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汗血宝马-9

赵细烛道:“要是我不知道你是汗血马,我才不会和你睡在一块哩。这么多人在抢着你、夺着你,索大人为了你还用枪打碎了自己的脑袋,你说,我要是离开你一步,万一出了差错,我对不起你不说,连索大人也对不起。”“跟谁在说话哪?”店主打着灯笼走了进来。赵细烛笑笑:“跟自己说着玩呢。”店主道:“怎么,你不睡炕,睡到马棚来了?”赵细烛道:“我得陪着马。”店主笑了:“怎么,怕人偷了?”赵细烛笑笑,没说话。店主给自己的几匹骡马喂着草,道:“我说客官,看你模样,是从宫里出来的吧?”“是的。”“认得宫里的赵公公么?”“赵公公?”赵细烛道,“宫里有好多公公姓赵,您说的是哪一位赵公公?”店主道:“还会是哪一位,当然是皇上跟前当差的赵公公。”赵细烛叫起来:“这么说,您认识赵万鞋、赵公公?”店主暗暗一笑,知道赵细烛落套了,回过脸来道:“对啊,就是赵万鞋!我和他还是本家表兄弟哩!”“是么?”赵细烛高兴起来,“赵公公可是我的恩师!”店主笑了:“这世间真小,这么一抬头,就撞上屋檐了。你该早说才对呀!快回炕上去,这儿您就别操心了,有我,什么事也出不了!嗨,要是早知道您跟赵公公这么相熟,我还收您的住店钱干嘛!走,跟我喝一盅去!”赵细烛笑道:“不打扰了,我不会喝酒。”店主打了自己一额头:“你看我真糊涂,赵万鞋对我说过,宫里干活的,都不敢喝酒。这样吧,你回房去睡,我来替你看着马。”说着,他把赵细烛从草堆里拉了起来,百般客气地往棚外推去。汗血马在槽边默默地看着。宝儿这一夜是站在槽边入睡的。这一夜,它又做着那个永远令它心驰神往的梦——一望无际的草原,草浪滚滚……汗血宝马舒卷着烟一般的领鬃和云一般的长尾,领着马群奔驰着……衬托在它们身后的,是山峦,是江河,是高天,是飞云,是日月……宝儿在梦里轻轻地摇着尾巴,轻轻地笑了。鸡鸣声中,赵细烛从客房的大炕上惊醒,猛地坐起。他匆匆穿上衣,奔出了屋子,朝后院的马厩跑去。马槽边,汗血马在静静地吃着青草,店主在往槽里撒着豆子。赵细烛悬着的心放下了,笑道:“喂马呢?”店主回过脸:“哟,这么早就起床了?”赵细烛笑笑:“放心不下马。”店主道:“这可是好马哪。你呀,也别牵着到处走了,招人显眼的,真要是有个闪失,丢了它就可惜了。你放心,有我替你看着,出不了事。”赵细烛走进马厩:“我来干吧,喂马的活,我也懂一些。”“不劳你动手,”店主道,“你放一万个心,有我在,什么事都不会有。对了,你不刚剃了头么?好头得配好衣,你这一身宫里的衣服,如今再穿着,就被人笑话了,上趟天桥,去估衣摊给自己挑几件合身的,别给赵公公丢脸才对。”赵细烛摸摸头,笑了起来,感激地道:“你真是个好人。”离开天桥估衣铺摊的时候,赵细烛的一身宫里打扮全都换了:肩头耷着个马褡子,头上戴着顶破旧的呢帽,上身穿着一件掐腰大领的西式粗呢旧大衣,下身一条中式扎腿黑裤,脚上蹬着一双干皱干皱的旧皮鞋。他对着路上的一大摊积水照了照身子,觉得这一身打扮不错,便正了正肩骨,往热闹的地方挤去。他见到了一找溜卦摊,便走了过去。卦摊前人头挤挤的,每个摊上都坐满了算卦卜命的人。赵细烛见着一个测字摊前空着,便挤到了跟前。“测字?”摊主问。赵细烛点点头。摊主是个留着鼠须的老头,把摊桌上的一只小水碗往赵细烛面前一推,吐出一个字:“写!”“写?”赵细烛纳闷了,“怎么写?”摊主道:“您不是算命测字么?得写出个字来,方能替您测哪!”赵细烛道:“就用这碗里的水……当墨写?”摊主道:“对了!”赵细烛看着碗里的脏水,摇起了头:“不行,字得用墨写,用水写就不是字了。”摊主道:“又说对了!图的就不是个字!这字真要是字了,那还是您的命么?”赵细烛道:“您是说,我蘸着水写下个字,我的命,就全在这字里了?”摊主重重地合了下眼皮。赵细烛抬起手指,往碗里蘸了下,犹豫着该写个什么字。一时拿不定主意,他便拣了个最简单的字,在桌上写了个“一”。一个水淋淋的“一”字刚落桌,摊主的脸色就变了!好马不受惊摊主变脸,不是为赵细烛,而是为一个刚坐上摊来的人。就在赵细烛写下这个“一”字的当儿,过来一个被人扶着的病恹恹的男人,一屁股在凳上坐下,喘着气说:“测个字。”也不由摊主开口,托着手腕往水碗里蘸了一指头的水,在桌上抖抖索索地也写下了个“一”字。“就是它了。”病人道。“慢慢慢,”赵细烛嚷了起来,看着坐在凳上的病人道,“我刚写下了‘一’字,您怎么也写这个字呢?”