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知道肿瘤也可能是良性的,但仍不断想起我那死于结肠癌(colon cancer)的父亲。等待的四天是痛苦的煎熬,我默默为即将失去的青春、健康乃至生命哀悼。检查结果是良性的,但失去一切的感觉却很真实。多数人一生中总是不断地对抗失去,却不了解生命即是失去,失去即是生命;人生无法重来,没有失去也就没有成长。犹太古谚说,如果你在许多的婚礼中跳舞,也将在许多丧礼中哭泣。换句话说,如果你常有机会见证生命的开始,无可避免将时常见证生命的结束。如果你有很多朋友,必然会有很多失去的经验。如果你感受到失去的痛苦太沉重,那是因为你已尝受生命的丰富。人一生中有各种失去的经验,大自父母之丧,小至变换电话号码。有时是永久的失去,例如生命;有时是暂时的失去,例如在出差时想念你的子女。不管大小久暂,人们几乎总会经历五种阶段。假设你的孩子出生即失明,面对这沉重的打击你可能会有如下的反应:否定——医生说他的眼睛不会跟着东西移动,但也许长大一点就好了。愤怒——这些医生是做什么的,为什么没有早点告诉我们!上帝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讨价还价——等他大一点有学习能力,也会照顾自己,我一定能面对这个问题。沮丧——太悲惨了,他的未来会大受限制。接受——反正问题来了就尽力解决,他还是可以享有充满爱的美丽人生。再举比较小的例子,假设你丢了隐型眼镜,你的反应可能是:否定——怎么可能会掉了!愤怒——该死,我怎么这么不小心。讨价还价——只要让我找到,我以后一定加倍小心。沮丧——真倒霉,又得花钱买副新的。接受——算了,迟早也是要换新的,明天早上就去买吧。《心的出路》失去的功课(3)伊莉莎白倾听临终的人谈话,你对失去会有不同的体会。谈到失去我们想到的多是较重大的事物,如失去爱人、生命、家庭、财富等,但有时候微小的事物也会变得重要起来。例如我现在的生活范围只剩下摆在客厅的一张病床和床边的椅子,我便很庆幸自己没有失去一些微不足道的事物。现在靠着床边的便器,至少我可以自己上厕所。对我而言,最不愿失去的就是自己如厕洗浴的能力。现在光是能做到这些事就让我满怀感激了。丧亲是最让人心痛的,有趣的是(我的意思绝无对任何人不敬之意),经历过离婚或离别的人常说,他们终于明白死别不是最悲惨的,生离才让人难以忍受。知道一个人还活着却不能与他共享生命,恐怕比永远的死别更痛苦,也更难解脱。对于死去的人我们总能找到新的方法分享他的生命,让他永远活在我们心底。倾听临终的人谈话,你对失去会有不同的体会,尤其是那些曾被判定死亡的人常会说出共同的经验。第一,他们不再惧怕死亡。第二,他们知道死亡不过是脱去肉体的躯壳,就像脱去一件不再需要的外衣。第三,他们死时会有深刻的圆满的感觉,觉得和万事万物合而为一,完全不觉得失去什么。最后一点,他们完全不感到孤单,而是觉得有人与他们同在。伊莉莎白失去将人与人结合起来,让人更懂得彼此关怀。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告诉我他的妻子突然离开了他,令他痛不欲生。他细数他的痛苦,然后抬头看着我说:“失去挚爱就是这样的感觉吗?我的很多朋友有分手、离婚甚至丧偶的遭遇。听他们说得悲伤万分,我却不太能体会。现在我自己尝到那种滋味,很想回头为当时的不知体恤向朋友致歉。“我觉得自己成长了不少,也比较能同情别人。将来若朋友有失亲的遭遇,我的反应会完全不同。我会以过去不曾想过的方法扶持朋友,也能完全体会他们的感受。”这就是失去的正面意义,失去将人与人结合起来,彼此产生更深的了解,让人更懂得彼此关怀,这是其他生命经验所办不到的。和失去同样痛苦的是患得患失的心理折磨,很多病人会说“如果不能早点好起来,真希望快点死掉也好”,或说“等待检验结果才是最痛苦的”。一对暂时分居努力复合的夫妻痛苦地说:“这样下去真让人受不了,如果不能破镜重圆,真希望赶快结束算了。”人生有时不免要忍受这虚悬的痛苦,例如你可能要等待几个小时才能知道手术是否成功,等待几天才知道结果是否为恶性,或者不知道最爱的人哪一天才会苏醒。当孩子走失时,你的煎熬可能是几个小时、几天、几个星期,甚至更久。失踪战士的家属也是饱受煎熬的一群,有些甚至在几十年后还找不到出路,除非等到确知亲人是生是死,而这一天可能永远不会到来。当小肯尼迪的飞机失踪的那几天,全美国人都陷入这虚悬的煎熬,从地方到中央投入无数的人力寻找他的下落,惟有找到答案所有的人才能平静。患得患失本身就是一种失去,不管结果如何,这种痛苦也是不容轻忽的。