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民忙站起来说:“我还有一堂课,您没有别的事情了吧?” “好。我们有时间再谈吧。” 王一民点点头,离开了校长室。他马上找到了肖光义,把他领进教员室自己的办公桌前,从一堆作文本中抽出肖光义那本,指点着,向他“讲解”着…… 教员室里还有四五位等着上课的教师,都挟着点名册和课本,靠着窗户台在闲聊,说话声、哄笑声不断从那里发出来。 王一民的办公桌离这群人有六七米远,只有大声说话那边才能听到。 王一民用手指点着作文本,不抬眼皮地小声问道:“我昨天讲的意见,你进一步向团组织传达没有?” “传达了。”肖光义撅着嘴嘟哝了一句,声音小得王一民刚刚听得见。 “大家觉得怎么样?” “组织上服从了,可是心里还不大通。” 王一民不由得抬起眼皮,看了肖光义一眼说:“是别人不通还是你不通?” 肖光义撅着嘴不吱声。这青年在几天之间就瘦了许多,颧骨高起来,眼眶子突出来,平常澈亮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好像有几夜没睡觉了。 王一民又看了他一眼,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已经告诉过你,我那些意见是经上级领导同意的,所以必须严格执行。在没有新指示前,你们不许有任何行动,连丁秃爪子也不要动。你们不但要管住自己,还要带动进步同学,保持校园的平静。这些意见,今天必须再一次传达下去。听清了吧?” “听清了。” “好,去吧。” 肖光义行个鞠躬礼走了。王一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由得一阵翻腾。他是多么喜欢这个心爱的学生啊!他恨不能按照他的意愿,跟他们一道痛痛快快地大干一场。可是不行啊,现在连多说几句流露内心感情的话都不能,只能硬邦邦地让他们执行决定。他仿佛看到了他这学生内心的痛苦,他的耳边还响着三天前肖光义对他的哭诉…… 三天前,肖光义和王一民在中东铁路局大石头房子旁边的树林里进行过一次谈话。从刘勃“失踪”以后,一中青年团的工作就由王一民亲自领导了。他没有和团支部领导建立直接联系,而是通过肖光义这个联络员进行工作。肖光义家住在铁路局附近,对这一带地形非常熟悉,在那纯俄罗斯古典建筑的石头大楼旁边,有一片大树林子,树林旁还有长椅、石凳、林阴路,是一个非常幽雅、清静的地方。肖光义就把这个地方作为和王一民接头、谈话的地点,王一民对这里也很满意,他们已经是第二次在这里见面了。 第一次肖光义还不知道罗世诚已经遇难,所以基本上还是平静的。可是这一次却掀起了一场感情上的风暴,简直像刮起了一场飓风一样。他顾不得在距离他和王一民十几步远的地方一对依偎在一起絮絮低语的年轻恋人;更顾不得那林阴道上挎着胳膊搂着腰在散步的一对胖大的俄国老夫妇,他一头扑到王一民的怀里,失声地痛哭起来。如果是往日,王一民一定会制止他,甚至会批评他。但是今天,他任着他哭下去……王一民沉默着,两串泪珠缓缓地顺着脸颊流下来,一个有声,一个无声,两颗赤心,四行热泪,都哭的是同一个亲人。直到肖光义的哭声渐渐小下去,王一民才扶着他站起来,避开那对已经扭过头来看他俩的恋人,向树林深处走去。 眼泪的长河不流了,感情的巨浪却又掀起来。肖光义向他敬爱的老师倾诉了自己失去亲爱的同学、战友的全部痛苦。他生到这个世界上将近二十个年头,还是第一次尝到痛苦是什么滋味。他彻夜难眠,眼泪流尽,举头看明月,明月好像也没有往时亮堂;低头看身影,身影也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孤单。他几乎咬碎钢牙,立誓要为罗世诚报仇。他向团组织提出:杀害罗世诚的是日酋玉旨雄一,这个老家伙的周围警戒森严,一时之间难于下手;可是他的侄子玉旨一郎却在学校里不时出现,要先宣判他的死刑,割下他的头颅以祭罗世诚在天之灵。他这和着血泪一齐迸发出来的提议,使团领导那颗年轻的心也跟着猛烈地跳动起来,他不但完全同意肖光义的建议,而且还补充上一条:要把学校里的汉奸训育主任丁秃爪子搭配上,区别是不要他的命,而是对他另外一只完整的手开刀,也照样剁下去两个手指头,让他两只手一个模样,举起哪只手都是秃爪子。 肖光义被这两个大胆的革命复仇行动激动得一刻也不能等待了,他立刻要求王一民和他会面。他本想见到王一民就立即提出这行动计划,但是当他一拉住老师的手,望着老师那深沉而热烈的目光以后,不由得又想起罗世诚。以往,都是他们两个人一同站在敬爱的老师面前,受他的爱抚,听他的教诲,可是今天哪……他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现在,他把自己心里话都倾诉完了,把那革命复仇的行动计划也说出来了,就静等着自己的老师——党的领导发话了。只要老师一点头,他们就可以立即行动了。 王一民挽着他的胳膊在树林里静静地走着。半天,他才告诉肖光义,他不同意这个行动计划。他表示非常理解他们的感情,可是不能采用这种手段。他说:“在一中的小小范围内,杀死一个玉旨一郎,剁掉一个汉奸的三个手指头,那结果就可能要我们付出高过多少倍的代价。这种因复仇而蛮干的行为对吗?何况我们是共产主义者,我们有更远大的理想。这种行动和我们的理想是不相符合的。” 肖光义像兜头挨了一瓢冷水一样,心都被浇凉了。他撅着嘴不吱声。这青年什么都好,就是有股犟脾气。 王一民又耐心地和他谈了许多。最后他表示还要向上级汇报,听听上级的意见。但是在临分手前,他又嘱咐肖光义,一定要先向团组织传达他的意见,不能有任何行动。 两人分手后,王一民立刻向李汉超作了汇报,李汉超完全同意王一民的意见。第二天一早,王一民又在老传达李贵的小里屋里,向肖光义传达了上级领导的意见。 现在,当王一民了解到了于向王旨一郎出的坏主意,以及工旨一郎的态度以后,他更加明确了当前在一中必须保持稳定的形势,所以才又向肖光义叮嘱了一番。他深深知道自己这学生的犟脾气,才出世的千里驹有时就是难以驾驭的呀!第45章 王一民从学校出来,顾不得吃饭,就往大地包罗家赶去。等到他拐进罗家街口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街两旁那挤得像鸽子窝一样的小屋顶上,都冒着炊烟。有些人家还把小煤球炉子摆到街门口,用嘴吹着,用扇子扇着,滚滚浓烟从那里冒出来,随风往街上飘,往人脸上扑,又和小房上的炊烟合在一块,往天上升,闹得狭窄的街道上烟尘弥漫呛得人喘不上气来。这种情景,和王一民白天来的时候完全不同了。 从拐进街口到罗家还有百十多步远的时候,王一民就把脚步放慢了,他要留神观察周围的情况,以免把“狗”引进罗家去。可是他越往前走越觉得气氛有点异样。迎面走过来的人神气都有些紧张,有的边走边回头看,有的干脆站在那里翘首张望,小孩三五成群地往那边跑,妇女从门缝里探出脑袋……王一民的心猛往下一沉,他预感到他来晚了,他所担心的事情可能已经发生了,他紧往前走着…… 果然,罗家的门口停了两辆黄色摩托车,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持枪站在门口,枪上的刺刀迎着夕阳闪着亮光。罗家的小门关得严严的。街上的行人都避开这门前的是非之地,绕到对面人行道上去走。 王一民的心像被谁揪着一样难受,门虽然关着,可是他仿佛看见躺在病炕上那瘫痪老人苍白激动的脸;那位饱经风霜的老妈妈——柳云枝颤抖的双手;还有柳絮影,不知道她是否在家?是否在受着凌辱……王一民恨不能闯进门去看看,去搭救那烈士的亲人。可是他不能,他必须用最大的努力忍住内心的痛苦,而以表面的平静,若无其事的样子向前走着。 罗家斜对面小铺的酒葫芦仍在房檐头上挑着,酒葫芦下边的红布还在迎风飘荡着,王一民一低头进了那低矮的小门。 小铺屋里的临街玻璃窗前站着三四个人,都倒背着身子往窗外看。听见门响,有两个猛回过头来,其中一个是戴着红顶帽头的小铺掌柜的。另一个王一民不看则已,一看不由得心里一惊。只见这人那张瘦得皮包骨的脸上,红里透紫,紫里透黑,原来是那个花脸特务!王一民对这个手黑心狠的家伙可说是比较熟悉了。他的出现使王一民立刻弄清了一个情况:搜查罗家的事可能是由葛明礼主持的,至少是他这一帮人插手了。 花脸特务秦得利的两只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一民看。他还是第一次面对面地看清王一民的全貌。他直觉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他在急速地想,在打主意…… 王一民心里想的也不少,却只扫视了他一下,就将脸转向小铺掌柜的了。这位小老头似乎还认识王一民,忙客气地一点头说:“先生,您来了,买点什么?” “两个糖烧饼。” “在这吃?”; “不,拿走。” 小老头走进柜台,开开小玻璃柜拿出两个烧饼,用纸包上。两个人正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时候,王一民觉出有人站在自己身边了。他把烧饼拿在手里,刚要转身的时候,身边的人说话了:“先生,麻烦一下,对对表,现在几点钟了?” 王一民不用看,就知道是谁了。他抬起左手瞅瞅表说:“六点十分。”说完看也没看对方一眼,把两个烧饼揣进兜里,转身向门外走去。 王一民走出小铺一看,罗家门口依然是方才的样子。他足未停步地向来路走去,不知道身后是否长了尾巴?他没有回头看,一直向前走着。从对面奔过来几个顽童,绕着行人,追逐着,喊叫着,其中一个正对着王一民撞来,王一民好像躲之不及似的,一下把小孩撞得一个趔趄向地下栽去,可是还没等小孩头碰到地上,王一民已经一伸手抓住小孩胳膊,把小孩拎将起来,然后就势一转身将小孩又轻轻放在地上。 就在王一民一转身的工夫,他瞥见一个黑不溜秋的短粗胖直盯着自己走来。他抚摸着小孩的脑袋,说了一句“小弟弟,对不起”的时候,又往来路上看了一眼,这回那个短粗胖忙乱地避开了王一民的眼睛,一转身,假装往后边看。这一来王一民完全断定了:自己被跟踪上了!一定是那个花脸特务指挥这个缺乏经验的特务崽子跟过来的。甩掉他是容易的,可是罗家的灾祸得怎么解呢?王一民心事重重地放下小孩,转身继续向前走去。这回他走得比较快了,很快地就走到了街口。