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夜幕下的哈尔滨》 作者:陈与-7

王一民一听不由得笑了,说:“那他要是没发现咽肚子里去呢?”  “那他开肠破肚也得拿出来。”老何头说到这又挤挤眼睛一笑说,“再说他怎么能不掰碎了就吃呢。给这样的饿狼送礼都是有数的。你越送得少那礼越重,你若光送个馒头去,那里边就兴许藏个金刚钻。他怎么能拿过来就咬,把牙崩掉了呢。”  老何头说得王一民哈哈大笑起来,在笑声中他大步走出了小吃铺。  王一民走进一中校门,只见操场上的学生都东一群西一伙地凑在一起说着。他知道这都是昨天那惊天动地的响声震起的余波。王一民见没人注意,一转身就进了传达室。屋里只有二传达吴素花一个人。王一民忙问她道:“李大爷呢?”  吴素花悄声回答说:“天刚放亮就走了。你昨晚上来不是让他把受伤的会员都安置好吗,他忙那事去了,说早饭前就来,可还没影儿。”  “不要着急,李大爷办事有根。一会就能回来。你现在到外边去,看见肖光义向他点个头,放他进来,我在里屋等他。”  吴素花答应一声就走出去了。  王一民进了里屋。炕桌上摆着筷子碗。王一民就坐在炕桌旁边了。这是李贵老两口儿睡觉的屋子,窗户上安的都是乌玻璃,里外什么也看不见。  不大一会儿,肖光义进来了。王一民见他关严门,就说道:“说吧,要简单扼要,先说检查罗世诚东西的情况吧。”  肖光义紧皱双眉摇摇头说:“没检查成。”  王一民一愣神说:“怎么回事?”  “还没等我们动手,训育主任丁于就拿着封条把罗世诚住的宿舍封上了,外面还上了大锁头。和世诚同屋那两个同学也都让丁于调到别的屋去了。门口还派住宿同学轮流看着,丁于也在学校里住着不走……”肖光义说到这里,难受地低下头说,“王老师,我辜负了您对我的……”  王一民忙一拉肖光义的手说:“不,这怎能怨你呢。你把情况都了解清楚就好。现在你再说说团员的情况吧。”  “团员的情况都调查明白了。”肖光义抬起头来说,“有一名牺牲,五名受伤,被捕的只有罗世诚一个人。敌人是在最后才动手抓人的,罗世诚为掩护同学撤退一直坚持到最后。”  王一民点点头说:“知道了。受伤的同学当中重伤几名?轻伤几名?”  “重伤的两名,其中一名是我们的团小组长刘智先。轻伤的三名,有几名轻伤的同学说今天要来上学。”  王一民听到这里一皱眉,迅速地看了一下表,还差十六分钟到八点,急对肖光义说:“凡是伤口暴露在外面的,和让人一看就能感觉到的,最好不要来了,让他们到亲戚朋友家隐蔽几天,去的地址要告诉团组织,以便联系。你马上到校门外迎迎,能堵回去几个就堵回去几个。”  “好,我们临时团小组还有俩团员在操场上等我,我们分头去堵截。”  “好,快去吧。”  肖光义转身快步走出去了。王一民也要往外走,门开了,李贵和吴素花老两口相跟着走了进来。吴素花笑容满面地说:“可把这老头子盼回来了!”  王一民也笑着说:“我说李大爷办事有根,没错嘛。”说完就转问李贵道:“怎么样!安排好了?”  “都妥了,你尽管放心吧。”说完这话,他就上下打量着王一民问道:“你哪块受伤了!”  他这没头没脑的话把王一民问得一愣神,忙摇着头说:“没,没有哇!”  “还瞒着我!”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拇指般大非常精致的小瓷瓶,对王一民说,“这是老何头让我带给你的。他说这是治红伤的宝贝,多少钱都买不着。你说晚上去取,他说治红伤像救火一样,越快越好。来,你伤在哪儿?快上上吧。”  王一民忙摆手说:“不,不……”  李贵一瞪眼睛说:“怎么的?还不告诉我实话?”  “告诉,告诉。”王一民忙笑着说,“可我这伤是在大腿上,得脱衣服,要让人进来看见……”  “不要紧。”老李贵对老伴一挥手说,“去,把住门口,谁也别放进来。”  吴素花答应一声要走,王一民忙把她召唤住说:“不行,现在风声这么紧,万一要是碰见警察、特务闯来你能拦得住哇,从外门到里屋这么两步远,非让人堵住不可,不能在这上药。”  老李贵显然被他说住了,他一皱长长的眉毛说:“那上哪上去?可不能等到晚上。”  “不能,我有地方,还是单间呢。”  “什么地方?”  王一民笑着把嘴凑到李贵耳旁轻轻说了两字。  李贵一听哈哈大笑说:“亏你想得出!行,是个好地方!”说完他又一皱眉,看着王一民的大腿说,“可就你一个人,能看得见哪?”  王一民一指大腿根的外侧说:“就在这,看得清摸得着,没问题。”  “好,你快去吧。”  王一民点点头,走出了传达室。他和李_说是要到厕所去上药,可是他没有去,却把那个精致的小瓷瓶悄悄地塞进裤腰上的小表兜里。他这表兜主要的不是为了装表,而是遇有一两张纸的重要文件时,叠好了往表兜里一塞,比明显的口袋要保险一些。今天他把治红伤的药塞进这小兜,准备找个机会交给肖光义,让他给那位受伤的团小组长送去。  王一民走进教员室,刚把装书的皮包放到桌子上,校役老冯(就是和李贵一同在北市场出现的那个反日会员)来了,他低声对王一民说:“丁训育主任找您半天了,他让您来了就上他那去,看样子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王一民一皱眉说:“我知道了。”  老冯走了。王一民把皮包放在办公桌上,也跟着出来了。他知道了于找他一定是为罗世诚被捕的事,心里暗暗想着怎样对付这个抱着日本人大腿爬上来的坏蛋。  丁于,外号“丁秃爪子”,顾名思义是手上有缺陷。本来对有残疾的人不应该起那揭短的外号,但是对他这个有残疾而又干坏事的人却是例外。他原是师专的体育教员,但不愿干,总想往上爬,闹个一官半职的。后来他走了日本人的门路,抱住了教育厅厅长的粗腿。那时日本侵略者抢占哈尔滨才不久,正是到处划拉汉奸的时候,本论工八兔子贼,只要是披上件人皮,往那木头板鞋底下一趴,就能捞着点什么。丁于这个一中训育主任就是这样到手的。  王一民走进了丁于的办公室。  这是间比较小的屋子。屋里摆着一大一小两张桌子。小桌子是一个年轻女雇员坐的,现在那女雇员不在,只有丁于一个人坐在大写字台后边的圈椅上。  丁于长的什么样呢?如果有人不相信人是猴子变的,一看丁于就会完全相信了。他两个颧骨特别高,两腮又突然瘪下去;下巴是尖的,牙床子又都鼓鼓出来;眼眶子很高,眼窝又陷下去了。他这脸上起伏凸凹之剧烈,真会让那笃信天主的信徒埋怨造人的上帝是拿人的脸在开玩笑。至于他这张脸为什么酷像猴子,也有一种传说。说他妈妈怀孕期间,她家床头上挂了一张孙悟空吃幡桃的画,由于画得太生动了,她妈妈就坐在床上天天看,看得天数多了,就起作用了,结果就生下这么一个满脸猴相的孩子来。有人还从中总结出教训来了,说女人怀孕期间屋里不能乱挂画,如果挂张兔子画,生下孩子就可能长张三瓣嘴,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了。  丁于自己也知道他这副尊容有些不堪入目,于是就配了一副黑色宽边眼镜戴上了。企图以此来弥补一下那些难以弥补的缺陷,并增加一些庄重感。  王一民走进屋,丁于微微欠了一下屁股,把手往写字台旁边靠背椅上一比量说:“王先生请坐。”  王一民点点头坐下了。  丁于看了一下手表说:“就要到八点钟了。八点钟全校师生要紧急集合,我已经和校长、副校长通了电话,他们也都来。所以咱们先简单谈几句。”  王一民没吱声,直盯盯地看着丁于。  丁于用手推了一下眼镜,突然问道:“昨天北市场发生了一起重大的反满抗日案件,王先生知道吧?”  “听说了。”  “没有去吗?”  “校方没有通知我去。”  丁于眨了眨眼睛说:“你们那班的学生可去了,不止一个,而且还抛撒传单,手持武器,参加暴动,杀死皇帝陛下警察官,真是罪恶滔天!这些王先生知道不?”  “昨天是星期天,学生不在班级上,班主任不能对学生的行为负责,这一点校方是清楚的。”  “可是那里边有你的好学生。那个罪恶滔天的家伙便是你的得意弟子罗世诚,他已经被警方抓起来了!”  “罗世诚被抓起来了!”王一民故作惊讶地重复了一句,又摇摇头说,“想不到,真想不到!”  “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呢!王先生,到了好好想想的时候了。这样的坏蛋,王先生竟然认为是好学生。”  王一民听到这里马上郑重地说:“不错,我说过他是好学生。我们看学生好坏,首先看成绩,罗世诚从初中到高中考试从来没出过前五名,年年得品学兼优的奖励,这难道不应该说是好学生吗?”  “可是这学期他完全学坏了!”丁于一拍桌子站起来,在屋里蹦着,喊叫着,“那一次竟然对我进行野蛮的人格侮辱,那场恶作剧至今还历历在目,一想起来我就气满胸膛。简直是野蛮民族!就在他干了那样的坏事以后,你还极力袒护他,为他开脱,这回我看你还怎么办?”  王一民看着丁于那副蹦跳的猴相,再一想起他说的那场“恶作剧”,几乎真要笑出来。  那场“恶作剧”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这样引人发笑呢?为了叙述清楚,只好先把王一民和丁于的谈话停一停,在中间插叙一段了。第33章    罗世诚自今年寒假期间参加了共青团以后,夜里经常有活动。开学的时候,他和另外两个进步同学把行李搬进学生宿舍,占了一间三个人住的小房间。主要是为了夜里活动方便。一中学生宿舍的条件在哈尔滨三所公立中学里是首屈一指的,有人编成顺口溜说:“进学堂,把书念,一中是旅馆,二中是饭店,三中干眼馋……”  一中的宿舍小房间多,而且都是单人铁床,没有木板铺,也没有向空间发展的吊铺。有的房间只住三四个学生,收拾得再干净点,就真像旅馆了。在伪满洲国的招牌刚挂出来那几年,学生生活还没有像后来那样法西斯化,还带点自由主义的色彩。住宿舍也是自由结合,讲先来后到,谁来早了谁占好房间。  罗世诚他们三个占的房间不但好,而且靠一头,很清静。他们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红漆地板擦得溜明锃亮,床单浆洗得板板整整,墙上还挂了一张建国体操的挂图,两把网球拍子,一张课程表。  在刚刚开学那一段时间里,他们这间宿舍还常常受到褒奖,舍监老师对他们很放心,从来也没到这房间里查过寝。不久,训育主任丁秃爪子的手伸到住宿学生这边来了。于是对寄宿生管得越来越紧,规矩也越来越严了。晚上九点钟的时候必须就寝熄灯,发现有擅自夜不归寝的人,第一次是叫到合监老师屋里训斥一顿;第二次是将名字写到学校大楼前边的揭示板上;第三次是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宣布记过一次。记过三次就要开除。所以闹得学生都很紧张,轻易不敢违犯这规矩。有那半夜回来的学生,也都得像窃贼一样,跳院墙,钻窗户,脱下鞋子光着脚,一点响动不敢出地爬到床上去。  这情形被丁秃爪子发现了,他忽然搬到学校来住,到夜晚,就像阴魂一样出现在熄灯后的学生宿舍内外,经常埋伏在黑漆漆的角落里,亲自扑上去抓那跳墙钻窗的学生。