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醒狮

醒狮 作者:郑其葆  郑其葆,1944年生于辽宁省沈阳市,新疆昌吉广播电视大学文科教研室主任,副教授。新疆昌吉市“作协”、“剧协”、电视家协会会员。60年代末毕业于新疆大学外语系。曾发表报告文学、散文、诗歌、文艺理论及中篇小说《狼迹》、《洁白的雪》、《一曲雄浑的“花儿”》、《断弦乐队的指挥》、《在废墟上崛起》、《难解的情结》等文章及作品。  《醒狮》乃长篇处女作。  内容提要  东方雄狮从沉睡中苏醒。以新文化运动国为基音的“五四”运动,奏响了古老中华昂首阔步走向新世纪,进入新时代的序曲。  小说通过封建旧式女子赵瑞芝从“冲喜”的活人坟墓的新房抗婚出逃,在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中成长为一位英姿奋发的新时代女性,描写了“五四”时期一代热血激荡的青年学子们的生活、学习与爱情,描写了他们对人生的探求,以及他们在时代大潮中的奋起与沉沦,在黑云沉压下苦苦寻求救国救民之路的历史情景,是一部全景式反映“五四”运动的立体群雕图。  卷首诗  新世纪的晨曦,  相伴着电光雷鸣,  熠熠映现在  神州的上空  耀眼夺目的闪电,  震天憾地的雷阵,  撕破了宇宙  沉黑的夜幕,  开天辟地,  激荡起神州  刚烈的精魂。  东方沉睡的雄狮,  被惊醒,站起来,  腾跃而起,  冲出五千年  洪荒沉暗的莽林。  向着那,向着那  广阔的天宇,  威武地抖擞起  自己  折不断的钢鬃……  第一章  办砸了的喜事。新婚之夜,新娘子不知去向。孔家公馆乱成了一片。迎亲,其实就是送葬。新房,也就是坟墓。令人可怕而又可恨的冲喜!赵府二小姐,既不愿意成为《儒林外史》中的王三姑娘,也不愿意成为这县上的朱家女子,她要为自己找一条生路。  一  “不好啦!不好啦!”  “怎么啦?”  “老爷,夫人,不好啦!”  “什么事?这么惊慌失措的!鬼催魂啊?!”  “新娘子不见啦!”  “什么?”  “新娘子不见啦!”  “嗯?怎么会不见了呢?”  “刚才新房里侍候新人的丫环来说,她去了茅房一趟,也就只是一阵阵功夫,回来就发现新娘子不见了。”  “赵公馆伴新娘子来的那两个喜娘呢?”  “她们在。问过她们了,她们也都说没有见。现在她们也正在房子里急得团团转哩!”  “这就怪了。到处再去找一找!”  “都找了。没有的!”  “这贱婢会上哪里去呢?难道跑了不成?”  “小的说不上。不过,听那两位喜娘说,她家小姐原本就很不同意和咱大少爷的亲事,今天去娶亲时,就坚决不上轿,还是赵府赵老爷和夫人连哄带骗的,才……”  “多嘴!”  “是,是。”  “快去再给我找!进了我孔府的大门,就由不得她了!已成了我孔府的媳妇,活是我孔府的人,死是我孔府的鬼,看她还能跑到哪里去?还能飞上天不成?再给我好好去找!满公馆里里外外去找!一定要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要找到!快去!一定要找到!”  “是,是。”  慌乱的脚步声急匆匆离去。  立时,整个孔家公馆一下子就像炸了营似的,乱了套了。沉黑的夜空下,到处大小灯笼乱晃,烁烁灯影乱闪;人跑来跑去。只听见声嘶力竭的吼令声、恶狠狠的喝问声、吱哇乱叫的喊叫声、以及杂沓纷乱的脚步声、门窗被猛地打开的声音,都夹杂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乱哄哄响成一片。  这是发生在一九一七年萧瑟寒秋的一天,在湘水县孔德仁孔老爷府上的事。  是一场办砸了的喜事。  新郎官就是孔德仁的大儿子孔文义。  新娘子是与湘水县相邻的湘阳县赵钦恩赵老爷家的二小姐赵瑞芝。  孔家公馆乱成了一片。  其实,说起来,在这之前,孔府自打这天一大早去湘阳县迎娶新娘子、把新娘子接进黑色大铁门后,孔府就一直不平稳,公馆里的气氛一直就不大正常。  当然,从表面上看,一切都还挺不错,喜事进行得都很顺畅,而且办得也都是非常的排场。迎娶新人是八马二轿十六乐。前面有四匹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开道。后面有四匹挂彩披红的高头大马押尾。中间呢,有两顶喜娘乘坐的彩轿和左右前四后四列行两侧的十六名穿戴一新的鼓乐手,簇拥着新人乘坐的红呢浮云四垂流苏的八抬绣花大轿。娶亲队伍浩浩荡荡、吹吹打打而去,迎娶上了新人,又浩浩荡荡、吹吹打打而来,回到了公馆门口。公馆黑色的森严的大铁门大开着。伴着喧天闹地的萧声鼓乐,伴着爆竹般的鞭炮声和人们的喜庆声,新人的八抬浮云流苏绣花轿被迎进了大黑铁门。花烛盛筵早已准备十分停当。高朋贵亲,男宾女客,熙熙攘攘,纷拥而至,如同云涌。新人花轿被径直抬到中堂前石阶下停下。花轿落地。两位相伴而来的喜娘各自从彩轿中出来,上前到花轿跟前,一左一右,轻轻撩起轿帘,将新人从花轿里缓缓扶出。新人头戴镶金饰银的颤巍巍的凤冠,身着缀花绣卉的光耀耀的丝缎霞帔,蒙着大红绸巾盖头,艳丽华贵,光彩照人。先已早就恭候守等在中堂前石阶下的四名垂环盛装的婢女,每人手中各执一盏大红纱绸宫灯,由鼓乐相伴,在前引新人缓缓移步,登阶拾级而上,进入中堂。整个礼仪隆重,服饰华贵,声势显赫,简直就如民国前旧世清朝时期迎娶皇家女一般。这在当地省城长沙,甚至还可以说在北京、上海那些大都市里,都算是相当排场的了,就不要说是在这湘江岸边的这两座僻静的小小的县城里面了。  然而,细心人都可以看出,在这欢天喜地、热热闹闹的喜迎亲中,却暗暗相随着有一种与这欢闹的喜事极不相和谐的气氛。若仔细听去,可听到,在这喧天闹地的萧声鼓乐和爆竹般的鞭炮声中,微透着有几分凄凄哀情。细细体味,便能体味到欢欣热烈的喜庆中,隐含着那么一缕森人的凛凛寒气,隐伏着那么几丝使人悚然而栗的透彻心底的悲凉。  二  赵瑞芝,从名字的本身看起来,不是一个很刚烈的女子。  实际上好像也是这样。  赵府赵钦恩家,在湘阳县可以算是首屈一指的望族名门。赵钦恩祖上曾有几辈人都做过大明朝的京官。清兵入关,一统中国,建立了大清帝国以后,又曾有几代连做过大清的京官。赵老太爷给儿子起名为“钦恩”,就是不忘沐浴于浩荡皇恩的意思。赵钦恩少年登甲,官拜翰林院编修,后又授任礼部主事、工部侍郎、礼部尚书。倘若不是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推翻了清帝,建立了民国的话,赵钦恩可能一直还在他的那礼部尚书的任上哩。  赵家崇尚孔道,沉湎儒理,敬奉孔子孔大圣人。男者,以《论语》、《大学》、《中庸》、《孟子》、《诗》、《书》、《易》、《礼》、《春秋》和仁义礼智信以及两宋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为做人之本。女则自幼以《烈女传》、《女儿经》、《女四书》、《二十四孝图》为伴。这是赵府世世辈辈沿袭不断的家风。  到了赵钦恩这一辈,尊孔崇儒之风尤盛。1911年辛亥年,革命党人在武昌起事,占领了武汉三镇,成立了湖北军政府,继而,革命浪潮又波及各省,南呼北应,大清王朝土崩瓦解。民国开纪。孙中山就职总统。废皇室,建共和。赵钦恩与部分王公贵亲和外籍京官惶恐恐凄然离京。赵钦恩回到了湘阳,成天紧闭府门,埋头于《四书》、《五经》和程朱理学之中。虽说后来袁世凯窃权称帝、张勋复辟,多少在这位大清遗臣心里激溅出了几星炫目的火花,但稍烁即逝。赵钦恩沉默的心中很快又复归于沉寂和阴暗,原又凄凄沉湎于与孔老夫子的冥冥神游交往之中。  赵钦恩无子,只有二女。赵瑞芝为次女。  赵瑞芝是典型的江南秀女。  她中等个儿,身材纤细苗条。面容清秀;在两道修长的秀眉下和挺挺的鼻梁两侧,浓而长的睫毛里,嵌着一对黑玉般的亮晶晶的大眼睛。大眼睛扑闪扑闪着,有时候活泼泼地的溜溜地转着,射出一种热烈的迸发着青春活力的光,有时候沉静地凝定在那儿,浓而长的睫毛半掩着,射出一种深沉的而又有些迷茫的光。