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不?”他回头问灯草。身后,灯草早已不见了!鲍家庄外,赵细烛满头大汗地走来。他看见了庄口的一排拴马桩,路边的石碑上也刻着“鲍家庄”三个字,便站停了,朝庄子里望去。一条大路通向庄里的一大片瓦屋,路面上到处是马粪和马蹄脚印;在路边的一个马场上,十来个庄丁在压马,鲍爷手里握着根马鞭,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大声吆喝着,显然是在训练家兵。赵细烛正想着怎么溜进庄去,听得身后猛地响起汽车的喇叭声,回头看,见一辆军用卡车沿着土路摇摇晃晃地驶来。赵细烛急忙在一丛茅草里趴下,张望起来。卡车在马场停了下来,从车里跳下个穿军服、蹬马靴的军官,对着鲍爷敬了个礼,把一封信双手捧上:“这是咱们麻大帅的亲笔信!麻大帅说,鲍爷送了一匹好马给他当坐骑,他不能白领这个情!”拍了下手,从驾驶室里下来两个士兵,从车厢里抬下几捆步枪和几大箱子弹。鲍爷下了马,拆开信看了看,笑道:“麻大帅客气!请转告大帅,鲍某送上的那匹马,是一匹上好的乌孙马,大帅骑着这匹马打天下,必是天下臣服!将来,麻大帅做了新皇上,只要不忘记鲍某人,鲍某人就感恩不尽了!”那军官道:“这是麻大帅送给鲍爷的六十杆步枪和三万发子弹,请笑纳!”鲍爷一摆手,让家丁把枪弹收了,笑着一拱手:“鲍某有了这些枪,就能拉成一支马队了!往后,要是大帅用得上鲍某,吩咐一声便是!鲍某定当效犬马之力!”军官还了礼,坐进驾驶室,车又摇摇晃晃地驶离了马场。“又是麻大帅!”赵细烛在草丛里看得真切,脸色变了,自语,“鲍爷送给麻大帅的马,一定就是宝儿!”他不知从哪儿来了勇气,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猫着腰,朝卡车追去。卡车在土路扬着铺天盖地的黄土,赵细烛拼命追着车。他重重地跌倒,又爬了起来,咬着牙狂追,猛地一跳,两只手搭住了车厢板,用力爬进了车厢。他倒在车板上,脸色煞白,喘起了大气。好一会,他坐了起来,皱着脸揭起了裤管。膝盖上血肉模糊。他咝咝地倒吸着凉气,撕下一条内衣布条,紧紧将膝盖包扎了起来。卡车在通往兵营的公路行驶,赵细烛靠在车厢角落里,身子随着卡车的晃动不停地弹动着。天已经全黑了,远处,闪出一片军营的灯火,路边守哨卡的士兵检查了卡车,吆喝着放行。赵细烛趴在车板上,透过板缝紧张地看着。卡车在兵营的停车场停住了,那军官和两个士兵下了驾驶室,往一幢屋子走去。军官边走边对几个洗车的士兵道:“把车洗了!”士兵应了声,扛着水桶走到卡车边,将一大桶水泼进了车厢。赵细烛浑身淋得湿透。他的脸更是惨白了,他知道,顷刻间,那洗车的士兵就会发现他,于是紧紧抱住了脑袋。好久,卡车边再也没有动静,赵细烛松开手,贴着车板往外看去,直见那洗车的士兵已经在屋檐下吸烟去了,他不再迟疑,像蜥蜴一样爬下了车,趁着夜色朝卡车底下躲去。汗血宝马就在军营马厩里。它身边,站着一排军马,都在默默地看着它。马儿们在说着它们自己的话——“你从哪来?”“从鲍家庄来。”“你是大帅的坐骑么?”“不是。”“那你就像咱们一样,早晚得死。”“为什么?”“上战场的马,没有不死的,纵然不死,也必是有了伤……”“大帅来了。”汗血马侧耳听去,一阵马靴的声音由远而近传来。一匹黄色军马道:“大帅的马靴是新的,钉上了新马刺。”汗血马朝马槽下看去,一双簇新的钉着马刺的马靴出现在槽外,来的是一身大帅服的麻大帅。它打量起麻大帅来:一张很宽大的脸,一对很宽大的眼眶,一双很宽大的鼻孔,还有两撇很粗很黑的往上卷起的胡子。麻大帅走近汗血马,拍了拍马颈,问身边跟着的军官:“鲍爷说,他送的这匹马,是乌孙马?”军官回道:“正是这么说的!”麻大帅道:“本帅不信!乌孙马可是万马之中难挑一匹的神驹,鲍爷真得了这么好的马,不会这么轻易就送了人情!”军官道:“鲍爷当年是大帅您的部下,如今当上贩马的老板了,走的又是黑道,他知道,要是没有您老人家撑腰,这碗饭,他吃不长。再说,鲍爷是料定麻帅有朝一日定会入主紫禁城,所以,得了匹好马,先想到的自然就是大帅您!”麻大帅又拍拍了汗血马的脑袋:“马倒是好马!不然,本帅也不会白给了鲍爷那几十杆好枪!这匹马,双目阔大,目大则胆大,胆大则不惊;鼻子也大,鼻大则肺大,肺大则能走;这牙齿也白,牙白则寿长。看这头脸,有点像乌孙马的模样。可这腰骨,却像是太软了些,这喘息之声,也似乎细了点。”军官:“良马胯下知。大帅不妨骑上这匹马溜上一溜,好劣便了然于胸了!”“好!”麻大帅道,“趁着今夜月色明亮,本帅要溜上一遭!”赵细烛在营房间的阴影里闪着身子,躲避着巡逻的士兵,寻找着马厩。他找着地上的马粪,跟着马粪找去。突然,猛听得一阵马蹄响,一道白色马影飞掠而过,向着校场方向驰去。“宝儿?”赵细烛失声。