当他转过街口,向前一看的时候,哎呀!一个俊俏的姑娘从对面轻快地走来!这是柳絮影!她没在家,没有坠入罗网,这真好!现在必须让她…… 这时柳絮影也看见王一民了,她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亮,笑盈盈地小跑着向王一民迎来。 王一民可没法和她笑。他趁跟踪的特务还没拐进街口的工夫,也紧走了几步。当和柳絮影遇到一块的时候,他几乎脚不停步地一边往前走一边说了五个字:“转身跟我走!” 王一民话说得很轻,但分量很重,这是坚定的命令。柳絮影几乎是第一次看到王一民脸绷得这样紧,话说得这样硬。她脸上的笑容倏一下子没有了,仿佛是没经过任何思考似的,随着王一民的话音,她的身子滴溜转过来了,然后又往王一民身边一靠,就跟着走上了。其反应之灵敏,动作之快速,大概只有经过形体训练的演员才能达到这样程度。 “听我说,要控制住自己,要冷静!”王一民一边紧靠她走着,一边低声、快速、坚定有力地说着,“你家里进去敌人了。有人跟踪我,你马上走开,到铁路局大石头房子旁等我。我甩掉敌人后就去找你,有要紧事。明白没有?” “明,明白了。”柳絮影的声音发颤。 “好,快走,别回头!要坚强!” 柳絮影“嗯”了一声就不回头地向前走去。 王一民蹲下身系皮鞋带,他要用这办法和柳絮影拉开距离,并借着弯腰低头的机会,从两腿的空隙中向后看了一眼。他发现那个短粗胖已经拐进街口,看见自己系鞋带,便也收住脚步,站在一棵街树前,瞪着眼睛看树皮。树皮上有什么P 有蚂蚁?他在看蚂蚁上树?这个蠢材,连当特务最起码的本事都没学会,还跟踪呢。 王一民直起腰来,抬头一看,柳絮影已经走出去十多米远,距离拉开了。便也向前走去。当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他就一侧身子,向右一拐,走进了一条比较僻静的街道。这回他和柳絮影分道而行了。 王一民向前紧走了几步,发现有一座破旧的青砖院墙,配着一座快要倒塌了的大门楼。他对这一带地形不熟悉,更没想到在这拥挤不堪的贫民窟里还能看见一座院套,虽然破败了,也还有鹤立鸡群之势。这大概是最早在这占地开基的地主留下的陈迹吧。王一民一打量那院墙的高度,自己完全可以翻过去,凭这一墙之隔,就可以甩开那个黑不溜秋的短粗胖。他一转身进了大门楼。就在他往门楼里拐的时候,又往后瞥了一眼,那个家伙竟还没有拐进街口。嗯?是那蠢材行动迟缓,还是改变了主意,跟着柳絮影跑去了?他忙将身子靠在大门扇上,他想在这里停留片刻,如果那个家伙果真改变了主意,他将主动撵上去,解救柳絮影。他趁这机会,迅速地将周围环境观察了一下,发现院里迎着大门竟是一堵快要坍塌了的影壁墙,有这玩意儿迎门一挡,院里的景物就一点也看不见了。但也有个好处,就是院里也不会发现有他这样一个人靠在这门扇上……呀,这门扇怎么直活动呢?他忙将身子离开门扇,回头一看,原来大门轴已经糟烂不堪,难以承受那包着黑铁皮的沉重的大门板了。门板所以没立即倒下来,是靠着一根茶杯粗的木棍支着。他伸手晃了晃,木棍是活动的。随着木棍的活动,他的思想也活动起来,灵机一动,立即生出一个惩治敌人的主意。对,一定要把敌人引进这大门楼里…… 王一民忙把脑袋从大门楼里探出去,可倒好,那个短粗胖正站在街口上,惶惑地向这边张望呢。王一民故意把身子又探出去大半截,那个特务崽子一眼看见了,贼眼一亮,甚至都要笑了。他拔腿就往这边奔来。这哪里是在秘密地跟踪,简直是公开地追逐了。 王一民迅疾地把身子往回一缩,用手扶住大门板,一抬脚把支撑着门板的棍子踢倒,门板震颤了几下又稳住了。王一民扶门板的手不敢松开,敏捷地倒了几把,然后隐身在门扇的旁边了。 一阵扑通扑通的脚步声从大门外传来,那个短粗胖喘吁吁地跑进了大门楼。站在门扇旁边的王一民这回没有躲避他。当他一眼发现王一民就站在眼前的时候,吓得一愣神。就在他发愣这一瞬间,王一民那只把着大门的手一叫劲,猛往外一推,只听轰的一声,大门扇裹着风声向特务砸去。发愣的特务觉出不好,刚发出一声惨叫,就被实拍拍地砸到大门扇底下,好像那贪食的麻雀被砸在“压拍子”下面一样。当大门扇倒下去的时候,王一民也猛往起一跳,腾一下站在门扇上面了。 大门楼里一片烟尘,呛得王一民喘不上气来。他隐隐约约听见脚下有人叫妈,大门扇也在往上拱动,他立即在上面腾腾蹦了几个高,门扇一动不动了。他怕被人撞见,不敢久留,忙跳下门板,向门楼外跑去。他一边扑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向铁路局大石头房子赶去。 王一民离很远就看见柳絮影一个人坐在树林边的长条椅子上。这时太阳刚要落山,西半天上的几片白云被镶上了红边,有两对情人在树林深处走动。工余饭后,这正是会情人的好时间好地点。柳絮影穿着一件白地撒着蓝色小花的旗袍,烫发、高跟鞋,正像那打扮得漂亮的姑娘在等着情郎。她见王一民一直向她走来,便从椅子上站起来,迎着他走过去。 王一民从她眼睛里看出焦虑、痛苦和不安。但是这姑娘第一句话并没有谈到她自己和她的家,而是对王一民的关切,她直望着王一民说:“我真担心您,怕您被特务……哎呀,您的脸上怎么挂满了灰尘?” 王一民一听不由得笑了。原来他只顾拍打身上的尘土,竟忘了擦掉脸上的。他忙掏出手绢擦脸。一边擦一边对柳絮影说:“关于‘灰尘的故事’,我以后再讲给你听。现在我们必须商量一下眼前最紧迫的问题。” 柳絮影连连地点着头。 “我先问你一下,你今天晚上演不演戏?” “不演,最近两天都空着。” “很好。”王一民一指椅子说,“那样我们还是坐下谈吧。记住:不管我们谈话的内容如何沉重,样子都要表现轻松,要摆出一副适合这里情调的样子。你懂吧?” 柳絮影又点了点头。 王一民先坐在椅子上。柳絮影真懂得王一民的意思了,她像演戏一样,大大方方地紧挨着王一民坐下了。 王一民看着自己的鞋尖,郑重地说道:“你不要紧张和难过,我谈完了情况,咱们再想办法。” 于是王一民就将敌人用普遍搜索的办法找到了柳絮影的家,并正在她家里的情况扼要地说了一遍。 柳絮影的头低下去了,用手绢悄悄地擦着眼睛。 “不要难过。我想伯父、伯母两位老人暂时还不会有什么危险,一位卧床不起,一位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敌人动手的时候,总得想一想,他们在‘王道乐土’的幌子下,也不敢把事干得太绝了。现在的问题是你。我怕他们不放过你!” 柳絮影猛然抬起头来,擦了一下泪眼,对着王一民激动地说道:“只要是我的爹爹妈妈能平安无事,我就不怕。他们抓我,打我,拷问我,我都能挺得住,我还可以像弟弟那样,拼上这条命……” “不到非常必要的时候,为什么要拼命呢。”王一民轻轻地摆了摆手说,“我们要顽强地战斗下去!要用各种办法,狠狠地打击敌人,直到取得完全胜利。我们一定要树立这个信心,要经受住各种考验,千万不能因为一时的感情冲动,就挺而走险。” 柳絮影睁大了眼睛直望着王一民,残留的泪花还在她眼边上转,显得她的眼睛更像一池清澈的湖水了。 王一民又继续说下去,声音压得很低,却很有力量:“所以我们现在一定要想办法,先把你从危险的境地中解脱出来,然后才能使你在打击敌人中发挥作用。” 柳絮影深深地点着头。 “我先问你一句,”王一民看着柳絮影说,“你们家的所有东西是不是都彻底清理过了?” 柳絮影忙说:“都按照你说的办法,一点不漏地清理了。敌人就是掘地三尺也挖不到一点他们需要的东西。” “这就好。”王一民接着又向柳絮影说,“你和世诚姐弟间深厚的感情外面人知道不?” “我从来没当任何人讲过。” “好。”王一民一边思索着一边说道,“这就可以解释成,在你们这同母异父的姐弟中间,感情是非常不合的,你们在一块根本没有共同语言。这样再加上没有任何证据,这场风波就可能变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现在的问题是要有人去干这‘化’的事情,只要人接洽,就可能达到我们的目的。” 柳絮影那两条修长的黑眉毛皱到了一块,她直望着王一民说:“您说得很对。可是这人……” “眼前就有一位。” “您是说卢老先生?” “嗯。”王一民点着头说,“根据我方才看到的情况判断,到你们家去的敌人可能是受特务头子葛明礼操纵的。这个家伙和卢运启家有亲属关系,从前他曾经想靠着这个裙带关系爬进官场;现在他又受日本主子的指使,想把卢运启弄出去当汉奸。有这种种原因,他对卢运启始终是毕恭毕敬的。而你,又恰恰是卢运启剧团的台柱,台柱一倒,剧团也要倒塌。在这种情况下,卢运启一定会出面讲话,葛明礼也一定会给卢运启这个面子。事情很快就可以化险为夷了。” 王一民这一席话直说得柳絮影心说诚服。在她眼前方才还是愁云漠漠,一霎时就露出了青天。她脸上第一次现出了圆圆的酒窝,她情不自禁地对王一民笑着说:“您真会筹算,把前因后果都算到了。” “可别这样说。”王一民忙摆着手说,“我这只是根据实际情况提出来的办法,结果如何还得看看再说。现在必须马上去找卢运启。问题是由谁去找更合适?” 王一民说到这里直看着柳絮影。柳絮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扭过脸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王一民知道她还对那场“求影”闹剧耿耿于怀,不大愿意自己直接去求卢运启,便婉转地说道:“按理我也可以去和他说,可是由于他不知道我和你家的关系,突然一说,显得很愣。所以我去还不如老塞去,因为他已经知道老塞和你的关系了。但是任何人去也不如你自己去好,这不但显得你已经丢弃前嫌,而且更能加重事情的急迫感,比间接找人去说好得多。” 柳絮影的脸转过来了。 王一民继续说下去:“如果你实在不愿意直接去找老人,还可以先去找……” “去找卢淑娟?”柳絮影眼睛一亮说。 “对。她虽然是位养在深闺里的小姐,但是为人诚挚。正派,富有同情心,和你又很投缘。最近还不断向我打听你,我因为不愿轻易暴露你和世诚的关系,所以还没告诉她你们家遭遇的不幸。这回由你自己向她一说,我想一定会激起她的同情心,由她陪着你去见她父亲,甚至于你不大张口,她就可以替你说清楚的。必要的时候也可以让她跟葛明礼讲一讲,他们是外甥女和舅舅的关系呀。” 柳絮影脸上又现出了笑模样。她忙看了一下表说:“好,我就去。” 