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豆壳儿沉声道。吓呆了车夫打起了鞭子,马车驶动起来。豆壳儿跳上车,回过脸去,朝大火腾空的“九春院”抛了最后一瞥,对着墙角边突然喊道:“灯草!我知道你在这儿!快上车!”墙角边,灯草呆呆地站着,满脸火光。马车越驶越快。他突然朝着马车狂奔起来,把手伸向车厢。豆壳儿从车厢里递出一只手来,大声喊:“灯草!快!快!抓住哥哥的手!”灯草用力奔着,一把将哥哥的手抓住,身子腾空,人蹿进了车厢,倒在了哥哥的怀里。马车在满天火光中向着城外方向疾驶而去。街角边,骑在马上的鬼手看着大火,一脸震惊。车厢在路面上摇晃。车窗外已经看不见火光,只有车架上挂着的羊角灯在晃动着发黄的灯光。豆壳儿端坐在车椅上,半合着眼睛:“为什么不说话?”灯草坐在哥哥身边,目光发直:“哥,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烧了九春院?”豆壳儿道:“这不该是你问的。”灯草道:“我每天晚上都在墙角边看你,还跟你的马车到了……到了许多地方。”“别说了,这些,哥都知道。”“你告诉我,你真的是戏子么?”豆壳儿沉默了一会:“是戏子,是专为自己的唱戏的戏子。”“哥的话,我听不懂。什么叫专为自己唱戏的戏子?”“你不是戏子,所以你不必懂。你只要知道这么一句话就行了:为自己唱戏的戏子,是世上最苦的戏子。”灯草的眼睛红了:“哥,我知道,你心里恨着九春院。”“不恨。”“不,你一定恨!要不,你不会锁上院门,把院里的人全都烧死!”“这是天火。犯了天怒的人,早晚是要遭天火的。”灯草:“哥,你把九春院里的事,都告诉我!”“不要再提九春院了,它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灯草,我打听过,自从爹吊死在刀子李的家里,你就在天桥要饭了。”“也不要再提要饭的事,我也不想学戏的事了,都已经过去了。从今以后,我和哥不会再分开,回老家好好种地过日子。”“这些日子,你都干了些什么事?”灯草道:“除了放火,什么事都干过。”豆壳儿道:“说给哥听听。”荒地乱坟岗里,豆壳儿和弟弟灯草坐在土埂上,马车在一旁停着。豆壳儿道:“你还偷过马?”灯草道:“是帮着一个朋友干的,他是宫里的太监,叫赵细烛,说是丢了一匹汗血马,急疯了,我就帮他把马给偷了出来。”“什么是汗血马?”“我也说不清,只知道是好马,谁见了谁都想夺到手。”“谁都想夺这匹马?”灯草道:“是的,谁都想夺。”豆壳儿道:“你把它偷到手了?”“没有,我偷错了一匹马,赵细烛一认,说不是,就又把马送回去了。”豆壳儿沉默起来。灯草看了看哥哥的脸:“哥,我做过贼,你生气了?”“灯草,告诉哥,”豆壳儿垂着眼皮道:“去哪儿才能找到汗血马?”“哥也想要它?”“哥想要。”灯草欢声:“哥会骑马?”“不会。哥只会杀马。”“杀马?”灯草吃惊地看着哥哥,“哥想找到汗血马,把它给……杀了?”“是的,把它给杀了。”豆壳儿像是在说着一件很平常的事,“谁都想夺到手的马,就是祸马。哥在九春院里,就是谁都想夺到手的戏子,哥就觉着九春院是祸。哥刚才把九春院给烧了,就是灭祸。哥想过,世上的祸事,都得给灭了。灭祸的事,该由哥来做。哥不做,这世上的祸事就会越积越多。”灯草道:“哥说错了,汗血马不是祸,赵细烛告诉我,为了把这匹马送到一个叫……叫天山的地方去,有个大臣把自己的脑袋用枪打碎了,托赵细烛把马送出京城……”“赵细烛现在在哪?”豆壳儿打断了弟弟的话。灯草道:“他走了好几天了。对了,他在马神庙的墙上给我留了一行字,说是找马去了。”“你说累了。”豆壳儿仍然垂着眼皮,白暂而又细长的手指像动物的触角似的盘动着,“好好睡一会吧,天快亮了。”“哥,现在你要去哪?”“找汗血马去。”“哥真的要杀了汗血马?”“哥说出口的事,从不改口。”灯草急了,一把抓住哥哥的手:“哥,你要是把汗血马给杀了,会有好多好多人杀你的!”豆壳儿道:“这好多好多人里,也有你么?”灯草看着哥哥,不知怎么说才好。“不必说了。”豆壳儿的声音很平静,“你这么看着哥哥,就能让哥下狠心办一件事了。”“哥想办什么事?”豆壳儿的手里握着了那把尖刀:“先把一个人杀了。”灯草又吃了一惊:“哥要杀人?杀谁?”“卟”地一声,尖刀扎进了坟土里。荒坟后,一条高高的人影抬起了手里的枪。枪机扣动,射出的子弹在黑暗中缓缓划出了一道通红的直线,射向了灯草的后背。灯草的身子一颤,倒在哥哥的怀里。豆壳儿的手上沾着了滚烫的血,他一愣,回过身看去。从坟后走出来的是邱雨浓!“是你?”豆壳儿的脸色惊怖得犹如死人,“是你……开的枪?是你……开枪打了我的弟弟?”邱雨浓垂下了手里的枪,穿着马靴的腿深陷在荒草间,在月光下默默地看着豆壳儿。