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夜幕下的哈尔滨》 作者:陈与-5

“那您……”  王一民往对面屋一指说:“老塞那屋就他一个人,双人床,很方便。”  “那我就不客气了。”  “你还没吃饭吧?”  “下火车吃过了。”  “那么我先给你打洗脸水,完了我就去找汉超……”  “不,等明天吧。”  “明天……”王一民说完这两个字就停下了。他想到明天李汉超要在“飞行集会”上和群众见面,要代表党发出团结抗日的号召。任务是非常重要而又异常危险的,在那龟蛇遍地的闹市里,他是目标最大的一个,敌人当然要集中全力去捕捉他,虽然有党、团员和群众的保护,但是敌人会围捕,会开枪……万一他……  “明天怎么的?”石玉芳忙问道。  “明天他可能有事出去。大嫂,您别拦了,我今天一定得把他找来!”说完不等石玉芳回答,就转身到外屋打洗脸水去了。  石玉芳见王一民态度非常坚决,也就不再拦挡。王一民打完洗脸水,又嘱咐两句,就离开了住处。  初夏的夜晚,街头巷尾总有很多人在散步,聊天,公开巡逻的宪兵、警察和暗地里活动的便衣特务也遍布各处。从王一民住的花园街到李汉超住的道外头道街平安客栈还有很远的路程,公共汽车到晚上班次就越来越少,电车得到南岗秋林洋行去坐。这些王一民都感觉太慢,他今天必须在十点半以前把李汉超领回住处,过了十点半房东老太太就要锁门。没有李汉超自己随时随地都可以越墙而过,有了李汉超就必须敲门了。半夜三更,领来那么一位满脸胡须的“老先生”,怎么向房东老太太说明啊?说他就是那位大眼睛漂亮少妇的丈夫,恐怕房东老太太双手都会缩不回去,第二天就得成条新闻传遍花园街。王一民越想越着急,他这时本来已经饿得肚子哗哗直响,但他顾不上解决这虽然迫切却可忍耐的问题了。他只恨不能撒腿就跑,环境要真允许他跑,他可以一口气跑到李汉超面前。但是现在只要他撒腿一跑,后边就会长出一条“尾巴”。他心急却不能快跑,唉!真是难煞人也!正在他心急如火的时候,忽然发现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对白俄老夫妇正从一辆黑色小汽车里互相搀扶着走下来。那个老头子下车后掏出一个大皮夹子,拽出一张一块钱的伪满国币给司机……王一民一看是辆出租汽车,他还从来没有光顾过这近代化的交通工具呢,这时他一狠心,豁出去了!他向司机一招手,车开过来了,他跨上汽车,说声“道外”,汽车喇叭一响,开走了。  当王一民领着李汉超赶到花园街的时候,已经八点多钟了。王一民在外边一看,塞上萧屋里的灯也亮了,这家伙今天算是早回来了!  王一民推开房门,只见塞上萧正和石玉芳唠得热闹,女儿小超半闭着眼睛倚在妈妈怀里,孩子要睡了。石玉芳已经洗去了一路风尘,换了一件纯白色半袖的毛料旗袍。新洗过的脸上还薄薄施了一层胭脂,乌黑的短发上还插了一枝淡黄色的小花。方才还是光秃秃的两耳上也多了一双闪着亮光的耳环,她这一打扮真像朵雨后乍开的玉玲花,洁白得一尘不染。一路上她从未打扮过,如今她却进行了精心的修饰,这真是“女为悦己者容”啊!  石玉芳一见王一民从门外探进头来,脸上的笑容立刻没了,两只深沉的大眼睛直盯盯地看着他。如果说这两只眼睛方才好像还蒙着一层薄雾的话,现在却透过薄雾射出一道火辣辣的光芒,里面充满了希望、期待、焦灼和不安。王一民一看这双眼睛就什么都明白了:她是多么想看见李汉超而又害怕看不见哪!王一民没有多说一句废话,只说了句“他来了!”就一步跨进门里,站在门旁了。  石玉芳一听这三个字,就像触了电一样,一把拉住小超,腾身站起来了。塞上萧也随着站起来,向门外望去。  这时从门外进来了一位稍微有些驼背的大个子,穿着一件深蓝色粗布大褂,黑色的老式便裤,扎着宽宽的腿带,长瓜脸上长着长长的胡子。李汉超还是那副“老先生”的打扮。他跨进门来,就站在那里不动了。屋里的石玉芳和塞上萧也像木雕泥塑一样定在那里,小超的睡意也全没了,她抱住妈妈的大腿,惊骇地望着这个陌生人。  屋里静得只能听到钟摆在响。  还是李汉超先说话了,他眼睛虽然湿润了,却还是笑着说道:“看什么?是不是不认识了?”他直望着石玉芳说,“三年多的时间,我们大概都有些变样了。”说完这句话,他忽然转向塞上萧,热情地奔过去说:“只有你,我的好朋友,还是潇洒不减当年哪!”他紧紧握住塞上萧的手,摇晃着说。  “哎呀!你这一说话,我才听出来是当年的李汉超!”塞上萧也紧紧握住李汉超的手说,“你呀!还好朋友呢?我们近在咫尺,你不但不露面,连封信也不写。”  “怎么没写?写过呀!”  “我怎么没看见?”  “你会看见的,署名南方笛,还有一首诗……”  塞上萧一拳打在李汉超的前胸上说:“好哇!我可抓到写匿名信的坏蛋了。改日我非得好好和你算这笔账不可。可是今天有人要和你算一笔多年的委屈账,你还不赶快先去报份账单!”说完他搬着李汉超的双肩,把他向石玉芳的面前一扭,又往前一推说,“快过去吧!”  李汉超借着劲站到了石玉芳的面前,他刚张嘴说了句“玉芳,你辛苦啦!”石玉芳那早已噙在眼里的泪水一齐涌了出来,她双手一捂脸,背过身去,失声地哭了。小超看妈妈一哭,也把眼睛一闭,小嘴一张,仰着脸大哭起来。  李汉超呆愣愣地站在那里,无声地流下了两行热泪。  王一民忙向塞上萧打了个手势,转身走到门外去,塞上萧忙跟了出来。王一民轻轻地关严了门。  塞上萧站在那里,长叹了一口气,说了声“这真是……”就低声吟咏道:妻率怪我在,惊定还拭泪。  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递。  “别又诗兴大发了。”王一民忙把塞上萧拉进他那间屋里说,“这是欢喜的眼泪,流完了马上就会欢畅起来的。咱们快整点吃的吧,老李和我都没吃饭,石玉芳大概也吃的很早……”  “走!”塞上萧向外一指说,“咱俩马上到街口饭馆去叫菜,叫饭,再买几瓶啤酒、葡萄酒,回来为他们一家的团圆干杯!”  “我看改日的吧。今天先简单吃一点,完了老李恐怕还要走。”  “走什么?”塞上萧一瞪眼睛说,“也没见着你们这些……”说到这里他一挥手说,“行了,今天晚上都得听我的。咱俩睡你那屋,让他们一家三口在我这床上挤。”  “那要让房东老太太看见呢?你看他们俩那样像两口子吗?一个像打板先生,一个像……”  “像什么?我一会回来就给老李刮胡子,我那有的是衣服……”  “不行,不行。”王一民忙摇着头说,“今天老李的胡子不能刮……”  “你什么都不行,先听我的吧。走!”他再也不容王一民说话了,拉着他就向外走。刚走到外面,塞上萧又跑回屋里,拿出一把大锁,咋一声把门锁上了。  王一民一皱眉,刚要再说话,塞上萧一挥手,边拉他走边说:“别说了,说道真多,又怕房东老太太了,她多咱这么晚来过?来了又怕什么呢?你窗帘拉得严严的,他们两口子也不是大喊大叫的人……”  “那你何必锁上门呢?”  “是你提醒我的。”塞上萧得意地一笑说,“我真怕这个不通人情的‘打板先生’再跑了。”  让他说的王一民也笑了。  两个人很快地就到了街口饭馆——福盛饭庄。塞上萧是这里的常客,一因这里饭菜做得可口;二因这里没有女招待,是一家凭手艺凭质量招揽主顾的老实饭馆;三因离住处近。所以塞上萧就经常光顾,他手头大方,从来不吝惜小柜,十块钱的伪满老头票子掏出来,多个一两块钱就不用找了。这样的主顾自然会成为饭馆的超级客人。今天他们来的晚点,人家本要摘幌熄火了,但是塞上萧一迈进去,跑堂的马上迎面高叫一声:“塞爷塞先生到!”这一嗓子刚喊出去,马上跑过来两三个人,有系着白围裙脖子上搭着白毛巾的跑堂的,还有穿着大褂的掌柜的,都一齐哈腰伸手向单间里让。塞上萧摆摆手说:“不在这吃,家里来了客人,拿家去。”  那个掌柜的马上说:“那您点菜,点完您先走,马上送到。”  没等塞上萧回答,王一民立即说:“不麻烦你们了,我们自己拿走。”  塞上萧知道王一民不愿有人发现那一对奇异的夫妻,也忙点着头说:“对,我们自己拿走。你们说吧,今天能做出什么好菜?要好,要快!”  跑堂的一听忙说道:“活鲤鱼、活甲鱼,发好的海参、鱼翅、干贝都有,您点吧。”  掌柜的马上添了一句:“再不您亲自到灶上看看,随点随做。”  “好吧。”塞上萧回头对王一民说,“你在这等一下,我就来。”  王一民点点头说:“不要弄太多,要快!”  塞上萧一边点头一边往后屋走去。掌柜的和跑堂的都簇拥着跟进去了。  王一民一个人站在饭馆大玻璃窗前向夜空里望着。实际他什么也没看见,在他眼前出现的仍然是方才李汉超一家人见面时候的情景,这情景深深感动了他,他想起了“但愿人长久”的诗句,这诗句使他的脑子迅速转动了一下,他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这使他精神为之一振,他觉得这想法是可行的,他要马上向李汉超提出来。他焦灼不安地等待着塞上萧快出来。他跑到灶前催了两次,又坚持着去掉了两个费时间的菜。二十多分钟后他们从福盛饭庄里出来了。塞上萧和王一民手里提着酒,后边跟着一个提着淡黄色椭圆形大提盒的跑堂的。依着王一民的意见还是自己提,但掌柜的和跑堂的都不依,只好让他跟在后边送了。到了大门口,塞上萧又塞到他手里一块钱,他才道谢走了。  王一民先提着食盒进到院里,院里很静。他走到屋门前,大锁头还在锁着。他侧耳向屋里听了听,只听石玉芳说:“再叫一声。”接着就传出一个娇嫩的童音:“爸爸!爸爸!‘”随着这爸爸的叫声,传出来李汉超的笑声,石玉芳也笑起来。在笑声中娇嫩的童音喊起来了:“爸爸扎人!不要爸爸!”屋里的笑声更响了。  这时塞上萧也来了,他在屋里的笑声中看了看王一民,屋外的两个人也相对着笑了。  塞上萧打开屋门,两个人刚一进堂屋地,王一民那东屋的门就打开了,李汉超先从屋里跑出来,石玉芳领着小超也跟出来了。  李汉超笑指食盒对塞上萧说:“我算猜对了,你还像在北平那样,要给我增加营养!”  塞上萧说:“这回是给大嫂接风洗尘,你借光。”说到这他又弯下腰对小超说,“还有你,小乖乖,会叫爸爸了。”  “会。”小超并不眼生,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说,“爸爸扎人,不要。”  塞上萧马上接着问了一句:“爸爸光扎你了?扎别人不?”  小超也毫不迟疑地说:“还扎妈妈啦,妈妈要。”  这一句话说得几个人哄堂大笑,石玉芳脸上那层薄薄的胭脂也掩不住那飞上双颊的红云。她在笑声中一扭身跑回了屋里,小超也笑着跟妈妈跑进去了。  王一民这时忙张罗着说:“先别闹了。把酒菜快摆上,边喝边唠。”  “对。”塞上萧往自己屋里一指说,“在我那屋吧。”  “好,你那屋经常设便宴,摆起来方便。”王一民说完又对跑进东屋的石玉芳喊道:“大嫂,快来吧,摆盘子这事你在行。”  “什么在行不在行的,我干。”李汉超一边挽着袖子,一边要去拎食盒。  “你还另有分配。”王一民一拦他,把食盒递给了正从屋里走出来的石玉芳。石玉芳抿着嘴,低着头,跟着塞上萧进了西屋。小超也跟着跑进去了。  李汉超忙问王一民道:“分配我干什么?”  王一民笑着拉他说:“走,进屋。”  王一民拉着李汉超进了东屋,随手关严了门。李汉超不解地望着王一民。  王一民的笑容收回去了,他严肃地,开门见山地说道:“我现在正式向组织提出一个迫切要求。”  “什么要求?”李汉超问道。  “我要求组织批准,在明天的‘飞行集会’上,由我出面讲话。”  李汉超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你讲话?”  “对,我讲话。”王一民肯定地点点头说,“我认真地想了一下,我是反日救国会的负责人。明天的集会是要动员群众起来参加抗日救国的行列。所以我讲话是最合适的,是责无旁贷的。”  “那怎么行呢!”李汉超紧摇着头说,“我讲话是省委决定了的,怎么能咱们俩一商量,就擅自改变呢。”  王一民毫不动摇地紧盯着说:“可以马上请示省委领导。集会是在明天正午十二点举行,今天晚上和明天上午都可以和省委领导接头。如果万一接不上头,你是秘书长,这样事情你也可以临时决定。”  “我自己决定我自己不讲?