熊熊燃烧着的火把已将校场照得通明,麻大帅骑着汗血马驰来。他是行伍出身,曾是大清的绿营骑兵,又是个嗜马如命的人,这骑马的身架子,更是威风了得,腰板笔挺,双腿不紧不松地夹着马,缰绳也不紧不松地提着,挂在腰间的佩剑随着身子的耸动一蹦一蹦的像装了弹簧。他策着汗血马,绕着场子飞奔,越奔越快。汗血马奔跑的姿势有点奇,带着很强的鼓点节奏,马身往前耸的时候,那马尾和马鬃也随之扬起,像舵似帆,将擦身而过的风声也掀动得像音乐般好听。麻大帅震惊了!突然,他对着卫兵大喊了一声:“传军乐队!”卫兵长声喊:“大帅有令!传军乐队!”赵细烛重又爬回马车底下,看起了在场上奔跑的汗血马。“是宝儿!是宝儿!”他对着自己道,急得不知所措。汗血马一圈一圈地跑着,不时地从马车前驰过。猛然间,场上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军乐声!赵细烛看去,直见一支军乐队吹打着洋鼓洋号,绕着场子,边奏边走了起来。再朝汗血马看去,赵细烛更是惊奇地发现,汗血马竟然踩着乐曲声,走起了舞步!赵细烛看得傻了!汗血马驰到了场子正中,踏着极高贵的舞步,威不可视地时缓时疾地走起了方阵!骑在马背上的麻大帅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神奇的马,惊得目瞪口呆,拔出佩剑,高高的举着,竟然也像马似的耸着身子。“本帅得了匹上好的乌孙马!”麻大帅发疯地大喊起来。军乐队奏得更响了,马身有节奏地左右摇晃,把麻大帅晃得几次要从马背上摔下。麻大帅连声喊:“天赐良马也!天赐良马也!本帅要是当了皇上,骑上这匹良马,也不算掉身价了!”军乐队奏得天摇地动。“此马到了战场上不知如何?”麻大帅对自己道,突然将剑往左重重一劈,狂声喊:“停——!”军乐队停住。麻大帅的剑又往右重重一劈,狂声喊:“枪炮考验——!”卫兵长声喊:“大帅有令!枪炮考验——!”只一会儿,从营房里列队奔出几十个扛枪的士兵!炮房的门也打开了,炮兵轰轰隆隆地推出了两门大炮!步兵和炮兵奔到校场中央,布下铁桶阵,子弹齐齐地上膛,炮弹齐齐地推膛,只待大帅一声令下,便可开枪放炮!骑在马上的麻大帅见枪炮齐备,喝了一声好,将剑往空中猛地一指,拉着嗓门大喊一声:“发——!”顷刻间,枪炮齐响!麻大帅一夹马肚,汗血马便在惊心动魄的枪炮声和滚滚硝烟中绕着场子奔行起来。四蹄生风!马鬃如旗!“了得!果然了得!”麻大帅嚎嚎欢叫着,将手里的剑挥动得成了一条白练,发狂似的一圈一圈地转着。突然,马长长地嘶鸣了一声,其声如鹤鸣般通透明亮,又如虎啸般沉雄不群!麻大帅被这种从未听到过的马嘶声惊呆了,猛地勒住了马。借着火把的光亮看去,马脖间汩汩流出了鲜红的汗液。麻大帅一愣,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往马脖上摸了一下,放到眼前一看,整个人霎间成了木头人,抬着的手再也放不下了。枪炮声停止了。校场上一片沉寂,只有火把的燃烧声在响着。“这……这……这……”麻大帅看着手套上的马血,猛地将手里的剑一扔,双手高举,狂喊道:“这……这……这是汗血宝马!”汗血马又一声长嘶!麻大帅滚下马来,重重地跪下了,猛地举手问天:“苍天何恩,福赐宝马?本帅不才,何有此受?”天空中,残月飞渡。麻大帅拍打着地面,又猛地抓起两把弹壳,疯狂地扔得老远,跌跌冲冲地爬起,一把抱住了汗血马的脖子,把脸往仍在渗流不止的马汗上蹭着,将两面巴掌都染得红了,便展开双臂,学着马的样,绕着场子狂奔起来,边奔边喊:“本帅得了汗血宝马——!本帅得了汗血宝马——!鲍爷!你瞎了眼窝了——!瞎了你的眼窝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上苍恩送天马,我麻大帅打下天下,登基称帝之日,指日可待也!”他趴在了地上,竟然“呜呜”地痛哭起来。“宝儿淌出汗血来了?”赵细烛在马车底下也惊得呆住了。汗血马默默地看着趴在地上因喜而哭的麻大帅。麻大帅猛地抬起脸,抬手指着苍天,发出了一阵狂傲的大笑后,大骂起来:“大脑袋袁世凯!你听着!你也想做皇帝么?你修行不够,时命冲了天厩,限日临头,纵然是爬上天驹之鞍,也得跌断脖子!大胡子张勋!你听着!你也想做皇帝么?你小人得志,地魁冲了天罡,命犯龙驹,就算是坐上了宝鞍,也难逃坠地碎骨!你们都睁开狗眼看看我麻大帅如今得了什么!——得了汗血宝马!看明白了么?本帅得了——汗——血——宝——马!这是上天赐授本帅登临大宝的吉兆!是吉兆!做皇帝的吉兆!”汗血宝马的眼睛里流露出鄙夷的目光。马车底下,赵细烛的眼睛盯着场上,急声低喊:“宝儿!快跑啊!宝儿!快跑啊!”突然,马车颤动了一下,赵细烛从地上的影子上吃惊地看到,车篷掀起,从车里飞蹿出一道白色的影子!他的眼睛惊得睁圆了。从马车里飞掠而出的白色人影直扑汗血马。