢了,他已决定了自己要做的事。他得到指示有权自由决定。他可以得意地在等着进入接见大殿时,决定是行单腿下跪礼还是行叩头礼。而朝廷却不能等。在一切都要安排得井井有条的体制里,临时决定被看作是大逆不道的事。皇帝、大臣、礼部的官员都需要事先知道一切。他们要求解决办法,哪怕是不怎么好的解决办法。中国人之所以接受在前一夜都难以想像的这种叩见仪式,是因为在离接见只有4天的情况下,朝廷尚不知如何才能摆脱由徵瑞的盲目从事和马戛尔尼的无礼固执造成的困境。  但马戛尔尼似乎并没有理解这种解决办法会引起误会,并且要付出昂贵代价。英国人认为单腿下跪是一个大国国王的特使对大国皇帝表示尊重的合适方法。而在中国人眼里,这是一个粗俗的人表示臣服的粗野方式,但毋庸置疑,它是表示了臣服的。  马戛尔尼可随意解释他的英国式下跪礼节。中国朝廷却是按中国方式来作解释。马戛尔尼曾用明确语言作过说明,但没有留下任何书面痕迹。他的照会也在档案中消失了。唯一留下的是他的动作。英国人按他们的说法问英国人解释:表示独立。中国人也按自己的说法向中国人解释:表示臣服。对这跪在地上的一条腿各人有各人的真理。  中国官方文件对这违背世界秩序的行为(用粗野的“风俗”——俗——来代替文明人的礼仪——礼)只字不提。很久以后,《清史稿》的编纂者们在翻阅了礼部档案后写下了这样的话:“(嘉庆)二十一年,英复遣使来贡,执事者告以须行拜跪礼,斯当东等遂称疾不入觐,帝怒,谕遣归国,罢筵宴赐物。嗣是英使不复来延。”  但这道诏书也消失了。  不管怎样,到下一个皇帝时,大家都说那位口称要按拜见英王的礼节来拜见中国皇帝的马戛尔尼在御座前悚然跪倒:“不敢注视皇上那可怕的目光。”中国官员的说法!最初带点恶意,但几经重复,也就觉不出恶意了,最后真心诚意就信了。人都会中自己说的话的圈套。1816年,嘉庆皇帝在一份诏书中声称他亲眼见到马戛尔尼在他至高无上的父亲面前叩了头。  赢者失利  马戛尔尼沉浸在胜利的欢乐之中:英国的礼节战胜了古老的中国礼节。但与此同时,一些报复措施正在酝酿。  乾隆怒气冲天:同他遭到的羞辱一样大。他要惩罚这些无礼的家伙。必须毫不留情地把这外来物驱逐出去,这就是盛怒之下发给我们的朋友——王文雄阁下——的谕旨的目的。自徵瑞被贬黜之后,王大人是护送官员中级别最高的官员。而当天大家还在装出一副宽容的样子呢。  “此次英咭利国使臣到京,原欲照乾隆十八年之例,令其瞻仰景胜,观看伎剧。并因其航海来朝,道路较远,欲比上次更加恩视。  “今该使臣到热河后,迁延装病观望,许多不知礼节。昨令军机大臣传见来使,该正使捏病不到,止令副使前来,并呈出一纸,语涉无知。当经和珅面加驳斥,词严义正,深得大臣之体。现令演习仪节,尚在托病迁延。似此妄自骄矜,朕意深为不惬。已令减其供给,所有格外赏赐,此间不复颁给;京中伎剧,亦不预备,俟照例筵宴,万寿节过后,即令该使臣等回京。  “伊等到京后,……王大人应照行在军机大臣传见之礼,按次正坐。使臣进见时,亦不必起立,止须预备机凳,令其旁坐。  “所有该国贡物业经装好安设,自可毋庸移动。其发去应赏该国王物件即于是日陈设午门外。令其下人并差人送至伊等寓所。  “求进贡件已谕知徵瑞不必收接代奏。俟其在寓所收拾一二日,妥为照料,赍发起身。该使臣等仍令徵瑞伴送至山东交代接替,亦不必令在京伺候回銮接驾。  “朕于外夷入觐,如果诚心恭顺,必加恩待,用示怀柔。