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宁在夜色里模模糊糊看到,好多日本兵抱着稻子在城外跑来跑去。这些日本兵看到李宁,吓得扔下稻子,转身就往城里跑。李宁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己被日军发现了行踪;喜的是日军果然是打算搬家,必然防御会非常薄弱。他心想索性趁夜色敌人不知虚实,杀进去,一份先登之功稳稳到手。计议已定,李宁遂带着几名亲随杀入城中。等到他一进城,才发现自己算错了。城里日军听到示警,纷纷放下辎重,拔刀准备战斗。李宁再想往外跑,后路已经被截断。结果李宁寡不敌众,被乱刀砍死,英勇牺牲。这里多说一句。壬辰战争里有很多疑问,“李宁的身份之谜”也是其中一个。史料上记载的李宁,一共有两个,一个是辽东军副总兵李宁,还有一个是大同参将李宁。前者战死居昌,后者参加了西路军的围攻,一直活到战后。而此时出现在中路军的第三位李宁,也是大同人,职衔也是参将,唯一的区别只是他战死在泗川。这第三人的事迹,只在《两朝平攘录》里有简短记载,其他史书均未提及。不知道是真的在朝鲜战场上同时出现过三个李宁,还是出于某种误记。李宁一死,不仅挫动了先锋锐气,而且惊动了准备撤退的日军。川上、相良两将一看,明军居然先拿泗川旧城开刀,当即也不敢跑了,就地准备守城。可是这泗川旧城,已经不是那么好守的了。要知道,日军本来是打算偷偷撤退的,粮草辎重都已经搬出一大半在城边,大片大片地摆在东阳仓和泗川城之间。明军这一来,让撤退变夹生了,跑也不是,守也不是。到了凌晨时分,董一元大军赶到。川上、相良一看敌人的阵势,面色都一片苍白。这时候一员锦袍金铠的小将站出来,说我愿意带人去把明军阻挡一阵,两位将军快撤。他带齐人马,跨马出城,对着明军的阵势大叫大嚷。嚷到一半,忽然不喊了。原来明军中军里有一位名叫方时新的副将,看这个日本将实在太聒噪,一箭射去,登时射中咽喉,翻身落马,气绝身亡。这一下子,明军的士气都旺盛起来。董一元一看军心可用,立刻命令开始突击。游击卢得功率领骑兵冲在最前头,把许多来不及准备的日军踏翻在地,泗川城下立刻大乱。城头的日军急忙举枪反击,乱射一通,卢得功因为冲得太前,被冷枪打中,当即阵亡。但此时明军的优势已经不可动摇,茅国器已经带着浙兵步兵扑上了城墙。川上、相良所部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几下反复,城墙即告失守。其余明军一涌而入,守城战变成了巷道战。巷道战又变成了击溃战。泗川旧城的日军在明军的逼迫之下兵败如山倒,这些勇猛的萨摩兵彻底丧失了战意,纷纷扔下辎重,朝着他们唯一的希望——泗川倭城跑去。明军自然毫不客气地从后面掩杀追击,杀得倭寇哭爹喊娘,一直追到倭城下才被铁炮射回来。在乱战中,日军一员叫做伽麻可末余九业的大将被斩杀。这个名字出自于朝方史料,已经很难还原成日文名字,从读音分析,应该是川上家的某一个族人。他算是最倒霉的了,可两位主帅也好不到哪里去。相良丰赖身负重伤,几乎死在半路;川上忠实更惨,他爬进城里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事后一清点,居然身中三十六箭,快成刺猬了。明军驱散了日本人,占领了泗川旧城,取得了一场胜利。不过董一元知道这场胜利无足轻重,因为明军是进攻方,对他们来说泗川旧城是鸡肋,守之无用,弃之可惜。他真正的目标,始终只有泗川倭城一个。董一元不想在这个地方呆太久,他下令把旧城和东阳仓里的所有粮草都付之一炬,然后收兵回营。东阳仓里是岛津家多年积蓄下来的粮草,连续燃烧了两天两夜,烟雾才徐徐散去。岛津义弘在城头看过去,心疼的不得了——可就算是难受到了这份儿上,他还是不肯出城与明军作战。关于这一场战斗,有一件相当奇怪的事情。