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太监发出“哦”的一声惊叹。一旁,手里端着碗的赵细烛在默默地听着。他想说,死了这么多公公,哪有不闹鬼的?可他没把这话说出来。自己要是能碰上鬼就好了,他对自己说,鬼将命索了去,不是什么都解脱了么?“租马局”的破烂院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一条人影在黑暗中从院外投了进来。突然,寂无人声的院子里响起曲宝蟠的声音:“我知道你会来!”人影怔了一会,道:“我也知道你会等着我!”曲宝蟠声音很浊:“那你为什么还不进来?”人影走进了院门。进来的是索望驿。从窗外射入的惨淡的月光下,索望驿和曲宝蟠默默地对视了好一会。许久,曲宝蟠的手抬起,一松,“哗”地一声,一把银元从他的指缝间滑落,落了一地。“你留下这几块银元,不会是向我买回你的命吧?”曲宝蟠看着索望驿道。索望驿道:“你小看我索大人了!”曲宝蟠道:“在你眼里,我如今只是个给马治病的马郎中,而你,是当年那个能从天山盗来一匹汗血宝马的朝廷英雄!”“知道我为什么要盗来宝马,再送进宫里去么?”“为了皇上的体面!”“不对!皇上的体面不在马上,而在龙椅上!难道你忘了,大清的皇帝都是什么皇帝么?”“都是马背上的皇帝!”“对!既然大清国的皇帝都是马上皇帝,那么,我身为大清国的臣子,就不能看着皇帝胯下无马!”“可你也许没有料到,你冒死夺来的那匹汗血宝马,溥仪根本就没有骑过一回!”索望驿冷声一笑:“所以他做不成皇帝了!”曲宝蟠的声音似乎从鼻孔里发出来:“你后悔送马了?”索望驿道:“我身为大清国的将军,后悔二字从不沾身。倒是你,说出的话来,越来越不像王爷了!”曲宝蟠哈哈大笑:“说得对,我曲宝蟠早就不是王爷了!我已经说过,我如今只是个马郎中!”索望驿道:“正因为你曲王爷当上了马郎中,我才给你留下谢你的银子。”“你想谢我?”“就凭着你这么多年给马治病的份上,我该谢你。”“我治我的病马,与你何干?”“可你忘了,我比你更喜欢马!”“这倒也是,”曲宝蟠不无嘈弄地道,“京里京外,谁都知道你索大人有一双识宝马的眼睛!”索望驿道:“可这双眼睛,你想把它取了!”曲宝蟠重声:“那是你的仇人要用一双狗眼换你的人眼!”索望驿笑了起来,指着桌上的一只打开着的铁盒:“就是这盒里的狗眼?”“正是!”“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淌过马血的地方,不该再淌人血!”“你是说,要换个地方取我的眼睛?”“你是明白人!”“何时动手?”话音刚落,曲宝蟠对着索望驿的门面就是一镖!索望驿躲过,从窗口跳了出去,曲宝蟠也紧跟着跃起。两人几乎同时落在院子里。索望驿站定了身子,道:“我知道你还不想杀我。如果你想杀我,你不会失手的!”“说得对!”曲宝蟠笑了起来,“等我弄明白了一件事,我自会杀你!”索望驿也笑了起来。曲宝蟠道:“你笑什么?”“我笑你居然要弄清明白一件本不该让你明白的事!”“你知道我想弄明白什么事?”“当然知道!既然你已经卷入了汗血宝马之争,那你就一定想知道有关汗血宝马的一切!”“错了!”曲宝蟠冷笑了一声,“你不会想到吧,我曲宝蟠已把宫里的这匹汗血宝马的来路打听得一清二楚!”索望驿也冷笑了一声:“可你只知道这匹汗血宝马的来历,却并不知道,在这匹汗血宝马的身边,还有多少愿为它舍命的人!”“哈哈哈哈!”曲宝蟠大笑起来,猛地收起笑声,厉声道:“索大人!你不愧是朝中带过兵的人,既能驭宝马,也能使利器!我曲宝蟠这把大好砍刀,算是被你握在手里了!你没说错,我想知道的,正是这件事!”“你之所以想要知道有多少人愿为这匹宝马舍命,是为了办一件事。”“说下去!”索望驿的牙缝里嘣出了两个字:“夺马!”曲宝蟠又一次大笑。“曲王爷!”索望驿逼视着曲宝蟠:“你笑得太早了!如果我把发生在汗血宝马身边的一切都告诉了你,我想,你再也笑不出来了!”“这么说,你是打算告诉我了?”“是的,我会告诉你这一切的!三天后,我在马神庙里等你!”曲宝蟠想了想,道:“好吧,三天后的晚上,我在马神庙等你!”青森森的月光下,赵细烛盘腿坐在宫内防火夹道的荒草间,手里拨弄着他的“黑小三”,苍白的脸上嵌着一双丢魂落魄的眼睛。显然,他在等着掐死他的“女鬼”。他想,只有这样,自己就再也没有烦恼和担忧了。“细烛——!”远处,传来赵万鞋的喊声。赵细烛捂住了耳朵,坐着不动。有什么东西走在枯草上,沙沙地响着。赵细烛对自己说:“来了!掐死我的鬼来了!”沙沙声愈来愈近。他闭上了眼睛,喃声道:“掐我吧!我就是来等着你掐我的!”沙沙声突然停了。赵细烛闭着眼道:“动手吧!赵公公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没什么可惜的。赵公公还说,人死如灯灭,就当是灭了一盏灯。赵公公还说,你赵细烛活着是太监,死了就不是太监了,为了这个不是太监的名,我不怕死……”“我说过这样的话么?”响起赵万鞋的声音。赵细烛猛地睁开了眼睛,怔怔地看着站在面前的赵万鞋,看了好久,眼睛渐渐被泪水蒙住了。他一把抱住赵万鞋的腿,低声哭了起来。防火夹道外暗外,白袍人鬼手站在阴影里!好一会,鬼手轻轻摘下了脸上的马脸面具。她在高墙的影里默默地打量着恸哭不止的赵细烛。“九春院”的戏台两侧挂着西洋汽灯,灯绒烧得咝咝作响。