临阵脱逃?”  “哪有那么严重,我们可以有使领导事后同意的充分理由。”  “什么充分理由?”李汉超眨了眨眼睛,忽然指点着王一民说道,“你呀,你,怎么能想出这么一个招来呢!什么你是反日会负责人,应该由你讲话。这是你真正的理由吗?”  “这是主要的一条。”  “还有呢?”  “太多了,我挑主要的说。”  “但是最主要的你恰恰没说。”李汉超笑着捅了王一民一下说,“同志,不能这样啊!老婆来了,孩子来了,就不革命了!”  王一民一听着急地说:“谁说不革命了?”  “革命还能怕危险吗?”  “谁说怕危险了?”  “还用说吗?”李汉超笑着说道,“我明白你那心思,你是怕明天敌人把我抓去,再不一枪撂倒了,起不来了,这边扔下才来的孤儿寡母不好办,对不?”  “就算你说对了;我看这也是应该考虑的。”  “不,不能考虑!”李汉超收回了笑容,直望着王一民说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什么年月!国都破了家怎么能保得住!我们的同胞天天都在流血,我们的同志天天都有牺牲。我们是在残酷的白色恐怖下进行战斗,现在在这屋里守着娇妻爱子,但是说不定敌人就会闯进来,把欢乐的宴席变成生死搏斗的战场。我们时时都要准备向敌人进攻,时时都要去争取胜利,也时时都要准备牺牲。一民,我知道你决不是害怕牺牲,你是一个勇敢的同志。你今天完全是为我着想,这里也包含着你对那弱小母女的阶级同情心。而且我也相信由你出面去讲话会讲得很好,但是从我这方面来讲,我能那样做吗?那是一个共产主义者的行为吗?你说我说得对不?”  王一民的头低下去了。  这时,李汉超又笑了,他拉起王一民的手说:“别为我们一家人担心吧。我如果万一出了意外,组织会照顾她们的,把她们交给组织这个大家庭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他更靠近王一民说,“而且在经济上她们还完全可以靠自己力量生活得很好呢。我告诉你,玉芳的妈妈故去了,她继承了一笔遗产,这不但能供她生活到老,我还可以动员她献出一部分来,交给我们的党呢。”说到这里他又紧紧握了一下王一民的手说,“真的,明天我要是回不来的话,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了,由你向她说明……”说到这里他又笑了一下说,“就算我的遗志吧。她一定会慷慨解囊的,她一直是积极支持我们的事业的,不然她怎么会千里迢迢地奔到这里来呢。”  王一民刚要再说什么,忽听塞上萧在外屋喊道:“快过来吧,酒菜都摆上了,有话什么时候不能说,真是的!”  李汉超对外屋答应了一声:“就去。”忙又一拉王一民道,“快走吧,一切都按原计划进行!赶快吃点饭,我今天晚上必须赶回去。你们这里不是十点半锁门吗?我一定要在十点半前离开这里。”  王一民还要说什么。李汉超拉着他就向外走,一边走一边低声地说:“听我的吧,到了服从的时候了!”  王一民深深地点了点头。第25章    哈尔滨的北市场有点像北京的天桥,虽然规模没有那么大,杂耍没有那么多,可是性质是一样的。一大凡人口密集的城市,都有这么一个供生活在底层的人们消遣、娱乐和谋生的地方。三教九流靠这里赚钱生活;无着落的人靠这里讨碗饭吃;劳动了一天的“苦大力”可以到这里消愁解闷;地痞流氓则和这里结成了鱼水关系;警察、特务、侦缉队更要在这里榨油水,找外快,作威作福,寻欢作乐。他们既是伸长鼻子的猎犬,又是张着大嘴的饿狼。总之这里汇集着形形色色的人物,五花八门的事情。这里欢声中夹着悲歌,喜笑里裹着眼泪,荒淫无耻与忍辱偷生共存,轻歌曼舞和垂死挣扎同在;游乐场紧连着死亡线,天堂下边就是地狱。如果把这里每天发生的事情集中展览出来,就会构成一幅惊人心魄的图景。但是今天这里却又不同于往日了,在那表面如常的市面上,正在酝酿着一场革命风暴。  王一民为了熟悉地形,前几天就来这里逛过两次,把这里前前后后都走遍了,连群芳里妓院的大院他都看个仔细。他觉得那里曲曲弯弯,前后街通连着,两米来高的院墙,一翻身可以过去,是个甩掉追踪者的好去处。类似这样的地方他在东西南北四方找了好几处,他不但自己牢牢记住,还告诉来参加集会的反日会的骨干分子,并且嘱咐他们也要前来勘察一番。  今天,十点刚过他就来到了这里。他要在正午十二点集会开始以前再转上一圈。这里是消磨时间的好地点,而且越是状似悠闲越和这里的节奏合拍。他没有和任何人结伴,这样可以哪里需要就到哪里去。他还想暗暗地协助今天这场“飞行集会”的司令刘勃指挥全局,而且还要保护中共满洲省委秘书长李汉超的安全呢。  他今天没有穿长褂,也没有穿西服,穿长褂行动起来不方便,穿西服在这里不大合乎时宜。虽然这里也不乏偶尔前来换换口味的衣着华丽的汉奸新贵,甚至也夹杂着西服革履的翩翩少年,但是绝大多数的人还都穿着中国民族服装,而穿粗布烂衫者又是多数中的多数。王一民今天特选了一件已经穿得半旧的川绸对襟小褂。经过多次洗涤,原来那深灰的颜色已经变成浅灰色了。下身穿一条咖啡色的毛料西裤,毛料质地很差,却熨烫得裤线笔直。脚下是一双半旧的皮鞋,擦得很亮,头发也梳得光光的。让人觉得这是一个生活兴趣浓厚的穷知识分子,为了星期天逛市场,把老箱底都翻腾出来了,又经过一番细致地打扮,一心一意想在这花花世界里享受一天。  除了这身精心挑选的穿戴之外,他身上还暗藏着一件武器,就是他在“纪念碑”前得到的那支小橹子,那里面还有两颗子弹。枪很小,插进腰间的宽皮带里,一点也不露痕迹。;  他先来到了王麻子膏药铺那一带。说王麻子膏药铺还用“一带”这个词,是因那不是一家两家,而是一大片。这些膏药铺,都是低矮的小房,房小匾可大,有的真使你担心把房檐压塌了。而且都是黑漆金字,明光瓦亮。上面写着各种不同的王麻子。有真王麻子、老王麻子、南王麻子、北王麻子、真正老王麻子……除了这些真和老的王麻子之外,竞还有自号为假王麻子、真正假王麻子、真假王麻子、假假王麻子的……初来到这里的人一看这些金字牌匾真使你眼花缘乱,良莠不分,好坏难辨了。而在大匾之下,玻璃窗之外,又都有一条宽大的案子,上面陈列着龟盖、熊掌、死蛇、于鳖、鱼骨。猴皮……这几乎是每家王麻子膏药铺都有的基本陈列品。除此之外,就是和熬膏药根本无关的玩物了。有挂着各色各样精制鸟笼子的,里边养着爱唱歌的黄鹏、画眉。相思和百灵鸟,还有色彩鲜艳的翡翠鸟和排胸鹦鹉,甚至也有那训练得会说话的鹦哥和八哥。除开这些观赏鸟类之外,也有养吃红肉拉白屎的老鹰的,因为据说那“白屎”也可以晒干人药。还有一家竟出奇制胜地在会说话的鹦哥下边拴着一只能蹦善跳的猴子,让这两个飞禽走兽配套表演,那鹦哥在上边说一句“拿王八盖子”,猴子就跳过去把龟盖举起来,给周围观众看看,再说一句“拿老鳖”,猴子又跳过去举起干鳖让观众欣赏,每次都是准确无误,百拿百准。逢到这时候,他这里的观众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致使那些摆地摊演杂技的都得退避三舍。据说这一套飞禽走兽后来被一个有权势的汉奸硬给熊了去,在他家里又重新配上套了。他把猴子拴到电话机桌旁,鹦哥挂在电话机上边,电话铃声一响,猴子就抓起电话耳机,举到鹦哥的尖嘴之下,鹦哥就卷动它那柔软的肉舌,问句“您找谁?”然后再说“您等等”。猴子就把耳机放在桌子上,去按动电铃,主人就来了。这一双飞禽走兽虽然升格和现代通讯工具配套了,却再也不能和广大观众见面了。  在这些鸟兽之外,还有养金鱼、绿毛龟、松鼠、黑眉锦蛇和各种奇花异草的。开王麻子膏药铺的竟在这些玩物上大费心机,争强斗胜,好像谁能在此中得胜谁的膏药就最灵似的。但这也给人们带来了好处,使这里成为免费的观赏区,那些住小店的劳动人民在食不果腹的时候,到这里走走也就可以消除忧闷了。  王一民在这里转了一转,碰见两位反日会的骨干同志,领着三两会员走过来,彼此都微笑着点点头,心照不宣地走过去了。  再往前走,就是一家挨一家的小饭馆了。这些小饭馆可和王麻子膏药铺不同,都是分门别类各有特点,而且几乎家家门口都特选一个高嗓门的跑堂的,站在门口大声吆呼着“里边请,里边请,吃饼白喝汤,喝茶不要钱”等招揽主顾的口诀。王一民这时肚子有点饿了,想要吃点什么,好迎接即将要到来的战斗。正在他要择门而人的时候,忽然从一家专卖生鱼的饭馆里跑出来一位老年人,直奔他扑来。王一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中附近那个白露小吃铺的何掌柜。还没等王一民开口,这位老人就一把拉住他热情地说:“王先生,真巧哇!在这遇上您了!”  王一民也很感意外,最近他听老传达李贵向他汇报,说这位何掌柜对日本侵略者恨之人骨,老李贵想发展他加入反日会,现在正在积极培养。在这种情况下,王一民也有意地多接近了他一些,情谊比从前深了。可是现在还没有正式人会,他怎么也来了?是巧遇还是……  正在王一民思量的时候,老何头又说上了:“既然遇上了,就得在一块乐呵乐呵。走吧,跟我进屋吧。”说着就往生鱼馆里拽。  王一民忙往后退着说:“不,不,我已经吃过了。”  “净瞎说,我早看明白了,你那左顾右盼的样子,不是正在找吃饭的地方吗。往日是您照顾我,今天我请客,管保让您满意。”  “不,我真吃过了。”  “不行,说啥也得让您吃上我这顿生鱼。快进去,屋里还有您的熟人呢。”  “谁?”  “进去就知道了。”  正在他们这推推让让的时候,站在生鱼铺门口的跑堂的跑过来了。他尖着嗓子喊道:“请吧,请吧,请客不到,两头害臊;强拉不进,交情不深;甩手就走,不够朋友。请吧……”  让他这一喊,王一民也乐了。在这情形下,若再硬走,可就真“不够朋友”了,而在北市场这种地方,是更讲究这一套的。于是他只好在拉让之下,走进这个吃生鱼的小饭馆了。  小饭馆门檐很低,高个的得低着头走,连王一民也不敢昂首而人。房子低窗户可大,临街是一排玻璃窗,坐在屋子里可以一边浅斟慢饮一边观赏着窗外游人。屋里摆着六七张方桌子。王一民一进屋,就见临窗墙角的桌子旁有三个人迎着他站起来,笑着向他招手。他一看,原来是一中老传达李贵和校役老冯、大师傅周一勺。三个人都是反日会员,可是后两个都和王一民没有直接关系,王一民了解他们的底细,他们可不知道王一民的实情。只是因为王一民平常不断接触他们,就都对这位有学问的老师发生了好感,拿他不见外。今天一见,便忙站起来,热情相迎。王一民一边笑着向他们打招呼一边走到桌前,只见桌上只摆着碟、筷和酒杯,生鱼还没上来。这时老李贵忙把自己坐的位置让给了王一民。这座位背靠墙,斜对玻璃窗,既不引人注目,又可以对屋内和窗外的景物、人群一览无余。王一民明白老李贵的用意,就不过分谦让地坐下了。  老何头这时兴高采烈地说:“怎么样?王先生,我说有您的熟人嘛。我知道您这位有学问的人和别的人不一样,不会嫌恶我们这些侍候人的人……”  还没等他说完,大师傅周一勺就晃着大亮脑门笑起来说:“哎呀,王先生可是百里挑一的好老师!不但学生佩服,同寅称赞,连我们这些抠碗底的也都敬重他,他也从来不小瞧我们,拿我们当一样的人待……”  “我也正是敬重王老师这一条。”老何头爽朗地笑着说,“所以今天一定得好好喝一顿,喝完你们都不用管,我算账。别看王先生是位念大书的人,说句不见外的话,论钱包还是我的鼓溜,我好赖还有个小门市铺。”  他这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在他们说笑当中,王一民已经把屋里的座客都观察了一下,没有发现形迹可疑的人。这时他就顺着老何头的话问道:“那今天您怎么舍得扔下您那门市铺,从道里跑到道外,照顾上这个门市铺了呢?”  “这您可不明白,我是隔十天半月不上这来一趟,做梦都会梦见吃生鱼。”  “可是道里也有吃生鱼的饭馆呀。”  “哎呀,这你可外行了。讲起吃生鱼,多大的门市头也没有他这做的地道。这是有名的‘生鱼王’。别看这房子小,名声可大。”  “这话不假。”老李贵接着说道,“老哈尔滨都知道这个地方。这会儿还没到时候,是不是十一点还没到呢?”  