有时他还偷偷地摸到那没有归宿的学生床上,钻进那为打掩护而虚设的被窝里,像僵尸一样直卧不动。一直等到那学生拎着鞋,跷着脚,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地摸到床前,想要往被窝里钻的时候,他才腾一下跳起来。这阴损的招数吓坏了青年学生,他却从中得到乐趣。人世上的坏人从来都是从别人的痛苦中来寻求乐趣的。纵火犯在烈焰飞腾中欢喜若狂!强奸犯在啼哭号叫中寻欢作乐。有些惯窃所以至死不改,就是因为当他心跳着把手伸进别人衣兜里,掏出大把钱来的时候,他会因这强烈的刺激而得到无限的快乐。丁于的损招激起了住宿学生的愤恨,更妨碍了罗世诚他们的活动。当他们三个研究对付办法的时候,肖光义竟帮他们谋划出一个将计就计,以毒攻毒的办法,罗世诚他们高兴地依计而行了。  在一个有星无月的夜晚,快到就寝的时候,预先隐藏在宿舍楼前的罗世诚,看见丁秃爪子从正楼门内溜出来,躲在门廊前的大柱子后面,向操场上窥视着。罗世诚看准了以后,便哈着腰顺着墙根向校门外边溜,他故意让自己的脚踢在一个破铁盒子上,当地响了一声,然后又故意蹲下身子潜伏了一会儿,才又继续向外溜,等溜到校门前的时候,他三步变成两步地跑出去了。;  学校大门上的门灯得熄灯铃声响了以后才关灭,这时还明晃晃地亮着。罗世诚那大个子的特征又很明显,所以丁于一眼就认出来了。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等熄灯铃响过半个小时以后,就悄悄地摸到罗世诚的宿舍门前,伏身在门上听,他听到里面发出轻微的鼾声,还有咬牙的吱吱声,于是他就像个惯偷一样,轻轻地推开房门,蹑手蹑脚地溜进屋,伏身在地下窥视着屋里的床铺。见一张床上没有任何动静,便轻轻地往那张床前挪,手扒着床沿,神长脖子往床上看,伸出那只残存着三个指头的右手,试探着往被头部分按,再顺着被头往下摸,当认定床上的确没人时,便不出一点声响地爬上了床,钻进了被窝。一切准备停当,就等着抓人了。可这时,他的眼皮打起架来,经过这一阵紧张地折腾,怎能不疲倦呢。他闭上了眼睛……  大约又过了一会儿,正当他迷迷糊糊要睡过去的时候,猛然觉得盖在他身上的棉被鼓起来了,还没等他睁开眼睛,棉被呼一下子蒙在他头上。他觉出不对,刚抬手要掀被,胳膊被按住了;刚伸腿要蹬被,大腿又被压住了;刚一挺腰,肚子上又好像被压上了一块大石头,肠子挤得生疼。他忍不住哎哟上了。  这时只听有人喊叫着:“宿舍里钻进贼来了!来抓贼呀!来呀!”  接着就听地板通通直响,大概有很多人跑来了,喊声也连成了一片:“使劲按住!别放跑了!”  “快去报告舍监老师!”  “给派出所挂电话!”  “丁训育主任,丁老师也在学校呢!”  “对,把丁老师请来!”  丁秃爪子在大被里连着急带上火,又问得喘不上气来,已经憋出了一身汗。这时忙直着嗓子喊道:“哎!我就是你们的丁老师!快放开我!”  外面有人喊:“哎,听着,被窝里的贼说话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于是丁秃爪子只好拼力再喊一遍:“我就是丁于,丁主任,快放开我!”  外边嗡嗡上了,嗡嗡之声形成了争论。有人说:“别听他瞎说,哪能是丁老师呢,老师还能钻学生被窝。”  有人说:“怎么不能钻呢,这又不是女生的。”  有人说:“女生的他也钻过呀,他在师专时候就干过那埋汰事!”  有人说:“他八成把咱们学生当成开相公窑子的啦。”  有人说:“对,秃爪子啥事都能干出来呀!”  有人说:“快别瞎说了,我看不能是丁老师,一定是冒充的。”  这时有一个人挑高了嗓子喊道:“我看这样好不?让他把右手伸出来给咱们看看吧,是不是丁老师一看手就明白了!”  这个有趣的提议立刻换来了满堂好:“好哇!让他把右手伸出来!快伸出来呀!”  丁秃爪子平常最怕人提他的手,更不愿意让人看他的右手。这时一听这话忙要把右手往身底下藏,但是被人按得紧紧的,一动也动不得,正在他无计可施的时候,从被窝外面探进来两三只手,像几把铁钩子一样搭住了他的右胳臂,一使劲,整个胳臂都被拽出去了。  屋里登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随着笑声只听人们喊道:“好大个秃爪子呀!是丁老师呀!”  “哎,同学们别走哇!让了老师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快松开他吧!”  这时丁秃爪子只觉得胳臂、腿、肚子等器官都同时一阵轻松。他忙手足并用,猛一使劲,棉被呼一下被抛到一旁去了,他腾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由于空气骤然一变,加上蹦的又急,他只觉头发沉,眼发晕,身子晃了几晃,扑通一声跌坐在地板上了,汗珠子像大雨点子一样滚下来,学生们又是一阵大笑。  丁秃爪子忙稳了稳心神,用手一摩挲脑门子,又往地下一甩,汗水甩落在地下。他手一扶铁床,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他再定睛一看,寝室里电灯通亮,身旁和床前已经没一个人了,人都挤在门前边和那两张床顶上,几乎所有的人都穿着背心、裤权,个别也有光着膀子的,看样子都是现从床上爬起来的。人很多,表情可都差不多,都是张着大嘴看着他笑,但笑和笑也有差异,这里边有开心的笑,也有讽刺的笑,嘲弄的笑,解恨的笑,挑逗的笑。丁秃爪子面对着这些笑脸,气不打一处来,他知道今天自己是被学生当活宝给耍笑了,使自己丢尽了人,出尽了丑,堂堂的训育主任竟吃了这么个亏,这还了得!他越想越气,不由得大喝了一声:“笑什么?说!谁是领头的!给我站出来!”  没人吱声,没人站出来,有人还在笑。  “‘枯拉’!‘巴嘎’!”丁秃爪子气极了,竟骂了两句日本话。他喘了一口粗气继续喊道,“是谁领头喊抓贼的?是谁拿大被蒙我脑袋的?是谁出损招要看我的这个……是谁?站出来!”  仍然没有人动弹,笑的人又多起来。  这时丁秃爪子忽然看见一个大个子站在人群后边,也在看着他笑,是那种最刺激他的笑——挑逗的笑。他不由得气往上撞。他甚至有点后悔,怎么早没发现这个罪魁祸首,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很显然,这一切都是他领头整的!这个混账学生,今天决不能轻饶了他!于是他使力气大吼了一声:“罗世诚!站出来!”  罗世诚几乎一点也没犹疑地从人后面挤出来了,他脸上还挂着那种笑容,看样子是满不在乎。更使丁秃爪子想不到的是,他竟然也穿着背心、裤衩,也好像是才从床上爬起来的。丁秃爪子眨了眨眼睛,忽然想明白了,用手一指罗世诚说:“啊!把衣裳脱了,也想假装成才从床上爬起来的。说!你出去干什么去了?为什么夜不归宿?”  他话音才住,罗世诚立刻说道:“报告老师,学生从来不会假装,更没有夜不归宿。就寝铃还没响学生就躺在床上了,这有同屋同学可以证明。”  站在床上的两个学生齐声说:“对,我们三个同时躺下的。”  站在门口的一个学生说:“我看见了,我来给罗世诚送书,见他脱衣服躺下了,那时候就寝铃刚响过,熄灯铃还没响。”  接着又有好几个学生为罗世诚作证,喊声连成一片。  “住口!”丁秃爪子气得脖筋都蹦起来了,他指着罗世诚喊道,‘我亲眼看见你溜出学校大门的,你贴着宿舍楼的墙根往出溜,行动鬼祟,举止慌张……“  丁秃爪子的话还没说完,罗世诚就问道:“请问了老师,那是什么时候?就寝铃响了没有?”  “还没有,可是快响了。”  “没响就允许我出去呀!”罗世诚这时对着同学们说道,“不错,就寝前我是出去了一次。我这几天泻肚,拉得肚子发空,跑到学校对面小铺买了两个面包,一来一去五分钟都没有用了。”  “对,他是出去买面包来的,还给我一个呢,”站在床上的学生一哈腰,从枕头底下掏出半个面包来。  罗世诚又接着说:“这事小铺掌柜的可以证明,请丁老师去调查。”  “调查什么?”丁秃爪子一挥手说,“买面包是光明正大的事,可你为什么行动那么鬼祟?”  “请问老师,我是怎么鬼祟的?”  “你哈着腰往前跑,整出个响动还蹲下……”  “报告老师,我闹肚子呀,肚子疼,我是捂着肚子跑的,跑着跑着疼了,就得蹲下。这怎么能说是鬼祟呢?”  同学们都笑了,发出了嗡嗡的议论声。  罗世诚这时又接着说道:“再说我就是鬼祟,还摆在大面上啊。丁老师可是躲在谁也看不见的黑旮旯里,探着脖子往外看哪,究竟是谁鬼祟这不是很清楚吗!”  这句话又把大家说笑了,议论声又起来了!  “住声!住声!”丁秃爪子扯着脖子叫喊着,等到大家声音一住,他又一指罗世诚喊道,‘你狡辩,你强词夺理,蛊惑人心!什么五分钟就回来了?五十分钟你也没回来。我来的时候你床上没人,要不我怎么能……“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报告老师,我闹肚子,上厕所去了,”  大家又都笑起来。  罗世诚又接着说:“可我想不到就离开那么大一会工夫,五分钟都不到,就有人钻进我被窝里来了。”  “胡说!”丁秃爪子吼道,“我在进你们屋以前先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这就用去五分钟,接着又悄悄地端开门……”  了秃爪子刚说到这,屋门外有谁喊了一声:“听啊!这才是真正的鬼祟行为呢,为人师长的怎么竟干这事呢?这是什么行为呀?”  又不知谁喊了一声:“特务!特务行为!”  这声呐喊使丁秃爪子的猴子脸刷一下红到脖根子,他腾一下跳到罗世诚睡的那张床上,举起了三个手指头的右手,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们这是对本主任的侮辱!我认为你们今天晚上的整个行动是有预谋的,是预先安排好的圈套,一个大圈套,本主任今晚说什么也要拆穿你们这圈套!”  “请问了老师,”罗世诚也跳到对面床上去,提高了嗓子喊道,“我们得使多么大的圈套才能把您这么大个主任套到学生这张床上来呢?”  “对呀!”学生们又喊起来,“请丁老师说说,是你自己钻学生的被窝,还是学生把你套进来的?那套在哪呢?拿出来咱们见识见识呀!”  罗世诚这时又对着学生喊起来:“同学们,丁老师说我们对他设了圈套,实际设圈套的正是他!他明明看着学生在快就寝的时候跑出校门去,既不讯问也不制止,却悄悄地钻到学生的被窝里来等着,这不是圈套吗?”  “是圈套!”学生们一齐喊起来,“真可耻,真卑鄙呀!”  这喊声不只响在屋里,还响在走廊里。走廊里已经站满了陆续从床上爬起来的学生。  丁秃爪子把那只完整的左手也举起来了,他挥动着双手喊着:“住口!住口!你们要造反哪?”  再没有人听他的了。不知学生中有谁领头喊起“通”来,于是那拉着长声的“通——通——通——”之声响满了整个宿舍大楼。  这“通”声在那时是盛行的,他的准确含意一下子还说不清楚。在反对、嘲弄、驱赶、叫倒好、使对方出丑时都可以使用。