王一民点点头说:“你去吧。今天晚上你最好就睡在卢淑娟那里——我想她一定会留你住下的,在危险解除以前,你最好不要离开她。” 柳絮影一边答应着一边站起来。 “你先走吧,我要在这里吃晚饭,然后还要去办件事情。”王一民一边说着一边从兜里掏出纸包着的两个烧饼,咬了一口。 柳絮影笑了。她点点头,一个人走了。 王一民看着她的背影,大口吃着烧饼。他要去找李汉超,汇报今天发生的事情。第46章 王一民在放学前,又和肖光义碰了一次头,肖光义向他汇报了团支部的保证:坚决执行党的决定,撤消团组织拟议中的行动计划,在目前一定努力促进团员和进步青年的团结,保持校内的稳定。在这同时,要积极发展组织,积蓄力量,待机而动。王一民对此颇为满意,他又鼓励肖光义一番,才离开学校,准备赶回卢家去。 昨天夜里,他从李汉超那里回到卢家已经快十一点钟了,没有见到卢淑娟和柳絮影。卢淑娟的“闺房”是在东楼的楼上,和他不是一个楼门。他只注意到她房间里灯还亮着,窗户还敞开着。他当时是多么想早一点知道柳絮影的事情办得如何?从危险境地当中解脱出来没有?他知道她们还没睡,但是却不能去敲她们的房门,时间太晚了。他只能看着那敞开的窗户,窗子旁有一棵高大的白杨树,枝条摇曳着在窗前摆来摆去,像在悄悄地向屋里窥探。忽然,窗前出现了两个女人的俏丽身影,她俩肩挨着肩,头靠着头,伏身在窗台上窃窃私语。王一民这时反倒怕被她俩发现,便在黑影里悄悄走开了。 第二天早晨,当冬梅来送早点的时候,王一民打听她小姐起床没有?柳絮影走没有?冬梅告诉他:两位小姐在一张床上睡得正香,看那样好像上午都不一定能起来了。王一民试探着问她听到什么情况没有?冬梅却撅着嘴唇直摇头,说她什么也不知道。本来小姐是什么事也不背着她的,可是从昨天柳小姐一来,就变了,她们俩说话,不让她听,还把门插上。她隐隐约约好像还听见她俩在一同哭。就这样一边说一边哭的闹腾了一个多钟点,两人又一同去见老爷,从老爷卧房里出来,都过十点了。两人又插上门唠,不知唠到什么时候才睡的。 冬梅撅着嘴报完了这本糊涂账,王一民心里可明白了个大概,不明白的只是结果如何。他因急于要上学校去,等不及柳絮影她们起床,就急匆匆地走了。现在,他一出学校门,就想快点赶回去,问个究竟。从一中的水道街到卢家的炮队街,不用坐车,徒步走半个小时就到了。但是他刚一穿过马路,就看见柳絮影正站在街树下,面含微笑地望着他。她换了一件崭新的乳白色旗袍,上好的凡立了料子,全身没有一处皱褶,脚下是一双白色高跟鞋,头上大波纹的烫发,梳得一丝不乱,鬓边还斜插了一朵白色山茶花。从上到下,干净得真像才用喷壶冲洗过的水仙。大有一尘不染,出世超凡之感。 王一民见她这副打扮,心里不由得画起一系列问号:她回过家了?已经化险为夷了?可是风雷虽然过去,天上还有乌云,为什么要突然间穿得这么引人注目呢?看起来演员终究是演员,爱漂亮已经成为她的本性,在任何情况大概都忘不了修饰自己。 王一民一边想着一边向前走去,在将要靠近她的时候,忽然又有一个问题在心中闪过:她打扮得这样出众,长得又像天仙似的,又是个名演员,学生们几乎都看过她的戏,现在才放学,公园、江边,到处有学生,自己要和她在附近一转,明天就会传遍学校……不行,不能在这里和她一块走,必须找个地方…… 王一民走到柳絮影面前了,他几乎没有停步,一边从她面前走过一边轻轻地说了一句:“先不要说话,跟着我走。”; 王一民说完不等柳絮影回答就向石头道街的方向走去。柳絮影似乎完全懂得王一民的意思,等他走出去十几步远,她才装成一副悠闲的样子,一边低头打开手中的小提包,向里边摸寻着什么,一边顺着王一民的去路,向前走去。 王一民领柳絮影到什么地方去呢?原来最近老何头的白露小吃铺扩大了,除了又增添一些简单的西餐之外,还在柜台里间增添了一个小单间,这种小单间当时在哈尔滨很盛行,名之为“熬姆”,是俄国式的中国话。居住在哈尔滨的白俄一多,自然会影响中国的语言。 老何头增添这个“熬姆”,除去为了多赚几个钱之外(进“熬姆”的人必然要多要几个菜,多赏几个小柜),还有一个秘密用途。原来经过老传达李贵的介绍,老何头已经参加了反日会。这老头一人会情绪就特别高,他向老李贵提出:要在附近商铺中发展会员,把爱国商人团结到抗日救国的大旗下。李贵又征得了王一民的同意,他就积极干起来了。于是这个“熬姆”也就应运而生。凡是遇有老头要争取的对象,就主动往这里让,老头给往上端加码的菜,上最好的酒,一边张罗一边唠,话借酒力,越说越投机,工作开展得很快。 王一民不是老何头发展的对象,却是这“熬姆”里的常客。每次王一民来,老何头总是坚决往这粉刷得雪白的小屋里让,哪怕只喝一碗牛奶,只吃一块面包他也给摆到那“熬姆”里去,而且坚决不收小柜,只许他少算钱,不许王一民多给一个大子儿。因为在老何头的心目中,王一民已经是一位抗日英雄了。王一民突然在北市场的出现以及后来的负伤(他经常想起王一民忍着剧烈的伤痛,还谈笑自若的非凡表现),都给他造成强烈的印象。他猜他一定是一位负着抗日使命的英雄,说不定还是个领头人呢。他曾几次试探着问过老李贵,李贵却笑而不答。这不答真比答的内容还丰富,使他可以放开思想去任意想象,越想越觉王一民像个不平常的英雄。尤其是今天早晨,当他又知道一个新情况以后,对王一民的敬重更达到了一个新高度…… 王一民走进小食铺的时候,老何头正在给客人往上端酒菜,一见王一民立即把酒菜交给他儿子了,他转过身笑逐颜开地让王一民进“熬姆”。往次王一民总是谦让一番,这回却点点头越过柜台,敏捷地进了小屋。他走进去的时候柳絮影还没露面呢。 老何头紧跟着王一民进了小屋,他高兴地张着嘴朝王一民伸出大拇指,话还没有说出口,王一民立即对他摆摆手,带着歉意地说道:“何大爷,咱们有话等会再说,你先出去,把刚进门的一位穿着乳白色旗袍,鬓角上插朵白花的年轻小姐请这屋来。” 老何头忙把伸出的大拇指收回,点点头迅速地走出去了。 不大一会儿,门帘一挑,柳絮影进来了。王一民看着她不由得一乐,原来她眼睛上多了一副墨镜。这姑娘还真有些招数呢。 老何头这时急忙过去打开屋角上的电扇,清风吹来,小屋里立即凉爽起来,这小小的“熬姆”里设备还挺齐全呢。 王一民请柳絮影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问道:“吃晚饭没有?” 柳絮影笑着摇摇头。 王一民对老何头伸出两个手指头说:“来两盘肉饼,一碗‘苏勃汤’,一盘面包。” 老何头刚转身要走,柳絮影又招呼住他问道:“有没有葡萄酒?” “有。”老何头直望着柳絮影说,“您要是想喝好的,我还存着陈年张裕葡萄酒,给您开一瓶……” “不。”柳絮影摆摆手说,“随便来两杯就可以了,我们喝不多少。” 老何头答应着出去了。临往出退的时候,又直着眼睛看了看柳絮影。 王一民等老何头退出去以后,才悄声问柳絮影:“你怎么到这儿来等我?事情进行得怎么样?” 柳絮影摘下墨镜,明亮的大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芒,她也悄声说:“问题都解决了。我等不及回家,就赶这来了。我怕你晚上又有事出去,见不到,就特意跑到学校门口等你……” “你见不到我,卢淑娟也会告诉我的。” “她告诉你是一回事儿,可是我……”柳絮影的大眼睛忽闪了一下,微笑着说,“可是我得亲自告诉你呀,说表示谢意大外道了,但是这满心的感激之情非表达不可。”说到这里她又看了看小屋说,“这里虽然还于净,但是做不出什么好菜来,您跟我换个地方吧,横穿过马路就是有名的筵宾楼,他们那里我认识,让名厨师王四喜给咱们做几样拿手菜,您也借机会休息一下。” 王一民听到这里不由得笑着说:“你忘了我为什么不和你在一块儿走,为什么那么小心地把你引进这屋来。这附近净是我的学生,你是一位名演员,今天又是……”他看了一眼她的穿戴说,“这样出众,这么引人注目……” 柳絮影不由得也看看自己的衣服,忍不住笑着说:“都是淑娟姐的好意,她特意把她的新衣服找出来让我穿,还帮我打扮,说越这样越显得我和弟弟没什么关系,越显得我不怕威胁和恐吓。这从表面上看是示威,实际呢,却是对弟弟的不悼念的悼念,因为我穿的是一身白,连戴的花都是白的。” 王一民听到这里不由得暗暗点头,他佩服卢淑娟的心计,这姑娘不但生有一颗慧心,还有战斗的谋略呢。 柳絮影接着说道:“她给我戴花,我就任着她戴。因为我今天心里确实高兴啊!事情解决得太顺当了!昨天晚上,淑娟领我去找了卢老伯,老人家听了后一方面对我弟弟赞不绝口,一方面又对葛明礼骂不绝声。他当时就往葛明礼家里挂电话,告诉葛明礼我是他办的剧团的台柱,如果对我有一点伤害,拆了他的剧团,他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也说了我和弟弟是一母两父,毫无感情,请他高抬贵手,放开我和我的父母,不要再给任何刁难。葛明礼答应他连夜安排,尽快给他这位‘妹夫’一个满意的回答。果然,今天早晨葛明礼亲自坐着汽车跑来,说一切都按‘妹夫’的吩咐办了,守在我们家的警、特人员已经全部撤回,并且告诉街长、保长、甲长和派出所,说我们家是满洲帝国的安顺良民,今后要好好看待。这时候我才知道他们已经派特务到剧团去‘蹲坑’,准备抓我。葛明礼说对剧团他也和对家里一样,都交代清楚了。 “听到这些情况以后,淑娟姐还不放心,又特别派她的心腹丫环冬梅,到我们家去了一趟,真像葛明礼说的那样,守在我们家的警察、特务是今天早晨撤走的,临走前竟然给道了歉。家里给翻得盆朝天碗朝地,连天棚都给挑了,敌人还虚情假意地张罗着要给收拾,我妈妈没让。 “小冬梅把我平安无事的情况也告诉妈妈了,她老人家听了也很高兴。蒙在我们家屋顶上的这片乌云就这样散了。” 王一民听完后点点头说:“是很顺利,可是还要警惕,明枪撤去,暗箭会不会又伸出来?今后要在警惕中进行战斗。” 柳絮影领悟地点着头。 老何头在小屋外低低地咳嗽两声,随即手托食盘走进来了。还没等王一民和柳絮影看清他托的是什么菜,只见他对着柳絮影一乐,又一指她说:“哎哟,果然是柳小姐!方才我就觉着像,这一摘墨镜我才敢认了。” 王一民忙笑着问:“何大爷认识柳小姐?”‘“认识,认识。”老何头一边往下放托盘一边高兴地笑着说,“是在戏台上认识的。改换便服这还是第一次见着。可台上台下差不了多少。恕我老头子说句粗俗的话,柳小姐在台上像月宫里的嫦娥,在台下也像天上的仙女下凡,照得咱这小屋都亮堂了!” 老何头说得柳絮影的脸发红,她一边笑一边用手遮住了半边脸。 