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长,赵高渐渐琢磨出来点道道。始皇夜夜如此辛劳,非关好色,不是风流,或许竟是惑于方士之言,练起“采阴补阳”之术?按计划做爱,有健身养生之效;用各国佳丽,收兼容并蓄之功。始皇一练就是两年,坚持不懈,持之以恒,其意志不能不说坚毅。 始皇定下选美的标准,而择人的重担全落在了赵高的肩上。 赵高深知职责重大,马虎不得。他毕竟是相过马的,便以相马之术来选美:先观相貌,细察牙口;再看形体,兼检四肢;最后特别注意一下毛发、肤色和气味。如此下来,虽不敢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到底出不了什么大的差错。 那天夜里,送进宫中的是一个赵妹。小女子正值花季,容颜娇美,体态性感,一副含苞欲放的摸样,看得连赵高都有些心族摇荡起来。他将她从上到下细细地审视了几遍,见那柳眉、杏眼、樱唇、蜂腰都无问题,又认真检查了一下她的玉手玉足,只见纤纤款款,有模有样,这才放下心来,叫人带她去香泉沫浴。浴后,宫膜们将她浑身涂满宫中专用的百花香油精,再用自续红缎一裹,于二更时分送进了宫中。 赵高掐指算了算,那天已是始皇连续工作的第四十九夜了。今晚一过,估计要歇几日了,自己也可得空睡个团固觉了。 大约三更之时,赵高正在寝宫外磕睡着候旨,忽听宫室里一声怪叫,其声凄厉,似猿啸猴叫,接着,一阵乱响后,一声怒吼,声震屋宇:“赵高进来!”赵高赶紧匍匐进去,人内一看,不禁骇然,只见瘦小的始皇,赤身裸体,又瘦又白,冻鸡一般地站在那里,手里却提着一把带血的长剑,见赵高进来,飞起一脚,嘴里骂道: “你敢欺联!?” 赵高早被踢翻,翻了一个个儿,又顺势换成跪姿,伏在地上,说:“小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心里却不知犯了什么大罪。正磕着头,感到头旁有一球状物体在滚动,侧目一瞥,发现是那赵妹杏目圆睁的脑袋,立即吓得瘫软了下去。 当天夜里,赵高被丢进大牢,第二日交蒙毅治罪。 这蒙毅,和其兄蒙恬,都是朝中的年轻重臣,也是始皇身边最亲近的人。他们的父亲蒙武,当年助始皇除了缪毒,立了大功,于是皇上思泽其后,让两子一文一武,都人了政坛。蒙恬在外为将,成边守关,筑城修道;蒙毅在内为臣,主掌刑罚,监察朝臣。 蒙毅为人,谦谦彬彬,书生模样,却是一个油盐不进之人。 他不饮酒,不吃请,每日三餐,都在自家进食,粗茶谈饭,只吃水煮青菜和干爆黄豆。他办起案来,更是刚正不阿,除始皇的吩咐外,一切皆以大秦律为准绳,从不含糊。 赵高与蒙毅,当年都曾在始皇车前马后侍候过,混得也算脸熟,却并无什么交情。 “赵高,你可知罪!?”蒙毅厉声喝道,满脸的嫉恶如仇,一副翻脸不认人的样子。 赵高扛枷戴锁,跪在堂下,两腿不哆嗦,上下牙却有些打颤,嘴上告饶说: “小人玩忽职守,罪在不赦,望大人开恩!” “玩忽职守?”蒙毅冷笑着,“你倒会为自己开脱。告诉你,你犯的是欺君之罪!” “小人岂敢欺君?”赵高慌了。他不知那赵妹如何惹恼了皇上,但知道这欺君之罪可是要斩首灭族的。他不怕灭族,但怕杀头。 蒙毅怪笑起来,笑着笑着,笑声嘎然而止: “以石女献于圣上,伤了龙体,又毁了圣上七七四十九天的采阴补阳之功,不是欺君又是什么?!” “石女?”赵高大惊,一下子懂得了始皇为何会震怒,吓得脑袋禁不住要往地上死命地磕: “小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把关不严,铸成大错,只是小人也有冤情待诉……” “冤在何处?”赵高一下子泪流满面:“小人以残人之身,侍奉圣上,不知寒暑,不知饥饱,更不懂男女阴阳之事。何况,石女之事,应由宫婆察考,非小人所能检测。” 蒙毅听后,觉得有些道理,想了想,说: “按大秦律,你罪当凌迟处死,尽夷三族。念你确有隐情,又无家属,故本官从轻发落,减罪一等:判你腰斩弃市,剥夺宦级终身。” 判毕,蒙毅不容赵高再辩,脸色一沉,向左右吏役喝道:“拉下去!”就这样,赵高被吊绑在“醒柱”上。三天三夜过去了,他的神智渐渐糊涂起来,一些幼年时的情景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后宫蔓草丛生的庭院,一个被头散发的宫女,赤身伏卧在地上,正在受鞭苔之刑,雪白的身躯在抽搐,一条条血痕显印出来……他突然明白了,她就是自己的生母,可那宫女的影像猛然化成了那赵妹杏目圆睁的头颅,慢慢向他滚来…… 第四日凌晨,他突然清醒过来,感到大限就要到了,自己好端端的白胖身子快要被截成两段了。 也是命不该绝,就在这时,新任丞相李斯的官轿从这里经过。 李斯见赵高落难,念其旧日情谊,感到不能不救,便将蒙毅呈上的案卷多压了几天。说来也巧,那日,始皇率着众嫔妃和大臣,又浩浩荡荡地出外巡游,马车一颠,竟磕伤了臀部,弄得三日坐卧不宁,这才想起了赵高的许多好处来,于是赦了他的死罪。 赵高被赶出了宫中,分配到小皇子胡亥府里充当厮役,专职扫地。 一日,赵高一人在胡亥府中的后花园里扫地。时值夏阳晴好,暖风怕人,园中繁花满目,浓荫蔽日,一片嫣紫娇红,深青淡绿。赵高做事向来一丝不苟,精益求精,当年赶车如此,如今扫地亦是如此。沟沟坎坎,角角缝缝,一路扫来,无处放过。一时扫得性起,笤帚飞舞之处,只见尘土高扬,落英缤纷。 正扫着,忽见尘土与落英之中,坐着一个锦衣华服、齿白唇红的少年,正捧着一册《论语》,呆坐在那里,两眼圆睁,茫然远望,于身边的良辰美景和扬尘飞花都挥然不觉。 赵高一看,猜是皇子胡亥。自己入府多月,一直无缘得见,不想在此撞到。他不敢掠扰,垂首执帚,立在一旁。 这时,只听胡亥自言自语道: “这书叫人如何看得懂?” 恭立一旁的赵高,这时大胆搭话: “天下许多书,本不必去读。公子只需读读律法即可。小人无知,也听到过‘以吏为师,以律为书’这句话。” “你是何人?”胡亥微微一惊,睁着一双大眼,冲他望过来。 赵高赶紧跪下:“罪臣赵高,奉圣上之命,伺候公子。” “原来你就是赵高,父皇倒是说起过,说你很会赶车。”胡亥说。 “小人地也扫得不错。”赵高回答说,趁机抬起头,飞快地打量了一下胡亥。见他长得胖乎乎的,鼻宽嘴阔,颧突耳垂,眉浓眼大,只是睛瞳无神。他一边看着,一边心里在想:“我一直拿你父皇当爹,将来却要叫你给我当几天儿子。”这乱伦的念头刚在心里一闪,他已是一身冷汗,赶紧又匍匐下去,说:“谢皇帝陛下不杀之恩,使罪臣得以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胡亥听了,“嘿嘿”一笑,一例嘴,露出了一脸灿烂的笑容。二十-------------------------------------------------------------------------------- 胡亥天生聪慧,经赵高几番指点,便觉学识大长,如醍醐灌顶一般,心中豁然透亮许多。多少年来,眼前一直是一片模糊浑洒,如今突然黑白分明起来,就像愁云迷雾中,金光一闪,一道阳光射出,阴霾中的山川河流都一一显现出了轮廓条理。 赵高告诉他,世间学说杂乱,孔墨也好,老庄也好,还是其他狂言邪说,大抵是执其一端,惑众欺世,皆谬论也。有人著书,不是为了说清道理,而是为了搞乱思想。此类荒唐之书可以不读,但其叵测之心不可不知。 胡亥听了,不住点头。 赵高说,天下之理,其实甚为简单:一切皆可以律法衡之,孰对孰错,在律法里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律法者,天子之意也。通律法,就会判案;会判案,就能治国。故只要读懂了律法,便能成明君贤臣。 赵高进一步析丝分缕地说,以律法观人世,民众不过分为两类:该杀的与不必杀的;在不必杀的中间,又可分为两类:该抓的与不必抓的;在不必抓的中间,又可分为两类:该整的与不必整的;在不必整的中间,又可分为两类:该用的与不必用的。 听到这里,胡亥“嘿嘿”笑了,说:“听懂了。” 