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布隆德誓言》作者:亮炯·朗萨-11

早晨喝过了早茶,他正斜靠在床椅上,让侍从给他换去雪白的丝制睡衣裤,穿上毛呢袍子,头发依然要梳理得那么光亮,即使在病重期间,这种好打扮的习惯仍然没有改变,头发是每天要梳理,衣袍是每天都要更换,土司爷的威仪和气派在形式上是不能有一点减免和马虎的。涅巴们和管家都敬佩土司爷的毅力,每天他们跟他汇报事情时,他的仪表都是那么堂堂正正,从没有颓萎邋遢过。他曾经为萨都措焦虑,他和妻子早发现他们的大女儿在恋爱了,事情的发展却那么出人意料,她经受的痛苦会有多重? 在病中他感到欣慰的是萨都措没有被情感所困,管家告诉过他,萨都措还帮父亲去拷打过那个犯人,这说明女儿在为他做事情了。至于沃措玛“勇敢”保护犯人的行为,丹真和萨都措什么也没说,丹真并不知道沃措玛的情感,只认为这个小姐太具有菩萨心肠了,连杀父仇人都要同情,太没用了。雕花着彩的窗户投进几片光柱,洒在豪华的羊毛地毯上,一个女佣正跪在地上用一把雪白的牦牛尾清洁着,这时,萨都措怒气冲冲地推着妹妹进来,身后还跟着管家。女儿是他心尖的肉,他对女儿的疼爱是无以复加的。两个如花的女儿,在他面前总是像阳光一样,每每看着心里就亮堂起来,见两个宝贝女儿一个愤怒不堪,一个低头畏惧的样子,他笑了:“怎么啦? 女儿们,是什么事使你们这样? ”他欠了欠身子,半躺着,“快告诉阿爸,我来帮你们裁决,来吧,都到我身边坐下。”她们站在父亲的床榻前停下了,萨都措却又推了妹妹一下,父亲忙说,“萨措,你今天怎么这样对你妹妹? ”萨都措没有回答父亲的问话,她严肃地对父亲说:“让下人们都离开一会儿好吗? 我们必须单独跟你谈。”“嚯,很神秘吗? 那好吧,”他对房间里的小头人和佣人们挥了下手,半开着玩笑问女儿,“丹真可以留下吗? ”萨都措点点头,然后指着妹妹说:“你最好是像下人一样跪着跟父亲说! ”“萨措,你怎么这样对待妹妹,无论她做错了什么事情都不该这样对她! ”他抬起一只手对小女儿温和地说,“来,坐下说,你们姐妹到底怎么啦? ”这时母亲也走了进来,她高兴地说着:“今天这么早你们姐妹俩都来看你阿爸啦? 看把你阿爸高兴的,气色真是好多了。”“正好阿妈也来啦,她们俩正生气呢,我们一起来帮你们解决。”父亲说。“是吗? ”母亲怜爱地瞪了他们一眼,“你们俩小时候亲密得就像草原上的连根草,现在怎么啦? 我看你们总是别别扭扭的。”沃措玛不敢正视父亲和母亲,她低着头,眼里的泪水扑簌簌的落下来,她开始后悔起昨天的举动,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对父母说。“孩子,你这是怎么啦? 什么事情这样委屈你? ”父亲疼爱地抚摩着她的头发。“你看你,头不梳脸不洗,还没喝茶吧? 萨都措欺负你了吗? 是你做什么让阿姐生气了吗? ”“不会吧,沃玛从小就那么乖巧,会做错什么? 一定是萨都措让她伤心了。”“伤心? 哼! 她才不伤心呢,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别装了,你以为这样就能求得父亲的原谅? 你以为这样就能把事情瞒过? 你是对我们全家、对父亲犯罪! ”萨都措说。“什么事情这样严重? 那你说吧,萨措,你知道沃措玛一向都很柔弱的,你这样对她,她心里看来很难过,别逼她了,你说吧! ”父亲说。