满台丝弦悦耳,豆壳儿在台上悲容满面地唱着《琵琶记》一折里的《糟糠自厌》:“……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她唱得满脸是泪。戏楼外,一辆黑色轿车驶来,在楼门前停下,从车内下来一个西服革履的中年男人。他是军火商曾笑波。曾笑波戴上白手套,拄着手杖,向戏楼大门走来。台上,豆壳儿在唱着:“……衣尽典,寸丝不挂体,几番要卖了奴的身……”茶倌引着曾笑波上了楼,道:“先生请!”曾笑波回脸看了看戏台,问:“谁的戏?”茶倌忙道:“是豆壳儿的戏!”曾笑波戏谑地笑道:“告诉他去,他要卖身,本爷买了!”茶倌打起了帘门,曾笑波一抬眼,看见背着他坐着一个穿着白色西服的人,便轻轻一咳。“曾先生赴约,果然是有请必应。”屏风前响起白玉楼的声音。曾笑波一笑:“白大姑娘请客,曾某岂敢违约?”一身西洋男装打扮的白玉楼缓缓回过身来。她完全变了一个人,脸上浮着一层令人畏惧的肃杀之气。“请坐。”她示意曾笑波在已经摆了酒茶的桌边坐下。曾笑波道:“白大姑娘这身打扮,非常入时。”白玉楼一笑:“是么?当年,我在德国克虏伯炮厂第一次见到曾先生的时候,记得曾先生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话。”曾笑波也笑起来:“我也记得白大姑娘当年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那句话是……”“还是我来说吧,”白玉楼笑道,“我对曾先生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会开枪么?”两人大笑起来。茶房外,两个戴礼帽的男人靠在墙上。显然,这两人是曾笑波雇用的杀手。从楼下的戏台上传来豆壳儿的唱戏声:“……呕得我肚肠痛,珠泪垂……”茶房里,曾笑波道:“白大姑娘的意思是,供给长江南北两地的军火,划一块归你来做?”白玉楼道:“不是一块,而是一半。”“也许,我还得再次告诉你,德国人卖的军火,已经不需要再靠中介人了,他们已经在上海、天津等地开设了办事局。”“这我当然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咱们的军火买卖难做了,我会求你曾笑波么?”“也许,白大姑娘这一回是求错了人。”“是么?”白玉楼笑笑,“只有烧错的香,没有求错的人!”茶房外,两个杀手听着茶房里的动静,从腰间摸出了手枪。豆壳儿的唱戏声像在哭泣:“……千般生受,教奴家如何措手?终不然将骸骨送往荒丘……”白玉楼在屋里踱了几步,仍是不紧不慢地道:“当年,你曾笑波还在德国克虏伯炮厂学枪械的时候,也许不曾想到过吧,中国最大的军火商人白玉楼,也会有一天求到你的门上来。”曾笑波道:“对于白大姑娘当年提携我的事,曾某没唇不忘。当年,若不是白大姑娘让我做上了驻德国克虏伯炮厂的买方代理,曾某也不会有今天。不过,世情变迁,谁也控制不了的。德国人不是笨蛋,他们把军火直接做到了各支军队的司令部辕帐之中,要想再从他们口里硬掰下一块饼子来,恐怕连手指也会被咬去一截的。”白玉楼道:“可你的十个手指,不是全在么?”曾笑波一怔。茶房外,两个杀手打开了手枪机头,举着枪,随时准备冲入。白玉楼背着手,笑道:“曾先生如果不健忘的话,或许会记得这么一件小事:你背着你的德国雇主,盗用上海礼和洋行的名义,私自从德国贩运了长陆路管退快炮十六队,克虏伯炮136尊,我说得对么?这么大的事,若是捅出去,怕是德国人不会饶你吧?”“你……”曾笑波拭起了汗,“你这是道听徒说!”白玉楼一笑,拉开皮包,取出一叠纸,往桌上一放:“你自己看吧,这就是那笔生意的清单!要我念给你听听么?”曾笑波额上汗珠滚滚。白玉楼知道已经控制了曾笑波,这才从身后取过那轴从天桥买来的《天马图》,轻轻放到了曾笑波的面前。曾笑波突然笑了起来,把手里的半截烟扔出了茶房。茶房外,两个男人看见扔出的半截烟,知道这是收兵的暗号,便收起了手枪,悄悄退下楼去。白玉楼和曾笑波从茶房里走了出来。曾笑波彬彬有礼地笑着:“请!”两人走下楼,被戏台上的唱声吸引了,回过脸去。直见那戏台上,豆壳儿从地上挣扎而起,悲声唱:“……相看到此,不由人泪珠儿流,正是那……不是冤家不聚头!……”曾笑波笑道:“好个‘不是冤家不聚头’啊!”白玉楼也笑道:“聚头未必是冤家。”“但愿如此!”曾笑波莫测高深地道。白玉楼看了看拿在曾笑波手里的那轴画,笑着道:“本姑娘的这幅宋人《天马图》,可是国宝,请曾先生一定将它给送到麻大帅手中!”曾笑波得意地道:“当然!只要麻大帅收下了这匹天马,开了尊口,您的军火买卖,就能占上半壁江山了!”白玉楼抱拳一拱:“一切拜托!”“好说!”曾笑波走出了戏院大门,上了轿车。白玉楼目送着轿车远去,脸上渐渐浮起了冷色。巡夜的灯笼在紫禁城的宫道间游走着。太监们一声接一声地喊着凄厉而苍凉的叫夜声:“搭门!下钱粮!灯火小——心哪!”游走着的灯笼犹似鬼火。赵万鞋推开“十三排”赵细烛住的屋门时,那远远的喊声已经停了,不知道宫门都已上锁,便放下心来,在屋里划着火柴,点亮了桌上的蜡烛。烛光里,他吓了一跳——赵细烛手里拿着一根打箍的绳子,正站在凳子上准备上吊!“你还想着死哇?”赵万鞋沉声道,“荒唐!快给我下来!”赵细烛站着没动。赵万鞋脱下鞋,对着赵细烛的屁股就打了下去,骂道:“你这个不知好歹的畜生!