若稍涉骄矜,则是伊无福承受恩典,亦即减其接代之礼,以示体制。此驾驭外藩之道宜然。  “将此谕令知之,钦此!”  这里还加上了皇帝御笔朱批:大意为:“阿桂对此事有何意见,他平日处事明达,务将此谕转知。”  现代的读者读到诏书里如此粗暴的内容时定会像与马戛尔尼一样感到震惊——如果后者读了这份诏书的话。这里已不是外交的范围,而是神圣事物的范围了。这份诏书同《圣经》的诗篇一样充满了可怕的信念:“现在你们君主应当省语,当存畏惧夷奉耶和华,当存战兢以嘴亲他双脚。恐怕他发怒,你们便要灭亡,因为他的怒气快要发作。凡投靠他的,都是有福的!”  若是夷人表示臣服,他们便会得到良好的对待。要是他们狂妄自大,就将受到惩罚。饭菜不够是伙食上的一种刁难,是皇帝命令做的。其余惩罚也将接踵而来:取消马戛尔尼在北京的游览娱乐活动,然后很快就把他赶出去。  但这份诏书的目的在于使朝廷,天朝官僚机构和了解情况的北京舆论放心;使受到动摇的秩序恢复稳定;并通过历史使人忘却为了避免引起无法估计的后果而不得不容忍的这次违背定制的行为。“夫礼,禁乱之所由生,犹防止水之所自来也。”河堤决口是要迅速堵上的。他们淡漠地说几句装装样子:夷人会屈从于朝廷的礼节,然而他们却要因为未遵守礼节而受到惩处。报复就消除了违例行为。但这次违例又是没有说出口的。  马戛尔尼既没有猜到自己差一点儿要遭到的命运——不被接见就被轰走,也没有料到正在酝酿的事——接见完马上被轰走。惩罚先于犯罪,并且是一尚未犯的罪。在仪式前要对官员宣布,以避免产生坏影响。而当时马戛尔尼正满怀希望以为至少可以在北京呆到春天,并准备把他的船只调往南方。第三十五章 冲击波(1793年9月11日-14日)  正当皇帝和大臣们强装笑脸时,这场风浪的消息已传到北京。巴罗和丁维提一直忙于机械装备工作。9月10日的谕旨在那里产生了地震般的反响。  像往常一样,他们来到金銮殿,发现大门紧闭。掌管钥匙的老太监和一些官员激动不安地聚集在院内,好像发生了什么灾难一样。谁也不理他们。最后,德天赐神父告诉了他们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勋爵拒绝叩头,朝廷已接受英国式的礼节。  北京礼部衙门的高级官员张皇失措,“无法预料在帝国历史上这种史无前例的事件会导致什么后果。假若皇帝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件事,他或许会把为他出主意的人送上刑事法庭,他会想到国家的历史将把这件使他的朝代黯然失色的事告诉后代。在中国人看来,没有任何东西能弥补对传统习惯的破坏”。  不论是在北京或在热河,英国人在饭桌上尝到了苦头:菜比过去少了。往日使亲王和官员们着迷的机器安装工作也不再吸引他们了。老太监也骂起那些“骄矜的英国人”——皇帝的诏书就是用的这个修饰语。  两个世纪后,当我与中国的历史学家和文献档案专家谈起这件事时,尽管有着许多反面的证据,大部分人还不承认马戛尔尼免行了叩头礼;他们认为这样违背他们国家自古以来的礼仪令人难以置信。冲击波始终存在。  微笑外交在热河重新恢复。特使拜会了首相,但这不过是像中国京剧里的一套变脸象征罢了,西方人根本不懂。  马戛尔尼拜会和珅  9月11日,王大人、乔大人和徵瑞来接马戛尔尼和斯当东,领他们去和珅家。和珅在一套简朴的屋子里接见了他们。