明军的作战记录,是说斩敌一百三十余级,而日方的记录则是损失一百五十人,数字差别不大。可是,明军的参战部队总数,是七千人,算上朝鲜人,八千出头。以八千人追击三百人,居然只干掉了一半,明军的战斗力,是不是太弱了?可再仔细一想,泗川旧城关系到东阳仓数万石粮草,岛津义弘坐拥万余大军,却只派了三百人去守卫粮仓重地,未免太过儿戏了。三百守军这个数字,出自于《征韩录》,同样是这本书,还提及到了另外一个数字,即寺山兼久在望津峰南江防线的兵力,总数是两百人。要知道,明、朝史料里都提及,日军在看到明军渡江时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撤退,是堵截。寺山兼久不是军神,他如果麾下只有两百人的话,怎么可能会试图对抗明军近四万人的渡江?再回想一下《征韩录》里对岛津放弃望津、昆阳、永春三营的解释,我们便会释然了。《征韩录》一直在拼命为岛津义弘在初期的不利找借口,它为了证明岛津义弘不是战败而是诱敌深入,必须要把日军在泗川外围部署的兵力数写的很小——你既然要诱敌深入,当然不会设置重兵在外头。《征韩录》里的数字,可信度非常之低,为了政治服务可以信口胡言。比如他们会说泗川之战明军总伤亡人数是三万八千七百人,有零有整,都快接近中路明军的总数。这些伤亡数字都可以胡吹,为了证明岛津义弘的英明,修改一下防守兵力的数字,根本不算什么。于是就有了“望津两百人”、“泗川旧城三百人”这种奇特的数字。最直接的反驳证据,是明军在突破南江的时候,焚烧了日军营盘里的倭房两千余间。如果日军守兵只有两百的话,平均一个人要住十间房,实在荒谬。也许有人要说,日军是故意设置很多空营,来迷惑明军也说不定。这是有可能的,历史上也有类似的战例。可是不要忘记,岛津义弘如果要搞诱敌深入,应该是让明军感觉日军越弱小越好,而不是虚张声势。设置出这么多空倭房来,根本毫无必要。而在泗川旧城下的这场战斗,明方史料《两朝平攘录》亦有与《征韩录》相矛盾的地方,明确记载“数千倭仓皇出战”。两者谁更可信,想想就能明白。面对区区三百名倭寇,董一元绝不可能置倭城大军于不顾,派八千人去围攻。而实际情况是,董一元确实动员了八千人赶到泗川旧城,那么原因只有一个:此处的敌人数量很多,必须要有八千人,才能确保胜利。因此,我认为临津与泗川旧城两处的守军,都在数千人以上,前者大概是一千五到两千人,后者大约两到两千人到两千五百人。《征韩录》在这里,玩的是一个数字花样,只记录了寺山兼久、川上忠实、相良丰赖三个人的直属兵力——他们三个人的领地石数确实不高,带来朝鲜的兵力大概也就数百人左右。可惜的是,这时候不是战争初期,而是战争末期,日军处于极度的战略劣势,非常时期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穷讲究“武将兵力以领地石高为限”的原则。岛津为了加强防守,从其他家臣麾下抽调部队,给他们三个人配备了超出石高数的兵力,这是非常有可能的。附近就有一个例证:立花宗茂的额定兵力是三千人,但在这个时期,他带兵数达到了七千人。明军八千人对两千五百人进行了短暂的追击战,一共获得一百三十余级的斩获,实际歼灭一百五十人。这一系列数字,比起《征韩录》里给出的数字,更为可信一些。打赢了这场仗以后,明军全体士气高涨,现在董一元面临着两个选择。一是对泗川倭城围而不打,先去攻破东翼固城的立花宗茂。二是立刻展开对泗川倭城的进攻,赶在立花宗茂赴援之前干掉岛津义弘。茅国器坚决认为应该采取“围城打援”的策略。他对董一元说,倭城坚固,攻打起来旷日持久,万一敌人援军从侧后杀来,就会变成另外一场岛山之战。不如先击破立花军,让岛津义弘彻底陷入绝望,然后一战可下。董一元捋着胡子摇摇头:“不然不然,兵贵神速,只要我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克泗川,固城之敌必然胆落。”