豆壳儿紧紧抱住了弟弟,用自己的脸贴在弟弟的脸上。他感觉出了什么,突然对弟弟大声喊:“灯草!你不该死!你不该死!”灯草的嘴里涌着血,睁开眼看着哥哥,声音微弱:“哥……是你让人……开枪的么?”豆壳儿狂声:“不!不是!”灯草露出了一丝笑容:“弟弟……知道,哥不会……不会杀我的……我和你……是兄弟……哥……听弟弟一句话……不要杀……杀汗血……”灯草的话没有说完,头一倾,死在了哥哥的怀抱里。豆壳儿想喊,却没有发出声来,他合上了眼睫,两行泪从从眼缝里涌出。好一会,他轻轻放下灯草,站了起来,回过身,看着默立着的邱雨浓。“说,”他的声音很低,“为什么要杀他?”邱雨浓的声音也很低:“这是麻大帅的军令,我不能不从。”“麻大帅知道我对自己的弟弟下不了手,所以就派你邱雨浓当了杀手。这,我本该想到的。”“是的,你本该想到。”“我还本该想到,麻大帅之所以这样做,是想借我弟弟的一具尸身来告诉我豆壳儿,在这世上,要做成一件绝顶重要的大事,就要有绝情之心,要有绝义之为,更要有绝杀之狠!”邱雨浓道:“你能看出麻大帅的用意,我开的这一枪,也算是没有白开了。”“住嘴!”豆壳儿突然从坟土上拔出了那把尖刀,对着邱雨浓挺着,暴声道,“你邱雨浓只是麻大帅身边的一条狗,你不配开这一枪!”他的刀尖一步步逼近邱雨浓的咽喉。邱雨浓没有躲闪:“我已经说过,我是军人,服从军令是我的天职!”豆壳儿双目发红,狂声咆哮:“你不配开这一枪——!”邱雨浓抬起手,轻轻拨开咽喉前的刀尖,“喀”地一声把自己的手枪机头打开,递给豆壳儿:“接着!如果你觉得我邱副官真的不配开枪,那你就杀了我,让我的尸身替你弟弟垫墓坑吧!”豆壳儿接过过枪,对准了邱雨浓。邱雨浓不慌不忙地解开了军衣的扣子,袒开了胸脯。“往心口打吧!”邱雨浓看着豆壳儿的眼睛道,“只须一枪,你就如愿了!”豆壳儿的手枪抵住了邱雨浓的心口。他闭上了眼睛,口里喃声道:“你不配……不配……不配……”突然,他的手一松,手枪落了地。邱雨浓长长吐了口气。豆壳儿向着系在树边的一匹马走去。他骑上马,从袋里取出一支卷着的黄裱纸,用火柴点着,吹灭火,看着纸尖上冒起的白烟飘向哪个方向。烟飘向南边。他扔掉黄裱纸卷,从袋里取出一张地图,看了一会,脸上浮起笑容,掉过马首,向南而去。路边一棵大树下,手中握着枪的鬼手对着豆壳儿的身影再次抬起了枪口。以心为灯挂满一身乐器的跳跳爷坐在马车车辕上,快活地摇动着身子,各种乐声大作。响着的还有碎石路面上得得的马蹄声和隆隆的车轮声。骑在马上的是鬼手,她身边,跳跳爷赶着辆驮戏箱的破马车。“别摇你的身子了!”鬼手大声道,“你听着,上马容易下马难,你和麻大帅的生死合同一签,也算是把性命给赌上了。”跳跳爷把身上的乐器解下来,往车厢里扔着:“没这么吓人。”鬼手道:“麻大帅让咱们去找汗血马,这可是你答应他的,要是找不着,他再要把你五马分尸,我可救不了你。”不等跳跳爷再开口,鬼手紧了一鞭,往前驰去了。“鬼手!你怎么又要自个儿跑了!”跳跳爷骂了声什么,紧紧赶车跟上。鬼手在荒路边的一家挂着酒幌子的小酒店门口下了马,在门前的马柱上将马拴了,进了店,“吁”地一声,跳跳爷也停住了马车。“掌柜的,来大碗的酒!”鬼手还未进门就喊。小酒店里没人吃客。“骑马真累!掌柜,再来两碗热乎的汤面,喝了好赶路。”跳跳爷一进门就对着柜里喊道。店主很快把两碗汤面端到了桌上,鬼手和跳跳爷吃了起来。跳跳爷推下了鬼手:“怎么,还生气?”鬼手自顾喝着酒,没理会跳跳爷。跳跳爷边喝着酒边说道:“我说鬼手,天无绝人之路,这话你得信。老天不想绝你,你就是把脖子枕在刀刃上,也死不了。当年,我爹当刽子手的时候,吏部的一位正二品侍郎犯了斩罪,押到菜市口行凌迟,我爹刚把柳叶刀从布包里取出来,对着这人左边的奶豆子剜去……”鬼手悄悄地向后门闪去。跳跳爷毫无查觉,继续说着:“……说来也巧了,此时天上正好飞过一只鸟,一粒白鸟屎不偏不倚落在刀尖尖上,把下刀的时辰给耽误了。这还了得?按着刑场的规矩,刽子手误了下刀,自己就得挨刀!我爹心里就想,这下完了,一粒鸟屎断送了性命不说,还毁了一世英名!他正要给监斩官跪下陈明缘由,嗨,巧事又来了,天上又掉下一粒鸟屎,不偏不倚落在监斩官的手背上……”门外,鬼手解开了马缰。跳跳爷仍在店里说着:“……那监斩官再也顾不得下令斩我爹,叫喊着让人给他先擦了鸟屎。你说我爹的命大是不大,就在这众人忙乎着找布擦鸟屎的当儿,宫里送来了大赦天下的诏书,我爹的大脖子一下就从刀片子底下给钻了出来!”鬼手骑上了马背。马向着一条小道驰去。跳跳爷蹲在凳上还在道:“……所以呀,鬼手,你记着,人这东西,活的就是个巧字,碰不上这个字,死去吧;碰上了这个字,活着吧!你想想,做官的,发财的,娶女人的,什么事不是个巧?连生个娃子,是男是女,是缺唇的还是六指儿的,都得逢着个巧,巧对了,生男郎,嘴皮子也全着,手指儿也正着,巧错了,那就全倒了个个。