多用在群众场合,几十人,几百人,几千人一齐喊起“通”来,可以把讲演者赶下台去;可以使正在进行的会议无法进行;可以把戏台上的演员撵回后台,使戏没演完就落下大幕,它简直是一种不使用语言的口号,是一种特殊的战斗“武器”。  这“通”声一起,丁秃爪子任凭怎么蹦跳也无法制止了。  这时候那位上了年纪的舍监老师跑进来了,这个老头本来早已赶来,但他躲在外面墙角里不出来。他平时也恨透了这个秃爪子。他恨他恃强欺弱,到处伸手,竞然跑到他管辖的宿舍里为所欲为。今天学生可替他出气了,解恨了。但是事情总得有个收场啊。另外,他总也不露面将来一追究也不好办。于是他就在“通”声四起,事件发展到高潮的时候跑出来了。他装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好像是从多少里地外跑回来似的,一进屋就拉住了秃爪子的秃手,一边往外拉一边解劝地说:“先别跟他们吵了,到舍监室里休息休息,完了我协助你把事情调查清楚,走吧,走吧。”  丁秃爪子已经被学生“通”得走投无路,无计可施,制止、斥责、怒吼甚至叫骂已经失去作用,舍监老头这几句话无疑给他搭了个台阶,他可以平安地溜出去了。可他这种人从来不肯表露真情实感,弄虚作假已成本性。现在他的真心是恨不得一下子跑出这屋去,但是却又打肿脸充胖子,硬要表现出一股血战到底的英雄气概。他往后使劲坐坡,扭着身子不肯走。舍监老师拉一下走一步,推一推动一动。出了宿舍门,走的稍快了点,但也是半推半就地走出学生堆。  事情发生的第二天,丁秃爪子和以罗世诚为首的住宿学生代表都到校长孔庆繁那里告状。孔庆繁把舍监老师和罗世诚的班主任王一民都请来了。经大家一讲,除了丁秃爪子外,都一口同音说罗世诚是好学生。王一民是这样保证的,舍监老师也是这样肯定的,住宿学生代表调子更高,都把罗世诚说成是他们学习的楷模。  校长孔庆繁听完了两方面的情况后,表示:这事情闹得很大,牵扯到整个住宿学生,弄不好会出事儿,所以他本人不能妄加裁断。他让两方面都立即写份呈文,由他报请教育厅裁处。  老于世故的孔庆繁把人都打发走了以后,他并没有等那呈文,而是立刻就上了教育厅。原来他让丁秃爪子们写呈文,不过是一种计策。他知道丁秃爪子是教育厅副厅长懒川放到一中的一条狗,如果让他抢先到懒川那里一嘀咕,他再说什么也不好使了。而他平常也是把丁秃爪子看成眼中钉肉中刺的,恨不能一下子把他整出一中去。今天抓住这个事件怎能不抢先告他一状。  孔庆繁告状的结果是再也不准了秃爪子插手管住宿学生了。他虽然没有把丁秃爪子整走,却也算煞了一下那坏蛋的威风,出了一口问气,这就是一段往事……  在丁秃爪子和王一民谈话中间,那一长两短的紧急集合铃声已经响了。丁秃爪子在蹦跳着发泄了一顿对罗世诚的积愤以后,就站到王一民的面前说:“罗世诚既然是王先生的好学生,王先生一定到他家去过,请你把他家的地址告诉我。”  王一民摇摇头说:“他家我从来没去过,连住的方向都不知道。丁主任要查他的住处本来是很容易的,没必要另问别人。”  ‘你让我上哪查去?“  “上学生登记册上查去。”  “查过了。是假的!”丁秃爪子一敲桌子说,“这个坏蛋早就安下了坏心眼子,连家庭住处都不写真的,不但欺骗了校方而且欺骗了警方。昨天人家当天就按照他登记的地点去搜查,完全落空了。”  “那就问他本人吧。”王一民直视着丁秃爪子说,“丁主任不是说已经把他抓起来了吗2 他是在当局掌握之中啊,问什么不是方便得很吗。”  丁秃爪子一咬牙说:“这个坏蛋是头犟驴,一个字都不肯往出吐,人家问他啥都……”他忽然觉出说多了,忙一挥手说,“算了,不说这些了。反正人家警方是把查他家住址这事交给学校了,学校就交给你这班主任了。”  “我没地方查去。”  “你可以找那些和他要好的学生去问。”  “我不知道哪些学生和他要好。”王一民仍摇着头说,“我只是在课堂上、在学校里管管学生,下课后我还要去当家庭教师,还要养家糊口,因此学生中间的交往我一点都不了解。”  王一民把丁秃爪子顶得直翻眼珠子,他刚要发作,校役老冯急匆匆走进来了,他进门就对丁秃爪子说:“丁主任,老师和学生都集合好了,孔校长也来了,他请您快去。”  丁秃爪子忙问了一句:“玉旨副校长来没来?”  “还没来。”  丁秃爪子对老冯点点头,回过头来刚要对王一民张嘴,王一民却抢在前面说话了:“丁主任,我方才说的都是实情。不过我还是可以按照主任的吩咐,找些学生谈谈,尽可能找到他家的住处。”  “这就对了!”丁秃爪子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他竟高兴地用那只秃手拍了拍王一民的肩膀说,“王先生,遇事脑袋活动点,别总是那么硬邦邦的,书生气十足,你年轻轻的能吃一辈子粉笔面子呀!”  “丁主任这可说错了,”王一民也笑了笑说,“我还真想教一辈子书,这是我们王家祖传下来的,我这人也就够这么块材料。”说完他微微一点头,转身走出去了。  王一民心里很兴奋。一是从丁秃爪子口里知道自己的好学生罗世诚还活着,而且活得有骨气,和自己的估计完全一致,不愧是一个优秀的共青团员;二是竟然获得了公开到学生当中去调查罗世诚家庭情况的自由,不用再担心引起敌人的注意了。第34章    王一民和丁于先后来到操场上。这时学生早已集合好了。丁于一到,老校长孔庆繁就不耐烦地把手向讲坛上一挥说:“快讲吧,讲完好上课!”  丁于忙向周围瞥了一眼说:“玉旨副校长还没来,等不等了?”  “不用等了,方才他来电话,说晚一会儿来。”孔庆繁又挥挥手说,‘称快讲吧。“  丁于点点头就往讲坛上走。讲坛是用厚木板做的,丁于在往上走的时候脚下特别用劲,木板阶梯发出噔噔的响声。他企图用这响声增加下自己的分量和威力,造出一股紧张气氛,以张声势。  讲坛下是一片黄色的队伍。学生这时已被限令穿上统一制作的三个兜的黄色制服了。这是从博仪登基当上傀儡皇帝以后开始换的,大概因为他的老祖宗钦赐黄马褂赐惯了,到他这就让每个学生都穿上了一件黄衣服。  一中是个两级中学,从初中一年到高中三年,共六个年级,每个年级又有两班,总计十二个班学生,六百多人。那时六百多人的学校就是一座了不起的大学校了。都站到讲台下,黄澄澄的一大片。教师站在学生队伍前边,当时这些知识分子还可以随便穿衣服,长袍马褂,西服革履,爱穿什么就穿什么。  六百多人的集会,片量很大,可是没有扩音设备,讲话的人只能扯着嗓子喊。当时扩音器已发明出来,只是还没普及,一般机关学校都没有,全凭讲话人自己生成的那个肉嗓子喊,有多大嗓门发多大声音,最多在嘴前边套上一个铁喇叭筒子,把声音拢住,再发生一点共鸣,如此而已。  今天丁于没拿铁喇叭筒,他知道凭他那尖嗓门,一两千人的大会也没问题。这时他仰起脖子,尖声喊道:“同事们!同学们!昨天在北市场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反满抗日大案件,是无法无天的魔鬼共产党干的!我们学校也有参加的,其中领头去的已经被打死,还有被抓起来的,这些都是罪有应得的。根据当局已经掌握的情报和被抓去那坏蛋的供词看,还有一批漏网的不法分子,正怀着侥幸心理,装成好人一样,站在大家当中。我们不能让一条鱼腥了一锅汤,一定要把这害群之马抓出来!”  丁于讲完这段话,就转着猴眼珠子向学生队伍和教职员当中看了一圈。操场上静静的,没有一个人讲话,没有一点声音。  白楼前枝叶茂密的钻天杨上有小鸟在叫。  丁于咳嗽一声,咽了口唾沫,又接着喊道:“当局也知道昨天到北市场去的还有不少好人,有的是去市场闲逛,无意中碰上的;有的是不明真相被骗去的;有的是被胁迫着裹进去的。为了把好人坏人分开,现在我奉当局之命宣布:凡是昨天到北市场去过的同学——对,也包括教职员,都把手举起来!听着没有?举手!”  操场上仍是静悄悄的,没一个人讲话,也没一个人举手。;  “怎么?没听见吗?”丁于的尖嗓子提得更高了,大脖筋憋得比筷头子还粗,站在最后排的学生都能看见。“告诉你们,名单就在我兜里揣着……”他用残缺的右手叭叭拍着衣兜,“谁去谁没去,谁是好人谁是坏蛋,都分得清清楚楚。现在就是给个机会,识时务的趁早乖乖地把手举起来。好人一举手就更好了;坏人一举手也可以减轻罪过,说明有改悔投诚之意。这机会一错过,可就要加重处理了。我现在喊一二三,喊完就举手!”接着丁于就拉长了声音喊道,“一——二——三——举手!”  仍然是静悄悄地没一个人举手。  丁于忽然一跺脚,像拍惊堂木一样紧跟着嘶叫道:“不举手就不解散,都给我老老实实地站着!”  仍是没有一个人举手。  校长孔庆繁眉头一皱,心里骂道:“你小子也太专横了!我告诉你快讲完好上课,你现在连理都不理我就宣布不解散,你他妈仗着洋爸爸的势力,竟敢这样目无校长,我……”  正在孔庆繁自己思量,想要出来讲话的时候,忽然从学生队伍里发出来一种声音。是什么声音嗡嗡地响?开始很弱,转眼间就由弱转强,嗡嗡声变成一片轰鸣声,就像有两架飞机降落在操场上一样。钻天杨上的小鸟惊恐地飞起来,随着这轰鸣声飞上了九霄。  这声音是从哪发出来的?当你细心地观察一下的时候,就会发现学生的脸都憋得通红,鼻孔都张得很大,那声音就是从这发声的辅助器官里放出来的。熟悉当时学生生活的人都知道,这干法还有个名,就叫“开飞机”。它和前一章讲过的“通”声是起同样作用的,不过运用有别,巧妙不同罢了。  丁秃爪子开始还企图把这声音压回去。他像饿狼一样嗥叫着,从讲坛这边跑到那边,把完整的和残缺的手都挥动起来,双脚一齐往起蹦着跳着。如果这时候用电影摄影机把他拍下来,演的时候不放声音不加说明,观众一定会以为他脚下踩的是一块烧红的铁板。  孔庆繁一见这情景反倒不吱声了,他把双手往胸前一抱,看着那猴子在台上活蹦乱跳,真像抽口大烟那么过瘾。  丁秃爪子在台上蹦了一会儿,忽然一跺脚,从一米多高的台子上跳下去了。他是体育教员出身,腿脚还很灵活。脚一沾地,没等腰直起来就向学生队伍里冲去。  学生开飞机是有技巧的,有不少是老“驾驶员”了。当丁秃爪子往学生队伍里冲的时候,被冲那块的学生就都不嗡嗡了。他冲到哪里哪住声,而别处嗡嗡的更有劲儿,所以那声音一点也没降低。他在学生行列的空隙间只能看见眼前几个人。尽管他像条猎犬一样,东扎一头,西扎一头,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甚至也拿鼻子嗅,但是却一无所获。他气得喘着粗气,汗从头上淌下来,后背都溻湿了。他越生气脚步倒腾得越快,猎犬变成了疯狗,在学生队伍中钻来钻去……  嗡嗡的开飞机声仍在继续。  这时,玉旨一郎来了。他仍然穿着那件中国长衫,用一只手提着衣大襟,迈着大步向校长孔庆繁跟前走过去。他面色阴沉,双眉紧皱,脑门和大圆鼻子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站在孔庆繁面前,听孔庆繁说着,时而皱皱眉头,时而又说些什么……  这时,忽然从学生队列中发出一阵哈哈的大笑声,这笑声冲淡了“开飞机”声,嗡嗡声渐渐地停住了,所有的人都向发出笑声的地方望去……  原来那个到处乱钻的丁秃爪子一头栽倒在地下了!