王一民也被老何头说得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问道:“何大爷也爱看话剧?” “从前不爱看。不,说不爱看还不够,是根本不看。平常就爱听听京戏。可是自从看了柳小姐演的话剧以后,我这老脑筋就变过来了。柳小姐在台上不唱,可是说起话来比唱还好听,您能让看戏的人跟着您笑,跟着您哭;您喜欢谁咱们就跟着喜欢;您恨谁咱们也跟着恨,您就像有魔法一样,简直能在咱们脑袋里行云播雨。咱老何头这一辈子也看过不少名角,可哪个能比得上您!您今天能到我这小吃铺来吃饭,真给咱增光添色。咱一定要好好招待招待您。”他说到这里一指托盘里的菜说,“这几盘,是我敬玉老师的,回头我再单敬您几盘。” 王一民和柳絮影这时才注意到托盘里的菜,只见除了王一民要的肉饼之外,还有一盘沙拉子、一盘生鱼片、一盘压卷肉。 王一民看看这些精心调配的菜,又看看老何头,奇怪地问道:“何大爷,今天非年非节,您为什么要‘敬’我这些菜?” “敬你这些菜我还嫌少呢,你呀!平常何大爷长何大爷短的,看着挺不错,可有这样事你竟不告诉我。” 王一民不解地问道:“什么事?” “你呀!你……”老何头看看柳絮影,嘴于张,说不出后来了。 “什么事,您说吧。”王一民一指柳絮影说,“不要把柳小姐当外人,凡是对我能说的话对她都能说。” 老何头憋得脸通红的说:“我,我想说几句满洲国以外的话。” “说吧。”王一民手在屋里一划,压低声音说,“现在在这个屋子里的都是中国人。” “好!”老何头点点头,又咳嗽了一声,然后非常庄重地问王一民,“我问你,我们中国的小英雄罗世诚是不是你教出来的学生?” 王一民迅速地看了柳絮影一眼。柳絮影正以惊奇的眼光看着老何头。老何头却目不转睛地盯着王一民,在他那老年人的眼睛里放出一线兴奋的光亮。 王一民声音低沉,但是有力地对老何头说:“‘罗世诚是我那个班级里的学生,但是他的行为不是某一个人教出来的。他是中华民族的优秀子孙,是中国人民的好儿子。” “你看你,又跟我绕上弯子了。”老何头急得脸发红,指点着王一民说,“是你班级的学生,就是你教出来的,这和我的影子是我身体照出来的一样清楚,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看一个青年学生的好坏,着重看两条:一是家长,一是老师。现在他的父母亲人咱们难以查考,老师却是近在眼前。高师出名徒,只有你这样的好老师才出这样的好学生。自从昨天晚上老李贵告诉我这真情实况以后,我就一心要把你请来敬你几杯。现在你自己来了,你说,我不应该敬你吗?”说到这里,他又转对柳絮影说,“柳小姐,您也是我敬重的人,方才王老师又告诉我不要把您当外人。那么我就能大着胆子和您说了。若是您也看见过那宣讲小英雄拼死杀日寇,血溅警察厅的传单,知道罗世诚这英雄美名以后您也一定会赞成我敬王老师的这份心意了。” 柳絮影眼睛湿润了,她站起来,激动得声音有些发抖地说:“我非常赞成您的话,我想王老师也一定会领您这份心意的。” 老何头对柳絮影点点头,又转过脸直盯着王一民看。 王一民也站起来说:“您对我的赞扬,我确实不敢当。但是您这真诚的心意,我领了。” “好,你领了就好。”老何头把托盘里的菜和两杯葡萄酒摆在桌上,拎着空盘说,“我再去加俩菜,还要开一瓶张裕葡萄酒。如果柳小姐不嫌我老头邋遢的话,我要提前关板,专陪二位痛饮一场,不知二位赏脸不?” 柳絮影忙说:“我们一定要叨扰你老这一顿。” 老何头拎着托盘,兴冲冲地走出小屋。 屋里只剩下王一民和柳絮影。两人激动地对看了一会儿,然后王一民举起酒杯,庄严地对柳絮影说:“让我们为世诚永远活在中国人民心中而干杯!” 柳絮影举起酒杯,和王一民对碰了一下,两人一同喝干了。第47章 王一民和柳絮影在白露小吃铺分手,柳絮影去找塞上萧。她已经和王一民商量好,要把最近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他,以激发他的爱国热情。 王一民喝了几杯张裕葡萄酒,脚步轻快地往回卢家的路上走。这时候已经是明月初升,万家灯火。从松花江上吹来的阵阵清风,使王一民觉得凉爽而提神,他的脚步更加快了。 最近几天说不上为什么,王一民每往卢家走的时候,心头总是泛起一种甜丝丝的感觉,这感觉是那样新鲜,那样富有引力,是他活了三十来岁从来没有体验过的。这是一种什么感觉?这感觉的性质如何?他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和分析。这感觉还只是才发生,还很模糊,很朦胧,但它又确实存在着,而且在他身上起着作用。比如现在的脚步加快,就是这种力的推动作用。 王一民走进卢家的院门,楼里面静悄悄的,好多房间没有开灯。他的眼睛不由得向二楼东侧的一扇窗户望去(最近两天他已经习惯于看这扇窗户了)。窗户敞开着,灯光从里面射出来,窗旁那棵高大的白杨树,仍然伸展着枝条,抚摸着窗扇,向屋里窥探着……忽然,一个俏丽的身影出现在窗前,向大门这边看了一下,很快地又不见了。王一民这时正从门灯的灯影里走出来,她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真让人难以琢磨。 王一民走进西楼门,上了楼梯,发现他住的房间门留了一道缝,屋里黑洞洞的,没有开灯。显然是冬梅收拾完屋子忘记锁上了。这屋里只有他俩有钥匙。这个细心的姑娘怎么也粗心大意起来? 王一民推开屋门,打开电灯,忽然,看见冬梅斜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这姑娘睡得真香,灯开了,她也没醒过来,只是眼睫毛动了动。她的眼睫毛又黑又长,动起来看得非常明显。她脸睡得红红的,脸上还挂着笑意,一条辫子垂在胸前,一只手顺着沙发扶手耷拉下来。手下面的地毯上扔着一卷白纸,看上去像似画卷。王一民踮着脚,轻轻地走过去拾起来,展开一看,果然是幅画。是用水墨在宣纸上勾勒出一个飞跳着的人物,这人双脚凌空,身子向前倾斜着,右拳曲向脑后,左掌劈向前方,一身轻软的中式便装,被风吹拂着,大有乘风归去,飘然欲仙之势。王一民看了一眼心就跳起来,忙向画中人的脸庞上望去,哎呀!虽然只是淡淡的几笔,眉目却那么酷似自己,如果说有一点不同的话,就是比自己漂亮了。不对,说漂亮还不确切,应该说是有一种豪侠之气,是英姿勃发,神采飞扬的英雄形象。 王一民直觉得心跳耳热,他明白这是谁画的了,小冬梅曾经明确地告诉过自己。可是想不到她竞能画得这么好,这么出色!王一民懂得一点绘画,他看出这不光是国画的技法,还有西画的根底,是把中西画法融合在一支笔上,用国画形式表现出来的。而且这还不只是技法问题,光是技法好,也难表现得如此生动,如此传神,如此跃然于纸上!这里明明饱含着一种热烈的感情,这感情……王一民一只手摸在脸上,觉得脸滚热……他本是个极善于自持的人,但在这一时之间也难于控制自己的感情了。; 挂钟里那只报时的灰色“布谷鸟”又跳出来叫唤上了,随着“布谷”的叫声,睡在沙发上的冬梅动了一下。王一民忙往起卷画…… “布谷鸟”叫了八声,收回翅膀缩进挂钟上的小门里去了。王一民卷完画,刚要再照原样放到地毯上的时候,冬梅的眼睛睁开了,王一民忙将画背到身后去。 冬梅眨眨眼睛,发了一下愣,一歪头,看见站在身旁的王一民,忽然“哎呀”了一声,脸一红,忙往起一站,不好意思地说:“我,我睡着了,真是的……” 王一民忙笑着安慰她说:“这怕啥,困了,就睡呗。” “不,我是在这等您,我要给您看件好东西。我坐到这的时候天还没黑呢。可这么一会儿……”冬梅向窗外望望,又看看沙发和地下,忽然两手一拍说,“哎呀!我那件东西呢?”她的眼睛急又向四处搜寻着,目光忽然停到王一民身上,注目看了一下,扑一声笑了,一伸手说,‘汪老师,在您那双倒背着的手里呢。“ 王一民笑了。他已经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从背后把画拿出来,递给冬梅。 冬梅一边接画,一边探着身子,睁着秀丽的眼睛急迫地问道:“您看了吗?” 王一民微笑着点点头。 “您看好不?”冬梅问得仍然那样急切。 “好。”王一民仍然微笑着点点头。 “就光是一个好字?”冬梅的眉头皱起来,脸都红了。 ‘哪还让我说几个好呢?“王一民故意装成不理解的样子说。 “可是您,您怎么能这么对待小姐的一片……这个……”冬梅的脸憋得扭歪了,她好像突然碰到预想不到的刺激,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王一民觉出自己有点过分了,挫伤了这姑娘的一片热心,忙往前走了一步,低下头,亲切地说道:“冬梅,你别急,听我说。”他指着画说,“你告诉过我小姐要画这张画,我当然也知道她画的是谁,可是我一看,却觉得不大对劲……” “怎么不对劲?”冬梅仰起涨红的面孔,忽闪着黑睫毛说,“是画得不像?还是……” ‘不,我不是说不像。“王一民摇着头说,”是觉得超过我本人太远了,我哪有那么英俊,哪有那么漂亮!那满身的豪气仙骨,真使我有自惭形秽之感了。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用过多的赞词呢。那不是等于称赞我自己吗。 冬梅的眼睛瞪大了,她忽然一拍手,有所领悟地说道:“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呀,您,您是在发扬一种美德呀!” “什么美德?” “谦虚呀!” 王一民一听忍不住笑着说:“小冬梅的词真多!” “还词多呢,刚才都要让您给急没了。”冬梅撅起嘴说,“我原以为您一看这张画就会喜笑颜开,赞不绝口,哪知您竟是那么冷冷的……”说到这里,冬梅忽然眨巴了两下眼睛,把脸往前一伸,有些神秘地问道,“哎,王老师,您是不是在我睡着的时候,一个人偷着看都乐够了,当着我面故意这样的?” 这一句话可真把王一民逗乐了,他乐得闭不上嘴,乐得弯下了腰。 冬梅也乐了,她一边乐一边指着王一民说:“猜着了!猜着了!”冬梅止住乐,变得颇为严肃地说,“我说嘛,您是应该看着乐呀!您不知道小姐为这张画花了多少心思,她先用铅笔画,画完了擦,擦完了画,一连两天,她茶不喝,饭不想,就坐在这画前边端详,一直到把这张画画出来,她还是不满意。我说这张就让人叫绝了。她却摇着头告诉我说,外国有一个叫什么芬奇的,画一个叫什么丽莎的女人像……” “叫蒙娜丽莎吧?” “对!