王一民知道李贵问这话的含意,忙看了看手表说:“现在是十点四十分。”  “对了。这会儿人还清爽。”李贵点点头说,“一到正午,这屋人就挤满了,想找个空位就难了。”  “这么说你们几位都是这里的常客了?”王一民望着李贵说,“今天是约会好了……”  没等王一民说完,也没等李贵张口,老何头紧摇着脑袋说上了:“不,不,李大哥他们几位和您一样,也是从这路过,让我给硬请进来的。咱们都是有缘分的。实不相瞒,这一阵子我那小吃铺生意不错,手头宽裕。这年头有钱不吃留着干啥?说不定哪一天让……”  “说不定哪一天让您发笔大财。”王一民忙岔开话头说道,“那时候您就请我们上水上饭店去吃生鱼……”  “不,不。发多大的财我也是上这来吃生鱼。”老何头又忙摇着脑袋说,“这里不但做得地道,鱼也讲究,都是当天早晨从松花江新打上来的活鲤鱼,个头都在五斤以上,小的不要,隔天的不要。你要吃哪条,可以到后屋现挑,然后当你面挂起来放血,活着剥皮,片肉,一边片肉那鱼尾巴还一边叭叭打案子……怎么,您笑,不信?走,您跟我到后屋看看,耳听是虚眼见为实,走……”  正在老何头去拉王一民的时候,跑堂的端着一大盘子生鱼上来了。老李贵忙说道:“行了,先吃鱼吧,早点吃完了好让位,人越来越多了,省着挨挤。”  老何头一看生鱼来了,眼睛都发亮光了,他指着大盘子说:“好吧,老弟,你先尝尝这天上难找地下难寻的美味吧。”他回头又对跑堂的说,“拿辣椒油,四壶酒。”  跑堂的应声走了。  王一民看这盘子足有二尺长,里面码着黄色的蛋丝、白色的洋粉、绿色的瓜丝、红色的胡萝。丝,顶尖上除了挂着油珠的新出勺的炒肉丝之外,还有一小堆熏烤得焦黄的鲤鱼皮,下边的基础部分则都是切得细细的生鱼丝。  跑堂的又拿来四壶白酒和半小碗金红色的辣椒油,老何头接过辣椒油,一扬手都倒在生鱼盘子里了。  他一边开始拌着生鱼,一边咽着唾液说:“”吃生鱼非得辣椒油不可。其实凡是凉菜都喜油,有人说吃凉菜省油,那是不懂。吃凉菜最费油,油小了干乎拉的不好吃。“说到这里他顺手夹起一块鲤鱼皮对王一民说:”您别看这玩艺黑漆燎光的,只有加上这玩艺才别有风味。您看这鱼皮是黄黑的,鱼肉是白白的,这都是手艺。鱼肉得放血,切丝,然后用老醋泡,泡好了把醋扔掉,这才能上盘子。你们这新派人物不是讲究卫生吗,其实咱们中国菜是最讲究卫生了,生鱼丝用老醋一泡,既杀菌又消毒,比那半生不熟的外国菜卫生多了……好了,快动筷子吧,您先品尝品尝这味道。“  这时候老李贵等已经把酒倒好了,大家就动起筷来。王一民吃了一口生鱼,觉得味道确实鲜美,鱼丝既嫩又脆,明明是生鱼却没有一点生性味,本来是用醋泡过却又没有一点酸性气,只觉鲜而不腻,香而不腥。不由得连连点头赞道:“好鱼,好鱼!确实是名不虚传,与众不同!”  老何头一听哈哈大笑着说:“好一个‘名不虚传,与众不同!’到底是有学问的人,出口成章。您这八字真言,算说到家了。他们这要的就是这八个字。诸位今天放开量喝酒,放开肚子吃鱼,吃完这盘再接上,不吃够不撂筷。”  大家在老何头的热情相让下,就都吃喝起来了。但除了老何头一个人兴味盎然地全心全意吃生鱼喝烧酒之外,其余几个人都是心中有事,不肯多喝。王一民一边吃着生鱼,一边应酬着老何头那滔滔不绝的话语,同时眼睛不放松地观察着窗外的人流。人流中除了正常的游人过客和乞丐之外,还不时出现穿着制服的警察,贼眉鼠眼的特务,耀武扬威的大兵,还有全副武装戴着袖章的军警稽查处的官兵、警察厅“尔字号”的侦缉队员。这些家伙在人流里左顾右盼,寻事生非,给这个表面上繁华的游乐市场罩上了一层无形的阴影。  在人流中,王一民还看见工会负责人谢万春和两个工人打扮的人有说有笑地过去了。离他们不远又出现了共青团省委书记刘勃和共青团员肖光义、罗世诚。这三个人都穿着半旧的学生装。刘勃的学生帽歪戴着,上边的衣领敞着,嘴里还吹着口哨,装出一副流氓学生的样子。这样的学生在当时的哈尔滨是不乏其人的,在北市场这地方尤其常见。肖光义和罗世诚也仿照他的样子,敞着衣襟,两手插在裤兜儿里,晃晃悠悠地向前游荡着。但装得不太像,尤其是他俩脸上那股英姿勃勃的正气和兴奋得发光的眼神,是无法掩饰的,所以这样反倒会弄巧成拙。如果不是不方便的话,王一民真想过去纠正他们一下。  这时候老李贵也发现他们了。他平日对肖光义和罗世诚这两个学生是有好感的。虽然反日会和青年团还没有共同行动过,谁也不知道谁的政治面目。但是这两个学生的好人品是任人皆知的,今天在北市场上他们却变成了小流氓的样子,那个刘勃他也认识,也变成了这个样子,这是怎么回事呀?他不由得伸脚碰了一下王一民的大腿,他知道肖光义和罗世诚都是王一民班级上的好学生,他想让王一民看看这奇怪的情景。王一民知道他的意思,对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这时老何头又让起酒来,王一民便把脸转向桌面上来,和老何头互相敬酒。讲酒量王一民是有的,但是他今天只稍稍沾沾嘴唇就放下酒杯了。生鱼他倒没少吃,不光是因为可口,还因为它可以转化为力量。  正在老何头让酒让菜的时候,门外响起了那个高嗓门跑堂的喊声:“秦哥来了!秦哥里面请!”随着喊声从门外大摇大摆地走进一个人,这人穿着一身浅蓝色华丝葛的裤褂,瘦得皮包骨的脸上颜色特别不正,说红不是正经红,说黑不是正经黑,是红里透紫,紫里透黑。这是一张经过什么创伤还没恢复过来的脸,这张脸使王一民心中猛然一动,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他脑子急速一转,忽然想起在一中大礼堂里跟在特务科长葛明礼屁股后边的正是这个家伙。实际王一民在那座“建国纪念碑”前曾和这个秦德林交过手。但那是在极紧张而又短促的黑夜里,还没等王一民看清他的脸就被肖光义用拉哈油桶把他脑袋套住了。所以王一民就只记住在一中礼堂里看见的这张脸了。想不到这家伙今天也窜到这里来了,他来这里干什么?是光他自己来的,还是有……  王一民这里正在想,那边已经搭上话了。因为随着高嗓门一喊,已经有一个掌柜的和一个跑堂的从后屋跑出来,躬腰屈背地说着:“秦哥请到后屋!哎呀!多日不见您怎么……这么满面红光了?您这真是走红运了……”  “别瞎他妈奉承了!”被称为秦哥的秦德林一挥手说,“我今天没空跟你们闲扯。说吧,今天的鱼怎么样?”  “这您还不知道吗?从打您跟着葛爷在北市场立事那天起,咱们这铺子就没卖过一条孬鱼。您就发话吧,是在这候客还是叫条子(即叫妓女)?”  “全不是。今天我们大哥要在三十七号彼翠仙老板那里请我们哥们儿吃生鱼,十二点要准时送到……”  “这么说葛爷也来了?”  “在后边看耍猴的呢。”  正在这时,只听那个高嗓门对着屋里喊道:“葛爷过来了!迎接葛爷!”  屋里那个掌柜的和跑堂的一听忙向外跑,秦德林也跟了出去。  王一民也扭过脸往窗外看,只见在街心上出现了那张溜光水滑的大白脸。这个特务头子今天穿了一件庚邦绸的青色大褂,下身是青色裤子,青色鞋,这一身青把他那张大白脸衬托得更加突出了。这会儿天气本不太热,但他却摇着一把大扇子。大概他觉得这样会显得斯文一些,就像白俄“马达姆”在凉风中打起遮阳伞一样,都是为了给人看。在他身后跟了五六个便衣特务,都和秦德林一样,是清一色的短打扮,一群短打扮的人拥着那穿大褂的葛明礼,就更显得他突出了。这个排场也是从戏台上学来的。张龙、赵虎、王朝。马汉不都是穿着短打扮,伴着身穿蟒袍的包公出场吗。只可惜他这张脸太白了,而且也没法穿蟒袍。  他们这一群家伙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中心,人们只好往两旁躲,连那耀武扬威的警察和大兵都直往道边溜。这时生鱼铺掌柜的和跑堂的冲开人流迎上来了。  “葛爷,今天是哪阵风把您老人家吹回来了?我们寻思您高升高转,忘了老家了。”  葛明礼站住了,他一边呱哒着大扇子,一边咧着大嘴笑了笑说:“别胡说八道了,我老人家就是高升到新京去,站在当今万岁爷的脚底下,也忘不了你这生鱼铺。”说到这,他一指跟上来的秦德林说,“都吩咐了没有?”  秦德林忙点头说:“吩咐过了。”  掌柜的也忙接着说:“正午十二点准时送到三十七号筠翠仙老板的下处。您老人家是不是亲自去选一条鱼?”  “不必了。”  葛明礼说完刚举步要走,忽然一愣神又站住了,原来从人们的腿底下钻出一个人形来。说他是人形,因为他已经不完全像一个人了。他真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阴魂。他披着半截破得不像样的麻袋片,在破麻袋片下是一条只穿着一条黑裤衩的光光的身子。不,当你仔细看一下以后,你就会惊讶地发现,他连裤衩也没穿,那条冷眼看去像黑裤衩的玩意儿,原来是用墨炭画上去的。他真比原始社会的野人还来得利索。野人还围着树叶,他却真正做到一丝不挂,只是把绘画艺术用到那不敬的地方去了。他这个奇异的裤权本来是有伤风化的,但却又不十分引人注目,一是因为他已经直不起腰来,走起路类似爬行,再有那条破得成缕成条的麻袋片一遮掩,倒容易蒙混过去。二是因为他那皮肤的颜色,已经黑得和画裤权的墨炭没有多大差别,尤其是大腿那一部分,不光是黑,在黑色的表皮上,还结上一层发亮的薄膜,这层薄膜越往下越明显,到小腿部分就和一些黑块,紫瘤,红疮融合到一起,脓血从这里流出来,使人们看上一眼就不能再看下去了。  他身上除了黑之外就是瘦,瘦得像具千年木乃伊,像具带着皮的骷髅标本。他的头发像才从土里扒出来的一样脏,他脸上的泥垢已经弥平了还不明显的皱纹,使人无法判断他的年龄。他一呲牙露出来的牙齿又黑又黄,他的手往起一举让人感到这已经不能称之为手了,还是叫爪子更合适一些。  总之,这是个叫人看了不禁要打寒战的鬼魂和幽灵。他这时正爬到葛明礼的身前,跪在他的脚下,抬着头,呲着牙说:“葛爷,葛大哥!快可怜可怜小弟吧,快救救小弟吧,小弟快死了!小弟去找了大哥无数次,可是都见不着哇!”他圆睁着浑浊的双眼,伸出那颤抖的爪子,向葛明礼哭喊着。几只绿豆蝇,竟然不怕这越来越厚的围观人群,在他的小腿上边嗡嗡地叫着。  葛明礼皱着眉头,向后退了一步,张开大扇子,把鼻子以下的部分都挡上了。  这时秦德林忙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您还认识不2 这是当年和大哥拜过把子的蔡老七,他几次去找您,都让我们挡住了。可是现在大伙都在看着,有的还知道您和他的关系……”  “我知道。”葛明礼对秦德林轻声说了这三个字以后,就一指地下的幽灵说,“蔡老七,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还天天扎吗啡吗?”  “不,不,小弟不扎了。”  “撒谎!”葛明礼一指他那被绿豆蝇围住的腿肚子说,“看,都扎成什么样子了!再不停就得烂死!当初若不差你断不了这吗啡瘾,我葛某人怎么能扔下你不管。”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他的眼珠一转,向四周瞥了一眼。  “都怪小弟没有出息,小弟给大哥丢脸!今后小弟一定改邪归正,弃暗投明,金盆洗手,重新做人……”他把从说书馆听来的词,都似是而非地用上了。  “那等改了以后,像个人的样子再去见我。”葛明礼说完这句话抬腿要走。  “哎呀,大哥!您先不能走!”蔡老七做了一个要去抱葛明礼大腿的动作。  葛明礼忙往后退了一步说:“你还要干什么?‘”  “大哥,您看我这样……”他一指肚子说:“小弟已经三天没吃一顿饱饭了。”  葛明礼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手往腰里一摸,忽又停住,眨巴眨巴大眼珠子说:“我今天出来没带多少钱,这样吧,”他忽然一指站在他身旁那个倒霉的生鱼铺掌柜的说,“从你们柜上拿两张老头票子给他!”  生鱼铺掌柜的一愣神说:“两张老头票?二十块呀!葛爷,您是不是说错了?”  “什么?嫌多呀?”葛明礼一瞪眼睛说。  “不,不。我是觉得您对他是不是有点过,过头了……”  “过什么头?这是我当年的拜把子弟兄。