那年胡亥15岁。他虽不是长子,却极受始皇的宠爱。二十几个皇子中,被父皇亲用御手打过屁股的,惟他一人而已。 那是他9岁时的事。那年,刚刚征定六国的父皇,在新建成的阿房宫中的前殿大宴功臣,满朝文武,济济一堂。他因年幼,入不得正席,但特许在膳房里用餐。 那阿房宫是除了长城和驰道外的秦代第三大重点工程,每年征用七十万民工,建了五年,只修成前殿。那前殿筑于南山之前,正宽一千米,纵深五百尺,巨柱高耸,飞檐人云,遮天蔽日,巍峨壮观。殿内可摆千席,容万人同时饕餮;殿外置放十二巨大金人,都显得似玩具一般小巧。殿门用磁石做成,以防荆轲一类坏人带着匕首再次混入。大殿四周,千杆五丈高的旗杆,挂着上万面黑旗,一齐迎风招展,猎猎有声。 殿内新铺了金丝桶木的地板。就宴时,众臣怕弄脏地板,都赤脚人席,将鞋子脱在大殿门外,按官职大小,排排码好,从丞相到大夫,从将军到郎尉,秩序井然,一丝不乱。 酒过三巡,大殿里一阵阵传出“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心贪玩而不肯好好吃饭的胡亥,趁无人注意,一人偷偷溜出膳房,出了大殿。一出殿门,他便被那一排排花花绿绿、高高矮矮的鞋阵迷住了。观赏了一会儿,忍不住和它们玩耍起来。他先是将丞相的鞋踩歪,再把将军的鞋踢飞,然后,把郎尉的鞋踢给了太仆,御史的鞋传给了典正。片刻工夫,大秦百官的堂堂鞋阵就被踢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了。 初更宴散,三公九卿、文武百官出门寻鞋,在殿门前乱成一团。先是在黑暗中满地摸索,接着又相互借光论证,闹得人声鼎沸,直到四更才散。那天,大部分官员都穿着一只鞋回家,只有老丞相回去时,算是两脚着鞋,但两只鞋都不是他老人家自己的。 事后,父皇大怒,亲自将胡亥的小屁股打得万紫千红。 尽管曾惹得天廷震怒,父皇对胡亥还是独有一份宠爱的。外出巡游时,常常会带上他。西至陇北,东临竭石,北登泰山,南游湘江,一路上千骑开路,万人喝道,父子俩威风凛凛,好不愉快。这是其他兄弟姐妹们从未享有过的殊荣。 在众兄弟姐妹中,胡亥最敬重的是大哥扶苏。扶苏虽只长他五岁,却一副长兄之态,待人谦和诚恳,做事稳重公道。兄弟姐妹之间有些什么事情,像是父皇赐物不均或是分梨有大有小,都是到他那里去一一摆平。父皇一直没有立过太子,因为他坚信自己在有生之年一定能够长生不死,举国上下,无人对此置疑。不过,朝野之间,也都视扶苏为预备的接班人,虽然还没有正式写入文件。扶苏对自己也是一贯严格要求,早听朝政,晚观庭问,努力学习,积极实践,准备父皇成仙之日,继承大业。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一年冬季,大哥扶苏突然奉父皇之命,离开了咸阳,冒着凛例的寒风,到千里之外的西北上郡去监兵。于是,咸阳城里流言纷起。有的说,扶苏言语不慎,得罪了父皇;有的说,始皇让扶苏下去锻炼,有培养之意。胡亥对此糊里糊涂的,也懒得打听。 胡亥属于“文学青年”,一向不太关心政治。他爱好诗,喜欢吟唱那些流行的情歌艳谣。《诗》三百首,他多数看不懂,但当年被孔丘私自乱删去的上百首不那么“思无邪”的“佚诗”,都被他用重金从黑市上买回,反复精读,直读得脸红心跳,情窦大开。读后,忍不住偷偷和小宫女们初试了几番云雨。有了体验,便自己也创作起情诗来了,一一刻在小竹片上,与兄弟高共勉。高也将自己写的美文,送他欣赏。两人常常一起豪饮切磋,划拳论艺,风流倜傥之感,直薄云天。 在钟鸣鼎食的青春岁月里,有两件事对胡亥的意识形态影响最深,一是赵高在学问上的几番指点,一是自己对男女之事的不断探索;前者使他认识了社会,后者使他懂得了人生。但最让他感到心灵震撼的,却是父皇逼他观赏的人头落地的景象。 杀几个人,本不算什么新鲜事情。朝中天天有人被父皇赐死。胡亥原以为,人被赐死,虽非幸事,却不失优雅,不过毒酒一壶或白续一段,多少带着一点悲壮和浪漫。 直到那天,在河南郡的博浪沙,父皇强迫他观刑,他才一下子成熟起来。那天亲眼目睹的血淋淋场面,让他吓得尿湿了下衣。方圆一百里的居民百姓,不分男女老幼,一律反绑,排排跪在那里。父皇一挥手,几百个刀斧手一起扬刀落斧,只见几百颗人头纷纷“砰砰”落地,掷地有声,四出乱滚。无头的身躯,在东倒西歪之前,皆喷血如柱。一时间,血流之处,沙黑泥红。 十天前,这里有人行刺,向父皇的御车投掷了一个千斤铁链,想把父皇彻底砸烂。好在那时,赵高已被召回宫中,重新为始皇赶车。多亏他御术高强,手起鞭落,一声吆喝,众马一跃,让父皇躲过一劫。结果,后面的副车被击中,翻入深沟,死了两个爱妃。 父皇大怒,搜捕了十日,没有抓住刺客。为了不只冤枉一个好人,便将百里之内的五百多户人家都杀了。 观刑之后,胡亥两天没有吃饭,直到第三天中午,“哇哇”吐了一阵酸水,才进食如常。 最初的震惊过去后,胡亥逐步发现,自己以前对杀人之事的认识真是太幼稚了。他原以为,人的脑袋只能从脖颈处砍掉,后来发现,人的死法其实可以是多种多样的,砍头不过是其中简明的一种。除砍头之外,可以腰斩,可以车裂,可以支解,可以碎尸,还可以烹煮。 一年后,宫中出了一个大案,父皇突然将身边的几十个近侍一起杀了。那行刑的场面更是惊心动魄,让再次观刑的胡亥眼界大开。没有人被砍头,十几个宦官的头顶盖,都被铁链凿开的;没有人被支解,十几个郎将的胸肋都是一根根被抽出来的;更没有人被碎尸,二十几个文武随从浑身钉入蒺藜,死时虽体无完肤,但都是全尸。 如今,这些事已不再影响胡亥的胃口了。晚餐时,他一气吃了十只豚手。让他心里闹不明白的是,不知为什么,宫内宫外都在传,说那案子与丞相李斯有些牵连。二十一-------------------------------------------------------------------------------- 李斯没有想到,当年老丞相王绾手下的那位博士淳于越,会在国宴上突然发难。 本来,那不过是每年例行的官方庆典,莺歌燕舞,歌功颂德。先由六国佳丽表演歌舞,祝酒煽情;然后是侏儒笑星优排滤戏,娱乐君王;宴会的高潮是年逾八秩的博士院仆射周青臣,率领着百名二十多岁的青壮博士,向始皇献诗。六百六十六行的仿颂体长诗《始皇之歌》,用金线绣在一幅巨大的绢帛上,由众博士抬入殿内。当博士们正步入场时,全场欢动。在韶乐声中,老臣周青臣用拖长了的颤抖之声,将全诗吟诵一遍。周老陕西口音太重,宾客们大都听清了每段的第一句:“伟哉,始皇!”,后面的便只好当歌来听了。这一切皆出于李斯的精心布置,为的是一博始皇的欢心。 没想到的是,周青臣的吟诗之音尚在绕梁,从下面陪桌那边,站起了淳于越,端着酒杯,冲上面高喊道: “秦危矣!周青臣等不知直谏陛下,只知面谀,非忠臣也!” 全场一震,百官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周青臣正吟在得意处,猛然被打断,老脸涨红,浑身发颤。李斯赶紧看了一眼坐在上面的始皇,见始皇神色安然,正细啃着一块牛排。 淳于越见全场肃静,更放大了胆子,叫道: “臣闻:师古而能长久。今分封废除,辅粥动摇;体制尽改,官心浮动;徭重役多,民怨四起;而六国后人犹在,亡秦之心不死……” 这时,周青臣已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了,喝道:“一派胡言!……” 他身边的博士们也群起而攻之,冲淳于越齐声喊道:“反动!反动!” 宴会上闹成了一团糟。这时,始皇一摆手,把争论压了下去,哑着嗓子说: “明日早朝再议。” 一丝不安隐隐掠过李斯的心头。 李斯心里明白,淳于越当堂发难,绝不是空穴来风。始皇对他有所不满,如今已是朝中尽人皆知的事情了。说起来,事起偶然。那日,始皇在梁山宫登高望远,忽见一队车骑,正浩浩荡荡地穿过城中闹市,甚为招摇,便心生不快,问是谁家车队?众人不敢相瞒,说是丞相的车骑。始皇听了,哼了一声,说了一句“丞相的车骑好威风呵!”