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醒狮-5

袁世凯喜气洋洋地在准备正式登基。  定于一九一六年元旦为登基庆典的日子。  历史的汹涌大潮岂能逆流而行?!袁世凯万万没有想到,他从狂热地想称帝的那一天起,他就开始为自己挖掘坟墓,而他急切盼望、等待的登基庆典的日子,则就是他踉踉跄跄地走向坟墓黑洞洞的大门的日子。  先是徐世昌不愿意当丞相,请辞国务卿,挂冠而去。  本就一直反对帝制的梁启超披文于世:  自国体问题发生以来,所谓讨论者,皆袁氏自讨自论;所谓赞成者,皆袁氏自赞自成;所谓请愿者,皆袁氏自请自愿;所谓表决者,皆袁氏自表自决;所谓推戴者,皆袁氏自推自戴;举凡国内国外明眼人,其谁不知者也!  此次皇帝之产生,不外右手扶利刃,左手持金钱,啸聚国中最下贱无耻之少数人,如演傀儡戏者然,由一人在幕内牵线,而其左右十数壁人蠕蠕而动……  字字句句,可谓针针见血,刺中要害。  袁世凯暴跳如雷。  与此同时,中山先生在日本又组建了中华革命党,发表了《讨袁檄文》,以中华革命党组建中华革命军,在上海、青岛、广州、陕西等地策动武装起义。  尤其是,在梁启超的鼓动下,当年辛亥革命时在云南组织武装起义,后被他袁世凯封为昭威将军、也是梁启超学生的蔡松坡蔡锷,从北京秘密潜往天津,又东渡日本,借道越南,潜回了云南。云南都督唐继尧是蔡锷的部下,而且蔡锷在中下层军官中极有威望,于是,云南很快成了声讨袁逆的基地。  当时,袁世凯还依仗着唐继尧是云南都督,是他袁大总统的臣下,便发电给唐继尧,让迅速捉拿蔡锷、李烈钧等人,并就地立即正法。没想到,不几天,袁世凯接到了唐继尧的回电:  立即取消帝制!  立即将鼓吹煽惑帝制的元凶杨度等十三人明正典刑,以谢天下!  这哪里是属下给大总统的回电?而完全就是给他袁世凯的最后通牒!  袁世凯脸色沉黑,浑身发抖,一把把回电撕了个粉碎。  回电限定袁世凯在二十四小时内作出答复。  袁世凯怎么能去答复?!他能取消帝制吗?!把杨度等人杀掉,对他袁世凯来说,完全可以做得到。必要时,舍车保帅,这也是他袁世凯拿手的。但不让当皇帝,休想!  袁世凯的死心塌地,也早在蔡锷的预料之中。  一九一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蔡锷通电全国各省,宣布云南独立,并通令正式讨伐窃国大盗袁世凯。  依照辛亥革命武昌起义的办法,蔡锷、唐继尧先成立了云南省军政府,唐继尧为都督,组建护国军三军。蔡锷任第一军总司令,进击四川,先拿袁世凯的忠心走狗、镇守西南腹地的大将陈宦开刀;李烈钧任第二军总司令,经广西进击湖南、江西;第三军为总预备队,由唐继尧兼任总司令。  一九一六年元旦,正是袁世凯定为正式登基的日子,护国军在昆明大校场举行誓师大会,血誓讨伐叛国称帝的袁世凯。  军旗猎猎,号角嘹亮;刀枪林立,遮天蔽日。每个人的脸上都醒目地写着护国讨贼的决心。整个昆明城,万人空巷。游行示威的国民们的“打倒窃国大盗袁世凯!”、“打倒卖国贼袁世凯!”、“拥护民主共和!”的口号,此起彼落,震天撼地。  护国战争拉开了帷幕。  护国军势如破竹,所向披靡……  护国军每到一处,国民们夹道迎送……  护国讨逆,是真正的民心民意所向。  元月二十七日,贵州宣布独立……  三月十五日,广西宣布独立……  ……  ……  袁世凯深深陷入了亿万国民愤怒反抗的汪洋大海之中……  全国各地都发出通电,严重指出:“袁逆不死,大祸不止。”都要求审判袁大头的滔天罪行。  这时,就连袁世凯的那些曾全力支持他当皇帝的西洋人、东洋人朋友们,也都翻脸不认账了。尤其是东洋人小日本,还插手了护国军的讨袁行动,公开指责说袁世凯称帝“妨碍了东亚和平”,还串通各国拒绝接受用“洪宪”年号的外交文书。  大势所趋。识时务者为俊杰。袁世凯的心腹们,就连袁世凯最忠实的鹰犬四川都督陈宦,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也都宣布独立,反戈一击,积极投入讨袁的洪流中去。  众叛亲离,已是四面楚歌。  一九一六年三月二十二日,袁世凯被迫宣市撤销帝制。二十三日,颁令废止“洪宪”年号,恢复中华民国。  如果从改年号计,一九一六年元旦至一九一六年三月二十三日,袁世凯共当了八十三天的皇帝。  袁世凯被从皇帝龙座上拉了下来,他妄图仍以大总统身份揽天下大权,然而,国民们早已看透了袁世凯的狼子野心,被欺侮过而再不愿意受欺侮了。  一九一六年五月八日,梁启超等人在肇庆组建了“中华民国军务院”,向袁世凯下达最后通牒令:  将袁世凯驱逐至国外。抄没袁世凯及附逆十三人家产。  惩办帝制元凶。  袁世凯浑身打着寒战,长叹一声,眼前猛地一黑,昏死过去……  一九一六年六月六日,中南海,一个漆黑的夜,伴随着狂风暴雨和雷鸣电闪,袁世凯带着满腹野心未了的怨恨,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  第七章  死了个袁大头,又来了个“段大头”,这位“再造民国”的“英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华夏神州的希望何在?啊,俄国!李大钊先生感到眼前闪现出一片耀眼的光亮。北京大学首当其冲举办关于国家和世界大事及青年责任的讨论会。  一  段祺瑞段大总理要来北京大学视察校政,除了有极少数的人,感到受宠若惊,马上表现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而外,大部分人,如陈独秀、胡适、李大钊等人,都很不以为然。就连校长蔡元培,都紧锁着眉头,脸色沉郁,显出一副很不爽快的神态来。  这位段大总理,和袁世凯一样,重武而轻文,从来不理会国民文化和国民教育,也从来不把文人学十放在眼里。  今天,这位段大总理是哪根神经出了毛病,突然心血来潮,要来视察北大校政?  说归说,干归干。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人家要来,就得欢迎,就得做一些必要的准备。人家毕竟是当今国民政府的国务总理。  从一大早起,人们就开始忙活开了。扫院子的扫院子,打扫办公室的打扫办公室。学生也都把教室清扫得干干净净。校门口和办公室门前都摆上了鲜花。学生们按要求都穿上了新衣服,新裙子。一些老师也都穿上了新衣服,一个个都衣冠楚楚的。有新款的,也有旧式的;有的是西装革履,有的是长袍马褂;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各自相异。虽然看起来像是个服装大杂烩,但都是挺挺的,新崭崭的。  以“文选复古派”,自成一家的、主讲国故学的教授刘申叔刘师培先生,今天也尤其是显得特别兴高采烈,就像小孩子过新年似的,穿戴焕然一新:头上戴着青缎红顶瓜皮帽,身上穿的是蓝色的丝绸夹袍,外套着一件深紫色的织锦马褂;脑后那根一直舍不得剪去的长辫子,今天也梳理得油光鉴亮;胳肢窝下夹着一本厚厚的颜色已经发黄了的书,乐颠儿颠儿地在校园里走来走去着。  但也有些老师,冷冷漠漠,从服饰上和情态上,和往常一模一样,没有显示出任何一点不同之处。陈独秀、胡适仍穿着平时常穿的那身笔挺的西服。蔡元培、李大钊、钱玄同也都和平常一样:青布长衫、圆口布鞋。  在校园里,蔡元培和李大钊边走边聊着什么。走过陈独秀的学长办公室时,见陈学长正送胡适教授从里面出来。  蔡元培对陈独秀说:“仲甫先生,怎么样,给帮忙写幅欢迎横额吧?”  陈独秀不以为然地淡淡一笑:“写什么?写‘欢一迎一袁一大一头一第一二一光一临一我一校一视一察一校一政一’?”  蔡元培严肃地说:“仲甫先生,我这是在说正事,望勿以戏言相待!”  陈独秀也认真起来:“请蔡校长原谅!望蔡校长另请大手笔。仲甫笔力不胜,实难以从命。”  蔡元培又望着胡适:“适之朱生,怎么样,结帮忙写一下吧?”  胡适也笑着摇摇头:“适之也是笔锋拙劣,不敢受此大任。”  蔡元培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好吧!