“我才不替她说呢! ”“那么丹真知道什么事吗? 我看你也听大小姐的话,准备闭口不言喽? ”丹真焦躁地看了看萨都措,他很着急的样子说,“事情重大……”萨都措瞪了他一眼,他知道大家都担心土司听了这消息会受不了的,他也打住了话头。“你们在干什么? 吞吞吐吐,要说不说的。你说,丹真! ”母亲丝琅说。萨都措看妹妹不可能自己说了,就默许地看了看丹真。丹真上前微微躬了下身,有些不安地用舌头舔了下嘴唇,观察着土司说了句:“甲波爷,您别担心,我已经安排人去追了。”“追什么? 追牛还是追马? 说的是什么,你们? ”土司皱了下眉头说。丹真清清嗓子说:“是这样的,甲波爷,今天一大早,刑房的扎西跑来告诉我,说阿崩那个老家伙昨晚喝得大醉,在地牢门外过道口睡得像死猪一样。他手里还握着老爷家的酒壶,进地牢里的门是开着的,地牢洞里的小门也是开着的,关押的人没有了,只有拷犯人的铁镣扔在那儿,所有的琐,包括铁镣的琐,都是用钥匙打开的。”说到这里,他停住了,观察着土司的神情,他想土司一定会气得暴跳起来。但土司没有暴怒,只是深深地倒吸了口气,出奇的冷静,他斜蔑着眼,专心地扭动着他左手大拇指上的象牙扳指,丹真跟随他多年,看见他的这一举动,就知道土司爷的愤怒是克制到极点了。土司说话了:“也就是说,那个杀我的人不见了? ”“是的! ……”丹真点头。“一夜之间消失了? 是吗? 继续说。”“是的,犯人不见了! 我们把阿崩弄醒后,他吓得发抖,他承认了,是色姆沃措玛给他的酒,色姆说是您赏给他的,他一高兴就痛痛快快地喝光了,平时他是难得喝酒的,昨晚就……”“事情就这么简单吗? ”土司抬起头来不满地问,“涅巴们知道了吗? ”“是,知道了,我们还召集了会议,马上就派几路人去追踪了。还有,就是马夫说二小姐的马从昨天上午就不见了,没回过马棚。”土司仿佛是感到了寒冷,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对坐在身边的小女儿淡然地说,“你跪下,沃措玛! ”正啜泣着的沃措玛马上胆怯地跪在床榻前,萨都措冷笑了下说,“父亲,该怎么处罚她? ”“会的,”土司说着就问丹真,“还有什么? ”“就这些,没了。”“那好,就让那个守地牢的家伙从今日起就回家休息吧,但是要把他的两只手留下来,他喝够了酒,这一生恐怕是不需要再用手端酒碗了! ”土司慢条斯理地说着。听到这,正掩面啜泣的沃措玛哽咽着企求地说:“不要这样,求您啦,阿爸! 是我让他喝的,是我,你惩罚我吧! ”土司没有看女儿一眼,闭上眼气恼地说,“罚你? 你难道愿意替一个下等人断掉手吗? ”“我可是你的女儿,你会吗? 阿爸! ”沃措玛惊恐地说。这时,土司仰头哈哈地干笑起来,笑声里夹着哭腔,眼泪从眼角滚落下,他欠身坐起来。这对丝琅来说,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她双手握着,惊讶呆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担忧地坐在丈夫身边,帮土司披好皮袍,土司突然拉住妻子的手,伤痛悲哀至极地把头靠在妻子的手上说:“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悲哀? 你说,丝琅! 