《心的出路》失去的功课(4)戴维我们拥有的一切都是暂借的。我清楚记得父亲的样子:他的明亮的脸,眼中的光芒,热情的笑,还有那仿佛已成为他手臂一部分的黑带金表。我从未看过父亲拿下手表,父亲也知道我很喜欢他的表。几年前我坐在病危的父亲床边,强忍住泪水望着父亲说:“我不知道如何向你道别。”父亲说:“我也不知道如何向你道别,但我确知我必须对你和所爱的一切说再见,从你的脸到我的家。昨晚我甚至望着窗外,对着星星道别。拿下我的表。”“不,这只表将永远跟在你身边。”“现在我应该向它道别,让你来戴它了。”我轻轻拿下表戴在我手上,我低头看着表,父亲说:“有一天你也必须向它道别。”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但父亲的话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只表成了甜美又苦涩的纪念品,时时提醒我生命是如此短暂。我很少拿下表。大约一个月前有一天我工作很忙碌,下午和一个朋友去健身房,冲完澡回到家,做了点工作,又冲一次澡,然后换衣服出门。当晚临睡前我才发现表不见了,之后几天里我发了疯似地到处找。一方面我失去了强烈代表父亲和我的童年的象征,一方面我也体会到父亲给我的话。我一直都知道有一天将失去那只表,可能是我死了或其他情形。我真切体会我们拥有的一切都是暂借的,然后我慢慢地习惯这样的观念,也能够接受那不可避免的失去。我不再执着于手表的象征,反而找到其他方式把父亲和我的童年联系起来。我终于明白父亲所说的,总有一天我也要向一切事物告别。三个月后,有一天我偶然将床边小桌上的一杯水打翻,我弯腰清理时看到了那只表,原来是掉在床栏杆的后面。现在表又回到我的手上,但我真切体会到我们所有的一切都是短暂的。当我们一一向每一样东西告别时,会发现内在有些东西是不会失去的。多数东西对我们的意义不在于东西本身,而是它所代表的意义,而这些意义是永远拿不走的。失去的经验总有它复杂的时空背景,每个人的反应也都不尽相同。悲伤是很个人的事,可以是五味杂陈,暂时麻木,悲恸欲绝,什么情况都有可能。一个生命的失落或可能失落总会影响到很多人:家人、朋友、同事,甚至是医护人员。每个人都会感受到伤痛,甚至包括宠物。失去可能让人愈离愈远,也可能因此紧紧相连。来参加心灵课程的一名妇女因失去丈夫而哀伤,她不是丧偶,是离婚。比较奇特的是他们的问题是在他抗癌时开始的。她平静地说:“在他治疗过程中,我常会在半夜醒来呆坐着看他呼吸,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就要失去他了。我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想着在他停止呼吸之前我要做些什么。我无法承受失去他的念头,终于崩溃了,后来更因愧疚感而离开他。那是几年前的事了,现在的他已恢复健康。这段经验让我有一些体会,当一个人因病而面临生死威胁时,所有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在他身上,包括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感受、治疗的效果,等等。当时我觉得自己不该有任何感觉,连恐惧都是自私的。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也需要受到关注,生病的又不是我,他在和死亡搏斗,我凭什么要求他的扶持?因此我把所有的痛苦都往肚子里吞,直到有一天再也撑不下去。”如果不是寿终正寝而是被杀,死于瘟疫或猝逝,悲伤之余可能还会觉得愤怒或惊愕。悲伤很少是纯粹的悲伤。戴维《心的出路》失去的功课(5)只要生命持续流动,时间就会治疗一切。20世纪80年代初期,当艾滋病刚开始蔓延时,爱德华失去了二十几个亲友。然而,当时他只有轻微的失落感,他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我明明深爱他们,为什么感觉如此淡漠?”十五年来他为自己的淡漠深感困扰。然后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惊醒,疯狂地翻箱倒柜找寻那些逝去亲友的照片。一霎间莫名的悲伤排山倒海而来。现在的他已变得坚强而有足够的准备来迎接悲伤,仿佛所有的感觉都在等待这一刻才爆发出来。每个人有他经历失去的时序与方法,造物主慈悲地给我们否定的宽限,时间到了感觉就会浮现。