没等任何人看清是怎么回事,穿着白袍的鬼手已轻轻落在了汗血宝马的马背上,缰绳轻轻一提,汗血马便驯服地飞蹄向着校场的出口驰去!只是一转眼工夫,汗血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快得甚至连蹄声也没有让人听见!校场上的人全呆住了。麻大帅趴着,慢慢撑起了肥胖的身子,怔怔在看着汗血马刚才站着的地方,问:“汗血宝马呢?”无人敢回答。麻大帅又问了一遍:“汗血宝马呢?”鸦雀无声。“汗血宝马呢——?”麻大帅从地上猛地跳起,狂声喊问,“本帅的汗血宝马呢——?!”校场上一片死寂,满地的炮弹壳还在冒着余烟。麻大帅疯了似的满场狂奔着找马,在场子上打起了转,突然惨叫一声“还我马来——!”往后一仰,重重地倒下了!尘土中,赵细烛丢魂落魄地走着,哑着嗓子喊:“宝儿——!你在哪?宝儿——!你在哪?……”拉货的马车一辆辆在他身边驶过。“找什么哪?”一个赶车的车夫大声问道。赵细烛问道:“大叔,有没有见一个穿白衣的人,骑着一匹白马?”“那白衣人长得啥样?”“没看清!”“有脑袋么?”“没看清!”“那就是阎王爷了!阎王爷出来提人,穿的就是白衣,骑的就是白马,他的那颗大脑袋,谁也看不清!”赵细烛抹着脸上的干土,挤出苦笑:“大叔,您别吓我!我找的,可是一匹活马。”他脱下鞋倒了倒沙子,继续往前走去,边走边喊,“宝儿——!你在么?我在找你哪——!宝儿!你回我一声话啊!……”车夫看着远去的赵细烛,摇头:“是个疯子!”赵细烛路过昨天写过“字据”的河滩,站停了,朝滩上看去。滩边的沙土上,那行字还在。他苦笑起来,走了过去,拾起树枝,在每个字上打起了叉叉。身后响起了马蹄声。赵细烛缓缓回过身去。远远的,灯草牵着一匹白马从一片树林里走了出来。惊喜渐渐爬上了赵细烛的脸,他扔下树枝,朝着灯草和白马狂奔过去。可是,赵细烛奔跑着的脚步却很快慢了下来。远远的,他已经认出,牵在灯草手里的白马,不是汗血马!他失望地站停了。灯草也站停了,手里牵着马,看着赵细烛。两人在阳光下久久地看着。灯草牵着白马,一脸委屈,终于开了口:“你不是说汗血马就是白马么?我好不容易偷到了手,你怎么又说不是汗血马了?”赵细烛道:“这事,是我对不起你。我没把话给你讲明白,要不,你不会白辛苦一场。”“那你见到汗血马了么?”“记住,别把汗血马挂在嘴上,它的名字叫宝儿。”“你见着宝儿了?”赵细烛点点头:“见着了。”“那你怎么不把宝儿偷出来?”赵细烛苦笑了一下,没再说下去。灯草道:“怪我灯草不好,我要是早教你怎么做贼,你就得手了,现在后悔也晚了。我说,这白马,该怎么办?”“哪儿偷的,送回哪儿去。”灯草叫起来:“你这不是害我么?我要是再把马送回鲍家庄,不就是送死去么?”赵细烛不再作声,从灯草手里取过马缰,牵着白马,朝原路走去。灯草愣了会,大声喊:“你去哪?”赵细烛没有回头,他的背影在逆光里显得既瘦弱又固执……北京郊外皇陵旁的古道又宽又平展,这会儿,有三匹远道而来的马行走在漫天风尘里。古驿道旁,皇家陵宫的一座座黄瓦大殿耸立着,石人石马肃立在一排排高大的古柏下。满地落叶在马蹄下打着旋儿。这骑马的三人,脸上都包裹着破布,只露出一双眼睛,穿在身上的羊皮袄也都发了黑。若不是那头蹲在马背上的猴子和那只在大风中不停旋转着的小风车仍是那么眼熟,谁也不会相信,这会儿出现在京郊古道上的这三个人,会是金袋子、风筝和风车。金袋子走在前头,他的黄毛老马已经走得一瘸一瘸了。两姐妹骑的是一青一花两匹公马,也都已是走得筋疲力尽,马蹄子打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又碎又乱。“金袋子!”风筝看着身边的宫殿,问道,“这儿就是京城的皇宫么?”风大,金袋子没听见。风车抬手拉了下垂在脸上的那根珠绳,把风车叶片卡住,大声道:“金袋子!在问你呢!”金袋子回过头来,把罩在脸上的破布扯了扯,露出一只发白干裂的耳朵。风筝对着这只耳朵大声说:“这儿就是京城的皇宫么?”金袋子动了动起壳的嘴唇,大声回道:“这儿是埋皇上的墓地!离京城还远着哩!”三人不再说话,把挡沙的破布在脸上裹严实,继续往前走去。在一片离皇陵不远的松树林子里,骑着汗血马的鬼手在默默地看走来的三个人。猛然,汗血马对着逆风侧过了脸。鬼手感觉到什么,取出马脸面具给自己戴上,朝林子深处回过脸去——这已是一张被面具严严实实遮着的脸!她看见,那林子里,已经默默地站着了十个骑马的蒙面黑衣人!金袋子的黄马老马也感觉到什么异样,突然在路中间站住不动了,一泡长长的马尿撒了出来。金袋子脸色顿变,猛地把手按在了枪套上。风筝和风车勒住了马,看着他。马尿声地时断时续。“怎么了?”风筝问。金袋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马尿声时缓时急。“你又在听马撒尿?”风车道。