病人抬起黄脸看着赵细烛,喘着气:“什么话!这个字,分明是本爷想写的字,怎么成了你想写的字了?”赵细烛摆着手:“别争,别争,看您样,像是病着,我这个人晦气,别添重了您的病!这个‘一’字,就送您了,您先算吧,我站着看一会!”病人也没力气再与赵细烛争论,对着摊主一指桌面,道:“就它了!”摊主道:“这位爷测的是什么事?”病人道:“测本爷的病,可会转好?”摊主看着桌面一会,抬起了脸,吐出一句话:“此不治之症!”“嘛?”病人眼皮一跳,“您得给我说明白了!”摊主问:“不治之症的‘不’字,可是‘一’字起头?”病人点头。摊主问:“何谓不治之症?”病人道:“不治之症……就是死。”摊主问:“这个‘死’字,可也是‘一’字起头?”病人的脸黄得更可怕了,看了看身边的赵细烛,对摊主道:“不对,这位先生刚才也要写个‘一’字的,莫非他也得了不治之症,非死不可?”摊主笑了笑:“一字百测,相同一个字,应着百人的命相。您这位爷写下‘一’字的时候,身后正巧有人抬着一根木头走过。”“是么?”病人急忙回脸看去,果然,不远处的人堆里,两个汉子在抬着一根大木头走着。摊主道:“有木与您这个‘一’字同行,可就应了一句话:行将就木!”病人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瘫下了。扶着他来的两个仆人急忙把几个铜板放在桌上,背上人,匆匆走了。赵细烛看得早已发起愣来,呆呆地目送着病人离去。“坐下!”摊主用折扇拍了赵细烛一下。赵细烛猛地醒过神来,苦笑着摆手:“不不,不测了,不测了!”摊主道:“兴许先生您写下的‘一’字,会是个好字。”赵细烛指着远处:“您看,那儿又有木头抬过来了!”果然,远远的又有两个人抬着木头走来。没等摊主再开口,赵细烛慌慌张张地撒腿就跑。在测字摊一旁角落里,坐着一个要饭的男孩,抱着个破布袋,污黑的脸上嵌着一双白白的机灵异常的大眼睛。这双眼睛一直在打量着赵细烛。他是灯草。灯草见赵细烛跑了,急忙拎上破布袋,朝赵细烛追去。天桥一家小饭铺里挤满了人,靠锅台的板桌上,两双筷子在飞快地扒饭。一只碗空了,灯草抬起了脸,鼓着满嘴的饭,笑道:“还是我吃得快!”赵细烛放下筷,把嘴里的饭咽了,翻着白眼道:“你人小喉咙倒是不小,再来一碗?”灯草点头。赵细烛对店小二喊:“再来一碗米饭!”店小二把一大碗饭放下,灯草又往嘴里扒开了。赵细烛道:“你吃了这半天,说实话,我只认你个面熟,还真记不起你是谁呢?”“我是灯草。”“灯草?让我想想,我什么时候认得一个叫灯草的?”赵细烛想了起来,笑道,“记起来了,那回,在……在刀子李的家里,你差点被阄了?”“那天,是你救了我。”灯草又把一碗饭吃尽了。两人坐在太阳下,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面。灯草问:“你叫什么?”“细烛。是我爹给起的名。”“细烛哥,你不是说,你是宫里的人么?怎么又跑出宫来了?”“已是民国的天下了,我还呆在宫里干嘛?”“还回去不?”“打死我也不回去了!”“为什么?”赵细烛道:“这宫里积攒了几百年的怪事儿、奇事儿、吓人的事儿,全让我给碰上了。我命不好,像双鞋子,沾土。”“这不是你命不好,是你的命太好。”“此话怎讲?”“命太好的人,就有鞋穿。”赵细烛低脸朝灯草的脚上看去,这才发现他光着脚。两人来到卖旧鞋的小摊,赵细烛把两个铜板放到摊子上,取过了一双旧布鞋。“灯草,”他道,“这可是我口袋里最后两个铜板,一个铜板换一只鞋,这两个铜板全在你脚上了。”灯草穿上鞋,笑道:“我要是少一条腿,你就省下一个铜板了。要不,你现在就砍了一条腿去?”赵细烛笑了:“我看你,要是去学戏,准能学成!”灯草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你怎么了?”“没事。往后,你别在我面前提学戏的事。”“为什么?”“我哥哥不让我提。”“你哥哥?对了,你说过,你哥哥在九春院当戏子。”灯草一脸伤心。赵细烛道:“好吧,不说这事了。你走吧,我也得回店。有匹马寄在店里,还不知道店家有没有给喂草料。”回店的路上,赵细烛发现灯草还跟在身后。灯草道:“细烛哥,你还有马骑?”赵细烛道:“我可不会骑马。”灯草道:“你连马都不会骑?不信,看你的腿,也不短哪!”赵细烛低声:“告诉你件事,不许对人说!那马,是皇上的御马!”“你偷御马了?”“跟你说不清!”灯草笑着重重拍了赵细烛一背:“好啊,原来你也是贼!