再说吧,那河里撞船的,那胡同里撞墙的,那官道上撞车的,都是遇上了一个巧字!人家不撞,怎么偏偏你撞呢?所以我说呀,麻大帅这档子事你也甭急,只要按着麻大帅给的路线图走,没准哪天真让咱们给巧上了,一绳子把汗血马给套住……”突然,跳跳爷收住了口,他已发现凳上已经不见了鬼手。他喊起来:“鬼手!你去哪了?”他推开门帘子,走了出来,大声喊:“鬼手!你去哪了?”通往四方的土路空无一人。跳跳爷朝拴马柱看去,顿时愣住了,柱上,鬼手的马已经不见,只有那辆马车孤零零地站着。“鬼手!你去哪了?”跳跳爷跳着双腿,大声喊,“你给我出来!出来!”旷野上,赵细烛蹲在一口水潭边喝水。“卟嗵”一声,一块石子落在水面,他猛地抬起了脸。水潭对面,坐着一脸媚笑的鬼手。乱石路上,身上背着马褡子和包裹的赵细烛跟在鬼手身后走着。走在前面的鬼手停下了步:“赵细烛,你听着,出门远行,男人该走在女人前面才对!”赵细烛道:“为什么?”鬼手道:“碰上拦路打劫的,男人也好先抵挡一阵,让女人逃跑。”赵细烛苦笑:“可是这世上,没人把我当男人。”鬼手笑了:“我忘了,你是太监!”赵细烛想说什么,忍住了,一把拉住鬼手,抢着走到了前面,快步往前走去。鬼手跟在赵细烛身后,暗暗笑了。她的手指间习惯地盘动着两根丝线。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铁索桥上。赵细烛问着身后:“你真的要陪我去找汗血宝马?”鬼手道:“你这话,问了我一百遍了。”“那你不演木偶戏了?”“谁说不演?我一高兴,没准又演上了。”“你不会是……”“不会是什么?”“不会是也想夺汗血宝马吧?”鬼手在悬桥中央停住:“你看我像么?”“像。”“哪儿像?”“你笑起来的时候,和一个想夺汗血马的女人很像。”“她是谁?”“白玉楼。”鬼手盘动着手指间的丝线,盘得神出鬼没,笑道:“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一个女人,笑起来会像我一样漂亮。赵细烛,你再仔细看看,我鬼手真的像那个女人?”赵细烛道:“听说这世上有种绝技,叫易容术。你不会是白玉楼易了容,来夺汗血马的吧?”鬼手笑了起来,一把抓住赵细烛的手:“你摸摸我的脸,像不像贴了一张别人的脸皮?”赵细烛的手往后缩着:“不,我不能摸女人的脸!”鬼手笑起来:“我让你摸你就摸!”她把赵细烛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脸上。赵细烛的手掌在鬼手的脸上贴着,惊了。鬼手媚笑道:“感觉像什么?”赵细烛口吃起来:“像……像糯米粉团!”鬼手道:“那你就掐一下这糯米粉团,看有没有大馅淌出来?”赵细烛当真的掐了一下,嗫嚅道:“你脸上……脸上没有贴着别人的脸皮!”“知道就好!”鬼手突然沉下脸,“记住,下回要摸女人的脸,得把手洗干净了!”说罢,她重重一推,赵细烛从桥下跌了下去,跌进了溪河。溪河里水花大溅,鬼手哈哈大笑起来。小村的村口摆着个剃头摊,一把剃刀在刮着男人的胡子。剃头摊子前,赵细烛和鬼手一前一后走来。赵细烛看着挑子前那剃头匠在用剃刀刮着胡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别摸了,”鬼手道,“让剃头匠给你刮刮胡子吧!”赵细烛一怔:“胡子?我长胡子了?”鬼手笑:“我说赵细烛,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啊?”她一把扯下挂在赵细烛腰里的“尿筒子”,举着道,“虽说你腰里挂着这么根太监解手的尿筒子,可你闻闻,使过么?虽说你瞒着人偷偷给自己刮胡子,可你摸摸自己的下巴,扎手么?”赵细烛脸苍白起来:“你……你到底是什么人?”鬼手道:“我是鬼手!”赵细烛夺过镶了铜皮的尿筒子,挂回腰间:“听着,鬼手!这不是你的木偶,你的这双鬼手别碰它!”他快步朝前走去,腰里的“尿筒子”在胯边一甩一甩的。鬼手乐得哈哈大笑,大声道:“赵细烛!我可什么也没看见!你继续做你的太监吧,一辈子别再做男人!”她追上赵细烛,逗趣道:“其实,我替那些做男人的着想,做男人有什么好?七情六欲,多折腾人哪?像你这样,做了个太监,从此清心寡欲了,多自在哪?我要是男人,也和你一样,一刀……”“别说了!”赵细烛再也忍不住了,苦着脸道,“你走吧,别和我这个太监走在一起!你走吧!”彤云密布,起伏的骆驼岭像犬牙似的横亘着。山道难行,赵细烛和鬼手走在这通往骆驼岭的山间石路上,手里都拄上了棍子。两人顶着呼啸的风,身子侧斜着,走三步退两步地走着。“风太大,找个地方躲躲吧!”赵细烛大声道。鬼手艰难地仰起脸来:“这地方连个棚子都没有,哪躲啊?”“去天山,是这条路么?”“去天山的路有千千万万条,都说这条路是最近的。”