这不是废话么?我担心的,就是无法迅速攻克泗川呀!茅国器听到这里,有点抓狂。“攻城这事交给我好了!保证旦夕可下!”一员将领忽然站出来拍着胸脯说。众人一看,原来是彭信古。他是京营出来的军官,跟诸将平时关系一般,手底下的人也不太规矩。彭信古说我亲自去城下查探过,敌人城中炊烟很少,可见兵力不多。如果以我为先锋,一日强攻就能打下来——不过得给我一天准备时间。人总是相信自己愿意听的话。董一元听到彭信古这么说,心里乐开了花,当即拍板,就这么干。茅国器觉得不太靠谱,可是军令如山,他也只得领命而去。彭信古、茅国器走了以后,郑起龙又来了。他给董一元带来一份很关键的情报:泗川倭城里,没有水源。之前岛山倭城里,就是因为没有水源,才被明军困得死去活来。没想到岛津义弘没长记性,仍旧把水井修到了城外,结果明军一围上来,汲道立断。郑起龙建议,敌人既然缺水,我们不妨围三阙一,让他们有机会逃出去,再于半路围歼。董一元大手一摆:“不用这么麻烦了,明天攻城,一日可下。”这几乎就是岛山之战中吴惟忠向杨镐建议的翻版。其实这时候岛津义弘在城里,已经是坐困愁城。城中无粮也无水,外头大军云集,正是内外交困之局。有人向他建议,说如今海路还算畅通,不如大人你赶紧坐船离开吧。岛津义弘苦笑一声,说我若是这么逃回去了,岛津家就完蛋了。此时城中一万多人,都是萨摩精锐,岛津一走,这些人必死无疑。等到他回到日本,也会被严厉申饬,削藩减石不说,岛津家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丰臣家的新兴势力领地都在九州,紧挨着岛津家丰腴的土地,正愁没理由扩张呢。想到这里,岛津义弘就地挖了一个大坑,自己坐在坑里感叹:“这里,就是我的坟墓啊。”十月一日早晨七点多,吃过早饭的明军开始朝着泗川倭城聚拢而来。按照董一元的安排,彭信古作为先锋,先发出阵,茅国器、叶邦荣、郑起龙三营步兵策应援护;马呈文、师道立、郝三聘、柴登科四部骑兵在倭城左右驰骋飞射,牵制敌军;蓝芳威、祖承训进攻倭城东北的木门。明军这边熙熙攘攘地摆开阵势,日军那边却是按兵不动。不是镇静,而是傻了。他们准备了滚木巨石、铁炮弓弩,打算打一场惨烈的守城战,可是明军先锋部队根本没靠近,远远站开,不知搞些什么明堂。岛津义弘觉察到了这种异状,赶紧登上高处,往城下看去,结果他看到了两排黑漆漆的东西。第一排黑漆漆的东西,是炮口。这炮口比碗口还大,炮身极长,上面有九道铁箍,两侧两个车轮。虎蹲跟它相比,就像是一只狮子狗;铁炮跟它相比,就像是一根牙签。有日本人认出来了,这是大将军炮。这种炮威力无俦,能射七斤的铅弹,一炮出去能糜烂一大片。当初李如松攻打平壤,就是用这种炮远远轰击,最后把小西行长生生炸出城去。大将军炮别的都好,只是特别沉重,足有五百多斤,在朝鲜山地移动起来极其缓慢。明军攻打蔚山的时候,这些大炮就没赶上参加,不然加藤清正吃的苦头会更多。而此时这大将军炮总算赶到战场,一字排开,足有几十门之多,都对准了泗川倭城的城垣。而第二排黑漆漆的东西,更可怕。这是一群黑漆漆的人。不是云贵山民或者草原牧民那种晒黑了皮肤的黑,而是彻头彻尾的黑,黑到只有双眼眼白和牙齿是白的。这究竟是妖怪,是妖怪,还是妖怪啊?这些士兵是彭信古的亲随卫队,也是他区别于其他部队最大的特色。当然,对现代人来说,他们的身份毫不出奇。这些是来自非洲的黑人,他们被葡萄牙人当成奴隶贩卖到东亚,又被大明买下来。大明对黑奴的评价很高,认为这些人擅长搏击、力大无穷,对主人非常忠心,是天生的保镖材料,很多海商都会带着两三个,一来炫耀财富,二来看家护院。这些黑人擅长潜水,能带着刀去凿船,因此又被称为“海鬼”。他们的祖先在唐代被称为“昆仑奴”,现在改了个更炫的名字,叫做“异面神兵”。彭信古家里大概很有钱,他不知从什么渠道弄来了一大批黑人,安排在自己麾下,带来朝鲜。