金袋子狠狠地瞪了风车一眼,继续听着。好一会,马尿声停止了。金袋子掏出了手枪,不安地四下看着。坐在马鞍上的巧妹子也像主人一样直起腰,四下张望起来。风筝道:“金袋子,到底出什么事了?”金袋子喘起了粗气,道:“我的马,听到了杀气!”“听到了杀气?”风车笑了笑,“莫非这也是你教它的?”“闭嘴!”金袋子重声道,“记住,想活的就不要在我拔枪的时候多说话!”风车道:“要是不想活呢?”金袋子道:“那就先把自己的舌头割了,免得祸害别人!”风车冷笑一声:“奇怪!你拔你的枪,我说我的话,你与何干?”金袋子抬起了手,把枪口对准了风车的脸:“你再说一句,我立马打死你!”“叭”地一声,风筝抬手对着金袋子抽出一马鞭,金袋子的手枪掉了。风筝道:“你也记住,要是再这么对咱们俩姐妹说话,下一鞭子抽的就不是你的枪,而是你的眼!”金袋子朝巧妹子偏下了头,巧妹子跳下马,拾起了手枪,扔给了金袋子。金袋子道:“或许我早该告诉你们,我的马在不该撒尿的时候撒了尿,就是在告诉我,它听到了附近有杀气!”风车又冷笑道:“这么说,你的马是用尿来与你说话的?”“说对了!”金袋子也回了一声冷笑,“我再告诉你们,马尿声要是急,这杀气就重,要是马尿声不急,这杀气就轻。”风车道:“可我怎么就听出那马尿声,一会儿急,一会儿又不急了呢?”金袋子道:“那是它在告诉我,在这附近有两股杀气!”倒挂火枪的黑马松树林子里,鬼手手里握着双枪,默默与那十个黑衣人对峙着。黑衣人的手里也不仅举着短枪,而且还多了一样东西:套马索!显然,他们是冲着汗血马来的!鬼手那两只戴着马蹄手套的手动了下,拇指悄悄打开了手枪板机。几乎是在同时,土路上的马鞍旁也“啪”地一声响,一口皮袋上的铜扣打开了,金袋子从袋里掏出了两支短枪,对着两姐妹扔去。风筝和风车抬手接住了枪,“咔咔”两声,枪机即被打开。金袋子目光凛冽,道:“这一路上,咱们还没使上枪,可一到京城的地界,就有事了!你们给我听好,金爷的枪一响,就顾不上你们了,你们自己管着自己的性命,想活,就得先把不让你们活的人打死。记住了么?”风筝和风车沉默。金袋子道:“忘了布无缝的那匹黑马了么?就要像它那样,对人下手的时候,枪枪毙命!”风车的手一抬,对着金袋子的脑袋猛地扣动了板机。“砰!”枪声响起,金袋子的帽子被打得高高飞了起来!枪声传向松树林子,白袍人和黑衣人都一怔,朝着响枪的地方回过脸去,他们都看见,远远的,一顶帽子高高飞起又落下,挂在了树梢上。鬼手趁这机会对着黑衣人猛地开起了枪,枪声爆豆似的响了一阵,七八个黑衣人顿时栽下马来。硝烟在林子里飘起。等硝烟散去,惊魂未定的黑衣人这才发现,白袍人和汗血马已经不知去向!土路上,金袋子怒视着风车:“为什么对我开枪?”风车道:“你废话太多!”金袋子怒哼了一声,强忍住火气。三人朝着响枪的树林子看去,林子上空,飘散着一缕缕硝烟。金袋子道:“看来,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快走!”他一夹马,马便朝前飞驰而去。风筝和风车紧紧跟上。正在树上取帽子的巧妹子见马走了,飞快地摘下帽子,从树上跳下,追上了主人,蹿上马鞍。三双狂奔的马蹄搅起了滚滚黄尘!松树林子里,一个身子肥硕的黑衣人鞭下了马,走到林子边,望向沿路狂奔的三匹马。“他们是谁?”他问身后的黑衣人。黑衣人道:“或许是过路的。”肥硕的黑衣人又问:“刚才那一枪,是他们打的?”黑衣人道:“是他们打的。”肥硕的黑衣人说:“既然是过路的,为什么要打枪呢?打了枪,为什么又要跑了呢?”说罢,狠狠地摘下了脸上的蒙布。他是曲宝蟠!鬼手没有走远。她骑着汗血马,沿着山岭间的乱石走着,走向一片浓密的树林。她知道,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办,不能把汗血马带在身边。她在一口山洞边下了马,搬去盖在洞口的柴草,把马牵进了洞去。像走的时候一样,鬼手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木偶戏班的棚子。一只打开着的小瓶里泡着用艳红的凤仙花渍成的蜜膏,一把小棕刷蘸着膏,往指甲上抹去。十个涂了膏的红指甲弹动了一下,便有一张小巧的嘴朝指甲上吹了起来。鬼手抹着指甲,听到门帘外有脚步声,把瓶盖拧上,道:“上哪去了,这半天?”挑帘进来的是跳跳爷。跳跳爷不自然地笑笑:“没……没上哪,这不没烟抽了么,上外头买了包关东烟丝。”鬼手垂着长长的睫毛,欣赏着新染的指甲:“这大冷的天,你的脸,怎么淌过油汗了?”“是么?”跳跳爷抹了下脸,搓搓手指,“是抹的蛤蟆油。”鬼手道:“听说,当年你给犯人下刀子片肉条的时候,往脸上抹的可不是蛤蟆油,而是避邪的鸡油。”跳跳爷道:“对对,这会抹的也是鸡油。”鬼手道:“这么说,咱们这木偶戏棚里,也得避避邪气?”跳跳爷看了眼衣箱,想说什么,却忍住了。