咱俩,同行了!”“同行了?”赵细烛站停,看着灯草,眨起了眼睛,“你是贼?”“是啊!你不也是贼么?盗马贼?”赵细烛苦笑起来,道:“咱们不同行,不同行!你站着别动,我得走了!”没等灯草再开口,他撒腿就跑!灯草看着赵细烛跑远,笑了起来,从上衣里抽出了一样刚偷得的东西。这是赵细烛的黑小三。天桥街廊下,赵细烛越走越慢,咕哝:“不对,我还得找他!”他站停,回脸张望。没有灯草的影子。他喊了起来:“灯草!灯草!”“啵!”地一声,一支黑小三在他的耳边重重地吹了一下,把他吓了一大跳,猛地回身,这才发现灯草就站在身后,手里拿着他的黑小三。“还我!”赵细烛一把夺了黑小三,道,“你不让我提学戏的事,莫非你哥哥也不想做戏子了?”“不知道。反正,他不让我学。”“你哥哥叫什么来着?”“豆壳儿。”“对,豆壳儿。”赵细烛一把抓住灯草的手,“我说灯草,你再去找一趟你哥哥,告诉他,你不想再做贼了,想学戏!”灯草的脸变了,挣开赵细烛的手:“我对你说过,我哥不让我学!”“他是你亲哥么?”“亲哥。”“你爹妈都死了,你哥是你唯一的亲人,你找他学戏,只要把道理讲明白了,他不会不答应。”灯草泪汪汪起来:“细烛哥,我就认你是我的亲哥哥吧!”赵细烛笑了:“我自己还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我得帮人送一匹马到个很远的地方去,要是没这事,我倒真能当你哥!”灯草说:“不就是送匹马么?再远,几天就打来回了。我跟着你一块送马,抱个草料,刷个马背,这活我干过。”赵细烛高兴起来:“这好哇,我真愁着路上没伴哩!”“现在就走?”“现在不行,我得办几件事,办完了,我会找你。”“好吧,你要找我,就来天桥!”见到天桥卖玩具的小摊,赵细烛忽想起什么,朝摊子走去。就如当初他卖洋乐器那天看到的一样,摊上依然挂满了各种木偶玩具,一匹木马显眼地挂在绳上。赵细烛取下木马看着。摊主认出了他:“哟,这不是宫里的那位卖洋乐器的爷么?怎么这身打扮了?不在皇宫里呆着了?”赵细烛道:“如今皇上都没了,哪还有皇宫?这木头马,上回我买过你一个,警察逮我的时候让马靴给踩烂了,再买你一个,打个半价儿吧?”“您属马?”“属马。或许得告诉您,我干上马夫了,得跟马呆些日子。”“您有了活马,还要这死马干嘛?”“这马,跟我牵着的那匹马挺像。”“知道这木马跟谁是伴儿么?”“不知道。”“看过前头戏场里演的木偶戏么?”“你说的是那出《汗血宝马》吧?”“对了!这马,跟那木偶戏里汗血马是一对儿,木工活儿都出自一个匠人的手。”“我这人,前世恐怕真是汗血马投胎的,怎么走到哪都要碰上汗血马呢?”“别吓唬你自己,”摊主笑道,“你要是汗血马,还能活着?”赵细烛的脸僵下了:“我怎么就不能活着了呢?”摊主道:“记着,自古以来,没有哪匹汗血马是善终的!”赵细烛匆匆付了钱,捧着木马,快步走了。黄昏已临,昏暗的灯光下,赵细烛捧着木马走着,嘴里念念有词:“……自古以来,没有哪匹汗血马是善终的……”他的脚步慢了下来,越想越怕。“我不信!”他看着木马道,“我不信汗血马就不能善终!”赵细烛抱着木头汗血马,轻轻推开了马神庙的庙门。他走到供案前,抬眼看着马神菩萨。“马神!”赵细烛双手合十,对马神菩萨道,“保佑我赵细烛将汗血宝马送回天山草原去!我知道,这一路上,会有许多沟沟坎坎,也会有许多人要夺汗血马,会让我遇上许多我解决不了的事儿……马神菩萨,或许您还不知道,我赵细烛,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一没学过文,二没学过武,连马背都没爬上去过,让我送马,这是难为着我……可是,可是这汗血马,我不送它,它就回不了家乡!如今,它不再是皇上的御马了,它得回家,回到它自己的家去,它的这份心情,我懂!我赵细烛,也是个回不了家乡的人,我出了皇宫,心里天天想着回家,可我……可我哪里还有家啊!……”他的脸上滚下泪来。好一会,他抹了下脸,继续道:“马神菩萨,这是我赵细烛平生头一回求菩萨保佑。因为我没有本事,我才来求您的!可我不会多求您,我只求您一件事,那就是,要是我赵细烛没能将汗血马送回家,那么,您就帮我找个好心的人,把它送回去,让汗血马有个善终!马神菩萨,您要是答应我,您就将这木头汗血马收下吧!”赵细烛把木头汗血马轻轻地放在了供案上,跪了下去,弯下腰,深深地磕了个头。他抬起了头,眼睛突然直了。木头汗血马已经不在供案上,而是在马神菩萨的怀抱里!赵细烛惊得目瞪口呆!