就连朝鲜国王听说以后,都特意叫他过去演练一番,好开开眼界。现在要攻打泗川倭城,彭信古故意把这些黑人拉出来,摆在阵前吓唬日军。于是在十六世纪的朝鲜战场上,一大堆穿着明军甲胄的非洲黑人与日军直目相对,这番景象实在是很有趣。要知道,这是黑人军团第一次出现在朝鲜战场;第二次大规模黑人士兵出现在朝鲜,还要等到几百年后的美国大兵……在大将军炮和黑人之后,是一个简易的营栅,营栅里全都是堆积如山的火药与炮弹。这就是彭信古要求有一天准备时间的原因。他欺负日军不敢出城,偷偷摸摸地把火药库直接扎在了炮兵阵地后面,当火炮开始怒吼的时候,炮手们将从这个营栅里就近得到补给,保持火力的持续性。他不担心靠得这么近会被日军突袭,茅国器、叶邦荣和郑起龙三营把炮兵团团围住,遮护得密不透风。就算日本人铁了心倾巢出动,更好,董大帅的中军铁骑正盼着跟日本人打一场野战呢。朝方资料说彭信古带来了一千人,明方资料却说是三千。我认为这是着眼点不同的缘故。彭信古带入朝鲜的京军是一千人,炮营两千人。但这个炮营,理论上不归彭信古直辖,而是统属于董一元,只不过在泗川时临时配属在彭麾下。彭信古看看炮兵都准备好了,一声令下,几十门大将军炮开始怒吼。火炮齐射的气势震慑了所有人,大团大团的硝烟自阵地升起,几十枚炮弹呼啸着重重砸到泗川倭城的城垣之上,刹那间地动山摇。平壤的噩梦仿佛回来了。当惊魂未定的日军抬起头来,耳中轰鸣尚未停息时,第二轮射击又开始了。如雨的炮弹噼里啪啦地砸将过来,有的轰在城橹之上,削去一片碎石瓦砾;有的落入城中,砸塌了几间藏身房屋。整个泗川倭城沐浴在一片火海之中,惨呼声连绵不绝。日军试图还手,很快倭城城头发出了怒吼。原来日军也有火炮,这种大筒虽然威力不及大将军炮,数量也不多,但毕竟是“炮”而不是“铳”。两军的炮击从七点多一直持续到了十点,整个倭城彻底被火与硝烟所笼罩。大将军炮没有瞄准器具,准确度欠缺,不过密度和频度弥补了这一缺憾。经过一个半时辰的轰击,看似坚不可摧的倭城被轰得七零八落。史书上说“打破城垛数处”。足以说明炮击的效果。忽然一声沉重的倒地声传来,明军一阵欢呼。原来泗川倭城的城堡大门,终于抵受不住明军的猛烈炮击,轰然倒地。通向倭城内部的通道开启了。当初在平壤之战里,明军也是这样轰开城门,杀入城中。只要现在杀进去,一次堪比平壤的辉煌胜利,唾手可得。所有的明军都把目光集中在了城门。没想到的是,最先动的,不是茅国器或者叶邦荣,而是彭信古。彭信古的麾下除了黑人以外,其他都是京营官兵。京兵的军纪一向很差,是明代积弊之一,《两朝平攘录》里干脆斥他们是一群无赖。此时看到有大功摆在眼前,这些人按捺不住心中兴奋,抢先离开炮位,向大门冲去。茅国器和叶邦荣有点吃惊,他们没想到彭信古居然擅自离开阵地,要来抢攻以及抢功。但他们已经阻拦不及,只得约束部众,准备尾随而入,打一场巷战。就在这时,朝鲜战争中最富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彭信古的部队冲入泗川倭城的一刹那,阵地上的一门大将军炮突然发生了爆炸。这门大炮的炸膛,究竟跟彭信古擅离战位有无关系,很难说,也许只是因为持续射击时间太长,不及冷却。但是它突如其来的爆炸,引发了灾难性的后果。因为这门大炮的后面,是堆积如山的火药与炮弹。按照常规,火药库与炮兵应保持一定距离。但是彭信古为了方便开炮,把两个地点设置的太近了。一点火星,都可能引发爆炸,更不要说一尊大将军炮炸膛的威力。明军的火药库瞬间被引燃,发生了极其剧烈的爆炸。站在远处的人先是看到,一团耀眼的火光在炮兵阵地中爆开,巨大的黑云腾空而起,然后刺耳的轰鸣声才传到耳中。炙热的火焰与冲击波向四周无差别地扩散,附近明军的残肢断臂被高高抛起在半空,再落到滚烫的地面。几乎没有血,因为所有的液体都已经被高温烘干。硝烟遮天蔽日,整个战场的天空陡然暗了下来,所有人,无论日军还是明军,动作都在这一刻停滞了。