鬼手一笑:“跳跳爷,我鬼手可是个小心眼的女人,你既然和我合上了伙,那就不能再把心思用在别的女人身上。”跳跳爷苦笑笑:“哪能呢?有你这么个仙姑奶奶在身边,我跳跳爷眼里还能再有别的女人?”他的话还没说完,鬼手的脸突然一沉:“那你说,你总是瞒着我,一个人往外开溜,一去大半天的,到底是去哪了?”“不是说了么,买烟丝!”“放屁!”鬼手把桌下的一只木箱拉出,踢了一脚,箱里倒出一大摞烟丝包来,“有这么多烟丝放着,你还买烟丝?”跳跳爷笑了:“生气了不是?行,我给你说实话,喝酒去了。”鬼手知道跳跳爷还在骗她,噗地一笑:“张开嘴!”跳跳爷把嘴张开。鬼手悄悄拿起一包烟丝,拆开了包,猛地对着跳跳爷的嘴里倒了起来,边倒边骂:“看你还敢不敢再骗我!”跳跳爷大叫一声,双脚狂跳,拼命呕了起来。鬼手这才得意地笑了,踢了跳跳爷一脚:“往后长点心眼,老爷们撒谎,别老是借着烟酒说事!——快挂上你的全套家伙,该开场了。”跳跳爷吐了嘴里的烟丝,拉起了幕布。幕布徐徐拉开,突然,两人都愣住了。台外的场子里,十多个端着枪的士兵齐齐地站着,将枪口对准着小小的戏台!金袋子一行三人骑着马,在北京街市的街面缓缓行走着。路人好奇地打量着这三个风尘仆仆的远道来客。风筝和风车没到过京城,什么都觉得新鲜,东张西望地瞅着。金袋子是个见过大市面的人,肩上驮着猴,在马鞍上坐得稳稳的。风筝道:“金爷,在这京城的马路上,你的这匹黄毛老马,听出杀气来了么?”金袋子道:“什么意思?”风筝一笑:“本姑娘的意思就是,要是你的马想撒尿,别弄脏了天子脚下的这方净土。”金袋子道:“看来,你是信不过黄毛老马的尿?”风筝道:“我是信不过你。”金袋子不再理会风筝。风车的头发上,木片小风车在呼呼地转着,她也想逗逗金袋子,便道:“金爷,什么叫杀气?”金袋子把一张硬脸朝着风车:“金爷脸上这会儿挂着的,那就是杀气!”风车道:“我听爷爷说过,男人身上,有三气,一是剑气,二是酒气,三是霸气,没听说还有杀气。”“那是你爷爷不敢说。”“为什么?”“怕吓着了你,不敢再嫁男人!”“你脸上这会儿挂着的,真是杀气?”“金爷从不诓女人!”“那就好,我喜欢的就是杀气!”风车一笑,“我要是嫁男人,就嫁给你!”金袋子冷哼一声:“你不配!”“莫非我比不上那个冯桂花?”“比不上。她在金爷我面前,至少不会说这个嫁字。”风车笑了:“一个连嫁字都不敢说的女人,她就没把自己当女人!”风筝瞪了妹妹一眼:“风车!你胡说什么!”风车对姐姐意味深长地暗暗挤了一眼。马路的另一头,曲宝蟠骑在马上,在默默地跟着金袋子一行。在一家小酒楼外,金袋子下了马,对两姐妹道:“吃饭吧!”三人在酒楼靠窗的桌子边坐下,酒保端上了酒菜。风筝道:“咱们算是进京了!”风车道:“从今天起,咱们就得盗马了?”两姐妹看着金袋子。金袋子沉默着。“为什么不说话?”风筝道。“我在想皇陵前发生的事。”“你不是说,那些在林子里开枪的人,不是冲着咱们来的么?”“可我总觉得,一进了京城,背上就像有东西在盯着。”“盯着你的是什么东西?”“还说不清,不是人的眼睛就是枪的子弹。”风筝和风车朝四周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异样。金袋子道:“要是连你们也看出是什么东西在盯着,那么,这东西就不可怕了。”酒楼对面茶楼靠窗的桌子边,坐着在缓缓喝茶的曲宝蟠。风车道:“这么说,你是怕了?”金袋子一笑:“怕了。”风筝道:“都别说废话了,咱们该想想怎么盗马!”金袋子道:“盗马是我的事。”风筝道:“你会爬墙么?”“问这干什么?”“你要是不会爬墙,你怎么进得了皇宫去,把汗血马给盗出宫来?”“我已说过,那是我的事。”风车从怀里掏出一张破报纸,放在桌上:“这是一个月前,我在路上拾到的一张报纸,上面写着,皇上早在去年十一月就已经被撵出宫了,如今的皇宫,改名叫故宫博物院了。”金袋子的脸一变,一把抓过报纸看了看,抬起脸道:“这么说,皇宫里没有皇上了?”风车道:“没有皇上了。”金袋子道:“连皇上都不在宫里了,皇上的汗血马还会在宫里么?”风车道:“你问我,我问谁?”“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现在告诉你,迟了么?”“你俩听好!金爷我是盗马贼,不是找马贼!我只管盗马,不管找马!”风车突然转过脸去:“风筝呢?”风筝的座位空着,她不见了!对面茶楼上,曲宝蟠也已不见!深夜,紫禁城高高的城墙外,一匹马驰来,骑在马上的是风筝。风筝在高墙的阴影里勒住马,瞅瞅四下无人,便下了马,将马栓在一棵树上,像壁虎似的向墙上爬去。城墙边一处屋角,曲宝蟠探出脸来,看着在爬墙的风筝。一根打着箍的绳子无声地从屋檐下垂下。绳箍对着曲宝蟠的脑袋一套,又一抽,没等曲宝蟠喊出声来,他的身子已经悬空了。城墙上的风筝却是什么也没发现,在墙上爬着。突然,她的身子像壁虎似的趴在墙砖上不动了。