这话迅速传到李斯的耳里,谨慎的他立即将车骑由五乘减到三乘。不想,这又被始皇知晓,更是引起猜疑,说:“有人竟敢把联的言语私自泄露出去。”一怒之下,将那天身边随从侍卫二十多人,全部处死。李斯心中震恐,知道那二十多人都是冤魂,传话人其实是赵高,好在赵高不在现场。 从此,李斯便觉出自己丞相之位有些不稳了,虽还算不上岌岌可危,但多少有些动摇起来。 自古以来,情势之变,往往在容发之间,不可不慎。 自任丞相以来,他一直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始皇狂暴多疑的秉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东巡时,始皇过彭城,听说附近泅水曾沉落过一只周鼎,便命人打捞。时值寒秋,湍猛流急,下去的人,就像冻饺子似的,人河便沉,立刻殉职。始皇大怒,命一百人抱成团儿,一齐跳下去。于是,一百壮士,手臂互挽,高唱着“团结就是力量”,一派慷慨悲壮。结果,人了河,便都没了声响,候忽间没了顶,一个个随波逐流而去。两年后,始皇南巡,泛舟江上,船过湘山时,忽然狂风大作,波涛汹涌。始皇晕船,抱着一个金痰盂,把一路上吃的山珍海味,吐了一个干干净净。事情闹大了,随行官员慌得什么似的,一时找不出个倒霉鬼来替罪,只好把责任都推到湘水之神湘君身上以搪塞。那湘君传说是尧的两个女儿,后来一起嫁给了舜为妻,生前贤慧,死后安宁,双双葬在江边的青草山。众官以为,始皇一向敬重神明,加上湘君的家庭背景特殊,事情大概也就不了了之。不想,始皇阴沉着脸,听完汇报,立即下令从长沙狱中调来三千刑徒,砍树斩草,劈石烧山,一天之内,把那青草山变成了秃毛山,方才出了心头的那口恶气。 伴君不易呵,一不小心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李斯知道,明天会是一个命运他关之日。廷议时,他若不能语慷百官,盲动君王,就会败在淳于越的手下。那时,不要说相位,就是脑袋都可能保不住。 让他心里焦躁的,是不知谈如何回应淳于越的挑战。 一人坐在书房里,他苦思着。窗外,阴云紧堆,狂风骤起,雷鸣电闪,一阵紧似一阵。本应是夕阳满山的薄暮,突然间,一片天昏地暗。 一场大雷雨就要来了。 府内管事的孙舍人进来,说是蔡国的一些旧档案从九江郡运来,今日到了府邸,丞相大人是否过一下目? 李斯听了,便让立即取来。不一会儿,几个仆人搬来了一个落满尘土的箧柜。李斯将书房门窗掩紧,吩咐下人,无事不许打扰。 他小心翼翼地从箧柜里抱出几捆竹简,放到台案上。那一捆捆竹简,由烂透了的绳索系着,已霉迹斑斑,散发着一股潮湿腐烂的气味。 这些竹简都是当年蔡国的一些陈档旧案,是他特意差人从楚国旧都太史馆中搜寻出来的。 多少年来,他一直想知道,两百多年前,蔡国大将军李属,也就是自己的祖上,为什么会突然被杀?当年,李属杀了弑君的叛臣公孙翩,辅佐成公即位,官拜上卿,是成公最为宠信的大臣。可一年后,他却被成公所诛,罪名不明。这段历史扑朔迷离,各国正史不载,连孔子亲撰的《春秋》也语焉不详。 窗外已是倾盆大雨。烛灯的火焰在跳动着。竹简上的许多字迹,如虫形鸟迹,漫延不清,读着费劲。李斯凑近烛光,一枚一枚地翻检着竹简。终于,一些有关蔡成公时代的记载出现在眼前: 成公四年 楚王进驻城父,大军围蔡。天呈红云,三日不散。成公 问于太史,曰:血光之象,有兵刃之灾;又问,曰:欺贤辱圣之罪,须攘 灾祭天。成公恐,袒缚大将军李属,坑杀之。楚兵乃退。 李斯心中一懔,隐隐有些痛。他仍不懂,成公为什么偏偏要杀李属呢?接下去的几枚竹简,更是让他惊愕无比: 成公三年大将军李属围孔丘于野,夺其车,阻其行,断其粮,抢其袭, 欲冻馁死之。孔丘之徒皆病,上吐下泄,唯孔丘饱吹饿唱,每日讲诵弦歌 不衰……其时,楚王闻孔丘之贤,使人聘之。蔡侯震惧,因其所讥刺,皆 中诸侯之疾,恐用于楚,非蔡之福…… 李斯呆在那里,手中的竹简慢慢滑落下去。竹简落在台案上的声响,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惊心。 暴雨不知什么时候停歇了,外面一片漆黑,无星无月。 他忽然明白过来,孟轲所言“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原来是纪实,并非虚辞。但他想不到的是,当年围困先圣于陈、蔡之野的,不光是野牛猛虎,还有自己的先祖!而先祖的惨死和家族的败落,竟和这位孔圣人直接有关。 李斯呆坐良久,然后,把那些竹简一枚枚地投进鼎炉中。一段历史“噼噼啪啪”地烧成了灰烬,化为青烟。 望着炉中跳动着的火焰和缕缕升起的青烟,他陷入了沉思。 自当年拜师荀卿后,他一直以儒者自居,每日修身养性,立志作一个君子,决心即使不能独善其身,也要兼济天下。二十多年来,他坚守着信仰,生活得一本正经,平日只听韶乐,只读圣贤之书,只吃割正形方的红烧肉,并准备好为天下大同而奋斗一生。不想,现在却发现自己敬仰的孔圣人竟是害得祖先冤死之人!当年先祖杀身不能成仁,今日自己又何必舍生取义呢? 接着,他又想起了淳于越。现在和自己过不去的,就是这班讨厌的儒生。他们读了几册书,便不知天高地厚,动不动就引经据典,以古非今。 如今想要冻死饿死这些儒生,已经不容易了。整治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叫他们无书可读,没经可引。书呆子们一旦没了书,不过就是一群呆子而已。 想到这,李斯禁不住微笑起来,明天有办法对付淳于越了。 第二日早朝,李斯上殿时,文武百官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始皇已将淳于越呈上的“五千言书”批发下来,供廷议。愚鲁的官员,还不觉阴晴变幻,争先恐后地斥责淳于越危言耸听,造谣生事;精明的官员,感到风向已变,都缄口不言,缩在一旁。李斯看在眼里,一一默记在心。 正争吵着,高高坐在龙椅上的始皇发问了: “丞相之意如何?” 大殿里立即安静下来。 李斯整了整衣冠,上前一步,立定执礼,大声说道: “微臣以为,淳于越博士所言极是。天下虽已安定,但陛下恐尚不能高枕而无忧。” 话音未落,廷上已一阵骚动,连始皇也微微动了一下眼皮。 李斯镇静如常,不慌不忙地说下去: “陛下筑长城,修驰道,四夷臣伏,八方安定;缴兵器,明法度,社会规矩,百姓畏惧;此皆千古之壮举,万世之伟业。” 李斯停顿了一下,见始皇正全神贯注地听着,便继续说道: “但是,微臣以为,外治天下易,内控人心难。古时天下分裂,诸侯并起,皆因人心散乱,私学杂出。人人道古讽今,虚言乱实,抨击社会制度,非议现行政策。今陛下一统天下,已定下黑白是非之唯一标准,而少数儒土,以私学论之,人则心非,出则巷议,靠攻击君王以出名,借不同政见以造势;搅得谣言四起,人心浮动。若不严加打击,则陛下权威渐降,社会党团日多。如今形势之严峻,令人触目惊心。” 李斯顿了顿,提高了声调,加强了语气: “微臣昧死以言:为防微杜渐,绝患除害,陛下应立即实行焚书之策。史书,非秦记者,皆野史,焚之;诸子,非博士著者,皆邪说,烧之。收缴民间《诗》、《书》及百家之言,一概销毁。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灭族;知情不举者,同罪。三十日后,凡家中仍有私藏诗书者,皆黥面示惩,并处以四年劳役,徒之边塞,搬砖筑城。此后,儿童入学,以吏为师,专学刑律,争作遵纪守法之子民。当然,科技乃强国之本,医药、卜筮、农艺之书,可区别对待,暂存官府。如此,陛下即可统一思想,又能繁荣文化。” 李斯说完,双膝跪下,伏地叩首,一副准备肝脑涂地的样子。此时,全场悄然,众官员个个低着头,不敢言语,都偷眼观察着始皇的表情。在下面的淳于越,急急地想辩说什么,可此时也不敢开口。 静默之中,只听始皇猛然击案,叫道: “好主意!” 廷上一直凝固的气氛霎时活跃起来。百官的脸色,除了淳于越的,都渐渐红润起来,溢出兴奋之情。