马神菩萨身后,鬼手在默默在看着赵细烛。显然,木头汗血马是她放在马神菩萨怀里的。胡同里的客栈外,一群孩子在门前玩着“马推磨”游戏。赵细烛走来,也玩了一轮,玩完,笑着走进了大门。后院马厩的石槽旁,只有一头小叫驴在吃着料,店主在往厩里搬着干草。汗血公马不在马厩!“我的马呢?”赵细烛急声问店主。店主道:“牵走了。”“牵走了?”赵细烛愣了,“谁牵走了?”店主笑了笑,道:“从宫里来了个公公,说是你的朋友,把一匹马寄在你这儿,见你不在,就把马给牵走了。”“牵走了?”赵细烛的脸色变了,“这个牵走马的人,长的什么样?”店主想了想:“和你长得差不多。”“这人把马牵到哪去了?”赵细烛脸色惨白,几乎要哭了。店主道:“我也没敢多问,他牵了马就走了。怎么,这人不是你的朋友?”赵细烛重重地打了自己一拳,转身往店外跑去。店主喊:“你去哪?”赵细烛的声音已在门外:“找马去!”店主的脸上浮起得意的冷笑。北京大街小巷里,赵细烛慌慌张张地走着,到处找着汗血马。他满脸汗水地奔行着,嗓子已哑,不停地扯着喉皮。有一辆马车驶过。他盯着拉车的白马看。突然,他觉得这白马有点眼熟,便追起了马车,哑着声喊:“喂!赶车的!停一停!停一停!”马车轮子隆隆地响,淹没了他的声音。赵细烛见路边有辆自行车停着,急忙推上车,连奔跑边往上跨,竟然也骑了上去,一路摇摇晃晃地朝马车追去。他与马车越来越近。后头猛地响起喊“抓贼”的声音,有个男人追来。赵细烛愣了下:“抓贼?莫非是抓我?”他一走神,连人带车跌倒。追来的男人夺过车,恶骂着,对着赵细烛重重地踢了几脚,推着车走了。赵细烛捂着腰挣扎着站起,再朝前看去,哪里还有那马车的影子!天已大黑,赵细烛仍走在街上。空荡荡的马路见不到几个人影,赵细烛漫无目标地走着,边走边东张西地朝胡同口、黑大门里张望。他越走越沮丧。一列挎枪佩刀的骑兵驰来。赵细烛避着马,身子贴着墙,目送着骑兵马队,看到了马队里有好几匹白马,忽自语:“那人会不会把汗血马买给兵爷爷了?”他突然傻乎乎地喊了起来:“兵爷爷!兵爷爷!停一停!停一停!”骑兵马队停下。赵细烛奔了过去,喘着大气,一匹一匹查看起骑兵的坐骑。骑兵们垂着脸,默默地看着他。赵细烛对着每一匹白马拍拍马首,再拍拍马颈,咕哝道:“不是你!……也不是你!……这头也不是!……”“啪!”一记马鞭重重地抽下。赵细烛的脸上顿时浮起一道血痕,整个人愣住了。一阵“夸夸”的蹄声,骑兵马队驰走。赵细烛怔怔地看着远去的马队,惨惨地笑了起来,自语道:“好事!只要汗血马不被兵爷爷骑走……就能找到!”他笑着,眼里却是泪水流淌。城墙边的芦棚是流民住的地方,在一大堆人里,挤躺着赵细烛。赵细烛卷缩着身子,沉沉睡着,在做着他的梦——宫里的御马房的大门轰然打开,赵万鞋牵着汗血马走了出来,朝站在乾清宫走去……汗血马引着十幅巨大的皇帝的画像,在跪伏一片的众大臣的面前像踩在云头里似的缓缓缓走着……赵细烛跟在汗血马身后,卖命地吹着黑小三,直吹得两眼鼓弹,面色发紫……躺在人堆里的赵细烛在睡梦中扯起了喉咙,脸上挂着幸福的笑,竟然还嘿嘿笑出了声。突然,他的脸上尿水飞溅,猛地惊醒,坐了起来。站着撒尿的是个困得眼睛也没睁开的小男孩。赵细烛抹去脸上的尿,看看棚外,天色似已发白,便爬出了棚子。棚子已是黎明,几个叫花子打着火堆,烤着红薯,赵细烛走了过来,学着叫花子的样,在火堆边盘腿坐下。“能恩赏一个么?”他看着红薯,问叫花子。一个叫花子从灰里扒出个红薯扔到赵细烛怀里:“哪来了?”赵细烛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着:“宫里来的。”叫花子道:“怪不得‘恩赏’‘恩赏’的。阉人?”赵细烛道:“什么?”“问你是不是阉人?”“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昨日有好几个刚出宫的阉人,没地方去,跳河了。你要是阉人,也想着跳河,别带上你这一身衣服,把衣服鞋帽子都留下,光个身子去跳,也算是替咱们活着的做了件好事。”“我不是来跳河的,我是来找马的。”“丢马了?”赵细烛点头。“城里丢了的马,在城外的马市全能找到。”“是么?”赵细烛兴奋起来,“马市在哪?”叫花子道:“不远,就在前头。可马不会说话,你就是认出马来了,也取不回。”赵细烛站了起来:“我丢的马,能认我!”他对着叫花子们连连鞠起了躬,“多谢!多谢!”说罢,他拔腿就跑。叫花子们笑起来:“从宫里出来的,没病的不多。”