没人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所有人都看到了,这次剧烈的爆炸,是发生在明军的阵地之中。无论是前方冲锋的士兵,还是后方的将领,都惊慌失措。他们不知道爆炸的原因,只能下意识地认为己军遭遇到了可怕的攻击,数百名袍泽瞬间被吞没。求生的欲望,驱使他们要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纷纷转身逃去。明军大乱。假如是西路军或者东路军遭遇到这种事,刘綎和麻贵会约束部队,至少能保持乱而不溃。可是中路军却做不到。西路军以川军为主体,东路军以宣大军为主体,都是一个整体。中路军的成分非常复杂,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祖承训是辽东军出身,带的是遵化的兵;马文呈是宣府人,他带的却是四川兵;其他的诸如浙兵、京兵、宣大兵、密云兵、蓟州兵、保定兵、川兵,来源诸多。这些部队彼此之间缺乏信任,更没有默契。所以董一元当初一接任,就意识到这个问题,觉得无法驾驭,宁可跑回辽东去招募家丁,也不从这些部队中挑选亲随。现在突然遭遇到了这么一次大爆炸,中路军缺乏主心骨的恶果终于暴露了出来。诸部各行其是,都觉得大难临头,只能顾自己了。岛津义弘到底是员老将。他在度过了短暂的惊讶之后,立刻意识到这是绝佳的反击机会。龟缩在城堡里的日军纷纷杀了出来,趁着明军军心动摇的时候发起了反攻。岛津义弘的儿子岛津忠恒一马当先,要去痛打落水狗。关于这次神秘的爆炸,赵庆男的《乱中杂录》里写到:“义弘募兵,持烟硝数斛,潜埋城外,掘旁穴,持火潜兵……俄而火发,军中士卒烧尽”;《朝野佥闻录》载:“义弘伏烟硝数斛,傍置火具……”《朝野会通卷》说“贼伏硝城外而置,火具自出”。听起来,明军的“被爆炸”似乎是岛津义弘设的计谋。可是岛津义弘不是神仙,他怎么能预先知道明军会把火药库设在那里?怎么能预测到彭信古将大炮推近城前射击?又怎么能预感明军会因为这次爆炸而彻底惊溃?更重要的是,日本人如果因这一奇谋而取胜,又怎么会不大吹大擂?事实上无论是《岛津家记》还是《征韩录》,都对这个最能体现岛津义弘谋略过人的事例略过不提。正相反,他们引用茅国器的话,“予又谓彼军无大炮而彼以大炮击之,且烧药柜,出我不意”。这句话似乎在暗示,明军火药库被引燃,是因为日军炮击的缘故。而《宣庙中兴志》和《两朝平攘录》里明确提出是“误失火于药柜”、“忽木杠(火炮)破,药发冲天”,是明军自己的失误。究竟爆发原因为何,已经无法考证。对于当时的明军来说,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后果。最先崩溃的,是已经进城的彭信古部。他们一时间还无法接受从大胜到大败的转变,被日军一冲既溃,从城门倒退着逃出来。茅国器和叶邦荣是两员优秀的将领,他们在爆炸后没有让部队惊溃,还在忠诚地执行着作战任务。当彭信古的部队大溃而退的时候,他们英勇地迎了上去,试图保护友军。这个动作让彭信古得以逃出生天,却让茅、叶两部陷入日军的重重围。在城外负责外围牵制的郝三聘、马文呈和师道立三部骑兵,刚才被爆炸声惊扰得十分不安,这时看到彭部明军惊慌退回,茅、叶被围在垓下,他们不是抢前助战,反而转身就逃。数千匹战马跑起来,声势相当惊人。看在其他明军眼中,就像是全线崩溃一样。整个中路军的阵势一下子就完全乱掉了。这时候唯一还保持镇定的,是董一元和他的辽东家丁们。他退到一处相对较高的地势,把刘时新、柴登科等还未溃逃的部队收拢过来,编列成军。董一元注意到,日军其实这时候也特别混乱。岛津忠恒冲的太快,身边士兵不多,更多的日军被堵在了泗川城前,与茅、叶两部拼命死战。他带着骑兵越过岛津忠恒,绕入城下,先把茅、叶两部救了出来,然后转身杀向岛津忠恒身后。岛津忠恒吓出了一身冷汗,急忙朝旁边退去。