葛某不是不讲义气的小人,只要他从今后真能学好,我老人家还要提拔他呢!”  这时候看热闹的人群当中竟有两个帮闲的叫起好来。其中有一个和葛明礼差不多的胖子叫得最响:“好,葛爷,真够意思!交朋友就是要交这样的,忠义千秋!”  这个高嗓门几乎把所有的眼光都引过去了。葛明礼自然也向那边望去,他一看,忽然咧嘴一笑,招着手说:“啊!是程掌柜的呀!过来,过来!我正要找你呢。”  那个被唤做程掌柜的胖子挤进入群,对着葛明礼一哈腰,满脸堆笑地说:“噶爷有什么吩咐?”  葛明礼一指仍然趴在地下的蔡老七说:“我这个兄弟折腾成小鬼了,浑身上下连块布头都没有,你这个开估衣铺的老板就眼看着他这样光腚拉叉地满街跑哇?”  “哎呀,葛爷,您老可是错怪敝号了。敝号没少周济过他呀!就在前三天他还从敝号拽跑一条缎里的便服裤子呢。敝号就因为看着葛爷的金面,连撵都没撵他。”  “那他怎么还光腚呢?”  “唉,您是圣明的,有多少条裤子都得变成这个呀……”程掌柜的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一条腿,又伸直一个手指头,向腿肚子上扎去。  围观的人群中传出笑声。  程掌柜的说高兴了,接着说道:“他当初是个家趁万贯的阔少爷呀,爹妈一死,烟花柳巷一逛荡,几年工夫就成这个样子了……”  “拉倒吧!他那笔账用不着你给算。”葛明礼一挥手说,“这样吧,从你们柜上给他拿两套衣裳,让他穿得像个人样……”  “哎呀,葛爷,您这好心白费,鄙人方才都说了,有多少他都得变成……”  “这回不能了,我老人家的话他得听。”葛明礼一低头说,“老七呀,你这回可得给我长脸……”  “大哥的话对小弟来说就是圣旨,小弟要违抗一个字就天打五雷轰。”蔡老七在地下磕着响头说,“大哥就是小弟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小弟今生今世不能报,来世定当结草衔环……”  “好了,好了,就这样吧,我还有事呢。”葛明礼一指程掌柜的说,“你马上去取两套衣服。”又一指生鱼铺掌柜的说:“你立刻去取两张老头票。”然后一拍胸脯说:“都记到葛某人的账上。”  程掌柜的一听忙说:“不用,不用。这两套衣服敝号甘愿奉送。”  生鱼铺掌柜的也忙跟着说:“敝号这二十块钱也自愿捐献。”  “怎么了?”葛明礼的大白脸一沉,大眼珠子一翻愣说,“葛某人这是对你们敲诈勒索,勒大脖子呀!”  两个买卖人一看形势不妙,忙低头说:“不敢,不敢!”  “谅你们也不敢!”葛明礼又面对着周围的群众说,“我告诉你们,我们皇帝陛下的警察官都是奉公守法,不贪财不受贿,该一是一该二是二的正人君子,葛某人今天就要树个榜样。”说到这里,他又一指两个买卖人说,“明天你们就打发伙计拿着账本到警察厅特务科去取钱,今天暂欠你们一天。”说完对身后站着的那一群特务一挥手,说了声“走!”就冲开人群,摇着大扇子走了。  两个掌柜的相对着长出了一口气,不得不分头给那个吗啡鬼取钱、取衣裳去了。  外面唱的这出戏,生鱼铺里边的人大都看见、听见了。每张桌都有议论,多数是小声的,喊喊喳喳的。  王一长他们那张桌自然不会例外,这盘“下酒菜”对老何头来说简直都快赶上那盘生鱼了。正在他说到兴头上的时候,跑堂的又端上来一盘生鱼丝,添到原来那大盘子里。  老何头这时对王一民挤咕了一下眼睛,对跑堂的说道:“我说小二,今天你们柜上可要发财了,葛警正来照顾你们,真是福星高照了。”  “您真能打哈哈取乐。”跑堂的一哈腰,小声说道,“咱当真人不说假话,今个这一天我们这上上下下就算白忙活了,都得给他填进去。”  老李贵忙问道:“他不是明天让你们到特务科取钱去吗?”  “我的老天爷!”跑堂的一摸脖子说,“谁敢去呀!那是狗屎衙门——进去容易出来难哪!您没听让拿着账本去吗,到那一查账,没错也有错,弄不好我们这个小馆都得糊上封条。”  “特务科还管查账?”  “人家乐意管啥就管啥。我跟我老婆睡觉的事他们要乐意管都可以插一腿。”跑堂的说到这,正赶上有算账给“小柜”的,他随着饭馆全体执事人员那一个字的“合唱队”,拉长声喊了一声“谢”就端着盘子走了。  王一民这时借口有事,要先走一步,向老何头道完谢,就走出了生鱼铺。这时十一点才过。他要在十二点之前,再到三十七号筠翠仙的下处附近去转转。他从老何头那里已经打听到:这个镇翠仙原来是个很红的妓女,因为嗓子好,会唱几句大口落子,后来就改行进了落子园。没出一年就唱“红”了,于是在筠翠仙三个字下边就加上“老板”二字,成了北市场一带的“名角”了。她从改行以后,明面上不接客了,但在暗地里,对那些有钱有势的却是来者不拒。后来,葛明礼和她搭上了手,把她接到三十七号,独占了这个北市场的“花魁”,只许她在台上和观众飞眼吊膀,却再也不许她接客了。  王一民已经问好了三十七号的去向,就顺着人流向那边走去。第26章    筠翠仙的下处原来是乐天大舞台老板阎乐天的住宅。一九三一年这个大舞台失了一场大火,不但把整个戏园子都烧光了,连附近的商铺住户,都遭了一场回禄之灾。阎乐天好险没进了监牢,连打官司再赔偿方方面面的损失,登时弄得倾家荡产。只好在住宅旁贴出一张“吉房出卖”的告示。告示一贴出去,好多人都伸手来买。不是因为便宜,是因为他这住宅在北市场早已为人们所注目了。这所住宅既非洋房也非高楼,只是在一座小院套里围着七间雕梁画栋的大瓦房,瓦房前有一块绿树成荫的小庭院,庭院虽小,竟也修了一座小巧玲拢的凉亭,里面石桌石凳,自成格局。红漆大门外还栽着四棵垂杨柳。遇有喜庆日子,小凉亭里就吹打弹拉,管乐齐奏。有时戏园子里来了新角,也来给问老板唱上几段。引得围墙外的过往行人,都引颈而听,称羡不已。这样一所住宅,在北市场那挤得满满登登,乌烟瘴气的地方,真有点像神仙一样的去处了。所以出卖的风一传出去,一双双贪婪的手就伸过来了。正在这个时候,葛明礼出来了,声言他要用这座住宅。这时他虽已投靠日寇,可还没进警察厅,正在北市场拉帮结伙,称王称霸。地头蛇又找到了洋靠山,真是如虎添翼,成了北市场的土皇上。所以他一伸手,别人的手就赶忙缩回去了,惟恐缩之不快,被他按住招来祸殃。这样一来,他就成了这座小庭院的独家买主,给多少钱算多少钱。逼得阎乐天跪在他脚下磕了顿响头,又把几个青帮老头子搬出来,摆了一桌酒席,才拿到了五百块袁大头,比正常卖价少了两倍多。  房子买过来,葛明礼没住多久,就进了警察厅,变成了特务头子。这时他要面向全哈尔滨了,就把家搬到警察厅旁边的一座小楼里去了。于是这座小庭院,就成了他的外室,彼翠仙也就成了他的外妇。最近一个时期,因为连续出了几起大案子,弄得他手忙脚乱,没大顾得上往这跑。今天正赶上礼拜天,他要忙里偷闲来这里寻欢作乐,就领着一群特务崽子来了。  王一民来到这座小庭院前边的时候,红漆大门已经关得严严实实。对着红漆大门,有一座小茶馆,王一民估计这可能是葛明礼设下的监视哨,便不停步地从红漆大门前走了过去。这时候已经过了十一点半,这里离集合地点有半里多地。王一民拐进一个小胡同,紧走了几步,在一家卖小唱本的门市铺前边,看见谢万春正在那前边站着,便用胳膊碰了一下他的后脊梁,然后不回头地向前走去。走了不远,有一家卖冰糕的小铺子,棚子是用白布搭起来的,里边摆着几张方桌。冰糕还没好,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正满头大汗地摇着搅冰糕的大铁轮子,铁轮子发出哗哗的响声,铁罐子里的冰块互相撞击着,倾压着。王一民一看棚里没坐几个人,便挑一张靠边的桌子坐下了。他才坐下,就转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身妖风邪气,脸上搽着很厚的胭脂,脑袋上还斜插着一只装有细丝弹簧的五彩蝴蝶,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蝴蝶的翅膀还不断地抖动,真像振翅欲飞一样。王一民真不知道她是从哪钻出来的,这时欲走不能,她已经走到自己面前了。王一民便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他知道,对这种女人只要是你不理她,她也就不往前上了。这里不比酒馆,何况还是一座四面没遮挡的布棚呢。所以他就像一个道学先生似的目不斜视地端坐在那里了。  “你老要什么?嘻嘻。  “等一个客人,一会吃冰糕。  “先给你老来一杯布乍?”  “不用。;  “再不开一瓶葛瓦斯?来盘点心?”  “不用。  一阵风刮过来,吹落几点白粉。王一民把脸扭向一旁。  女人走了。谢万春走进来。王一民对他点点头,谢万春在他斜对面坐下了。  和谢万春同行的那两个工人迈着四方步从棚子外走过去。  王一民向四外看了一下悄声说:“有一个新情况,特务科长葛明礼领着一群特务在三十七号筠翠仙的下处。到时候一定会伸手。”谢万春点点头,也悄声说:“我也有个情况,警察总队队长新上手的一个小老婆子跟人家跑了,全警察大队的狗子都出动了,道外是搜索的重点,码头上都开始了。  王一民听了一愣神,忙问:“什么时候听说的?”  “码头工会才来人告诉我的,他们那块才去。我看这块也得来。  王一民双眉紧蹙地点点头:“嗯,而且一定会成为重点当中的重点。  “那今天这事……”谢万春也感到情况严重,他满脸疑虑地看着王一民。  王一民迅速地看了一眼手表说:“现在是十一点四十五分,离开会只剩十五分钟,弓弦已经拉开,这支箭必须射出去!现在我们立刻分头行动,尽可能通知我们的人,要提高警惕,准备力量,投入战斗。”  谢万春点点头。  这时王一民瞥见李贵和周一勺、老冯三个人,急匆匆地从饭馆那个方向往这边走来。王一民觉出他们的行动有点异常,便对谢万春点了点头,站起身向李贵迎去。谢万春也走出小棚子,向相反方向走了。  王一民走出十来步远,忽然听到后面有一个尖嗓子喊道:“哎,那位先生别走哇!冰糕就好,回来呀!”  王一民知道是喊他,但顾不上搭理她了,便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尖嗓子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好几度:“你耳朵塞上驴毛了!加点小心走,别一个筋斗摔死,年轻轻的小白脸,连个摔丧盆子的都没有……”  骂声被一片嬉笑调逗的声音淹没了。  王一民仍没有回头。他这时已经不怕引起什么人的注意了,甚至连跟踪也不怕了,很快就要投入一场混战,谁跟踪谁就将被他第一个打倒。  王一民又走了一段路,当他感到李贵已看见他以后,就站在一棵电线杆子前面,倒背着手看上面贴的各种招贴、告白和启事。  “王先生。”老李贵那低沉的声音几乎就响在自己的耳边,“不知是怎么回事,王麻子膏药铺和饭馆那边来了好几帮拿枪的狗子,挨家挨户搜查,还拦截行人,盘查搜问。八成一会儿就能搜到这边来。”  “我知道了。”王一民眼睛仍看着电线杆子,没回头地说,“你尽量找到你联系的那几个小组,告诉他们要坚决保卫集会,狠狠打击敌人,要掩护好出面讲话的领导同志,尽全力保证他的安全。快去通知吧。”  “好。”  李贵从王一民身后走了。  这时离集会时间还有十分钟了。王一民急于要找到集会的司令刘勃,便住集会地点走去。  集会地点在北市场的中心,是个开阔地方。那些卖艺的、变戏法儿的、卖大力丸的、唱蹦蹦戏的、拉洋片的、唱大鼓的、讲评词的、唱流行歌曲的……都往这里集中。平时这块就是个热闹场所,今天却又胜似往日,那些靠这块地皮混饭吃的人都纳闷儿:怎么回事?今天晌午头怎么人越聚越多?这是刮的什么风呢?纳闷归纳闷,干的可起劲,用他们的话说,叫“铆”上了。卖大力丸的把王八盖子敲得山响;把势场里刀光直闪,枪花乱飞;拉洋片的喊得嗓子都岔了声。那唱蹦蹦戏的正在唱溅骨头》,上装(女的)直劲打下装(男的)的脖子拐,这是真打呀!下装为了让上装打起来方便,自己把衣领子挽回去,整个长脖子都露出来,于是上装就唱一句打一大巴掌,巴掌打得越脆快越有人叫好,下装的脖子已经被打得红肿了,巴掌还在往上抢,这早已超出艺术表演的范围了。