在这大宅楼里我养着这么多的人,就在我最爱的人里,却有人背叛我,而且是我疼爱的女儿……”说到这儿,他的声音哽咽起来,丝琅也流下了泪。沃措玛扑到父亲的床榻上,哭着喊道:“阿爸,你打我,骂我吧! 我错啦,我伤了你的心,我不是孝顺的女儿,你就狠狠地处罚我、责备我,只要能不使你生气,只要你觉得解恨……”父亲终于发怒了,他终于扬手就给扑在他身边的女儿一巴掌,这是他这一生中第一次打女儿:“你还知道什么是孝敬? 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气死我了! 你懂什么孝敬? 我把你和萨措从小就娇惯着,就像爱护着花蕊中的露珠一样的精心呵护地爱你们,疼你们,你们是我这一生中最珍爱的,我最爱的人却做着最伤害我的事,谁料到? 觉松切! 三宝啊,我怎么遇上了这样悲惨的不幸事! 菩萨啦,您就这样惩罚我吗? ”土司唏嘘哽咽地说着,泪水顺着翕动的鼻翼流进了嘴角,虽然土司已经上了五十的年龄,但人们从未感觉他在衰老,今天这样的悲哀伤痛,这样的泪水纵流,也是丝琅第一次所见,她抚摩着她从来都那么敬爱的丈夫,她为自己没管好女儿而难过自责,她更多地担忧起丈夫的身体来,她安慰着:“老爷,你别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了,事情已经发生了,你的身体才是最要紧的! 你的健康是我们家最大的福。沃玛已经错了,丹真和涅巴们已经尽力去弥补了,事情也许不会那么糟的! 我也有错,我没管教好她呀,老爷你可千万别把身体弄垮了……”萨都措预料到父母会怎么的愤怒和不满,但没想到父亲会这样伤心和悲哀,她眼里也含着泪,愣了好一阵,才走近父亲说:“阿爸,阿妈说得对,你要注意的是你的身体,你就把这事交给我来办吧,我会处理好的。”_ “我会交给你办的,萨措,你也该得到锻炼啦! ”他接过丝琅递来的黄色绒毛手绢拭着泪,猛力地擤了把鼻涕后,指了指跪着只是哭泣的小女说,“我问你,你这个愚蠢得不能再愚蠢的女子,你吃里爬外的做法究竟是为什么? 你脑子有病? 你心肠软到了这种地步? 刚才我说要剁掉下人的手,你又要替他受过,我真不知道我养了个什么东西。你知道你是谁吗? 你忘了你的身份和地位吗? 哼!帮犯人逃跑,替下人求情,你真是丢尽了我甲波的脸面,在康区众多的土司家中,谁家出过这样的丑? 这样难以让人置信的事? 我威甲康巴,我富甲一方,可我却被自己的女儿耍弄了,丢人啦! 你……你……就是菩萨也没你那么慈悲吧,我真怀疑你不是中了魔就是脑袋有病啦! ”“阿爸,我错了! 但是……我那样做是有原因的,我也……也是在想为你做点……”沃玛终于说。“为我做? 你做的是什么? 好让那家伙再来杀我是吗? ”“不,阿爸,我全告诉你吧! ”沃措玛用袖口揩着脸上的泪痕道,“阿爸,我敬爱你超过一切,我怎么会希望你再遭刺杀? 我多次去过地牢,我希望他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杀你? 为什么要仇恨你,我一次次地问……”“他告诉你了吗? 是什么? ”土司盯视着女儿急忙问。“他说他只是替一个他最要好的朋友报仇……”“他说了他那个所谓的朋友叫什么吗? 跟我是什么仇恨? ”沃措玛看了看姐姐,姐姐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就把头扭开了。