大家为丞相之智,啧啧赞叹。 几天后,咸阳城内,浓烟四起,到处都像秋日里烧树叶似地在烧书。丞相李斯带头将自己府上的旧书,包括当年在兰陵时师从荀况时用的课本和笔记,悉数交出焚毁。私塾里的童子们,也都动员出来,欢天喜地上了街,挨家挨户地搜书。一筐筐竹简从各家的床底壁中拾了出来,统统扔到火里。根据新颁法令,私自藏书,罪同走私,最重可判胶目挖眼。百姓知法,哪敢违抗?更有人胆小,连竹板、竹片、竹桌、竹椅都一并交出,免得将来解释不清而被官府冤屈。 咸阳城内的火很快就烧到了各地郡县。一时间,神州大地,火焰冲天,烟尘蔽日,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 据历史记载,那是秦朝有史以来最热的一个夏天。 也就在那年初冬,咸阳以东八百里的东郡,落下一块黑色大陨石,石头上有六个大字:“始皇死而地分”。 ------------------二十二-------------------------------------------------------------------------------- 秦始皇为那块陨石的事闷闷不乐。那石头上的“死”字,像一道咒符缠上他似的,使他寝食不安,坐立不宁。说实在的,自己死后分不分地,他并不在乎,他怕的是死。 御史专案组已查明,那些石头上的字句,是居心区测之人后来偷偷刻上的。到底是谁刻上去的,一时还查不出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一定是一个识文断字的文化人。 石头毕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总是一个不祥之兆。 那天夜里,始皇带着一大群宫女、宦官,狂躁地在各处寝宫之间奔来走去,像鸟儿觅巢,猫儿寻窝,找着藏身之处,却又不断换着地方,总嫌居处仍不够隐秘。众人紧跟着他,走了停,停了又走,都屏息俏声,摸黑前进,不敢粗声喘气,不敢点灯燃烛,以秘其行踪。直到鸡鸣月落,他才在甘泉宫后殿的一个壁室中歇下,睁着眼睛打了个盹。 咸阳局边的三百所宫殿,如今都已用天桥、阁道、暗廊勾连,骊山、南山之间更是上有飞栈,下有地道,殿殿相接,馆馆相通。各宫以一样的钟鼓、帷帐布置,美人则以军队编制,统一编号,没有调令,不得易地调动。这样,他就可以随意往返于各宫,而足不出户,脚不粘泥,无人知其行止、。他的行止居所,现在是秦国一号机密,敢有泄露者,一概秘密处决;而被处决的人数之多,如今也已成了秦国二号机密。 他在苦苦等待着真人。 燕国真功大师卢生告诉他说,人君必须微行以辟恶鬼。恶鬼辟,则真人至。他谏劝始皇,万不可让臣下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那样,真人才会来看他,将他发展为真人,并带他同去海外仙山。一旦成了真人,则火烧不燃,水浇不湿,行如流云,寿若天地,离成仙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当时,始皇听得两眼灼灼发光,说:“吾慕真人。”从此,他在宫中昼伏夜行,东藏西躲,平时也懒见朝臣,觉得他们俗气过重,有碍自己与真人沟通。他更是不再自称为“朕”了,而提前改称“真人”了。 可那一夜,真人们还是没有来。 日出东方时,甘泉宫弥漫着绝望的气息。始皇心情更加阴郁,心里有着一种很受伤的感觉。 年轻时,他一直坚信自己能长生不死,至少是在自己有生之年,能求得不死之术。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信心渐渐有些动摇。 如今,年近半百,长生之事仍没着落,却齿摇发落,膝软手抖,身子眼看着就衰朽起来,心情不免急迫,那成仙求生的渴望有时竟强过了对帝王权势的贪恋。 本来,他一直坚持练着采阴补阳的密功,长年累月,不苟不懈。不知为什么,几年下来,效果并不明显。是否补了阳不知道,那阴竟渐渐有些采不动了。 这时,燕国一带出了一位仙人,名叫宋毋忌,精通形解销化之术。据宋仙人自己说,他已多次自我形解,销化更生,长寿得记不清年纪来了。这形解销化之术,是在人将死之时,化形再生,去掉一副旧皮囊,留下一身空骨架,如蛇之蜕皮,蚕之化蝶。 燕北辽西,山岩壁石之上,有着许多龙骨鸟形,据宋仙人论证,皆是形解销化之迹。古时,民心淳朴,道德高尚,故龙虫鱼鸟,都可形解成仙。不像现在,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好人都要销化多年,还不一定成得了仙,坏人就更得多练了。凡夫们即使不信宋仙人荒唐之言,但看到那些巨大的恐龙骨架,都心惊魄动,不得不服。一时,燕辽一带,从宋仙人学形解销化之术者甚众,连报名都难。宋毋忌的大名,更是远播齐鲁,最终传到了咸阳。 始皇听说后,立即召见。宋毋忌也不耽搁,连夜赶路,风雨兼程,不日就进了都城。 那日,礼仪官领着一个发黑须白、衣衫古旧的老者人宫,带到始皇面前。那老者相貌清奇,身高且瘦,嶙峋可观,骨感非常。 他见了始皇,并不跪拜,只是长揖,说: “山民宋毋忌拜见陛下。” 始皇知道他是仙人,也不嗔怪,问道: “仙人高寿?” “老朽不敢言岁。” 宋仙人一边说着,一边东张西望,好奇地打量着富中的珍奇摆设,“只是清楚地记得,齐宣王时,我的重孙正好出生。因距今不远,尚未忘记,这身衣衫还是那时做的。” 始皇暗自一算,那齐宣王已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宋仙人必有二百多岁了,不由得对老人家更加敬重。 “听说仙人有形解销化之术,可以长生不死。不知仙人能否授朕?” “小技何足道哉,何足道哉!”宋仙人朗声笑道,“以陛下之威德,上动天地,下感鬼神,求长生之术还不是树上折枝,囊中取物?何需像吾等愚夫,起早贪黑,勤学苦练?老朽形解多年,销化数次,忍痛受苦不说,疗程漫长难耐。此次转型,已逾十载,黑发重生,白须未改,看来还要十年。” “世上难道另有简易的长生之道不成?”始皇有些不解。 “当然,当然。老朽此次就是特来向陛下禀告。”宋仙人笑着,然后正色说道,“这东海之外,有三座神山,曰:蓬莱,方丈,瀛洲。隔海望之,若在云端;临近寻之,如在波底;三山实在虚无飘渺之间。山上金宫银殿,玉树琼花,乃仙人之小区。山中有银龟洞,内藏不死之药。” “不死之药乃仙人之品,如何能求而得之?”始皇急切地问。 “不难,不难。者朽有熟人在那里,名叫羡门子高,和老朽是几百年的老友了。找到他,要点药还是可以的。” 始皇大喜,立即叫人赐黄金百两、白银千斤,珠宝无数。宋仙人当即收下,笑吟吟地说:“老朽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这些物品还能派些用场。” 不想,这宋毋忌求药,一去数年,毫无音讯。民间传言甚多,有说他留骨燕山,提前形解了;有说他葬身波涛,被鲨鱼整个销化了。 始皇心中着急,几次巡幸到东海琅邪,想望一眼仙山,可惜,天气过于晴朗,连海市蜃楼都没有看见。 正在失望之时,有高人徐市求见。 这徐市,齐人,身材矮胖,发须油亮,容光焕发的脸如刚出笼的山东馒头一样饱满。他原本不属阴阳五行一派,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儒生,只因发财心切,免不了混在风水气功界里,自称“高人”。好在也有人信仰,使他名声渐起,事业有成,慢慢竟忘掉了“子曰诗云”,专心致志地替人发功弦病,说灾解祸了。 他一见始皇,便说: “陛下受欺了!” 始皇听了不快,问: “此话怎讲?” 徐市不慌不忙地说: “那宋无忌,方士也,常将雕虫之技,吹成屠龙之术,此类典型,燕北辽西一带最多。他尽盗些虚名,骗些钱财,哪里取得来什么不死之药?” “难道他所言的海外仙山也全是假话?”始皇忙问。 “那倒未必。海外仙山确有其事。在下不敢因人废言。”徐市不紧不慢地佩低而言,“不过,东海之外,风急浪高,龙鲸出没,舟揖根本无法靠近仙山。