马市上到处是驴欢马叫,做驴马生意的按着祖传的老规矩,暗号行语摸袖打眼花,外行怎么看怎么新鲜。脸上挂着鞭痕的赵细烛在人堆里挤着,找着汗血马。马市一角,一只手中托着个罩了大黑布的鸟笼、另只手背在身后、迈着王爷步子的人,在人丛里不紧不慢地逛着。他是曲宝蟠。曲宝蟠抬着下巴,用眼角瞅东瞧西,一脸的轻篾。市上也没人敢跟他打招呼,见了他便让个道,不想惹大爷。“这马,怎么这色?”曲宝蟠拍拍一匹五花马,“色不正,是杂种吧?”马主见曲宝蟠这身架子,忙欠了身:“您爷说对了,这是杂了八辈子的种了!”“就是嘛!”曲宝蟠道,“可杂种也有良蹄,这马蹄子还行,能卖个好价钱!”马主连声道谢。赵细烛与曲宝蟠擦身而过,两人都没看见对方。曲宝蟠推开身边的人,眼睛落在一匹瘸马上。这匹马,让他怎么瞧都不顺眼,连连摇着头,拍拍了马背,对马主道:“你这匹马,怎么瘸成这样了?”马主道:“烦您爷相问,出门的当儿,这马还好好的,不知踩哪个该死的坑里了,一抬腿,瘸着了。”曲宝蟠道:“知道怎么治么?”马主道:“正想着牵给马郎中给瞧瞧哩。”“带纸了么?”“带着块擦屁股纸。”曲宝蟠走到一个趴在桌上正记着账的老头身边,一把将老头手里的毛笔拔了,递给那马主,道:“往纸片上记!听好——月石九钱二,硇砂一钱三,朱砂一钱八,麝香半钱,冰片半钱,炉甘石九钱二,研为细末。”马主写着:“记下了。”曲宝蟠道:“这服药,叫‘拐子点眼药’,点马眼,奇效。”马主道:“不对呀,我的马,只是瘸了腿,没得眼病呀!”“急什么!听着,你的马不是瘸了左腿么?这药面,就往马的右眼里抹,要是那条右腿瘸了,就往左眼里抹,这就叫‘拐子点眼药’。抹了三回要是还瘸,你咒我!都记住了?”马主连连点头:“记住了,谢您老人家费神!您……收钱么?”“滚开!”曲宝蟠一把推开马主,朝一个打着人圈卖马的场子走去。卖马场子里,赵细烛从人圈外挤了进来。场上,一溜排着十来匹膘壮体肥的骏马。卖马的是个一身绸子衣的大马商,坐在椅上,捧着个壶喝茶,几个仆人在旁伺侯着。站在马旁吆喝卖马的是个戴瓜皮帽的小老头,极干瘦,却是中气十足地喊着:“来来来,场子上有懂马的没有?有,出来给咱爷相相马,没有,就支上耳朵听咱爷讲上俩口!”赵细烛看着场上的一匹白马,暗暗摇头:“不像。”围着的人挤紧了场子,赵细烛想退出去已是不能了,便索性看了起来。曲宝蟠也挤了进来,正巧就挤在了赵细烛身边,把托着的鸟笼换了个手,对着那小老头大声道:“耳朵全支着了!”赵细烛闻声回脸,一怔,暗声道:“是他?”那场上的小老头对着曲宝蟠一笑,道:“好!来了个玩鸟的主子!手指托着鸟笼子,腚蛋压着马鞍子,这才是爷!好,咱替鲍爷喊上俩口!各位是常逛马市的主,没少听说鲍爷的大名!”那坐在椅上的显然就是鲍爷,将满脸横肉一松,笑了笑。那小老头继续道:“咱鲍爷卖的马,可都是从关外牵回的千里马!有乌孙,有汗血,有赤免,有青骢,匹匹都是叫得响、嘣得起的宝马!”曲宝蟠又大声道:“吹牛得赶牛场,卖马的不兴吹!有几套相马的荤素本事,全倒锅里凉拌着,别多添油盐!”小老头知道来了个找碴的,便一拱拳,道:“这位爷说得好,这相马就如相人……”“打住!”那鲍爷把手一抬,搁下茶壶站了起来,把小老头拨拉到一边,对着曲宝蟠打了个拱,道:“我鲍爷给您端一盘凉拌的下酒菜,如何?”曲宝蟠道:“本爷正馋着哩!”“痛快!”鲍爷把绸衣一脱,露出里头穿着的一身百蝶匪衣,胸脯一拍,道:“这相马之法,先相头耳!耳如撇竹,眼如鸟目,獐脊麟腹虎胸,尾如垂帚!次相头骨,棱角成就,前看后看侧看,但见骨侧狭见、皮薄露鼻……”“得得得!”曲宝蟠抬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道,“你这是贩的哪车货?这几口,不就是《相马经》里写着的么?”鲍爷脸上一阵青红,鼻子出着大气,怒声道:“好大的口气!连《相马经》都不在你眼里?”曲宝蟠道:“《相马经》算个什么东西?见识过《宝马经》么?”鲍爷大笑:“《宝马经》?这世上,有了《相马经》,就不会再有《宝马经》!”“得!”曲宝蟠一抬手,“算本爷嘴快,往下说!”鲍爷哼了声,继续道:“凡马不问肥瘦,好劣全看肋骨!有肋骨十二根、十三根,日行四百里!有肋骨十四根、十五根,日行五百里!……”“等等等等!”曲宝蟠又忍不住开了口,“别数你的马肋骨了,还是我替你往下说吧!听着,要识千里马,办法有得是!马尿射过前蹄一寸,千里马!腹下有逆毛刺手,千里马!眼中看人叠成双影,千里马!口舌有红光透出,千里马!