沃措玛迟疑了会儿说:“他没告诉我这些,我谴责他,也开导他不要再替别人做这种伤天害理、迟早要遭恶报的事……”“你是菩萨? 他就答应你了? ”土司讥诮地冷笑道,“你真是天真可笑到家啦! ”“是的,他是同意了,他发过誓的,他会遵守誓言的! ”“誓言? 他为什么会为你遵守誓言? ”“会的,我相信。我让他永远不要再到布隆德,永远别让我们看见他,他答应了。”“奇怪啦,他为什么要答应你? 除了骗你,还会有别的原因吗? ”“他不会骗我,我相信! ”沃措玛肯定地回答,使土司感到奇怪了,他皱起眉头不解地看着自己突然感到陌生了的小女儿说:“为什么? ”沃措玛不言语了,土司再追问,她才犹豫着开了口:“他……因为他爱我! ”这话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惊讶了,沃措玛知道这话会激起大家怎样的反应,她迅速地看了姐姐一眼,就低下头不敢看父母,她听见父母惊讶地“啊”了声。萨都措的表情很痛苦,这只有丹真和沃措玛能看出,她紧咬着嘴唇,手紧紧地捏着她的裙袍,这话对萨都措的刺激有多深,沃措玛和丹真最知道,这无疑是给她流血的心扎上一刀,但今天为了父亲沃措玛不得不说出。母亲惊讶而不无失望地叹道:“交松切! 怎么会这样? 沃玛你真的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居然会跟一个地牢里的囚犯、杀过你父亲的凶手恋爱! 你真是丢人啊! ”母亲这次狠狠地捏了把女儿的手臂,掩面哭泣起来。“她……她是存心要气死我! 康区有那么多的王亲贵戚的男孩子你不爱,为什么要对一个杀我的犯人有兴趣? 我原来担忧的是萨措会误入歧途,没想到是你……”萨都措低着头没说一句,沃措玛着急地想解释:“不是这样的,阿爸,我没有接受他,你误解了我,你们听我解释,别误会……”“我们误会了你吗,沃措玛? ”提起坚赞,萨都措感到受伤的心就像有千万颗冰锥在扎,她难忍难耐。眼前这个从小就那么受人爱护,像圣女、仙子一样纯洁的妹妹现在却似女巫般地夺走了她渴望得到的幸福,她现在对她充满了厌恶和憎恨,她冷冷地盯视着妹妹说,“就算我们误会了你,那么你为什么常常到地牢去看他? 我知道从一开始你就背着大家给那人送去药、酒和吃的,还给他送去一张皮毛怕他受寒,在那样黑暗的地方,就你们一男一女,他可是游荡四方的野马帮娃,能做什么好事? 在人前你装得像圣女一样纯洁无瑕,在那个臭气熏人的地方你却不要脸地跟那个男人约会……”“萨都措,你……你为什么这样乱说? 你……我……”沃措玛气得语无伦次地指着姐姐,委屈的泪水从她美丽的眸子里滚落下来,她知道姐姐对坚赞的爱,知道她痛苦,但她不是要故意伤害姐姐。她们是手足情深的姐妹,萨都措啊,为什么要侮辱她,中伤她,甚至诬陷她呢? 想到自己给父母已经造成这样大的不快和失望,她不愿再让他们难过,父亲的希望是萨都措,她必须是父亲的接班人,如果她要跟姐姐理论清楚,只能给父亲带来更大的刺激和打击,这样的情况下,她必须认了这一切,沃措玛生平第一次认真地看了姐姐一会儿,姐姐那双注视着自己的美丽眼睛里只有逼人的寒冷,她第一次感到萨都措的恶毒,她知道萨都措是故意诬陷她的! 她终于说:“阿爸,萨措说得对,她也骂得对,你就当没有我这个不孝敬的女儿吧,我只要阿爸宽心地养好身体,现在你怎么处罚我都行……”“滚,你们俩都给我滚出去,我……我不想听你们再说这乱七八糟的事! ”“阿爸,姐姐可是没做错什么的,你不应该责备她! ”沃措玛忙说着。