在下不敢以鬼怪神力诳陛下,只愿凭着忠心赤胆,为陛下冒死出海,寻不死之药。” 始皇一听,情绪又高涨起来,曰:“壮哉!徐君爱国。”立即赐金银千两,并命人准备舟揖。 徐市一去数月,很快就回来了。只见他头带斗签,身披蓑衣,带回了许多箩筐的龙虾、海蜇、螃蟹等新鲜海货。一见始皇,便兴冲冲地禀报:“看见了!看见了!”“看见什么了?”始皇忙问。 “看见仙山了!”“可否取回不死之药?”始皇急切万分。 徐市叹了口气:“就差一点。要是船再大一点就好了。那仙山就在万顷波涛之中,三峰并立,云雾缭绕,日光之下,金碧辉煌,叫人看都要看傻了。只是周遭风狂雨暴,巨浪滔天,小舟无法靠近登岸。可惜!功亏一篑,此次只能为陛下带回点深海鱼虾了。” 始皇听了,极为懊丧。 徐市见状,又赶紧说: “在下愿为陛下再次冒死出海,只是希望船能造得再大些,船上的镇海之宝再多些。” 始皇又燃起希望,立即命人打造了一条大船,长五十丈,宽百尺。半年之后,徐市驾着巨船,载着周鼎一只,铜牛三头,珍珠百颗,金银财宝无数,又浩浩荡荡地出海了。 徐市此去,直到一年后才返来。回来时,人的长度未变,宽度有增,见始皇时,却是一身褴褛,衣如鱼网。 “不死之药可曾取回?”始皇见面便问。 “又差了一点。”徐市懊恼万分地说,“船离仙山只有百尺之遥了,岸上宫殿房屋历历在目。正待登岸,忽然,波翻涛滚,浪起船覆,其时,晴空丽日,万里无云,本不该有此无风之浪。” “那是何故?” “此乃一巨蚊在兴风作浪。此蛟系坏鱼科,出没于扶桑之海。在下落海后,与巨蛟赤手搏斗,险些葬身鱼腹,变成鱼食。托陛下之福,最后用遁海法,方得生还。” 始皇沉默不语,有些快抉,半晌才说: “如此看来,不死之药是取不回来了?” 徐市并不惊慌。他双手持了持头发,神了神衣衫,长揖到地,不慌不忙地说: “愿陛下再给一次机会。这天子之寿,事关天意,恐非仅凭人力可定。在下需带三千童男童女,一同乘船出海。成行之日,请陛下沐浴斋戒,诚心祷告。如此,天知地知,神感仙动,东海一带定会风和日丽,波平浪静,则仙山可登,灵药可得。” 始皇想想有理,便依言照办。命人重新打造了一条长三百丈、宽一千尺的豪华楼船,船上不但满载金银珠宝,也装满粮菜肉蛋。又按徐市订的胖瘦高矮的标准,从各地选出三千童男童女,一式皂衣皂裙打扮,送上船去。 徐市出发那天,始皇反复洗澡,多次沫浴,然后,带领群臣,祭天祭地,拜神拜祖,仪式进行得热热烈烈,隆隆重重。 徐市这一去,却如泥牛黄鹤,再也没有回来。始皇等得着急,凭空又添了许多白发,手也抖得更加厉害。两年之后,徐市仍是未归。民间便有谣言出来,说是徐市的船被海盗劫持,驶向高丽;也有说徐市滞留海外,定居蓬莱。 好在此时全国各地奇士高人辈出,个个声称有办法弄到不死之药,纷纷到咸阳求见,让始皇心里还有些慰藉。始皇一律有求必见,不问学派,皆好吃好喝地厚待之,一心等着有能人为他搞来不死之药,不管用什么方法。 直到有一天,在碣石遇见了真功大师卢生,他才猛醒过来。 这碣石是东海岸边的一座石山,山顶有一巨石,如枝擎天。 山海之间,有石堤如甭道,潮落之时,枕海可通;潮涨之时,则尽没之。石山矗立于万顷波涛之中,据说是九州之内离仙山最近的地方,常有仙人来来往往。 始皇为徐市一事放心不下,决定再到东海巡幸,亲自来碣石看看。 那日,到了竭石,始皇临海远望,只见晴空之下,海水连天,波平如镜,一览无遗之下,哪见半点船桅帆影?正在张然若失之时,忽听一阵歌声飘来: “大海大中,鱼儿多多; 富贵如潮中,功名如珠。 哟儿呼……” 始皇细听那歌辞,觉得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便知遇到了异人。这时,碣石后面,走出一人,一边水面徐行,如蹈海一般;一边飞掌抓鱼,似打拳一样。他披发赤脚,短衣露脐,一派纯真,只是留着一脸大胡子,显得不够自然。 “敢问大师姓名?”始皇此时顾不得摆皇帝的架子,赶紧上前请教。 “仙人无名。在下卢生是也。”那人回答。他见了始皇和皇家车队马阵,面有艳羡之色。在此处,他已等了一年多了,却装得像邂逅似的。 “不知大师从何而来?” “蓬莱。”卢生指了指东海方向,“刚和老友羡门子高喝了壶乌龙茶,叙了叙旧。” “可曾见到前去取药的徐市?”始皇问。 卢生哈哈大笑:“俗人哪里到得了蓬莱?再说,岛上的仙药,陛下也服不得。” 始皇听了,心中大惊,忙问: “大师何出此言?” “陛下有所不知。这蓬莱的不死之药,固是灵丹,却是仙人之品,常人服之会有副作用,虽能滋阴壮阳,但难延年益寿,且有暴毙之虞。” “为何从来无人告联?!”始皇恼怒起来,想了想,又问,“如此说来,朕长生无术了?” “非也,但长生之事需循序渐进,分段实施。”卢生注视着始皇,目光炯炯,“常人成仙,首先要修炼成真人。此事无药可吃。” “如何才能修炼成为真人?”始皇问。 “行无踪迹,居无定所,少见凡人,不沾俗尘。”卢生说,“待层次提高后,真人自会前来提携,同去仙山。以陛下之威德,不过个把月的时间而已。当年,老夫练了八年。” 始皇听后,恍然大悟,顿觉今是昨非,成仙的捷径原来就在脚下,从此便信了真功。 回咸阳后,他开始天天练功,夜夜躲藏,行不沾地,睡不着床,每日辛苦异常。卢生更是让他背诵一本《录图书》,说是从蓬莱仙山带回来的仙书,乃真人必修之课。那书的确是部奇书,里面不但有好些胡言乱语,更有许多鬼圆桃符。 那卢生跟着始皇也到了咸阳,位列上卿,搬进了一个三进三出的大宅。 但是,一直到天上掉下那块大石头,真人们从未露过面。 卢生仍很乐观,坚持说,真人马上就到,私下却四处散布,说因陛下品行有亏,身上缺点又多,有待提高改正,真人们还要多考验一阵。 一天,一队禁中卫士突然包围了卢生在咸阳城内的大宅,要拘他去见始皇。可此时卢生已不知去向,宅院内荒草没膝。 始皇听了御史的回报,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半晌,才说:“召丞相李斯入宫。” ------------------二十三-------------------------------------------------------------------------------- 李斯站在山巅,静静地看着兵士将巨岩碎石推下,从山顶轰隆隆地砸向山谷。山谷底下,几百个方士、儒生正抱头鼠窜,四处躲藏,哭喊之声,夹着叫骂,此起被伏,高低回荡。那些泣声诟语,站在山顶上听起来格外真切。 望着山谷下那些被石块砸得惊恐万状的方士、儒生,李斯轻轻叹了一口气,心想,如果自己不是丞相而站在山上的话,现在可能就是山下他们中的一个了。 巨岩碎石之后,接着滚滚而下的是泥土砂砾。那泥土砂砾,流沙般地倾泄下去,尘灰腾空而起,很快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烟柱。 山谷下的哭喊叫骂,一点点地弱了下去……最后,山谷变得一片寂静。 时近正午,天寒地冻,阳光灿烂。 这本是一场西瓜研讨会。那些方士、儒生刚才在会上还豪气冲天,语惊四座,就瓜的问题,相互洁难不下,争辩的声音一个高过一个。没想到,现在却和那些西瓜一起被无言地埋在了骊山的深谷。 李斯又叹了一口气,看了看签到的名册,上面有方士一百五十人;术士一百一十三人;博士一百八十六人;另类书生十一人;一共四百六十人。 一人不多,一人不少。他可以回去向始皇复命去了。 实际上,深谷里埋着四百六十一人。不过,这是一个永远不会有人知晓的秘密。 这时,一阵狂风突起,卷起漫天黄土,将山峦峰谷都淹没在一片沙尘之中。李斯急命启程回咸阳,只让一些灰头土脸的兵士留下,在那里继续推石夯土,填坑平壑,免得现场留下什么痕迹,被后人发现,变成供人参观游览的文化古迹。 半月前,李斯是被用黑布蒙着双眼带进宫中去的。一个小宦官在前面牵着,他在后面跟着,脚下跌跌撞撞中,心里揣揣不安,不知此次被召入宫,是福是祸。在高高低低地登踏和左左右右地拐绕了一阵之后,他被带到了深宫内一处不知所在的地方。 那是一个帘密帷重的密室。 