谁像你这样活得好好的,就想着去死?我还没活够呢!等我死了,你再死也不迟!”赵细烛被打下凳来,一屁股坐倒在地,抬着眼看着怒容满面的赵万鞋,带着哭音道:“赵公公,我……我真的是不想活了!”赵万鞋道:“是不是又听说要遣散太监的消息了?”赵细烛点点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么,只要赵公公在,你就走不了。”“可是……可是……你要是不在了呢?”“我要是不在了,你也不能死!你是我从村里带出来的,我得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娘!再怎么说,你也是个当上了太监的人,不能用个死字将太监的名声给埋没了!”“自古以来,太监都是替宫里的主子活着的,出了宫,就没了主子,当太监的在旁人眼里,也就等于是个死人了。再说……再说……”“没这么多再说!”赵万鞋低声吼道,“你给我记着,真要是出了宫,你会有主子的!”赵细烛道:“主子是谁?”“你自己!”赵细烛失声:“我自己给自己当主子?”天刚亮,御桥上已经有了十几个跪伏着的太监身影了,他们身后站着执着刀枪的禁城护军。赵细烛也跪在其中。两个护军从河里爬上来,手里抬着一只水淋淋的箱子。箱子打开,满满一箱珠宝。众太监吓白了脸,在桥石上重重磕起了头。洪公公快步走来,看了看箱子,冷声道:“看来,谁也不承认这箱珠宝是谁偷的。那好办,各打五十棍子,打烂了屁股,下回就不敢再多长出一条手膀子来了!——给我打!”护军操起木棍,对着太监的屁股重重地打了起来。御桥上响起一片惨叫声。通往景和门的宫廊间,赵万鞋匆匆走着。从景和门那儿传来黑管的极其凄凉的声音。赵万鞋一怔,加快了脚步。他老远就看见赵细烛趴在一口井的铁盖上,闭着眼在“呜呜”吹着黑小三。“混帐!”赵万鞋怒声骂着,奔到井边,将赵细烛一把从井盖上拉了下来。赵细烛脸色惨白,眼睛也浮肿着,屁股着了地,痛得身子直打哆嗦:“赵公公?”赵万鞋狠声道:“你的屁股都打成柿饼了,还往外跑!”赵细烛道:“在屋里躺不住,就来这儿……吹两口,心里……心里好受些。”“你想吹两口,也得看看地方,知道这儿是哪么?”“这儿……这儿是哪?”“是镇鬼的地方!”“镇鬼的地方?”“你没看见这口井么?”赵细烛回过脸去,这才看见井上盖着块大铁板,道:“这铁板镇着的……是鬼?”赵万鞋又狠声道:“这个鬼字,能随便说的么?——掌嘴!”赵细烛重重打起了自己的嘴巴。“停手!”赵万鞋的目光突然停在那井盖上,神色紧张地朝井口走了过去。压在井口的铁板挪移开了一道缝,露着一道黑黑的口子。“是你打开的?”赵万鞋问赵细烛。赵细烛摇头。赵万鞋往井里看去,什么也看不清,索性把铁盖移到地上,对赵细烛道:“替我看看,井里有什么?”赵细烛探着脸朝井里看去,吓了一大跳,井里,浮着一个穿着太监服的人!从井里打捞上来的是鸟枪房的太监小顺子。尸体搁在“十三排”的一间平房里直到半夜,才有了总管房的点灯允准。守着尸的赵细烛划着洋火柴,给小顺子的脚板跟前点亮了一盏长明灯。见赵万鞋公公来验尸,赵细烛便举高了蜡烛,照着小顺子的脸。赵万鞋把死尸翻了过来,死者的后脑勺上有一个血窟窿。“不是跳井死的,”赵万鞋看了会儿道,“是被人打死了,扔下井的。”赵细烛颤声:“谁会打死小顺子呢?”赵万鞋问跟在自己身后的老太监大顺子:“我说大顺子,这小顺子不是在鸟枪房管着鸟枪么?平日跟谁有过节?”大顺子低着淡得几乎看不出模样来的眉毛,小心地道:“回赵公公话,没见小顺子跟谁有过节哇!对了,有天他跟我说,有天夜里,他在鸟枪房值夜,去茅房解手的时候,见墙上有御马房的马影子,他想喊,可怎么也没喊出声来。”赵万鞋道:“他是说,有人盗御马?”大顺子道:“小顺子常犯迷糊,没准是在说糊话。”赵细烛也想起了什么,插话道:“对了,有一天夜里,我见小顺子在上驷院大门外,可能就是那天见了影子马的。”赵万鞋回过眼,问:“小顺子走过上驷院?”赵细烛看着赵万鞋,不安起来:“您是说……小顺子的死,跟御马有关?”“别瞎猜!”赵万鞋道。赵细烛看着小顺子的脸,抬起头来问:“赵公公,人死了,都这么闭着眼睛?”突然,赵万鞋感觉到小顺子的脸有些异样,便伸出手,把小顺子合着的眼皮掰开,吃了一惊,问:“他的眼珠呢?”大顺子也掰了下小顺子的眼皮,惊声:“眼珠被人取走了!”赵万鞋沉默了一会,道:“这案子蹊跷。这么着吧,快向内务府报了,让警察局来人给查查!”小顺子无缘无故地死后,宫里又出了几桩偷盗宝库的事,赵细烛和一帮还留在宫里的大小公公都又被打了屁股。人身上,屁股肉最经不得重打,几回乱棍下去,屁股就烂了。这天晚上,在大内药房给屁股换了药的赵细烛扶着墙走了出来,赵万鞋拎着个药包伴在一旁。“养上半个月就好了,”赵万鞋安慰道,“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没少挨龙虎棍打。每回打烂了屁股,抹上金枪膏,趴个十天半月的,也就没事了。”赵细烛苦着脸道:“赵公公,您说,这天下都乱成这样,那些人怎么还想着偷宫里的东西,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呢?”赵万鞋道:“见过狗啃骨头么?”“见过。”“狗越是被打得狠,咬在嘴里的骨头越是不肯放下。当太监的,要是改了这狗德性,世人也就不会仄着眼看咱们了。