这次他十分客气,与3天前见斯当东时的冷漠态度大相径庭。他有40来岁,相貌堂堂。他直率,活跃并善谈。他右面坐着福长安,更年轻,“同样令人感到很正直”。左面是两位上了岁数的官员:礼部尚书和户部尚书。  马戛尔尼装得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样,表示很高兴能“这样快”就见到和珅;他希望尽早向皇帝递交英王的信件。他注意不去利用取得的胜利。  他表示很高兴听到皇帝身体很好。“西方最伟大的国王能获悉有关东方最伟大君主的如此好的消息感到由衷高兴。’”原来英国人未言明的平等原则这里被明确地提了出来,而不再用修辞的伪装使它不要显得太傲慢。  对和珅来说这种说法是无法接受的,但他不动声色地让特使说下去。他十分和蔼地回答问题。“考虑到使团远道而来,又携带了珍贵的礼品”,礼仪可略为灵活。马戛尔尼将于星期六庆典时觐见皇帝。  和珅问了一些关于欧洲形势的问题,马戛尔尼告诉他英国与世界各国都和平相处。就在土耳其问题上与俄国有些纠纷。印度的形势如何呢?一些富豪与几个欧洲大国勾结,频频叛乱反对英国。这些欧洲强国的野心不仅是控制印度王公们,而且也想左右中国皇帝的政府。  话里充满了攻击法国的弦外之音。法国革命者难道不会把“对暴君的仇恨”带到中国吗?马戛尔尼在背着东印度公司教他的话。英国不是殖民主义者,都是那些该死的法国人与葡萄牙人(他避免点名字)迫使英国不得不把它那些很小的货栈扩大成一个帝国。特使一再声明英国热爱和平,说:“英国国王是和平的朋友”。他这样做并非毫无道理。因为中国人曾把英国人看成侵略成癖。当然他们以后会知道自己并没有错。  在告别时,和珅表示愿意再一次见到马戛尔尼,但不在热河,这里朝中事务占了他全部时间。特使把这句话信以为真。骗子也总会有上当的时候……  小斯当东倒不那么天真。他陪着父亲和特使。“阁老在行宫的僻静处见了我们,他比那天要客气得多。他两次请我们喝热奶。”尽管有这两碗热奶,可孩子却不像大人那样天真地把这次会见看成是一件幸运的大事,而只是把它看成是一次毫无结果的事件。还是孩子对了。  乔大人和王大人都感到松了口气。当天下午又赶来增添一些欢快的气氛,殷勤地重复着和中堂私下对他们说的对马戛尔尼表示好感的话。不一会儿,徵瑞又拿来了和珅让他送的蜜饯。  篡改历史  对这次毫无结果的事件,中方的说法被做了惊人的手脚,并以诏书的方式出现。  乾隆与和珅都曾思考过,最后认为发怒无济于事,只会帮倒忙。要惩罚,就得承认有人犯罪。谕旨中原没有说犯罪的事,这次却要公布于众。也就是所有官员都会知道:他们会感到惩罚适当吗?天朝的统治者或许不懂欧洲人的逻辑,但他们了解自己的中国。马戛尔尼正确地指出过“中国人正在从鞑靼人压迫下所处的政治麻木中觉醒过来。只要一有撞击就会激起火花,并燃遍中国各地”。这次违背礼仪的事在明天或在15年之后就可能成为这种撞击。所以最好对舆论改写这件可恶的事情。要不惜代价做到让每个中国人相信例行礼仪已被严格遵守。  无法取消前一天发出的谕旨。有更好的办法:用它来编造这个出于好心的谎言。和珅用接二连三地改正的办法来解决马戛尔尼这问题。  9月11日的皇帝诏书便让人以为夷人作了让步:  “昨因英咭利国使臣不请礼节,是以拟于万寿节后即令回京……今该使臣等经军机大臣传谕训诫,颇知悔惧。本日正副使前来,先行谒见军机大臣,礼节极为恭顺。