叫蒙娜丽莎!小姐说,那个画家画了一辈子蒙娜丽莎,一直画到死还没画完呢。您这张画呀,她也备不住画一辈子呢。将来也要成世界名画呢。” “说你词多你这同真的没完了。” “不是我词多,是我们小姐为您费的心思多……”冬梅说到这,忽然又一拍手说,‘哎,对了,小姐还为这画像题了一首诗呢!“ 王一民忙问:“在哪呢?” “在小姐屋里。” 王一民急说:“你跑一趟,拿给我看看吧。” “不行,不行。”冬梅板着面孔摇着头说,“这画还是我偷偷拿过来的呢,一会儿还得偷偷送回去。您再让我去偷……” “哎,不是让你偷。”王一民也紧摇着头说,“是让你那个……唉!必要的时候你也可以和小姐说嘛。” “说什么?” “说我要看看。” “那您自己怎么不去说?” “我?唉,你怎么不明白呢!” 冬梅憋不住乐,扑一声笑了,她指着王一民说:“您哪!对画那么冷冷的,对一首诗就急成这个样子。您别急,题诗在我这呢。 王一民也乐了,一点冬梅说:“鬼丫头,跟我拐这么大弯儿,快拿出来吧。 冬梅又摇着头说:“可就是拿不出来。 王一民一眨眼睛,忽然一指冬梅的心口窝说:“是在这呢?” “对。让我装在心里了。 “那就从嘴里往出拿吧。 “好。您听了。”冬梅往后退了两步,又轻轻咳嗽一声,仰起头,庄重地,像一个真正演员似的念道:胸怀凌云志,起舞向太空。 惜未逢盛世,国乱误英雄。 王一民站在窗前,仰头看着夜空,默默地听着,冬梅念完了,他还一动不动,冬梅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悄悄地走到他身后,轻轩地问道:“您听怎么样?” “好!” “又光是一个字?” “想要说的话很多。”王一民转过身来说,‘你们小姐诗写得好,意思我也完全理解,但是我却不能完全接受。 冬梅的眼睛又瞪大了:“您又来了……” “别急。”王一民忙对她说,“我想把诗句改动一下。 “怎么改?” “你听……” 正在王一民要念他改的诗句的时候,外边楼梯响起来,响声很轻,但在这寂静的夜晚却听得很真切。王一民立即停住念诗。 冬梅马上听出是谁来了,忙对王一民小声说:“小姐来了!我这画……”她一转身,拿着画跑到墙角花瓶前,一伸手,把画藏到放花瓶的雕花方几后面,就势把花拔出来几枝,重新插起花来…… 外面脚步声住了,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王一民应了一声“请进”。 门被推开,卢淑娟进来了。她穿了一身银白色蓝花的蝉翼纱旗袍,上身罩了一件深绿色的小马甲。梳得整整齐齐的短发上,也像柳絮影一样,斜插了一朵白色山茶花。瓜子脸上还薄薄地施了一点脂粉,眉毛和嘴唇间也隐隐约约地涂了点什么,但很淡,使天然的美和人工的美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分不出界限。看起来这姑娘今天晚上在打扮上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女为悦己者容”,这姑娘是不是在暗暗地实践这一句古老的旧话? 王一民从认识卢淑娟以来,还从没看见她这样精心打扮过,尤其是在这样静静的夜晚。他一边往屋里让着她,一边。注意地看着她。那专注的神情不由得有些外露了。但卢淑娟却一点也不显得或。泥,她仍然那样落落大方,谈笑自若。当王一民张罗着要给她泡茶的时候,她摆摆手说:“我不喝茶,我来是有事情的。” “什么事?” 她眼睛微微往墙角处扫了一下。冬梅从她进屋就倒背着身子站在那里插花,甚至当王一民张罗泡茶的时候她也没动地方,这时仍然在原地没动。 卢淑娟眼睛转向王一民,又注意地看看他,才垂下眼帘说:“我屋里丢了件东西,我来抓小偷。” 王一民一听不由得也看了一眼冬梅,正赶上冬梅也悄悄回过头来往这边看,两人目光相遇,冬梅竟对着王一民一缩脖,一眨巴眼,一伸舌头,做了一个天真可笑的鬼脸,然后又迅速地转过头去。 王一民强忍住笑,故作惊讶地问卢淑娟:“你丢了什么东西?” “一张被墨水染脏了的白纸。” “那也值得偷?” “所以叫小偷。” “听你的口气这小偷好像在我这里?” “嗯。说不定连窝主都一块抓到。” 王一民听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卢淑娟也笑了。两人相对着笑,笑得那样开心。 在他俩笑的时候,冬梅悄悄地把那张画从茶几后面抽出来,用双手捧着,又蹑手蹑脚地从后面走到他俩当中,这时忽然大声说道:“启禀小姐,奴婢冤枉!” 冬梅这出其不意的一声,真把卢淑娟吓了一跳。她那清脆的笑声戛然止住了,忙往旁一闪身,一只手捂住胸口,一只手指点着冬梅,嗔怪地说道:“这死丫头!冷丁跳过来喊什么冤?” 冬梅装出满腹委屈的样子,双眉皱成个一字,嘴撅得能挂住油瓶,忽闪着一双秀丽的眼睛说:“奴婢确实冤枉,按小姐刚才说的,奴婢就要变成小偷了!哎哟!这名词有多难听!亏得小姐能狠心地说出口。可是奴婢当了小偷不打紧,还要连累另一位好人当窝主,奴婢自己委屈能忍住,可是不能让人家跟着受委屈,所以才要喊冤叫屈。” “看这小嘴,一说就一大串。”卢淑娟走到冬梅跟前,一指她手捧的画说,“你说你冤枉,这东西怎么跑到这屋来了?” “回禀小姐,这东西和小姐丢的东西大不一样。小姐找的怕不是这个……” “此话怎讲?” ‘小姐丢的是’一张被墨水染脏了的白纸‘,奴婢捧的是一张快成世界名画的画卷。一张是应该扔到纸篓里的废纸;一张是可以传留后世的珍宝,这两样东西怎能混为一谈呢。“ 还没等卢淑娟说出话来,王一民先对着冬梅拍手叫好说:“高!冬梅真是高材!”说完,又转对卢淑娟说,‘小姐也容在下说两句公道话。冬梅的回禀严丝合缝,句句人理。如果要让在下当断案的法官的话,这场官司是冬梅打赢了。“ 卢淑娟那漆黑的眉毛一挑,似嗅似怨地一指王一民说,“那得有您这样的刀笔先生在后台指挥。” 冬梅又没等王一民说话,忙抢着说道:。“回禀小姐,冬梅一个人在前台就够用了,不用后台。” “那你就从实招认,不要在名词上跟我狡辩。你说,你是不是偷了我的画?” “回禀小姐,不是。” “讲明道理!” “小姐容禀。”冬梅垂下双手,行了一个万福礼,表现出一副真诚的样子说,“小姐实在要问,冬梅只好实话实说,若是有冒犯小姐的地方,还望小姐海涵。” 卢淑娟看她这副认真的样子,忽然有些不安起来,她不知道冬梅下边要说什么,她怕她把自己心中的隐秘都说出来。她有些惶惑地瞥视了王一民一眼,见王一民正低着头看自己的手指尖,便半背着身子对冬梅悄悄地摆手,又连连地使眼色。但是冬梅好像都没看见,只听她接下未说道:“冬梅这两天看小姐茶不思饭不想,心思全放在一件事情上,冬梅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真是又着急又难受,很怕熬坏了小姐身体。这时冬梅就想:小姐何必这样自找苦吃呢?既然小姐自己不好去找,冬梅就代小姐来说了那桩心事吧,所以就拿着这张画来找王老师……” 冬梅这一席话把个一向落落大方的卢淑娟说得面红耳赤,头上汗珠都出来了。她真不知如何是好了,低着头斜看了一眼王一民,见王一民那白净的腮边也飞上了两片红云,正直望着冬梅想要说什么,果然,王一民说话了:“冬梅,不要乱讲,你不是就问我这画画得如何?让我说说看法嘛?” “是呀,这正是我拿着画来找您的本意呀!”冬梅瞪大了眼睛说,‘小姐这两天就是为画这张画煞费心血呢。她总想把这张画画成一张名画,又总觉得画得不称心,我想这画既然和您有关系,让您看看,给指点指点,总会对小姐画好这张画有好处吧。我的本意是想替小姐分忧解愁,谁想却得了个小偷的罪名,您想,这不是屈,屈了冬梅这份心思嘛。“ 冬梅咧了两下嘴,好像要哭c 卢淑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用小手绢轻轻擦了擦头L 的汗珠。她那已经快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底了,神情上又恢复了常态。这时,她故意绷着脸对冬梅道:“这么说你是真感到委屈了?” “真的。” “好吧,我既然委屈了你,就给你另找一个不委屈的地方吧。明天我就回明老爷和太太,把你送到柳絮影小姐身旁去。” “哎呀!小姐,您送冬梅到柳小姐身旁去干什么哪?” “学演戏呀。我发现你很有演戏的天才。” “那我就跟小姐学吧。”冬梅瞪着眼睛认真地说,“我发现小姐在这方面的才气比吟诗作画还胜强百倍,如果说奴婢有一点这方面的才能的话,那都是跟小姐您学的。” 她这一段话把卢淑娟和王一民都说乐了。卢淑娟用手指一点冬梅的前额说:“你呀!真把你惯坏了。” 冬梅又施了一礼说:“奴婢不敢放纵。” 卢淑娟摆摆手说:“行了,说正事吧。”她又看了王一民一眼对冬梅说,“你既然是为那张画来找王老师的,那就把画打开,让王老师给指点指点吧。” 冬梅马上应道:“王老师已经详细看过了,他对这张画真是赞不绝口,爱不释手……” “冬梅!”王一民脸又有些红起来,忙对冬梅一挥手说,“你怎么又编起我的瞎话来了?” “冬梅不敢,冬梅说的都是实话。”冬梅又稍稍屈了屈膝说,“您光是赞美的词就用了一大堆,什么‘英俊’,‘漂亮’,还有什么‘满身的豪气仙骨’,这不都是您说的吗?” “可是我那上下还有不少话呢。” “冬梅哪能都背下来呀,不得挑主要的回禀小姐吗。”说到这里,她又转对卢淑娟说道,“小姐圣明,您会听出来我说的都是实话的,若依奴婢的意思,这张画就先挂这屋吧。您就手把那首五言绝句也题到画上。” “别再说了。”卢淑娟嗔怪地一摆手说,“哪来的五言绝句?” “就是那‘胸怀凌云志,起舞向太空。惜未逢盛世,国乱误英雄’的绝句呗。我已经念给王老师听过了……” 卢淑娟双眉一挑,“哎哟”了一声说:“我那是草稿,还没润色,平民声都不对,我还要改呢。” “您不用改了。”冬梅又一指王一民说,“王老师已经给您改好了。方才正要念给我听,您就来了。” “是吗!”卢淑娟转对王一民说道,“这可得请王老师指教了。” “哪里,哪里。”王一民连连摆着手说,“我那是随便说的……” “您可不是随便说话那种人。”冬梅对王一民说完又转对卢淑娟说道,“小姐您看这样好不?冬梅马上铺纸研墨,您先把那四句写下来,然后再请王老师把修改的也写下来,这样两下一对,不是很好嘛。” 冬梅说完就直看着两个人,等着回话,可是卢淑娟看看王一民,王一民又看看卢淑娟,两人笑吟吟地把头低下了,都没说话。 