我说细烛,你也别胡思乱想了,等你养好了伤,赵公公向皇上告个一天假,你陪我去宫外听场戏。对了,你不是说,你在天桥听了场傀儡戏,戏名叫……叫什么来着?”“汗血宝马。”赵细烛道。“对,汗血宝马。这出傀儡戏,想必有点儿意思。“赵公公笑道,“自古以来,是马帮着人打的天下,莫管是戏还是书,只要沾着个马字,准好听!”天桥木偶戏场的戏牌子上,依然是两行大字:今晚上演木偶大戏《汗血宝马》乐师:跳跳爷〓提线:鬼手戏台前,只有赵万鞋和赵细烛两个看客。汽灯亮起,一阵铿铿锵锵的锣鼓声响了起来,幕布却迟迟没有拉开。赵万鞋和赵细烛缩着肩,静静地坐在冷风里。这一夜,他俩看了一宵演汗血宝马的木偶戏,浑身都让露水打得精湿。两人不知道,就在当天晚上,在京郊的一个暗处,两个命中注定与汗血宝马有着生死关系的人,也聚在了一起。当寒冷的月光将这条京郊外的土道叉口照得俨若淌水一般时,两匹喷着鼻息的马已经面对面地站着了。骑在马上的是曲宝蟠和索望驿。索望驿的脸在月光下白得像个死人,硬着声道:“你该在马神庙等我的!”“怕你不来!”曲宝蟠的脸也惨白如尸。“小看我了!”“其实,你真的不该来。”“为什么?”“那个要用狗眼换你人眼的人,已经等不及了!”“他在哪?”“你想见他?”索望驿点了点头:“是的,我想见他!趁着我的眼睛还没有被你取去,我要看看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人!”曲宝蟠道:“如果你不说要见他,我也许还可以听你说完汗血宝马的故事,可现在你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这又是为什么?”“如果你回过头去,你就会知道为什么了!”索望驿缓缓回过了脸,暗暗吃了一惊。不远处的林子前,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骑在马上,默默地在看着他。“看来,”索望驿对这个看不清脸面的人道,“你就是那个要取我眼睛的人?”“错了,我对取眼睛没有兴趣,只对取性命有兴趣。”说话的是个女人。“你要取谁的性命?”索望驿对那骑马女人道。骑马女人回道:“这要看谁活到头了。”索望驿道:“只有阎王爷才知道谁活到了头。”骑马女人道:“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阎王爷呢?”说罢,她将斗篷帽子掀去,“啪”地一声揿着了打火机。火光里映出的是一张年轻女人的脸。她是白玉楼。“是你?”索望驿和曲宝蟠稳住受惊的马,几乎同时失声道。林子边,白玉楼的手放下了,脸又隐入黑暗:“知道我来这儿干什么么?”索望驿和曲宝蟠不知道白玉楼问的是谁。白玉楼:“为什么不回答?”曲宝蟠打破了沉默:“据我所知,白大姑娘露脸的地方,该是京沪两地的豪门洋宅,怎么会在这荒郊野地里显身呢?”白玉楼道:“难道你没有听说过我的一个绰号么?”曲宝蟠道:“你的绰号叫白蛾子。”“是的,白蛾子。”白玉楼道,“白蛾子有个禀性,爱玩火。”曲宝蟠道:“白大姑娘是闻名天下的军火商人,当然是玩着火的人!说吧,想卖什么火器给咱们?”白玉楼道:“你还需要火器么?玩火器的王爷如今都称帅爷了,你配么?”“你?”曲宝蟠想发作,却忍下了。“白大姑娘要找的人,是我。”索望驿平静地道,“我早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白玉楼道:“据说,一个快要死了的人,临死的时候,最不愿去想的事情,就是欠了谁的钱。索将军,此话对么?”索望驿道:“不对,我欠你的十二万块大洋,这会儿记起来了!”白玉楼道:“你是想还了钱再死呢,还是想赖了钱再死?”索望驿道:“你说呢?”白玉楼抬起了手,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却对准了曲宝蟠的头颅。“你!你把枪对着我干什么?”曲宝蟠嚷了起来,“我又没欠你的钱!”白玉楼道:“当年,索望驿借了我的十二万大洋,雇下了一帮退役骑兵去天山盗取汗血宝马,马盗来了,可钱却是分文未还!曲王爷,今晚上,你不是要听索望驿讲这件盗马的事么?那好吧,等他讲完了,你就替他把钱还上吧!”曲宝蟠大笑起来:“好!痛快!不就十二万大洋么?十二万买个汗血宝马的段子听,值!本爷领你的情!这十二万,本爷还!”白玉楼一笑,将手一抬,把枪扔给了曲宝蟠:“如果你还不了,就用这把枪给你自己送终吧!”她没等曲宝蟠再开口,勒转马头,一阵马蹄响,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曲宝蟠握着枪,突然怒声大骂了起来:“白蛾子!本爷先送你的终!”他对着白玉楼离去的方向开了一枪。枪声在浓重的夜色里响起,一棵打断的树枝落了下来。不远处的坡地上,布无缝骑在黑马上,在黑暗中默默地看着这一切。马神庙残破的神坛上供着人身马首的马神。索望驿盘腿坐在供桌前的蒲台上,曲宝蟠也盘腿坐着。两人中间,是一炉白烟盘升的草香。曲宝蟠道:“说吧!十二万大洋买下的故事,天下还有么?说!就从你花十二万大洋雇了人马进天山开始说起!”索望驿久久地沉默着——这段折磨了他多年的往事,使他不知从何说起。草烟在一缕缕地飘散着。马神菩萨后,缕缕草烟在破帏重垂的莲座后头漫流着,菩萨旁,坐着一个女人。透过破瓦窗的月光照在这个女人的身上,这人是鬼手!