当眼前的黑布被摘掉时,李斯眯着睁开眼,吃惊地发现,面前坐着始皇本人。他吓得马上跪下。 始皇斜倚在床榻上,整个身子隐在阴影里。他穿着一身睡袍,好像多日没有洗梳,头发散乱,胡子拉碴,神情忧郁,只是两只眼睛在黑暗里仍熠熠发亮。 始皇的虚弱衰老,让李斯暗暗心惊。他已数月没有面见始皇了,始皇看上去老了一大截,面容憔悴,动作迟缓,全然不见从前的阴狠威严。 “天下之书是否已尽焚?”始皇问,显得有些气短。 “回禀陛下,天下之书,除律、农、医、卜外,已一律焚毁。”李斯轻声地说,“惟咸阳宫中留下一套,专供御览。” “烧掉就好。”始皇微微点了一下头,停了片刻,又说,“听说咸阳城中有些不良言论?” “陛下明鉴,”李斯顿了顿,不知始皇问话的含意,便试探着解释说,“读书人以书为本,无书可续,自会痛苦,有些议论,也在情理之中。微臣以为,秦国要成为文盲之邦,还须经过几代人之努力。” 始皇无语,目光直视着李斯,盯了一会儿,突然说: “书都烧掉了,读书人何必留着呢?” 李斯心中一惊,脊背一股寒意,陡然上蹿,直冲脑海。他立即伏地,再次叩首: “陛下之意……” “方家术士,大言进人,骗术欺世,误我甚多。”始皇慢慢地说,语气甚为柔和,“像宋无忌、徐市、卢生等人,吾待之不薄,赐之甚厚;不想,一一背我而去,还语含诽谤,谓我德行有亏,成仙无望。” “此乱世之妖孽也。”李斯脱口而出。他对方士之类,一向有些看法,但话一出口,又觉不妥,怕始皇多心,话锋赶紧一转,“陛下乃真人也,非庸士所能误也。但方术界弄虚作假之事和欺世盗名之人,亟待打击,此事有关陛下之万寿无疆和国家之长治久安。” “还有,”始皇接着说,目光如炬,炯炯有神,“诸生在咸阳者,听说也常常妖言惑众,蒙骗黔首,谓我愚昧迷信,昏聩僵化。儒生者,吾亦尊之,皆封为博士。不想,竟敢以言犯上。” “儒生之中,本多自作聪明之辈,言必称孔、孟,心里未必有君王。”李斯对儒生,特别是宫中的那帮博士,也无好感,于是趁机谏言,“陛下不如依法严惩,杀鸡骇猴,使天下有识之士惧之。” “不能光杀鸡,也要杀几只猴。”始皇说,说罢,闭上了眼,“此事就由丞相酌情办理吧。” 当双眼蒙着黑布被带出深宫时,李斯怀中揣着一份四百六十人的名册。 这名册上四百六十人的名字,让李斯看得是冷汗沾衣。他们都是咸阳城中有名的高人和儒生。对于各种方士,他一向敬而远之,是死是活,可以无动于衷;可儒生中,却多是熟人,有相敬相轻的学友,有一起背后议论他人的朋辈,还有因人门及室而常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弟子。如今,要自己亲手安排他们走上死路,心里实在有些不忍。不过,他知道,此次事关重大,不可掏私,自己只能秉公执法了。 让他感到遗憾的是,这名册上面竟没有淳于越的名字。 如何处置这四百六十人,让李斯颇费了一番心思。 看始皇的意思,当然是尽除之而后快。只是四百多人,授捕起来,必是全城震动,家家恐慌,坏了安定之大局不说,要是走露了风声,逃脱几个,始皇大概是会拿自己来充数的。再说,捕获之后,也不易处理。斩首吧,四百六十颗人头,满地一起滚,景象过于壮观;五马分尸吧,那四百六十具躯干,一下子撕成两千三百多块,场面也实在狼藉。当年作为廷尉,他知道,集体杀戮之法,最简便的,莫过于群而坑之。当年大将军白起,一夜坑杀四十万赵卒,痕迹全无,不能说不是一个成功的典型案例。 就在李斯为此事犯难之时,咸阳城外的骊山深谷里,出了一件稀罕事:隆冬季节,那里生出了几个西瓜。 李斯最初是从几个门役那里听到这奇闻的。那日清晨,雪雾日出,玉技冰花,他正在庭园里赏雪景,见几个门役在嘀嘀咕咕,心中生疑,便上前查问。门役回禀道,城里都在传,说是骊山深谷冬日生瓜,而且都熟透了。李斯听了一笑,以为又是坊间的无稽之言,没有放在心上。 不想,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咸阳城,后来竟惊动了学术界。不少德高望重的泰斗和风头正劲的新秀,纷纷上书,要求朝廷重视此事,加强研究。城内的方士儒生,不待组织,早已就此事分成了两个学源。一源提出,夏瓜冬熟,乃大吉之兆,预示着秦国将提前腾飞;一派异议,说瓜成非时,乃示警之意,日后恐有异常灾变。两派争得天昏地暗,一塌糊涂,不过,双方在一点上是一致的,即都断定,这冬熟之瓜,含四季之精华,乃天地间珍品,食之必定大补。 到了此时,李斯才对这些冬天里的瓜认真起来,觉得是个机会,可以因势利导一下。 他决定将那些方士、儒生都召来,到骊山深谷去现场研讨一番。这些方士儒生肯定有请必到,因为他们生性好奇,喜发议论,又爱吃喝,讲究餐饮,故对研讨会之类最有兴趣。 方士、儒生听说要召开冬之瓜研讨会,果然群情亢奋,报名踊跃。更是有人在下面传言,说是会后要成立一个研究协会,朝廷还要设立一个专职的瓜郎,位列大夫,方案已定,只是人选待议。 李斯听了,也不去澄清,只是心里暗笑。尽管报名者众多,他只向那名册上的四百六十人发了请简。但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淳于越。 这场瓜会开得很顺利,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排队签到,瞻仰神瓜,讨论发言,然后,分而食之……当然,最后瓜毁人亡的结局有些出乎与会者的意料。 让李斯感到欣慰的是,当尘埃落定之时,一切都不落痕迹。 朝野上下,几乎未受什么震动。 不过,坑儒之事不久还是传了出去。 各地郡县,闻风而动,不顾实际条件,都想效法朝廷,急于找出一些小儒坑之。未被坑埋之儒,只好相互举报,一下子又揭发出有各种各样问题的儒生六千四百多。 李斯闻讯,迅速制止,防止了坑儒的扩大化。幸存下来的儒生,后来没有不称颂丞相贤德的。 在坑儒那天的夜里,李斯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了淳于越。淳于越被困在山谷里,慌恐万分地躲避着从山顶上面劈头盖脸地砸下的乱石。他抱头捂脸,东奔西躲,却没路可逃,无处可藏,渐渐被石块砸倒,泥土埋佐。在梦里,李斯觉得,被埋住的不是淳于越,而是自己。他感到气憋,感到灰土呛鼻,感到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惊恐之中,他望见山顶上站着一人,正冲着自己哈哈大笑。那人面目模糊,却看着脸熟。当泥土快要埋到脖颈之处时,他拼命扒开面前的沙石泥土,努力睁大被迷住的双眼,在被彻底埋人士里之前,总算看清楚了那站在山顶之人的脸。 他是赵高。二十四-------------------------------------------------------------------------------- 赵高看着始皇在一大群人搀扶下,几次努力都没登上御车,最后一脚踏空,差一点栽下来时,心里一沉,暗想,皇帝看来时日不多了,自己该考虑一下后事了。 始皇后来是整个平躺着被抬入车中的。他不顾龙体衰弱,挣扎着要到东海再巡幸一次,说等不到徐市回归,也要望望东海外的三座仙山,哪怕远远看上一眼,此生无撼矣。 众人自然不敢深阻,怕误了始皇长生之大事。于是,年初选定一个吉日,皇帝的行舆从咸阳出发,绵延数里的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一路向东。沿途除了清道封路,征用民房,基本没有扰民。丞相李斯还几次下令,要下面必须严格按规定征鸡征鸭,宰猪宰羊,不得借机乱征乱宰,结果黔首欢欣,百姓快慰。 始皇此次也格外虏诚,先去九疑山祀了虞舜,又到会稽祭了大禹,所到之处,皆刻石颂德,有到此一游之意。在东海琅邪,他临海呆呆眺望了几天,依稀瞥见了一眼徐市当年所说的那条巨蚊的脊背在海浪里翻滚了一下,但三座仙山,哪怕是其中的一座,都连影子也没能望见。 始皇受此打击,心中绝望,信念崩溃,走到平原郡,竟一病不起。其时已是盛夏季节,骄阳似火,温高气闷,始皇换乘了西域进贡的温(车京)车。