伊等航海远来,因初到天朝,未谙体制,不得不稍加载抑。今既诚心效顺,一遭天朝法度,自应仍加恩视。”  但在10日、11日两天中,什么也没有变。11日英国人没有同意多跪一条腿;中国人则从10日就决定忍气吞声。但他们10日的发火暴露了天朝秩序受到侮辱;乾隆与和珅或许觉出这样发火暴露得太多。因此决定做得好像英国人已经让步的样子。皇帝的面子就可挽回。这叫反败为胜。  和珅乘机把这所谓的态度变化归功于己。是他让夷人了解他们原先根本不懂的礼仪的。在这个因循守旧的国家里,和珅要说明他那不循规蹈矩的成功就要抓住一切机会显示他的权威。天朝的等级缺席只是让事情变得复杂起来。百官之首禁不住要得意地让他的下属丢一次脸(他们将让他为此付出代价)。  像在中国历来所作的那样,可从此事件中吸取一个训诫。和珅说本该“改造”夷人。这个词在毛时代的中国用得十分普遍,但是早已有之。谁要偏离上面规定的路线就要得到纠正。违背正统观念的案件在中国历史上一直受到审理。不循规蹈矩的文人从来就是最好选择隐居或什么也不要写。若有足够的悔改诚意,当权的就可能表示宽容。  但许多迹象表明,这份新的诏书纯属瞎编。不明真相的读者可能推想贡使终于有了悔改表现,并遵守了天朝永恒的礼仪。但仔细研究后,发现诏书没有这样说。这谎言的编造用的是暗示忽略法。皇帝没有明确指出哪些定制遭到违反,也没有指出对方突然服从了什么东西。同样地,尽管声称要恩视,但任何一条惩罚措施都未取消。驱逐日期丝毫未变。诏书最后要求住在北京的王公大臣不得私自会晤特使,而要把他关在住地。旅游项目的安排,也要等着看。大家会看到旅游还是被取消了。  假的真相  我们找了前后18个月里的所有文书,有的详细到只谈一些琐事:皇帝关于对英国人持什么态度的指示,向皇帝报告英国人的行为。但没有一份汇报谈到这场令人难以置信的礼仪冲突。相反,9月11日的诏书很快就编入《清实录》。它取代了觐见皇帝事件,对后者只是一笔带过,因为要描写觐见过程就要泄露真相,或者就要说谎说得更厉害。  实质问题是马夏尔尼并没有叩头——这一点被掩盖了,被扣住了。然后事实就被遗忘了,被篡改了的叙述就成了事实。这种巧妙的伪造却带来了长久的影响。1816年,阿美士德勋爵在官方的“真相”上出了问题:他的前任“在乾隆面前叩过头”。但他拒绝这样做,他就被赶走了。和珅采取的措施——集体洗脑或把记忆抹去后再重建——尽管结局不好,却取得了成功。19世纪60年代火烧圆明园之后编的一本清诗选里收入了陈文述写的这几句诗:  纯皇在御癸丑春,  尔国入贡罗奇珍。  不贵异物不勤远,  任尔化外为藩臣。  英吉利,  尔诚倾心皈依大皇帝,  表文宜合格,  使臣宜习礼。  接下来的两天忙于开箱把贡品送往宫里,之所以没有早做,因为那时什么都未确定,贡品计有:200匹呢料;2台大望远镜;2支气枪;2支漂亮的猎枪,其中一支嵌金,另一支联银;二对加长了像步枪的马枪(可一次连射8发子弹);两箱爱尔兰特产波纹绢,每箱装7匹;两箱高级英国手制华贵地毯。  英国人对这些贡品会产生的效果毫不怀疑,尽管那些最贵重的礼品都留在了北京。他们没猜到乾隆竟对此十分厌烦。钱德明神父告诉我们那些精明的耶稣会士早就把乾隆惯坏了:皇帝已有了一只“豪华”表,奇特的转动喷泉钟,一只能走步的机械狮子,人形自动木偶等。神父们就怕一句话,就是皇帝对他们说“好,既然你们能制造一个会走路的人,那末现在你们让他说话吧!”  