因为他跑得快,在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所以跌得特别重,是一个实实惠惠的“狗抢屎”。等他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衣服和脸上都沾满了土,他的脸原本就凸凹不平,这回凡是凸出的部分——脑门、鼻子头、颧骨都蹭没皮了,血从鼻孔里流出来,他忙用手一擦,血和泥混在一起,慢个满脸花,猴脸变成了鬼脸。  从他栽倒时学生就要笑,但都努力憋着,憋呀憋,这时憋到时候了,于是骤然间爆发了一阵大笑。笑是有传染性的,尤其在这些小青年当中,一笑开了头简直就像河水决堤一样,想堵都不好堵了。  丁秃爪子顾不上脸破血流浑身疼了。他心里清楚,自己是被什么东西绊倒的,他忙向跌倒的地方看,地下光光溜溜的,连根小棍都找不到,只有一只溜光锃亮的尖皮鞋从学生队伍中横伸出来。如今尖皮鞋的后跟落在地下,尖头翘起来,左右摇晃着,好像有意告诉丁秃爪子说:“你不用找了,绊倒你的东西在这呢!”  这简直是一种明目张胆的挑衅。丁秃爪子直觉气往上撞,血往上涌,他急忙顺着皮鞋脚往上一看,只见一张黑而扁的大脸正对着他看。这张脸的特点是上边窄下边宽,如果这是个人工做的假人的话,一定会有人说这张脸给安倒了。这张脸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即人家都在大笑,他却没有笑模样。只有当丁秃爪子那双冒着怒火的眼睛和他的眼睛碰到一块的时候,他才一呲牙,皮笑肉不笑地咧了一下嘴。在这同时,他竟做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动作。他一抬手,把头上的黄呢子学生制帽拽下来,然后抬起横伸出去的那只皮鞋脚,用制帽帽顶擦上皮鞋了。他这一擦丁秃爪子才看清,原来那皮鞋帮上踩了一个脚印子。这顶制帽擦皮鞋还真好使,来回两下就擦得锃亮。原来那帽顶子早已破了,是又垫了一块黄呢子,用缝纫机左一道右一道轧上的。如今这黄呢子已经变成了“黑呢子”,皮鞋油在那上面放着亮光。这玩艺有好多用处:顶在头上当帽子,放在脚上擦皮鞋,垫在臀部当小垫……当时在哈尔滨戴这样帽子的学生还不是个别的,形成了一种流派。他穿的制服一年一换,这顶帽子可经久不变,越破越说明资格老,不好惹,谁碰上都得让三分。  如今丁秃爪子碰上的这个主儿更是与众不同,他竟敢目中无人,伸脚抬腿擦皮鞋,公然挑衅。丁秃爪子横瞪两只眼,暗暗咬了咬牙根,不得不把那准备抓这个学生衣领子的秃手缩回去。他这时脸上是什么表情,脸色是红是白是紫是青谁也看不出来,那满脸的血污倒变成了一块遮羞布,盖住了他的真面目。  丁秃爪子为什么没敢伸手呢?原来他认识这个学生。他姓李,是滨江警备司令部司令官、陆军中将李天福的老儿子。李天福原来也是张作霖的绿林弟兄,后被派来镇守滨江,又和黑龙江省督军吴俊升吴大舌头拜了把子,在北满一带形成了一股势力。“九一八”事变以后,马占山发动江桥抗战的时候,他也率部抵抗了一下,可是不久就投降日寇,成了卖国求荣的铁杆汉奸。因为他投降时带来一支队伍,社会上又有些势力,所以日本人表面上还捧着他。他倚仗日寇势力,更是无恶不作。他有三个儿子,平常都很娇纵,但娇纵得最厉害的是这个小儿子。他说他这小儿子幼有福相,长有大志,能文能武,英勇善战。这最后四个字是怎么来的呢?原来他这小儿子从小就好打群架,仗着他家有钱有势,领着一伙小喽啰,把家门附近的小孩都打服了,接着又“远征”,今天攻打白毛子,明天攻打回回营,有时候还抓回几个朝鲜族小孩当俘虏,就这样从小学打到中学,从初中打到高中,打出了个外号,叫横面虎李三太(他本名叫李显宗,李三太的名是从《三侠剑》上黄三大那里来的)。他自己对“横面”二字并没有什么反感,因为他爸爸说他“幼有福相”,主要就是指这张扁脸说的。却嫌那“虎”字不好听,就改成了“侠”字。于是人们当他面就管他叫“横面侠”,背后还是把侠字去掉,换上“虎”字。因为这“虎”字颇能代表他的特点,平常他不分好坏人,只要是惹着他,碰着他,妨碍着他,他就要有所表示,轻的给点颜色看,重的就动手打,有时是单枪匹马,有时是群起而攻之,反正不获全胜,决不罢休。  今天,他一听这个丁秃爪子竟要叫大家都站在操场里不许散,他的气就开始住上冲了。他本想一举手站出来,说自己上北市场去了,看了秃爪子敢把他怎么样?但他觉得那样于反倒给丁秃爪子台阶下了,弄不好还变成顺着他干了,自己这一世英名岂不要付之东流?所以他就没动,后来学生们开起“飞机”来,他还觉着不大解渴,一直到丁秃爪子蹦下台来,他才来了精神。他多么盼望这个小猴子能快点蹦到他面前哪!好了!他过来了!就在丁秃爪子钻到他身旁的时候,出其不意,他竟猛把脚往出一伸,于是那“狗抢屎”的动作就发生了。这伸脚下绊本是他的第一招,并没使他满足,他盼了秃爪子伸手,那就可以来个过瘾的了。可是丁秃爪子看着他那大扁脸,想着那横面虎的厉害,竟不敢上前了。岂但不敢上前,在他抬脚擦皮鞋的时候,丁秃爪子竟身不由己地往后又退了两步,这一来使那横面虎也哈哈笑起来。  正这时,老校长孔庆繁登上讲坛。他扯起嘶哑的嗓子喊叫道:“同学诸君,请你们静一静,静一静!”  嗡嗡声在这以前就被笑声代替了,这时笑声也渐渐止住了。  丁秃爪子乘这机会从学生的行列里钻出来。他本来已经被学生捉弄得狼狈不堪,一副猴脸也已破了相,照一般人来讲,就应该找个地方躲起来,何况脸上还有伤要治呢。但他可不,他一直奔玉旨一郎走去了。  玉旨一郎看他走过来,那已经蹙起的双眉皱得更紧了,还没等丁秃爪子说话,他就向他挥着手说:“丁主任,请你自觉地维护一下师道尊严,快去洗洗脸,换件衣服,找个地方上点药吧。”  丁秃爪子先是一愣神,接着嘴唇抖动了几下,大概他还想说几句什么,但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说了声:“哈依!”用日文答应了个“是”字,就乖乖地转身走进了大白楼。  这时讲台上的孔庆繁开始说上了。他说得很短,因为在这里高声喊叫,他没有丁秃爪子那股精神头和积极性,所以只能长话短说了。他主要也是让昨天去过北市场的都要自动报名,不过方式变了,不是在这大操场上,而是让回到课堂上,向班主任报名,由班主任送交训育主任。  散会了,学生和教职员都往大楼里走。王一民也随着人流往前走,刚走了几步,忽听背后有人轻声地招呼他:“王一民老师,请你等一下。”  王一民回身一看,原来是玉旨一郎正向他点着头。他站下了。  玉旨一郎走到他身边,把手向已经走空了的操场上一指说:“到那边去谈谈吧。”  王一民点点头随着他向操场走去。  从上一次玉旨一郎提出要交王一民这个“中国朋友”,被王一民纠正了“中国”二字以后,他们还没有再单独谈过话。但是王一民对玉旨一郎的分析研究却没有停止过,越研究越感到这个日本人难以理解,用一般的“侵略者”、“帝国主义分子”这些概念来套这个日本人竟怎么也套不进去。那么他究竟是什么人呢?如果他不是日酋玉旨雄一的亲侄子的话,甚至可以得出“为人正派”的结论来。但现在他是从那么一个侵略成性的家族里走出来的,就不能不令人怀疑他戴的是假面具了。究竟是真面目还是假面具,究竟是人还是鬼?王一民一直在认真观察着,思考着。  现在他找王一民谈话,王一民当然能猜到是为什么了。果然,玉旨一郎张口就问道:“王老师,罗世诚是你那一班的学生吧?”  “嗯。”王一民点点头说。  “他在昨天的市场事件中被捕了。”  “我知道了。方才了主任已经找我谈过了。”  “嗅?他谈什么?”  “他问我罗世诚家住在什么地方?”王一民马上又有意地跟了一句说,“他还告诉我罗世诚被捕后什么也不肯说,连家的地址都不告诉。”  “哦?他都告诉你了?”玉旨一郎眨了眨眼睛,又点点头说,“丁说的是真的,你这个学生大有文天祥的气概。”  王一民没有吱声。他静静地看着玉旨一郎。  玉旨一郎又问道:“他学习怎么样?”  王一民稍微想了一下说:“学习很好。尤其是文学,全班属第一,将来是很有造就的。”  玉旨一郎没有吱声,他静静地看着王一民。  王一民这时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又看看玉旨一郎,然后郑重地说道:“副校长,我们学校是造就人才的地方。您自己也说过,您是继承先人遗志,研究教育学的。您当然会理解我们当教师的最大的乐趣是什么了?”  玉旨一郎点点头说,“得天下之英才而育之也。”  “对,而英才是不容易得到的,在这一点上,我们都应该当伯乐。”  “我赞成你的看法。”  “可是现在……”王一民低下头说,“这千里马将要‘骄死于槽极之间’了!”  玉旨一郎也低下了头。  王一民心里真的激动起来,他仿佛看见满身血污的罗世诚就站在他的眼前,他眼睛湿润地仰起头来说:“副校长,作为一个教师,我不能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学生受到死亡的威胁而置之不顾。我现在正式请求您能运用您的影响,设法营救或者保释我们的学生罗世诚出狱。”  玉旨一郎也仰起头来看着王一民,半天,他长出了一口气说:“我已经试验过了!如果他的事情再轻一点的话,是有可能的。可惜……”玉旨一郎摇了摇头。  “您的意思是他的问题很严重?”  “可以这样说吧。”玉旨一郎点着头说,“经过在场活着的警察证实,他至少亲手杀死了三个警察。抓住他以后,又从他兜里翻出一卷子共产党的传单。警方认为:这些事实已经充分证明他是一个共产党,而且用他们的话来说,还是个最‘凶恶’的。警方说在这次事件中,死伤的人很多,抓住的却很少。真正能确认为共产党的,到现在为止还只有他这么一个,所以……”他摊开两只手,又摇了摇头。  王一民越听心情越沉重。他从玉旨一郎的表情中,感觉到他讲的情况是真实的,可信的。情况越真实问题越严重!敌人怎么会让一个接连杀死他们三个同类的共产党活着走出牢狱的铁门呢?亲爱的学生,亲爱的战友,你还那么年轻,你活着可以为人民做多少事情啊!可我怎么办呢……他心里一阵痛苦地翻腾,猛然间,那浴人监牢搭救罗世诚的想法又从心头升起来,这想法一出来就特别强烈,使他的心都跳起来。他忙稳了稳神,对玉旨一郎说:“关于罗世诚和共党的关系我一无所知,也做不出任何判断。我和他没有任何私人交往,他的家庭情况,以及住址,我都不知道。我所了解的只是他在课堂上读书方面的表现,这无疑是优秀的。所以,不管他问题多么严重,他也是我心爱的学生。哪怕因此受到株连,我也不会改变这个态度。您是研究教育的,您当然知道我们东方人的传统道德观念,知道我们的祖先是怎样对待师生关系的。”  “我知道。”玉旨一郎郑重地点着头说,“一入门墙终身弟子。”  “所以当我从您这里知道他的问题是这样严重以后,我心里是非常难过的,我知道他已经不可能再回到课堂上听我讲课了,而且很可能也不久于人世了。我们师生一场,能不见一面就永别了吗?所以我想打听一下他现在关押在什么地方?我能否见他一面?如果您在这方面能帮助我的话,我将非常感激!”  玉旨一郎的头低下去了。隔了一会儿,才又抬起头说,“我试试看吧。他现在还关在警察厅特务科的特别看守室里,就是警察厅那大白楼的地下室,进那里去是很不容易的。