她看见,身边的墙上,映着一匹马的影子!马影子在缓缓动着。风筝收回身形,无声地滑回到地面。下了地,风筝低声问着黑暗:“哪儿来的马?”马影子在城墙上倏然消失。风筝刚要回身去看个究竟,脚下“噗”地落下了一个布包。她犹豫了一下,拾起布包,解开。包里是一块庙殿的供牌,借着月光看去,牌上一行字:“马神菩萨之位”!风筝回身找去,猛见一个穿着白袍的人已经跨上了她的马,一阵马蹄急响,马驰走。风筝大喊:“为什么骑走我的马!”她朝马追去。屋檐下,被悬挂住脖子的曲宝蟠蹬着腿。他的脚好不容易勾着了柱子,身子借势往上一耸,抬手抓住了檐椽,脑袋从绳箍里脱了出来。他重重地跌到地面,脸色惨白。他扭动了一会脖子,一把抓过身边的一把破板凳,套进了悬着的绳箍,重重一抽,板凳凌空晃荡起来。“好一个白袍人!你可又让曲爷见着了!”他大笑起来,“你听着!老子会找到汗血马的!”他从地上爬起,发狠地一推板凳,板凳像悬尸似的来回摆动。金袋子是离开不酒的人,就像他离不开马、离不开猴。他向马路边的一家卖酒的铺子买了一葫芦酒,挂在马鞍上,拍了拍巧妹子,示意它坐好,牵着黄毛老马朝前走去。路边,风车牵着马在看着他。“你去哪?”风车问。金袋子站停:“回去。”风车道:“离开马牙镇这三个月里,我知道你每时每刻都在想着掉转马头。”“算你看准了。”“那你还不快滚!”“你早知道皇上已经不在宫里,那汗血马也就不可能再在宫里住着,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一个人藏着,不早说?”“我要是早说了,你还会领着我和风筝进北京城么?”金袋子冷笑。风车道:“你是打定主意要走了?”金袋子道:“是的,打定主意要走了!”说罢,他不再理会风车,朝前走去。“金袋子!你站住!”传来风筝的喊声。风筝从远处跑来。风车大声道:“姐姐!让他走!没有他,咱们也能把马找到!”风筝没理会妹妹,朝金袋子追了过去,她一把抓住金袋子手里的马缰绳,重声道:“金袋子!你还是不是人?你答应布先生帮咱姐妹俩找马的,可你现在却要扔下咱姐妹俩走了!”“我什么时候答应布先生了?”金袋子道“在布先生的坟前!你难道忘了?”“那是有八支剑对着我的脖子,我才点头的!”“男人既然点了头,就好比断了头,是不能再后悔的!”金袋子夺过马缰:“走开!我把你俩带到了北京,也就对得起布先生那三颗弹壳了!马,你们自己找吧,要是老天爷开恩,没准那马在给谁拉车的时候,就让你们给碰上了!”他一抬腿,跨上了马背。一阵马蹄响,马已远去。风筝对着金袋子离去的背影,眼里浮起了泪影。京郊圆明园废墟间狗吠声声。这是套爷曾经两次见过曲宝蟠的地方。像以往一样,流雾弥漫着这片废墟,那条游狗也像以往那样,对着怪异的行人走马发出不安的叫声。狗叫声突然停了。雾气里,出现了一匹马,一匹鞍边挂着火枪的黑马。火枪的枪口是朝后的。显然,这是套爷的那匹黑马!一匹与殉主而死的“魏老板”一模一样的“魏老板”!黑马在断石上站停,默默地看着黑暗。显然,它地等着谁。两姐妹只牵着一匹马,醉醺醺地走来。两人都喝过了酒,满身的酒气,说话都大起了舌头。“姐……我记起来,布无缝死的时候说过……在京城,会有一个人……来帮助咱们的!”“我……不信!真要是有这个人,为……为什么还不露面?我说风车,你比姐姐……少根弦!你把男人说的话……都、都当成……真话了!记住,男人的话,十句有九句是……酒话!”“可布无缝是临死的时候……说的!一个临死的人说下的话……就不是酒话,是实话!”“你要是信,你就把这个人……给喊出来啊!”“喊就喊!”风车扯开嗓子,对着黑暗大声喊了起来,“喂!谁是帮咱们的人——?你快出来——!快出来——!”回答她的是一阵狗吠声。风筝格格地笑弯了腰:“这个能帮咱们的人……不会是条……是条狗吧?”风车一跺脚,狠声:“这个人真要显身了……我也不认他了!姐,刚才,你……上哪去了?”“去皇宫找……找马了!”“找……找到了么?”风筝从怀里摸出了那块供牌:“找……到了一块供……供牌!”风车从姐姐手里取过供牌,看了一会,指点着念:“位……之……神……马!什么意思?”风筝笑道:“拿……拿倒了。”风车把供牌倒过来,又指点着念:“马……神……之……位!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我……我知道!意思就是……就是让你我……去见马……马神!对……对不对?”“对……去见……马神!”两姐妹大笑起来,摇摇晃晃沿着废墟外的小路走去,直到碰上了黑马的鼻子,这才发现面前站着一匹马。两人丢下马缰,打量起眼前的马来,抚摸着马身。风筝道:“这……这不是布先生的马么?”风车道:“对,这是……这是布先生的马!”“布先生……也来京城了?”“一定是来了……要不……他的马怎么会在这儿?”两人朝马鞍上的火枪摸去,两只手几乎同时摸到了倒着的枪口。