鹤卿也不强两位先生所难了。”  正说间,一个脑后留着根长辫子、身着丝绸长衫的学生过来问蔡元培:  “蔡校长,刘教授让学生来问一下蔡校长:‘校门门是不是应该写一幅横额?’”  “刘教授?哪位刘教授?”蔡元培问道。  李大钊在旁边接着问了一句:“是教国故学的刘师培教授吧?”  学生忙不迭地点头:“是的,是的。是刘师培教授打发学生来问的。”  蔡元培想了想,说:“你告诉刘教授,就烦请他给校门口写一幅欢迎的横额吧!”  “好。学生这就去。”学生向蔡元培弯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又向李大钊、胡适、陈独秀也都鞠了个躬,转身走了。  蔡元培望着学生远去的背影:“这个学生叫什么名字?”  李大钊也望着学生的背影,笑笑:“是申叔先生的高足吧?很有点像申叔先生。”  胡适点点头:“就是。是申叔先生的得意门生,叫邹文锦。”  陈独秀嘴角漾出一丝嘲讽的冷笑:“同学们都叫他是‘小刘师培”、‘小申叔先生’。”  蔡元培有点赞许地说:“这学生本身倒挺恭顺谦卑,很懂礼义。学生就应该这个样子。像你们那位张国焘同学,就有点太傲气十足了,必要时,该引导引导才是。”  这时,一位工友又来找蔡校长,说段大人派人来了,在校长办公室,请他赶快去一下。  蔡元培快步朝办公室走去。  李大钊、陈独秀、胡适也都各自回去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二  北大图书馆红楼,主任办公室内,李大钊也在有些疑惑不解地思索着:  “这个段祺瑞怎么会突然想起要来视察北大校政?”  北大图书馆红楼是不久以前才落成的,是由原藏书楼扩建而成的,是一座新式的四层大楼,因全系红砖所建,楼内也是红色油漆地板,连楼梯也是红色的,所以便被习惯称之为北大图书馆红楼,校内人一般都简称之为“红楼”,校外人一般也都简称之为“北大红楼”。  北京大学图书馆红楼的落成,应归功于蔡校长蔡元培先生。蔡元培主政北大后,他极力主张“夫大学者,囊括大典,网罗众家之学府也”的办学方针,他一方面想方设法地到处招贤纳才,聘请各方面的以及各个流派的名人学士来北大任教,另一方面视图书馆为知识的宝库,特别看重图书馆的建设,在他的极力主张下,原藏书楼便被扩建而成为现在的很有一定规模的图书馆红楼了。  红楼的第一层,主要是图书馆之用,共有二十一个书库,六个阅览室。图书馆主任室,是东南角上的一套里外间的房子,外间为会议室,里间为主任办公室。  李大钊坐在办公桌前,手里面握着的一杯刚才冲泡的茶已经凉了,他都没想起喝一口,他一直沉浸在一种深思之中。  段祺瑞……  李大钊从段祺瑞想到了袁世凯,想到了辫子军张勋,想到了东洋西洋列强,想到了多苦多难的华夏神州……  去年,他从日本回来,正值袁世凯称帝的倒行逆施招致了众叛亲离,袁世凯仅仅当了八十三天的短命皇帝,在四面楚歌,在亿万国民的唾骂声中,随同着他那昙花一现的短命的洪宪王朝,一起被扔进了历史的垃圾箱中的时候,他当时是多么的欢欣鼓舞啊!但是,很快地,他又冷静下来了。刚刚不久以前才初步接触的马克思主义关于被压迫民族解放运动的理论,以及关于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方法论,提醒了他,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袁世凯从龙廷宝座上被拉了下来,以及洪宪王朝的覆灭,当然是件好事情,是值得庆贺的,但也要看到,真正笼罩在华夏神州上空、给中华大地带来无数灾难的阴云,并没有散去。那些东洋西洋列强们,瓜分吞噬我们神州的狼子野心并没有死,而且还将更加变本加厉。中华神州的灾难将越发深重。所以,当袁世凯病死,民国重生,北洋鄂派军阀黎宋卿黎元洪当上了大总统,北洋皖系军阀首领段芝泉段祺瑞任总理,出面组阁,以及今年春上,辫子军张勋又被赶出京城,民国再次重生时,许多人都自以为国家和民族的苦难最终总算结束了,举杯相庆时,他李大钊却依旧忧心忡忡。他的一位在军界服务的当年的同窗好友邀他到宴宾楼小酌。两人一起把酒畅谈国家和民族的前途。那位当年的同窗好友几次提议为帝制的覆灭和共和的再生干杯后,问李大钊:  “守常兄,不知你的看法如何?依小弟之见,自现在起,咱们中华又有新的希望了。”  “希望在何处?”李大钊反问道。  “封建帝制的覆灭,民主共和的再生,这就是希望所在。”  李大钊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那位同窗好友又喝了一口酒,说:“我知道守常兄对当今民国政府不大相信。那个姓黎的湖北佬确实不是个东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当年武昌起义后,他一面当着革命军政府的鄂军都督。一面暗中又和清皇朝勾搭。民国后,他他妈的原本就是南京方面的副总统,却公开提出什么‘共和国立,革命军消’,来反对南京方面,讨好袁大头,最后下手除掉了湖北军政府军务司副司长张振武和湖北将校团团长方维。这两个人可都是将才呀!”那位同窗好友说着,竖了竖大拇手指头,又接着说,“两个都是当年武昌起义的头儿,就这么死在他姓黎的手里了。从这以后,姓黎的不断地帮着袁大头干坏事儿,杀了好多人,连报纸上都说:‘妄诛无辜之人甚多,武汉间几日有杀人之事。’后来,袁大头把他接到北京,他帮着袁大头解散了国会,破坏了‘临时约法’,他当袁大头的副总统,还当袁大头的参政院长,还和袁大头成了亲家。袁大头一当上皇帝,就马上封他姓黎的成了王爷,是什么‘武义亲王’,他表面上好像没去当这个王爷,其实他是在看风向呢!他的鬼心眼儿多得很!诡计多端!后来,怎么样?袁大头从皇帝宝座上被拉下来,他不是也伙在人群里狠踹了袁大头一脚吗?说实在的,段总理段大人对他一直都是很不错的,他不也是把段大人一脚踢开了吗?段大人被一脚踢开,辫子军张勋进京,他姓黎的吓得屁滚尿流,一副龟孙子样儿,跑进东洋人的大使馆,藏了起来。多亏还是段大人带领讨逆军奋勇杀回,赶走了辫子军张勋,才又保住了民国。要不然,差一点又来个‘洪宪皇朝第二’。段大人,真乃再造民国之英雄呀!”那位同窗好友又仰脖喝了一大口酒,“守常兄,小弟认为,当今担当中国前途之大任者,非段大人莫属也。小弟坚信:段大人定能高擎民主共和之大旗,统一中国,缔造出我神州中华之辉煌未来。小弟坚信!你呢?守常见。”  李大钊笑笑,摇摇头:“守常不敢苟同。”  “为什么?”  “关于段大人的人品如何?段大人是否真正是民国再造之英雄?是否能真正高擎起民主共和之大旗?这些都先暂且不谈。我们就局势来看,我们华夏神州一直都是东洋西洋列强们你争我抢的对象,是那些东面的西面的恶狼群眼中的一块肥肉。袁世凯死了,他们失去了一条帮他们吞食神州的共同的走狗。他们怎么办?他们能就此罢休,都各自把根子野心收回去吗?不会的!他们必将要找一个新的袁世凯,找一个袁世凯第二,来收买扶植,当他们的代理,帮他们继续吞噬中华。特别是东洋小日本!这是从国际上来说。从我们国内来说,段大人现在是政府的国务总理兼陆军部长,黎总统藏在日本人那里一直不露面,他段大人其实就是总统兼总理、一揽子把权都抓在他手里。可是,不要忘记,当年被并称为‘北洋三杰’的,除了段大人而外,另外两位冯国璋、王士珍都还在。而且,关外奉天还有个张作霖,他们也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能眼睁睁地看着让段大人大权独揽吗?段大人又能为神州避免战祸,为国民避遭灾难而心甘情愿地把手中的权都拱手让出去吗?绝不可能!那么,你说,中华真正的希望在哪儿?按你说的那‘中华神州之辉煌未来’又将会在哪儿?所以说,你坚信的那些,守常实实不敢苟同。”  那位同窗好友抬起头看了李大钊一眼,无言以对,又低下头去,望着桌子上的酒杯呆呆发怔,好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这位守常兄,说得很有道理,实际情况确实是这么回事儿,不得不让人信服。士别三日,当以刮目相待。这位守常兄,已非是当年天津政法专门学校的那位来自于渤海边大黑坨村的青年学生李大钊了。  