在她的大眼睛射出热烈的迸发着青春活力的光的时候,她那经常微闭着的玲珑丰润的小嘴,嘴角总是漾着一种甜甜的迷人的微笑。而在她的大眼睛射出深沉而又迷茫的光时,她的小嘴的嘴角便透着几丝忧郁的愁绪。但不论是漾着甜甜的微笑,还是透着忧郁的愁绪,她嘴角左边上方的那颗黑痣,总是给她增添着几分娟丽和妩媚。  她性情极为柔顺。作为旧式女子,尤其是作为湘阳县赵府的二小姐,三从四德,刻骨铭心,特别是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功,赵瑞芝精心学做。赵府上下一提起二小姐,无人不伸出大拇指,赞不绝口,都说二小姐人美心善性子柔和,是月中嫦娥女来到了人间。但她作为旧式女子,却没有裹脚。据说是,起初也裹了,但她哀涟涟以泪洗面,赵钦恩赵老爷看不过眼,没硬坚持让她裹下去。这也算是当父亲的赵钦恩对二女儿的一点偏心吧!其实是大清朝也不准裹脚。赵钦恩大女儿裹脚,疼得几乎是九死一生,现二女儿又开始裹脚,这风若是传进了宫门,赵钦恩身为大清命宫,竟暗逆大清令律,思之不禁心惊胆战,冒出了一身冷汗,回府后即让赵瑞芝放了脚。那时节,在一些人的眼里,轻移莲步,宛若仙女飘行,三寸金莲,乃是女子之美。赵瑞芝没有裹脚,也体态轻盈,行之婀娜,袅袅婷婷,反而比那三寸金莲更有韵律,更丰姿优美。  赵瑞芝除性情柔顺,还聪颖、好学,极喜欢读书。《烈女传》、《女儿经》、《女四书》、《二十四孝图》,她不知道读了多少遍,读得滚瓜烂熟,有些章节都能整段整段地背下来。这些书,她起初读时,还觉得挺有意思,挺吸引人的,后来,读上几遍以后,就越读越觉得索然无味。但是,她还得读。尽管她每一次翻开这些书,明显地觉得书页中,每一片书页中都迸发出一种陈腐发霉的、就像是枯草败叶在死水污泥中被沤得久了、开始发酵腐烂、散发出的那种酸腾腾、臭哄哄的味儿,迎面向她一阵。阵扑来,使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憋闷和窒息,甚至有时候感到发呕,但是,她还得一页一页地去翻、去读。因为女子反反复复地读这些书,并终身以这些书为伴,这是赵府的家风。她要遵循,要远遵祖训,近从父教。当时,激荡的国际风云,已将“老佛爷”西太后紧紧关闭住的中国的大门,冲撞开了一条缝。随着各种各样的狼犬,从门缝里挤钻进来,在神州院内凶狂地张牙舞爪的同时,一些新的思潮也从门缝里风涌了进来。一些新学、新书报开始在各地出现。位于湘江岸边的湘阳,虽偏远,但也刮进去了各种各样的新风。一些新的思潮和各种各样新的书报也涌进来打破了这偏远县城的平静与沉闷。赵钦恩赵府,尽管院墙高大而厚实,大门也紧闭得严严实实的,但各种新风也还是时不时地丝丝缕缕、断断续续刮了进来。时适共和势猛,袁世凯窃据大总统权位后,为迷人耳目,表面上也高唱共和。赵瑞芝的性情柔顺、聪颖、好学、知书达理,很得赵钦恩夫妇的疼爱,是赵府老爷夫人的掌上明珠。审时度势,为爱女能跟上潮流,县上在开办女子新学时,赵瑞芝被送去学习。县立女学毕业后,赵瑞芝又被送到长沙。进了长沙女子中学。在县女学尤其是进了长沙女子中学后,赵瑞芝觉得到了一个崭新的天地,耳目一新,听到了和看到了她过去从来不曾听到过和看到过的事情。她如饥似渴地一本本地读着“黄命军中马前卒邹容”的《革命军》,陈天华的《警世钟》、《猛回头》,章太炎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严复的《天演论》以及关于同盟会、鉴湖女侠秋瑾、广州黄花冈七十二殉难志士、黄兴、陶成章、《湘路警钟》、长沙抢米风潮、宋教仁血案之谜这一类事情的书刊。她一本一本地读着,如饥似渴地读着。她是那样地感到新奇,就像刚刚脱离开母体的婴儿第一次睁大着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这人世间眼花缭乱的大千社会似的。她读着;她感到有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使她清爽惬意,使她情激心醉,使她振奋,使她有着一种快感——一种令全身发抖的快感。她明显地感到自己不是自己了。她在惶恐中惊叹,惊叹中又有些惶恐;在迷乱中欣喜,欣喜中又有些迷乱。到底是怎么,也说不清。这位湘阳县名门赵府的二小姐,柔顺的心里开始隐隐出现了几分这连她自己一时也说不清的骚动。然而,时隔不久,赵瑞芝那自己一时也说不清的骚动的心情还没平稳下来,袁世凯龙袍加身,关门当上了洪宪皇帝,赵钦恩踉头绊子地跑到长沙,硬是把赵瑞芝从长沙接回了家,原又把《女儿经》那一类的书给女儿摆在了面前。后来虽然袁世凯只当了八十三天的皇帝,又被迫脱下了龙袍,但赵钦恩却不准备再送赵瑞芝出去了。因为他不想让赵府的家风在二女儿身上断掉。于是,赵二小姐复而又开始读那些她过去已经读了多少遍、都已读得滚瓜烂熟的、不想再读的《烈女传》、《女儿经》、《女四书》、《二十四孝图》等纸页已经发黄了的书,重又被关在阴黑的房子里开始整段整段地死背这些书里的那些她过去都已经能倒背如流的、而现在她怎么也不想再去背的那些所谓特别紧要的段落。她又很不情愿地被迫开始去嗅闻那些发霉的、酸腾腾的、令人作呕的臭味儿,忍受那憋闷窒息的痛苦的折磨。  不管怎么样,说是说,她终竟还是赵瑞芝,是湘阳县堂堂望族名门赵府的二小姐呀!  三  孔德仁孔府,民国后,大黑铁门旁边的牌匾上换成了孔公馆,在湘江岸边的湘水县,也算是首屈一指的望族名门。据说,孔德仁还是孔丘孔大圣人的第四十六代侄孙。也许就是因为是孔大圣人的嫡亲后裔这一层关系,孔德仁祖上历代都做学道、提学使、学政一类的官。孔德仁旧时曾在“老佛爷”西太后手里,就任湖南学政。一建民国、废清室后,这个官也就不了了之了。孔德仁和赵钦恩一样,紧闭府门,整个身心沉醉于他的老祖宗的圣学圣道中去了。  孔德仁和赵钦恩是同年进士,两人相互间慕名已久,相见恨晚,结下了未能同生、但求共死之交,指腹为婚,定下了孔大少爷孔文义和赵二小姐赵瑞芝的亲事。  这件指腹为婚的亲事,是赵瑞芝被迫从长沙女子中学中途辍学接回家后,””赵钦恩才告诉她的,而且,还告诉她说:近期完婚。  这太突然了。她思想上一点准备都没有。  她有些不知所措。  完婚,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就意味着把自己的一切,把自己今后整个的一生,都将从此交付给一个男人。夫贵妻荣,夫贱妻卑。自己今后的一生,是幸福美满?还是悲苦艰辛?都将取决于这个男性。所以,这个即将要成为自己主宰的男人是什么样的?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温柔?还是鲁莽?是高推?还是粗俗不堪?是轩昂有志之士、有远大前程的少年英才?还是无志无为、苟且偷安、卑微狠琐之鼠辈?再就是脾气性格如何?有何嗜好?体质怎样?这些并不都是无关紧要的,甚至是至关紧要的。但是,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  赵瑞芝一连几天睡不着觉,郁郁寡欢,少言少语,对一切都不感兴趣,她沉浸在愁思之中,苦受着愁思的煎熬。  父母之命,媒灼之言,这似乎是天经地义,不容置疑的道理。中国几千年来都是这样。尤其是对于女子来说,父母之命是违抗不得的。天下女子,谁都有找个称心如意的好夫婿的心愿,但这由不得你。好坏就看你的命怎么样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个光溜溜床板子背上走。命不好,碰上个聋子、哑子、瞎子、瘸子、甚至是个瘫子、痴子,你都得认。都得认!你不情愿,想违逆父母之命,想抗婚,那是绝对不允许的!也是根本行不通的!在长沙女子中学,赵瑞芝也曾耳闻目睹了几起在社会各界曾引起了很大反响的抗婚事件,但也大都是以极其凄惨的悲剧宣告了失败。