好在董一元无心恋战,直接向北方遁去。此时三万多明军已经跑了一个漫山遍野,人人都争先恐后地朝着晋州奔去。那一声彭信古营中的爆炸声,成了明军的催命符,跑到这会儿,他们已经不是因为战败或者恐惧而跑,而是别人也在跑,自己不得不跑。这时候,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落了下来。固城的援军立花宗茂已经赶到了战场,这一支生力军正好冲到明军的右翼。立花比岛津还狠,立刻撒开了手下开始屠杀。日本人像发了狂的野兽,挥舞着枪矛扑了过去。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追歼战。明军已经完全没有了抵抗的意志,从一支成建制的军队沦为一个个惊慌失措的孱弱个体,任由日军像杀鸡一样肆意杀害,割去首级与耳朵。从泗川到晋州之间的广阔地点,变成了明军的地狱,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茅国器一路退到望津峰以后,清点了一下兵力,发现自己伤亡了六七百人,同僚徐世卿遇难。而彭信古更惨,只余五六十人——那只黑人军团,也在爆炸和溃逃中十不存一。这还是在有组织撤退的情况下,那些一路跑成散沙的部队,还不知伤亡有多少。茅国器看着望津峰,心里又是沮丧,又是惭愧。沮丧的是数万明军,居然是这么溃败了;惭愧的是,实在是枉费了郭国安一番苦心。要说浙军,不愧是朝鲜战争第一靠谱的部队。茅国器对部下说,泗川咱们是败了,可望津峰是一处天险,还不容易才拿下来的,如果这里丢了,下次再打过来就难了。败退到此为止,无论如何,这里得守住!茅国器就地扎营,收拢散落的明军,准备打一场防守战。赶过来会师的有祖承训、蓝芳威、郑起龙,这些人的部队都是相对比较完整的。这时候董一元也跑过来了。茅国器把话重复了一遍,希望董帅同意,可没想到被拒绝了。董一元认为这里孤悬敌后,背靠南江,如果泗川和固城从两个方向进攻,就是背水一战的死地。茅国器问那咱们怎么办?董一元说:“回星州。”回到星州,就意味着中路军这几天的辛苦完全付之东流。存在临津峰的一万两千多石粮草,要全部丢弃。但董一元执意要回,谁也劝阻不了。于是明军在望津峰稍事停留,渡过南江,往北撤去。他们携带的辎重、粮草都丢弃一空,马匹也都死去不少,万分艰苦地在群山之间跋涉。许多士兵又冻又饿,惨号声和哭泣声不绝于途,还有人走着走着,一头倒毙在路边,连收尸的都没一个。居昌本来有八千石粮草,也因为不及运走而全扔了。到了三嘉以后,董一元唯恐日军尾随追击,留下了祖承训、茅国器、杨绍祖、蓝芳威、彭信古、秦得贵六将防守,其他人继续往北撤。一直撤到陕川,明军这才能得以停下来喘口气。董一元正想休整一下,死里逃生的彭信古告诉他:“殿后的郑起龙全军覆没啦!”董一元大惊,连忙拔营而走,一路撤到星州方停。就在这一路逃亡之中,方时新染病身亡。再一问,彭信古根本就是胡说,日军根本没有越过南江追击。日军没有追击的原因有二:一是粮秣不足,不敢轻进;二是没时间,他们要忙着庆功。对于泗川与固城的日军来说,这一天是盛大的节日。人人都砍到了明军首级,人人都立了大功,每一个人都笑逐颜开。从濒临全灭到大获全胜,这样的惊喜实在令人兴奋。岛津义弘事后清点战果,把所有割下来的明人鼻子装了十个大樽,特意运到名护屋去。至于割下来的首级,在清点完以后统统埋入一个大坑,填埋成土包,当作京观来炫耀武功。这个首级塚的具体位置,一直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才被考古学者确认。韩国在此设立了朝明联军战殁慰灵碑,来祭奠这些不幸战死的战士们。泗川之战,是明军败得最惨的一场战役,也是最让人惋惜的一战。明军凭借着数倍于敌的优势兵力,以犁庭扫闾之势开局,在距离胜利最近的时候,居然因为一次意外的爆炸而中道崩溃,演成大败,这实在让人扼腕。