其实,关于段祺瑞,李大钊避开了很多看法,没有谈。这位当年的同窗好友,现在正在段祺瑞手下吃军粮,当着个小带兵的、段祺瑞这个人,心狠手辣,凶残狡诈,杀人不眨眼,但对手下的官兵很好,很有一套手法把手下官兵的心笼络住,为他卖命。这位当年的同窗好友,两眼现正被段祺瑞的假象迷惑着,李大钊不想让同窗好友大下不来台,搞得双方心里都不大高兴。  同窗好友说黎元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其实,段祺瑞较之黎元洪来说,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说辫子军张勋进京一事吧,全是姓段的一手导演的一场双簧丑剧。  张勋本人是个清皇朝复辟狂,原是清廷的江南提督,辛亥革命时被革命军击溃,退守徐州,后被袁世凯任为长江巡阅使,仍屯兵徐州。这人一直妄想复辟清廷,他和他的手下官兵一直都留着长辫子,以此表示不忘清朝,被人们称之为辫子军。  袁世凯病死,黎元洪当上了大总统,段祺瑞任国务总理,两人就开始了权力之争。段祺瑞依靠的是东洋小日本,黎元洪则以西洋英国和美国为后台。段祺瑞在小日本的支持下独揽政府大权,把黎元洪不过看作是一个签字盖章的傀儡总统。而黎元洪又依仗着英国人、美国人的势力,拉拢了一些人,专门对抗段祺瑞。这就开始了所谓的“府(即总统府)院(即国务院)之争”。“府院之争”后来在是否对德国参战的问题上形成了焦点。开始时,日本人和美国人都想操纵中国参战,以便进一步控制中国。后来,小日本捷足先登,让段祺瑞出面提出参战。这样一来,先主持参战的人,就可以掌握借款,扩充在中国的实力,吃掉对方。英国人、美国人,尤其是美国佬,当然不愿意,于是就让黎元洪出面坚决反对参战。正这时,段祺瑞向日本人大量借款、在小日本跟前献媚取宠的丑行被披露出来,在社会上引起哗然,黎元洪就趁机下令免去了段祺瑞的国务总理和陆军总长的职务。段祺瑞愤而离京,去了天津。  段祺瑞到天津后,立即四处活动,煽阴风,点鬼火,唆使安徽倪嗣冲、奉天张作霖、山东张怀芝、陕西陈树藩、山西阎锡山等十几个省的督军闹“独立”,自己而且还在天津设立了联络“独立”各省军务的总参谋处,剑拔弯张,准备进军京城,惩冶黎元洪。  黎元洪本就是只狼种猪,闻讯后惊慌失措,惶恐不安,整天价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大总统府里团团打转,后来,还是在一个也是从清皇朝遗留下来的老幕僚的提醒下,决定向辫子军张勋求援。  岂不知,张勋也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  瞌睡正好给了个枕头。张勋借“调停”之名,率领三千名辫子军,从徐州浩浩荡荡北上,先到达天津,通电黎元洪立即解散国会,紧接着,进入北京,逼黎元洪去职。一时间,封建帝制复辟狂们又风起云涌,清皇朝的遗老遗少们都喜气洋洋地麇集京城,等待龙旗重新挂起。就连当年力主戊戌变法的维新派的首领康有为,也剃去了时髦的胡须,带着为复辟帝制起草的十几道保皇“诏书”,从上海秘密赶到了北京,和张勋联起了手。“武圣”张勋和“文圣”康有为,经过一番紧张策划,把十二岁的废帝溥仪又扶上了龙廷宝座,进行了民国以来的第二次封建复辟。;  “宣统皇帝又登基了!”  “龙旗又挂起来了!”  京城的国民们,像做恶梦似的,觉得又回到了西太后老佛爷时代,惶惶然不知所措。整个京城里,满街上都是杀气腾腾的辫子兵……  各家各店铺门前都被强迫挂起了龙旗,来不及的,就挂起纸糊的龙旗;原来清皇朝的袍褂成了刚封上官的遗老遗少们争购的畅销货,甚至连戏班子里的戏装道具都被一抢而空;还有些人去找门路做假发编成长辫子,有的干脆就用马尾巴做……  和袁世凯一样,张勋的倒行逆施激起亿万国民的无比愤慨,各地报纸纷纷口诛笔伐,痛斥张勋的复辟倒退罪行。  这时,段祺瑞见诡计得逞,时机已到,便立即组成了“讨逆军”,自任总司令,带领五万人马,进军北京,讨伐张勋。辫子军一触即溃,狼奔豕逃。张勋由两个德国人保护,逃进了荷兰使馆,康有为也藏匿于美国使馆,溥仪再次宣布退位。复辟丑剧慌慌乱乱仅演了十二天,宣告结束。段祺瑞以“再造民国”的英雄和元勋自居,再一次出任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黎元洪狼狈辞职。副总统冯国璋临时代理大总统,也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是给人看的摆设而已。所有军政大权都揽于段某人一身。  这就是段祺瑞,这位段总理段大人,这位“再造民国”的“英雄”、“元勋”之盖世“奇功”!  段祺瑞,起始于袁世凯手下,是袁大头的得意门生和爱将之一,他一点没有辜负袁大人的栽培和期望,他把袁世凯的为人、为事、为国、为天下之心术谋道,一点不差地都学到了手,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在颐指气使,习以为常,独裁专断,视为儿戏,玩弄朋友及部属于掌股之上这诸多方面,都丝毫不在袁世凯之下,就是在依靠洋人,为了得到洋人尤其是东洋人小日本的欢心,不惜挖掘老祖坟,出卖祖宗尸骨方面,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怪人们说他是“袁大头第二”、是袁世凯的影子和幽魂呢!  现在,中华神州都落于这类人手中,能有什么前途呢?  华夏神州的希望何在?  中华民族的希望何在?  李大钊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李主任,报纸。”  工友像往常一样,送来了新来的报纸。  “唔,好。谢谢!”  李大钊从沉思中苏醒过来,笑笑,把手中满满的茶水早已冰凉了的茶杯放下,接过工友手里的报纸,习惯性地翻阅了起来。突然,《民国日报》上一行醒目的黑体大字,映入了他的眼帘:  “突如其来之俄国大政变!”  “彼得格勒戍军与劳动社会已推倒克伦斯基政府!”  啊,俄国!  啊,革命!  李大钊一刹那间立时感觉到,在他眼前闪现出了一片耀眼的光亮……  三  大体上还保持着原来马神庙庙门旧式样子的北京大学校门口,此时正议论纷纷地围拢着一些老师和学生,大家都凑上去看着一幅刚刚写就、墨迹尚还未干、就已经挂了上去的欢迎段祺瑞的大横匾额:  “热烈欢迎段总理大人光临北大视察校政!”  又长又宽的大横匾额把原来的“国立北京大学”的门匾,都遮盖得连个影儿都没有了,  几位附庸风雅的先生,观赏着,摇头晃脑地评论着:  “嗯,写得不错!笔锋遒劲有力,外柔内刚;行笔也如走蛇腾龙,飘逸跌宕。非高手而难以成就!申叔公,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两下子!”  刘师培连连双手合拳致意:“献丑了!献丑了!要不是蔡校长再三恳言相请,申叔这两把刷子实在不敢拿出来。蔡校长心诚情恳,申叔恭敬不如从命,就斗胆胡乱划拉了几笔。请诸位多多指教!多多指教!”  “申叔公,这是魏碑吧?”一位瘦小的主讲元曲的教授问道。  “是的,是的。申叔练字。自小就是从魏碑入手,先拓描而后自行随意挥走。”  “怪不得申叔公的魏碑功底如此深厚,原来申叔公临池濯笔已几十载了!申叔公足可以与当代书法大家争杰比雄了。”  一位教法学的胖胖的八字胡教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干裂着嗓子说:  “那算什么?等一会儿段总理段大人来,第一眼就会看到这龙飞凤舞的欢迎横额,一定会非常高兴的!说不定,一高兴,把我们的申叔公请到总统府去当上宾好好款待一下,然后再请申叔公给总统府写上几幅魏碑条幅呢!到那时,那些当代书法大家又能怎么样?他们也只能是干瞪着眼,望尘莫及呀!”  “你老兄这是太抬举我刘申叔了!申叔实在是不敢领受!”刘师培笑着,说着,满面红光,洋溢着掩饰不住的欢欣和自得。  胖八字胡教授笑着说:“过谦了!申叔公过谦了!”  