萨都措却讽刺地笑了笑说:“用不着你来替我求情,你以为你有这个权利是吗? ”“萨措,你就别说了,你毕竟还是她的姐姐啦,怎么这样说话? ”母亲责备地阻止着。“她放走了仇人我难道还不该骂她吗? ”萨都措不满地回了句。“都滚出去,听见没有? 从今天起,把沃措玛关起来。丹真,马上把那个阿崩的手剁了,把他赶出去! 都走吧,我要一个人休息一阵! ”伺候他就寝和梳头的小头人进来后,他悲哀地说他想自己单独静静地呆着,叫丝琅也离开这里。沃措玛被锁在了二楼的一间小屋里,屋里的陈设除了她的铺陈和餐饮具拿来了,其他什么都没有,这里也没有床,还是母亲于心不忍,叫女佣拿来了一个厚厚的羊毛毡子做卧垫。这间屋子狭小,却十分向阳,每到午后,西斜的太阳总是把光芒尽情地从小窗户洒进来,照在沃措玛睡觉的地铺上,屋里是一片的光辉。沃措玛感到这种惩罚对她真是太轻了,她的过错,是无法弥补的,她给父亲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和痛苦,给所有的家人都带来了悲哀和烦恼,她心甘情愿地接受这没有自由的软禁生活,只有惩罚才能让她愧疚的心好受些。过了些日子,母亲怕沃措玛独处难耐,就把她的小鹿送了进来陪她。这让沃措玛沮丧懊恼的心好受多了。时间一长无所事事的沃措玛开始要求颂经念佛起来,家人也都应允,手珠一串,佛像一尊,父亲说了,她早该如此啦,就多为家里念念消灾经吧。这样父母也稍微得到了些许的安慰。每天沃措玛除了跟小鹿说说话,就是反复颂吟六字真言与佛对话,沃措玛感到只是念念佛的箴言还不够,她脑海里开始萦绕着一个她迟迟没有说出的念头,那就是出家,到觉姆寺( 尼姑庵) 去。当她决定要告诉母亲时,萨都措的出现使她终于没能说出。那天上午,萨都措终于来看多日没有见过的妹妹,她突然的到来,让沃措玛感到一阵的不安。萨都措把这里扫视个遍,看着沃措玛自得其乐的样子,手捻佛珠,身边小鹿亲昵地陪伴着她,又是一幅脱俗超凡的仙子模样,她心里的火气又克制不住地进发了。她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地说:“沃玛,你觉得这样过还很舒服,是吗? ”“这对我已经是太多的福了。我做了对不起父亲的事,本该受到更多的处罚,这样过真的让我更加感到对不起阿爸,我只想菩萨和诸佛能保佑父亲身体康健起来,我们家平安幸福,永远幸福。阿爸现在怎么样啦? ”“你还有脸问呀! 那你当初怎么……”“不管你怎么骂我,我衷心希望阿爸一天天好起来,永远不要生病,不要衰老! ”沃措玛向往地自语似的说,“我已经很久没有给他老人家理过白头发了,不知他的白头发增添了多少,但愿……”“是的,阿爸一天天健康起来,当然不会增加白发,阿爸最不喜欢人家知道他的白发增加了没有。特别是他不喜欢的人,你现在就是其中的让阿爸讨厌的人,你没有资格再帮阿爸理白发了,我今天才帮阿爸梳理过。”“只要阿爸能恢复健康就是最好的啦,我是该受惩罚的,希望对我的处罚能让阿爸心里好受些,只要阿爸能好起来……”“这样希望当然好,但是我好像感觉不到你在受罚,还过得挺舒适的样子。”“阿姐,”沃措玛平静地对姐姐微微笑了下说,“如果你认为是,那就是吧。”这时,她低头发现小鹿颤抖了下,就指着角落里一只专为它准备的小铜盆说,“该撒尿了,去吧,别忘了,是那里呀。”