——还想让爷往下说么?”鲍爷的脸上挂不住了,哼笑了一声:“你说的这一套,可都是《宝马经》上写着的?”曲宝蟠道:“这话,也是你该问得的?你有这个问话的本钱么?”鲍爷的气不打一处来了:“好不让脸的主!你既然有这么大的学问,敢跟我鲍爷打个赌么?”曲宝蟠笑了:“巧了!爷本该姓的就是个‘赌’字!说,怎么赌?”鲍爷道:“我把实话说了吧!这十二匹马里,只有一匹是千金不卖的宝马!你要是识得出来,这宝马,你就牵走!要是识不出来,你把这剩下的十一匹马都给买下!如何?”曲宝蟠又一笑:“行啊!你先把你的马编上号,再把那匹宝马的号写在纸上,让个中间人拿着,本爷给你挑出来!”“好!一言为定!”鲍爷一抬手,那小老头立即上前,不知从哪儿抓来了一把石灰,按着站马的位置,在地上从“一”写到了“十二”,又给鲍爷递上了一张纸一支笔,鲍爷便趴到桌子底下,在纸上飞快地写下了一个数,折成小块,举着:“谁来当中间人?”曲宝蟠顺手将身边的人拎了,往场子里一推:“就是他了!”被推进场子的是赵细烛!场子外,一个身子高大的男人骑在马上,穿着一身脏兮兮的旧西服,戴着一顶旧呢帽,静静地看着场子。他是邱雨浓。赵细烛被莫名其妙地推进场子,手里又被莫明其妙地塞上了一块折叠着的纸,脸上便有了莫明其妙的苦笑。在众人的一片叫好声中,他把纸块高高举着,尽量不让自己的胳膊摇晃。“好!”鲍爷对曲宝蟠道,“请问贵姓?”“免贵姓赌!”曲宝蟠道,“退开三步,本爷立马让你的宝驹显了真身。”鲍爷退开三步。曲宝蟠把鸟笼子往地上一放,走进场子,背着手,在那十二匹马前走动起来。众人都屏住了气。鲍爷一脸冷笑。赵细烛抬着手怔怔地看着。曲宝蟠在每匹马的脑袋上拍了拍,见一匹编号为“七”的黄马瘦瘦的,毛也不顺,道:“我说姓鲍的,你也忒黑,这么一匹劣马,你也敢牵出来卖钱?”鲍爷道:“没准那宝马就是它哩!”曲宝蟠道:“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了一个铜板,在手指间转了起来。无人知道曲宝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片静场。那十二匹马也静静地等着。曲宝蟠手里的铜板转得更快了,马在喷着鼻息。曲宝蟠走到场子中间,站停了一会,16ks.com一路在线看书突然高高抬起手,将手里的铜板往石板地上重重一掷!铜板在石板上发出“叮”的一声尖啸。一阵马蹄乱响,排着队的马受了惊吓,纷纷往后退去!十二匹马里,有十一匹马吓退了,只剩下一匹马稳稳地站着,站得像一尊石马!这马就是那匹黄毛瘦马!鲍爷的脸色变了。曲宝蟠一阵大笑,走到黄毛瘦马跟前,拍拍马颈,道:“就是这匹七号马了!”众人一片惊愕,低声议论起来。曲宝蟠笑着对“中间人”道:“拆纸!”赵细烛急忙垂下手,把纸块给拆开,纸上一个字:“七”!曲宝蟠哈哈大笑,一步走到“中间人”跟前,把那只拿纸的手一抓,高高举起,对着看客大声喊问道:“看好了!是个七字么?啊?是个七字么?哈哈!”众人纷纷鼓起掌来。骑在马上的邱雨浓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曲宝蟠拎起鸟笼,回身走到黄毛瘦马跟前,牵了就走。鲍爷脸上冒着虚汗,怔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突然,曲宝蟠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回过脸来,看着还在场子里发怔的“中间人”。他的目光在“中间人”的脸上游动着。他想起,那天在天桥药店外,正是这个人挑着一担西洋乐器在叫卖……上驷院外那个被炸开的墙洞里,满脸青肿的这个从手里执着草扒子,对着骑在汗血马上的曲宝蟠低吼:“留马!”……曲宝蟠的脸沉下了,露出一丝冷笑,对赵细烛沉声道:“过来!”赵细烛看着曲宝蟠,没动。曲宝蟠厉声:“过来!”赵细烛迟疑了一会,向曲宝蟠走了过去。曲宝蟠把鸟笼子挂在黄毛瘦马的背上,抬起手掌,对着赵细烛的脸重重地打了过去。“啪!”赵细烛的脸上响了一声,两股鼻血涌出。曲宝蟠哼了一声,骑上马,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大摇大摆地走了。赵细烛被打木了,站着,任凭鼻血流淌。邱雨浓骑在马上,静静地看着赵细烛。两行泪在赵细烛的脸上淌着,鼻血也在止不住地流。“给!”