胖八字胡教授正说着,话音还没落地,一位职员跑来说:“蔡校长说:横额不写了,也不挂了。”正说着,仰头一看横匾额已经写好了,还已经挂起来了,“噢,已经写好了?!也已经挂起来了?!赶快取下来!赶快取下来!”  “怎么啦?”刘师培奇怪地问。  “刚才总理府来人说:段总理段大人不能来了。”  “为什么?”刘师培睁大眼睛追问。  “详情我也不知。反正是不来了。肯定不来了!”职员回答说。  “唔……”刘师培微微点了点头。原想在总理大人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旷世之才,现在落空了。一个巨大的失望的浪头朝他迎头砸了下来,把他砸进到一个冰寒的空荡荡的深谷之中,整个身子在那空谷间飘飘浮浮,飘飘浮浮着,就像是深秋寒风中的一片桔黄的孤叶似的。  不知怎么,最近他经常时不时地有这样的感觉,觉得自己好像就是秋天里的一片发黄的枯叶,随时都有可能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强劲的狂风从大树上吹落下来,抛到半空中,空落落的,孤零零的,飘飘荡荡着,不知所向。  现在,他又是这种感觉。  他无意中抬头又看了一眼那校门顶上的欢迎段祺瑞的巨幅横额,刚挂上去,还没有完全挂稳当,就又要取下来,还有,横额上的每一个字,一笔,一划,他都是认真写了的,费了好大的劲,现在,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他到底为什么?是想讨好这位现在的国府第一要人?想献媚取宠?好像也完全不是,可又不能说一点没有。他心里涌起一股失望的苍凉和悲凄,一句话再也没说。脸上刚才的那种欢悦的洋洋自得的红光也被一扫而尽,现在脸色青中发黄,郁郁沉沉的。  “怎么办?刘教授,拿下来吧!”刚才往上挂横额的工友问了一句。  刘师培点点头,转过身,离开校门,向校园中走去,回自己办公室里去了。  教授的脚步有点失落,趔趔趄趄的。  邹文锦跟在刘师培身后,也进了办公室。  “刘教授!”  “什么事情?”刘师培头都没回地不耐烦地问了一句。  “我……”邹文锦吞吞吐吐的。  刘师培回过头来,见是自己特别喜爱的得意门生:“噢,是你?”  “刘教授,我找你……”  刘师培口气温和了许多:“找我什么事情?说吧!坐!坐下说!”  刘师培坐在办公桌前。邹文锦也很拘谨地坐在旁边的一把旧椅子上。  “什么事情?”刘师培问。  邹文锦望着刘师培,恭恭敬敬地说:“下午文科的学生在红楼图书馆举行《青年与文学革命》的讨论会,是由邓仲澥、高尚德、张国焘、宋维新、还有赵瑞芝等几位同学组织的。”  “赵瑞芝?就是起初女扮男装混进了学校,尔后被蔡校长特地批准成为北大第一名女学生的那个从湖南来的逃婚的女子?”  邹文锦点点头:“就是。”  “那个叫宋维新的,是不是就是那个会雕塑、会画画的学生?胡适教授的那个得意弟子?”  “嗯,就是。”  “那几个呢?你刚才说的那个姓邓的,姓高的,姓张的,他们几个呢?”  “他们几个好像经常喜欢到图书馆主任李大钊教授那里去。”邹文锦回答说,“今天下午的讨论会,可能李主任要讲一讲青年的时代责任感的问题,陈学长要讲一讲文学革命的问题,胡适教授要讲一讲文学改良的问题,还有钱玄同教授和刘半农教授要讲一讲白话文的问题,最后,李主任李大钊教授可能还要介绍介绍最近俄国劳工革命推倒了政府的情况。”  邹文锦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望着刘师培,刘师培沉吟不语,于是又探问式地说道:  “听说蔡校长下午也要去参加这个讨论会。文科院许多教授都要去参加。陈学长让我来给刘教授说一下,请刘教授也去参加一下。不知刘教授去不去?另外,我……”  “怎么?”  “文科的学生都去参加,我也想去听一听。”  刘师培头靠到椅子靠背上,闭目思索着,好半天没言声,也不说他自己去不去,对邹文锦去也不表示什么,只是在那儿两眼闭得死死地思索着,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把眼睛睁开,望着邹文锦,慢悠悠地说:  “那个讨论会,我不去。另外,我看,文锦同学,你也不要去了吧!”  邹文锦没有言声。  “前几天我让你写的那篇关于甲骨文形体结构探索的文章,你写了没有?”  “写了一些,还没有写完。”  “抓紧时间,把它尽快地写出来!”  “好!”邹文锦点点头。  “那个讨论会,没有多么大的意义,白白耽误时间。”刘师培慢悠悠地、语重心长地开导着自己的得意门生:“提倡白话文,不过是他们那几个人一时的狂热的举措。想想看,几千年来,我们历史悠久的文化,不就是借助于我们孔大圣人的《四书》、《五经》的学说,和我们的功底深厚的文言古文,才得以沿袭和继承下来的。倘若不要孔孟两大圣人,不要《四书》、《五经》,不要古体文言,那我们的中华文化何以得存?倘若人们撰文述理,著说立论,都用那种浮浅平淡的白话文,就和平常人说话那样,白言白语,粗粗俗俗,那良与莠怎样去区别?读书人和非读书人、劳心者与劳力者如何划分?长此以往,我们中华深厚的国文,我们华夏神州博大精深的文化,无疑必将夭折消亡。到那时,我们何以去面对我们的先圣先祖?!此为其一。其一二,俄国人推倒政府,与我中华何干?更何况,依我之见,劳工之众推倒政府实不可取。自古以来,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劳力者何以能推倒政府而自己去治理天下?”刘师培略略停顿了一下,最后说:“老师当以治教为己大任,学生当以治学为己大任,所以,那个讨论会,我不去,由此我劝你最好也别去。”  邹文锦望着刘师培,犹犹豫豫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刘师培有些不快,脸色微微有些阴沉地说:“不可为追求一时的时髦,而断送掉自己的学业和前程。当然,腿长在你身上,去与不去,由你自己定夺,我只不过是提个建议而已。”  邹文锦马上说:“学生也决定不去。学生定将教授的教诲铭记心中,以教授的教诲来校正自己的言行!学生现在就回去继续写那篇文章,争取这两三天内写出来。”  “好。”刘师培满意地点点头。  邹文锦从刘师培教授的办公室出来,向教室走去,一路上见许多同学都朝图书馆红楼涌去,人们都在招呼他同去:  “喂,老夫子,朝这边走!”  “都快开始了,你还干什么去?”  “走,老夫子,去听听!好好去汲取一点新鲜的东西。你都快让那些发霉的黄纸把你整个部埋住了,连你自己都快发霉发黄了……”  邹文锦心里很虚,脸红一阵子、白一阵子地,边往教室走去,边支支吾吾地应答着:  “啊,啊,好,好。你们,先去。我,我,后面,就去,去……”  四  讨论会是在图书馆的一间大阅览室里举行。  参加讨论会的学生和老师们都陆续来到。  赵瑞芝和漆小玉、宋一茗、林丽萍都坐在前面第一排上,和她们坐在一起的,还有个新认识的女同学,叫陶美玲,是从上海的一所女子学校来的,是一位很新潮的小姐。  赵瑞芝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讨论会,第一次和自己所崇敬的师长教授们、和如此众多的男女同学们,在一起讨论国家以至于世界上的大事,这在过去,不要说参加根本不可能,就是连想都不敢想,以至连梦都不敢梦,可今天,就坐在这里了,实实在在坐在这里。而且,李大钊主任和陈独秀学长还让理学院大嗓门的张国焘同学专门把她们这几个女性硬请到前面第一排就座,使得她们几个都成了与会人注目的中心。赵瑞芝觉得一股股热气腾腾的血潮,在心底涌腾着,浑身火辣辣的,好不激奋。她觉得在她面前展现开的一个新天地,越来越使她感到新奇,感到着迷,感到欢欣鼓舞。  讨论会开始了。  讨论会由理科大嗓门的张国焘同学主持。  张国焘同学先讲了一下举办这次讨论会的意图,说这是第一次,以后还要经常地举办,还要走出北大,和别的学校,和有关的研究会,联合举办,还要到社会上去举办,吸收各阶层的人士们以至劳工群众们也来参加。  