艺人们为了求生,只好用这种色情的发泄,来满足那些前来寻求情欲刺激的市侩。这倒真是个精华与糟粕并存,鲜花和毒草共生的自由市场。来到这里是可以各取所好,任意选看的。  王一民急于想找到刘勃,好让这个集会司令及时掌握新情况。但他猜想刘勃这时候不能钻到这些游乐场里去看热闹,便靠着边走,一边走一边留心搜寻着。当他走到一家鞭炮铺前边的时候,发现肖光义和罗世诚正兴奋地往四外看着。在他们旁边没有刘勃。王一民知道他们两个是负责发信号的,就像战场上的司号员一样,今天这场“飞行集会”首先从他们俩那里开始,所以他们才兴奋得脸上直放光,头会儿装出来的那副流氓学生的样子已经连一丝痕迹都不见了。就在王一民发现肖光义和罗世诚的时候,他们俩也看见王一民了。两张本已兴奋得发光的脸又添上了一层喜色,就像名角出台又打上一道灯光一样。他们本没想到在这里会遇见亲爱的王老师,但王老师一出现他们又觉得完全在情理之中。是呀,王老师既然能在暗夜中出现在纪念碑前,为什么不能在阳光下出现在北市场呢。他们乐得心里像开了一朵花,好像他们的王老师一出现,今天这“飞行集会”就有了胜利的屏障似的。他们哪里知道,太阳的四周已经长起了乌云,当云雀高飞的时候,狂风也就要刮起来了。  他们俩喜笑颜开地向王一民扑去,王一民对他们微微摇了摇头,同时低下头看了看手表。他俩猛然记起时间,罗世诚忙张开右手,在他手心里攥着一块中东铁路用的大怀表,表上的小针已经指向十二点,大针也马上要和小针并成一条直线了,十二点就要到了!  肖光义忙从兜里掏出一支香烟,划火点着。罗世诚目不转睛地盯着怀表。他们俩顾不上再看王一民了。  这时候,从卖冰糕的小棚子那个方向,走出来今天集会的司令刘勃,他后面紧跟着李汉超。李汉超今天穿着一件很体面的咖啡色长衫,头上戴一顶巴拿马硬壳草帽,眼睛上戴了一副黑色宽边茶镜,颇有一股学者风度,只是络腮胡子长得挺长,使人看不大清楚他的面貌。他身后又紧跟着五六个短打扮的人,这些人手都没空着;有的拿着布包,有的拎着板凳,还有两个人拿着长竹竿。这么一伙人,急速地向市场中心走来。他们是干什么的?谁也猜不透,多数人认为他们也是来赶场子撂地摊的。其中方才看见过葛明礼那一伙的,却以为这一帮也是有来头的,因为这也是一个穿长衫的领着一群短打扮的呀。这中间有两个便衣特务看在眼里,觉得有点蹊跷,便悄悄地跟在后边了。  别人没发现这两条狗,只有王一民看得清清楚楚,他本来想要迎上去和刘勃碰碰头。但是现在有了跟踪的特务,便改变了原来的想法。他必须看住这两个特务,如果让这两条毒蛇钻到李汉超的身旁而不察觉,就会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  这时候肖光义的一只手夹着烟卷,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罗世诚掐着怀表,俩人快步迎着刘勃一行人走去。他们在一根电线杆子下面会合了。  罗世诚把手表对着刘勃一举,说了声:“时间到!”  刘勃迅速地将头转向李汉超,李汉超停住脚步,对着刘勃一点头。刘勃对着肖光义和罗世诚一挥手说:“开始!”  肖光义的手从裤兜里迅速地拔出来,他手里攥着两个高升炮。罗世诚一伸手拿过一个,两只拿着高升炮的手同时平伸出去,肖光义的烟卷和两个高升炮接上了火,高升炮的药捻掐得很短,只见火光一闪,两个高升炮几乎同时发出一声炸响,随着一股轻烟,半天空里又爆发出两声炮响。  这里号炮一响,那些早已憋足了劲头的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反日会员、工会会员都飞快地向发出号炮的地方跑过来,就像平地卷起一阵大旋风一样,一刹那间就形成一股力量,聚成一个核心,这核心迅速扩展,迅速增大……  当高升炮还没点燃,刘勃一说“开始”的时候,那几位短打扮的人就立刻行动起来,拿着的包袱抖开了,两面大红旗迅速地套上了竹竿。随着人流的聚拢,红旗在人群正当中竖起来了,两面绣着镰刀斧头的大红旗,哗啦啦地在密集的人头上飘扬着。人群中的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仰望着这两面红旗,眼睛里滚出了激动的泪水。  在红旗下,中国共产党满洲省委秘书长李汉超站出来了,他站在那条特地为他准备的凳子上,手里举着草帽,向四周挥动着。红旗拂动着他的发丝。  肖光义、罗世诚,还有几个青年,迅速地爬上了附近的电线杆子和其他能上去人的地方,红红绿绿的传单从上面飘飘扬扬地飞落下来。  当高升炮升起,党、团员们领头往集合地点一跑的时候,有些人就跟着往这跑。而在核心一形成,红旗一竖起来,李汉超一站出来的时候,四面八方的人就像潮水一样向集合地点涌来。这时所有游乐场地里的锣鼓家什,说说唱唱都停止了,连饭馆里的座位几乎都空了,甚至有的人没有开付钱就撒腿往这跑来;王麻子膏药铺前那飞禽走兽的配套表演都没人看了;那个唱蹦蹦戏演下装的白挨了一顿脖子拐,伸着红肿的脖子向大红旗望着;卖大力丸的王人盖子被人踩碎了;拉洋片的凳子被撞倒;唱大鼓的举起鼓槌子放不下,他们不知道那边来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好节目,把所有的观众一下子都给吸引去了。  集会地点围了成千上万的群众。核心部分主要是党、团员和反日会群众,越住外群众成分越复杂。但无论是谁,这时都睁大着眼睛激动地向红旗下边望着。绝大多数人还处在懵懂状态当中,他们在这急促的一瞬间,还没弄清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包括敌人在内,也在张着大嘴惊讶地看着。  李汉超抓紧这有利的一瞬,面向着千万张激动的脸,振臂高喊道:“亲爱的东北同胞们!亲爱的父老兄弟姐妹们!我们中国共产党人今天在这里和大家见面,为的是要和同胞们团结一致,共同战斗,把日本侵略者从我们国土上赶出去,把伪满洲国的大小汉奸都打翻在地,建立起中华民族光辉灿烂的新中国……”  李汉超的呐喊声像从晴空降下来的霹雳,把那些在懵懂状态中的人们震醒了!人们有多长时间没有在公开场合听见中国人民自己的呐喊声了,他们连说自己是中国人的权利都被剥夺了,他们只能在伪满的黄旗下听着日寇和汉奸的教训和责骂。今天,只有今天他们才感到是站在中国自己的国土上,他们仰望着那飘扬的红旗和红旗下那位发出抗日号召的同胞。他们忽然感到他好像是从空中降下的巨人,来率领他们一同打败日本强盗,他们的心都猛烈地跳动起来,他们真想跟着他一齐呐喊:我是中国人,我要打倒日本强盗!  愿望立即成为行动,有人领头高声呐喊起来了:中华民族团结起来,赶走日寇!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打倒伪满洲国!  誓死不当亡国奴!  赶走日寇,还我山河!  中国共产党万岁!  热爱祖国的同胞们!奋起!抗争!战斗!  千万只手臂伸向天空,千万张喉咙发出怒吼声,激动的眼泪顺着人们的脸颊流下来,连那些卖艺、唱唱的都不顾一切地跟着喊起来,这喊声上冲云霄,下达大地,使山河为之震颤。  这喊声也惊醒了敌人,警笛声在人群后面嘶叫起来。领头的笛声一叫,远近的笛声就跟着响起,就像那荒郊野外的狼群,一个障叫所有的就都随上了。但有的笛声才起,又戛然而止。原来有的警察已被我们的人盯住了。他们刚一吹笛,用纸包着的白灰和里面裹着磨得锋快的铜大钱就向他们脸上摔去,于是一张张白脸上就流下来鲜红的血道子。有的眼睛被眯住,眼泪从紧闭的双眼里涌流出来,泪水和着血水在白灰垫底的脸上一搅和,真比小鬼还难看。他们嚎叫着,盲目地奔跑着……有几个被白灰摔得轻的警察拔出了手枪,枪响了,一场混战开始了。  李汉超的呐喊声还在继续:“同胞们!投入战斗吧!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不愿当亡国奴的同胞们!奋起抗争吧!”第27章    那两个跟踪的特务紧盯着李汉超。当高升炮一响,人群往这一围的时候,他俩就站在里圈了。王一民寸步不离地紧盯着他俩,他把那支小撸子暗暗从腰里拔出来,握在手里,站在他俩背后,看着这两个小子互相拉扯,传递暗号。挨着王一民站着一位反日会的骨干,王一民也暗中拉他一下,向两个特务努努嘴,这个人也就盯上他俩了。这两个特务大概也觉着人单势孤,心里没底,没敢轻举妄动。一直到外边吹起警笛,枪声一响,他俩感觉时机到了,这才开始行动。这两个家伙第一个动作就是伸手到裤腰上去拔手枪,但是还没等手枪拔出来,拿手枪的手已经被人牢牢地抓住,接着腿被人家一点,扑通一声就倒在地下。王一民和那个反日会的同志是同时动手的,几乎一声没响就把两个家伙撂倒了。  这些动作就在李汉超脚下进行的,李汉超当然有所感觉,但他却连一眼都没有往下看,仍然激动地呐喊着。  两支匣枪从倒下去的特务身上掉下来,人们惊讶地骚动了一下。  两个特务挣扎着要起来。王一民想他俩已经认准了李汉超。放跑就会后患无穷。他一咬牙,一抬手,叭、叭就是两枪,一个特务一蹬腿死去,一个狂叫着还往起爬,这时几只大手同时伸过来按住他,掐他的脖子,撕他的耳朵……  王一民甩掉没有子弹的小枪,一伏身从两个已经死去的特务身旁抓起两支匣子一边一支别在腰上。特务的帽子滚向一旁,墨镜也和眼睛脱离了关系,王一民非常迅速地拿起来戴上,等他直起身来的时候,已经是枪声四起,喊声大作了。  李汉超正在喊着最后的几句口号。  王一民急奔到站在凳子后面的刘勃身旁,急促地对他说道:“快!指挥撤走!”  刘勃脸色灰白,正在张皇四顾,听见王一民要他指挥,一对圆眼珠子一逛荡,忽然把手向外一指,对王一民发了一道命令:“由你领头保护领导冲出去!要快!我在后面指挥全面战斗!”  王一民答应一声站到了李汉超面前。  这时李汉超已经讲完话,从凳子上跳下来了。王一民手往外一挥说:“快换装,往外冲!”  李汉超在几个同志帮助下,迅速地甩掉长衫,丢开草帽,改换装束。  这时喊声更紧了,核心部分的党、团员等都面向外边,拼死命抵抗着,枪弹呼啸着从人们的头上、耳边飞过,接连着有人倒下去,血溅到同伴们的身上。但是这些手无寸铁的同志就是不后退,不动摇,不逃跑,他们要用肉身围起一道冲不破的屏障,保护住领导同志的安全。  李汉超换了一身短打扮。王一民已经把两支匣枪握在双手里,对着李汉超,也对着周围的同志们大喊了一声:“同志们,冲出去呀!”;  人们让出一条道,王一民领头飞快地往外冲,迎面不远正有五六名警察猫着腰,端着枪向人群跑来。王一民两支匣枪同时开火,啪啪几枪,三个警察应声倒下了。剩下的几个扭头就往回跑。  这时场子上已经有很多人在和警察特务打着交手仗。人们的眼睛都红了,他们久已憋闷在胸中那股对敌人的仇恨,和集会上激发起来的爱国热情融合在一起,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无畏的勇气。他们有的手无寸铁,有的捞着一条木棍,或拽起一条板凳,就和挥着洋刀或端着枪支的敌人拼上了性命。手中的家伙抡飞了,就用拳头打,用脚踢,用牙咬。有的已经牺牲在地,手还紧紧掐住敌人的喉咙不放,使敌人与之同归于尽;有的手指插进敌人的眼眶里,临咽气时手里还紧紧握着敌人的眼珠子。这是纯粹的肉搏,这是真正的前仆后继。前边的倒下,后边的紧跟上来,大刀长矛竟成了最受欢迎的武器。卖艺把势场上的刀枪剑戟早被人们一抢而空,罗世诚从电线杆子上跳下来抢到手一条七节鞭,对着敌人就抡起来。他本来不会使这件软中带硬的家伙,但是凭着他身高力大,和拼死命的战斗精神,竟把敌人撂倒好几个。肖光义这时候也跑来了,因为武器都被抢光了,他扑了一个空,什么也没捞到。当他正在四处搜寻的时候,发现王一民和李汉超一大群人正在吃紧。这时王一民已经开出一条血路,领着大家往前冲了一段。但是敌人已经认定这一伙人是集会的首脑,讲话的那个共产党头子就裹在这群人当中,便从四面赶来,紧追不舍。王一民一看前边拦击的敌人已经不多,后面却追来一大片。便忙找刘勃——他不敢喊,怕敌人把名字记去。