“你听谁说的?”“我想的!”赵细烛叫起来:“原来你也是在瞎走啊?”忽记起什么,“对了,我有地图!”“什么?”鬼手没听清,“你有什么?”赵细烛大声:“我有地图!”他跌倒了,鬼手好不容易才把他拉了起来。“摔伤了么?”鬼手问。“没事,你管着你自己!”两人找到了骆驼岭下的一处崖边旮旯,猫着腰蹲着,避着大风。天上的乌云越积越厚,从山谷里刮来的大风撞在突兀的石崖上,发出喀喀的像是万千头野兽啃咬骨头的声音。鬼手缩卷着身子,大着嗓门喊:“这声音真可怕!像是一个巨大的石磨,在磨着骨头!”赵细烛道:“前面的山谷,就是无灯谷!”“你说什么谷?”鬼手问。“无灯谷!”“为什么叫无灯谷?”“不知道,地图上就是这么写着的。”鬼手往赵细烛身边靠了靠,大声道:“赵细烛,我问你,你会看地图么?”“会一点!”“只会一点啊?把地图拿出来,我来看看,你要是看错了,咱们就得走回头路!”“这么大的风,你怎么看?”“带着伞了么?”“带了!”“撑开伞,把风挡住,我就能看了!”赵细烛从包裹里抽出一把油布伞,往贴身的衣袋里摸了一会,摸出了一块老羊皮地图。“别让风刮了!”赵细烛把羊皮地图塞到鬼手手里,“要是没有地图www奇Qisuu書com网,就去不成天山了!”鬼手用力把地图抓紧,小心地打开,看了一会,抬起脸大声道:“这是古老的羊皮地图!哪来的?”赵细烛道:“是那位索大人临死的时候留给我的!”“快把伞撑开!”赵细烛用力撑起了油布伞,伞刚一撑开,只听“蓬”地一声大响,伞骨倒了,伞脱手飞射出去,赵细烛猛地扑上去抓,已经来不及了,伞飞出几丈远,撞在岩石上,撕得粉碎。“快抓住地图!”鬼手突然一声大叫。赵细烛从地上爬起,抬起手,对着鬼手扑去。可他还是晚了一步,羊皮地图脱了鬼手的手,被大风刮起,瞬间无影无踪了。两人全都傻住了。“还不快找!”赵细烛猛地喊道,背着风往崖下冲去。鬼手冲进了风里,却是脚下一崴,从石坡上滚了下去。嶙峋的石坡下,赵细烛现在不仅要背着行李,还要背着脚扭伤的鬼手。他的双手几乎撑在了地上,一步步往前爬着。“你……你真重!”赵细烛喘着粗气,“我爹死的时候……也是我背着他……到自家的地里走了一圈……我爹把他的临终尿留在了自家地里。”鬼手伏在赵细烛的身上问:“什么是临终尿?”赵细烛:“人死的时候……留下的最后一泡尿,就叫临终尿。”“闭嘴!”鬼手大声道。“我说的是我爹。”“世上任何事都会有暗示,你说的临终尿,也许是暗示了一种结局。”“什么结局?”“死!”“谁死?”“从你口里说出来,当然是我死!”“你不会死,要死,一定是我死。我死的时候,怕是连临终尿……也撒不出。”“别说了!让我下来,我自己走!”“好吧,我实在是走不动了。”赵细烛停住了,像马一样四肢撑着地,让鬼手下来。鬼手从赵细烛的背上滚下,躺倒在乱石上。赵细烛也瘫倒了,大口喘起了气。“赵细烛,”鬼手冷声,“下回,不要在我面前说这种事!”赵细烛道:“给我块石头。”“干嘛?”“下回我要是再说,我把自己的牙给打了。”“你是个太监,身上已经不全了,要是连牙也没了,不就更不像人了?”说罢,她站了起来,自己往前走去。赵细烛惊声:“你、你没摔坏腿啊?”大风刮得天空黯然无光,太阳挂在空中像一枚发白的镜子。到处都在飞沙走石,从山上滚落下来的碎石轰轰隆隆地跌入无灯谷,在谷底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声。四匹马三个人顶着沙石走来。风车牵着宝儿,风筝牵着花马,金袋子牵着魏老板和自己的黄毛老马,人和马被风刮得摇摇晃晃。“这儿就是骆驼岭?”风车大声问金袋子。金袋子:“是骆驼岭的山口!进了这个山谷,走十七里路,就算是上了骆驼岭了!”风筝脸上扎着布巾:“这山谷,你走过么?”金袋子:“没有!我只是听跑马帮和骆驼帮的人说过,从这山谷穿过去,能少走六百里路!”风车道:“可这里不像是走马帮的地方!地上看不到马粪!”金袋子道:“这么大的风,马粪就是铁砣砣,也刮跑了!”风筝道:“你看这石缝里的草,也不像有马吃过!”金袋子道:“都别说了!谁想往回走,就自己走!”风车道:“金爷!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走这么条路!”金袋子道:“为什么?”风车道:“你是为了避开那帮夺宝儿的人!”金袋子笑出了一声:“还是风车长眼!我把实话告诉你们吧!眼前这山谷,自打乾隆爷那会送香妃回伊犁的时候,有马队走过,从此再也没有马队和骆驼队走过了!”“为什么没有人走了?”“送香妃的马队在过山谷的时候,怎么也点不着火,火一点上就灭了,那马队是摸着黑走完十七里谷道的!出山谷的时候,马队摔死了三十二个扛棺的人,摔死了四十三匹马!从那时起,这山谷就得了个名,叫无灯谷!”“无灯谷?这名吓人!”进山谷的狼道上,风被山岩夹挤得很细,风声尖利如锥,人和马在风里像醉酒似的摇摇晃晃。