就在她同班而且同寝室的同学中有个吴姓女子,她父母为趋炎附势,将她许给同镇一个比她大三十多岁、是叔公辈的大商绅作妾,她执意不从,就在临近办喜事时,在她一位表姨的帮助下偷跑到长沙,进了女子中学。半年后,她父母不知怎么探听到了女儿的下落,便告知那大商绅,两家子都派人到长沙。先是她父母到学校来连软带硬地劝说女儿回去,后是那大商绅家的账房先生带人来学校威吓她,她都没有依从。两家子人看实在没有办法,就都忿然而去。从表面上看事情好像也不了了之了,不料想半个月后,这吴姓女同学突然失踪了。说她是和一位同学去街上买东西,那同学还有别的事,让她先回学校,可她没有回来,就失踪了。经警方多方查找,也没查出个下落。又过了几个月后,还是从那吴姓女同学家乡传来的消息,说她原来是被佯装回去而并未回去的父母带人绑架了,并被直接送到了那大商绅早已布置停当的新房里,当天晚上就成了亲。也就是在成亲的那天夜里,那吴姓女同学上吊自缢了。另外,在她同班还有一个姓张的大家闺秀,也是父母之命,将她许给了另一家也是门庭显赫的大家公子,岂不知这位张小姐早已心中有人,是她的姑表兄,但父母不准,叱责她不许败坏门风,就在父母威逼她暑期回去完婚的临放假前,在学校后院的池塘投水自尽了。等人们知道,打涝上来以后,那张小姐已经被水泡得肿涨得不成样子了。当时,赵瑞芝也跑去看了。那可怖的情景,实实令人难忘。一连几天,赵瑞芝都梦见那张姓小姐可怕的面影,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惊恐不已。这些抗婚悲剧,当时都被披露于报端,引起各界舆论纷纷。除此而外,长沙女子中学还有几起抗婚事件。几位主角都是抗婚未成而以死表志的烈性女子,下场都是那么凄惨。当时,好像也有抗婚抗成的。比她高两级有个叫宋玉秀的女学生,好像就抗成了,但毕竟是极少数,是个别的。中国的女子哟,好像注定终身就是以愁以忧以悲以苦为伴,一出生落地来到人世间,就被一条无形的锁链紧紧地套锁住了。  赵瑞芝现在就是被苦苦陷入这深深的愁思之中。她有一种像是被一条无形的锁链死死套锁住了的感觉,但是,她又说不清自己。对于她和孔大少爷孔文义的婚事,她一直是恍恍惚惚的。说她很听话,完全听从于父母之命吧?但她心里又不是那么情愿。说她内心忧虑重重吧?可她多少又带着有一点侥幸的心理。  她没有见过孔家大少爷,但关于孔大少爷的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说法和描述,也曾风风雨雨地飘进她的耳朵。有说他好话,说他不愧为是孔大圣人的后裔,孔子第四十六代侄孙之子,相貌堂堂,飘逸潇洒,满腹经纶,风流倜傥;而也有说他不好的,说他是“绣花枕头——内包一团草”,说他是“驴粪蛋——“表面光”,说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甚至其外也并非金玉,生性轻薄浪荡,成天价不务正业,花天酒地,狎妓宿娼,染就了一身脏病,成了病歪歪,尤其今年来,基本上就一直病卧在床,动弹不了,勾命小鬼白天黑夜就在床头等候着,说不定哪时哪刻小鬼手中的勾魂牌一举,就将这孔大少爷带着一缕轻烟,随小鬼而去,等等。对这些风言风语,赵瑞芝自己也是疑疑惑惑的,信与不信也很是拿不准。她也曾很害怕过,以至于很忧惧过,忧心似焚过。想想看,要是真如人们风言风语所传说的那样,那人真是一个轻薄浪荡、得了一身脏病的病歪歪,去跟这样的人日夜生活在一起,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这样的人,天哪,那将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情景呀!特别是前几天又有个说法飘进她的耳朵,说什么孔家大少爷病情加重,已是奄奄一息了,孔府催促赵府尽快地给孔文义和赵瑞芝行大礼成亲是想借娶亲冲喜,救孔大少爷一命,赵钦恩急急忙忙去长沙把女儿接回,正就是这个原因。天哪,这更令人可怕!但赵瑞芝对这些总是似信非信。话嘛,在人们的嘴巴里传来传去,难免会添油添醋、加些调料,走一点样子变一点味。  似信非信的同时,也疑疑惑惑。关于孔文义有病的传言,尤其是关于冲喜的说法,赵瑞芝曾几次问过母亲和父亲,母亲闪烁其辞地说不清楚,但父亲都决然地否定了,尤其关于冲喜的传言,父亲说:“无稽之谈。根本没有这回事情。”但她心里总是悬着。就在临上轿前,一方面她对这门亲事总是有些不尽如愿,另一方面冲喜之说的阴影一直还时隐时现地笼罩在心头,她心里一直不实落,不想上轿,无奈两位老人苦说苦劝。父亲向她赌咒发誓地说决没有冲喜这回事,孔家只是想早点把她送过门,把大礼行过,事情了了后,再送她去长沙读书。母亲。一旁一方面为送女儿出门伤心地哭着,一方面又战战兢兢地随合着丈夫劝说看女儿:“艺儿,听你爹的话!你爹也是为着你好。孔家是个大门大户,和我们家一样,是个体面人家,甚至比我们家还要体面得多。你过去后不会受委屈的。天下当父母的都是为着自己儿女好,没有哪个当父母的愿意把自己的儿女往火坑里推。”  说的确实也是的。天下人当父母的,哪有害自己亲生儿女、把自己亲生儿女往火坑里推的?何况赵瑞芝自己心里也知道父母亲是如何疼爱自己的。她最后还是上了轿。尽管心里不是很情愿,也没有像平常习俗那样大哭三次,但她还是上了轿了。  这里的习俗,姑娘出嫁的时候,要大哭三次。第一次,是在花轿进门后,要大哭一通,为了“压彩”;第二次,是在花轿到来的那天晚上,也就是出嫁的前夕,行辞宗词家庙和告别长辈时,要大哭一通;第三次,是在上了轿后,为了表示与亲人和一起的姊妹们依依不舍,要大哭一通。这三次大哭,不光是要哭,而且还要哭得抑扬婉转,动情动听才行。不哭,是会让人笑话的,会让人背后指指点点说闲话,甚至连自己的亲友们都会说这说那的。这一点,赵瑞芝很清楚,但她没有哭。  她没有哭。她没想到哭;她想的只是那即将要见面、而且将要从此而生活在一起、将要把自己依托给的那个孔文义,那个孔府大少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心里一直在疑疑惑惑着,所以,根本没想到也没那个心劲去接着习俗婉转动听地去大哭三次。  她没有哭,可她还是上了轿。  不知为什么,赵钦恩和赵夫人对女儿出嫁时竟然一声没哭也没去计较:上轿就行。只要上轿就行。临上轿前,千万再不要节外生枝了,这就谢天谢地了。  四  赵瑞芝疑疑惑惑地上了轿。  身子坐在轿里,心却悬在半空中。  从孔府迎娶新人的花轿一进门,她的心就腾悠一下悬了起来。她开始有意识地注意了。在蒙上盖头,告别父母双亲,由喜娘搀扶着上轿时,她从微动着的盖头的边缝处,扫视过两侧前来迎亲的孔府的人,没看见有新郎官模样的人。上了轿后,她又曾几次撩起盖头,从时不时地略略飘甩起的轿帘的边缝处,看过两边迎亲的人,也不见新郎官。她心中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一路上,随着花轿吱咛吱咛上下悠悠颠簸起伏地行进,她悬吊起来的心也一直在惶恐地怦怦乱跳着。进了孔家公馆也就是孔府的森严的黑铁大门后,她的那已经吊挂在了嗓子眼上的心,越发慌乱地狂跳着,她一会儿一会儿地倾身上前,从轿帘的边缝处四面看着,都没有看到有新郎官的踪影。她的心,她的那颗一直在惶恐不安地狂乱地跳动着的心,不由自主地抽缩成了一团儿。  冲喜!  借娶亲冲喜,救孔大少爷一命!  看来,是真的了!  天哪,是真的了!  狠心的二老双亲呀,最终还是哄骗了她。  那厄运,那可怕的、她曾经竭尽全力想逃脱、但最后还是没有能逃脱的厄运,终竟还是阴冷森然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狠心的二老双亲哟!  赵瑞芝想起了刚才来的路上,在一个岔路口处迎面撞上的那支也是从湘水县城里出来的为节妇送葬的队伍。  回旋着的凄凉的悲泣般的唢呐、喇叭声……  飘曳着的招魂幡……  闪忽着的纸人、纸马、纸车、纸的高屋大厦、纸的衣物和箱柜……  漫天飘舞着的纸钱、纸金、纸银……  一股寒气猛地向她袭来。  