此车宽敞,有窗有牖,能开能闭,温凉可调。尽管如此,始皇勉强走了一段,到了沙丘,却再也撑不下去了。 那日傍晚,赵高被紧急召人行宫。此时,他已复了中车府令之职,掌管宫中符玺之事,不必再亲自驾马赶车了。 始皇仰面躺在一堆锦被缎褥上,被一群金痰盂、银尿罐和玉便盆包围着。他瞪大着眼睛,微微喘气,似乎到了奄奄一息的时刻。不过五十岁的人,看上却像一个枯干瘪瘦的老翁。 赵高不敢多看,低头垂目,站到床边的御案前。那里已备好了笔墨和绢帛,只等始皇留下最后遗言。屋里没有别人,只有丞相李斯站在一旁,神色凝重。 “传书,扶苏,兵交,蒙恬,速回,奔丧。”始皇费力地口授着自己最后的一道调令,语气时断时续,“咸阳,会齐,而葬之。” 赵高不敢疏忽,一一写就,又给始皇念了一遍,然后,在调令上盖了玉玺,用御泥封好,正待交付使者,快马飞递出去,回眼一看,始皇那边已咽了气,闭了眼,只是嘴大张着,像是有话还没说完。 赵高一见这情景,赶紧和李斯一起双双跪下,大声哭嚎起来: “陛下醒醒!陛下醒醒!” 始皇不为所动。两人只好继续哭嚎: “陛下不能走呵!陛下不能走呵!” 哭嚎了一阵,始皇仍坚定地躺在那里,无声无息。两人无奈,只得慢慢起身,相对无言,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斯毕竟经过一些大事,很快就从最初的悲恸中缓了过来,立即下令封锁消息,密不发丧,并急命大队人马,星夜兼程,赶回咸阳。始皇的灵棺仍密置于温(车京)车内,三餐进食依旧,大便小便如常,表示始皇龙体仍然康健,尚未成仙,以免诸公子闻丧而蠢动,使天下生变。 赵高没有留在行宫内料理后事,而是急急跑去见随始皇一路巡幸的公子胡亥。他一路上心乱如麻。始皇从未立过太子,临终时独赐长子扶苏书,显然有交班之意;一直在边塞之地上郡辅助扶苏的是大将军蒙恬,而蒙恬的弟弟就是害自己入狱的仇人蒙毅。这些事情纠缠在一起,比始皇的死更加让他揪心。 到了胡亥的驻地,赵高才发现自己手里一直紧紧攥着始皇临终前写给长子扶苏的那份遗调。 胡亥正在和几位宫女玩五行棋,比大比小,赢得兴高彩烈,猛地听到父皇崩了,又悲又惧,大哭出声: “孩儿再也不能和父皇一起到各地巡幸了!” 赵高心里着急,但懒得劝慰,只好等他哭了一阵,才说: “公子节哀,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陛下当年无诏封王诸子,如今独赐长子扶苏遗书。扶苏一旦到了咸阳,立为皇帝,公子就将无尺寸之地而沦为赤贫了。公子该早作打算呀!” “真的吗?”胡亥两眼茫然起来,出了一会儿神,说:“可是,那书上讲,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皇没有分封诸子,有什么可讲的呢?” “不对,事在人为,功在权谋。”赵高目光直视胡亥,“公子想不想当皇帝啊?” “能当皇帝当然好了。”胡亥小声说,低下头,挺不好意思似的,“只是这样不太好吧?废兄立弟,不义;不奉父沼,不孝;薄才强功,不能;三者逆德,天下不服,恐怕将来要倒霉的。” “公子多虑了。这些都是乡曲小民的道理,宗室大人有自己的原则。”赵高说,“大行不拘小节,盛德不让他人。今后,公子不是臣人,就是臣于人;不是制人,就是制于人。两者岂可同日而语!公子不可顾小忘大,狐疑犹豫。” 胡亥点了点头,好像完全听进去了。 “不过,”赵高又说,“此事还须与丞相好好商量。” 胡亥叹了口气:“大行未发,丧礼未办,怎么好跟丞相嘀咕这些事呢?” 赵高笑了,说:“公子真是忠厚纯孝之人。不闻民谣乎?‘时乎时乎!间不及谋。赢粮跃马,惟恐后时!’此事绝对耽误不得。如今,知上崩者,惟有公子、高和丞相,且陛下与扶苏遗书,尚在高某手中,无人知晓。故天下之尊卑存亡,可定于公子、高和丞相三人之手。” “要是这样的话,那敢情好了。”胡亥喃喃地说。 当天深夜,赵高又去拜见丞相。已是二更多了,李斯仍在秉烛赶批公文,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庭堂里灯火一片通明,信差使者进进出出,都悄然无声。李斯因一时无法分身,便让人将赵高先领到旁边书房里稍候。 赵高等着无聊,不禁想起上次去相府拜见李斯时的情景。那是几年前,他刚从蒙毅的牢狱中被捞出来,上门去谢李斯援手之思。不想,到了相府大门,便被门役喝住,李斯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候在门外相迎。通报进去,好一会儿,才让进了大门。赵高倒也不在意,以为不过是下人传达有误,而门房的势利,他知道得最清楚。想不到的是,到了大堂,李斯见了他,居然高高地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只是微微欠了欠身,算是有礼了。这时,他才猛然意识到,李斯此时已贵为丞相,而自己不过是待罪之人,早非旧日可以呼朋唤友的光景了。尽管心中不快,却不敢发作,只得行礼如仪,说了些丞相救命之恩终生不忘之类的感谢话;李斯也谦逊了几句,讲了些跌倒了没关系爬起来重新作人之类的勉励语。 正在胡思乱想之时,李斯走了进来,拱手道: “抱歉,抱歉,让中车府令大人久等了。” 赵高赶紧站起,回礼道: “丞相大人,日夜辛劳,忧君忧国,令人感动。万望注意休息,保重身体。” 李斯坐下,神情严肃地说: “上崩大丧之时,社稷无君,斯为丞相,岂敢懈怠?!只怕完不成皇上嘱托,有负圣恩。” 赵高连连点头,见话有些投机,便说: “天下之安,在于君王之立;而君王之立,如今就掌握在丞相与高之手。” 李斯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干咳了一下,说: “中车府令之言,李斯有些不解了。” 赵高向前坐了坐,探着身子,靠近李斯,极其诚恳地说: “上崩在外,国已无君;秦无太子,其嗣未定。皇上是有遗书赐扶苏、嘱其返咸阳主丧,扶苏为长子,到了咸阳,定会被拥立为太子。不过,那遗书尚在高之手,而知晓此事,惟丞相与高而已,故天下之事,可定于你我之间……” 赵高的话还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接着是“当啷”一声,然后是“哎哟”一声。原来是李斯拍案而起,碰到了茶杯,滚烫的茶水又烫了他的脚,忍不住叫唤了一下。 李斯起身,振衣跺脚,怒容满面,大声说道: “府令大人,安出亡国之言?!” 赵高不惊不慌。他重新坐直了身子,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作为多年的知交,他太了解李斯了,每临大事,不先正经几回,他是不会和你讨论正题的。 ------------------二十五-------------------------------------------------------------------------------- 李斯万万没想到赵高会说出如此大逆之言,出于激愤和恐惧,禁不住义正辞严起来。 皇帝驾崩,储君未立,国事微妙,政务千头万绪,搅得他心烦意乱。最让他头疼的是,刚才下面密报,说因天气炎热,始皇的龙体已经开始变臭,恐怕到不了咸阳,就会龙气熏天。到了那时,上崩之事,即使不被人猜破,也会被人嗅出。情急之中,他只好命手下赶快去买一车鲍鱼,随那温(车京)车一起行进。众人若不辨其臭,或许可以遮掩过去。对外只说皇上脾胃大开,突然想吃海鲜了。 正在处理这项急务,赵高却来添乱。不过,他慷慨激昂了一下,转面一想,现在得罪赵高无益,于是又婉转了语气: “立君之事,恐怕不是你我人臣应该私下商议的吧。” 赵高宽厚地一笑,一副心无芥蒂的样子,只是问: “丞相自忖:与蒙恬相比如何?” 李斯被猛一问,有些莫名其妙: “此话怎讲?” “论文才武略,是否胜过蒙恬?诊功业政绩,是否盖过蒙恬?论远谋近算,是否高过蒙恬?论民间形象,是否好过蒙恬?论与皇于扶苏的关系,是否深过蒙恬?”