在此之前所有的感觉牢牢锁住等待我们做好准备。例如幼年丧亲的人便是如此:他们可能要到长大成人能够处理时才会感到悲伤。我们无法逃脱过去,过去的悲伤常要等到我们做好准备才浮现。有时候新的伤痛会触动旧的伤口,有时候你面对打击时似乎反应很平淡,要等到遭受新的打击时,所有的感觉才会一起潮涌而出。就像20世纪40年代众多年轻的战争新娘一样,当军方告知莫琳丈夫去世的消息时,她也是伤心欲绝。她和丈夫罗兰大学时是一对,罗兰入伍前两人才匆匆结婚,几星期后便发生了珍珠港事件。结婚不到一年他完成飞行员的训练被送到国外,然后便传来那个噩耗。但21岁的寡妇莫琳并没有从此陷入悲伤,她很快地搬到另外一个州,找了一份工作,开始新的生活。罗兰去世两年后莫琳再嫁,接着陆续生了三个女儿,那段过去几乎完全遗忘了。丈夫知道她的过去,但她从未向孩子或朋友谈起罗兰,家里没有他的任何照片,她也不曾和罗兰的家人或知道他们共同过去的旧友联络。十五年后她的第二任丈夫因病去世,突然她全部的悲伤排山倒海而来,两次的丧夫之痛混合成不可遏止的泪水与痛楚。她将两位丈夫的照片悬在客厅的墙上,她终于可以好好整理这两段痛苦的经验。失去所爱的感觉有时是很复杂的,尤其是面对让你爱恨纠葛的父母。最大的心结是无法理解对自己不喜欢的人为何也会有悲伤。“我母亲对我很坏,根本就是一个女暴君,她死了我干嘛伤心?”《心的出路》失去的功课(6)根据玛丽雪莱的著名小说改编的电影《科学怪人》里,法兰根斯坦博士创造出恐怖的怪人,他丝毫没有顾及怪人是否快乐或一生将如何,也就注定了怪人悲惨痛苦的命运。故事结束时法兰根斯坦终于被杀,而科学怪人却哭了。有人问他为何为一个带给他巨大痛苦的人哭泣,他的回答很简单:“他是我的父亲。”我们不只会为爱护我们的人流泪,也会为错待我们的人悲伤。我常看到严重受虐的孩童在医院想念他的母亲,而他的母亲则因虐待他进了监狱。你可能因为失去一个苛待你的人而万分悲伤,如果你觉得悲伤,就没有必要压抑自己。哀悼与体验失落都有它的时序,即使你认为那个人并不值得你为他悲伤,你也不能否定自己的感觉。不管多么复杂纠结的失落感,我们总会用自己的方法慢慢复原的。没有人能告诉你何时应该走出来,或者你是否走得太快太慢了。因为悲伤是极度个人的,只要生命持续流动而未停滞,时间就会治疗一切。我们常不自觉地重塑失去的经验,希望以更成熟的方式走过来,达到心理治疗的目的。如果你曾经受过伤,你会设法保护自己:变得疏离、冷漠,或者变成一个救赎者,借着帮助别人来遗忘自己的伤痛,或者自主独立到不需要任何人。伊莉莎白失去是成长的标记,证明你有能力浴火重生。珍妮五岁时被父母抛弃在孤儿院门口,当时她并不了解是怎么回事。今天的她是个聪慧的中年女子,情感上健康而独立。早年的经历对她造成极大的影响,她耗费大半生弥补那个创伤,但现在她警觉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小时候的创伤当然很严重,但那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发现过去二十年来我一直过着自暴自弃的生活,这才是严重的问题。”“你愿意和我谈谈吗?”我问她。“譬如说,周末时我明明希望有人打电话邀我出去,但真的有人打来时我会故意使用留言,或者接了电话也会告诉对方我很忙。我大概不希望别人知道我有多寂寞,我从来不让别人有机会邀我。如果朋友和我谈起假期的安排,我也会想办法不作任何承诺,到头来总是一个人,自觉仿佛没有人在乎我。”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常会不自觉地让自己有机会回忆第一次的失落经验,如此也就给自己复原的机会。珍妮终于开始复原了,她发现是她不在乎自己。《心的出路》失去的功课(7)“我已经是四十八岁的成年人了,不是那个被抛弃在孤儿院门口的小女孩。小孩子可以怨恨别人错待他,但我已不是小孩子,我应该努力去做我想要做的事。”如果你不明白自己为何总是被人抛弃,也许是造物主用这些人和情境来帮助你走出第一次失落。而你终将走出来,事实上,治愈的过程早就开始。但有时候治疗的关键在于明白人无法避免失去,愈是想要防患,愈会招致失去。如果你害怕受伤而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本身难道不就是一种损失?一对夫妻最近因生育问题闹得不太愉快。两人都想要小孩,但妻子就是不断找理由拖延。原来她的父母与祖父母都死于癌症,她怕将来她会失去孩子,或者孩子会失去她。我们谈到对失去的恐惧,我提醒她,人不能预知未来。何况无论你怎么努力都不能避免失去,更不可能创造一个没有失去的世界。