使人森然发怵的寒气!  迎亲——  ——送葬!  啊,曾有多少家,迎亲不就是送葬吗?!  曾有多少青年女子,进洞房其实不也就是在进坟墓吗?!  今天,她——赵瑞芝……  赵瑞芝感到森然使人发怵的寒气一阵阵地从四周围向她扑来。她浑身冰凉,瑟瑟地打着寒战。脑子里一片空白,手脚和全身以至于神智都有些麻木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从花轿里扶出来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搀扶其实是架扶着缓缓登石阶而上步入中堂的。她什么都不知道,浑浑噩噩的,什么都不知道。直到傧相以洪亮的大嗓门喝礼,她才猛古丁一个激灵,被惊得回过神儿来。千百年来的那一套一成不变的礼仪程序:拜天地,拜祖宗,拜父母,拜贵亲高朋和来宾,尔后新人双双对拜。在这一一行礼中,她从盖头的边缝处看到,与她一起齐拜对拜的,仍还不是新郎官,而是一个穿戴着新郎官服饰的女孩儿家!  看来,这确实是真的了!确实是真的了!再没有一丝一毫可怀疑的了!  她感到又一阵更强猛的寒气向她扑来。  中堂行礼完后,听见一老夫人——无疑就是孔府夫人、现已是她的婆婆了,吩咐道:  “现在去新房为大少爷冲喜!”  喧闹的箫声鼓乐又起,欢快而热烈。在两位喜娘和两位盛装婢女的搀扶下,由公婆两老相陪,赵瑞芝来到花烛辉煌的新房,来到金雕银刻的刺绣床前。她听见孔夫人轻声唤道:  “义儿,今日为你成亲,现接媳妇过来给你冲喜,你打起精神起来一下!”  孔夫人轻声说着,轻轻地,是那么温情柔和,但赵瑞芝却感觉到,那轻轻的温情柔和的声调下,正暗暗游移着森人的寒气。  “义儿,你媳妇过来来给你冲喜,你起来一下!打起精神起来一下!”  孔夫人轻唤着,这边话音刚落,那边,也是在赵瑞芝的侧身后,赵瑞芝听到一个苍老而嘶哑的男人、显然就是孔德仁、现已是她的公公了,也在轻轻地呼唤着:  “义儿!义儿!”  嘶哑的颤巍巍的嗓音,在这花烛辉煌的新房里低声震荡着,就像在一座阴黑空旷的坟墓里,发出一阵阵阴冷森然的回音:  “义儿——,义儿——”  赵瑞芝从盖头的边缝处看到,新禧的刺绣床上躺卧着一个沉睡着的面黄肌瘦、形同枯槁的青年男子。  这就是孔文义,孔府的大少爷,她赵瑞芝的新郎官,以后将陪伴她一生的夫君?!天哪!  赵瑞芝的心像是被一根尖利而冰寒的冰锥狠刺了一下,心猛地一紧缩,浑身打了个寒战。  “义儿——,义儿——”  轻轻的阴冷森然的呼唤声回荡着。  没想到孔大少爷病弱的身子禁不住箫声鼓乐的震荡,早已是昏迷过去了。  立时,新房里一片混乱。  孔德仁慌乱急忙地喝令家人:“快!快去请吴先生来!快,快去!快!”  急匆匆的脚步出门而去。  慌乱中,孔夫人总算还记得刚过门的新婚儿媳妇的存在,也忙吩咐道:  “扶新人先去西厢房歇息!”  五  烛光渐渐暗弱下来。浓调的烛滴,凝挂在烛苗的四周,糊住了烛苗,使烛苗滞重地跳跃不起来。烛光由白而红而黄,沉暗下来。  弱下来的烛光的阴黑和沉暗,使得辉煌亮堂的新房刹时也布满了阴影。  新郎官孔文义在刺绣床上昏迷着,请吴先生来扎了几针,醒转过来后,就由几个家人抬回到书房歇息诊病去。赵瑞芝也被扶回到了新房。  没有新郎官的新房!  四处布满了阴影的新房!  幽暗、空寂,阴森森的,犹如是一座古老而装饰华丽的坟墓般的新房!  烛苗微弱无力地闪动着。  赵瑞芝坐在桌前,呆呆的,一动不动,如一座冰冷的泥塑似的。她凝望着桌子上蜡烛昏黑黯淡的烛苗,心就像被一根冻结了的冰寒的铁索紧勒住了似的,而且越勒越紧,一阵阵地感到寒惊而疼痛。  令人可怕而又可恨的冲喜!  迎亲,其实就是送葬。  新房,其实就是坟墓。  是的,一点不假。迎亲,就是送葬!她猛地想起了,不知怎么,又猛地想起了在岔路口遇上的那支送葬的队伍。  那凄凄切切、如泣如诉的唢呐声,一阵阵,又在她耳边萦绕、回旋着;那飘曳着的招魂幡,那纸人、纸车、纸马、纸衣、纸柜,那漫天抛洒飘舞着的纸剪的金银财宝,又在她眼前闪忽着……  还是刚才从在新房外屋守等着侍候她的、其实也是看守她的两个使女的聊天中,断断续续地得知,送葬队伍就是从这湘水县出去的。送葬的人家姓周,是个诗礼人家,是为一位节妇送葬。节妇朱姓,也是一个书香人家的女子……  从半掩着的门缝,轻轻地、时断时续地飘进来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你知道吗?起初就和我们府上一样……  :你看你,又忘了!又是府上。老爷不是再三安顿说,现在是民国了,不要再说什么什么府了,要说什么什么公馆。  :就是。说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起初就和我们公馆一样,周家的儿子得了重病,已经奄奄一息了,为救儿子的命,周家请求朱家允许把未过门的媳妇娶过来为儿子冲喜。  :朱家同意了?  :怎么能不同意?朱家也是个书香诗礼之家,朱家老爷是个进过学的秀才,人称朱秀才。朱秀才一听周家提出娶亲冲喜,二话没说,一口同意了。一个黄道吉日,朱家女子被吹吹打打地娶进了周家。  :拜堂呢?怎么拜的堂?  :嘘——,悄点声!小心让屋里我们的新大少奶奶听见。还不如我们的新大少奶奶呢!  :怎么?  :是和一只大公鸡拜的堂。  :啊?!真的?  :那不是“蒸”的,还是“煮”的?  :这不是把人家新娘子当成鸡婆了吗?这朱家女子命也真够苦的!  :命苦的还在后头呢!没想到,这边,朱家女子正在和公鸡拜堂,那边,一片混乱,周家儿子死了。  :这喜事又变成了丧事?  :就是。喜事又变成了丧事。朱家女子刚披红挂彩,新娘子的衣服还没穿热,就又脱下来,穿上了里白外白的孝服。唉,怎么说呢?还没真正尝上新媳妇的滋味,还是个洁洁净净的姑娘童身呢,就已经成了个少年寡妇。  :确实怪可怜的!  :周家儿子刚一死,周家就放出风来,说新人(就是那朱家女子)遵祖训,扬家风,重礼义,举妇德,剖表心志。活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愿从夫而随去,为夫殉节尽德。  :后来呢?  :后来,就按周家的说法,朱家女子将自己反锁在了新房里,任谁都不见,与世隔绝开来,茶饭不食,滴水不饮。周家多次苦苦相劝未成。周家每顿送来可口的茶饭,都被拒之门外。就这样,绝水绝食整整七天七夜,那朱家女子活活饿死在自己的新房里。  (啊?!赵瑞芝倒吸了一口寒气,这不是她曾偷偷看过的《儒林外史》里绝食殉夫的王三姑娘的再现吗?)  :自古以来,蝼蚁尚且贪生,那朱家女子就这么傻,就这么自己把自己作践死?  :谁说不是呢?况且,那朱家女子也才十五岁,比你我都小,还是个小女娃呢!她不会心甘情愿自己这样作践自己的。  :那你说……  :周家老爷和我们家老爷都是一样的,都是特别地重礼义妇德的。  :那朱家人呢?女儿嫁过来,再也就不管了?死了活了也不管了?  :朱家女子死后,第二天,朱秀才来了,周家人打开了新房门上的锁,见女儿已被换上了新衣,停放在了床上,周家老爷对朱秀才说道:“亲翁,孩子死得好!死得值得!谢谢你给我们送来了一个贞烈守节的好媳妇!  :那朱秀才怎么说的?  :朱秀才赞同地点头,对周家老爷说:“亲翁,孩子给我们两家都争脸了。她死得好!死得值得呀!”说完,转过身去,仰天大笑道:“死得好!死得值得!死得好!死得值得!”笑着,说着,说着,笑着,走出了门去。  (啊!完完全全地,完完全全地又是王三姑娘的父亲老朽秀才王玉辉的再现!)  (想不到!怎么也想不到!都民国了,都20世纪了,竟然还会有古书上描绘的王三姑娘、王玉辉这样的人再现!)  :你说,那朱家小女娃真的是自己活活饿死的吗?  :我不大相信。  :实际上是周家硬把那小女娃活活饿死的。听周家下边的人不小心漏出来说,是周家老爷硬是把那朱家小女娃锁在新房里,不给吃,不给喝,逼的那朱家小女娃为他那病死的儿子饿死殉节。听说那朱家小女娃又饿,又渴,又怕,白天黑夜地悲泣不止,从里面推门,喊人开门,谁也不敢应声。