金袋子道:“只有吓人的地方,那帮想夺宝儿的人才不敢来!他们不会想到,咱们走的,会是这么一条没人敢走的路!”风车道:“从乾隆爷那会到现在,真的没人走过这条山道么?”“只有上山能擒鹰、下潭能斩龙的江湖独行客,才有几人冒死走过!”风筝道:“金爷!你说实话,你自己走过么?”金袋子笑了起来。“这么说,你是走过的?”风筝看着金袋子。金袋子道:“说实话,我没有走过!”“那你笑什么?”“笑你想让风把你的头发当草拔了!”风筝这才发现自己的长发被刮散了,急忙拗了根树枝,用牙撕咬下几条树皮,将头发像扎马尾巴似的扎住。突然,一直趴在金袋子肩上的巧妹子发出一声尖叫,金袋子猛地站定,像狼似的竖起耳朵听起了风声。“你在听什么?”风车问。金袋子没回答,从腰里摘下酒葫芦,倒去酒,把葫芦嘴对着耳朵,背风听了起来,好一会,他的脸色变了,道:“已经有人在山谷里了!”没等两姐妹开口,金袋子骑上了黄毛老马,拔出枪,向着山谷冲去。无灯谷里,天虽然没黑,山谷里却已是暗得像黄昏一般。山谷边的一块大岩石下,站着三匹马,骑在马上的是曲宝蟠、白玉楼和邱雨浓。曲宝蟠的脸上盘着布条,腰里挂着套马索,手里提着一杆长枪;白玉楼穿着一身夹克式的军用皮衣,领子耸着,手里握着双枪;只有邱雨浓腰板毕挺地坐在马鞍上。三人都在等着来人。“那三人四马已在山谷口子了!”曲宝蟠道。白玉楼道:“我怎么没有听出动静?”曲宝蟠道:“要是连你也听得出动静,还要我曲爷的耳朵干嘛?”邱雨浓道:“二位都错了,来的不是三个人,也不是四匹马。”曲宝蟠道:“胡说!我料定他们会走无灯谷,在这儿翻越骆驼岭!此时来的,不是他们又会是谁?”邱雨浓道:“如果我的耳朵还算是耳朵的话,那么,我已经听出,除了我们三人,至少有四个人已经到了!”“不对!是五个人!”从乱石狭道上传来了一个男人像马嘶的声音。大风中,走出了骑在马上的戴马脸面具的白袍人!“又是你!”白玉楼失声。鬼手道:“三位知道这儿是哪么?”曲宝蟠道:“无灯谷!”鬼手道:“是的,无灯谷。可三位知道怎么才能走进无灯谷么?”白玉楼道:“只要有灯,就能进谷!”鬼手道:“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灯么?”邱雨浓道:“马灯。再大的风也吹不灭马灯。”鬼手道:“天已经快黑了,三位要想在这山谷里得到汗血宝马,只有点上马灯,是么?”“不!点的该是火把灯!”曲宝蟠笑道,从马鞍上取下了三支火把,摘去了套着的油布,“要是连点什么样的灯都不知道,曲爷还敢进无灯谷么?”鬼手道:“既然知道,为何不将火把灯点上?”曲宝蟠从腰里取出一个木盒,打开盖,木盒里嵌着个小铁盒,铁盒里闪起了火星。“这是用骨炭煨着的活火!再大的风,也吹它不灭!”曲宝蟠得意地道,“这火把灯浸的油,是水獭油,是连大雨也浇不灭的油!”他将木盒对着火把一吹,火星溅起,三支火把顿时燃着了,“哈哈……!”他大笑起来。可他的笑声刚出口,一阵尖啸着的硬风横扫过来,将他手里的三支火把全都吹灭了!曲宝蟠愣住了!鬼手道:“三位要想知道点上什么样的灯才能进山谷,趁着天还没有黑尽,不妨抬头看看石崖上写着什么!”曲宝蟠、白玉楼、邱雨浓抬起头,朝石崖看去。高高的石崖上刻着四个大字:“以心为灯!”鬼手握着枪,对骑马站在大岩下的三个人道:“现在你们该明白了,心中无灯的人,是过不了无灯谷的!三位请出谷吧,不要逼我动手!”“马无影先生,我白玉楼小看你了!”白玉楼冷声道,“那天我没有对你开枪,是失策了!你不仅没有感谢我留你一命,反而一直都在跟着我们!”鬼手道:“不,应该说,是我一直在跟着汗血宝马!”白玉楼对着白袍人重声道:“不要再说废话了!你心里很明白,只要杀了我们三人,你就不必再替汗血宝马担心了!为什么还不动手?”鬼手道:“我留着你们不杀,是因为还不到该杀的时辰。”白玉楼道:“难道你杀人也要选定时辰再杀?”鬼手道:“每个人都有该死的时辰。你们听着,如果想活命,从此远离汗血宝马,要是不想活命,现在就可以出手。”一阵沉默。山谷间,风声夹着的滚石声在骇人地吼响着。白玉楼的双枪慢慢举了起来。曲宝蟠的长枪慢慢抬了起来。鬼手握枪的手也慢慢抬了起来。四支枪口对峙着,都在沉默。曲宝蟠的长枪终于垂下了,“退!”他吐出了一个字,一夹马腹,向着山谷外冲去。白玉楼对着白袍人冷哼一声,收回双枪,也拍马离去。只有邱雨浓仍沉默地看着白袍人。“你为什么不退?”鬼手垂下了手,问。邱雨浓道:“想问你两句话。第一句:你不杀我们三人,是因为你知道我们三人谁都得不到汗血宝马?”鬼手道:“是的!”邱雨浓道:“第二句:如果你认定哪个人会得到汗血宝马,你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鬼手道:“是的!”“很好!”