你让我想想办法,一两天内答复你吧。”说到这里他看了一下手表说,“现在你跟我一同去做一件事情吧。”  王一民一听心里一动,忙问:“什么事情?”  “罗世诚的家还没有找到。警方听说他在我们学校住宿,就要派人来搜查他的东西。我一向主张在学校这个神圣的地方,应该尽量避免外界的惊扰,尤其不应该让那些挎刀拿枪的人到这里横冲直撞,那会使学生念不好书,而且也是对神圣的教育事业的一种亵读,所以我就提出由我亲自领人搜查,这才把他们挡住了。昨天晚上,我已经让训育处把他住的宿舍封上。现在,我们一同去检查一下。这一方面是你这个班主任应尽的责任,另一方面见物如见故人,这也是对你的一种宽慰吧。”  这正是王一民求之不得的事情,他尽量抑制住内心的激动,马上表示说,他还要回班级去安排一下,然后就去。  玉旨一郎同意了。两人约定二十分钟后到罗世诚的宿舍会齐。  王一民在这二十分钟内除去办了一件例行公事——让昨天去北市场的学生报名(当然没有一个报名的)之外,还悄悄地把治红伤的药交给了肖光义,让他快给受伤的团小组长刘智先送去。第35章    王一民到罗世诚宿舍的时候,玉旨一郎和合监老师已经等在那里了。舍监老师把罗世诚的床铺指明以后就退了出去。玉旨一郎对王一民说:“开始吧。”  王一民点点头,就动起手来。  罗世诚的东西很简单,除了盥洗用具和几双鞋之外,还有两大件:一卷铺盖和一个旧柳条包。柳条包是特大号的,当时寄宿学生每人都有一个,就像有谁规定这是学生的必备品一样。实际是因为它价格便宜,装东西又多,抗挤又抗压,抗摔又抗碰,因此就人人自备了。  玉旨一郎和王一民把罗世诚的大柳条包从床底下拽出来,揭开盖,只见里面装着半旧的棉衣、大耳朵狗皮帽子和秋衣秋裤等乱七八糟的衣物。棉衣都还没有拆洗,散发出一股霉气味。除此之外就是一些长短不齐、厚薄不等的书籍。刊物和笔记本。两个人边看边翻。王一民翻的时候动作不快,有些慢腾腾的样子,但他那整个头脑可在紧张地活动着,眼睛也迅疾地闪动着。他不但要注意柳条包内的全部东西,还要注意玉旨一郎翻看的每一件,而自己手中的也不能漏过。这时玉旨一郎正在检查一本白皮的笔记本,它已经破旧不堪了,但他看得很上心。是记什么的本子呢?他为什么对这个本子感兴趣呢?王一民心里一边嘀咕着,一边向柳条包里搜寻着。忽然,他发现有几封用回头针别在一块的信,拿起来一看,共是四封,头三封都是写的学校的地址,只有后面一封地址变了,上面写着:“哈尔滨市抚顺街地德里一四八号”。下面的寄信地址是汤原县隔界河。“王一民一看”地德里“三个字心里就明白了。地德里又名大地包,是中国人聚居的贫民区。这十有八九就是罗世诚家的住址。而下边的寄信地址又是汤原县隔界河,这个地方已经成了有名的抗日游击区,抗日英雄夏云天的游击队经常在那里出没,最近还上过报纸。王一民一联想到这两点,立刻就感到这封信的分量了。能够获得罗世诚家里的地点当然是可喜的事,这就可以和他的家联系上了。但是在没有通知他家做好应变准备之前,无论如何不能让敌人得到这地址呀。现在玉旨一郎就站在对面,他是”领着“自己来”搜查“的,谁知道他得到地址后会采取什么行动呢?不行,不能让他看见,要悄悄地藏起来,但他和自己站的距离这么近,自己的一举一动,他几乎不用动弹,只凭目力的余光就能捕捉到,怎么办……正在王一民想主意的时候,玉旨一郎说话了,他把那白色的笔记本往王一民面前一伸,微笑着说:”王老师,你这学生的字迹太草,我看不大清楚。你这个老师一定熟悉学生的字体,你看看吧。“说完他又笑了笑,笑得既含蓄又有些神秘。  王一民把手里的四封信轻轻地合在一块儿,也微笑着接过笔记本。当他刚要把笔记本压在信上的时候,玉旨一郎的手伸过来了,他仍然那样笑着说:“是信吗?”嘴里说着,手已经捏住别信的回头针了。  王一民心里一惊,忙也微笑着说:“是几封信,大概是他的同学写来的。”  “哦,我看看。”玉旨一郎捏着信封往跟前拉。  王一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任何办法都不好使了,便撒开了手。  玉旨一郎翻看着四封信。  王一民翻看着笔记本。但笔记本上写的是什么他都视而不见了。他装着看笔记本,实际却把所有感官能力都运用起来,努力捕捉站在他对面这个日本人的动作上了。他感觉到玉旨一郎在翻看那四封信皮,又在一封信皮上停了一下,他断定不了那是不是最下边那一封,因为玉旨一郎翻看了不止一次。正在他琢磨不定的时候,玉旨一郎把几封信又都递回来了,他还是那样笑着说:“你说得对,从笔迹上看是中学生写的。”  王一民笑着点点头接过来了,他猜不透玉旨一郎的话是真是假?他也断不定那个“大地包”的地址是否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个难解的题,只好先放下了。  王一民没有把那几封信扔回柳条包里,他把它压在笔记本下,认真地翻看起笔记本来。  玉旨一郎又在柳条包里翻了翻,翻出一本毛边书来,他看了两页,忽然向王一民一举说:“王老师,这书你看过吗?”  王一民一看原来是一本蒋光慈的短篇小说集鹏绿江上》。这书现在正在进步青年中悄悄地传看,是被认为“红皮书”的那种禁书,王一民当然看过。书中第一个短篇就是鹏绿江上》,写的是朝鲜革命党人李孟汉的爱人金云姑娘被日本帝国主义者囚死,以及他们的恋爱故事。鸭绿江上是他俩离别的地方,写得很悲壮。小说结尾指出在沦为日本帝国主义殖民地的地方,只有起来革命才有出路。这篇作品在青年中所起的作用是很大的,好多青年就是在这类革命文艺书刊的影响下起来革命的。  王一民一看是这本书,心不由得也跳了一下,不过他马上就平静下来了。他觉得在敌人眼里的罗世诚,早已是个革命党了,有这书没这书都无关紧要。所以他就对玉旨一郎淡然一笑说:“没看过。”  玉旨一郎又含蓄而又神秘地笑了笑说:“我刚看了两页,觉得有点意思。我再接着看看……”他又指了指柳条包说,“这些你多偏劳吧。”  王一民把手往对面床上一指说,“您躺在床上看吧。”又指指柳条包说,“这些就交给我吧。”  玉旨一郎又那样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走到对面床前,斜倚在行李上看起来。  王一民忙又看起那笔记本。因为那上已经有些东西引起他的注意。他集中全力往下看,越看心情越紧张,精神越激动,这简直像一颗炸弹一样,随时都会爆炸伤人哪!  笔记本上的字迹并不太潦草,它像日记又不是日记,是一种随感录和杂记之类的东西。如其中有一则写着:我们在学校里总唱:“天地内有了新满洲,新满洲便是新天地。”这“新天地”在哪里?今天我终于找到了!我和刘智先、肖光义三个人抱在一起欢跳,我们一口气跑到松花江边上,江水还像往日那样滔滔地流着,可是我却觉着今天它总在我耳边唱着:“起来!不愿意做XX的人们!……”  这则短文写得并不长,表面上也没说什么事情,只是一种感情的抒发和记述罢了。但是稍一分析,就会感到里面包含着多么重要的政治内容。王一民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个刘智先就是现在负伤的团小组长,这上写的一定是刘智先领着罗世诚、肖光义举行完人团宣誓以后的情景了。  在这则短文下边又记着他和刘智先、肖光义三个人结成了比亲兄弟还亲的友谊,他们没有拈香磕头,结成拜把子兄张,但是心却贴在一起了。今后他们要经常在一起“玩儿”,在“玩”字下边还画了一个着重号,下面就接连着记他们在一起“玩‘的情况,多数是他和肖光义在一起,时间大半是在晚上,地点飘忽不定。后边还出现了刘勃和几个进步同学的名字,他对刘勃非常崇敬,把他竟比成了”一盏夜空中的明灯“,表示要学习他,追随他,拿他做榜样。最后竟把刘勃在许公路的住处也写上了。这地方王一民没有去过,也不知道,但他估计这一定是团省委机关所在地了。他想到这里,登时急出一身冷汗来。他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个小本落在敌人手中,拼死也要保住它!自己的死活存亡只关系一个人的事,但是这个小本却关联着多少同志,甚至是整个团组织的安全哪!罗世诚啊罗世诚,你什么都好,只是太粗心了,为什么要把这些有关组织机密的事往本子上记7 这是组织纪律所不能允许的啊!  王一民稳了一下异常激动的心神,瞥了一眼玉旨一郎,见他还斜倚在床上看书,好像看得很人迷。方才他看这个笔记本时也是很人迷的。很明显,笔记本上的字迹并不像他所说的那么潦草难认,以他的汉文水平是完全可以准确无误收入眼底的。但是他却含着神秘的微笑交给自己了,是什么意思呢?……唉!不管什么意思,自己一定要把小本拿走,还有那封信。如果万一被玉旨一郎捉住,就先把他打倒;如果这是他有意放下的钓饵,自己也宁愿上钩。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东西带出去,处理掉。以后就是粉身碎骨,也问心无愧了。最后,他决定现在先不往兜里揣,等搜查到最后阶段时再找机会。  王一民伏身在柳条包里,就势把那封要拿走的信从回头针中抽出来,塞到一件棉袄兜里。又把那个小本插到柳条包的一个角落里。然后就动手去搜索其他东西。这回他动作敏捷起来了,先挑那些留有字迹的笔记本看,其中有两本报纸摘录,摘录的内容和刘勃在联席会上读的剪报差不多,都是敌人失败的记录,大概也是从刘勃那里学来的,王一民把这两本笔记也放到那个小本旁边……王一民忙得满头大汗,就在他快要翻完的时候,玉旨一郎走过来了,他举着那本《鸭绿江上》,竟然微笑着对王一民说,‘写得很有意思,我要拿回去看看。看完后再转给你,你还可以留下做个纪念。“  王一民没说要也没说不要,只是点点头说:“谢谢您。”  玉旨一郎把书揣进兜里,指着柳条包说:“怎么样?完了没有?”  “马上就完。”王一民擦擦头上的汗说。  玉旨一郎直看着王一民说:“有什么应该单独拿出来交上去的东西吗?”  王一民微笑着摇摇头说:“我没有发现。”  “好吧。”玉旨一郎又那么含蓄地笑笑说,“那就全拿走吧。我去招呼校役,你把没看完的再看一看。”说完不等王一民回答就微笑着走出去了。  王一民顾不上分析他为什么要亲自去找校役,是留给自己一个机会?还是有什么别的意图?他按自己已经想好的计划,迅速地把那封写有大地包地址的信从棉袄兜里拽出来,又抓起那个小本,把信一叠,夹在里面,敏捷地装进了衣兜。然后他又伏下身,探头往罗世诚床下看,床下地板上有一条二指宽的裂缝,裂缝里黑乎乎的,他忙把手指探进去试了试,里边是空的。这个地板缝是他在拽柳条包时看到的,这时用上了。他忙把可能被敌人看出问题的两本笔记和报纸摘录等都塞了进去。他准备告诉肖光义,让他设法拿走。他用尽可能快的速度做完了这些事情。等到玉旨一郎领着校役老冯进来的时候,他已经擦于了头上的汗水,掸净了身上的尘土,静静地等在那里了。第36章    从北市场传出第一响枪声起,到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止,时间未出二十四小时,葛明礼却真像度日如年哪!