第二天全部时间用来为觐见皇帝作准备。斯当东召集全体成员转达特使的最后指示。  全体人员必须在清晨3点到位。仆役们穿绿色镶金带的号衣,脚穿丝袜和鞋,不准穿靴子。接见时,士兵与仆役不必在门外等待特使,应立即回到住宅。“特使阁下严正要求绝对服从命令,因为有希望在几天之内取消限制使节团成员自由的障碍,任何一些违背命令的举动都足以导致失去正在谋求的优待。”“好,既然你们能制造一个会走路的人,那末现在你们让他说话吧!”  第二天全部时间用来为觐见皇帝作准备。斯当东召集全体成员转达特使的最后指示。  全体人员必须在清晨3点到位。仆役们穿绿色镶金带的号衣,脚穿丝袜和鞋,不准穿靴子。接见时,士兵与仆役不必在门外等待特使,应立即回到住宅。“特使阁下严正要求绝对服从命令,因为有希望在几天之内取消限制使节团成员自由的障碍,任何一些违背命令的举动都足以导致失去正在谋求的优待。”第三十六章 觐见那天的早晨(1793年9月14日)  9月14日星期六,重要的时刻终于到了。马戛尔尼将马上能同皇帝谈话。但他已预料到这次会见并不能促进他的使命完成。因为他将不是单独被接见。接见仪式倒像是罗马圣·彼得大教堂的一揽子接见。  对这次历史性的会见,中国方面未作任何报道,只在《清实录》中稍稍提了一下。沉默也说明了问题。在6名当事人——马戛尔尼、斯当东父子、温德、赫脱南和安德逊——中,后面3位只在开始时在场,他们尚不能被排入圣人中的圣人的行列。  摸黑赶路的队伍  “拂晓3点,大使和他的随行人员身着礼服向皇宫出发。”  安德逊是这样描写的:先在住宅院中整队。院子的走廊上挂着灯笼,自从马可波罗把它们从中国带回欧洲后就被称为“威尼斯灯笼。”“队伍离开了灯笼,黑暗就几乎使我们彼此都无法看见”  然而中国人是很善于用灯照明的。同黑暗搏斗的安德逊几次提到了“官府内照明灯火的数量”。他还具体地说:“这些灯足以照亮某个欧洲王宫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在中国文学中常常见到描写“被灯笼照得犹如白昼的行进队伍”。队伍到了皇宫大幄附近,马上就灯火辉煌起来。  中国人为什么要让英国人在一片漆黑中走4公里多的路,像瞎子一样互相碰撞呢?其实只要请几个人拿着火把照一下就行了。难道这不是一种刁难吗?这难道不是朝廷以此来对叩头礼上作出的让步要求对方加倍偿还吗?  尽管天黑,本松中校还是把队伍在大使乘坐的轿子周围整好。“但这种努力没有奏效。”轿夫实际上是在按习惯一溜烟小跑。安德逊和他的伙伴们不得不飞跑着才能赶上他们。轿子在苦力们小跑的步伐中在黑暗里钻来钻去。  最糟的是家畜造成的混乱。“或许是被我们美妙的音乐所吸引,或许是纯属偶然事件,一些狗,猪和驴竟混入到我们的队伍中来了。使我们的队伍乱成一片。”中国的动物都是夜中之王。曾在北京住过的巴罗说:“在北京,一过晚上5、6点钟,就见不到人影,但会遇到许多猪和狗。”  一直保持尊严的马戛尔尼避免提起这些意外事故。队伍走了“一个多小时,行程约3英里。”像中国的史学家一样,他也故意不提某些事实。但仆役和士兵却把他出卖了:“步行的人跑得气喘嘘嘘,骑马的想到刚才在黑暗中奔跑还直后怕。”4点左右,英国人到达宫前,队伍已乱成一团。“想设法让我们出洋相,这实在是极端可笑,因为天黑,没有一个人能看清我们。”  