供桌前,索望驿合着的眼皮睁开了:“好吧,我和汗血宝马的故事,就从我带着人马进入天山讲起吧!……我索望驿一生戎马,骑过良马无数,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站着的白马……”在他眼前,他仿佛看到一架站着的白色马骨轰然倒塌!盖着铁板的宫井金袋子顶着风,策马疾驰在马牙镇外的荒路上。他的披风在夜色里看去,掀动得像一篷黑烟。他的马越跑越快,远处,渐渐出现了一片高地。马驰上了高地的时候,月光暗淡下来,一眼望不到头的马冢起起伏伏,一座连着一座,木牌与石碑依旧站立在荒沙衰草间。流雾深处,不时地传来野狼的嗥叫声。金袋子下了马,牵着马走向坟场深处。一块刻着“义马场”三字的石碑耸立在荒草从中。金袋子看了一会碑,牵过马头,在这片历朝历代埋葬义马的大坟场间穿行着。四周到处是巨大的马坟和各种姿势的马石雕,走在这片谁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马冢的义马场里,谁都会觉得连风里都浸透着马的嘶声和马的气息。马坟显然要比人坟大得多,金袋子在坟堆前走着,身边是流动的夜雾。他在一座大土坟前停住了,解下腰间的小马灯,点着了亮。坟前立着块很不显眼的石碑,碑上五个字:“癞子马之墓”。他从马背的行囊里取出一把短短的小铁铲,在坟前跪倒,用力取起了坟土,冻得梆硬的土块飞溅。他的黄毛老马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不一会,土坟取开了一个大窟窿。金袋子扔下铁铲,弯下腰从坟里抱出了一个大罐子。突然,他听到了什么声音,急忙放下罐子,拔出了手枪。一只狐獾跑过。金袋子松下口气,把枪插回靴子,重又捧上了沉甸甸的罐子,抹去罐盖上的土,把盖打开,抽去一叠油纸,把手伸进罐去,掏出了满满一把金件!“呸”地一声,他重重地吐去嘴里的泥,微弱的油灯光亮下,他的双眼闪着狂人般的兴奋。他把手里的金件一件件地在土上摊开。竟是几十副佛肚里才会有的金子打的五脏六腑!马袋子客栈的过道是夜不挂灯的,一团漆黑。此时,一条肥矮的人影从过道移过,一直移向一条夹廊。这人是银圈。银圈向通往暗道的屋子快步走去。一会儿,他便弓着粗腰,气喘喘地拐进了道暗。这暗道其实是间筑在地底下的屋子,银圈一进屋,立即搬过一张宽木凳,爬上凳对着头顶的地板听了起来。很快,他的肥肿的脸上露出笑。他听到的是两个姑娘的梦呓声。透过细长的地板缝,他看见那桌上放着风车姑娘的那只木片风车。靠着西墙的炕上,风筝和风车拥着被子睡得死沉,不时地咕哝几句梦话。他将地板上的一个节疤悄悄地顶开,将一根细细的兽骨探了进去,很快,从骨孔里冒出了一股白烟。再看那炕上,两姐妹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白烟开始在屋子里弥漫,渐渐将什么都罩住了。炕上,风筝和风车咳着,翻动着身子,却是怎么也爬不起身。从骨孔里喷出的白烟越来越浓。只一会儿工夫,两姐妹的身子一软,迷昏了过去,再也不省人事。“噗”地一声轻响,一块地板取去了,接着又一块地板也取去。银圈的头从地板下探出,看了看动静,笑着,爬进了屋子。他得意地搓着手,向炕边摸去。突然,他发现了什么,回过手,把桌上的木片风车取到了手里,笑着对着风车叶片吹了一下,叶片转动起来。“好玩!”银圈对自己说,把风车咬嘴里,蹑着手脚,走近炕,对躺在炕上的风筝风车做了个擒拿的手势,笑道:“先带走谁呢?”他像狗似的对着姑娘的脸嗅了嗅,拍了下风筝的脸:“嗯,你脸上有股香味,先带你!”他从腰间取下一根套绳,往风筝的腰上一套,又一抽,风筝便被拎了起来。“真轻!”他摇起了头,“干脆,两个一块带上。”他把风车的腰也套上了绳,一手一个,从炕上拖了下来,往地板窟窿口拖去。一条细长的人影子落地板上。银圈一愣,看着面前的影子,脸色变了。“你是谁?”他没有直腰,问。影子没有回答。从影子的动作上可以看出,这人正在缓缓抽出一把刀来。银圈的两只手一松,风筝和风车的身子“咚”地一声落在地板上。影子手里的刀又尖又细。银圈缓缓抬起了脸,猛然失声:“是你?”“咝”地一声轻响,一滴血出现在刀尖上。接着便是银圈倒下的沉重的响声,木片小风车滚落,在地板上转动起来,站在银圈面前的是一双挂着双环的马靴!京城一条小胡同口,赵细烛和上驷院的驼背公公扛着几副鞍辔拐了出来,往街市走去。鞍辔显然是宫里的旧时珍物,镶着珠宝。赵细烛问道:“二位公公是上驷院的司鞍、司辔吧?”“就是。”驼背公公道,“要不,这皇上的鞍辔,谁能扛出宫去卖了?”赵细烛说:“卖这马鞍子,也是皇上下的旨?”驼背公公道:“你没听说宫里又要遣走一批太监了?每人发三两安家银子,这也不是小数,不卖些家当,能发得了么?”“是么?”赵细烛一惊,“又要遣走太监了?这消息当真?”驼背公公道:“怕了?”赵细烛苦笑:“我是想……我是想,真要是出了宫,我可怎么安身?”驼背公公道:“家里没人了?”赵细烛:“没人了。爹妈都死了,几门亲戚家,上两年染上了麻风,被封了门,一把火把老老小小全都给灭了。我要是还有脸回去,也回不了。”驼背公公问道:“你那段割下的‘高升’,还挂在老家的祠堂么?”赵细烛道:“听说早被人从梁上打了下来,扔给狗吃了。”驼背公公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道:“你还年轻,可千万别想不开喔。