猛地,两人几乎同时吓醒了酒,看着马,惊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风筝道:“布先生不是死了么?”风车也道:“是的,布先生已经死了!”“那匹叫魏老板的马,不是也死了么?”“是的,那匹叫魏老板的马也已经死了!”“布先生和魏老板,不都是我和你亲手埋进坟里的么?”“是的,是咱们俩亲手埋进坟里的!”“人死了,还会活么?”“不会。”“马死了,还会活么?”“不会。”“可布先生的马怎么活了呢?”“咱们再好好看看,是魏老板么?”“不用看了!”从流雾里传出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匹马,就是魏老板!”走出来的是金袋子!“金爷?”两姐妹失声。马料店里,黑马、黄毛老马、花马三匹马站在槽边吃着料,店伙计把一桶水倒进一口窄槽里,道:“谁付钱?”金袋子把两个铜板扔在水桶,店伙计提着桶走了。风车道:“说吧,怎么不走了?”金袋子道:“是魏老板把我留住的。”“你是怎么遇上魏老板的?”“我刚出城门口,就见到了它。”“莫非它在等着你?”“有个人牵着它,见我来了,就把它留下,他自己一闪身就不见了。”“这个人是谁?”“认不出。”“是不是一个穿白袍的人?”风筝道。“你怎么知道?”金袋子的脸上露出了惊诧之色。风筝道:“我见过这个人。我本想去皇宫里找汗血马的,就在往皇宫的城墙上爬的时候,见到墙上有马影子,就退了下来,脚刚落地,就有人给我扔了块供牌……”把供牌递给金袋子,“就是这块牌。”金袋子看了看供牌,道:“你没看错,这个人穿的是白袍?”风筝道:“我的眼睛会看错么?”风车道:“这么说来,你们两人见到的白袍人,是同一个人?”金袋子道:“看来,是同一个人。”风车道:“我明白了,这个人把姐姐的青马骑走,又把黑马留给了金爷,意思就是,用黑马换走青马。”风筝道:“这个人为什么要换马呢?”“这还不明白?”风车道,“因为黑马是魏老板!”三个人三匹马在落满月光的河堤上走着。风筝道:“金爷,黑马就是魏老板,这好像不可能。”金袋子道:“我也知道不可能,可是,这匹黑马,和布无缝的那匹黑马,一模一样,连枪也挂得一模一样,枪口都是朝后的,板机上也连着一根铁丝,只要把铁丝挂上马嚼口,马就成了一位枪手了!”风筝道:“这匹马,会不会就是爷爷留下的马?”风车道:“我也这么想!布先生说,爷爷是借着他的名到京城找汗血马的,爷爷也一定是训出了与布先生的马一模一样的马!”风筝道:“布先生不是说,他砍去了爷爷的一条手臂后,对爷爷说过,要爷爷三年学功、三年驯马么?”“不要再说了,”金袋子道,“看来,这黑马就是套爷的那匹马了!让人弄不明白的是,套爷的黑马,怎么会落在那个白袍人手里,而那个白袍人,又为什么要把黑马再送还给你俩?”风车道:“这只能说明两件事:头一件,这个白袍人是个熟悉爷爷的人,爷爷死了,他就留下了马;第二件,这个白袍人知道咱们来京城找汗血马的事,所以把黑马又留给了咱们,让黑马像帮爷爷一样帮咱们!”风筝道:“风车这么一说,我就更明白了,这个人把一块写着‘马神之位’的供牌交给我,就是为了让咱们到一个与马神有关的地方去等他!”风车道:“这个与马神有关的地方,会是哪呢?“金袋子道:“供牌是供在庙里的,这个与马神有关的地方,当然是马神庙!”丢了宝儿的赵细烛在京城城墙边的一家掌马铺子里当了伙计。他将一口羊皮风箱“呼呼”地拉得山响,打铁炉里喷着绿火,几块马蹄铁烧得通红。一把铁钳夹住马蹄铁往一个水桶里淬去,“咝”地冒出一股白烟来。“喂,我说,你有大名么?”淬着火的铁匠问拉风箱的赵细烛,“帮我干了这么多日子活,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赵细烛抬起了沾满煤灰的脸,笑道:“您还是管我叫黑小三吧,都叫顺了。”铁匠道:“看你也长得不黑,怎么叫上黑小三的?在家,排行老三吧?”赵细烛笑笑,没吭声。铁匠道:“在我这儿干活,有两个多月了吧?”赵细烛点点头。“拉了两个多月风箱,胳膊上也有点力气了,赶明儿,我教你打马掌。”赵细烛抹着汗,笑着又点了点头。棚外传来热闹的爆竹声。爆竹声在天桥街面不绝于耳,到处是一派过元宵的景象,家家店铺披红挂彩,路上行人也都拣着喜庆的东西买,一片嘈杂。赵细烛肩头挂着马褡子,在人堆里挤着,这儿看看,那儿瞧瞧,却是什么也没买下。他在那个卖木偶玩具的挑子前站了一会,见又有一匹木偶马挂在摊上,便伸出了手,可手刚伸出又缩了回来,急忙回身走开。他在一个小摊上买了一对红烛和一对红漆泥人,又称了半斤大枣,往回走去。这时,他的背上被人打了一下,回头一看,笑了起来:“灯草?”他高兴地抓住灯草的双肩摇起来:“灯草,又见到你了!你怎么像个兵大爷?”灯草穿着一件破得冒花的军用棉袄,蹬着一双裂口的军用皮鞋,腰里扎着的是半根军用皮带,连腰里挂着的也是一把破烂的军用水壶。“都是捡的。”