死的时候,就是躺倒在门口死的,满身满脸都是土,整个人就像一具骷髅似的,一只干柴棒样的小手还插在门缝里,像是在用力使劲想把门扇扳开……  :快莫说了!快莫说了!怕人哪!好怕人哪!那周家老爷心也太毒狠了!……  嘿,太可怕了!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赵瑞芝浑身颤抖着,眼睛瞪得大大的,牙巴骨不停地上下猛烈磕碰着,身子一阵一阵感到发冷。  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不,不是故事!是真事!是真实的事情呀!就真真切切地发生在自己的身边……  凄凉的悲泣般的唢呐声,一阵阵、一阵阵地在她耳边萦绕回旋着……  招魂幡在她头顶飘曳着……  纸人、纸车、纸马、纸的衣物和箱柜,显示着宦门大户的豪富,在她周围簇拥着,闪忽着……  纸钱、纸金、纸银,闪着炫目的金光、银光,在她面前被大把大把地扬撒起,漫天飘舞着……  面前桌子上蜡烛的烛苗微弱无力地幽幽闪跳着,昏黑,黯淡,阴凄;而且,烛苗越来越暗,越来越小,就像偌大的阴黑的灵堂里停放着的尸身头前一盏小小的昏黑的长明灯,在阴凄凄地闪动飘曳。  赵瑞芝身子一阵阵地发冷,打着寒战。  新房里,越来越增多、越来越扩散开来的阴影,令人森然可怖地从四面八方向她逼近,向她挤压下来。  辉煌敞亮的新房,现已变成一座黑沉沉、阴森森的墓室洞穴一般。  如泣如诉的唢呐声……  飘曳着的招魂幡……  闪忽着的纸人、纸马……  雪片似的纸钱……  猛地,一个寒噤。赵瑞芝觉得自己不是坐在新房里,而是躺在那周家为未姓小女娃送葬的棺柩。  赵瑞芝觉得自己变成了那朱家小女娃。  眼前桌子上时明将熄的蜡烛,也真的变成了摆在棺柩头上的小油灯。  一会儿,又变了。赵瑞芝觉得自己的新房不知怎么又变成了那朱家小女娃的新房。自己被锁在里头。自己饿得不行,在手扒着门缝乞求着开门。栽跌在门口,死过去了的,不是那朱家小女娃,而是她——赵瑞芝。是她——赵瑞芝,但一会儿,又不是她了,是谁?隐隐糊糊,看不清楚。长长的蓬乱的披发,破旧的古代妇女的裙衫。是谁呀?不认识。但又似曾相识。到底是谁呢?她又走近了些,像飘在半空中似地又走近了些,看清楚了,也想起来了,哦,是她!是《儒林外史》里的王三姑娘,同时也是戏《烈妇殉夫》中的烈妇王三姑娘。她曾经看过这出戏。戏中的王三姑娘就是这个样子。王三姑娘趴在朱家小女娃的新房门口的地上,手扒着门缝,哀哀乞求着让开开门放她出去,但没有人来开门,怎么乞求也没有人来开门。乞求着,哀哀乞求着……王三姑娘又变成了朱家小女娃,又变成了赵瑞芝他自己……  王三姑娘……  朱家小女娃……  赵瑞芝她自己……  三个面影在赵瑞芝眼前闪忽着,交混在一起门忽着,连她赵瑞芝自己一下子也说不清楚到底哪个是哪个。  三个不同的面影交混着,不同而又那么相似,竟分不清楚谁是谁。  赵瑞芝一身一身出着冷汗。  六  既不愿意成为王三姑娘,也不愿意成为可怜的朱家女子,我赵瑞芝就是我赵瑞芝!  母亲,父亲,请恕罪!女儿不孝了。  这是个办喜事的夜晚,也是个办丧事的夜晚,而且更像个办丧事的夜晚,整个夜色昏沉黑暗。天上没有一点星光,月亮也是沉暗朦胧,一派死气。天上地下,整个都像是被罩上了一层古朽而凝重的丧服。  就在一团飘移而来的浮云,遮掩住了暗月,把唯一的几线昏黄朦胧的月光切断了的时候,一个娇小的身影,幽灵般地从孔家公馆也就是孔府森严的黑铁大门的门缝里,闪了出来,顺着厚厚高墙的墙跟,隐没在黑色之中。  这是从地狱阴司的黑色森然的大门里,拼命逃脱出来的一个柔弱的而又是很刚烈的生灵。  娇小的身影,借助于沉郁的夜色,在高墙墙跟的阴影里,脚步轻轻地,提着心,吊着胆,惊惧慌恐地,迅疾地走着,有时甚至还微微地小跑着——就像是一只刚刚从猎人的套扣中挣脱出来、仓惶逃生的小母兔似的,走着,小跑着,时不时还扑闪着黑亮的大眼睛,闪着无比惊恐的目光,回转过头,朝后看一下,或是扭着头,朝两边扫视一下。  浮云飘行着,把暗月又闪现了出来。  暗月是一轮满月,圆圆的,看起来还不失丰盈,但月色昏黄朦胧并渐而转向苍白,一副凄楚悲切的面容和有气无力的神态,衰弱得像是已经不能移动,只能在那一片沉郁的天幕下被定定地挂着;在那里静静地呆着,被那阴郁高空中的肃杀之气严实地笼罩着,挤压着,冷凝着,显得痴然而麻木,在拼着自己最后的一点力量,向大地撒落着几丝没有一点生气的枯涩暗淡的灰色微光。  借这一点暗淡的灰色微光,可隐约认得出来,这娇小的身影,是赵瑞芝。  赵瑞芝在县城这夜深人静的空旷的街巷中,匆忙慌乱地碎步快走着,小跑着。  去哪儿?她自己也不知道。  不管是去哪儿,反正是不能在那孔家公馆里呆下去,绝不能在那里呆下去!不能在那黑铁大门白天黑夜紧关闭着的阴曹地府里,作为活生生的殉葬品,渡过自己的一生。绝不能!绝不能走《儒林外史》中的那位烈妇王三姑娘和县上周家那位节妇朱家女娃的路!赵瑞芝一定要为自己寻找一条生路!  女人也是人!女人不是阿猫阿狗!不是用得着放在桌案上当摆设,用不着便扔到一边去或是踏到脚底下任意踩成碎片的摆设品。不能那样轻贱自己!不能那样作戕自己!  要给自己找一条生路!  但是,到哪儿去呢?  现在,跑是跑出来了,从那坟墓般的新房里,从那地狱般的孔家公馆里,跑出来了,可现在,去哪儿落身呢?回自己家去?绝对不行!根本就不可能。母亲心软一些,略微好说话一些;父亲,一点用不着怀疑,绝不会让自己再进赵家的门。嫁出去的女,没出去的水,不可能再复收回来。何况自己是新婚之夜从孔家公馆里逃出来的。父亲对女子抗婚这一类事情,最为深恶痛绝。在家中,每每一提及这一类事情,就咬牙切齿,又是捶胸,又是顿足,双目圆睁,厉声痛斥以至破口大骂不止。赵瑞芝记得很清楚,那一次,父亲是怎么大发雷霆的。父亲手里拿着一张报纸,上面登载着她的同班同学——那位吴姓女子怎样为抗婚从家里偷跑出去到长沙进了女子中学,又怎样被她父母绑架直接送到新房强迫成婚,又怎么在当天夜里上吊自缢的详细情况。那吴姓女子曾到他们家来过,赵瑞芝的父亲和母亲都见过。父母亲都很喜欢她,说她贤淑文静,知书达理。吴姓女子遭受如此境遇,不得已落得如此悲惨下场,说起来,实实令人凄切哀伤。赵瑞芝的心就像刀绞油煎似地难受,好好的一位同窗学友,那么文静秀气的一个女孩儿,被逼得走上了这么一条路,怎么能叫人不深深叹惋而又悲切哀痛至极呢?就连母亲也眼泪花庇地连连哀叹不已。可是父亲却大不一样。父亲把手里面的报纸狠劲地挥舞来,挥舞去,老花镜被从桌子上挥拨到地上,他也不去拣,身子愤慨地颤抖着,唾沫星子乱飞乱溅,一迭连声地大声痛斥:“死有余辜!死有余辜!如此违背祖训,违抗父命,败坏家风,辱没门庭的大逆不道的小贱女子,该当千死万死!何以值得痛惜?就是她这样死了,也顶不了她所犯的大逆之罪。死有余辜!死有余辜!”父亲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着,一边喊叫,一边把手中的报纸发狠地撕成碎片。像这样,她赵瑞芝还能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吗?那是绝不可能的!绝不可能!  那到哪儿去呢?  赵瑞芝紧张地气喘嘘嘘地快步走着,小跑着,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满脑子里是一片空白,茫然而不知所去。  啊,天广地阔,这么大的一个世界,竟没有能让她赵瑞芝娇小瘦弱的身子容身的一小块地方!竟没有。  天哪!  赵瑞芝心头涌起一股悲哀和痛楚……  第二章  到哪里去呢?天哪,你造就的这黑暗的人世间,难道就连一弱女子的一条活路都不给吗?突然,一道亮光在她脑子里一闪:陈先生!去找陈先生!孔府的二少爷伸出了援助之手,把她藏在宋家公馆,又在宋家两兄妹的帮助下,乘车船北上……  一  娇小的身影,在寒凝冷瑟的夜色中,柔柔弱弱而又慌乱急措地快步走着。  到哪儿去呢?  是啊,到哪儿去呢?  