真要是轮上了你,你就认了,出了宫,求人给个活干,有口饭吃,也就该知足了。对了,我有个远房表亲是开棺材铺的,你真要是没活路了,就去他那儿,好歹学个上漆敲榫的手艺,也不至于饿死了。”赵细烛苦笑笑,没再作声。这天一早,宫门口便有上百个被遣出宫的太监排着长长的队伍,前来领取银子,领了银子的便朝着身后的大殿叩个头,抹着泪往宫门外走。队伍后头的石柱旁,站着赵细烛。他两眼失神地目送着这些弓着腰、背着小包裹黯然离宫的公公们。那队伍里,和他一起卖鞍辔的那个驼背公公也在,老人的背像是驼得更厉害了。驼背公公领了银子,披散着满头白发,回脸看了宫里最后一眼,叩下个响头,向着宫门外踽踽走去。赵细烛的眼里浮满了泪水。他知道,这样的情景,也许明天或者后天就会轮到他自己了。直到夜里,赵细烛才听说,白天出宫的公公,投河自杀了好多个。这一夜,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恶梦里挣扎出来的。早上照例去殿坪扫地,他就见到赵万鞋手里托着个瓷盘匆匆走来,盘里放着些银元和纸币,显然,他在替谁募钱。“各位公公,”赵万鞋的嗓子有些哑,眼睛红红的,“有谁身边带着钱的,捐几文出来,昨天放归的公公,投河死了五位,尸身还在河里泡着,等着雇人打捞哩。”有几位公公停下扫帚,摸出钱放进盘子。赵万鞋走到赵细烛面前,看着他的脸,低声问道:“你的脸,怎么这么难看?病了?”赵细烛目光散乱:“这投河的五位公公……有上驷院的那位驼背公公么?”赵万鞋苦叹了一声:“别问了,要是袋里有钱,你就给他……捐几个吧。”“这么说,他们死了?”赵细烛喃声,脸上滚下泪来。赵万鞋的眼里也涌出泪,道:“细烛,别再说了,人死如灯灭,全当是灭了一盏灯吧。”赵细烛用手背抹去泪,从内衣袋里掏出一个手巾包,打开,包里是五六块银元。他把银元全都放进了瓷盘。赵万鞋惊声:“你积攒的钱,全在这了。怎么,不过了?”赵细烛没再说话,拾起大扫帚,继续扫起来。太监用膳房里,一群太监在长桌前吃着饭。“说听了么?”一个干瘦的太监低着声道,“宫里闹鬼了!”几颗太监的脑袋凑了过去:“当真?”那干瘦太监道:“当真!听说,内务府有个公公夜里听见有女人的哭声,就睡不着了,起了床,跟着那哭声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个地方!”“什么地方?”众太监面色紧张地问。干瘦太监压低声音:“防火夹道!”“防火夹道?”众太监惊声,“那公公见着鬼了么?”干瘦太监道:“见着了!那位公公刚想跑,没想到这女鬼回过了脸来,一把掐住了公公的脖子,就这么一拧,公公死了!”众太监发出“哦”的一声惊叹。一旁,手里端着碗的赵细烛在默默地听着。他想说,死了这么多公公,哪有不闹鬼的?可他没把这话说出来。自己要是能碰上鬼就好了,他对自己说,鬼将命索了去,不是什么都解脱了么?“租马局”的破烂院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一条人影在黑暗中从院外投了进来。突然,寂无人声的院子里响起曲宝蟠的声音:“我知道你会来!”人影怔了一会,道:“我也知道你会等着我!”曲宝蟠声音很浊:“那你为什么还不进来?”人影走进了院门。进来的是索望驿。从窗外射入的惨淡的月光下,索望驿和曲宝蟠默默地对视了好一会。许久,曲宝蟠的手抬起,一松,“哗”地一声,一把银元从他的指缝间滑落,奇*書$网收集整理落了一地。“你留下这几块银元,不会是向我买回你的命吧?”曲宝蟠看着索望驿道。索望驿道:“你小看我索大人了!”曲宝蟠道:“在你眼里,我如今只是个给马治病的马郎中,而你,是当年那个能从天山盗来一匹汗血宝马的朝廷英雄!”“知道我为什么要盗来宝马,再送进宫里去么?”“为了皇上的体面!”“不对!皇上的体面不在马上,而在龙椅上!难道你忘了,大清的皇帝都是什么皇帝么?”“都是马背上的皇帝!”“对!既然大清国的皇帝都是马上皇帝,那么,我身为大清国的臣子,就不能看着皇帝胯下无马!”“可你也许没有料到,你冒死夺来的那匹汗血宝马,溥仪根本就没有骑过一回!”索望驿冷声一笑:“所以他做不成皇帝了!”曲宝蟠的声音似乎从鼻孔里发出来:“你后悔送马了?”索望驿道:“我身为大清国的将军,后悔二字从不沾身。倒是你,说出的话来,越来越不像王爷了!”曲宝蟠哈哈大笑:“说得对,我曲宝蟠早就不是王爷了!我已经说过,我如今只是个马郎中!”索望驿道:“正因为你曲王爷当上了马郎中,我才给你留下谢你的银子。”“你想谢我?”“就凭着你这么多年给马治病的份上,我该谢你。”“我治我的病马,与你何干?”“可你忘了,我比你更喜欢马!”“这倒也是,”曲宝蟠不无嘈弄地道,“京里京外,谁都知道你索大人有一双识宝马的眼睛!”索望驿道:“可这双眼睛,你想把它取了!”曲宝蟠重声:“那是你的仇人要用一双狗眼换你的人眼!”索望驿笑了起来,指着桌上的一只打开着的铁盒:“就是这盒里的狗眼?”“正是!”“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淌过马血的地方,不该再淌人血!”“你是说,要换个地方取我的眼睛?”“你是明白人!”“何时动手?”话音刚落,曲宝蟠对着索望驿的门面就是一镖!索望驿躲过,从窗口跳了出去,曲宝蟠也紧跟着跃起。两人几乎同时落在院子里。