冬梅的黑睫毛忽闪两下,明白了。她立即跑到一架紫檀色的书橱前,打开玻璃门,从里面抽出一张玉板宣纸,拿着跑到写字台前,把宣纸铺开,用玉石仿鉴子压好,从笔筒里选出一支胡魁章的中楷狼毫(她知道小姐最爱使这种笔),然后打开半尺见方的大白铜墨盒,又掀开端砚,拿起徽墨,从一个玉雕的小蛤螟嘴里往砚台里滴了数滴清水,然后轻舒手腕,熟练地研起墨来,一边研一边拿眼睛膘着卢淑娟和王一民。她似乎已经窥见他俩的心灵,尤其是她那小姐的。知道她愿意写,只是还不大好意思。那么自己就大点声研墨吧,好写字的人听见这研墨声手就痒痒,就像会打猎的人听见野兽叫唤就要拿起枪来一样。冬梅手腕子上用力,放大圈一抢,研墨声哗哗响起来。 这一招果然有效,卢淑娟和王一民又对看了看,她的脸色微微一红,又微低着头嫣然一笑,轻轻说了声:“那么淑娟就献丑了。” 王一民往起一站,也轻声说:“一民奉陪。” 卢淑娟和王一民一同往写字台前走去。冬梅忙停下研墨,拿起狼毫,拨开笔帽,熟练地在端砚里润了润笔,又迎着灯光看了看笔尖,然后递给卢淑娟。 卢淑娟接过笔,又对王一民微微一笑,然后俯下身,悬着腕,站着写起来。她写的是楷书多于草法的“行楷”,是脱胎于王羲之的《大唐三藏圣教序》的。只见她下笔处非常自如,轻重徐疾,抑扬顿挫,运用得特别得体,写出的字挺拔中显出娟秀,劲健中露出妩媚,使王一民不由得暗暗称赞。 卢淑娟写完了那首五言绝句,直起腰来把笔往王一民面前一递说:“请王老师批改。” 王一民接过笔微笑着说:“小姐的诗文和书法,都使一民望尘莫及。现在狗尾续貂,望小姐不要见笑。” 卢淑娟脸色微红,用兴奋得发亮的眼睛看着王一民说:“王老师如果这样说,我就应该把这胡乱涂抹的四行字毁掉了。”说着就像真要动手一样。往写字台前移动了一下。 冬梅忙摆着手说:“哎呀!也没见着你们二位这样的人,本来都是满肚子墨水,却偏把自己说成是草包。谦虚虽说是美德,可是也不能滥用啊。现在就请谦虚的先生听我这小丫环的指挥,快过来写您那修改的诗句吧。” 冬梅的这番话又把王一民和卢淑娟说笑了。在笑声中王一民接过毛笔,冬梅忙把宣纸调整了一下,指着卢淑娟写的五言绝句说:“王老师既然要改题小姐的诗,就请在这后边接着写吧。” 王一民点点头,手握着笔略一凝思,也用卢淑娟的姿势,俯下身,悬着腕,站着写起来。他写的是草法多于楷书的“行草”,只见他笔走龙蛇,飞动圆转,笔随手而变,手随意而动,顷刻之间,一首改写的五言绝句写出来了,他写的是:胸怀报国志,仰面向长空。 誓雪汉家耻,国难需英雄! 王一民写完,把笔放到桌子上,长吁了一口气,庄严。激动地望着卢淑娟,想要说什么,又止住了。 卢淑娟的眼睛离开了诗句,慢慢转向王一民。她那两道修长的黑眉微微向上挑起,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她直望着王一民,王一民也直望着她,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地望着。 冬梅仍然全神贯注地看着王一民写的诗句,看着看着,这姑娘竟低声地吟咏上了。她的声音在这静静的夜晚,显得那样凄清,那样悲愤,她已经懂得了诗中的真意。 冬梅反复吟咏了两遍,卢淑娟的眼泪顺着双颊流下来,她并不去擦拭,仍然用泪眼望着王一民,点着头说:“王老师化淑娟哀怨之词为发愤之作,寥寥数十字,画出一颗爱国的赤心,使淑娟深受感动。淑娟一定把这幅最可贵的题诗,好好地珍藏起来,用以激励淑娟发奋向上。等到国土收复之日,再装裱高悬起来,以为纪念。”说到这里,她对冬梅一指题诗说:“卷起来,拿回去我俩共同把它藏好。” 冬梅答应一声,珍重地卷纸。 外面有汽车鸣笛声,说话声,开大门声,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在这夜静更深的时候,听得却很真切。王一民看了一眼壁上的挂钟,马上就到九点了,时间这样晚,还有谁坐着汽车登门拜访呢?他看了看卢淑娟,移步向窗前走去,卢淑娟紧跟着他,二人一同走到窗前,停下脚步往外看。冬梅也跟过来,站在他俩后面看。 大门外停着一辆小卧车,俄国看门老头斯杰潘站在门旁往里让客人,客人是一高一挫两个人。在门灯的照映下,轮廓看得很分明。王一民心中猛然一跳:是他俩!这两个家伙来于什么2 还没等王一民吱声,卢淑娟说话了:“是我那个当特务头子的舅舅,还有何二鬼子!他们俩这么晚跑来干什么?” 这时候那两个“客人”已经在斯杰潘的导引下,离开大门往院内走来。王一民轻轻地往后退了两步,站在院中看不见的地方,面对着卢淑娟说:“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他们大概又要在老伯身上打什么主意。” 卢淑娟深深地点点头。 王一民注视着卢淑娟,稍停片刻,低声地说:“能不能去看看他们来干什么?” “爸爸会客,我去不大方便,让冬梅去吧。” 冬梅立即点着头说:“好,我去。” 卢淑娟说:“我也回去,说不定这个舅舅能去看妈妈,那样我也可以问问他。” 王一民连连点头。卢淑娟和冬梅走出门去。 挂钟里的布谷鸟跳出来叫了九声。第48章 设在哈尔滨南岗的日满俱乐部,是日本人支使大汉奸张景惠出面发起成立的,专门吸收上层汉奸及所谓社会名流参加的以游乐为名的汉奸组织。有些“名流”就是通过这个组织和日本人勾搭到一块,彻底卖身投靠的。 日满俱乐部的会长就是张景惠。张到“新京”当了军政部大臣以后,仍在这里挂着空名。实际他就是不走,也是挂名不管事,“会务”完全操在日本人手里。自从玉旨雄一来到哈尔滨以后,这个俱乐部就更兴旺起来,他非常看重这块阵地,自任副会长,在原有的游乐场地台球场、围棋室、麻雀室(打麻将牌的屋子)、将(相)棋室、跳舞厅及玩酒场之外,又新增加了读书室和谈话室。最后这个室是玉旨雄一经常光顾的地方。昨天,他才从医院养好伤出来就来到这里,和专务主事山口在“谈话室”里谈了一场话,随后就发出两封邀请信:一是邀请北方剧团在日满俱乐部周年纪念日时为全体会员献演满洲话剧;二是增聘社会名流卢运启为俱乐部委员,聘书即于当日发出。不料聘书及邀请剧团演出的信件都于第二天退回来了。退聘书的理由仍是“年老昏聩,百病缠身”,因此不能参加“俱乐”活动。至于剧团不能演出的理由则更简单,就是已答应去齐齐哈尔市演出,不便更改。玉旨雄一听到这情况后,深为恼火。本来他对聘请卢运启当俱乐部委员一事不抱什么希望,只是放出一个试探性的“气球”而已。但是对让北方剧团来演话剧却认为是一个实际可行的步骤,他企图通过控制剧团来进一步控制卢运启。谁料想如意算盘都没打成,这怎能不让他心头火起。他当即把何占鳌及葛明礼找来,训斥他俩对卢运启争取工作无力,旷日持久,不见成效。指令他俩要加速进行争取工作。邀请北方剧团为俱乐部演出一事,一定要如期实现,否则将要采取严厉手段,予以打击。 最后,他又第二次向葛明礼询问卢运启家小姐的情况。他甚至已经知道这位小姐名叫卢淑娟。他不厌其烦地问淑娟小姐的容貌、性格、爱好,以及教养等等。最后,玉旨雄一又提到要看卢淑娟的绘画,这件事葛明礼本已记在心上,他正寻找机会,想在不惊动卢家的情况下,偷偷地把画弄到手。机会还没找到,玉旨雄一又提出来了。一他诚惶诚恐地表示一定照办。 从玉旨雄一那里退出来以后,何占鳌马上问他儿子——北方剧团反派演员何一萍:剧团到齐齐哈尔演出之说是真是假?何一萍不但告诉他爸爸这是假话,而且还说剧团已经知道日满俱乐部邀请演出一事,有的人正为可能得到的高厚酬劳所引动。主要是卢运启不同意,才一口回绝了。 何占鳌和葛明礼掌握这些情况后,就于当夜求见卢运启,假说玉旨雄一已经知道北方剧团根本没有去外地演出的计划,剧团方面所以编造这个理由,完全是拒绝日满提携之表现,再加上卢运启本人也回绝了当俱乐部委员的聘请,玉旨雄一就大发雷霆,要封闭剧团,追查背后策划人。他俩听见后,极替卢运启担心,这才连夜赶来报信。在他俩恐吓与劝说下,卢运启才勉强答应剧团可以去演出,但演出的节目要由剧团自己选定,他初步的意见是演塞上萧的新作《茫茫夜》。这戏很现成,也很好。葛明礼没看过《茫茫夜》,不知是怎么回事,怕里面有触犯日本人的地方,不敢贸然表示态度。何占鳌不但看过,还很欣赏,因为他儿子在里面演重要反派。他知道里边的内容和日本人的现行政策没有抵触,也知道玉旨雄一请剧团演话剧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要不是反满抗日,演什么大概都没有间题,所以立即表示赞成,并且言明要向玉旨雄一和俱乐部推荐这出戏。; 当谈到俱乐部聘卢运启为委员一事的时候,卢运启回绝的态度十分坚决,连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留,何、葛二人只好作罢了。 在他们谈话中间,葛明礼曾以看他妹妹为名,到三姨太太屋里坐了一会儿,在这里他看见了卢淑娟。卢淑娟向他这位舅舅打听深夜前来的目的,他倒是实实惠惠地讲了一遍,接着又非常关心地询问外甥女的各方面情况,有意地把话题引到淑娟画画上,随着就提出他想要她一张亲笔画,请高手装婊以后,挂在家里客厅中供人欣赏。他尽量把话说得随便,自然,以免使这母女二人多心。他只盼话一出口,卢淑娟就能点头。哪知正在笑吟吟的卢淑娟,一听要她的画,竟把笑脸一收,眉头一皱,以画得不好为理由,一口回绝了。那态度的坚决劲儿,真和她爸爸拒绝当俱乐部委员一样。父女二人,一个秉性。葛明礼碰了一鼻子灰,但也无可奈何,又不敢得罪这位如此高傲的小姐,所以只好厚着脸皮,嘻嘻笑着走开了。 关于聘请卢运启当日满俱乐部委员,以及强行“邀请”北方剧团演出的情况,王一民当天夜里就知道了。这是冬梅奉卢淑娟之命,连夜告诉他的。 第二天,王一民立即把卢家发生的新情况向李汉超做了汇报。经讨论后,他俩共同认为:玉旨雄一可能正从几个方面向卢运启进行迂回包抄,因此我们的工作也必须跟上去。王一民应该尽快地把卢淑娟争取到反抗日寇的战斗行列里来,也包括冬梅这样的好姑娘,以便在王一民撤出卢家以后(王一民应该时刻有这样的准备,一旦发现有被敌人注意的可能后,即需立即迁出),工作不致断线。而且在影响卢运启上,卢淑娟能起到王一民起不到的作用。 在目前,北方剧团可能要变成斗争的焦点,我们应该争取这个颇受群众欢迎的剧团站到抗日战线上来,现在柳絮影已经接受我们党的领导了,通过她可以团结剧团中的一些进步力量。