果然,小鹿很听话,它已经被沃措玛调教得很懂事的样子,看着它乖巧地把两只后脚往小盆外一放,准确地把尿撒在盆里。沃措玛笑了说:“你看它好可爱,越来越听得懂我们的话了! ”沃措玛与姐姐说话间,小鹿见门开着,就走到门边,在萨都措的脚背上蹭了下,然后蹦跳着越过门槛,在走廊上东瞧瞧西看看。“你打算让这只小鹿一直跟你过吗? ”萨都措也确实感觉到这只小动物的可爱动人,她问道。“是的,目前是,但等它再大一些我要亲自把它放回神鹿谷,说不定它还有亲人在那里呢。”这话让萨都措想起了那个场面,母鹿流血倒地的样子,坚赞呆愣看着血迹的神情,一切不都是缘起于这个该死的鹿吗? 她忽然笑了说:“那我来替你做吧,它已经长大了。”“不行,它还小呢,再说冬天快到了,等明年春天来了,金梅花开的时候我们一起送它回去吧。哎呀,它跑什么地方去了,我去找找! ”她和萨都措说话的时候,没注意小鹿向右边的过道走去。“小鹿,小鹿,快回来呀! ”沃措玛喊着正想迈出门槛,萨都措拦住了她。“你没有权利走出这里,我来帮你找吧,你等着! ”说完就把门关上出去了。沃措玛真的以为姐姐会帮她找回来,她真的以为所有的人都跟她一样爱这只没有母亲的小鹿,过了很久,等到萨都措出现在这里时,沃措玛不敢相信地听姐姐说:“沃措玛,你的小鹿其实并不听话,它自己撞在了我的这把刀上! ”她把背在身后的右手放下来,并抬起手给沃措玛看了看,沃措玛站起身,惊讶而困惑地看着姐姐手里的一把小刀,刀上有血迹。“你……什么意思? 阿姐,你……”萨都措对门外走廊口挥了下手,一个下人出现了,他手里还捧着没有一丝动弹的小鹿,小鹿身上满是血迹。沃措玛伤心地痛哭起来,她想扑过去抱住小鹿,却被萨都措推了进去:“它已经回到它母亲那儿去了,这对它是最好的结局。我说了嘛,这不用你送就能办到……”“你可恶,萨都措! 你最狠毒,最残忍! 你伤生害命,你不会有好……”沃措玛哭着骂着。“你既然想念经,我是想让你专心地念,有它在会影响你的。现在好啦,你什么牵挂都没有了,可以说是根净心平了吧。”伤心气急的沃措玛扑向姐姐,抓着姐姐,萨都措估计妹妹会这样的,她退了下,躲闪开,但沃措玛急速地在她脸上抓了一把,她的脸被抓伤了,她用力推了把沃措玛,沃措玛向后倒下了,跌倒在地板上,她绝望地趴在地上痛苦地哭起来。“这不过是个畜生,别那么没见识! 像死了你的什么人似的。看你这么悲伤的样子,我还是替你把它葬了吧,你说说,是水葬还是火葬,或者是天葬? ”沃措玛只是哭,哭,萨都措不耐烦地说:“你不说,那就我来做主吧,就按下等人的葬法,用水葬得了,你就给它念念经,超度它吧。”她讥讽地说完就把门砰地关上锁住就走了。沃措玛伤心地哭了很久,小红鹿,她的小鹿已经是她生活的一部分,现在它突然消失了,它的生命之灯是那么的脆弱,这样轻易地熄灭在姐姐的手里,她哭她自己无能,哭小鹿的惨死,哭姐姐的无情,她能超度它吗? 祈求来生再为鹿、再被杀戮吗? 转世为人吗? 人间有那么多的仇恨、丑恶、残忍,把它超度到哪里? 它能够到哪里? 不不,什么都不要,就变成那些森林里的一棵草、一棵树吧。这以后,沃措玛老爱蜷曲着腿,坐在狭小的窗台上,透过镂花的小窗户久久凝视远方,有时默默地流着泪水,沉默地思考着什么,她没有了出家的念头,却开始认真地考虑起坚赞曾对她说的话,思念萦绕在她的脑海里……没过多久,土司豪宅里从表面看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土司的伤和病在慢慢地痊愈,在静静流淌的时日里,土司也静静地发生了一个变化,他染上了酒瘾,酗酒的习惯越来越严重了。