李汉超旁边没有他,人群里也没有他,在这紧急万分的时候他上哪“指挥全面战斗”去了?王一民正在着急的时候,一眼瞥见了谢万春,便往他身旁一靠,压低声音说:“你领着往外冲,我阻击追上来的敌人。快!”  谢万春答应一声就向前边跑去。  王一民让过李汉超等一群人,举枪就向追来的敌人射击。一连撂倒了四五个,但是这回敌人并没有回头跑,一来是人多,撂倒几个不显眼;二来是邀功领赏心切,所以仍然追逐不放,而且越来越近,枪也集中向王一民打来。王一民边打边退,这时正退到一家鞭炮铺旁边。这家鞭炮铺既制作又零售,在正常情况下,前后屋总有十几号人。这时已经跑得空无一人了,货架子里从上到下摆满了形形色色的鞭炮和焰火。王一民一看心中一动,忙掉过枪口向一堆高升炮打去,几个高升炮从货架子上滚到地下,却没有爆炸。正在王一民想打第二下的时候,忽然看见肖光义像只猫一样从鞭炮铺房子后面窜过来了。王一民一见是他,马上对他一指鞭炮铺说:“快,点着!”  机灵的肖光义真是一点就透,他一步就跳进鞭炮铺里边,擦着一根火柴往一堆高升炮上一凑,手还没等撤回来,第一颗高升炮就响了,紧接着就像开了锅似的,乒乒乓乓爆响起来,声音越响越大,密度也越来越紧,直到分不清个数。  肖光义身上挨了好几炮,他忙就地一滚,滚出了鞭炮铺。  敌人是从鞭炮铺右边往这边跑的,鞭炮铺里的情况他们根本看不见。所以当鞭炮一响的时候,他们都猛然一愣神,以为是共产党的游击队打进来了。加上王一民也趁这时机连打了几枪,撂倒了几个敌人,敌人便都收住了脚。有的愣怔怔地往前看,有的就地卧倒,也有的扭头便跑。  王一民这时一把拉起从屋里滚出来的肖光义,他的脸已经让爆竹药燎黑了。王一民对他一挥手说:“快撤!”  两个人弯着腰向李汉超撤走的方向追去。这时鞭炮铺已经着起火来,烈焰腾空,炮响连天。敌人也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便又聚拢起来,一窝蜂似的向前追来,当他们刚刚追到鞭炮铺旁边时,忽然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把鞭炮铺的房盖一下抛上九天,一团墨黑的浓烟翻滚着向上冲起。霎时间那群敌人都从平地上消失了,就像被龙卷风卷走了一样,一个都不见了。王一民和肖光义直觉得脚下的大地都晃动了一下。他们立刻收住脚步,回头望去,就在他们一回头的工夫,有一件黑糊糊的物件从空而降,呕一声落在他们面前不远的地方,砸在地下激起一股灰尘。肖光义吓得一抖。王一民定睛一看,不由得也打了一个寒战。原来是半截血淋淋的死尸,是从腰部断开的,这是上半截,头和脸已血肉模糊。一件挂满浓血的警察制服撕得七裂八瓣,肩章只剩下左边一个,是一道杠两花的警尉衔,还是个伪警官呢。右边不光是肩章没有了,齐肩膀连胳臂都不见了,血还从那里往外流,肚子下边更是没法再看了。王一民忙把眼睛抬起来向鞭炮铺方向望去,那浓烟还在往上升,顶上大,下边小,像个蘑菇,路上没有一个人影了。  “王老师!”肖光义仍然望着死尸说,“这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鞭炮铺里存着大量做爆竹的火药,一下子爆炸了!”  “炸得好!真解恨!”  “别叫好了。罗世诚他们呢?”  “我撵你的时候,他们正在和敌人打交手仗,没出来。”  “糟糕!”王一民说着回头看了看,李汉超他们已经没影了。便对肖光义说,“你赶快回家,哪里也不要去,今天敌人会大搜捕的。明天要照常上学。”说完掉头就往鞭炮铺方向跑。  肖光义本已听明白王一民的意思,却拔腿跟着往前跑。王一民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一皱眉说:“你干什么?”  “跟你走!”  “回去!”王一民一抬手拽下墨镜,圆睁双眼,严厉地逼视着肖光义说,“服从指挥,一步也不许往前迈,向后转,走!”  肖光义还想再说什么,但一看王一民那严厉的样子,便点点头说:“王老师,您可保重啊!”说完眼圈一红,猛一转身,向前跑去。  王一民看他真的跑了,才戴上墨镜,转回身,贴着路边,向前跑去。越离鞭炮铺近,越使人感到触目惊心。所有房子的玻璃都碎了,有的墙倒,有的屋塌,有的只剩下几根柱脚顶着房盖,有点像临时搭的凉亭子,有的已经变成一堆瓦砾了。在那颓垣断壁上贴着血肉模糊的肉片,残存的电线杆子上挂着烧焦的破布,一具穿着警察制服满身血污的僵尸紧搂着电线杆子,一条崩掉屁股的死狗高吊在街树上,紫红色的血不断滴落下来,一只炸掉双腿的小鸡;还在血污里扑扇着翅膀。有的房子像奇迹一样矗立在一片废墟当中,里面甚至还有活人在走动。但一看见拎着匣枪跑过来的王一民,就倏忽不见了。王一民知道自己现在这身打扮,很像个特务,谁这时候看见特务不躲呢,他可以一抬手就置人于死地呀。  那座方才满屋都是货物的鞭炮铺,在这转眼之间已经从大地上消失了,只在那房基下面留下个大坑,大坑里还冒着热气。王一民顾不得再看这些景象,他一心只想着在市场里还有自己的同志,他们正在那里流血。集会的指挥刘勃早已不见了,他到哪里去了没人知道,是牺牲了还是被抓去了,抑或是……总之,他是不见了,指挥官没有了,只有战士在各自为战,这怎么能行?一想到这里他真是心急如焚哪!他加快脚步,向前猛冲过去。  当王一民跑到街口,快进市场中心的时候,他就放慢脚步,将身子紧贴在墙上,向拐角地方转去。  市场中心里面还有枪声,喊声。王一民探头一看,已经没有多少人了,甚至可以说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死人比活人还多。只有几个地方还在拼杀,其中以两面大红旗下拼杀的人最多,有些同志大概要誓死保卫红旗。红旗真的没倒,而且好像更红了,哗啦啦飘扬得更有劲了。在它附近,倒下的人比别处更多。  王一民一见这情景不觉心头一热,血直涌到脸上,举步就要住那里跑,但是刚一迈步,又收回来了,他忽然发现有一伙拎着手枪的家伙正从斜角的地方,快步向这里奔来。他注意一看,原来是葛明礼那一伙特务。葛明礼的大褂不见了,穿了一身白串绸的裤褂。在他前边跑着几个马前卒。这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王一民一咬牙,隐身在墙角里,举起枪,勾动枪机,两枪打倒了前面的两个敌人,当枪口正指向葛明礼的时候,谁想枪弹没有了!他忙又举起另一支枪,但是狡猾的葛明礼已经隐身到一棵大树后面去了,几个活着的小特务也都藏起来向这边开枪。王一民又打了几枪,这一支枪也不响了。他真后悔自己方才为什么不在路上找一找,也可能会找到支枪呢。现在有枪等于没枪。他觉得不能再和他们纠缠了,街口已经被他们封住,自己必须尽快地到红旗下边去。他扔掉一支枪,只拎着一支没有子弹的枪,翻身贴墙往回走。走到一堵砖墙下面,他把匣枪往腰中一别,一纵身,手扳住墙头,又用脚一点,一弓身子,就上去了。他没有再往下跳,踩着墙头就往另一条街方向跑,他跑得像走平地一样快,一口气就到了另一个墙角。他翻身跳下墙头,又穿过几层院落,横穿了几条街道,约莫离插红旗的地方比较近了,又贴着墙根向市场中心跑去。这时虽然还是正午,但是已经家家闭户,路无行人。所以他很快就跑到了街口。探头一看,前边不远就是红旗下的战场,那里白刃战打得不可开交,一群警察抢着洋刀和拼命抵抗的群众混战在一起,有的还扭成一团,像走马灯一样团团转;有的互相接在地下翻滚,这样的战场任何枪支都已经失去了效用,历史在这里倒退了一百年,武术、气力和勇敢成了克敌制胜的主要因素。  王一民用眼睛在左近略一搜寻,发现有一把鬼头刀扔在一具死尸旁边。这是一把真正的鬼头刀,刀背很厚,白色的刀锋迎着太阳直放光。他猜想是市场上练武术那帮人的应手家伙,正合自己的心意,于是便将身子一伏,像三级跳远运动员一样,接连几跳,就跳到鬼头刀前边,他足未停步地顺手一操,就把鬼头刀抓到手里,沉甸甸的分量正好。他又接连几跳,便跳进了战场。在敌人还没有看明白的时候,他的刀片抡起来了。刀片迎着太阳翻着白花,闪着寒光,带着风声,嗖,嗖,嗖!敌人中发出连成一片的惨叫,在惨叫中有的洋刀飞了,有的掉胳臂,有的掉腿,有的肚皮开花,有的脑袋搬家。那些打红了眼的革命群众,开始也都愣住了,不知从哪里来了这么一位飞将军,简直像赵子龙再世,关云长显身一样,一霎时就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那几个反日会骨干,一眼认出了他,便发出一阵狂喜的欢呼。  王一民这时一边砍杀敌人,一边向革命群众喊着:“快撤!快!快!分散开走!通知所有的人,都撤!”  反日会骨干是完全听他指挥的,便领头往四边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快撤呀!走哇……”  有一个敌人听见有人指挥撤退,便也跟着喊起来:“他们要跑啦,快来……”下面的话还没喊出来,被王一民一刀从嘴角上砍下去,半边脸都张开了,真成了血盆大口。王一民回手刀又一带,上半截脑袋就全掉了,扑通一声倒在地下。  敌人招架不住了,一边打着一边往后退。王一民和他们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他知道在此时此地一和他们拉开距离,就会遭到枪击。这时候只剩下三四个敌人了,王一民本可以三下五除二就打发他们回老家去,但是他发现他们正在往自己方才出来的那条街口方向退,这正是自己想去的地方,借着这几个送死鬼的掩护,自己还可以安全退进街口。他不但要逼着他们快退,而且还要掌握方向,用带着风声的刀光逼着他们往自己需要去的地方退。那几个家伙还真听他指挥,很快地就退到街口前边去了。王一民一看到地方了,就使出了真正的本领:手疾眼快!刀不虚发,喀,喀,喀,转瞬间敌人全趴下了。他松了一口气,甩掉鬼头刀,刚要到几十步外去捡落地的警察手枪时,忽听身后不远的地方传来了清脆的枪声。他急回身一看,原来是一个便衣特务,正阴险地隐身在一棵树后,用匣枪瞄着往四处撤退的群众。这个特务并不乱放枪,瞄准后放一枪,一枪就打倒一个。现在他正在瞄着一个反日会的骨干,那个骨干跑得很快,特务正用枪口追踪着。王一民一看那只落地手枪离自己还有几十步,捡枪来不及了,便一伏身几步冲到特务背后,左脚刚落地,右脚已经飞起,叭一脚正踢在特务端枪的右胳臂肘上,特务妈呀一声,枪从手里飞出去,就在枪离手的同时,枪也响了,子弹飞空,那个同志也跑没影了。  王一民随着枪声一纵身跳出去,他正想去拿特务抛出去的那支手枪,就见几颗子弹叭,叭,叭打在手枪附近,从地下掀起的土坷垃块打在他的脸上,很疼。他忙一闪身,又往后一跳,想躲在那棵大树后面,哪知那个被踢的特务这时还站在树后,呲牙咧嘴地甩右胳膊呢。王一民一跳正好跳到他身旁,他忙伸着左手向王一民猛扑过来,一边扑一边说:“好小子!我算找到你了!你……”他这句话还没说完,肚子上已经挨了王一民一脚,“哎呀”一声一打晃,王一民的扫堂腿又过来了,他又喊了一声妈,便仰面朝天实实惠惠地摔在地下。直到这时王一民才看清他那瘦得皮包骨,红不红,紫不紫的脸,原来又是这个花脸特务!方才他在生鱼铺里耀武扬威,现在又跑到这里来打冷枪,王一民一咬牙,刚要跳过去置他于死地,后面枪声又响起来,而且子弹都是在耳朵旁边飞过去的。自己显然是被危险的对手盯上了,现在又是手无寸铁,怎能再迟延。他忙一哈腰,腾,腾几步窜进街口,隐身在墙角向外看。这一看明白了,原来追逐他打枪的正是葛明礼和他的喽啰们。葛明礼在后边,几个小特务在前边,一齐向这边跑来。这时只见倒在地下的那个花脸特务,抬起半截身子往他这边指着,喊着:“抓住他!他是反满抗日的要犯!在纪念碑前作案的就是他!快抓呀!抓要犯哪!……”他的手颤抖着,眼睛里冒着恐惧和仇恨的蓝光,声音也完全嘶哑了,像是疯了……读者当然已经知道,这个花脸特务就是秦德林了。这小子对纪念碑前那一幕记忆太深了。他脸上那些到现在还不褪色的标记总提醒他重忆往事。