塞上萧也可以在我们的影响下起些作用。但是这还不够,应该有共产党员参加进去,直接进行工作。李汉超听塞上萧说剧团正想雇佣一名总务员,管理剧团的一应事务,演戏时兼提词,排戏时兼场记,台上台下,_里里外外都能接触到。这对我们来说真是一个理想的位置,机会难得,李汉超决定立即请示省委,派人进去。 第二天,李汉超通知王一民,省委同意他们的意见,决定对剧团的争取工作由反日会负责领导,派进去的同志直接和王一民联系。 省委决定派谁到剧团去呢?当李汉超向王一民说出这个人名字的时候,使王一民吃了一惊,想不到他已经回来了! 这个人就是北市场飞行集会以后失踪的前团省委书记刘勃。现在化名为田忠。 在刘勃回来之前,团省委的工作已经由李汉超兼管。他回来之后,省委对他进行了一番审查,感到在他出走的问题上,还有些疑点,不宜于再回到团省委的领导岗位上去,就决定先让他到基层组织工作一个时期,以便进一步了解和考查。 刘勃工作一变,名字也跟着变了,他自己提出要改用田忠的化名。在地下工作环境中,改换名字是常事,所以领导马上就同意了。伪满初期,社会正处在大动荡当中,各地人口极不安定。尤其像哈尔滨这样城市,人来人往,容易糊弄过去。再通过我们的内线关系,户口很快就重新报上了。 刘勃是怎样回来的呢?这里面还有一段曲折的经历呢。 当刘勃急匆匆如丧家之犬般地从哈尔滨逃到齐齐哈尔的时候,他的后爸爸张宗扬刚刚从团长提升为旅长。官升劲头足,新的职位给他带来更大的野心。这时的日寇正筹划在满洲境内建立军事管制区,张宗扬极想在黑龙江省捞个军管区司令当当,当不上正的也得闹个副的。 正在这时候,他的养子刘勃回来了。名为养子,实际他连一天也没养过。当刘勃的爸爸被张作霖枪毙之后,他就立即把这个老上级的遗孀“接收”过来。那时候,刘勃已经在学校里跟着共产党干上了。依着张宗扬的性子,真想在报纸上发表个声明,和这危险的养子断绝关系。可是他又怕社会舆论所不容。顶头上司尸骨未寒,他就占有了那孤苦的新寡,如果再声明遗弃那仅存的一点骨血,怎能为天理人情所容?中国的传统道德规范,对恶人也起着无形的约束作用。 刘勃的养父张宗扬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思虑再三,不但没敢和刘勃撕破脸,还从刘勃生父的抚恤金里拿出一笔钱给了刘勃。刘勃虽然也知道这钱是他应得的,但是对这通情达理的养父还是抱有好感的。 不久,张作霖的北方政府垮台了。张宗扬也逃回了东北,从此,养父才完全摆脱开他所不喜欢的养子。 现在,当张宗扬正在飞黄腾达往上升的时候,多年断了联系的刘勃突然回来了。他真被吓了一跳,不知道这早已人了共产党的养子回来干什么,是要瓦解他的军队还是要挖他的祖坟?他真想立即下令把他抓起来。时过境迁,他现在根本用不着顾忌什么。可是老奸巨猾的汉奸没有立即动手,反而笑脸相迎,而且矢口不问刘勃这些年都干什么?这次回来意欲何为?他吩咐厨房做了一桌丰盛的筵席,摆一场家庭宴会,为新回来的长子接风洗尘。 这些年,刘勃的妈妈已经接连不断地又生下了三男两女。但是对这个前夫留下的惟一的骨血还是有着深厚的感情的。她对他的突然归来时而热泪横流,时而喜笑颜开;她也为这个后任丈夫对刘勃的亲热而兴高采烈。在家宴桌上她让那三男两女轮番为新归来的大哥把盏敬酒。在生死搏斗的战场上败下阵来的刘勃,忽然享受到如此美妙的天伦之乐,面对着五光十色的豪华酒宴,真好像从噩梦中醒来,一步踏人了人间天堂一样,几杯美酒下肚,又好像升上了云端,飘飘然如羽化而登仙了。有几次他甚至想说出自己多年来的所作所为,在这亲爱的后爹生母面前忏悔自己的过去,发誓永远在父母膝下克尽孝道。但他刚一张口,就被后爹张宗扬岔开了,他一边打岔还一边向他使眼色。刘勃看了看那几个弟弟妹妹,顿时领悟了后爹的好意,内心更加感激不已。 当酒足饭饱,离席而起的时候,张宗扬将刘勃领进了他卧室外间的小会客厅。他关严了门,这才让刘勃把要说的话说出来。已经喝得神经异常兴奋的刘勃,立刻口若悬河地说上了,把他怎么参加青年团,成了共产党,一直到当上满洲团省委书记,都毫无保留地向这位汉奸后爹坦白了。最后,他双腿一弯,跪倒在他后爹的面前,俯身在后爹的膝上,泪如雨下地发誓永远和共产党断绝关系,一切都听后爹的安排,后爹让他干啥就干啥,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张宗扬不动声色地听着。一直到刘勃跪着讲完了,他才把他搀起来,还掏出雪白的手绢给刘勃擦了擦眼泪。安慰他说:败子回头金不换,只要今后好好干,他一定想法提拔他,有他这个后台,几年后就可以挎上战刀,当上军官,捞个营长、团副不成问题。 刘勃被说得心花怒放,天灵盖都要乐开缝了,他带着这满心喜悦,在一个丫环服侍下,躺在楼上一间小巧卧室的软床上,带着笑意进入了美妙的梦乡。 他似乎才睡过去不久,便被人猛力推醒了。他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他的妈妈,穿着一身绣花软缎睡衣,衣扣没系好,带子拖拉着,花白的头发披散在惨白的两腮旁,腮边还挂着点点泪珠。她的手正抓着他的一只胳膊,抓得那么紧,好像要抠到肉里去。他惊愕地望着她。还没等他张口说话,他妈妈嘴唇哆嗦着,声音战栗地说:“快,快!快起来逃命吧!那老鬼已经叫人来抓你啦!” 刘勃脑袋轰一声,酒劲都吓跑了,他腾一下从床上跳起来,嘴唇也哆嗦上了。他结结巴巴地问道:“他,他抓我干什么?” “他,他说你是共产党大官,你,你……” 她话还没说完,楼梯响起来。她一回身扑到门上,一边插门一边回头向刘勃挥着手喊道:“老鬼来了!我在这抵挡他,你快!快上阳台,跳上去,后墙下有梯子,快……” 刘勃头发都立起来了。他只穿着背心、裤衩,便一脚踢开通向阳台的雕花玻璃门,伏身在阳台上向下一看,下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他心里一阵发冷,不敢往下跳了,又奔回屋里……这时外面打门声一阵紧似一阵,他那后爹正高声叫着他妈妈的名字,骂着,吼着,威吓着,说再不开门就要开枪了。他妈全身扑在门上,哭喊着,哀求着,嚎叫着…… 刘勃一伏身,从床上抱起绵软的缎子被褥,返身跑回阳台,将被褥往下一扔,随着一咬牙,一闭眼睛,一纵身,便跳了下去。还算侥幸,他的双脚正踩在被褥上,没有摔着。他爬起就往院墙下跑,连滚带爬地摸到了梯子,竖上墙头,爬到顶端向墙外一看,下面也是黑洞洞的。他恨自己怎么没把缎子被褥抱过来。他一使劲,双脚登上了墙头,又一回手,把梯子推倒了。后退之路已经断绝,只有向外跳了。他又一闭眼,一纵身,只觉耳边“忽”一声风响,“嗖”一下落地了。这次五脏六腑差点墩出来,眼睛也冒起金星,他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过了一会儿,他试着往前爬了几步,爬得动;急往起一站,站起来了;迈开步往前走,右腿好使,左腿有些痛。不,不是腿疼,是脚脖子疼,他伸手摸了摸,发黏。他又试着往前走了几步,还能走得动。于是他一咬牙,忍着疼痛,光着两只脚向前跑去。他跑出了市区,又在黑洞洞的乡间路上跑着。他不敢停步,他要跑得远些,不然天亮时被人家看见怎么办?哪有这样赶路的?运动员也得穿双鞋呀! 远处村庄里鸡叫上了,启明星在南天上向他眨着眼睛。他又奋力往前跑了一段路,东天边上放出了鱼肚白色,对面路上好像有人在吆喝牲口。他忙停下脚步,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大口喘了几口气,往路两旁看了看。左边是一大片高粱地,高粱已经长得与人齐,站在垄沟里能没过头顶。他忙一头钻进去,猫着腰往里跑。那时北满种高粱垄宽株稀,人在里边跑起来挺松宽。他跑了一段路,约莫着离大路远了,才停了下来。哎呀,不好!脚脖子一阵剧烈疼痛。他一咧嘴,一屁股坐在垄沟里,伸手一摸脚脖子滚热,溜圆,肿得老粗。他心一酸,眼泪滚下来,又一蹬腿、一伸腰,直挺挺地躺在垄沟里。他伤心地哭起来,哭着,哭着……睡过去了。蚊子飞过来咬他,连癫蛤螟也爬上了他的肚皮……激灵一下子,他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忙坐起左顾右盼,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在高粱地里…… 这时天已大亮。刘勃瞅瞅自己全身上下被蚊虫咬出的许多大包,再低头看看那只伤脚,不光红肿,还淤着一片血,淤血当中隆起一条伤口,显然是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剐破的。脚掌子上也有划破的地方。他看着这条伤腿和带血的脚,几乎又要哭起来……怎么办好呢?身上一文不名,连件衣服也没有,肚子饿得又叫起来,天哪!这…… 忽然,他眼前一亮,看见了手腕子上还戴着一块表!一夜狂奔,他完全忘了它的存在,现在一眼发现了,真像叫化子拾到狗头金一样高兴。这回不愁没有钱了,这块他亲爸爸留给他的瑞士“欧米茄”表,可以变成钱,变成衣服,变成食物,变成他所需要的任何东西……可是得怎么变呢?自己就这样拿着出去卖,人家一定会以为他是偷来的,抢来的…… 但是不能坐以待毙呀!要想办法,要挣扎着活下去。他吃力地从垄沟里站起来辨认了一下方向,便横越垄沟,拖着红肿的伤腿,咬着牙向与大道平行的东方走去。 他就要走出这片高粱地了。红色的阳光已经从逐渐稀疏的高粱秆棵间照射进来。他轻移脚步,眯缝着眼睛,努力向外边窥视着。 外边是一片矮棵植物。不对,比矮棵还矮,挺大的叶子铺在地下,把垄沟都盖住了,叶子一旁结着圆圆的东西,有小孩脑袋大,溜圆溜圆的……哎呀!西瓜!那是西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在他又饿又渴的情况下,面前竟然出现了一片西瓜地!中医管西瓜叫“天然白虎汤”,可以清心、利尿。解毒、润肺。他嘴里流着口水,猫着腰向那既解渴又有营养价值的物体摸去。当他脑袋探出高粱地的时候,他又留神向四外看了看,没看见一个人。离他约一百米的地方,有一个用林秸搭的瓜窝棚,窝棚顶上伸出个小烟筒,一缕青烟正在袅袅上升,显然有人住在里面。他不敢粗心大意了,忙趴在地下,用眼睛向瓜地寻摸着。他瞄准一个大个的匍匐前进,待摸到它跟前,双手抱住,一揪,搞到手中。