他本来自以为是在平坦的大道上走着步步高升的路,谁知大地忽然颤抖起来,一霎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刮得他蒙头转向,六神无主。他平时自以为是庞然大物,这时却像裹在巨浪中的一块鹅卵石,一会儿被飞浪卷起抛向海滩;一会儿又被惊涛吸走沉人海底,他完全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了。等在他前边的是手持招魂牌的小鬼?还是高擎喜报牌的天神?他本想舒舒服服地过上一个星期天,在那金屋藏娇的地方吃上一顿生鱼,痛饮一场黄浆……谁承想一场狂风把他卷到那血淋淋的生死场上。这狂风又是共产党刮起来的!冤家对头竟公然打起了反满抗日的大红旗,在他赖以发迹的北市场上闹腾起来了!他恨不能一下子扑上去,把他们抓在手里,扯碎,嚼烂,咽到肚子里,以解心头之恨。但是他和他的喽啰们在这场风暴中竟然显得那样无济于事。从四处跑来的警察,虽然为数不少,却是一盘散沙,他喊破了嗓子也聚集不起一支队伍。而往出冲杀的共产党却像一群下山的猛虎,出水的蚊龙,谁挡住他们的去路谁就人头落地,谁靠近他们身旁谁就魂飞魄散。子弹在葛明礼的耳边飞,鲜血往葛明礼的身上喷。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冲天大炮,好险没把葛明礼送上九霄。他在血雨腥风中挣扎着,奔跑着……眼睁睁看着那个打倒秦德林的神秘的人在战场上纵横驰骋,却一点也奈何他不得。最后只捉到了一个小小的共产党。但是就连这么一个黄嘴丫于未褪的小共产党他也对付不了,从抓来拷问到天快黑,竟连一个字口供也没记下来,这还了得!他这堂堂特务科长岂不成了废物!  天黑的时候他咬牙切齿地领着特务打手们向这个小共产党发起总攻。就像一群饿狼围着一条受伤的猛虎在嗥叫,就像一群疯狗围着一条铁打的硬汉在狂吠。这硬汉就是英雄的共青团员罗世诚!  敌人在折磨着罗世诚;罗世诚也在折磨着敌人!  敌人折磨罗世诚是用看得见的酷刑;罗世诚折磨敌人是用看不见的意志力量!  敌人想从罗世诚口中得到的东西一点也没得到。从日落西山一直闹腾到又日出东方,仅仅从学生证上知道他是一中高二年级的学生,名叫罗世诚,如此而已,再多一点的情况也不知道了。这怎么能不让葛明礼暴跳如雷,心急火燎,他几次推开喽啰,亲自动手,恨不能把那小共产党撕成碎片。但是不行啊!凡致命的地方他都不敢下手。只抓住这么一个证据确凿的小共产党,整死了怎么交账?真是既是毒瘤又是珍宝,既要狠打又要小心。最后他真想给罗世诚跪下。如果罗世诚能说出一点共产党的真情实况,让他三拜九叩,高喊几声罗爷爷,他也心甘情愿。  一直到早晨八点钟他仍一无所得。  八点,警察厅长把他叫去刺了一顿。九点,厅长又和他共同站在主席顾问官玉旨雄一面前听训。  葛明礼第一次看见这个铁青脸的日本小老头发这么大火,往日那慢条斯理,温文尔雅的绅士风度,像被这场共产党刮起的风暴席卷而去一样,竟一点踪影也不见了。他脱去了中国长衫,只穿一件透笼背心,小眼睛瞪得溜圆贼亮,黑胡于撅得像猪鬃狼毫,他拍桌子,端地板,一个高蹦有三尺高,他骂葛明礼骂得口沫飞溅,最后竟拿起儒家的武器,骂起四字一句的文言来,他骂葛明礼手下的特务都是“鸡零狗碎,虾兵蟹将,附赘悬疣,狗苟蝇营的乌合之众”。他骂葛明礼是“衣架饭囊,尸位素餐,厚颜无耻,脑满肠肥,狗彘不如的‘八嘎呀路”’!;  对这些文绉绉的骂人话,葛明礼听得糊糊涂涂,似懂非懂。但对最后“狗彘不如”四个字他却自以为全懂了,因为“彘‘发Zhi 的音,他听起来像”屎“宇。所以当玉旨雄一方一住嘴的时候,他马上抬起头来,挺胸凹肚地说:”阁下的金玉良言,卑职听了非常入耳,卑职是狗屎不如,不如狗屎……“  暴怒的玉旨雄一听了真是哭笑不得,他一挥手嘟哝了一句:“我简直是对牛弹琴了!”接着他指着葛明礼说,“你连你们祖先的语言都没学明白。‘彘’就是猪,四条腿的猪,是一种吃饱喝足就随地便溺的不洁之物,‘狗彘不如’就是狗猪不如的意思。”  “卑职这回完全明白了!”葛明礼又一挺胸说,“卑职以后决不做狗猪不如的警察官,卑职一定……”葛明礼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他发现又说得不大对劲了。  玉旨雄一也没有容他再说下去,他紧皱着眉头向他们提出最后的要求:一定要抓住北市场这宗大案,从中摸到共产党的首脑机关——满洲省委。目前要从抓到手的那个小共产党身上查出线索,牵动全局。他表示不相信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青年会那样誓死不二。他不赞成再动酷刑,强调一定要让他活下去。他指出:在没把他头脑里隐藏的机密挖出以前就让他死去将是一个最大的失败,最大的失职!他说只要他还喘气就有希望,要抓住这个希望多想办法。最后他表示他将要亲自参加审问这个小青年,他要想法寻找到一把打开这个人心灵的钥匙。  葛明礼从玉旨雄一那里回到特务科的时候,时钟刚敲过十响,他屁股往沙发上一坐,直觉腰酸腿疼,头昏眼花,嗓子冒烟,心头冒火,他真想坐上小汽车,一溜烟地开到北市场三十七号筠翠仙的下处,往那柔软的沙发床上一躺,让那小美人儿躺在对面,两人当中摆上太谷烟灯、泰州斗、张伴签子、象牙枪,配上那乌光闪亮的梨木盘子、抽大烟零件。在太谷灯跳抖的红光映照下,看着她那纤细的小手,从珐琅盒子里挖出一块真正清水烟膏,灵巧地烧成滚圆泡儿,上在斗上。这时烟枪从她那小嘴里(实际她嘴并不小)移到自己口中,对准火头,小手一拨拉,白烟人口,青烟出鼻,使自己在烟云线绕中腾云驾雾……这本来是转眼之间就可以办到的事情,但现在却是可想而不可即了。他连一会儿也不能离开这里呀!他脑子里还塞着一团理不出头绪的乱麻:北市场事件,共产党首脑机关,接连几次的案子,眼前这小共产党的顽抗……而在这些难题之中,还不断闪现出一个神秘的人。这个人是那么强而有力,神出鬼没,无怪在纪念碑事件以后,秦德林哭丧着脸说:要给这个人一个“血滴子”那样的牛皮口袋,他们的脑袋就都会让他给拎走。现在他一想到这个人真感到有些不寒而栗,在北市场的遭遇战中,自己几乎丧命在他的枪口之下。后来跑回三十七号下处一看,连他那宝贝心尖彼翠仙也受到了这个人的严重威胁。一想到这里,那使他难堪的场面又出现在眼前……  当他领着秦德林等一帮特务跑回三十七号那红漆大门前的时候,双门还紧闭着,往日这门只要他一敲就应声打开了,今天却敲疼了手也没人答应。他在惊疑中猛一转身,独自一人进了对门的小茶馆。这儿的“伙计”本来早已看见他们来了,但是不敢出来。原来这个小茶馆正像王一民估计的那样,是葛明礼专门为监视筠翠仙而设下的暗哨。只要有可疑的男人从这红漆大门里出人,茶馆的小“特务”就得向葛明礼报告。葛明礼一跨进小茶馆,化身为小伙计的小特务早已在门旁躬身相候了。他一看茶座里空无一人,就劈头问道:“有情况吗?”‘“没有。”小特务应声答道,“从枪声一响,葛爷一出大门,小的就寸步不离地站在窗前,眼盯盯看着公馆,连眼珠都没错地方,门关上就再没开过,没人进也没人出。”  “院里有过什么响动吗?”  “没有。”  葛明礼眼珠一转,又厉声问了一句:“你说的都是实情?”  “错了一句,小的自己扛行李进巴篱子。”  葛明礼一甩手走出了茶馆。秦德林等忙迎上来。葛明礼往街两旁看了看,这时戒严已经开始,小巷里家家闭户,户户关门,整条街上空荡荡地没一个行人,葛明礼手往红漆大门前一指,命令道:“跳墙进去开门,不许出响动,我不张嘴谁也不许开腔!”  特务们立即开始行动,人搭人翻过了墙头,红漆大门旁的小角门无声地打开了。葛明礼从屁股后面拨出手枪,一步迈进小门,快速而无声地直向西边客厅走去,跟在后边的特务们插上了角门,一看葛明礼的样子,也都掏出手枪,蹑手蹑脚地跟踪而行。  葛明礼来到内客厅前,冷丁站住了,他的眼睛紧盯着窗户,大红窗帘从里边遮得严严实实,连一点缝都不透。光天化日之下关什么窗帘?早已在他心中升起的疑团顿时扩大了:莫非这小贱人趁着街上一片混乱,情知我不能马上抽身就混水摸进来一条鱼,让老子当干鳖!醋海的波澜一经掀起,会使最精明的人都失去理性的判断,何况这个葛明礼。这时,他直觉脑袋轰一下,就像谁在那厚脸上猛揍了一拳一样,大白脸刷地变成了紫茄子。他回头向身后的特务们急扫了一眼,特务们都吓得浑身一抖。葛明礼两眼放出冷森森的寒光,这寒光只有他在杀人的时候才出现,莫非今天他又要……特务们不由得都往后退了一步。  葛明礼又一扭脸,两步蹦到内客厅门前,伸手去推房门,房门纹丝不动。他几乎没假思索地抬起皮鞋脚就向门上端去,连踹三脚,一脚比一脚重,门咔嚓一声被端开了。葛明礼端起枪一头冲了进去,特务们也紧跟着蹿进屋里。  屋里黑乎乎的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葛明礼忙向窗户旁边一靠,哗的声拉开窗帘,阳光从大玻璃窗外照进来,屋里登时通明雪亮。他向四周扫了一眼,静悄悄,一个人影没有,红漆圆桌上的生鱼还原样没动地摆在那里……嗯?不对,哪来这么浓烈的香气?香得刺鼻子,往日这屋也有脂粉香,可没有今天……他忽然发现梳妆台上的化妆瓶子东倒西歪,有几瓶还摔落在地毯上,其中一大瓶花露水敞着口侧歪在台角旁,绿色的地毯被浸湿了一片。葛明礼心中一动,莫不是小贱人和奸夫在忙乱当中,往梳妆台底下钻碰的?这梳妆台很大,下面藏两个人绰绰有余,比王三公子和苏三藏身的关王庙神座下边宽绰多了。一想到这里,葛明礼觉得头发都发麻。他一哈腰冲到梳妆台前,一手端枪一手拉开那绣着张敞画眉的软帘,往里一看,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女鞋,真是古今中外,应有尽有,就是没有他要抓的成对活人。他直起腰来又扑到衣柜前,猛一伸手拉开了衣柜门,衣柜里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女人衣服,就像服装店存衣待取的柜橱一样花花。葛明礼伸手一划拉,没有发现什么,便一转身,对着直呆呆站在门旁的特务们一挥手,厉声吼道:“给我搜!”  特务们呼啦一下分开,猫着腰往屋中四处扑去……  就在这时,猛然传出一个女人的凄厉尖叫声:“葛爷!”  这声听来使人战栗的嘶叫,就像定身法的咒语一样灵验,特务们刷一下都站住了,惊讶地向四处张望,骤然间谁也没听清这声音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只有站着没动的葛明礼摸着了一点方向,他对着沙发床大喊一声:“你快给我出来!”  随着这声叫喊,从沙发床后边的小窄空里钻出来唱落子的筠翠仙。她头上和身上都挂满了一条条一串串的塔灰,鼻子尖和天灵盖上也蹭上了粉尘。这模样要扮演阴曹地府的鬼魂就不用化妆了。满身珠光宝气的荡妇一转眼就变成了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灵,使葛明礼惊骇得张大了厚嘴唇。