今天他冷枪放得正得手,忽然端枪的右胳膊挨了一家伙,这家伙的滋味和纪念碑前那一下子一模一样,打的部位都没有错地方,正在穴位上,而且比那次还狠,使他在一时之间右半身都麻木得不能动了。这一下子真是直通他那大脑皮质的记忆之门了,使他立刻就想起纪念碑前那武艺超群的人了。接着,王一民的扫堂腿又过来了,这下子还和“纪念碑”前的滋味一样,这样他完全断定眼前这个人正是他们踏破铁鞋无觅处那个神秘的人了,于是他就拼出全身力气喊起来。  这些喊声王一民都一字不漏地听到耳朵里,他也猛然一惊,这个花脸特务是怎么认出自己的?而且这样肯定……他当然想不明白,他脑子里没留下那“记忆之点”,怎能联想到纪念碑前边那一幕呢?  这喊声葛明礼当然也全听清楚了,而且他完全相信秦德林,因为只有他和纪念碑前那个神秘的人接触过呀!所以葛明礼也立刻被刺激得兴奋、紧张起来,他刚想领着特务们往上冲,但他忽然又站住了,他想起秦德林告诉过他:这个人枪法特别准,在那么黑的夜里,两枪就撂倒两个人。现在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我的妈呀,还是让他们往上冲吧。想到这里,就一边指挥着小特务们往上冲,一边又招呼远处的警察、特务往这边来。他自己却在这一连串的叫喊声中藏起来了。  子弹不断地向王一民射来,王一民知道这时转身就跑很可能被乱枪击中,必须先给敌人以致命的打击,然后才能撤走。他不顾密集的子弹,忙跳到街心,趴在地上,迅速地从几个被他打死的警察身旁拿起两支匣枪,然后,原地不动就对准向他跑来的特务,叭,叭,叭放了几枪。特务群里又有人应声倒下了,他们在鬼一样的嚎叫声中呼啦一下散开了。王一民借着这个间隙,一跳站起来,隐身在墙角处,又一连打了几枪,特务也在隐蔽的地方向这边还击,两方面形成了对射。按理王一民这时候本可以撤走了,但他却没有撤。他一边还击,一边用眼睛紧张地搜寻着。他在搜寻特务头子葛明礼,他多么想在这难得的时机一枪打死这个民族败类!能够亲眼看见他倒在自己手下,宣布处他死刑,该是多么大快人心的事!但是这个狡猾的老狐狸却不见了。  王一民还不死心,还在搜寻。正在这时,他忽然发现远处有两个警察架着一个大个子往王麻子膏药铺那个方向跑。大个子在挣扎,在拼命……哎呀!不好!那大个子是他的学生罗世诚!天哪!罗世诚被捕了!他几乎没经过思索就一下子跳出去,身子往外一露,子弹就发着可怕的丝丝叫声飞过来了,他觉得大腿好像被人打了一拳一样,冷丁一抖,他就势往前一扑,卧倒在地下了。  敌人以为他再也起不来了,都要争头功,捉要犯,一下子都从隐蔽的地方跳出来,向这边跑来……  王一民的腿部受了伤,他摸了一下,是在大腿暄肉的地方,没伤骨头没伤筋,也没伤动脉,但心里有了底。他估计只要他趴在这里不动,敌人就可能认为他被打死了,会一拥而上。他把两支匣枪准备好、他这里刚端好枪,性急的敌人已经一窝蜂似的冲过来了。王一民一咬牙,哗——两梭子子弹都放出去,敌人惨叫着,横七竖八地倒下去了。剩下几个未被打中的转身就往回跑,比兔子跑得还快。  王一民趁这时又往警察架着罗世诚的方向望去,完了,不见了!亲爱的学生,并肩战斗的同志,罗世诚被敌人抓走了!王一民直觉心往下一沉,鼻子一酸,眼泪在眼边上转,他还在想怎么办……  这时,从对面远处传来摩托车马达的轰鸣声,往回跑的敌人也站住了,看样子又要卷土重来。王一民只好一咬牙,扔掉手里已经打空壳的枪,又从一个死警察的身旁抓过一支枪,然后爬起来,溜着街边往前跑,腿有些疼,但是并没有减慢他前进的速度。这时他也觉得脸上发痒,用手一摸,黏糊糊的,张手一看,原来是快要凝结的鲜血。怎么回事?脸也出血了?他忙又使劲抹了一把,不疼,拿下手细看,原来是小土块和血混在一起,这时他才明白,这都是在血战中溅到脸上的。想到这他又低头一看,哎呀!身上几乎沾满了血,真像从死人堆里钻出来的一样。从身上他又想到脸上,一定也成了血葫芦。就这个模样,跑到哪里也不行呵,好人会被吓坏,坏人就要动手。这可怎么办?必须立刻改变这面貌,怎么改变呢?敌人已经追来了,刻不容缓,哪还有改装、更容、洗脸的时间?而且这衣服到哪去找哇!他急出了一身冷汗。猛然间,他想起了一个既冒险又保险的地方,而且很近。  后边的人追上来了,而且听到了喊声,他回头一看,还没进街口,于是他又翻上了一座墙头,看了看方向,就往想好的那个地方奔去。第28章    这里是三十七号的小庭院,静悄悄的。  筠翠仙斜倚在屋门框上,不安地向不远处的天空望着。那里浓烟还没完全消散,火药味一直吹到这个小院里。方才那密集的枪声没有了,刺人心肺的嘶喊声也听不见了。彼翠仙虽然惊魂未定但却不像方才那样心跳了。她现在只盼着快点听到外面的消息,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还不知道。她不敢打开院门向外看。这院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给她做饭的老女人,和一个侍候她的小丫头,这一老小从警笛一叫,枪声一响就吓得藏起来了,好像枪弹会专往她俩身上钻似的。  筠翠仙看了看日影,日影好像定在那里了,并没有往西斜。她又看看手腕上那块像指甲那么大的小表,表针指向十二点四十分,她怀疑表停了,举到耳边一听,还走着。唉!这四十分钟,比四个小时还难过呀!  太阳晒得她难受,她转身回到屋里。这是两间房子通连开的卧室兼内客厅,屋里的陈设是中西合壁,兼容并包的。西方的沙发和铺着红垫子的太师椅杂相陈列;镶着铜饰的沙发床上罩着粉红色锦缎绣花幔帐,和戏台上的挂法差不多。雕花紫檀色的古色古香的梳妆台上摆着法国香水,英国口红,日本腮黄。靠窗的绿色地毯上摆了一张红漆大圆桌,上面摆着两大盘生鱼和四碟冷盘,一切碗盏杯盘都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只有桌子周围的椅子七扭八斜地乱放着。椅子上还凌乱地散扔了一些衣服,看样子是人才人座,就发生了情况,没等动筷就离席而去了。  筠翠仙对着这桌美食佳肴长出了一口气,习惯地走到梳妆台前去照照镜子。她只要有机会就照镜子,要是能有人把她每天照镜子的次数统计一下,那数目字一定是很惊人的。为了满足她这个嗜好,葛明礼特地买了一架两米多高的穿衣镜,摆在梳妆台的对面,这样她往两面镜子当中一站,前胸后背,全身半影,就都可以一览无余了。论天然的长相,她确实可以称得上漂亮了,无怪她唱落子时,海报上的头一句就是,“色艺双绝”。  她今年岁数并不大,才二十五岁,但是眼角和前额都已经出现了细碎的皱纹。她眼窝灰暗,后背微弯,双肩瘦削,面皮发黄。这是风尘沦落,备遭蹂躏,极度纵欲和长期夜生活的必然结果。再加上她十四岁就开始接客,就像一棵桃李树一样,刚刚长起来,那不可抗拒的灾害就来了,狂风吹,暴雨浇,又遭一阵大冰雹。她在这灾害下挣扎着活下来了,甚至也开成了一朵花,而且由于原来的遗传基因,这朵花也开得颇为可观。但是总使人觉得黯然无光,而且扭曲变形了。为了弥补这本是难以弥补的缺陷,就只有求助于铅黛之色。因此她就比别人更注意那化妆之术。谁知适得其反,越这样越加重了那些缺陷。她的眼眉本来是修长而弯曲的,但是她却全部拔掉,重新再画,大概那好处就是可以随心所欲,乐意画啥样就画啥样的了。遗憾的是脸上那些器官除了无关紧要的眉毛可以悉听尊便而被拔掉之外,其他部分就都不好随意更动了。可以相信,如果嘴能挖掉重做的话,她一定也会毫不犹疑地加以处置,因为她的嘴确嫌稍大一些。现在既然不能再造,那就只好在涂口红的时候让它尽量缩小,把嘴角部分画出嘴外,使这被抛弃的一小角成为既不属于嘴也不属于脸的多余部分。但是除眼眉之外,也还有一个地方可以稍加更动的,那就是牙齿。她的牙本是很整齐的,真可以用牙排碎玉来形容了。但她却偏偏硬拔去一颗,镶上了金牙,这是葛明礼的主意,因为他爱看金牙。;  总之,经过这一番加工、改造之后,她这张本来很好看的脸却被弄得庸俗不堪了。而当时在哈尔滨妓院集中的道外十六道街、桃花巷和北市场,像这样拔眉重画、拔牙再镶的脸是到处可见的。  现在彼翠仙站在两个镜子之间转了一个圈——方才已经说过,这是她的习惯动作,她这时还在心急火燎,六神无主,怎还有心思照镜子呢?但习惯的力量就是这样顽固,你不想表现也不行,就像一个好挤咕眼睛的人,一明知道这是坏习惯,甚至家中妻子儿女也没少提醒过他,但是越到关键的时候他却越挤咕得厉害。凡事一成为习惯,就难以控制了。  如今筠翠仙正是这样,她照了一下镜子,习惯动作做完了,就想走开。但她刚一迈步,忽然像触了电一样,猛一哆嗦,又缩回去了。只见她双手一举,又往嘴上一捂,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就目瞪口呆地定在镜子前面了。  她被吓坏了,吓得不能动了,她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不声不响地站在房门前,正直盯盯地看着她。  这是个什么人哪?这是人吗?筠翠仙唱过《黄氏女游阴》,那里有牛头马面的大鬼,有青面缭牙的小鬼,那大鬼小鬼都没有使她害怕,今天这个人却把她吓坏了。  这个人从头到脚,浑身上下都是血污,脸上不光是血,还有些黑糊糊的东西,而且没有眼睛,只有两个大黑窟窿,身上的衣服也已分不出是什么颜色了,好多地方都扯破了。而且血还从左裤腿下往外流,绿色的地毯上已经滴上了鲜红的血迹。  筠翠仙越看越害怕,吓得浑身直哆嗦。她不知道这个“血人”是从哪里来的?大门插得严严的,围墙又那么高,他怎么能没声没响地在屋里出现了?莫非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我的天哪!哎哟!这个血人竟对着自己笑了,这一笑,呲出来两个雪白的牙齿,更吓人!不好,他还往前迈步了,他要干什么?筠翠仙忙一转身,直到这时,她才面对着这个血人,血人又向她点了一下头,又往前迈了一步。筠翠仙又叫了一声,猛往后一退,屁股正靠在梳妆台上。梳妆台一晃,大瓶的头油、雪霜、香水摇晃着跌落下去摔碎了。彼翠仙又叫了一声,她希望能把那一老一少两个佣人叫出来,但是一点反响也没有,小院里像死一样沉寂,比往日都沉寂。往日还有街上的喧闹声,今天却只从远处传来一两声枪响和摩托车的马达声,这些更增加了屋里的恐怖感。  那血人还在直盯盯地看着筠翠仙。那血人是谁?读者当然已经知道了。  王一民没有看见过筠翠仙,但是从她那套穿着打扮上,已确定这就是她本人。只见她穿了一件紧箍在身上的小马甲,水红色,绣着花,没有衣领没有袖,裸露的部分都和日本女人似的擦着雪白的胭粉。每只白胳臂上都套着四个镯子,不,叫镯子并不准确,因为一般的镯子都是戴在手腕子上,她却是等距离地套在整个胳臂上,从手腕子开始,大约每隔二寸半就套一个,第一个是金的,第二个是翠的,第三个是玉的,第四个是珍珠玛瑙穿成串的。两只胳臂是对称着戴的,距离和货色都一样。光胳臂上戴还不够,裸露的脖子上还套了好几圈项链;两只耳朵上又挂着像小灯笼一样的长链坠子。这一身珠光宝气,放到珠宝店的橱窗里去陈列满够用,不用再添什么东西。  她的下身却很简单,是一条藕荷色的吊腿裤子,裤脚齐膝盖,下边是肉色丝袜子,水绿色绣花拖鞋。值得再提一下的是她那脚脖子上也套了一副金镯子,这大概是为了上下呼应,结构完整吧。  王一民一看这一身打扮,和那张经过改造的脸,当然一下子就猜中这是谁了。他见她吓得浑身发抖,便向前走了一步,对她笑了笑说:“被老板,您害什么怕?不认识我了吗?”  “不,不……”筠翠仙连连摆着手说,“不认识,不认识……”她真想不到这个血人竟会张嘴说话,而且还认识她,管她叫老板。  “筠老板认识我。”王一民回手一指红漆大圆桌说,“刚才我还在这儿,要吃生鱼。那不,我的上衣还在椅子上搭着呢。”  “您,您是跟葛爷一块来的?”筠翠仙睁大着惊恐的眼睛,嘴唇哆哝着说。  “对。我们一群人。”  “那您……您怎么这样吓人,您看,您那眼睛,两个大黑窟窿……”  “哦,这是墨镜。”王一民去摘墨镜,墨镜让凝结的血污糊在脸上了,镜框都看不清了。王一民往下一拽,墨镜连着血片下来了。