对布隆德地形最熟悉的是独眼青年多吉森格,他带着坚赞、塔森、尼玛,在草原的黑暗中,借着一丝微弱的星光,迅驰疾奔地向东北边跑去。第二天一早当多吉森格返回时,在一座草山梁上刚好遇上正急迫而茫然追赶逃犯的土司家兵和两位涅巴。森格急中生智掩饰自己,马上装出也在寻找什么的样子,嘴里唤着什么,又吹几声嘹亮的口哨,等那队人马走近,他马上跃下马恭谨地弯腰吐舌立于路旁。“独眼娃,你什么时候来的? ”一个涅巴问。“天还没亮我就来了,我家里的一头奶牛不见了,我到处找,一夜都没休息,这里好像也没有。真是急死我了! ”他很难过的样子,又抹了下头上的汗水,涅巴见他确实汗流满面,确信他是来找牛的,他家的牛场也靠近这方向,就不再多问。另一个涅巴正色地问道:“你看见有外地人从这里经过吗? 骑的是枣红马。”独眼青年认真地想了想说:“到现在还没看见。”他摇摇头,又问了句:“老爷是在找什么人吗? ”“少废话,找你的牛吧! ”涅巴不满地说。他马上低头,恭敬地回答:“是,是,那老爷你们走好。”“要是看见形迹可疑的外乡人,特别是桑佩岭口音的马帮娃,一定要报告甲波爷,知道了吗? ”“是! 我一定。你们走好。”多吉森格目送着那帮人远去,晨风吹拂着他飘荡的长发,轮廓分明的脸庞上明亮的独眼里闪动着兴奋与快乐,他低声说:“除非你们有鹰翅,这样怎么可能追上? ”               第十七章“妙音观世音,梵音海潮音,救世悉安宁,出世获常住。”——《首能严经》坚赞他们日夜兼程,在草原、荒岭幽谷和莽莽深山里紧赶慢跑,七天以后,他们终于到了卡日泽瓦草原,松吉措的家中。这是塔森和父亲聪本约好了的,救出坚赞,他们几个就在这里过一个冬季,等到春天来临后桑佩岭马帮从南部回来,他们在这里会合。坚赞身上的伤还没有痊愈,在这样奇冷的风寒中日夜兼程,长途奔波,有伤就必定会染上寒,加上在潮湿阴暗的地牢里几乎一直是带伤关押着,坚实如岩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到了卡日泽瓦草原他终于倒下了。大病一场的他,在松吉措阿松的精心照料下,康复得也很快,细心的阿松还到很远的寺庙请来了喇嘛医生给他治疗。阿松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对坚赞身世的不幸,她视如自己的不幸,坚赞的复仇精神她很赞同,她从来都佩服有气概、有魄力的勇敢男子,所以对聪本桑佩罗布的爱里,有敬佩,有爱恋。聪本的亲人就是她的亲人,坚赞为父母报仇、为家族雪恨,这是好男儿该做的。坚赞去布隆德报仇,她支持。坚赞报仇没有成功,她也一样感到非常遗憾,但她确信,智慧和勇敢均出色的坚赞终有一天会成功的,现在关键的是要把身体调养好,其他的都不去担心了。塔森和尼玛没有离开他们,他们俩成了阿松家的好帮手,隆冬时节,坚赞的身体康复了许多,尼玛也就回耶科草原去了。尼玛的父母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弟弟也长大了,成为好帮手,家里的牧事被兄弟俩料理得井然有序,家业开始再次发旺起来,那么给头人上贡赋的份数自然也增加了。他家常年给头人支应的多是牛马差和一个人差,他父亲常年在为头人家支应清朝廷官员路经草原时的乌拉(无偿地给官府官员提供马牛等运输、生活等照料,这是从清朝以来到民国时期康巴藏区都存在的一种官府规定的制度和义务劳动)。