邱雨浓笑了一下,“我已经知道,你心里怕着的,正是这个能得到汗血宝马的人!而这个人,你至今还不知道他是谁!”他一抖皮缰,朝着山谷外驰去。鬼手摘下了马脸面具。她的美颜无比的脸上满是汗水。她看着离去的邱雨浓,冷冷一笑,策马冲下了谷坡。大风中,赵细烛找着被风刮走的羊皮地图。突然,他感觉到什么,回脸找着鬼手。鬼手不见了!“鬼手!”赵细烛大声喊道,“我在这儿!你在哪?”他被风刮得东倒西歪,根本就看不见鬼手的影子。“鬼手!鬼手!”赵细烛顶着风大声喊叫,在滩里奔走着。风扫起的枯枝败叶在汇涌向一处干涸的河床。他向干河床跑去。刚要下干河床,赵细烛吓了一大跳:乱石上,卧着一具马的白骨和一辆破烂散架的马车!赵细烛走近马骨和破车,吃惊地看着。大风吹来的沙子在马骨上流动,低矮的灌木从马骨和破车的缝隙间生长着,摇颤着尖利的针刺。赵细烛默默地蹲下身,从破车边的砂石里抽出了一块黑漆斑驳的车牌,抹去牌上的积沙,露出了金红色的字迹,依稀可辨“马政司粮车”一行字。“是朝廷的马粮车?”赵细烛猛地抬起脸,失声道。他仿佛看到了当年倾翻的马车——拉着马粮的马车在河堤上突然翻倒,马和车滚下河去……黑豆和草料漂浮在水上……河水退尽,河床裸露,马骨与车骸形如化石……赵细烛看着手里的车牌,发起呆来。他双膝跪在地上,用木头车牌当工具,在破马车边用力刨起了坑。突然,他停下手,回过脸来。鬼手站在他身后!“你去哪了?”赵细烛问。“找地图去了!”“找到了么?”“没有!”鬼手道,“赵细烛!别找了,这么大的风,别说一块羊皮,就是一头羊也早刮得不知去向了!”赵细烛不再理她,继续刨起来。“这不是马骨头么?”鬼手打量着赵细烛身边,吃惊地道,“还是一匹拉车的马?”赵细烛一声不吭,用力刨着坑。鬼手问:“刨坑干什么?”“把马骨头埋了。”赵细烛道,“我赵细烛好像是替马活着的,命中注定要替马干活。”鬼手道:“我问你,世上任何事都会有暗示,你相信么?”赵细烛摇了摇头:“不信。”“可我信。”“你是说,这马骨头,暗示了什么东西?”“咱们要走的山谷叫无灯谷,对么?”赵细烛点头。鬼手道:“无灯的意思就是黑暗,对么?”赵细烛点头。鬼手道:“黑暗的意思就着死亡,对么?”赵细烛点头。鬼手道:“你被一张古老的羊皮地图引到了一个通向死亡的山谷,是为了找一匹马,对么?”赵细烛点头。鬼手道:“一阵大风把那张古老的羊皮地图吹走,于是,你就被引到了这条干涸的河床,让你看到了一具马的骨头,对么?”赵细烛又点点头。鬼手道:“这么连起来想,你就不会不明白,你在这儿碰到的一切,都在暗示着一个字!”“一个字?”赵细烛问,“什么字?”鬼手道:“死。”赵细烛停下了手,脸灰白起来。大风卷动着他的外衣叭叭地作响。好一会,他对鬼手道:“要是我不怕死,你说的这个暗示……还会应验么?”“在你身上不应验,就会在另个人身上应验。”鬼手道。“这个人是谁?”“是我。”“为什么是你?”“因为我和你在一起!”半个时辰后,两人走在了干河床的荒滩上。赵细烛快步走在前面,脸上满是尘土:“你现在走还来得及!”鬼手道:“我该怎么走?”“我送你回那个小镇!”“然后呢?”“然后你就找到跳跳爷,回天桥演你的木偶戏!”“我要不是不想走呢?”“那你就找一个不会死的人作伴!”“赵细烛!”鬼手一把抓住赵细烛的衣领,“你给我站住!”赵细烛重重地推开鬼手的手,大声吼道:“不要再说了!在你眼里,我已经不是活人了!你不要再跟死人在一起!你走!走!走得越远越好!”鬼手吃惊地看着赵细烛:“你也会发火?”“谁都会发火!赵公公说,那年宫里有个太监,从来没有对人大声说过一句话,可有一天他扫地的时候,身上就起火了,把他自己和一把扫帚都烧成了灰!”“那是他遭了雷击!”鬼手道:“其实,你只有在发火的时候,才像个男人。往后,你有火,就发出来,不要闷在肚里,你已经不是宫里的太监了,想说什么,想骂什么,想哭想笑,都没有人再管你了。我的话,你记住了么?”赵细烛不作声。鬼手道:“好吧,我走,现在就走!刚才这几句话,就算是我留给你的赠言吧,记住了么?”赵细烛点了下头:“记住了。”鬼手道:“我走了以后,你要是找到汗血马,就给我捎个信,也好让我替你高兴。”赵细烛的眼睛一红:“这话也记住了。”鬼手道:“我走了以后,你一路上要多保重。”“你也要……保重!”“我走了以后,你不要再把自己当太监了,把腰里的尿筒子扔了,把胡子留起来,像像样样做个男人。”“你……你真的看出来了?”“我知道,一个做惯了太监的人,让他重新回头做男人,那是很难的事。可你,本来就是个男人,你不该再想着自己是太监,不该怕自己是男人!”“我……我真的是太监!”赵细烛道。“那好吧!既然你陷在太监的阴影里走不出来,我也不再多说了。我是女人,你知道要对一个男人说这种事,多难!”鬼手游移着自己的目光。赵细烛道:“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可是我怎么才能证明……证明我是男人?”