一个女孩跑了过来,把一束青草递给赵细烛。赵细烛看了看草,道:“我不吃草。”女孩道:“把草搓成草团子,塞住鼻子,就不淌血了。”赵细烛道:“谁教你的?”女孩道:“没人教我,是那个骑马的人让我把草送给你,还让我告诉你,这样才能止血。”赵细烛抬脸朝女孩指着的骑马人看去。骑在马上的人也在看着他。“是他?”赵细烛认出了邱雨浓,失声叫起来。曲宝蟠托着罩着黑而的鸟笼,骑着“赌”来的黄毛瘦马,走进“租马局”院子大门。他刚下了马,后脑袋上便被抵上了一支枪。“我不是在等着你么?”曲宝蟠怔了下,突然笑了,“白蛾子,把枪放下!”站在曲宝蟠身边的白玉楼放下了枪:“备齐了?”曲宝蟠大马金刀地在石凳上坐下,点火吸烟:“欠你多少?”白玉楼道:“别装了,十二万!”“哧!”曲宝蟠一笑,“我还记着是一百二十万哩!不就买上个宅子置上几亩地的钱么?跟我曲王爷说这个小钱,你也不怕寒碜了我?”白玉楼道:“今日可是你最后的限期。见钱,活命,没钱,丢命!”曲宝蟠指了指身边的那匹黄马瘦马:“钱就摆在你眼前,怎么,没瞅见?”白玉楼道:“你这匹马,刚从马市上打赌打来,马背还没坐热,就想着把它变成钱了?”“这么说,你是一直地跟踪着我?”“有句俗话说,欠债的身后总是跟着讨债的。”“你把这匹马牵走,便宜你了!”白玉楼哈哈笑起来:“就这么匹瘦马,值十二万?”曲宝蟠道:“看看,外行了吧?实话对你说,要不是你拿着杆枪把本爷的脑袋当成了瓜,本爷还舍不得让它抵十二万大洋哩!”他摸出个铜板,高高地抬起手,“看好了,这么一扔,这匹马要是动上一根毛,它就不值十二万!”没等白玉楼开口,曲宝蟠已将铜板重重地往石头上掷下。铜板在石头上猛地弹起,不偏不倚地击中了白玉楼的眉心,白玉楼身子一晃,倒在了地上。曲宝蟠冷笑着站起,拾起铜板放袋里,侧着眼对地上的白玉楼道:“跟曲王爷玩,你还早着哩!——来人哪!”从屋里跑出两个伙计。曲宝蟠拍打着手里的土:“找个麻袋,把这娘们给我装了,扔进御城河喂鱼去!”两个伙计齐声道:“明白!”赵细烛鼻孔里塞着青草团,狼狈不堪地走进了客栈院子。店主在忙着扫院,问过话来:“您去哪了,这一天一宿的?”赵细烛抱着一线希望:“那个牵走马的人,来过么?”店主摇头:“没有。”赵细烛失神起来:“马自己回来了么?”店主道:“牵走马的人没回来,马怎么会回来?”赵细烛道:“我糊涂了。”店主看着赵细烛的鼻子:“怎么了?鼻眼里塞上草了?”赵细烛挤出笑来:“马没带回来,草倒是带回来了。没事,我会找到马的,它丢不了,昨晚上我还梦见了它。”说着,他走进屋子,关上了门。很快,从屋里传出了赵细烛趴在床上的哭泣声。店主的脸上浮起了狠鸷的冷笑。他回到自己住的屋里,关上了门,从柜里找出了一个小纸包,拆开,将白色粉末倒成了茶壶里。倒进茶壶的是砒霜。御城河边寒气逼人,一辆马车停下,曲宝蟠的两个伙计从车里下来,把装了白玉楼的大麻袋抬下车。两人抓住麻袋,晃着,往河里扔去。“慢!”黑暗里走出个骑马人。两个伙计吓了一跳,放下麻袋:“你是谁?”骑马人道:“邱雨浓。”一个伙计道:“你是什么东西?敢管起咱爷们的事来了?”邱雨浓道:“说得好,我正是个跑江湖买东西的东西。”两个伙计笑了。邱雨浓道:“在二位眼里,买一条人命,要花多少钱?”那伙计的眼珠转着:“莫非你要买下这口麻袋?”邱雨浓点了下头:“买下。”两个伙计半信半疑地凑着脸叽咕了一会,道:“真要买?”邱雨浓道:“做买卖的时候,我从不说第二遍话。”“行!”那伙计道,“你要就卖给你!二百大洋,你有么?”邱雨浓道:“没有。”那伙计道:“一百?”邱雨浓道:“没有。”两个伙计齐声:“五十?”邱雨浓道:“没有。”那伙计道:“那你能出多少价?”邱雨浓道:“一元。”“嘛?”两个伙计笑了,“一元钱就想买个活人回去?”邱雨浓道:“正是。”那伙计道:“这一元钱,刚够咱们的雇车钱!”邱雨浓道:“我给的,正是雇车钱。”那伙计道:“说了半天,你是想打劫啊?”邱雨浓道:“不是打劫,是打人。”话音刚落,他手里的马鞭子重重地打来,两个伙计一声惨叫,抱着头跑了。邱雨浓不慌不忙地下了马,从地上抱起麻袋,放在马鞍上,掏出了一元钱,扔上马车,依旧是不慌不忙地牵着马走了。客栈客房响起了敲门声,赵细烛躺在床上,眼里淌着泪,问:“谁?”“我。”是店主的声音,“给您送茶水来了。”赵细烛道:“我不渴。”店主在门外说:“客官,您也别太难过了,赶明儿,我帮你去找马,我就不信找不回马来!”赵细烛下了床,打开了门。门刚打开,他顿时傻眼了。店主张着嘴站着,两只眼瞪得像铜铃,一股污血正从嘴里往外冒着。