张国焘同学的开场白讲完后,说:“今天我们的讨论会,主要是请李大钊教授、陈学长、胡适教授以及钱玄同教授和刘半农教授给我们讲一讲青年的时代责任感和文学革命、文学改良及白话文运用等方面的专题,完后,还请李大钊教授再给我们讲一讲关于劳工革命以及最近俄国劳工革命推倒政府的情况。现在,我们先请图书馆主任李大钊教授给我们讲关于青年的时代责任感的问题。大家欢迎!”  阅览室腾起了热烈的掌声。  李大钊在掌声中走上讲台:“今天,我们在这里讨论青年的时代责任感的问题。在座的同学们,都是青年。我们谈青年的时代责任感,首先要明确青年在社会中的地位。就和人体内不断地产生出新鲜之血液一样,青年就是一个国家之前途,一个民族之希望。作为国家和民族之未来的奠基石,则应责无旁贷地将时代赋予国家和民族的历史重任,勇敢地担负在自己的肩上,为国家和民族的奋进和自强,披荆斩棘,开拓行程。”  李大钊慷慨陈词,从青年应以国家和民族的历史重任为己任,将国家和民族的命运紧系于己身,谈到当今之中国外受列强欺凌,内受封建专制禁锢的黑暗之现状,激励青年们“急起抗争,勇往奋进”,唤醒民众的觉醒,与之一起“索我理想之中华,青春之中华”,“本其自由之精神,奇僻之思想,锐敏之直觉,活泼之生命,以创造环境,征服历史”,外驱辱我华夏之虎豹洋虏列强,内除锢我神州之豺狼封建专制,醒我昏然长睡的雄狮,奋起而再造我中华。  接着,李大钊又援引北宋年间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范希文范仲淹的传世名篇《岳阳楼记》中的千古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说古今中外几爱国爱民的仁人志士,无不都是忧国忧民之士,无不都是为国家和民族的兴旺发达而赴汤蹈火、奋不顾身、舍生忘死之壮怀激烈之士。别国暂且不说,就翻开我中华史册,岳飞、文天祥、戚继光、郑成功、林则徐、邓世昌……比比皆是,说当今有志有为青年应以此为楷模,踊跃地担负起振兴中华国家与民族之时代重任。  最后,李大钊以民族英雄岳飞的同《满江红》结束了自己的讲话——  怒发冲冠,  凭阑处,  潇潇雨歇。  抬眼望,  仰天长啸,  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  白了少年头,  空悲切。  靖廉耻,  犹未雪;  巨子恨,  何时灭?  驾长车,  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  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  收拾旧山河,  朝天阙。  这首词是岳飞二三十岁时,鏖战于疆场,勇驱入侵金兵,征战途中,在战马上与营帐中吟就的。整首词,字里行间充满着年轻的民族英雄驱逐外敌、赤诚报国、重整山河、重振国威的豪情壮志。  李大钊以岳飞奔放雄壮的同情为自己的感情抒发,整个身心投入进去,以饱满的激情,雄浑的音色吟诵着,高亢激越,铿锵有力,抑扬顿挫,使在座的,都闻之而情激心热,都无不随之而热血涌腾。  赵瑞芝听说,这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句,以及这岳飞的《满江红》词,是李主任李大钊教授最喜爱的。李大钊教授以此句此词为自己的写照。他还请国学大师章太炎老先生赐墨将此句此词写成条幅,又请人精心裱饰后,一式两份,一份挂在家中的书房里,一份挂在学校图书馆主任办公室里,以日日目睹,时时警心,诫洲自己,为国为民而奋力不懈。  李大钊在热烈的掌声中走下讲台。  继之,陈独秀学长上台讲话,他将自己在《新青年》上刊登的《文学革命论》一文,进行了具体的更深一层的阐述,对文中所倡导的三大主义,也做了进一步的说明。  此后,胡适教授上台讲话,他把他发表在《新青年》上的《文学改良刍议》,也做了进一步的阐述和说明。胡教授从“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的角度上宣讲了提倡白话文的重要性。  接上胡适教授提倡白话文的话题,钱玄同教授和刘半农教授先后上台,从不同的角度,谈了提倡白话文的社会意义,以及白话文对进一步推动中国的科学技术和文化发展的巨大作用。  几位教授讲完上面几个专题后,主持人张国焘让同学们就这几个专题先讨论一下。  显然是因为第一次举办这样的讨论会,加之相互之间都不是很熟悉,再就是,可能还由于有几位漂亮的女同学参加,破天荒地第一次男女同学在一起讨论国家时政,所以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该说些什么为好。谁都不愿意自己万一说得不得体,让别人笑话而丢面子、青年人的时代责任感,赤诚报国,白话文,反对封建专制,振兴华夏神州,这都是平常在一起昂着脖子,慷慨激昂、侃侃而谈的话题,今天,在这里,在这讨论会上,不知怎么,都把脖子缩回去了。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都不先开口发言。  张国焘沉不住气了,扯着大嗓门动员说:“谈一谈嘛!大家都谈一谈个人的看法嘛!”他两眼环视着整个会场,多么希望有人举起手来要求发言,可是没有。过了好一会儿,仍还是没有。他无意中把目光从前排几位女同学身上掠过,把目光在赵瑞芝身上略微停了一下,尔后望着大家,笑笑,说:“噢,我明白了,是因为有几位漂亮的女同学在座,吓得我们男同学们都轻易不敢开口发言了。那好,就让我们的女同学先开一炮,给我们的男同学鼓鼓气吧!”张国焘再一次把目光落在了赵瑞芝脸上:“怎么样?赵瑞芝同学,开个头一炮吧!”  “我?”赵瑞芝惊异地睁大眼睛。  “嗯,就是你!赵瑞芝同学,开个头一炮吧!给男同学们做个样子看看!”张国焘笑着鼓励地看着赵瑞芝。  赵瑞芝猛地一下脸色通红,心也疾速地狂跳起来,惊慌失措地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不,不,不!我说不上来,我说不上来。”  张国焘笑笑,对宋一茗说:“宋一茗同学,你说说吧!”  这“凤辣子”的“辣”劲儿这时也被猛一下吓得没有了,也是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我也说不上来。我也说不上来。”  “那漆小玉同学,你来说说吧!”张国焘把视线又投向了漆小玉。  漆小玉也是红红着脸,一个劲儿地摇头摆手。  上面几位大姐姐都是这样,那小“林妹妹”林丽萍就更不用说了,还没等张国焘把目光投向她,她早已脸红心跳地把头低了下去,低低地低下去,谁也不敢者,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张国焘无可奈何地笑着摇摇头:“看来我们这几位女同学是玉唇难启了。怎么样?还是我们男同学来吧!须眉男子当以冲杀疆场,在这里发发言、说说话又算得了什么?哪位男同学,拿出男子汉的气魄来,开个头一炮?”  “那好吧!我来开头一炮!”一位身穿长袍马褂、梳着油亮的小分头的男同学站了起来。  “慢着!”一声清亮的喊声,陶美玲站了起来。  全场的目光都投向了这位新潮的女性。  陶美玲身着一身西式秋时便装:上身是一件带有竖形暗条的淡绿色夹层上衣,下身是一条黑色西式长裤。上衣不合时宜地掖在长裤里,腰部束得很紧,使得腰特别纤细;上身还外罩着一件黑色金丝绒马甲,马甲前面像西洋男子那样潇洒地敞开着,诱人地凸突着两座丰满圆软的乳峰;长长的黑发,瀑布般散按在肩上;头上还顶着一顶西洋女式小便帽。  “会议主席说我们女同学玉唇难启,这结论下得太早!刚才主席不是要我们女同学开个头一炮,给男同学们做个样子看看吗?那我就开个头一炮,给男同学们做个样子看看!”  陶美玲白皙的粉扑扑的脸由于激动而涨得通红;血红的小嘴唇一张一合着,闪动着艳丽鲜亮的光泽;眉尖稍稍挑起,两眼目光灼灼炙人,好俊秀而英勇的气概!  “好!好哇!”大嗓门的会议主席高兴地喊叫了起来;并且还点点头,挥了一下拳头,赞赏地说:  “到底是我们新一代的女性!”  “可是刚才主席先生还在蔑视我们女子呢!”  “刚才?蔑视?没有哇!”