鬼手道:“这是你自己的事!如果我是你,就把身子一光,大声喊:‘都来看!我是男人!不是太监!’只要这么一喊,你就回到男人的行列里来了!”“可我……可我……”“别为难自己了!迟早有一天,你会这么做的!还有别的话对我说么?”“没了。”鬼手顶着风,快步离去了。赵细烛揉着吹进眼睛的沙子,目送着鬼手。他正要转身,鬼手又跑了回来。鬼手大声问:“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让我走?”赵细烛道:“我不想再听你说这个死字,没有把汗血马送到天山,我不想死。”鬼手道:“你可以不信我的话。”“你是演汗血宝马的,我是送汗血宝马的,我和你走到了一起,这好像老天有意安排下的。我已经觉着,我和你,都像是为汗血宝马活着的人!所以,你的每句话,我都不能不信。”鬼手在大风里看着赵细烛,看了好一会,这才往来路走去。赵细烛抬起了脸,看着鬼手远去,蓄在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涌流了出来。他说不清这泪是为自己流的,还是为宝儿流的,抑或是为离去的鬼手流的?风刮得迷人眼目。他突然大声喊:“鬼手!我还能看到你演的《汗血宝马》么?”鬼手没有回答,越走越快。赵细烛从地上拾回扔掉的木头车牌,重又走下干河床。他的两只手抓着木头车牌在用力刨着,刨出了一个大坑,把马骨埋了下去,合上了砂石,一屁股坐倒,大口喘着气。他起身抱了块石头靠在土堆旁,算是马的墓碑。突然,他从刨空的破车下发现了什么,急忙趴在地上,抽去一根根朽烂的车木,把一只残缺的车轮也从砂石堆里拖出来,把胳膊伸了下去,摸索起来。他摸到了一条人的手骨,用力往处一拉,手骨抽了出来,手骨上套着一副铜护腕,拳曲的手指间握着一支锈蚀了的铁剑。他把手骨放下,再往下摸去,摸出了几片没有完全腐烂的铠甲和一截铁链子,用力将铁链子拖出,“哐啷”一声,铁链断了,一只连着铁链的铜皮盒被拉了出来。铜皮盒已经朽烂不堪,盒上的小锁也已半开。赵细烛将锁取下,撕开发粘的绿色铜皮,露出了一只四四方方的像砚台一般大小的紫檀木盒。赵细烛一脸惊奇,忙用袖子将木盒上的锈铜皮和尘土擦去,打开了木盒盖。盒里放着一块折成四方的黄缎子。赵细烛小心地把黄缎子取出,迟疑了一下,将黄缎打开。他的脸一下惊呆了。黄缎上绣着两条龙,正中赫然两个红字:“圣旨”!风在劲刮,将河床里长着的灌木丛刮得虬枝乱摇。赵细烛手里紧紧抓着黄缎圣旨,看了起来。圣旨上的字迹大多还认得出,他小声地念读起来:“着马政司赴天马栏子办差司官……传旨:查同治年间侵贪马乾银及盗卖马粮之罪官……一百六十二人,流放天马栏子已历时五年十年不等……马政为兴国之首要,本不可轻逭……念彼日夜以修筑马房为工,日照月洗,确滋恤马惜国之心……着令全数特赦归籍,所筑马房,交与兵部车马清吏司掌管,以裕戎备……一并告知甘肃、甘州、凉州、西宁、肃州等地马场,若有马匹倒毙,须将马耳马尾割回呈验,不许隐匿不报,照常支领草料……钦此!光绪元年十月八日。”“光绪元年?”赵细烛抬起脸,曲指算了一下,失声,“这道圣旨,已有五十年了?”“五十年家国,不就烟云一瞬么?”身后传来鬼手的笑声。赵细烛急忙回身:“你没走?”鬼手站在大风里,背着手笑盈盈地道:“你真以为我会走?”赵细烛看着鬼手,脸上渐渐笑起来:“我应该想到,没有找到羊皮地图,你不会走!把背着的手转过来,图一定在你手里!”鬼手把手抬起,果然,手里拿着那张羊皮地图!“你是怎么找到的?”赵细烛惊喜地问道。鬼手道:“要是我告诉你,地图从一开始就没有丢,你信么?”赵细烛道:“不信,我是看着它被风吹跑的。”鬼手笑道:“吹跑的只是我的围脖。你回头看看,那树枝上挂着的,是什么?”赵细烛回脸看去,一棵小树上,一块白布围巾在风里飘着。“咴咴咴咴!”宝儿受了惊,在卷地大风中猛地抬起前蹄,发出令人心悸的长嘶,疯了似的腾跳起来!风车和风筝紧紧牵着缰绳,两个人的身子都被甩得东跌西倒。风车朝四周看去,除了风声,什么动静也没有。“宝儿!什么东西吓着你了?”风车大声喊问。宝儿嘶鸣不止,努着眼睛,啮咬着皮缰。风筝急声:“宝儿是要走!抓紧皮缰!抓紧!”可已经来不及了,宝儿猛地跳起一丈多高,从风车手里挣脱了缰绳,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叫,敏捷地转过身,四蹄扬起,白鬃怒卷,向着远处大山的暗影狂奔而去!“宝儿——!回来——!”风车和风筝几乎是同时叫喊起来。宝儿像射出的剑,舒展着长长的白尾,仿佛要撞向那巨大的山影似的急奔不止。风筝骑上了魏老板,风车骑上花马,两姐妹向着宝儿追去。山谷狭道上,金袋子牵着黄毛老马,在弯弯曲曲的山谷里走着,马蹄下皆是滚滚乱石。