索望驿站定了身子,道:“我知道你还不想杀我。如果你想杀我,你不会失手的!”“说得对!”曲宝蟠笑了起来,“等我弄明白了一件事,我自会杀你!”索望驿也笑了起来。曲宝蟠道:“你笑什么?”“我笑你居然要弄清明白一件本不该让你明白的事!”“你知道我想弄明白什么事?”“当然知道!既然你已经卷入了汗血宝马之争,那你就一定想知道有关汗血宝马的一切!”“错了!”曲宝蟠冷笑了一声,“你不会想到吧,我曲宝蟠已把宫里的这匹汗血宝马的来路打听得一清二楚!”索望驿也冷笑了一声:“可你只知道这匹汗血宝马的来历,却并不知道,在这匹汗血宝马的身边,还有多少愿为它舍命的人!”“哈哈哈哈!”曲宝蟠大笑起来,猛地收起笑声,厉声道:“索大人!你不愧是朝中带过兵的人,既能驭宝马,也能使利器!我曲宝蟠这把大好砍刀,算是被你握在手里了!你没说错,我想知道的,正是这件事!”“你之所以想要知道有多少人愿为这匹宝马舍命,是为了办一件事。”“说下去!”索望驿的牙缝里嘣出了两个字:“夺马!”曲宝蟠又一次大笑。“曲王爷!”索望驿逼视着曲宝蟠:“你笑得太早了!如果我把发生在汗血宝马身边的一切都告诉了你,我想,你再也笑不出来了!”“这么说,你是打算告诉我了?”“是的,我会告诉你这一切的!三天后,我在马神庙里等你!”曲宝蟠想了想,道:“好吧,三天后的晚上,我在马神庙等你!”青森森的月光下,赵细烛盘腿坐在宫内防火夹道的荒草间,手里拨弄着他的“黑小三”,苍白的脸上嵌着一双丢魂落魄的眼睛。显然,他在等着掐死他的“女鬼”。他想,只有这样,自己就再也没有烦恼和担忧了。“细烛——!”远处,传来赵万鞋的喊声。赵细烛捂住了耳朵,坐着不动。有什么东西走在枯草上,沙沙地响着。赵细烛对自己说:“来了!掐死我的鬼来了!”沙沙声愈来愈近。他闭上了眼睛,喃声道:“掐我吧!我就是来等着你掐我的!”沙沙声突然停了。赵细烛闭着眼道:“动手吧!赵公公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没什么可惜的。赵公公还说,人死如灯灭,就当是灭了一盏灯。赵公公还说,你赵细烛活着是太监,死了就不是太监了,为了这个不是太监的名,我不怕死……”“我说过这样的话么?”响起赵万鞋的声音。赵细烛猛地睁开了眼睛,怔怔地看着站在面前的赵万鞋,看了好久,眼睛渐渐被泪水蒙住了。他一把抱住赵万鞋的腿,低声哭了起来。防火夹道外暗外,白袍人鬼手站在阴影里!好一会,鬼手轻轻摘下了脸上的马脸面具。她在高墙的影里默默地打量着恸哭不止的赵细烛。“九春院”的戏台两侧挂着西洋汽灯,灯绒烧得咝咝作响。满台丝弦悦耳,豆壳儿在台上悲容满面地唱着《琵琶记》一折里的《糟糠自厌》:“……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她唱得满脸是泪。戏楼外,一辆黑色轿车驶来,在楼门前停下,从车内下来一个西服革履的中年男人。他是军火商曾笑波。曾笑波戴上白手套,拄着手杖,向戏楼大门走来。台上,豆壳儿在唱着:“……衣尽典,寸丝不挂体,几番要卖了奴的身……”茶倌引着曾笑波上了楼,道:“先生请!”曾笑波回脸看了看戏台,问:“谁的戏?”茶倌忙道:“是豆壳儿的戏!”曾笑波戏谑地笑道:“告诉他去,他要卖身,本爷买了!”茶倌打起了帘门,曾笑波一抬眼,看见背着他坐着一个穿着白色西服的人,便轻轻一咳。“曾先生赴约,果然是有请必应。”屏风前响起白玉楼的声音。曾笑波一笑:“白大姑娘请客,曾某岂敢违约?”一身西洋男装打扮的白玉楼缓缓回过身来。她完全变了一个人,脸上浮着一层令人畏惧的肃杀之气。“请坐。”她示意曾笑波在已经摆了酒茶的桌边坐下。曾笑波道:“白大姑娘这身打扮,非常入时。”白玉楼一笑:“是么?当年,我在德国克虏伯炮厂第一次见到曾先生的时候,记得曾先生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话。”曾笑波也笑起来:“我也记得白大姑娘当年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那句话是……”“还是我来说吧,”白玉楼笑道,“我对曾先生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会开枪么?”两人大笑起来。茶房外,两个戴礼帽的男人靠在墙上。显然,这两人是曾笑波雇用的杀手。从楼下的戏台上传来豆壳儿的唱戏声:“……呕得我肚肠痛,珠泪垂……”茶房里,曾笑波道:“白大姑娘的意思是,供给长江南北两地的军火,划一块归你来做?”白玉楼道:“不是一块,而是一半。”“也许,我还得再次告诉你,德国人卖的军火,已经不需要再靠中介人了,他们已经在上海、天津等地开设了办事局。”“这我当然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咱们的军火买卖难做了,我会求你曾笑波么?”“也许,白大姑娘这一回是求错了人。”“是么?”白玉楼笑笑,“只有烧错的香,没有求错的人!”茶房外,两个杀手听着茶房里的动静,从腰间摸出了手枪。豆壳儿的唱戏声像在哭泣:“……千般生受,教奴家如何措手?终不然将骸骨送往荒丘……”白玉楼在屋里踱了几步,仍是不紧不慢地道:“当年,你曾笑波还在德国克虏伯炮厂学枪械的时候,也许不曾想到过吧,中国最大的军火商人白玉楼,也会有一天求到你的门上来。”