悲凄和痛楚无情地咬噬着赵瑞芝那被浸泡在血与泪之中的受伤的心。  赵瑞芝想到了死。  在这样情况下,她,一个娇小的弱女子,投入死神那冰冷的怀抱里,对她来说,无疑的,也可能就是唯一的自我解脱。  “对,只有这样!”  赵瑞芝似乎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这样说。  是一个女孩儿的声调,细细的,柔柔的,充满着一种无奈的悲凄和哀伤。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也有人说:  “就是。也只有这样。咱们女孩子,碰到这样的情况,没有别的路可走。没有办法,也只有这样。”  是另外一个女孩儿的声调,也是柔柔的,只是带着一点哭腔,嗓音显得略微嘶哑一些,字字句句也都充满着一种无奈的悲凄和哀伤。  是谁?是谁在跟她说话?。  两个女孩儿。这两个女孩儿到底是谁?她们在哪儿跟她说。话?  赵瑞芝不知怎么莫名地感到有些森然发怵,她不敢扭过头去寻找,去正视,她鼓足了勇气,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很快地朝四周扫视了一圈,什么人都没有。  赵瑞芝猛地不由自主地浑身打了个激灵。  她想起刚才在新房里自己凝视着蜡烛愣神发呆的情景,那喜庆的蜡烛在她眼里成了摆在棺枢头上的长明灯,而她自己觉得自己忽而成了那朱家的女娃,忽而又成了《儒林外史》中的王三姑娘,她的心咚咚咚地狂乱地跳了起来。  跟她说话的,会不会就是这两个人?  就是的!好像就是的!  你看,这不显示出来了吗?  赵瑞芝看到自己面前确确实实隐隐约约地闪现出了两个青年女子的身影,就像刚才在新房里她呆怔时看到的那样:一个是留着齐耳短发、身穿白色布衫和黑色裙子,是朱家女娃;一个是披着长长的蓬乱的头发、穿着破旧的古代的裙衫,是王三姑娘。两人你一言她一语地在赵瑞芝耳边柔柔地、悲凄地说着:  “没有办法,只有这样……”  “就是,只有这样。没有别的路可走……”  一个细细地,一个略有些嘶哑地,但都是柔柔地,都充满着一种无奈的悲凄和哀伤。  赵瑞芝心头掠过一阵阵冷气。  她觉得走投无路了,只是心里想了一下死,可她们怎么知道,就来这样也劝她去死呢?  她感到惊悸,感到毛发悚然的惊悸;而在惊悸之余,又感到有些迷惑。  这细细的、柔柔的嗓音,和这略有些嘶哑的、柔柔的嗓音,她听起来,是那么耳熟。那位朱家女娃,她认识都不认识,连部没见过,还有那位《儒林外史》中的王三姑娘是个古代小说中的人,就更连面也没见过,她们怎么会有让她赵瑞芝这么熟的嗓音呢?  不是的,跟她赵瑞芝说话的,不是她们。  那又是谁呢?  赵瑞芝猛地觉得眼前闪现了她的那两位同学——那为抗婚而自杀的吴姓和张姓两个女子。噢,是她们在跟她说话。赵瑞芝跟她的这两位同学熟悉极了。那细细的、柔柔的嗓音,就是那位张姓女同学的嗓音。她平时说话就是那样细声细气的,显得是那么的柔弱。而那像是带着一点哭腔、显得略微有些嘶哑的、但也是很柔柔的嗓音,是那位吴姓女同学的嗓音。相对而言,赵瑞芝对吴姓女同学更为熟悉得多,因为她和她在学校时住在一起。那时,那位吴姓女同学经常满怀着悲凄,带着略些嘶哑的声腔,柔声柔气地向她赵瑞芝和同一寝室的其他同学哭诉她父母亲如何贪图钱财把她许配给一个比她大三十多的商绅作偏房,她如何不从,父母亲如何威逼,她从家里跑出,来长沙上学,那商绅家的帐房先生又如何带着人来学校威吓她,等等。她边诉边哭,边哭边诉,那种悲伤凄切,实令人哀怜不已。每一个听她讲述的同学,一个个都又悲切,又气愤。悲愤的泪光,在一双双灼亮的眼睛里闪烁。  没有想到,此后不久,这两位同学就先后被逼得一个上吊,一个投塘,都走上了绝路,自杀而死。  也没有想到,今天,这两位同学又飘飘忽忽来到这里跟她赵瑞芝说话。  赵瑞芝不由自主地又打了个激灵。  她似乎看到,那上了吊的吴姓女同学,脖颈套在绳扣里,舌头长长地伸吐着,那投了塘的张姓女同学,脸面被水浸泡得肿胀得已完全变了形象,两人都在赵瑞芝面前隐隐约约地闪忽着,时隐时现,时近时远。两人都眼泪花花地悲凄地望着她,嘴唇在一张一合地微微翕动着,在劝她也去死,也去走像她们那样的绝路。  “只有这样!”  “就是,只有这样。”  赵瑞芝感到身上一阵阵森然发冷。  只有这样吗?  难道真的就只有这样?只有去死吗?真的就没有别的活路可走了吗?  要真的是这样,那拼着命跑出来干什么?还不如就困在那坟墓般的新房里老老实实地等死算了。  天哪,你造就的人世间,造就的这黑暗的人世间,难道就连一个弱女子一条真正做人的活路都不给吗?  天哪!  二  怎么办呢?  不去死,没有别的路可走;去死吧,她又不情愿——这才刚来到人世间不长时间,还没有正式走上人生旅途,还没有来得及去更深切地体验一下人生的酸甜苦辣,就一头扎进死神那僵硬冰冷的怀抱,她不情愿,打心底深处很不情愿。  那怎么办呢?现在到哪儿去呢?  赵瑞芝紧张地、气喘嘘嘘地快步走着,有时候还小跑着,但脑子里却是一团杂乱的迷雾,使她茫然而不知所措。  怎么办呢?到哪儿去呢?  突然,一道光亮在脑子里一闪,陈先生!北京的陈仲甫陈独秀陈先生!  去北京找陈独秀陈先生去!  陈独秀陈先生,她赵瑞芝不认识,也未曾会过面,但她知道,她听说过,还是在长沙女子中学上学时,就已经听说过。  那时,她和一些同学们经常去北门泰安里周南女校她们的向大姐那儿。她们的向大姐,向警予女士,是周南女校的学生,是一位女子中的英杰,虽然年龄不大,但博览群书,知识渊博,而且很有主见,深得长沙各个学校女学生们的敬服。各个学校的女学生们,不论是年幼的,还是年长一点的,都一致亲昵地称她为“向大姐”。就是在她们的向大姐那里,赵瑞芝和同学们知道了陈独秀先生和他主编的在青年学生中极有影响的《青年杂志》。  陈独秀陈先生,字仲甫,原名庆同,安徽怀宁县人,是位很开明而激进的青年学者。陈先生曾是秀才出身,早年在家乡考中秀才,后来不久,科举废除,陈先生也因对封建专制深恶痛绝而毅然弃离仕途,专门从事反清王朝的活动。1902年,正值孙中山先生积极奔波于亚洲、欧洲、美洲等地,宣传和组织反清革命,陈独秀也深受中山先生影响,在家乡创办了一个“藏书楼”,专事提倡科学,反对迷信,鼓吹反封建和反清思想,因而受到清政府通辑而逃亡日本,在日本,考进了成城学校陆军科。在东京高师学习期间,陈先生继续积极从事反封建和反清活动,创建了反清革命组织《中国青年会》,并积极参与了邹容等人剪封建保皇顽固派辫子的活动,因此而被遣送回国。回国后,他更为积极地投身于反清革命活动之中,办报撰文,先后在上海、芜湖等地创办了《爱国新报》、《国民日日报》、“安徽爱国会”,《安徽俗话报》、“岳王会”等革命报刊和革命团体,撰写了大量的反清反封建的思想激进的文章。在这办报撰文时,陈先生以故乡的独秀山之名而为自己取名为“独秀”,其中还针对自己同乡同窗中的一些清末封建余孽的鼓噪,而隐含有*杂丛中独核一秀,出污泥而不染”之意,以表自己与黑暗的封建专制彻底决裂、誓不两立的革命志向。辛亥革命中,跟随同盟会员柏文蔚积极投身于辛亥革命。辛亥革命后,他任安徽都督柏文蔚的秘书长。袁世凯窃取了辛亥革命成果,曾异想天开,妄图复辟恢复帝制,孙中山先生发起讨袁的“二次革命”,他又踊跃投身于“二次革命”。讨袁斗争失败,柏文蔚被免去都督,他也在芜湖被捕入狱。面对袁世凯反动官府的酷刑和处决,陈先生视死如归,从容不迫,笑傲长天,催促剑子手说:“要枪毙,就快点!”一时被人传为美谈说:“独秀,真乃英雄也!”获释后,陈先生再度亡命日本,与章士钊先生创办了《甲寅》杂志。1915年回国,在上海创办了《青年杂志》,发起新文化运动,高擎起“民主、科学”的大旗,向封建主义营垒,向陈腐和黑暗,发起了猛烈的进攻。在创刊号上,他发表了在青年中引起了巨大反响的《敬告青年》一文,向青年提出了“自主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退隐的”、“世界的而非锁国的”、“实利的而非虚文的”、“科学的而非想象的”六点希望,希望青年们以自己的青春和朝气,奋起向封建专制,向陈腐和黑暗进行坚决斗争,决一死战。