这条长长的谷道,还只是通往无灯谷的咽喉,只有穿过了这儿,才算是到达了无灯谷的谷口。然而,尚未进谷就已经是险相环生,一块大滚石从崖上落下,擦着人和马的身子滚过,跌入悬崖。金袋子牵着马躲闪着,在一块块像史前巨蛋般的大石间绕来绕去,往深谷里走去。远远看去,暗黝黝的无灯谷谷口像一个巨大的黑色兽口,大张着,像是在等待着吞噬进谷的一切生灵。他听到了一阵马蹄声响起。抬头四望,却是见不到马匹的影子!马蹄声仿佛就踩在这一块块大石上,得得得地震响着,一直环绕不去!巧妹子在马背上蹲着,发出一声声尖叫。金袋子陷入了巨大的恐怖中,掏出了枪,小心地牵着马,在一处大岩石旁站停,身子紧贴着,随时准备开枪。马蹄声响得愈来愈急。金袋子靠在岩石上,推弹上膛。驰来的马渐渐看清了,金袋子吃了一惊,奔驰着的竟是一匹无人骑乘的黄马!血从马眼中淌出金袋子猛地意识到自己中了计,顺势一个翻身,向着大石下的缝隙滑去。可他已经迟了一步,“叽”地一声,石上响起了子弹的尖叫,碎石飞溅。大石上子弹飞溅,打得金袋子转不过身来。他的帽子被射了个洞,冒起了烟。“哈哈!”一块大岩上响起曲宝蟠的大嗓门,笑道:“你好大的福份!能死在无灯谷的人,世上不多!能死在我曲宝蟠枪下的,世上不少!——放下枪!”金袋子猛听到曲宝蟠的声音,怔了会,慢慢展开双臂,用一根手指挂着手枪板机,朝曲宝蟠回过身去。“曲宝蟠!有句话,不知你听说过么?”金袋子道。曲宝蟠道:“什么话?”金袋子道:“人走时运马走膘。”曲宝蟠笑了:“你自己背了运,连马也跟着掉膘了?听出来了,你是想问我这个马郎中,马掉了膘,该服哪几味药?”“马有四百单八病,”金袋子笑道,“想必掉膘也是一病。”“好吧,曲爷给你个好方子!日喂黄酒三斤,三月之内长膘三寸!”“多谢指教!”金袋子道,“往后,金爷去了阴间,就能给自己的马添膘了。”“曲爷我早就听说,马圈子里,金袋子可是个敢割出马宝换饼吃的痛快人!今日曲爷留你在阳间骑马,你把汗血马交给我曲爷,两不相欠,如何?”“可你却没有听说,我金爷割马宝的时候,用的可不是刀子,而是枪!”话音未落,他手里的枪像着了魔法似的飞旋出一圈黑光,稳稳地定在了掌中,枪口顿时喷出了火光,子弹向着站在岩石上的曲宝蟠射去!曲宝蟠早有防备,闪身躲过子弹,把长枪柄往腰上一抵,抬起枪头,对着金袋子就射!金袋子也躲过了子弹。双方身边的大石上烟尘大溅。两人边打边退到大石后,依托着巨岩对射起来,子弹的尖啸声划破了风声,在山谷间来来回回地响个不止。山谷外的乱石滩间,两姐妹快马追着宝儿。宝儿愈驰愈快,渐渐消失在两姐妹的视线里。枪声从山谷里传来。两姐妹勒住了气喘咻咻的马。风筝看着重重叠叠的山影,脸色苍白:“追不上了!它好像进了山!”风车道:“是的,进山了。我知道,它进山是要去找人。”“找人?找金袋子?”“不,找赵细烛!”“找赵细烛?”风筝摇了摇头,“不可能,如果它是找赵细烛,不会往山里去找。”风车道:“那一定是赵细烛已经在山里了!”风筝道:“只有找到宝儿,我和你才能回得了家。现在我和你分头去找,谁找到了宝儿,谁就带着它回天山。”风车道:“你是说,我和你,不一起上路了?”风筝道:“你还看不出来么?一起上路,只会死得更快。”风车道:“不!我们三人不能分开!”风筝道:“要是我和金袋子都死了呢?”风车道:“不会!宝儿没有送到家,谁都不会死!”又一阵枪声从山谷里传来。赵细烛和鬼手沿着干河床往山谷走去。枪声从山谷传来。两人停住,听了起来。又有几声枪声传来。鬼手道:“是从无灯谷那儿传来的枪声。”赵细烛的脸色变了,怔怔地看着无灯谷的方向。“怎么了?”鬼手问。赵细烛道:“一定是金袋子、风筝、风车他们和夺宝儿的人打起来了!”说罢,他撒开腿,朝着山谷方向奔去。鬼手大声喊:“你去哪?”“去无灯谷救宝儿!”鬼手重重一跺脚,冲了上去,从背后一把将赵细烛抱住,大声道:“疯了?你手无寸铁,怎么去救宝儿?”赵细烛挣扎:“放开我!放开我!”鬼手用力把赵细烛推倒在地,骂道:“要是金袋子、风筝、风车都死了,你也死了,谁去送宝儿?”赵细烛怔住了,抹着牙血,坐在地上扭过脸去,久久地看着山谷那儿。鬼手问:“夺宝儿的人是些什么人?”赵细烛道:“我也说不清,我只知道,这些人里,有给马治病的曲王爷,有给马听军乐的麻大帅,还有一个是卖军火的女人,对了,还有一个自称是个武士,怀里抱着一把剑!”鬼手笑了:“这些人,都挺有趣的!”“要是你成了宝儿,就不有趣了。”“如果我是宝儿,我就好好跟这些人玩玩!”“怎么玩?”鬼手想了想,道:“把他们一个个引到绝境,然后要他们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说着,她格格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