大使步出轿子,托马斯拉着他大衣下摆,其余官员紧随着他。“四周都是人群。士兵遵照命令在短笛和鼓声中马上就回去了。”仆役们也是如此。他们大约会问为什么要来。  贴身男仆安德逊也退场了。真遗憾。因为他目光敏锐。  “等待异常事情”  亲眼见到皇帝驾临的赫脱南接着写道:“中国的礼仪要求大家恭候皇帝驾临,至少需要几小时。这就迫使大部分朝臣在皇宫前搭的帐篷内过夜。”  鞑靼人的帐篷呈拱圆形。它不是用直杆支撑的。“而是用竹子非常艺术地编在一起支撑的,然后盖上厚厚的毛毡。其中有一个帐篷比其余的要高大得多,用黄毡盖成,铺着地毯,彩灯和花环光彩夺目。中间是皇帝的龙椅。”  一年中最隆重的仪式在帐篷内进行。恭候皇帝驾临的帐篷,皇帝受人朝贺的帐篷。皇帝不在宫内,而是在营地接见,他在热河又重新变为满族鞑靼人的可汗了。  特使和他的随行人员耐心地在附近一个小帐篷内等候。“一群鞑靼朝臣用手指着我们,并用习惯的粗鲁方式碰碰我们。中国汉人相对地说比较有礼貌。”奇怪的评语。这些中国的主人——人们那时把他们描写得与中国汉人截然不同——因为淹没在汉人之中,今天却被汉族同化得无法区分了。  至少英国人对朝廷可以有个大概了解:皇帝寿辰时所有人都在。有全体鞑靼亲王,好几位总督,道台府台,各种各类戴着不同顶珠的官员,连同他们的仆役,共有五、六百人。外加士兵,演员和乐师。好几千人一起恭候太阳和皇帝同时出现。真是一派节日气氛。  英国人并不是唯一的外国人。“有人指给我们看另一些肤色黝黑的使臣,他们也是在这天上午觐见皇帝。他们头上包着头巾,光着脚,口中嚼着槟榔。中国人不太精通地理,他们迟疑着,只能用中文告诉我们这个使团来自哪个地区,我们猜测大概是勃固。”  这就是关键所在。有幸参加集体觐见的人并不像赫脱南所说的都是“大使”,他们是专程来为皇帝生日进献贡品的。中国人也搞不清他们究竞从哪里来!  日出半小时后,一名骑兵过来,大家都站好了队。一片寂静。远处传来了音乐声。“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在等待发生异常事情时特有的表情。”  赫脱南态度冷静,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一位亚洲君主的奢侈肯定会在感观上,进而在东方迷信的百姓心目中产生强烈的印象。”赫脱南本人在这位君主面前也非常东方化了。  几位身穿黄袍,骑着白马的大臣率先到达,下马后站在大幄旁,形成了一堵人墙。马上传来了音乐声和侍卫的吆喝声。终于皇帝驾到。他坐在一乘全是包金的,无盖的肩舆中,由16个人抬着。一些大臣和主要官员尾随着。  当皇帝经过由朝廷官员们组成的人墙时,全体人员下跪,连连叩头。英国人单膝跪地。  皇帝进入大幄,王公大臣紧随其后,接着是各国使臣,包括马戛尔尼,斯当东父子和李先生。赫脱南被告知停留在入口处。他有充分的时间来呼吸新鲜空气了:“太阳刚刚升起,照亮了这座广阔的花园,这是一个令人陶醉的早晨,由柔和的器乐和洪亮的饶钹伴奏的庄严悦耳的国歌声打破了大自然的宁静。”  镜头定格  安德逊和大使侍卫返回住地。温德、赫脱南以及随行人员中的其他人都在圣殿大门外停了下来。让我们用慢镜头来细看一下他们的活动吧!先着用好几部摄影机拍摄的几组镜头。  安德逊谈到了马戛尔尼和斯当东的穿戴:他们身穿长袍和外套,这更符合中国人的打扮。