这篇文章,如号角,如战鼓,激励了成千上万的热血青年。赵瑞芝在向大姐那儿看了晴年杂志》创刊号和这篇文章后,激动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以后,《青年杂志》上所登的文章,特别是署名陈独秀或陈仲甫的文章,赵瑞芝都从向大姐那儿借来仔细读阅。那两位吴姓和张姓的同班同学为抗婚而自杀后,赵瑞芝悲愤之余,鼓足勇气曾给上海《青年杂志》和陈独秀先生写过一封信。没想到,陈先生很快就回了信,并在《青年杂志》上发了专文痛斥这封建礼义和吃人的陈腐恶习,为吴姓和张姓两位可怜的弱女子痛鸣不平,也为天下所有被紧锁在封建旧礼教的桎梏中的女子而仗义执言。  后来,听说陈独秀先生又去了北京,在京城的大学里当教授。《青年杂志》也从上海迁到了京城,改名为《新青年》,继续高举民主、科学的大旗,向封建腐朽进行更为猛烈的冲击。  找陈先生去;  对,去北京找陈先生去!  赵瑞芝决定去京城,去找《新青年》也就是原先的《青年杂志》,去找陈独秀陈先生。  绝处逢生。在这沉黑的夜色迷雾严密笼罩的天地间,正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之时,看到了一条有一丝光亮的可行之路,赵瑞芝全身绷紧的神经,一下子觉得轻松了许多,她脚底下的步子也一下轻快了许多。  她轻快地疾速地向前走去。  三  她轻快地疾速地向前走着。  突然,她像是听到了什么。  好像是脚步声。不是她自己的脚步声,而是另外一个什么人的脚步声。  赵瑞芝把自己的步子放得缓慢了一些,走得也更轻了一些;一边慢慢地轻轻地走着,一边仔细地朝着四周侧耳聆听着。  是脚步声,确实是脚步声,她听清楚了,是另外一个人的脚步声,是从后面传来的。  夜深人静的空旷的街道上,皮鞋急促而又有力地敲击地面的声音,显得格外的响亮,显然是个男人的脚步声,而且,由这声音在逐步地向她逼近来看,脚步声是追踪着她而来的。  啊,是孔家公馆的人!  赵瑞芝全身刚刚稍微放松了一些的神经,忽地一下又都猛地紧绷了起来。  孔家公馆的人!是来抓她回去的!肯定的,是孔德仁和他的那位孔夫人,也就是她赵瑞芝的所谓的公公和婆婆,发现她从新房逃跑了,便派人来追她,把她抓回去。  怎么办?  不,不回去!决不回去!  什么“进了孔家的门,就是孔家的人;活是孔家的人,死是孔家的鬼”,决不回去!哪怕是被活活打死在这夜色沉黑的大街上也坚决不回到那森然可怖的活地狱中去!  决不回去!  赵瑞芝决然地停住了脚步。  正在这时,从前面由远而近地传来了纷乱混杂的脚步声和喊叫声:  “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  “老爷和夫人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什么人?站住!”  “胡喊叫什么?一只野猫。”  “快!快!抓紧时间搜寻。一定要找到!找到了,带回公馆去,老爷、夫人有重赏。”  脚步声和喊叫声整个打破了深夜的沉静。  杂乱奔跑的脚步带着喊叫声朝这边走来。  “好哇,前面堵,后面追,两面一起都来了。”赵瑞芝心里忿忿地想着。她狠下心来,反正就这样了,看你们咋着?回去是坚决不回去!要耍什么威风,动什么家法,就在这里来吧!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没有什么好怕的。真的逼急了,兔子还要咬人哩!别说我赵瑞芝还不是一团任人随意捏的面团儿呢!  这一狠下心来,无所谓了,赵瑞芝倒显得也坦然了。她原地站着,一动不动,头高高地昂起来,连朝后回头都不回一下,冷峻地直面对着前方,静候着前面的人找来,也等着后面追着的人逼近,那么沉着,那么冷静,一副不为恶威所屈的凛然的神态。  前面混乱的脚步声和喊叫声越来越近。  而后面的急促的皮鞋脚步声已经到了跟前。  “大嫂!”后面紧追上来的人急促地叫了一声。  赵瑞芝一怔,一动没动。  “大嫂,我是文才。”  文才?赵瑞芝脑子里浮起一个“?”号。  “孔文才。孔文义的弟弟。”  孔家的二少爷。赵瑞芝想起来了,她听人说过,孔家还有个二少爷,是在洋学堂读书的洋学生,听说是在北京一个什么法政专门学校上学,很新潮,同家里面人格格不入。他大哥身患重病,久治不愈,家里想给他娶亲,迎新人进门,给他以喜冲灾,也就是冲喜。想着事情一定下来,就让他回来一趟,让他帮着把事办一下。还想着,这也是赵瑞芝刚才从那两个使女那里听来的,如果到娶亲、迎新人进门那一天,老大身子骨还虚得起不来,就让他代替他大哥去湘阳县赵家府上迎娶新人。待新人迎娶进门后,拜堂时,倘若老大还不行,就还想着让他代他大哥和新人拜堂。结果是,后来事情定下了,日子也定好了,给这二少爷写信,让他赶快回来,不料他不仅不回来,而且还对家里搞这种所谓的“冲喜”极力地反对,信中明言谴责父母亲说“已经民国了,还在搞封建礼教伤天害理的事情”,明确表示:“决不参与,决不同流合污,去害人家善良女子。”后来,果不其然,家里去了几封信,又去电报,最后还专门派人去,苦苦哀求,都没把他叫回来。到最后,实在没办法,迎亲派了些其他人去,拜堂时,让孔家公馆里的一个亲戚家的小姐顶替了一下。  他不是不回来吗?怎么又回来了呢?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跟上我来干什么?是不是来追我回去的?  赵瑞芝心里咯噎一下,怀疑地回转过头,把已站立在她身后的孔文才孔二少爷看了一眼。  孔文才瘦高的个子,很精干;梳理得很整齐的头发,身着素布长衫,脚上擦得铮亮的黑皮鞋,使他英姿勃发,特有精神;而鼻梁上的黑边眼镜,又使他显得秀气和富有才华;透过眼镜,一双不大的眼睛,眨巴眨巴着,闪着聪颖灵智的光。一切都还挺受看。唯独那张瘦削的脸,不知是本身血质的缘故,还是由于夜色中暗月的映衬,显得苍白,还有些青癯癯的,像隐伏着一种什么病,令人感到一种寒气。  “噢,孔二少爷!你不是……”赵瑞芝刚要冷言冷语地说什么,前面传来了一个撕破嗓子的尖利刺耳的喊叫声:  “看!快看!那里有人!”  随着这喊叫声,一片加快了的杂乱奔跑的脚步,带着诈诈唬唬的吼喝,朝这边逼近而来。  “快!跟我来!快!”孔文才抓着赵瑞芝的胳膊转过身朝后大步子飞跑起来。  他们大步飞跑着。  他们拐进了另外一条巷子,顺着巷子前面是一条大马路。他们紧贴着墙,隐在巷子的阴影里,停下脚步,稍许休息着,微微缓了一口气。  赵瑞芝瞪大眼睛紧张地看着孔文才,仍还带着刚才的满腹狐疑,气喘嘘嘘地说:  “孔二少爷,你……”  孔文才也是上气不接下气地:“你可能也听说了,我反对家里干这没名堂的伤天害理的事情,所以我也坚决不回来。可是,我又一想,我得回来,所以,今天下午我又赶回来了。”  “为什么?”  “救你。”  “救我?”  “嗯。”孔文才点点头,“冲喜,这是封建旧礼教残留下来的一种伤天害理的坏习俗,把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儿送进活人的坟墓之中。好的话,就不说了;不好的话,就害人家女孩儿一辈子。我听说过你,上次家里打发人去喊我回来的时候,我专门打问过你。我不想让你在我们家那座活地狱里人不人、鬼不鬼地苦熬苦度过一生,我要把你救出来。”  赵瑞芝心里一热,两眼也有些潮湿。  “今天下午我赶回到家里时,你已经被接进门了,而且已经拜过了堂——是跟我表姑的女儿孔丽虹小姐拜的堂。我躲在其他房子里,一直偷偷地看着你。我想着,天黑后,就把你救出去。天一黑,我先把守大门的老家人支派了开去,把大门先打开,然后又去把巡夜的家人和守在新房外的女佣和丫环也都一一支派了开去……”  噢?是这样!