靠近床边的特务也连忙往后退……只有筠翠仙没有停止动作,她像饿了几天的巴儿狗看见了主人一样,连滚带爬地越过了沙发床,全然不顾塔灰洒满了粉红色绣花的锦缎床单。她爬过沙发床,一头就向葛明礼扑去。葛明礼这时已从惊骇中恢复过来,他不但没有像筠翠仙所期待的那样,抱住她温存一番,反倒一挥胳臂,粗暴地推开了这蒙尘纳垢的小美人。筠翠仙被这冷不防地一推,蹬蹬蹬连往后退,若不是秦德林从后边一把抱住,她非得仰面朝天摔在地下不可。秦德林刚抱住那杨柳细腰,冷不丁哆嗦了一下,就像抱的是一节烧红的炉筒子一样,赶忙撤回手。彼翠仙那失去平衡的腰身,又扭摆了几下才站稳。她睁大了惊奇的眼睛,从塔灰的网帘下直愣愣地望着葛明礼。秦德林也摩挲着双手,胆战心凉地直盯着他那个科长哥哥。他知道,筠翠仙的玉体,就像佛堂上供奉的王母娘娘一样,许看不许摸,平常他们连一根毫毛也不敢染指,今天却……这要怪罪下来怎么得了!可今天葛明礼却像根本没看见一样,他推开筠翠仙就连蹦带跳地踏上了沙发床。那粉红色绣花锦缎床单成了他的脚垫布,沾满了血污的大皮鞋踩在盛开的牡丹花上。沙发床在他那肥重的身躯下发出吱吱的响声,就像他那心爱的女人在痛苦中呻吟。葛明礼趴在床上,探着脖子向筠翠仙方才钻出来的那狭小的窄空里看,窄空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他吼叫了一声:“拿电棒来!”  大白天谁也没带手电筒,还是秦德林心灵手快,忙掏出火柴,也学着他那科长哥哥的样子,不脱皮鞋跳上沙发床,从火柴盒里拽出十几根火柴,刷一下擦着了,往窄空里一伸,除了床角的蛛网下有两件女人的亵衣之外、一无所获。葛明礼又对秦德林吼了一声:“钻进去,搜!”  秦德林应了一声“是!”扔下快要烧着手指头的火柴,一扭身硬挤进了小窄空,往沙发床底下钻。沙发床低,脑袋蹭着地皮强挤进去,肩膀却卡在床檐下了,撅起来的屁股干扭动也进不去。葛明礼抡起大手向屁股上打了两巴掌,秦德林吓得又往里拱了拱。这下坏了,他完全被卡住了,进不去也缩不回,嘴里发出了痛苦的哼哼声。葛明礼又吼了一声:“快往里钻哪!”  秦德林在床下哀嚎着:“快,快抬床……我,卡,卡住了!”  “笨蛋!”葛明礼骂了一声,扑通跳下床来,对两个小特务一挥手:“抬床,把这个死木头疙瘩拽出来!”  两个特务忙跑过去,抓住沙发床头上的黄铜栏杆往起一提,又往外一挪,秦德林从床后站起来了,他那蹭满灰尘的花脸上挂着血迹,鼻子头擦破了。  “看你整的这小样!”葛明礼对秦德林一挥手说,“快洗洗去!”  秦德林捂着鼻子向外边走去。  葛明礼又对特务们一挥手命令道:“把床往外抬!”  特务们忙去抬床,沉重的大沙发床被抬出来一米多远,葛明礼又喊了声:“放下!”  床被放下了。葛明礼忙转到床后去看,地板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找不出任何别的痕迹。葛明礼紧锁双眉,从床后走出来,又对特务们一挥手说:“抬回去!”  特务们忙又把床抬回去。葛明礼还要往别处去搜寻,这时站在一边的呆愣愣的筠翠仙忽然大嘴一咧,放声悲号起来。别看她身体娇小,嗓门可大,她把日夜苦练的基本功都用到这声悲号上了,真像长鸣的火车汽笛一样震人心肺,满屋的人都觉得心头一颤,忙向那发声的物体望去……  随着这声悲号,彼翠仙一屁股坐在地毯上。悲号只是个过门,用唱落子的行话说这是叫板。接着她就拍手打掌边哭边唱起来:哎哟哟……  一见此景,我大吃一呀惊,犹如凉水浇头怀里抱着冰!  想我筠翠仙呀,自跟你葛大爷匹配了良缘,我守身如玉,至死相从。  满指望贞节牌坊上留个美名,谁想你无缘无故,捕风捉影,床下乱钻,床上乱蹬,一心想败坏小奴的名声!  常言道:捉奸要双,捉贼要赃,今天哪……,你要捉不到奸夫,抓不到赃证,小奴我就用——三尺白绫,悬梁自经,向阴曹地府苦诉冤情!  哎哟哟——我那杀了人的天哪!  筠翠仙边哭边唱,只见她悲悲切切,凄凄惨惨,浑身抖颤,泪流满面。她唱得不但有板有眼,也真有感情。原来自从她在懵懂中逐渐看明白了葛明礼的意图以后,她的创作冲动就上来了。她是多么恼恨这个抱着醋坛子满屋乱蹦的大白胖子啊!在悲愤中那些烂熟于胸中的悲剧戏文就都涌出来了,开头几句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里的,这是她的拿手好戏,是学评剧名伶李金顺的,真正的大口落子。下边就东摘一句,西拼一段,再见景生情地编上几句,居然连贯下来了。一方面是熟能生巧,一方面是充满了感情,她这倒很合乎创作规律呢。  筠翠仙的悲怆哭诉可把葛明礼闹得六神无主了。她哭得那样伤心,鼻涕一把泪一把,哪里像是……直到这时,葛明礼的脑袋才闪现出一个明摆着的道理:外面响着爆豆一样的枪声,还夹着那震天动地的炸响,她哪来那份胆量和兴致,去和别人……自己这不是活见鬼了吗?筠翠仙的哭声本来使他心颤,何况又夹上那直戳他心窝的唱词呢?她越唱,他心越软,等到她唱完,他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如果不是有那些小特务在眼前,他真可能跑到筠翠仙面前,跪倒在“石榴裙下”,求她宽恕他的莽撞了。想到这里,他扫了一眼小特务们,对他们一挥手说:“出去!”  小特务们一个紧跟一个溜出去了。  筠翠仙一听人走,哭声更大起来了,方才还有眼泪,现在变成了干嚎。干嚎比有泪声更大。筠翠仙双手捂着脸,嚎得惊天动地。这种女人哭的规律就是有泪时不遮脸,为了让人家看见;无泪时则遮严,为的是让人看不见。葛明礼可没研究透这规律,有泪时浇他心,无泪时撕他心,撕心比浇心还厉害。他真感到束手无策,跪下求饶吧,小特务们就站在窗外,就这么下去吧?长时间哭泣不但伤了她那单薄的身子,嗓子也得哭坏了,何况还坐在那冰凉的地毯上……想到这里他下了一个狠心,举步走到筠翠仙面前,一边弯腰去抱她一边说:“我的小姑奶奶,你可别再哭了,上床去吧。”  葛明礼一边说着一边用双手把被翠仙从地毯上托起来。筠翠仙可没有老老实实让他抱,她手刨脚蹬,一双水绿色绣花拖鞋甩飞了,套在脚脖子上的两只金镯子磕碰得叮当响,丝袜子也从膝盖上脱落下来,胳臂上那等距离的四对镯子也都脱离了原来的位置,脸上的白粉、口红、黑眉、塔灰和着泪水一揉,青一块,白一块,紫一块,粉一块,就是唐伯虎复生也画不出这副尊容。  葛明礼可没心思看这些,他双手托举着的这个小女人简直像才从水里抓上来的一条大活鱼,摇头摆尾乱扑通,抱紧了伯勒坏了,抱松了怕掉地下。好不容易才走到床前,刚往床上一放,筠翠仙又满床打起滚来,滚了一个来回,又忽然双手抓住床单的一头,下边用膝盖一夹,就这样扯着床单从这头滚到那头,床单随着她的滚动一层一层把她包裹起来,裹得严严实实,头尾都不见了。有一出旧戏叫《卷席简》,她这功夫就是从那里学来的。像筠翠仙这种沦落风尘的女人都是专门研究男人的心理学家,尤其对葛明礼这样过去的嫖客今日的姘头,她已经摸透了他的脾气,就像一个高明的医生对待一个老患者一样,什么时候该用什么药她都清清楚楚。葛明礼这个庞然大物有时就被她玩弄于掌心之中,她对他的吸引力也正在这里。  如今她直挺挺地躺在大缎子卷里,一动也不动了。葛明礼直急得抓耳挠腮,无可奈何。他原本想回到这里,喂喂早已饥肠辘辘的肚子,换上衣服就赶快返回特务科。谁承想出了这么些事?现在情况紧急,说不定上司正在各处找他呢。他一跺脚转身想走,可一转念,她若真使用那三尺白绫到阴曹地府去告自己一状怎办?可是要不走……  正这时,外边有人敲门,他忙回身问了声:“谁?”  门开了,进来的是秦德林。他脸上的血污不见了,鼻子头上贴了一块狗皮膏药。他手里提了几件衣服,神色惊慌,声音急促地说:“报告大哥,有非常重要的情况!”  葛明礼听了一惊,忙往前走了一步问:“什么情况?”  秦德林忙说:“刚才我到东屋佣人屋子里去洗脸,郭妈和小莲子告诉我:不知从什么地方钻进来一个人,是血人,浑身上下都是血,手里拎着匣枪,闯进她们房里,把她们逼进里屋,关上门,他一个人在外屋又洗又涮,洗涮完了换套衣服就走了。”  “从哪走的?”  “不知道,据郭妈说这个人简直是来无踪去无影。”  “他换的衣服是哪来的?”  “是我们大伙的。”秦德林一举手中拎的衣服说,“剩下的在这呢,方才弟兄们要辨认,我没让,我想回禀完大哥再说。现在让他们……”  “别说了!”葛明礼忽然圆睁双眼,一步跨到秦德林面前喊道,“这么说这个血人是从这屋里出去的?”  “对,衣服是在这屋放着啊!”  “哎呀!这,这……”葛明礼猛一转身要往床前奔,可是他又一愣神站在那里了。  怪事!筠翠仙不见了!床卜扔着揉皱了的锦缎床单。就像金蝉脱壳,长虫蜕皮一样,人,无声无息地就没了。  葛明礼的心一阵乱跳,不由得仰脖住棚顶上看,他真怕那里有白绫子垂下来。  棚顶上什么也没有,实际那溜光水滑的天棚怎能挂上白绫子呢?他又一歪脑袋,忽然看见筠翠仙一动不动地在梳妆台前边站着呢。她脸对着镜子背对着葛明礼,头上还盖了一块蝉翼轻纱,使她从里边能看见别人,别人可再也看不见她那花脸了。  葛明礼喊了一声:“哎呀!在这呢!”他一边喊着一边跳到筠翠仙面前,又是怨恨又是心疼地说,“我的小姑奶奶,你怎么变着法整我呢!快告诉我,那个血人进这屋都干些什么?他,他把你……唉!你怎么不明白我的心思呢?你快告诉我呀!”  筠翠仙一言不发。  秦德林这时跟在身后忍不住地说:“大哥!是不是先让弟兄们进来认认衣服?看那个人把谁的衣服穿走了?这里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情况要整明白呢。”  葛明礼紧皱着眉头往外边一挥手说:“让他们进来!”  还没等秦德林往外走,门猛被推开,那群特务一窝蜂地挤进来了。原来他们早已挤在门外听着呢,就等葛明礼发话了。当他们跟着葛明礼刚闯进这屋子的时候,都被葛明礼那一阵疯狂的行为弄得蒙头转向,谁也没顾得上看看椅子上搭的衣服。这会儿听说有的衣服被那“血人”穿走了,就都迫不及待的地看看。他们一进屋直奔红漆圆桌四周,查看剩下的几件衣服。这时秦德林也忙走过来,把手中的衣服扔给大家辨认。  在梳妆台前,葛明礼忙凑近筠翠仙,压低声音,近乎哀求地说:“我的心肝,你快说话呀,我这心都快让你给揉碎了。快告诉我,那个‘血人’是不是把你按在床上,那个这时筠翠仙猛然转过身来说:”你就知道按在床上,他要动我一根毫毛我还能活着见你吗?花前月下,床头枕边,我跟你说过上百次,自从跟上了你葛大爷,我就再也不让别人碰我一下了。可是你还总怕我给你戴绿帽子,今天你进得门来,不问青红皂白,当着大伙的面寒掺我,你让我伤透心了,你……“说到这她又猛一转身背过脸去,又哭叫干嚎起来,声音仍然那么清脆,真不愧是北市场的名角儿。  葛明礼真怕她再哭,忙过去扳住她那瘦削的肩膀,刚要说话,这时圆桌那边忽然有人喊起来:“哎呀!我的线涕小褂没有了!那里揣着我的钱包!”  葛明礼忙转回身往那边看。只见一个中等身材圆脸盘的人在惊讶中喊叫着,此人叫王天喜,原来是北市场有名的赌棍,也是葛明礼的亲信。  还没等葛明礼张嘴,秦德林却一下跳到王天喜面前,上下打量着他问道:“真的不见了?”  “那还有假?”  这时别的特务手里已都拿着自己的衣服,就是王天喜空着手。  秦德林忙又问王天喜道:“你那钱包里都有什么?”  “一张特别通行证,六十块钱,还有些名片。”  “坏了!”秦德林一拍手说,“这回可以完全断定我的猜想了!”  秦德林一转身,飞快地奔到葛明礼面前,紧张而激动地说道:“大哥,从郭妈和小莲子讲的情况里,我就怀疑这个来无踪去无影的‘血人’,就是咱们方才还交过手的那冤家对头……”  葛明礼听到这里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忙松开筠翠仙的双肩,急迫地问道:“你说就是那纪念碑前作案,北市场杀人放火的要犯?”  “正是那个神秘的人!”秦德林回手一指王天喜说,“您看,他的身材脸型不是和天喜兄弟差不多吗?现在他穿了天喜兄弟的衣服,又拿了他的通行证,可以到处通行无阻,说不定又跑哪去作案了!”  葛明礼听到这一拍大腿,大白脸刷地变了颜色,他几步蹦到王夭喜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吼道:“混蛋!三八蛋!特别通行证怎么能离身!你给我找回来!找不回来别见我。”  “我,我……”王天喜不敢抬头,说,“我,我听见枪响,就跟大哥往出跑,哪顾得上拿别的。现在您,您让我上哪找那神出鬼没的要犯?再说就是找上,也不是他的对手,连咱们大伙……”  “什么?你胆敢长他人的威风,灭自己的志气!你这贪生怕死的王八犊子!哪有一点皇帝陛下警察官的架势,你给我滚蛋出沟!”  王天喜不敢再说话了,忙低着头往后退。  这时秦德林忙走到葛明礼身旁说:“大哥!您暂息雷霆之怒,且听小弟说说。依小弟看,现在倒正是搜捕那要犯的好时机。”  葛明礼转过身看着秦德林,眨了眨大圆眼睛说:“你快说!”  “现在全市都戒严,那要犯要想活动就得拿天喜兄弟的特别通行证,冒充咱们的人,咱们何不乘这机会,立刻通知全市军警缉察捉拿要犯。过去我们犯愁找不到他的特征,现在可……”  “好!”葛明礼一拍秦德林肩膀说,“好小子!好主意!”他的精神头上来了,一指特务们说,“你们马上给我出去堵截汽车,不论是哪的车,抓一辆来,一咱们立刻坐车回去下通知,抓要犯!”  秦德林忙又说:“我们再围着房前屋后查一查,那要犯没长翅膀,出来进去总会留下痕迹。”  “好,快去快回!”  特务们应声奔出屋门。  屋里只剩下葛明礼和筠翠仙了,葛明礼张着大嘴,伸开双臂,向筠翠仙奔去。第37章    葛明礼正斜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想着他如何哄得筠翠仙破涕为笑那舒心场面,忽然响起敲门声。他忙坐起身来,喊了声“进来!”又习惯地神了神衣襟。他仍然穿着那身中式长衫,长衫的底大襟翻卷在小腹上,经他一神,才盖上了双腿。  进来的是秦德林,脸上的狗皮膏药已经换上了橡皮膏。他一进门就说:“大哥,刚才南岗分局来人报告,他们有两个特勤失踪了。”  葛明礼一皱眉问道:“怎么失踪的?”  秦德林说:“昨天他们把所有的人派了出去,半夜以前都分头回来报告,就这两个人没见影儿。开始他们还没大在意,因为这哥俩是他们那里有名的哼哈二将,膀大腰圆,力大无穷,用他们的话说,那真是‘蹲着像熊,坐着像钟,站起来像尉迟恭,走起来像黑旋风’,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往人面前一竖,简直如两座黑塔,谁也不敢向他们伸手。”  葛明礼听到这猛一拍沙发骂道:“竟扯王八犊子,还编上莲花落了!什么他妈的两座黑塔,车站前边的建国纪念碑个头儿大不大,威风不威风,不还是照样有人伸手!他们眼睛里的黑塔,到共产党眼睛里就是黑驴属!是鸡零狗碎,衣架饭囊,脑满肠肥,狗屎不如的‘八嘎牙路’!”  秦德林一边听一边心里纳闷,他这科长哥哥骂人脏话的武库里怎么又增加了文绉绉的新武器?他想是想嘴里可不敢说。表现出来的是一边点头称是一边说:“大哥说的极是,他们自以为像黑塔就没人敢动了。哪承想一直到今天早晨还没见人影,他们的梁局长这才慌了神,忙派人四处查找,找到现在也没下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葛明礼又吼了一声:“那怎么才来报告?”  秦德林忙应声答道:“小弟也问了。他说他们梁局长还总觉得不能……”  葛明礼呼一下站起来骂道:“他们那个局长梁半截是个大混蛋!属毛不是。一天到晚就知道抽大烟、打麻将、逛窑子、捧坤角、玩野妓、泡女招待,招了一身杨梅大疮,哪还像个皇帝陛下警察官的样!”  葛明礼越骂声音越高。秦德林不安地向门外瞥了一眼,这时忙贴近葛明礼小声说道:“大哥!大哥!您小点声吧,万一让人听见到厅长那奏上一本……”  “我才不怕他们那鸡巴上的亲戚呢!”葛明礼一点不降调地骂道,“慢说他是厅长的小舅子,就是他亲老子我也要骂。不但骂,我还要当面问问这梁半截呢!”说到这里,他大步走向那并排摆着的三台电话机跟前,当他刚抓起其中一台耳机的时候,另一台的铃声却当嘟嘟地响起来。他一看是直通厅长办公室的电话响,便忙撂下这个耳机操起那个耳机,他耳机换得快,脸上的表情换得更快,由恶狼变成绵羊,只在一瞬间就完成了。方才的高声叫骂立刻变成低声柔语,只听他一连串地答应了几声是,接着说道:“我正在遵照主席顾问官的吩咐,不用上刑,用别的办法……”说到这里,他忽然像被谁在后腰上捅了一下似的,猛一激灵,腰板登时挺得溜直,大声喊道:“什么?他就要到我这来了……要亲自审问那个小共党?您,您不来?就他一个人?好,好,我立即整容迎接。”;  葛明礼扔下耳机,喘着粗气,奔到衣服挂前,先抓起大盖帽子扣到脑袋上,又抓起警官制服忙乱地往身上套……  秦德林在一旁惊讶地看着他科长哥哥,这急剧、失常的变化,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也感到要发生非常事件了。这时他看葛明礼没脱长衫,竟将警官制服直接往那大褂上套,不由得喊道:“大哥!您,您的大褂……”  葛明礼低头一看,忙又往下脱警官服,一边脱一边对着秦德林骂道:“他妈的你是死面做的,不会动弹了!还不快滚过来……”  秦德林忙奔过去帮他脱大褂,穿制服,两人又一同跑到沙发前换裤子,葛明礼斜躺在沙发上,秦德林单腿跪在地下帮他忙乎……  一见这情景真让人想起果戈理笔下的市长。那市长听见钦差大臣来到了,一惊之下,不是错把装帽子的纸盒当成帽子扣到脑袋上了吗?现在葛明礼所面临的处境可能比那个俄国市长还严重,俄国市长准备迎接的是个琢磨不定的人物,而葛明礼迎接的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太君”。他的升降荣辱,前途命运,都在这人掌握之中。这怎能不使他激动失常。  秦德林刚帮着葛明礼换上制服裤子,敲门声又响起来,还没等屋里人发话,门猛被推开了,闯进来的是警尉齐德荫。他脚一迈进屋门,就对着葛明礼一边敬礼一边急促地说道:“报告,主席顾问官玉旨雄一阁下驾到!”  葛明礼一个高从沙发上蹦起来,一边系裤腰带一边忙问:“在哪呢?”  齐德荫手往门外一指说:“您听!”  门外传来一阵脚踏楼梯板的噔噔响声,葛明礼浑身一抖,一边系着衣服扣一边往门前跑。秦德林被这突然降临的大人物吓得蒙头转向,不知往何处藏身才好,如果不是在二层楼上,他真可能从窗户跳出去。他摸摸自己那贴着橡皮膏药的花脸,一看葛明礼已经跑到门前了,便忙向他奔去,缩着脑袋站到他的背后。  门被推开了,玉旨雄一出现在门口。他仍然穿着中国长衫,圆口布鞋,不过头上的红顶黑缎子帽头不见了,换上了一顶乳白色的硬壳巴拿马草帽。在白色帽檐映照下,那张铁青脸显得更加阴森了。他身后紧跟着两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这时他向后边一挥手,两个宪兵左右一分,直挺挺地分别站在外边门口了。  玉旨雄一举步迈进屋里。葛明礼和齐德荫忙一挺胸,后脚跟一碰,行了个举手礼。穿便服的秦德林在葛明礼身后哈下了腰,他的头几乎碰到葛明礼的屁股上。他企图用那肥大的臀部挡住他那难看的花脸。  葛明礼一边举手行礼一边瓮声瓮气地直着嗓子说:“卑职葛明礼,率部下迎接主席顾问官阁下。”  玉旨雄—一边点着头一边仰起脸看着葛明礼,他从头顶看到脚下,又从脚下看到头顶,看得葛明礼直发毛,不由得也低头看看自己。这时他才发现:上衣纽扣扣错了,第二个纽扣扣在第三个扣眼上,第三个扣眼又和第四个纽扣结合在一块,平整的哗叽制服被混乱的纽扣拽得歪扭变形。下边裤扣完全敞开着,就像才从厕所里跑出来似的。葛明礼的大白脸刷一下变红了,热汗也从大鼻子头上渗出来。他慌乱地伸出两只手,一只手系裤扣,一只手系上衣扣……  玉旨雄一紧皱着眉头盯着他,两撇小黑胡子也撅起来。葛明礼真怕他跳起来给自己两嘴巴。他在紧张慌乱中忙又一举手说:“卑职衣冠不整,卑职不敬,请阁下宽容。”  玉旨雄一没有回答,铁青脸仍然绷得紧紧的。  葛明礼僵直地挺立着,手仍然贴在大盖帽檐上,好像粘住了一样。  玉旨雄一转身在屋里转了一圈,然后又站到葛明礼面前,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知道我要来吗?”  “知道。厅长阁下吩咐主席顾问官阁下……不,吩咐我说主席顾问官阁下……”  “好了,我明白了。”玉旨雄—一挥手止住了葛明礼的话头。就在这一瞬间,他那绷紧的铁青脸忽然舒展开了,竟然对着葛明礼一呲牙,笑着点点头说,“那么我谢谢你,葛先生。”  “阁下谢我?”葛明礼高大的身躯向挫矮的玉旨雄一倾斜过去,那圆眼珠子向外鼓得更厉害了。  “对,谢谢你。”玉旨雄一一指衣服挂上葛明礼才换下来的长衫说,“那是你才换下来的衣服吧?”  “是。  “这不就明白了!”玉旨雄一又一伸手,拽了拽葛明礼扣错的衣服扣说,“你是为了欢迎我才在忙乱中弄错的。为尊敬而产生的不敬是可以原谅的。不但要原谅,而且要谢谢。”说到这里,玉旨雄一竟双手按在膝盖上,向葛明礼行了一礼。  葛明礼像触电一样,忙往旁斜跨了一步,躲开玉旨雄一敬礼的方向,又忙埋下头去,连声说道:“折杀卑职了,折杀卑职了!”  低头躲在葛明礼身后的秦德林,没提防前边这堵影壁墙竟在一眨眼间移开了,惊慌中他刚要再躲到葛明礼身后去,可是来不及了,玉旨雄一的脑袋正对着秦德林。  玉旨雄一一看站在自己前边受礼的已经不是肥大的葛明礼,突然蹦出一个瘦小邋遢的花脸汉,不由得吓了一跳,忙往后退了一步,嘴里竞冒出了一句日本话:“答类嘎?”  秦德林一看玉旨雄一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里闪着凶光,嘴里说的什么也听不懂,便浑身哆嗦迈不动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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