董一元和彭信古虽然是战败的两个罪人,可是他们的决策,不能说是完全错误的。毕竟如果没有那门大炮的意外炸膛,明军便能顺利攻入城内。他们的计划很好,只是运气太差。这种说法,是在暗示,明军的胜负完全取决于一门大炮。这么说,是否公平?也不尽然。泗川之战确实是因为一个偶然性的意外而转折,但这偶然之中,又蕴藏着必然。如果董一元肯听茅国器的建议,先攻固城,局面或许会大不相同。如果郑起龙的建议被采纳,围三阙一,说不定岛津会选择出逃,而不是困守。如果彭信古的部队严守纪律,不抢攻入城,而是留在阵位上照顾大炮,说不定那门炮便不会炸膛。即便炸膛,也不一定会引燃火药库。如果郝三聘、马文呈与师道全三部骑兵在事发后没有逃走,而是前进支援,说不定日军的反攻会被扼杀在萌芽中。如果明军诸部都像祖承训、茅国器等人治军有方,虽惊不乱,一营一营徐徐后退,日军便不会有这么多机会展开屠杀。这一连串“如果”说明,中路军在进攻之前,已经存在着严重的纪律问题。诸部各行其事,打顺风战就一窝蜂地冲,战况不利就一哄而散,缺少整体的协调性。日军面对的,实际上不是三万五千人的大军,而是一大堆支离破碎的小部队。这样一支军队,面对少数敌人会发生溃败,其实一点都不意外。泗川大捷的消息传到日本,五位托孤大老都大为欣喜。他们正在发愁怎么撤军,岛津的这场胜利,为最后的撤离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等于帮了他们的大忙。德川家康、前田利家两位实际掌权者给了岛津家丰厚的赏赐:岛津义弘受赐长光刀,以及四万石的封地;岛津诚恒受赐正宗刀,封近卫少将,出水地区为封邑。至于明军这边。董一元撤退的时候,忽然想起来在日军里还有一个大号内应郭国安,遂派史世用再度前往日军营寨,看是否能走郭国安的路子,跟岛津议和。史世用到了岛津营内,见到了岛津义弘。岛津义弘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没有理睬他的和谈请求,反而说:“你们等着吧。我先破星州,再取汉城,咱们到时候在辽东再相见吧。”史世用回来告诉董一元,董大帅居然信了……他连滚带爬地找到邢玠,说大事不妙大事不妙。邢玠一听,鼻子差点气歪了。你董一元这什么智商?敌人这明摆着就是胡吹大气,你居然也信?你信也就罢了,还敢吃了熊心豹子胆,想擅自和谈?你他妈知道那些援朝大员里有多少人就栽在了“和谈”二字了吗?你害你自己不够,还要害我呀!丁应泰就在旁边支楞着耳朵呢你知道不!邢玠大骂了一顿董一元,然后对史世用说:“你去告诉岛津义弘,我这就整顿军队,再来相斗!”邢玠到底是明白人,他知道日军的痛脚在哪里。岛津在泗川是侥幸胜了,但战略劣势却丝毫没得到改善。如果明军再来一次,他真不知道能否撑过去。果然如邢玠所意料的,史世用三进岛津营,把邢军门的话复述了一遍,岛津义弘沉默不语,本来咧开的大嘴又合上了。稳住了日本人,邢玠开始下狠手处理。这次他不打算隐瞒了——事实上也瞒不住——直接把情况告诉徐观澜,汇报给朝廷。朝廷的处理意见很快就下来了:郝三聘、马呈文两个率先逃走的将领被枭首示众,师道立革职;彭信古念在有破门之功,死罪免去,活罪难逃,充在军中,戴罪立功;董一元革官御,降府职三级。茅国器后来总结泗川战败的原因,一共有五点:一是进兵太晚,让岛津从容把倭城修完;二是明军不攻固城而先攻泗川;三是陈璘水师没有及时跟进,封锁海路;四是明军没料到日军也有火炮,而且受到了火药库爆炸的影响,完全被打糊涂了;五是岛津反击及时,奋战勇猛。泗川之战中,明军的伤亡数字一直存在争议。有说损失三万的,有说损失过半的,这些说法都太过离谱。还是老办法,我们可以详细分析一下明军伤亡一般都出现在哪个阶段。伤亡最大的部队,是彭信古的三千人。这支部队只剩下七八十人,基本上等于是全军覆没。