赵高不紧不慢地问道,句句紧逼,一气不喘。 李斯想了想,说: “不如。那又如何?” 赵高向前倾了倾身子,放低了声音,再次恳切地说:“说一句贴心的话,希望丞相不要见怪。” “府令尽管直言,千万不要见外。”李斯也显得真诚起来。 “高本是宫中一个跑腿打杂的顾役,不足道也。只因精于御术,得以伺候皇帝;又固粗通刑律,会写一些刀笔之文,得以掌管文秘符印之事。到如今,于宫中管事已经二十多年了。这其间,看过多少腾达衰败,耀升黜降!”赵高叹了口气,看着李斯,继续说,“只有一事从未见过,那就是被罢免的丞相有封及二世者。历朝相国,下场好的不多,被诛杀的也不是没有!这一点丞相不会不知吧!” 李斯心里一个寒噤,想起当年的吕不韦,表面上仍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 赵高又说道: “皇帝今有二十余子,量多质高,其中,长子扶苏刚毅而武勇,待人诚恳而有信。扶苏一旦回到咸阳,必被拥立为帝;而扶苏一旦即位,必用蒙括为相。那时,丞相大人是不是能够安稳地带着那块通侯之印荣归故里,就说不好了。” 李斯听了,心想赵高说得不错,嘴上却不愿附和。他站起身来,在房里蹬了几步,然后淡淡地说: “府令还是回去吧!李斯奉主之诏,听天之命,一心一意而已,用不着为我多虑!” 赵高坐正身子,冷冷笑道: “安可危也,危可安也。安危不定,何以贵圣?我这不光是在为丞相设想,也是在为社稷考虑呢!” 李斯默然,许久,向天一揖,然后转向赵高: “我李斯本是上蔡布衣,闾巷黔首,皇上一路提拔,破格重用,擢为丞相,封为通侯,子孙多有尊位,亲戚皆有重禄,书生一生,已经无求了。今皇上将天下存亡安危嘱托于臣,重担在肩,岂可辜负?自古以来,忠臣没有为保全自己而贪生怕死的,当官为吏也该尽责尽职。赵兄不要多言了,不然,会让我李斯犯下大错的。” 李斯说完,感到胸腔腹内,正气上升,邪气下降,心中赤热,五内充实,自我感觉甚好,一时大义凛然得竞有些坐不下来了。 赵高见话不投机,越扯越远,怕一旦谈崩,坏了立嗣夺权的大事,于是赶紧也站起来,满脸堆笑,抱拳执礼,柔声细气地说: “丞相言重了!大人忠君爱国,正直无私,天下尽知,高与丞相相交数十年,难道对此还有怀疑!?但是,圣人知微见著,见未知本,应能顺乎朝代,抓住机会,走在时代之前列。世无常法,政策多变,圣人创制,小人循之。如今,天下命运就在丞相之手。郡县异动,便是反叛;朝官谋事,就是逆篡。但愿相受托于上,可以代表朝廷;位居中枢,可以称得上中央。为国选立明君,名正言顺,成就的是千秋之业,万世之功。丞相万万不可推辞。” 李斯听了这话,心舒气顺,人也松弛了下来。他慢慢坐下,喝了口茶,沉吟了片刻,然后,语重心长地说: “当年,晋国度易太子,三世不安;齐国兄弟争位,相互杀戮;商纣杀叔拒谎,国为丘墟。三者逆天,国破身亡,可见伤天害理之事不可为也。我一生为人,堂堂正正,谨谨慎慎,就是害怕上天的报应呵!” 赵高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说: “想不到丞相居然还如此迷信!皇天在上,只佑成功之士;地府在下,专收倒霉之人。你我上下一心,里外配合,什么事情不能成功?!哪里会有什么报应?只是多积些功德罢了。丞相此次若能听高之言,必终身为相,永远不退,既有仙人之寿,又有圣贤之名,将来载人青史,万世景仰;若不能听高之言;丞相身危不说,还将祸及子孙,一世英名,毁于花甲之年。高为丞相想想,不能不觉得寒心。祸福当前,何去何从,全在丞相的一念之间了。” 李斯无语,沉默良久,突然问: “诸皇子中,谁能为嗣?” 赵高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赶紧说: “当然是公子胡亥。胡亥天资聪慧,勤奋好学,虽不能举一反三,但举三反一不成问题。经高教习多年,反复灌输,如今他量刑论法,都有板有眼,十有七八,不出差错。再者,胡亥慈仁驾厚,轻财重士,对事理人情,心细肚明,只是有些口拙,说不出来而已,给人的感觉甚为朴实,诸皇子之中,真是无人可及。” 李斯听后,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他走到窗前,推开一直紧闭的窗子,仰头望天。窗外,飞蛾群旋,绕灯扑火;天上,星河横空,浩瀚无际。 他长叹了一声: “遭逢乱世,既不能死,又不知何处托命呵!” 言罢,不禁悲从衷来,潸然泪下。 赵高听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因也有些同感,便站在一旁,陪着垂泪。抹了一阵子眼角,到底有些忍不住了,悄声问道: “不知高该如何回复公子胡亥?请丞相明示。” 李斯没有回答,站在窗前,仍一动不动。 赵高等了等,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 “就说‘太子之令,丞相敢不从命!’,不知可否?” 李斯点了点头,还是没有转过身来。赵高暗暗一笑,悄然退下。 李斯在窗前站立了很久,他在想西北之事。让他担心的,其实并不是公子扶苏,而是带着三十万大军的蒙恬。 次白,一份始皇的调书,由快马飞递,星夜奔驰,直送西北上郡军中。这份调书,遵循惯例,依然是由丞相李斯草拟,中车府令赵高书录,然后盖上始皇帝的传国玉玺,只是没来得及让始皇过目一下。 诏书仍是始皇一言九鼎的口吻: 朕巡天下,祷铜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 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 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 其赐剑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 赐死! 据密报说,扶苏读了密调,先是掩面大哭,继而神情恍惚,最后,乘众人一个不留神,一把夺过御赐的宝剑,割断了自己的颈部动脉。只是那蒙恬不好对付。他自恃筑城修道有功,又是功勋世家出身,不肯去死,只得先拘在上郡属县阳周一地。使者几番逼供诱供,几乎是苦口婆心了,可他就是不肯认罪,更不肯主动献出自己的生命来。 最后,还是赵高选派来了一个办案高手,一名叫曲宫的御史,此案才一举突破。那曲宫毕竟经验丰富,一到便先细细查账,以贪污罪威胁蒙恬,说他在修筑长城、驰道、阿房宫和骊山陵时,虚报民工数量,冒领劳役款项。蒙恬喊冤,为了这些重点工程,他顶风冒雪,四处巡查,鞭催棒赶,连唬带吓,耗尽了心力,几年来,工程皆是优质,工期从没误过。但几百万民工,累死过半,刑杀又过半,如今剩下的也多残废不全,哪里还对得上账簿上的数目?银两之事更是说不清楚了。眼看一生英名有污,他只好勉强同意服毒自尽,以全名节。 听到蒙恬死了,这边李斯才松了一口气,半悬的心也归了位。当然,这已是第二年的事情了。 那年八月底,胡亥在骊山葬了父皇,便在咸阳即了位,人称二世皇帝。二十六-------------------------------------------------------------------------------- 二世即位之日,年方二十,风华正茂,决心以父皇为榜样,做出一个皇帝样子给大家看看。他穿上父皇的皇饱,戴上父皇的皇冠;又像父皇那样梳起发髻,留起胡子;说话时故意拖声,嘶音哑嗓;迈步时特别沉稳,耸肩凸胸;除了人胖了一点儿,一时减不下肥来,几乎完全再现了父皇生前的风采。 大丧过后,他立即搬进了阿房宫,将父皇的御用器皿,连同其生活习惯,一并继承了下来。他坐龙椅,睡御榻,端金碗进膳,蹲玉盆排便,一派皇者风范。父皇宫中的一万多明眸皓齿、雪肤云鬓的宫女,他原本也想全盘接收,想想有些不敢,最后只好忍痛割爱,将她们全部送进父皇的骊山陵墓中封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