她可以领养孩子,如此或可减少孩子罹癌的几率,如果她家人的癌症是遗传性的话。但谁能保证孩子没有其他遗传疾病?谁能保证孩子将来不会发生车祸之类的意外?至于她自己,她当然可以采取各种防癌措施。注意营养,勤于运动,每年多做几次健康检查。然而她会不会死于地震、意外事故或抢劫?人不可能活在一个没有失去的世界。她也知道她的所有担忧虽有可能发生,但不一定会发生。最后她决定接受这是一个会让人恐惧的不完美的世界,但人可以在里面找到幸福,因此她决定生孩子。上述例子有的本身就是一种失去,有的是新的失去勾起旧的悲伤。其实这也是治疗的契机,带引出内在的力量帮助你走出失去的阴影,而那力量可能是过去不存在的。回顾旧伤口是重新找回圆满的必要历程。失去常常是成长的开始,让你成为真正的男人或女人,真正的朋友,丈夫或妻子。失去是成长的标记,证明你有能力浴火重生。《心的出路》失去的功课(8)戴维走出痛苦的惟一方式就是经历痛苦。小时候我曾经看过我母亲出院后又跌倒,我吓坏了,要求母亲再回去医院。母亲凝视着我那充满恐惧的脸说:“跌倒不值得大惊小怪,重要的是要能再站起来,这就是人生。”失去和跌倒很相似,不管是失去人或物,失去平衡或别人的认可,所有的失去都有一些共同点。经过火焰的洗礼,你彻底改变了,变成晶莹的宝石。社会、家庭或个人都会经历失去,一个家庭在失去的开始可能会陷入混乱,四分五裂,但慢慢地终将重新组合起来。治疗失去总要经过几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承认失去,重要的是不能勉强自己,时机成熟时你自然就能够接受事实。你会发现走出痛苦的惟一方式就是经历痛苦,到时候你将能够再次拥抱世界。但了解真相是需要时间的,有些人甚至要经过好几年才能领悟。在临终的人身上常看到很多极具象征意义的表现,起初你看到他们常为自己拍照,仿佛在说:“我还在这里。”随着病情加剧,他们会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不再常拍照。他们明白照片也无法持久:最好的情况下,照片会传到几代之后,但再也没有人会翻看。病人发现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心和亲人的心,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失去的,真正重要的东西永远都会属于你。你曾感受到的爱和你曾付出的爱永远都不会失去。《心的出路》失去的功课(9)戴维生命不只有失去。有天晚上我到医院癌症病房探视病人,一个护士告诉我她快受不了了,因为她刚失去一个病人。“这个星期我已经看到六个病人走了!真的受不了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一个个消逝在我眼前,仿佛永远没有止境,不知道哪一天才会停止。”我请这位好心的护士陪我走一段路,她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已轻轻拉着她的手走向医院另一栋大楼。转过一个弯我们来到妇产科,我拉着她走到婴儿室的玻璃窗前。她非常用心凝视每一个新生命,仿佛第一次见到婴儿。我说:“做你这种工作的人应该常常来这里,提醒自己生命不只有失去。”当你沉溺在最深沉的失落感时,你应该知道生命会继续下去。即使你看到的尽是悲伤与结束,新生命总不断在周围萌生。对身陷痛苦的人而言,生命似乎只有不断地失去,然而循环不息的生命随处可见。那位护士终于明白她一直只是从失去的角度来看她的工作,却忘了她是在帮助很多人写下生命的句点,这些生命在很多年前开始于另一个相似的婴儿室……五 力量的功课放弃控制,你会发现你拥有更大的力量。试着放弃控制,人生不会更混乱,反而会展现一种自然的秩序。卡洛斯今年四十五岁,被诊断是艾滋病毒感染者,随着病情的恶化正慢慢体会力量的课题。他说:我先是失去工作,然后残障补助没了,最后连医保也没了。不知不觉我住进了庇护中心,病得没有办法工作。人生变成一场噩梦。后来有家诊所说我可能有资格参加某项医学研究,我去登记,也见了医生,然后就回家等待。一个星期两个星期过去,一等等了快两个月。我的病愈来愈严重,每次问诊所都说下星期一定可以。后来因为我连电话都没有了,只好每次都自己到诊所去问。七个星期后我甚至已没有力气走过去,又累又喘地坐在路旁。我低头看着街道,心想:“完了,我的生命就要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