张国焘惊奇地辩白道,还用探询的目光,望了望坐在他两边的邓仲澥和高尚德。  “主席先生好大的忘性呀!刚刚自己说过的话,就不记得了。你用蔑视的口气说我们“玉唇难启’还不算,还又说什么让‘男同学拿出男子汉的气魄’来,这不是小瞧我们女同学们吗?噢,只有你们男同学才有男子汉的气魄?我们女同学就没有自己女子的气魄?”  这一问,还真把张国焘给问住了,甚至连会场上的其他人也都猛一下愣怔住了,但很快会场上腾起了一片赞赏的欢笑声和表示支持的热烈的掌声。  “你们男人有像岳飞这样的忧国忧民、赤诚报国的英雄豪赤,我们女子不是也有像花木兰那样的巾帼英雄吗?为了我们中华民族的进步和自强,你们男同学应该勇敢地担负起时代赋予你们的历史重任,而我们女同学同样也应该勇敢地担负起时代赋予我们的历史重任!”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陶美玲还真行!她开的这头一炮,使讨论会掀起了热潮。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从青年(当然也包括女性青年)的时代责任感,到文学革命,到白话文,以及应该废除“二十一条”,应该把青岛收复回来等等,热烈地讨论着。  讨论了好长一段时间以后,讨论会又转向了第二个内容:李大钊教授上台讲述关于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和俄国十一月七日(俄历十月二十五日)劳工革命群众推倒了他们的克伦斯基政府的情况。  这又是一个新奇的具有爆炸性的情况。  大家又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先恐后地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第八章  感情这东西,实在让人难以捉摸。她名义是孔文才的“大嫂”,可谁又承认这个丝毫没有一点爱情的婚姻呢?青春的骚动、炽烈的情潮,同时烧灼着两位青年男子的心。他心里也很不平静。  一  怎么办呢?去她那儿吧?  可是,到了她那儿,见了面,又怎么说呢?说些什么呢?  说是想她,想得要命,想得茶饭不食,夜不能寐,来看看她?绝对不行!绝对不可这样说!那怎么说?说一个人太孤独,来找她聊聊天?这样说,好像也不怎么对劲,显得唐突,尤其显得是那样的虚伪。  那怎么说呢?  宋维新充满渴望地焦虑地思索着。  从上个星期图书馆红楼里的那次讨论会后,这五六天来,他宋维新一直难以抑制地沉浸在这种渴望的焦虑之中。  一个多月前的那天晚上,他以前的同窗好友孔文才把逃婚的她——赵瑞芝领到了他家来,央求他帮助,在客厅里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就被她纤细苗条的身段和清秀俊气的面容所吸引,那丰满的乳峰,那修长的黑眉,那挺挺的鼻梁,那浓而长的睫毛,尤其是她那双黑玉般晶亮晶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着,迸射着一种青春活力的光,都是那样的迷人,使他怦然心动。后来,她在他们家住了三四天后,她藏在他们兄妹乘坐的马车里,离开了县城,一起坐轮船来到了北京,住在他们表姨父家里,随后又费了好大的劲,几经周折,满足了她热切的心愿,成了北京大学破例的开放女禁的第一名女学生。他们两人成了同学,都在文科,只是他比她高一年级。前前后后这段时间里,她那好看的诱人的身影,她那黑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面影,经常映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心底深处曾好几次对她有过暗暗的情潮的骚动,但很快又平息了——他极力地抑制住了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不能趁人之危!不可因为帮助了人家而妄图从人家那里得到什么!更何况人家是自己同窗好友名义上的大嫂,人家有名义上的丈夫,绝不可想入非非。虽然也不过仅仅是名义上的,但也客观存在着。他把对她的那种情感上萌发的痴迷和心理上的暗暗的骚动,又偷偷深深地埋葬在了自己的心底深处。  但是,在上星期图书馆红楼的讨论会上,他情潮的骚动,复又涌腾而起。当时,他正坐在她的斜对面,他定定地望着她。他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大胆地、一眼不眨地、连续很长时间地定定地凝望过她。真美呀!他发现她成了北大的女学生后,更迷人了。她现在不仅有着东方华夏女子在古老的文化熏陶下的那种清秀、娟丽、典雅、柔顺的美,而且,新的精神外貌又赋予她新的青春活力,更使得她像春天破苞盛开的鲜花一样,那么亮丽,那么富有生气。讨论会主席张国焘点名让她发言,开个头一炮,她显得那样惊恐慌乱而娇羞胆怯,脸上的红晕,就像春光明媚的清晨,太阳映照下的通红闪亮的灿烂的朝霞似的,是那么绔丽,那么鲜艳,而且还一直延伸到了她的耳朵后面和整个脖颈处,黑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着,又是摇头,又是摆手——那娇媚的羞态,简直都让他看得入了神。他大气都不出地定定地凝神地望着她,浑身炽烈的血液涌腾着,抑制不住的情潮一浪高过一浪,“阵阵激腾起冲动的大波。他的整个灵魂和所有的感官,都充满了强烈的欲望。他不能再自己欺骗自己了。过去他对她的胡思乱想的抑制,仅仅是个假象,仅仅是暂时的。感情,这个微妙的东西,动起真的来,抑制是抑制不住的。实际上他的心已经被她赵瑞芝拴走了。他把对她的情感上萌发的痴迷以及心理上的暗暗的骚动,也根本没有在自己的心底埋葬掉,实际上也无法真正埋葬掉,而只是把这种情感上的东西,暂时深深地藏在了自己的心底深处,不让它露面罢了。真正到一定时候,别说抑制不住,’埋葬不掉,就是藏都藏不住,还非得暴露出来不可。  这不,这五六天来,宋维新觉得自己像着了魔似的,渴望见她的那种炽烈的感情,像一把火一样,狠劲烧灼着他的心。他吃饭不香,睡觉不实,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也不是。看看书吧,眼睛在书上,在一行一行地移动着,但到底都是些什么字,一句一句都讲述了些什么,他根本就没看清楚,他一点都不知道。  今天,宋维新就这样一直坐在椅子上,忍受着思虑焦灼的痛苦。  他呆呆地凝视着桌子旁边那雕塑了一半、再没心思继续往下雕塑的《思想者》的雕像,呆呆地凝视着,脑海的屏幕上却整个闪现的都是赵瑞芝在讨论会上的那俊美娇羞的面影。  赵瑞芝是孔文才名义上的大嫂,当然也是孔文才的大哥孔文义名义上的妻子,可是,又有谁承认这种根本没有爱情的被迫婚姻、这种黑暗的封建专制和封建迷信沿袭下来的害人恶习的所谓的合法性以及它们所谓的存在呢?名存实亡。早已经是名存实亡了。再仔细想想,实际上连这个“名”根本上也是不应该存在的。别人暂且不说,就连作为孔文义亲弟弟的孔文才,不仅仅是开始根本不赞成家里给他哥哥孔文义和赵瑞芝的这种既是欺骗害人式的、又是绳索捆绑式的婚姻,同时还是激烈的反对派和积极的破坏者。正是在他孔文才积极而热心的支持和帮助下,赵瑞芝新婚之夜的逃婚才得以成功。以至现在,孔文才根本上就不承认赵瑞芝和他哥哥的这种婚姻关系。而且,听孔文才口气极肯定地说,他最了解他大哥孔文义,家里是趁他大哥病重不省人事的时候,编排了那场害人的戏的,如果他大哥清醒的话,绝对也不会赞成搞那个什么冲喜,把人家女孩子连骗带蒙地强制弄到家里来,推人家女孩于进火坑的。绝对不会的!现在,听说孔文义的病越来越严重,上海一位亲戚帮忙把孔文义接到上海一家东洋人的医院里治病去了,后来情况到底怎样现在还不知道。赵瑞芝自己呢,看得出来,也是坚决反对这宗不仅没有爱情,而且还把自己活活埋进了人间坟墓之中的婚姻的。她新婚之夜,弃高病得奄奄一息的新郎,从孔家公馆逃婚而出,就是表示坚决反对、坚决抗争的一个具体的行动。