茅国器的部队总数为三千,伤亡大约是在七百人,伤亡近四分之一;叶邦荣所部伤亡率也差不多,一千五百人,估计战死者也有三、四百人。也就是说,最靠近泗川城的三支部队,阵亡人数在四千出头。中路军的其他部队里,郝三聘、马文呈、师道立早早地就跑了,又是骑兵,基本没受多大损失。祖承训、蓝芳威因为不在主战场,撤退也很及时,伤亡也不大。其他如柴登科、杨绍祖、秦得贵等人,多为骑兵,跑起来也不是日军能追及的。值得注意的是,明军在泗川之战前后死亡的将领包括李宁、卢得功、方时新、徐世卿等。这里除了徐世卿阵亡于大溃败以外,要么病死,要么在早期战死。中路军的指挥层在大溃败中并未蒙受巨大损失,他们还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组织度。也就是说,在那一场溃败中,明军不是完全地跑成一片散沙,而是以这些参将、游击为一个个小核心,拼命向北运动。伤亡情况,基本上都出现在这些小核心外围以及后面的离散明军。这些人跑得漫山遍野,看着很多,实际上数量并不大。彭部全军覆没,姑且不论;茅、叶以步兵深陷敌阵,伤亡率为25%,那么位于阵后的其他骑兵部队伤亡肯定不会超过这个比例,最多也就10%的伤亡率。三万明军,百分之十就是三千人。三千人加四千是七千人,这个数字与《宣祖实录》记录的明军伤亡数字基本吻合;另外《再造藩邦志》里说步兵阵亡者三千,骑兵也多有伤亡,步骑比例也差几近之。七千人,足足七千名明军士兵倒在了泗川到晋州之间的土地上,倒在了距离胜利最近的时刻,这足可以称为援朝战争第一惨败了。十月初六,泗川惨败的消息传到了正在围攻蔚山的东路军中。麻贵一听,大为震骇。中路的溃败,意味着泗川、固城日军可以肆无忌惮地向蔚山增援,士气此消彼长,这一仗变得不好打了。麻贵留下四员将领在蔚山附近的毛火村监视加藤清正,然后带领大军移屯到庆州,而他的行营则移到了更北边的永川。蔚山之围,不战自解。麻贵不甘心就这么退回去,也不敢冒险继续作战。于是他打算停在永川观望一下形势,看看中路军失败以后,西路军的进展到底怎样。那么,刘綎的西路军在这期间,到底干了什么呢?第二十二章 倭桥胜败刘綎的西路军其实是三路军中出动最早的,他们的集结地点是公州,然后在九月十一日誓师南下。随行明军有两万之众,还配发了朝鲜最能打的陆军将领——都元帅权僳。当初分配朝鲜军的时候,明军三路主帅都希望有权僳助阵,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朝鲜国王站出来发话,把权僳分配给了刘綎。三路主帅里,朝鲜国王李昖跟麻贵关系一般,压根不认识董一元是谁,但是对刘綎印象最好。刘綎第一次来朝鲜,虽说没打什么大仗,但一直表现得很积极,明里暗里嘲讽李如松怯战,把朝鲜人哄的很开心。所以这次发生争执,鲜国王李昖拉了一回偏架,偏袒了刘綎一把。大军誓师出征以后,刘綎把部队分成三路:西路军让吴广带着五千六百人,与权僳从乐安南下;王之翰、司懋官、李宁带着八千人走求礼、光阳;刘綎亲自带着李芳春等近万人,直奔顺天而去。这个架势很有气魄,咄咄逼人,要从三个方向把顺天日军一口吞下。可明军的行军速度,却跟这个进军态势完全不搭配。刘綎一路上走走停停,走走停停,走的比蜗牛都慢,一副完全不着急的模样。刘綎倒不是不着急,他只是在等待。和加藤清正、岛津义弘一样,小西行长也舍弃了朝鲜旧城,盘踞在新建的倭城里。这座倭城修在了顺天附近一处临海险峻之处,地形比法叱岛还要险要。小西行长修建的石制倭城地基很窄,但是特别高大,被远近的朝鲜人称为倭台。而朝鲜古语里“桥”与“台”发音类似,结果以讹传讹,成为倭桥城。听到明军来袭的消息,小西行长立刻收缩防线,把第二军团一万三千人的主力全撤到倭城里。与此同时,他还派人偷偷向岛津义弘发出求援,让泗川日军尽快调来一部增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