“你……你这是?”赵细烛失声道。店主眼皮一翻,一头栽倒,手里的茶壶摔得粉碎。一把尖刀插在他的背上!一脸惊骇的赵细烛奔出门来,在院子里四下看着。土墙边站着白袍人鬼手!“又是你?”赵细烛惊声道。三枚空弹壳布无缝躺在马袋子客栈客房的炕上,疤痕累累的脸极其苍白,显然,他已是奄奄一息的人了。风筝和风车站在床边,眼睛有点发红。布无缝声音微弱:“……我让你们来……见我,是想把我……没办成的事……告诉你们……”风筝道:“布先生,你别说了,我知道,你没办成的事,就是带着我和风车去京城找到汗血马。等你养好了伤,我和风车一定跟你去京城!”布无缝摇了下头:“我要说的事……不是这件事。我……怕是活不了了……你们两姐妹,给我发个誓,要是我……我死了,有人带你们去京城找马……你们会去么?”两姐妹相视了一眼,沉默。布无缝道:“为什么不回答我?”风车道:“那你先告诉我们,那个能代替你的人,是谁?”布无缝道:“这正是我要……我要告诉你们的事!……这个人,是个……盗马贼……”“盗马贼?”两姐妹失声。布无缝道:“是的,他是个盗马贼……而且……而且是个……天下第一……盗马贼!”风筝道:“这人是谁?”布无缝道:“这人……就住在马袋子……客栈里。”风车道:“马袋子客栈住着个天下第一盗马贼?”布无缝道:“是的……他现在就在……这座土楼里……”风车道:“他是谁?”“金袋子!”“就是那个领着一头贼猴的丑男人?”“他不丑……至少,不比我丑。”“你要让咱两姐妹跟这个人去京城找马?”“是的……也许这世上……只有他才能……帮你们把汗血马找到……”“不!我和风车不会跟这个人走!”风筝喊了起来。“姐,”风车道,“让布先生把话说完!——布先生,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叫金袋子的人,是个盗马贼?”布无缝道:“从他骑的马……看出来的。”风车道:“怎么看出来的?”布无缝道:“他的马……尾巴打成了辫……尾巴根上扎着一根……扎着一根黄布条……这黄布条,就是……就是盗马贼的记号!知道这个记号的人……很少很少!……扎上这根黄布条……就是为了告诉盗马贼的同行……黄布条所到之处,也就是盗马贼的地盘划定之处!……黄布条……是占地盘的标志……”“你已经托下这个人了?”“没有……还没有……我之所以不能死……就是为了当面把找马的事……托给他……”风筝道:“莫非布先生连盗马贼也信得过?”“你们是说……他不会答应?”风车道:“是的,咱们付不起请他的钱,他不会答应的!”“不,他会……答应!……只要……只要……”声音微弱下去。“只要什么?”风车俯下脸去急声问。布无缝指着自己的胸口,嘴里涌出血来。风车把手伸进布无缝的胸前,摸出了一封染着血的信。布无缝的眼睛已经泛白:“……等你们拾……拾到了三个……三个弹壳之后……就把这封信……交给……交给金袋子……”风车大声道:“布先生!三个弹壳是什么意思?”血从布无缝的嘴里大股大股地涌出,声音又轻了下去:“……去……去把我的……黑马……牵来……”风车犹豫了一下,奔出了屋子。桂花房里,一大碗酒在往一张胡子拉碴的嘴里倒着。金袋子喝干了酒碗,抹着嘴,睁着一双醉红了的眼睛,一把抓住坐在马鞍车的桂花的手,往她手里塞了一把尖刀,指着自己敞着的毛茸茸的胸脯道:“桂花……你用这把刀……把金爷的肚子……剖开!看看金爷肚子里……可也像金佛肚子里的金子……金子打的五脏六腑……五脏六腑一样……是金子打的?”桂花把尖刀扔了,娇声道:“袋子哥,你又喝醉了。刚才的话,我才说了一半哩,你听下去嘛!”金袋子道:“不就是盗……盗匹马么?”“我让你去盗的这匹马,可不是凡马!”“不是凡马……还会是天马?”“既不是天马,也不是神马,是匹鬼马!”“鬼马?”金袋子摆着手,“我金爷……什么马没见过?可还没……没听说世上有……有鬼马!”桂花道:“有!我让你去盗的,就是一匹鬼马!”金袋子的眼睛直了:“当真有?”桂花一脸神秘:“当真有!”金袋子摇着手,咕噜了一句什么,睡倒了。桂花摇起了金袋子,道:“你在听么?”金袋子醉眼朦胧:“在……在听!”“听说,谁骑上了那匹鬼马,那鬼马就会把骑它的人,带到一个地方去!”“带……带到什么地方去?”“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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