怪不得赵瑞芝刚才从孔家公馆跑出时,一路畅通无阻,新房门口任何人都不见,院子里也空荡荡的没有人,黑铁大门也开着,还拉好着一条缝,对这,赵瑞芝当时也曾很奇怪,心里也曾嘀咕了一下,但当时由于特别紧张、害怕而又仓促、慌乱,只想快一点从这活地狱里逃生出来,对这没顾得上再去细想,现在,经孔文才这么一说,赵瑞芝心中的奇疑也释然而散了。  赵瑞芝感激地看着孔文才。  孔文才缓了一口气,接着说:“这一切都安排停当后,正准备到你那里去,劝你逃跑,再由我把你领出大门,而且,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些路上化费用的钱……”说到这里,孔文才停顿了一下,嘴微微一咧,嘴角漾出一丝赞赏的笑纹,黑边眼镜后的那双不大的眼睛也高兴地忽地闪亮了一下,“没想到,我刚走到内院花形小门那里,就看见你从新房里出来了,急匆匆地直朝大门跑去。”  “真谢谢你!”赵瑞芝气喘嘘嘘地轻柔柔地说。  “谢?没必要谢!”孔文才笑着摇摇头。“大嫂,噢,不!赵小姐,你是不是早就已经有了从我们家逃跑出去的打算?”  赵瑞芝点点头。  孔文才两眼透过镜片闪灼着钦佩的目光:“你真了不起!我从心底敬佩你。你是个很不寻常的奇女子。”  赵瑞芝脸一红,现出女孩子所特有的那种娇嫩而妩媚的羞赧,微笑着,柔柔地说:  “孔二少爷过誉了。”  “不,真的!我说的是心里话。”孔文才说着,把头从巷子里探出去,朝大马路上左右两边张望了一下。  大马路上空荡荡的。几家店铺把罩子擦得透亮的煤油挂灯和东头的那座严守着古风不变的中药店门前的两盏红纱灯,以及西头的那座时时都在骄傲地炫耀着自己的超越的洋货店门前的西洋式电灯,在沉黑的夜色中,争先恐后地比试着自己的亮度。偶尔间,有几个脚步匆匆的、不知是急的回家还是急的到别的什么地方去的夜行路人,还有肩挑着担儿、沿街叫卖夜宵小吃的小贩们,从几种交杂混合的灯光下,拖曳着细长的影子,踽踽独行而过。  孔文才张望了一下马路两边,又回转过头来,关切地轻声问赵瑞芝道:  “不知赵小姐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准备到哪儿去?”  赵瑞芝抬头看了孔文才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又把头垂下去,默然无语地看着地面。  孔文才推测是赵瑞芝不想告诉他,他感到自己过于唐突,忙有些惶恐不安地深表歉意地说:  “噢,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冒失地探问我不应探问的事情。”  赵瑞芝又抬起头,望着孔文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说完,又低下头去。  “赵小姐,我确实是真心想帮助你……”  “我知道。”赵瑞芝低着头,轻轻地说。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孔文才说:“我是想,这么深更半夜的,你回你们湘阳县家里去,也不可能。路,远倒是不远,可是,你一个年轻女子,这样孤身走夜路,恐有许多不便,也不安全。不过,你要实在想回,我就一块儿陪上你送你回去。”  赵瑞芝摇摇头,沉重地说:“不可能回湘阳家里去;”  “怎么?”  “不可能回去的!像这样回去,我父亲绝对不会允许我迈进家门一步。绝对的!”  赵瑞芝轻轻地说着,轻轻地,如泣如诉;一字一句,都满带着一种悲怨的无奈,也都满含着一种寒人心底的凄然的伤痛。满含着一种哀切的绝望。  孔文才一时说不出来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他知道,赵小姐说的是实实在在的话。碰上像赵小姐这样大逆不道、敢于背祖违上进行抗婚的女儿,尤其是像赵小姐这样在新婚之夜抗婚而从新房逃走,别说赵小姐父亲不会允许她回家来、迈进家门一步,就是他孔文才的父亲母亲,也会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也会干得更绝,更无情无义,以至更狠毒。刚才他听见被派出来追寻赵小姐的家人们吱哇乱叫地在传他父母亲的话,说赵小姐“进了孔家的门,就是孔家的人”,“活是孔家的人,死是孔家的鬼”,“一定要找到,抓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他父母亲的话!是他们的口气!这种黑暗的吃人社会可恶的封建礼教,造就出的都是像赵小姐的父母和自己的父母这样的一些冷酷无情的老人。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变得不那么残忍、不那么冷酷呢?  两人都心情沉重,都像是心头上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而又冰寒的大石板似的,感到压抑,感到悲哀和凄痛,同时,也感到一种再也忍受不下去的憋闷和愤然。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到——大街——前——  一个不知是在哪儿喝醉了的穿着长衫马褂又穿着皮鞋的男子,深一脚、浅一脚,趔趔趄趄地沿着大街从远处走来,还捏着个嗓子,装成女人腔调,细声细气地哼唱着戏文;在走过孔文才和赵端芝隐身的这个巷口时,这位沉醉在酒和戏之中的快活先生,突然停了一下脚步,无意地探头朝巷子里望了一下,把孔文才和赵瑞芝吓了一大跳,两人不由自主地忙把身子朝后、朝更背光的阴影处隐藏了一下。  快活先生停了一下脚,朝巷子里探了一下后,又捏着细嗓子,哼唱着戏文,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  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哼唱声随着身影渐渐远去。  孔文才探出头去,望了望马路上那已经走过了灯的光区、已越来越被沉黑的夜色吞没掉了的、快活先生的那趔趔趄趄、跌跌撞撞的背影,尔后又朝马路各处望了望,问赵瑞芝: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自己也不知道。”赵瑞芝低着头轻声地说。  “那怎么办?我们不能就这样一直躲在这儿。”  “我想……”赵瑞芝低着头,轻声细语,吞吞吐吐,而欲说又止。  孔文才看着赵瑞芝,发自内心地诚挚地说:“赵小姐,请你相信我!有什么,你大胆地说,我一定竭尽全力帮助你!”  赵瑞芝心头一股热浪涌腾而起,她满怀着感激之情地看着孔文才,问道:  “陈仲甫陈独秀先生,你知道吗?”  孔文才点点头,以无比敬佩的口吻说:“北京大学文科学长,政坛上大名鼎鼎的文杰高士,何人不知?谁人不晓?他的《敬告青年》一文,使成千上万青年热血沸腾。他力主民主与科学,以犀利的笔锋,无情地揭露和鞭挞封建主义的陈腐和黑暗,深得青年们的敬服。尤其是我们北京、上海的青年学生们,都对他特别崇拜,有什么疑难的问题,都去请教他。”  赵瑞芝的两只大眼睛在黑暗中灼灼闪着亮光:“我就想着去找找他。”  “你认识陈先生?”  赵瑞芝摇摇头,轻声说:“我往《青年杂志》编辑部给陈先生写过一封信。”  孔文才惊奇地望着赵瑞芝。  赵瑞芝接着说:“我向《青年杂志》和陈先生在信中讲述了我的两位同学为抗婚而自杀身亡的悲凄之事,表述了我的不尽的伤感和悲愤。”  孔文才问道:“赵小姐说的是不是就是前年发生在长沙女中的吴姓和张姓两位小姐抗婚自杀之事?”  赵瑞芝点头说:“就是。我的信寄出后不长时间,陈先生就给我回了信,而且,紧接着又在《青年杂志》发了一篇他写的专稿,以我两位同学抗婚自杀身亡为例证,痛斥了封建礼教的种种罪恶和吃人的实质。这本杂志我一直都随身带着,还有他给我的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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