曾笑波道:“对于白大姑娘当年提携我的事,曾某没唇不忘。当年,若不是白大姑娘让我做上了驻德国克虏伯炮厂的买方代理,曾某也不会有今天。不过,世情变迁,谁也控制不了的。德国人不是笨蛋,他们把军火直接做到了各支军队的司令部辕帐之中,要想再从他们口里硬掰下一块饼子来,恐怕连手指也会被咬去一截的。”白玉楼道:“可你的十个手指,不是全在么?”曾笑波一怔。茶房外,两个杀手打开了手枪机头,举着枪,随时准备冲入。白玉楼背着手,笑道:“曾先生如果不健忘的话,或许会记得这么一件小事:你背着你的德国雇主,盗用上海礼和洋行的名义,私自从德国贩运了长陆路管退快炮十六队,克虏伯炮136尊,我说得对么?这么大的事,若是捅出去,怕是德国人不会饶你吧?”“你……”曾笑波拭起了汗,“你这是道听徒说!”白玉楼一笑,拉开皮包,取出一叠纸,往桌上一放:“你自己看吧,这就是那笔生意的清单!要我念给你听听么?”曾笑波额上汗珠滚滚。白玉楼知道已经控制了曾笑波,这才从身后取过那轴从天桥买来的《天马图》,轻轻放到了曾笑波的面前。曾笑波突然笑了起来,把手里的半截烟扔出了茶房。茶房外,两个男人看见扔出的半截烟,知道这是收兵的暗号,便收起了手枪,悄悄退下楼去。白玉楼和曾笑波从茶房里走了出来。曾笑波彬彬有礼地笑着:“请!”两人走下楼,被戏台上的唱声吸引了,回过脸去。直见那戏台上,豆壳儿从地上挣扎而起,悲声唱:“……相看到此,不由人泪珠儿流,正是那……不是冤家不聚头!……”曾笑波笑道:“好个‘不是冤家不聚头’啊!”白玉楼也笑道:“聚头未必是冤家。”“但愿如此!”曾笑波莫测高深地道。白玉楼看了看拿在曾笑波手里的那轴画,笑着道:“本姑娘的这幅宋人《天马图》,可是国宝,请曾先生一定将它给送到麻大帅手中!”曾笑波得意地道:“当然!只要麻大帅收下了这匹天马,开了尊口,您的军火买卖,就能占上半壁江山了!”白玉楼抱拳一拱:“一切拜托!”“好说!”曾笑波走出了戏院大门,上了轿车。白玉楼目送着轿车远去,脸上渐渐浮起了冷色。巡夜的灯笼在紫禁城的宫道间游走着。太监们一声接一声地喊着凄厉而苍凉的叫夜声:“搭门!下钱粮!灯火小——心哪!”游走着的灯笼犹似鬼火。赵万鞋推开“十三排”赵细烛住的屋门时,那远远的喊声已经停了,不知道宫门都已上锁,便放下心来,在屋里划着火柴,点亮了桌上的蜡烛。烛光里,他吓了一跳——赵细烛手里拿着一根打箍的绳子,正站在凳子上准备上吊!“你还想着死哇?”赵万鞋沉声道,“荒唐!快给我下来!”赵细烛站着没动。赵万鞋脱下鞋,对着赵细烛的屁股就打了下去,骂道:“你这个不知好歹的畜生!谁像你这样活得好好的,就想着去死?我还没活够呢!等我死了,你再死也不迟!”赵细烛被打下凳来,一屁股坐倒在地,抬着眼看着怒容满面的赵万鞋,带着哭音道:“赵公公,我……我真的是不想活了!”赵万鞋道:“是不是又听说要遣散太监的消息了?”赵细烛点点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么,只要赵公公在,你就走不了。”“可是……可是……你要是不在了呢?”“我要是不在了,你也不能死!你是我从村里带出来的,我得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娘!再怎么说,你也是个当上了太监的人,不能用个死字将太监的名声给埋没了!”“自古以来,太监都是替宫里的主子活着的,出了宫,就没了主子,当太监的在旁人眼里,也就等于是个死人了。再说……再说……”“没这么多再说!”赵万鞋低声吼道,“你给我记着,真要是出了宫,你会有主子的!”赵细烛道:“主子是谁?”“你自己!”赵细烛失声:“我自己给自己当主子?”天刚亮,御桥上已经有了十几个跪伏着的太监身影了,他们身后站着执着刀枪的禁城护军。赵细烛也跪在其中。两个护军从河里爬上来,手里抬着一只水淋淋的箱子。箱子打开,满满一箱珠宝。众太监吓白了脸,在桥石上重重磕起了头。洪公公快步走来,看了看箱子,冷声道:“看来,谁也不承认这箱珠宝是谁偷的。那好办,各打五十棍子,打烂了屁股,下回就不敢再多长出一条手膀子来了!——给我打!”护军操起木棍,对着太监的屁股重重地打了起来。御桥上响起一片惨叫声。通往景和门的宫廊间,赵万鞋匆匆走着。从景和门那儿传来黑管的极其凄凉的声音。赵万鞋一怔,加快了脚步。他老远就看见赵细烛趴在一口井的铁盖上,闭着眼在“呜呜”吹着黑小三。“混帐!”赵万鞋怒声骂着,奔到井边,将赵细烛一把从井盖上拉了下来。赵细烛脸色惨白,眼睛也浮肿着,屁股着了地,痛得身子直打哆嗦:“赵公公?”赵万鞋狠声道:“你的屁股都打成柿饼了,还往外跑!”赵细烛道:“在屋里躺不住,就来这儿……吹两口,心里……心里好受些。”“你想吹两口,也得看看地方,知道这儿是哪么?”“这儿……这儿是哪?”“是镇鬼的地方!”“镇鬼的地方?”“你没看见这口井么?”赵细烛回过脸去,这才看见井上盖着块大铁板,道:“这铁板镇着的……是鬼?”赵万鞋又狠声道:“这个鬼字,能随便说的么?——掌嘴!”赵细烛重重打起了自己的嘴巴。“停手!”赵万鞋的目光突然停在那井盖上,神色紧张地朝井口走了过去。压在井口的铁板挪移开了一道缝,露着一道黑黑的口子。“是你打开的?”赵万鞋问赵细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