他抹着鼻涕笑道,“细烛哥,我还以为你死了呢!”赵细烛道:“我这人够晦气了,别再咒我。”“还没吃吧?”灯草拉着赵细烛往一家小面馆走,“我请客!”小面馆里,两碗阳春面端了上来,灯草见赵细烛在发怔,便打了他一筷:“你怎么了,还像丢了魂似的?买了一对蜡烛一对泥人,还有这包大枣,就算过元宵了?”赵细烛道:“这是送人的。我如今在马掌铺里学打铁,得买几件带红的东西送给师傅。”“怪不得见不着你人影了,原来你学铁匠了!”灯草低下声,“找到宝儿了么?”赵细烛摇摇头。灯草道:“要不,我再帮你找找?”赵细烛道:“宝儿是被一个穿白袍的人骑走的……这些日子,我在想,或许这个穿白袍的人,不是人,是天上来的马神。”“对了。”灯草道,“我领你去一个地方,你一定会吃惊的!”赵细烛跟着灯草走到了木偶戏场子的时候,吃惊地发现,这里已经空荡荡的,搭过戏台的地方已经拆空了,棚子也已拆去,只有几个残桩还站在老地方。一排排用圆木做的凳子横倒在地上,几条狗在凳间觅食。显然,鬼手和跳跳爷的木偶戏班已经不在这儿了。“演木偶戏的戏班,怎么走了?”赵细烛问灯草。灯草道:“你还想看《汗血宝马》?”赵细烛笑笑:“自从在这儿看了汗血宝马的戏,不知为什么,老是让我梦见宝儿。我想问问那位能唱汗血宝马故事的班主,请她帮我拿拿主意,我该上哪儿去找回宝儿。”“怕是你再也见不到这个木偶戏班了。”“为什么?”“听人说,来了一群兵爷,连人带戏棚都带去了。”“是么?他们惹上兵祸了?”破败的马神庙里生着一堆火,赵细烛和灯草围火坐着。灯草道:“我看得出,你来马神庙,是等人。”赵细烛道:“我在等赵公公。”“赵公公是谁?”“是我的恩师。对了,宝儿就是他帮着送出宫的。出宫那天,他对我说,让我在马神庙里等他,可我等了几回,怎么也没等到他。”“哐”地一声,风把庙门吹开了。灯草站了起来,把庙门关上,又顶上了一块石头。往回走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停在供台上,发起怔来。赵细烛看着他:“灯草,怎么了?”“细烛哥!”灯草指着供台上的马神菩萨,惊喊起来,“你看,马神菩萨手里有东西!”“菩萨手里有东西?”“是一张纸!”赵细烛回头朝供台上看去,果然见马神菩萨的手里拿着一张纸片,惊声道:“刚才,我和你还给它跪过,没见它拿着纸……这会儿,它手里怎么就有纸了呢?”灯草道:“我去把纸取来?”赵细烛道:“我个儿高,还是我去取。”他爬上了供桌,伸出手,把马神菩萨手里的纸片取了下来。借着火光看去,纸上只有一个字:“曲”!“曲?”赵细烛纳闷了,想道,“曲是什么意思呢?对了,曲宝蟠不就是姓曲么?我是在这儿等候赵公公的,莫非这个字的意思就是,赵公公被那个叫曲宝蟠的人给打劫走了?”曲宝蟠站在“租马局”院子里给一匹病马拔着火罐,燃了火纸的火罐往马背上一个个地按下,全都稳稳地站住。他边按火罐边忧郁地唱着曲子:“今晚月儿怎么那么高?骑白马,挎腰刀,腰刀快,剁白菜,白菜老,剁皮袄……”那两个傻愣愣的伙计牵着一匹病马进来。“曲爷,您回来了?”伙计打招呼,“这匹病马,是东城的九爷请你瞧病的,您抽空给救救?”曲宝蟠问:“什么病?”“马后腿麻瘫了。”曲宝蟠道:“找十斤鸡屎,十斤酒糟,陈醋一大瓶,拌匀炒热,装布袋裹百令穴,三天要是还不见好,用小宽针放蹄子血,一日放一大碗,三天再不见好,那就该摘曲爷的门匾儿了!”伙计应声退下。“等一等!”曲宝蟠将马背上的火罐一个个拔下,“那老阉人还活着么?”伙计道:“活得好好的,天天玩他的笑人,想必还死不了!”曲宝蟠道:“今儿本爷高兴,把他放了!”“租马局”一间黑屋内晃着残烛的光亮,木头做的五彩笑人在“格格”笑着。摇着木头人的是赵万鞋。赵万鞋坐在一堆干草里,披散着长长的灰白辫子,慢慢摇着,听着木头人的笑声。“笑人哪,”他对着木头人道,“要是人都像你这样,笑个没完没了,那该多累?哭,是累;笑,也是累。做人哪,哭哭笑笑,都是累出来的。要是干什么事都不累了,也就不必再哭了;不必再哭了,也就不必再笑了。这话,你说是么?”木头人的笑声停下了。赵万鞋道:“这些年在宫里,要是没有你陪我,我还不知该怎么过呢。本想着,把你送给细烛的,可看来是送不成了。你就陪着我,在这黑屋子里等死吧。我一死,也就无人再让你笑了。”门打开,一身鲜衣的曲宝蟠手里盘着两个玉球,走了进来。“还没记起来么?”曲宝蟠手里的玉球玩得咔咔作响。赵万鞋偏过了脸。曲宝蟠笑了一声:“实话对你说了吧,宫里有人看见那汗血马是你和赵细烛一同牵走的!”赵万鞋道:“既然曲爷什么都知道,那还问我干嘛?这一问,就是几个月,你不累着,我倒是觉着累了。”曲宝蟠往墙上看去,墙上用墨画满了一张张人脸,每张脸都闭着眼睛。小桌上,摆着一方砚、一锭墨和一支笔。“人没长进,画倒是有长进了。”曲宝蟠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