这下子又换了一张更吓人的脸谱,方才还是两个黑窟窿,这回又变成两只大白蝴蝶了,在那眼镜和血片盖着的地方,露出白白的皮肤,血片掉下来的地方就形成了不规则的蝴蝶翅膀。而脸上的其他部分,还是一片模糊。这一对比,显得更加可怕了。  筠翠仙不由得又叫了一声。  王一民马上又把墨镜戴上了。他不能让她看清真面目。他也不想再和她多纠缠,他急于换衣服,洗脸,包扎伤口,然后好赶快离开这里。他所以选择这个三十七号,因为他估计葛明礼和那帮特务不会马上回来,他们当中已经死了好几个,他得留下处理善后。何况方才摩托车又响了,是不是他的上司来了?或者是他的日本主子来了?不论谁来他都不能马上抽身走开。除此之外,这里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一般搜索队不会进来,谁不知道这是葛明礼“金屋藏娇”的地方呢。所以这里是既冒险又保险的地方。  王一民见筠翠仙仍然吓得直哆嗦,便对她说道:“不要害怕,方才我们和共产党打了一仗,我负了点伤……这样吧,我先找个地方去换衣服,洗洗脸,我的真面目一露出来你就会认识我了,你先休息吧。”  筠翠仙连忙战战兢兢地点点头,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没忘向王一民挤了一下媚眼。  王一民身上一抖,厌恶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忙转身到椅子上去抓衣服,一连抓了好几件。筠翠仙瞪大了眼睛看着,在她脑子里也曾闪过一个念头:这个人为啥要拿好几件衣服呢?但她没说出来。她不敢说,也不想说。她现在只想保住自己的安全,只盼他快走。好了,他可要走了,已经走到门口了,可是他怎么又站住了,他在看什么?  王一民看到了一台电话。  王一民走出屋门。他迅速地找到了房檐下的电话线。他一扬手,揪断了线。当他回身想找个根子把房门从外边顶上的时候,却听屋里铁门插关儿响了。王一民心中一动,忙回来一推门,门从里边插上了。接着他又听见窗户方向有响动,扭身一看,窗帘也拉上了,还拉得严严实实的。这个女人由于恐怖所采取的防御措施,倒使王一民不必担心她了。  王一民紧往院当中走了几步,他想再观察一下这个小院里有没有别的人,还想看明白哪间屋子可以换衣服洗脸。他所进的这间客厅是在七间房子的西头。就在他往东边一看的时候,忽然发现紧东头的房门半开着,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穿件绿色半袖短衫,像只出水青蛙一样探头往他这边看。当她看见王一民已经发现她的时候,忙把头往回一缩,门还半敞着,人却不见了。  王一民从腰里拽出匣枪,快步向那半敞着的房门走去。他先将身子靠在门框上,探头往屋里看,原来这是一间厨房,除了一般炊事用具之外,屋地下还摆了一个大洗衣盆,一堆待洗的衣服扔在盆旁。屋里没有人。灶坑旁有一扇通向里屋的门,门关着。王一民急走过去,推那扇门,推不开,王一民想弄清楚屋里除了那个小姑娘之外,还有什么人,便敲起门来,没人应声。王一民用力去推那门,一门忽扇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门板好像要掉下来。这时从里屋传出一个女人的苍老声音:“天老爷呀!积积德,行行好吧,别推了,小莲子吓得浑身直哆嗦,这屋就我们一老一小两个侍候人的,既没有钱财也没有东西,您要是……”  “好了,好了。”王一民一听那颤抖的声音,马上就不推了,这时忙高声地说:“你们不要害怕,也不用开门了,我在外屋洗洗脸,换件衣服就走。”  “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你只要不进来就随便吧!”  “好吧。”  王一民忙把手枪放在锅台上,迅速脱下沾满血迹的裤褂和袜子,又摘下头上的乌打帽,裹在衣服里,传成一个蛋,塞进灶坑里,灶炕里还有火,很快地就燃烧起来了。  王一民只穿着背心裤衩,背心也透上了点点血迹。他原想穿着不往下脱了,但等他检查完大腿上的伤口以后,他把背心派了新用场。大腿上的伤口有两指深,二寸长,紫红色的血还没有完全凝结住,不住地往下滴答。王一民这时看了看背心,背心是新洗的,除了有点血污之外,还很干净,他忙脱下来,绑住伤口。背心虽已穿得满是小洞了,但用来包扎伤口,却比新的柔软多了,简直像纱布一样。王一民包完伤口,又伸展了几次伤腿,觉得没有什么妨碍了,就走到洗衣盆前。那里面装了大半盆清水,好像早给王一民预备好了似的,连肥皂都摆在旁边了。王一民一头扎进去,猛洗起来,很快就从头到脚都洗干净了。他先抓起从内客厅拿来的几件上衣,逐件试了试,其中有一件黑色线涕的小褂他穿着挺合适。小褂的兜里鼓鼓囊囊的,他掏出一看,原来是一个皮钱包,里面有六张十块钱的老头票子,还有几张名片和一张特别通行证。他对这张特别通行证特别感兴趣,细看了看上面贴的照片,真巧,竟也是张圆脸,和自己的脸型极相似。更巧的是这个特务也姓王,叫王天喜,自己连姓都不用改了。他估计这时候大街上一定戒严了,有了这特别通行证,一路上就可以通行无阻了。于是他就将钱包原样不动地揣进兜里。  上衣有了,还缺裤子。他忙在洗衣盆旁边那堆衣服里找。衣服绝大多数都是妇女穿的,只有一件深蓝色茧绸便裤还肥大一些。王一民忙往腿上一套,虽然稍嫌短了些,但便裤的好处就在于可长可短,长点短点都不太显眼。所以王一民也就将就着穿上了。袜子没有,只好光脚了。皮鞋上有血迹,用地下的衣服一擦,又亮得放光。墨镜也擦洗干净,重新戴上了。这一切都弄妥当以后,他把匣枪又别在腰上,然后走到里屋门前,用手敲了敲门说:“老太太,小姑娘,我要走了,我从西头那屋拿来几件上衣,都是来吃生鱼那帮坏蛋的。其中有一件我穿走了,还有几件放在洗衣盆旁边了,那里边可能揣着钱,你们要用就拿去用吧。他们发现钱没了一定以为都是我拿走的,不会伤害你们。另外,我还穿走一条裤子,是深蓝色茧绸的,我说的话你们听见没有?”  屋里传出来那苍老的声音:“都听见了,谢谢您哪!我们是前世修来的福,遇见您这好人了!”  一个尖细而微弱的声音说:“谢谢您,先生,我真想去给您开大门。”  “不必了,再见吧。”  王一民离开门前,迈步出屋。从东房山头转到房后,房后有一棵弯弯曲曲的老榆树,他忍住腿上的伤痛,奋力爬上去,又一纵身,上了墙头。方才他就是从这里进来的,不过那时转的是西房山头,所以一下就闯进了内客厅。  墙外是条窄胡同,没有行人。王一民飘身落地,脚步不停地往九道街走去。他要绕开北市场,直奔正阳街,从那里到南岗下坎谢万春家里,他多么想早点知道李汉超的情况啊!第29章    整个哈尔滨市都戒严了。  王一民凭着那张特别通行证和他的机警,闯过了一路上的搜索盘查。这些盘查是多种多样的,有时甚至是突如其来的。譬如快到南岗下坎谢万春家的时候,忽然从一座影壁墙后面蹿出两个黑大个,一边一个把王一民夹在当中,伸手就要往身上摸,王一民顺势掐住两人手腕子,双手一叫劲,疼得两个黑大个齐声叫妈。王一民又把双手一抖,甩开他俩,这才拿出特别通行证让他俩看,两个家伙只好自认倒霉了。  王一民来到谢万春那低矮的小房前,轻轻地敲了三下房门,接着又敲了三下,房门才呀的一声开了,谢万春刚一露面,就猛伸手紧紧拉住了王一民,拉得那么热烈,那么有劲,就像多少年没见面一样。  谢万春拉着王一民就往里屋跑,王一民刚要喊他关门,门却“自动”关上了。原来门后站着谢大嫂。  王一民被谢万春拉进里屋,还没等眼睛适应屋里昏暗的光线,忽然间有一个大个子迎面扑来,一伸双手把他拦腰抱起来,忽忽悠悠地抢了一个大圈。王一民凭感觉已经猜到这是谁了,心里一阵欢喜,刚想张嘴叫喊,忽然被对方用力往地下一顿,他直觉大腿上的伤口像用刀于剜了一下钻心的疼,不由得“哎哟”了一声。  抡他的那个大个子和谢万春正张嘴要笑,听这一叫,笑容立刻收回去了,忙同声问道:“怎么了?”  王一民忙摇摇头说:“没什么,没什么。”  这时候他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屋里的光线了。他看清站在对面的大个子正是自己一心悬挂的李汉超。虽然方才已经猜到是他了,这时还是止不住地想笑。他一把拉住李汉超的手,用力摇晃了两下,又向他胸前打了两拳。接着三个人便同声大笑起来。  王一民一边笑一边打量着李汉超。只见他脸上那把大络腮胡子已经被一扫而光,一根都不见了,而且刮得溜光水滑,好像他脸上从来没长过那大胡子似的。这一下子至少年轻了十年,真有白面书生的感觉了。那副宽边茶色眼镜也不见了,身上又穿上了长衫,不过颜色变了,从咖啡色变成了深灰色。  李汉超见王一民不错眼珠地看他,便一摸下巴说:“怎么样?是不是面目全非了?”  “嗯,这回敌人画影图形也抓不着你啦。”王一民点点头说,“而且可以让大嫂挎着你的胳膊逛中央大街了。”  “好,一定去。”李汉超说完这句话就放声大笑起来。  王一民也笑了。;  谢万春指着李汉超对王一民说:“这回笑了。你没看才刚急得那个样呢,真像热锅上的蚂蚁。我们谁也说不准你会出什么事?”  “主要是那阵像爆豆一样的枪声,和那声震天动地的炮响。”李汉超止住笑说,“来得太突然了,仓猝间敌人从哪运来那么大的大炮?就是大炮也没那么大的威力呀!那一声响,就像天塌地陷一样。”  “我们那时候才拐过街角不大一会儿。”谢万春指着李汉超说,“老李非要回去看看不可,我们硬把他拦住了。是呀,真若是大炮打过来,看有什么用呢?”  “我到现在也弄不明白,这决不是一般的大炮,就是飞机扔炸弹也没那么响呀!敌人放的是什么玩意儿呢?”李汉超摇着头说。  王一民忍不住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道:“不,那不是敌人放的。”  “不是敌人?那是谁放的呢?”李汉超和谢万春都睁大了眼睛问道。  “是共产党放的!”  “怎么回事?是……你别瞎说了。”李汉超摇着脑袋说,“把我们的游击队调来也没有那么大的……”  “我们有天兵天将啊。”  “快说正经的吧。”  “这就是正经的。”  “你说那冲天炮?”  “对,就是那炮。说得具体一点,是兄弟我临时发明的一种最新式的武器,给敌人以致命打击的。”  王一民见李汉超和谢万春还对他直劲摇头,便把他指挥肖光义,火烧鞭炮铺的事从头到尾讲起来。  李汉超和谢万春当听到炮声一响,敌人全部炸飞的地方时,都止不住笑起来。这真是胜利的神炮啊!  王一民自己可没笑。他一讲到这地方,就联想起市场上那横躺竖卧的尸体,那里有多少惨遭杀害的人民和壮烈牺牲的同志啊!还有他眼睁睁看着罗世诚被抓走了,这件事一直像铅板一样压在他的心上。除了罗世诚之外还有谁被捕没有?刘勃情况到底如何?他都不清楚,而这些是必须立即向组织汇报的。于是他就把他所经历的、看到的和想到的,都一股脑儿地向李汉超说出来了。  李汉超一边在地下来回走一边听着,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来回走得越快。当王一民话音一住的时候,他也立刻站在王一民面前了。  “你估计刘勃会不会被捕?”  “很难说。”王一民想了想又说,“不过他很早就没有了,那时候敌人还没有完全集结起来,两方面阵线还没有拉开,敌人还顾不上捕人,所以他被捕的可能性不大。”  这时候谢万春憋不住了,涨红着脸说:“我说句心里话吧,我猜他八成是临阵脱逃了。”  李汉超直视着他说:“你这样看?”  “嗯。”谢万春点点头说,“这不是无缘无故地诬赖一个同志。我看得清清楚楚,枪一响起来他就有点慌神了。要不是一民问了他一句,他连自己是打什么家伙的都忘了。他当司令,按理不能离开你这领导,可是一眨眼他就没了。他要是让枪弹打上得倒在就地,死了也得留个尸首。可是他连影都没了,一民后来找他也没找着。”  李汉超看看王一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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