还有,那天夜里,随孔文才来到他家里,她向他的父母亲讲述自己的不幸,字字句句都满含着对自己父母亲和孔家两老串通起来哄她、骗她、以至用强硬手段把她往火坑里推、逼她就范的无比愤慨,也满含着对这场婚事以及对所谓的新郎官孔文义的极大的厌恶以至反感,并明确表示宁可死也决不再踏进孔府那活地狱的门一步。此后,她曾好几次公开宣布过,她过去、现在、以至将来,都决不承认自己是孔家的儿媳妇。她还告诉孔文才,要孔文才从脑子里彻底把“大嫂”这个印象清洗掉,她不是他的大嫂,她是赵瑞芝,是他孔文才的同学和朋友。  这一切,使他宋维新从内心深处感到无比的欢欣,因为这给了他宋维新极大的勇气和信心,使他敢于大胆地从自我抑制中解脱出来。  他的心又活跃起来了。  他对她的情感上萌发的痴迷以及心理上的暗暗的骚动,随着讨论会后她那美丽娇羞的面影不时地越来越多地在他脑海里闪现,也越发强烈起来;情潮在他体内涌动着,奔腾着,渴望的焦虑在烧灼着他的心胸。  尤其是今天,他简直有些按捺不住自己了。  他出神地凝视着雕像,焦虑地思索着。炽热的奔涌着的血潮,使他浑身一阵阵燥热。  脑子里,有两个声音在对他说话——  一个声音说;去吧!”到她那里去!  另一个声音说:去了,怎么说呢?  前一个声音又说:去吧!去向她大胆地表示你的爱慕,表示你对她的焦灼的渴望。  后一个声音又说:不行!太唐突了些。  前一个声音又说:什么叫唐突?爱,是大胆的追求;爱,就需要勇气!  后一个声音又说:她不是一般的女子。她勇敢,好强,有志,极有个性。她会很轻易地接纳我的唐突吗?  前一个声音又说:不是说过了吗,这不叫唐突。这叫对爱的大胆的追求。你不能这样迟迟疑疑的!你没发现吗?同学中有多少爱慕的目光正在投向她。  后一个声音沉吟不语。  前一个声音又说:你也没发现吗?孔文才,还有孔文才呢!你把孔文才又往哪儿摆?  宋维新想起了孔文才。宋维新的心微微颤抖了一下。孔文才也一直在暗暗倾慕着赵瑞芝,这一点,他宋维新早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但他一直不敢认真地去想。他不敢让自己的这种隐隐约约的感觉明朗化。他希望这是一种错觉。这是因为:其一,他知道妹妹一茗正在发疯地思恋着孔文才,他不愿意妹妹思恋落空而陷入痛苦之中。记得一位很有名的浪漫主义流派的英国诗人,在自己的诗中这样写过:“女人的心,是一颗玲珑剔透的玻璃球,清澈而明亮,但经不起任何碰撞。她一旦倾心于一个人,便把整个的心都奉献给他,如果一旦被拒绝,掉落在地上,便就跌得粉碎,而她也就随之一起消亡。”妹妹一茗就是有着这样一颗心的女子,他不愿妹妹随着心的破碎而消亡。其二,赵瑞芝已经钻进了他的心底深处,已经占据了他的整个心,他不愿意再有别的任何人,哪怕是他的同窗好友,也把赵瑞芝装在自己的心里,这样,他心里不是滋味,心里不实落。所以,他希望他的感觉是一种错觉。然而,事实上,在这一点上,他又自己在欺骗自己。他的感觉不是误觉,而是真实存在着的事实。近些日子来,他在慌怯的矛盾中痛苦地熬煎着,不敢去见赵瑞芝。可孔文才,几乎每隔一日就来他这里一次,来他这里,明摆着的,是去赵瑞芝那里的。  宋维新出神地凝视着雕像,思绪有点纷乱。  到赵瑞芝那里去!一定得去!  他把头一抬,视线从雕像上移开,无意中看到了挂在墙上的画板。  他的眼睛猛地一亮:画像!去给她画像!  对!去给她画像!赵瑞芝曾经说过,希望他能给她画一张像。  这还有什么可迟疑的?这是个机会,是个大好的机会。  宋维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跑过去,取下墙上的画板,一阵风似地冲出了房门。  二  今天是个星期天,休息日,寝室里只剩下了赵瑞芝一个人。  林丽萍半个多月前就请假回青岛去了,是家里来的一封加急电报,火急火燎地把她催叫回去的,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陶美玲昨天晚上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参加一个什么舞会,晚上就没有回来。漆小玉一大早起来就回家去了,宋一茗也跟着去看望她的表姨和表姨父去了。一茗已经十好几天没去表姨家了。漆小玉和宋一茗极力要赵瑞芝跟她们一块儿去,可赵瑞芝笑着说,她今天哪儿都不想去,她要趁今天休息天在寝室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好好看看书。她上星期三从图书馆借来一本林琴南林纾翻译的挪威国戏剧大师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已经看了一半,想趁今天空闲时间一口气读完。  来北大后,赵瑞芝成了图书馆红楼的常客,她读了许多世界名作家的名著,有西洋的,有东洋的,西洋的比较多。通过读这些名著,她知道了许多过去不曾知道的事情,知道了人类社会的发展,知道了古希腊古罗马优美动人的神话传说,知道了莎士比亚,知道了歌德,知道了拜伦和雪莱,知道了大仲马、小仲马,还知道了雨果、巴尔扎克、普希金、托尔斯泰,还知道了泰戈尔等。这里面,最使她动心动情的,是那些冲破一切黑暗的禁锢,奋力追求个性解放的青年女子的形象,和那些勇于追求自由的坚贞的爱情的青年男女的悲欢离合。  她读过的这些世界名作家的名著,大都是林琴南林野翻译的,也都是用文言文翻译的,读起来不那么畅快,晦涩而费劲。她特别希望能有一位文学高手,能把这些文言文转译成白话文,或者从原著直接翻译成白话文,那真是太棒了!读起来肯定直接明了得多,而且感情也肯定和书里更加融合相通。  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她过去没有完整地读过,所接触到的都只是些零零碎碎的片断。从这些零零碎碎的片断中,她知道了娜拉这个勇敢的、有着很强的反叛精神的女性,并使得她对这个娜拉由衷地钦佩。此后,在与同学们的天南海北的闲聊中,她听说,天津的大中学生们在大演文明戏,南开中学有个叫周翔宇周恩来的男学生,男扮女装,演娜拉演得惟妙惟肖,不仅轰动了天津卫,到北京去演出时,还轰动了整个京城。所以,那次在轮船上,她遇上并认识了周恩来后,那满怀的欢欣和敬服之情,简直难以表述。后来,还好几次在睡梦中莫名其妙地梦见周恩来在演娜拉,醒来后,脸红心跳,好几天心绪平稳不下来。出自于对娜拉这位勇敢的西洋女性的钦佩,也出自于对周恩来的某种说不清楚的微妙的好感,她想全面了解一下这个娜拉,想把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整个地好好读一下。她到图书馆去借,去了几次,都没能借上,上个星期三才好不容易借到手。  赵瑞芝坐在窗前的小桌子旁边,聚精会神地读着《玩偶之家》。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飘起了雪花。  时令不知不觉已经进入了严冬。今天正是大雪节气。确实的,名符其实!节气大雪的日子,还真成了大雪的日子。没有风,光是雪。鹅毛般的大片大片的雪花,弥天盖地地,扬扬洒洒地飘落着;飘落着,飘落着,轻盈而柔和地,无声无息地飘落着;就好像是有一双无形的纤细的玉手,在把大片的白色的絮花,大把大把地撒向大地,用一层又一层洁白而轻柔的棉被,轻轻地盖在了屋顶上,裹在了树枝上,铺展在了大地上。不长时间,整个天地间就已经成了一个粉妆玉饰的白色世界。  赵瑞芝整个身心都埋在了《玩偶之家》的书页里,都没发现外面在下着大雪。  她觉得自己在圣诞节的前夕,来到了挪威首都奥斯陆的一个小银行经理海尔茂的家里——  ……小家庭里充满着节日前夕的欢乐气氛……  ……她看到海尔茂和他的妻子娜拉感情是那么的融洽,是那么的相亲相爱,尤其是海尔茂,对年轻漂亮的娜拉简直疼爱到了极点……  ……娜拉的老同学林丹太太来访。娜拉在聊天中告诉自己的老同学,八年前,海尔茂病重,为了让海尔茂去南方治病和疗养,娜拉她不愿因借钱的事情打搅生重病的父亲,便自己在借据上伪造了父亲的签字。海尔茂病愈后,事业上一帆风顺,当上了银行经理。