并没有产生追求别致和光彩夺目的效果的打算。英国人懂得:中国的高官要职是与长袍联系在一起的。它遮盖身体的外形,同野蛮人或低践的苦力区分开来,以突出地位与职务的显贵。  他们见过朝廷显贵们的长袍,胸前绣有金色圆形纹饰。大臣和亲王的长袍后背有方形纹饰,他们注意到凡穿黄色上衣的人属皇家血统,或享有特殊的恩准。因为任何中国人没有获得皇上特殊的允许是禁止穿黄色服装的。他们也会区别孔雀羽毛,一、二、三根,插在玛瑙管内。表示皇帝的恩典。“能获得陛下恩赐的三根羽毛的人真是三生有幸。”在西方,这类服饰的语言已逐渐消失了。但在18世纪时很普遍,本世纪在军队,大学,司法机关,或教会中还残留一些痕迹。  马戛尔尼利用他所带的衣服”“来表明他很尊重东方习俗”。斯当东也效仿他。马戛尔尼是这样写的:“我在绣花天鹅绒衣服的外面再套上一件巴茨骑士的外套,缀以该级勋位的饰物——颈饰,金刚钻石,星章。乔治爵士同样也穿着绣花丝绒衣服,外面套上一件英国牛津大学法学博士深红色绸长袍,宽大而飘逸。”  英国人尤其受不了因他们的紧身外衣,套裤和长袜引起的一片笑声,这一下真成了他们的绰号所说的“鬼子”了,因为在中国戏中,只有鬼怪才穿紧身外衣。斯当东把中国人对欧洲服装的嘲笑归因于中国人的廉耻心理——一个永久的特点。“中国人对体面的想法是走得很远的。他们只穿宽大下垂的衣服,把身体各部差不多都掩盖起来。他们一见裸体或虽有遮盖却露出人体的曲线的画像或雕塑都会发怒。”  不准有裸体——要么就是春宫画。那些最色情的雕像也必须把缠足金莲掩盖起来。中国唯一能全部裸露的人体像是医生用来检查——既不可摸,又不能看到裸露部分——有求于他们医术的妇女身体的塑像。  在朝贡的王公中间  接见前的等待,马戛尔尼把它缩短到“1小时”,少说了2小时。各种证词核对后表明:使团是凌晨3点离开住宅,4点抵达皇宫,而皇帝是上午7点才进宫的。礼宾上要求这样的时间差,而这也是中国的习惯:等的时间越长,荣誉越高。最小的官员对待求见者就这样。马戛尔尼和斯当东的自尊心使他们很难承认觐见前等了3小时,可能他们也不希望太挫伤英国人的民族自尊心。  在这等待的夜间,王公大臣,高级官员同样都着急万分。特使和副使都没有提他们与前来进贡的使臣们呆在同一个帐篷里。  然而,马戛尔尼刚到澳门就已经知道这令人不快的混杂情况。因为3月24日的一份诏书就说:“该贡使等与蒙古王公及缅甸贡使等一体宴赉观剧。”广东是5月份知道这条消息的;它使公行里的行商大为惊愕。东印度公司的人不会不知道这消息。也无法向大使隐瞒。在读马戛尔尼和斯当东的叙述时,大家还以为他们是这次盛大节日的唯一主角。小斯当东玩得很开心,话也多:“使团和从各处中国属地赶来庆贺皇帝大寿的王公混在一起。”这孩子有多蠢呀!  他的父亲对一切能满足英国爱国心的东西十分在意。他倒发现了一个他认为是贸易吉兆的细节:“好几个朝廷官员穿着英国呢料服装,而没有穿中国人觐见皇帝时必须穿的丝绸或毛皮服装。这次特别允许在朝廷内容英国呢料是对大使的一种荣誉,他们还设法让大使阁下注意到这一点。”拉弥额特神父对这种傲慢的言论不以为然:“早在这次出使前,欧洲的所有料子都已被允许在宫内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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