西瓜分量很重,青绿色的皮上还带着绒毛,没熟,是个生瓜。他有些失望地放下它,又去摸附近另一个大的。当他的两只手正抱住这个瓜要往下摘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断喝,像炸雷一样从空而降:“哪来的野贼!快住手!” 刘勃浑身一哆嗦,猛一抬头,只见从一棵大柳树后边跑出一个五十多岁的黑胡子老头,手持一条扎枪,正横越垄沟,朝他这边奔来。 刘勃吓得叫了一声妈,扔下手中的大西瓜,从地下爬起来就往高粱地里跑。他腿瘸,跑不快,挣扎着跑了十来步,一下被垄台绊倒了,还没等他再爬起来,黑胡子老头已经赶到,一脚踏在他屁股上,磨得放光的扎枪头子对准他的脑袋。 老头怒吼道:“你再动一下,我就给你扎个透眼!” 这可把刘勃吓坏了。他早就听说黑龙江人性子野,何况在这荒郊野外,杀了人有谁管?他那淡黄的饼子脸吓得完全扭歪变形了,圆圆的眼睛惊恐地盯着扎枪头,扯着尖嗓子嚎叫起来:“大爷……饶命啊!我,我不是小偷呀……” “你还敢犟嘴!”老头抖了抖手中扎枪吼道,“我先扎你个透眼看你认账不认账!”老头手中的扎枪好像眼看就要扎下来了。 刘勃忙举起一只手,对着扎枪头拼命摆动,一连声地喊着:“大爷!大爷!我认账啊!我,我……” “说!你是不是偷瓜贼?”扎枪头又往下降落半尺。 “是,是。我是偷瓜贼。 “还敢犟嘴不?” “不,不敢了。 “那就起来,跟我走!”老头踏在刘勃屁股上的脚撤回去了,又横跨垄台,往后退了几步,可是扎枪头还对着刘勃。 刘勃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珠子,哭丧着饼子脸站着没动。 老头又吼了一声:“走!” 刘勃又一激灵:“上哪去?” “村公所!” “哎呀!”刘勃忙又哭着哀求着,“大爷,你老可别送我上村公所呀!那我就完了!我,我……”他忽然一伸左手,一边往下摘手表一边说,“我这有块进口手表,瑞士国的,我孝敬给你老人家,请你老高抬贵手,放了我吧。 表从手腕子上摘下来了,用双手举向老头。 老头浓眉一皱,指着表吼道:“你还是个偷表贼?” “不,不是。”刘勃忙又摆着手说,“我不偷表。你老看看我这身打扮,能穿着背心裤衩去偷表吗?” 老头真的从上到下打量他一番。这一打量,他又得出了一个新结论,一持黑胡子说:“啊,我明白了!你原来是个色鬼,上了人家大姑娘小媳妇的炕,让人家捉奸的堵住了,这才……” “哎呀,你老又冤枉我了!我从来不干那肮脏事儿……” “那咋连布衫裤子都耍拉没了?” “我我…” “说呀!说出个子午卯西来我听听。 “我,我……”刘勃圆眼珠子直劲儿晃荡。这时,他的心神稍稍稳了一点。他已看清老头那古铜色的圆脸上长着一副端正的五官,虽然满脸怒气却不凶恶,一身带补丁的粗布衣裳洗得还干净,看样子像个正经庄稼老头。刘勃便把心一横,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说道,“我,我实话对你老说了吧,我昨天正在家里睡觉,睡到半夜的时候,日本人忽然来抓我,我顾不得穿衣服就跑出来了……”。 “日本人抓你?”老头又打量刘勃一眼,“他们为啥抓你?” “因为……”刘勃眼珠子又一晃荡说,“我说了实话你老不会去报告给日本人吧?” ‘你说啥话?“老头眼睛一瞪,黑胡子都掀起来了。他要接着说什么,又憋了回去,咽了一口唾沫说,”你说吧,我老郭头从来没干过见不得祖宗三代的事儿。“ 刘勃从老头的感情变化和说话的语气中已经得出了进一步的判断,便打起精神说道:“因为我反对日本强盗的侵略,我热爱我们的祖国……” 老头眼睛一亮,没等刘勃说完就迫不及待地问道:“这么说你是反满抗日的?” “正是。” 老头“嗯”了一声,又捋着胡子想了想,突然一指刘勃,瞪着眼睛间道,“那你咋那么胆小?” 刘勃被这突然飞来的问题问住了,一时之间竟没回答上来。 老头毫不放松地接着问道:“说呀!为啥那么胆小?谁都明白,能挺起腰杆子反满抗日的都是英雄好汉,哪有你这样的?”老头举了举手中的扎枪说,“竟让这么个玩意儿吓得魂不附体,狼哭鬼嚎的,哪有个抗日英雄的样儿?” 刘勃的眼珠子又晃荡起来,老头话音一落,他马上口若悬河地说起来:“你老有所不知,抗击日寇是分成一武一文两条战线的:武的在前冲锋陷阵,敢打敢冲,这就是你老所说的英雄好汉;文的专靠着一支笔杆子,写传单,写标语,写文章,写口号,用文字做武器打击敌人。” “这么说你是文的?” “专写传单和标语。” “那你写了敢出去贴?敢出去撒?” “我光管写,贴、撒另有专人。” “这么说你们有一帮人?” “说一帮人是不够的。”刘勃越说越来精神,这时竞把手一举,头一扬,像诗人朗诵一般地说,“我们有千千万万的祖国儿女!我们有数不清的英雄战士,我们在抗日的红旗指引下,一定要把日寇赶出中国去!” 老头的眼睛又亮起来,他忽然急速地向刘勃身前走了几步,几乎靠到刘勃身上,呼吸急促地问道:“你说什么?战士!红旗!你,你是不是共产党?” 刘勃面对着老头那激动的神情,心里越来越明白,他连连点着头说:“你老算说对了,我正是一个共产党员。” 老头一把抓住刘勃的手,摇晃着说:“这么说你是个同志!” 刘勃又连连点着头。 “太好了!”老头的大手更加用力地抓着刘勃说,“我的儿子就是你刚才说的那支武的,他现在跟着同志上了游击队。家里就剩下我们老两口领个老姑娘,种了这片西瓜……”说到这他忽然停住话头,“哎哟”了一声说,“别光顾说话了,你是不是水米没打牙,又饥又渴?” 刘勃又连连点着头。 “走吧!”老头搀着刘勃说,“跟我到瓜窝棚里去,到这就像到家里一样,咱们是同志呀!” 老头搀着刘勃向高粱地外面走去。就在他俩刚刚从高粱地里探出脑袋的时候,忽然从旁边飞过一只皮鞋脚来,一下把老头手中的扎枪踢飞了,接着又伸过一只长胳膊,一把抓住了老头的领口。 老头和刘勃都吓得一抖。刘勃定睛一看,只见一个伪警察,右手端着匣枪,左手扭着老头,一边狞笑着一边对老头说道:“好你个老郭头,老子早就断定你是共匪,这回……” 警察正在得意地说着,没想到老郭头猛往前一蹿,一张双臂,紧紧地抱住了警察,连端枪的胳膊都被箍在他那有力的臂膀当中了。 “啪”的一声,警察手中的枪走火了,枪子正巧打在一棵高粱秆上,高粱秆应声折断。 刘勃吓得“妈呀”一声喊叫,扔下老郭头,转身就往高粱地里跑。在枪声的强烈刺激下,他跑得飞快,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这块高粱地,又钻进了另一块高粱地…… 刘勃没命地奔跑着,跑哇跑,不知跑了多么远,最后,他跑到一座山丘上,钻进一片浓密的灌木丛中,一头倒在地下,再也不想起来了…… 周围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他长叹了一声,举起手,要看看几点钟了。糟糕!手表不见了!手表是在要给老头的时候摘下拿在手里的,一定是在方才奔跑的时候甩丢的。这回可真成了彻底的穷光蛋了,身上除了两块“遮羞布”之外,一无所有!这可怎么回哈尔滨哪? 刘勃躺在树丛里,呜呜地哭起来。第49章 从刘勃失踪以后,领导因为情况不明,考虑到团省委机关和关静娴的安全,就将机关临时迁移到南岗海拉尔街两间白俄平房里。这房子原来是由师专一位共产党员教师住着,最近教师把家眷送回老家双城县,自己参加了游击队,房子空出来了。组织上立即将这地点僻静,环境稳固的两间房子接租下来,作为临时团省委机关。 关静娴搬进来的时候胸部刀伤还没好,组织上安排共青团员小吴昼夜照料她,孔氏医院外科护士、共青团员景秀莲也日夜往这奔跑。她利用职业上的方便,每天偷偷地拿来红伤药、内服药,连脱脂棉、药布都不用花钱买。药好,医治也及时,可是关静娴的刀口却愈合得很慢,使小吴和景秀莲都很着急。 关静娴的身体素质本来很好,平常哪里划破个小口,不用上药很快就会长好,从来也不感染化脓,是属于那种肉皮子合的人。可是这次却不行了,忧伤损害了她健康的肌体,她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有时才合上眼睛,就看见刘勃瞪着溜圆的眼珠子,口沫飞溅地冲她叫喊着:“我和你首先是同志关系……我们的结合也是工作上的需要,工作上需要我们结合就结合……作为一个革命者,我们个人什么也不应该有……” 这些叫喊声,已经在她耳边响起过无数次,每次响起,都使她感到一阵心凉齿冷,不寒而栗。从前,她是那样深深地爱着刘勃。当她从女子中学毕业,被团组织选派到团机关当文书的时候,她对这位年轻的团省委书记真是一片敬仰之情,她听着他讲述那英雄的往事,讲述他如何背叛了军阀的家庭而起来反对军阀,二十岁就当了团省委委员,二十一岁就领导学生运动,在“反五路斗争”中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继续和敌人战斗,他在枪林弹雨中从没有后退过一步,他的口号就是:“前进!前进!再前进!”…… 年轻的关静娴听着他那滔滔不绝的叙述,真像苔丝德梦娜听奥瑟罗讲述那奇异的英雄业绩一样,她也用无数的惊叹酬劳他。他在她眼睛里越来越高大,越来越完美。当组织批准他俩成为同居夫妻的时候,她这种感情达到了顶点,她为自己有了这样一位英雄伴侣而高兴得流泪。但是,当同居以后,她却不断发现他思想意识中有些不可掩饰的缺点,譬如对同志的挑剔和妒忌,对个人的过分关心和自我怜惜。对她——一个新婚的妻子,多半是冷漠的,有时也来股“热情”,却又那样狂暴,使她难以忍受。所有这些,都和他那英雄的往事不一致,也和他那“前进!前进!再前进!”的口号不搭调。但是宽厚老成的关静娟总是拼力维持着他在她脑子里已经形成的英雄形象,她惧怕这形象被焚毁,那就等于焚毁了她个人生活中的幸福。为了维持这摇摆欲倒的形象,她有时甚至欺骗自己,在内心里为他解释、开脱。这使诚实的她越来越感到痛苦,深深陷入自我矛盾的泥潭当中。 但是现在,无情的现实给予她脑子里的英雄形象最猛烈的一击,使那本来就难以维持的形象突然倒塌了!她完全看清了他对她的冷漠和无情到了什么程度。他竟能不顾她的死活,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不用说夫妻,连点头之交的熟人也不应如此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