娜拉将伪造签字借款之事一直瞒着海尔茂,她以能够为家庭和丈夫分忧而自豪,她为还债节省开支,勤俭持家,自己还经常在夜间偷偷干一些抄写方面的工作。现在,债务快要还清了,她从心里感到高兴……  ……天有不测风云,与海尔茂在同一银行供职、过去曾经有过伪造签字劣行而被海尔茂辞退的柯洛克斯泰,正好就是八年前娜拉借款的债权人。他完全清楚娜拉伪造父亲签字的情况。他以公布伪造签字要挟娜拉向海尔茂说情保全自己的职位……  ……  赵瑞芝整个身心沉浸在剧中人物和剧情高低起伏的发展中。  其中,第三幕是全剧的最高潮,是海尔茂伪君子面目大曝光的一幕。  ……柯洛克斯泰想通过娜拉向海尔茂求情来保留自己职位个能成功,他第三次上场,决定直接要挟海尔茂,把威胁要告发娜拉伪造签字的信,投进了海尔茂的信箱……  赵瑞芝全身的血液冷凝住了,她觉得自己的心在紧张地狂跳着,甚至比剧中的娜拉的心还要紧张,跳得还要厉害。  ……娜拉害怕海尔茂开信箱,缠着海尔茂多跳舞,但海尔茂把娜拉从舞场上拉了回来,对娜拉甜言蜜语,情意绵绵,他对娜拉说:“回到自己家里,静悄悄的,只有咱们两个人,滋味多么好!”他称娜拉是“迷人的小东西”,是“亲宝贝”,“好宝贝”。他多情地搂着娜拉的身子说:“亲爱的宝贝,我总觉得把你搂得不够紧。娜拉,你知道不知道,我常常盼望能有一件什么危险的事情来威胁你,好让我拼着命、牺牲一切来救你。”……  ……海尔茂如此善解人意,这样能体谅人,娜拉深受感动,她悬吊起来的心实落了下来,幸福地陶醉了……  赵瑞芝也跟着娜拉一起深受感动,悬吊起来的心也实落了下来,也幸福地陶醉了。她浑身发热。她觉得自己就是娜拉了。  啊,海尔茂!  自己的那善解人意、能体谅人、温柔而多情的海尔茂在哪里呢?  赵瑞芝的心底抑制不住地升腾起了一股灼热的渴望……  她和娜拉都想到了一块儿:去吧,去把一切都如实地告诉给海尔茂,去让海尔茂把信箱打开,把信拿出来看……  ……为了亲爱的海尔茂的名声,为了丈夫的事业,一切责任自己来承担吧!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用死来保全丈夫的清白……  ……娜拉朝外走去……  赵瑞芝的心在悲痛地颤抖着,两眼溢满了哀伤的泪水……  ……突然一声“娜拉!”海尔茂手里拿着柯洛克斯泰的信扑向娜拉,破口大骂,什么“坏东西”、“装腔作势”、“花言巧语”、“伪君子”、“撒谎”、“犯罪”、“下贱女人”,连珠炮似的,“帽子”、“棍子”一起朝娜拉打来,打得娜拉晕头转向……  赵瑞芝的心和娜拉的心一起在痛苦地抽搐……  ……情况突然又有了变化。柯洛克斯泰过去曾是林丹太太的热恋的情人。林丹太太以旧情打动了柯洛克斯泰,柯洛克斯泰把那张伪造签名的借据还了回来……  ……海尔茂一看借据拿了回来,危险消除了,万事大吉,便对娜拉又和过去一样,无比地温柔和亲昵起来,说什么“受惊的小鸟儿,别害怕,定定神,把心静下来。你放心,一切事情都有我。我的翅膀宽。可以保护你。”说什么“我可以保护你,像保护一只从鹰爪底下救出来的小鸽子一样。”……  ……娜拉冷峻地看着海尔茂……  赵瑞芝也冷峻地看着海尔茂……  ……事情的前前后后,使娜拉看清了海尔茂的虚伪和自私的真面目,也使她认识到了自己在这个家庭里不过是个供人消遣的“玩偶”。她要自立,要走自己的路。她冲破了海尔茂软硬兼施的阻拦,冲破了专门维护夫权的法律和宗教的束缚,大声喊道:“我是一个人,和你一样的人!”毅然离开了这玩偶之家……  “我是一个人,和你一样的人!”赵瑞芝觉得,这话,这斩钉截铁、铿锵作响的话,好像也是从她的喉咙中呐喊出来的,喊得声音那么大,那么有力,完全就是她的心灵深处的强劲的呐喊。  她觉得她完全成了娜拉。  她就在对她面前的海尔茂呐喊着。  她呐喊着,大声呐喊着;她面前的海尔茂,突然变幻成了孔府的那黑色阴森的大门,变幻成了她父亲,变幻成了孔德仁,变幻成了正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孔家大少爷孔文义……  “我是一个人!我是一个人!”  赵瑞芝心灵深处在呐喊着,她完全忘掉了眼前的一切,完全进入了她和娜拉交混在了一起的境界……  她一点也没有听到,有人在轻轻地敲门。  咚、咚、咚……  有人在轻轻地敲门。  赵瑞芝还沉浸在娜拉的境界中……  三  咚、咚、咚……  敲门声又起,比前面加重了一些。  这一次,赵瑞芝听见了。她从娜拉的境界中被猛地惊醒了过来,一阵狂乱的心跳。她屏住气息,竭力抑制了一下心跳,轻声问:  “谁呀?”  “赵同学,赵瑞芝同学在吗?”  赵瑞芝把房门开开,门口是披着一身雪花的瘸腿子老工友石老伯。石老伯手里拿着一封信。  “噢,石老伯!啊,下雪了!这么大的雪!”赵瑞芝惊奇地朝外面大雪飘飘的世界看了看,又望着石老伯:“石老伯,找我有事吗?进来吧!”  “不,不进去了!刚才,有一位同学,噢,不是同学,是先生,好像不是我们学校的,让我把这封信转交给你。”石老伯说着,把手中的信上沾带的几片雪花用手拂净,把信交给了赵瑞芝。  赵瑞芝接过信:“谢谢您了,石老伯!”赵瑞芝拿起信看了看,信封上是她熟悉的孔文才的笔迹,又问老工友:“那位先生呢?”  “走了。他把信交给我就走了。”  “噢。”赵瑞芝沉吟着,又朝门外大雪里望了望,有几个北大学生的身影在大雪中匆匆走过,没有孔文才的身影;她又看了看手中的信,又朝大雪中望着,若有所思。  “赵同学,那我走了。”  “噢,谢谢您了,石老伯!进来坐坐吧!”  “不了,不了。”老工友腿一瘸一瘸地摇晃着身子走了。  赵瑞芝目进老工友远去后,把门关上,回到窗前的小桌子旁边,拆开了信。  信封里不是信,是一首词:  曲玉管  倾怀  湘夜瑟瑟,  难时携手,  ——往事烟云凭阑久。  一望独枝清丽,  婷婷傲秋,  忍凝眸?  同栖神京,  盈盈仙子,  欲奉锦字终难偶。  断雁无凭,  冉冉飞至红楼。  思悠悠。  表白不尽,  有多少,  情意幽幽,  惟惧不适启口,  翻成雨恨云愁,  阻追游。  挥毫倾怀诉,  凝伫望月楼,  夜风传讯,  春阳何时,  沐浴心头?  词显然是根据北宋年间风流才子柳耆卿柳永的《曲玉管·陇首云飞》一词套改而成的。虽前后都没有署名,但一看就知道是孔文才之作,信封上熟悉的龙飞凤舞的笔迹以及录词的那熟悉的娟丽清秀的小楷字,都已经告诉给了赵瑞芝是出自于孔文才之手。  赵瑞芝的心里有些慌乱。  这首词显然是孔文才专门写给她的,字里行间都直白地表述着对她赵瑞芝的深切的爱慕和灼热的思恋。  这一点,赵瑞芝早就隐隐约约地有所预感,只是一直没有也不敢过多地去往清楚里想。  那一天,在那瑟瑟秋夜里,她怀着一颗冰冷得发抖的心,从孔府那黑色阴森的大门里逃跑出来,冷风袭身,孑孓一身,不知所去地在夜色下胡奔乱跑。满怀的悲凄,都曾使她产生了轻生的念头,怨愤然永辞这冷酷的人世间。就这时,孔文才出现了,是他孔文才向她伸出了真诚相助的友谊之手,帮她从困境中解脱出来。她对他充满了感激之情。为躲开孔府来抓她的人,在那条巷子里,他们紧贴着墙,隐在巷子的阴影里。两人贴得那么近。他用自己瘦瘦的身子速护着她,几乎就是把她搂抱在怀里。她第一次这样贴近地蜷缩在一个青年男子的胸前,这样感受着男子的温热,这样被男于的鼻息轻轻吹拂着,当时,她胸热心跳,感到一阵陶醉,一阵迷乱的眩晕,几乎都有些自制不住,不由自主地想再往前紧紧贴去,偎依在他的胸怀里。后来,她又猛地清醒了,满脸灼烫地把身子往后退了退。虽然说,这种出自于性的本能突发而起的莫名的情动,很快过去了,但后来时不时地还有时骚动一下她的心。  从那巷子里出来,他们到了宋维新的家。她认识了宋维新、宋一茗兄妹。在宋维新家暂时躲藏的那几天里,孔文才几乎天天都来,名义上是来找宋维新兄妹聊天,其实是在牵挂着她,是想看看她。  她看出来了,这位名义上的小叔子的内心深处,已经萌生出了对她的渴望的爱慕。她呢,对孔文才似乎也隐隐滋生着好感。  但很快,她收住了自己感情的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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