随着家境的好转,头人给予的地位也上升了,家有牛马100 头以上,就上升为三等差户,地位上升本是好事,但是让人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土司和头人都有不成文的法规,只要上升到三等差户地位,除了贡赋要增加,还有义务被土司或头人安排在某年为寺院大祈祷法会担任“西所”,也叫会首,承担大部分大法会期间所有念经僧侣的食用和法会所需的一切生活开支。这既是一件光彩的事,其实也是一件让人担风险的差事,虽然担任了“西所”后,可以三年不支差,但是在完成“西所”所做的一切后,家境破产的可能也就不可避免地出现。这在土司头人管辖的地方,一些富裕起来的人家就是在这种光荣任务下又贫穷败落下去,这是土司头人封建领主有意压制生产发展,阻止下层贫民富裕起来,让他们永远居于贵族之下。在兄弟俩勤劳、精明的操持下,家业再次走上辉煌。尼玛家已是几起几落。这样的情况下,有的人户就要给土司头人贿赂大量的财物,就可以买个小头人的官衔来当。尼玛的父亲就有这样的意思,但因尼玛不太热心而拖延了下来,当这事还没定夺好,被点派为“西所”的任务就下来了。藏历新年还没到,尼玛一家就忙碌开了,准备要送寺院的几百斤酥油,宰杀牛羊八十多头( 只) ,除了这些是他家主要的贡物,还有部分雅州大茶的供给任务。另外还有两家担负的是酥油、糌粑、牛马差、茶叶、盐等的供给任务。一切准备完毕,也到了藏历的正月十五。这天,耶科草原几所帐篷寺庙集聚在金黄的草滩上,僧俗众人在鼓号声中,在和声迭起的诵经声里,在驱邪迎福的寺庙面具鼓舞中隆重地开始了这年的大法会,尼玛家的酥油包,牛羊肉,一包一包,一驮一驮地从他们家黑色的牛毛帐篷里搬走,运送到富丽堂皇的寺庙大帐中……十天无偿的供给,终于使他们多年积累的财富化为乌有,虽然心里并不好受,但毕竟这还是供奉给了寺庙,能有什么怨言呢?这天下午在夕阳里,尼玛坐在还没有返青的草坝上盘算着家底还有多少,望着几天前还那么热闹的草坝,他觉得家境也如此像梦一样在短暂的时间里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没有走到一穷二白,但是大大地消耗了元气,一切又得从头开始,买小头人头衔的事也是不可能的啦……一阵响亮而长曳的口哨声在前方不远的草坡上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头看去,两个头戴金黄狐皮帽的男子骑着马挥着手向他走来,嗨,那是两个他熟悉的身影,他高兴地双手一拍,站起身,迎上前:“坚赞! 塔森! ”他们三人高兴地拥抱着,寒喧着,相互你一拳我一掌地擂着对方的胸脯,尼玛高兴地说:“坚赞身体恢复得不错嘛! 是不是塔森? ”“那当然,阿松都放心地说他现在壮得赛过了牦牛。知道吗? 尼玛,自从他在土司地牢里逃了回来,他常常说自己就是棵不倒的松树,你说奇怪不奇怪? ”“在地牢里出现幻觉了吗? ”尼玛仔细打量着坚赞,“我看你这棵树是越发的青壮了,因为那个沃措玛的爱情滋润的吧? ”“再瞎说,我可要……”坚赞笑着扬了下拳头。“好呀,尼玛,你们俩来试一试,我跟他可是较量了多次,阿松才放我们走的。今天你们俩来比试比试吧,我来裁决胜负。”“好,就来一个回合,坚赞来吗? ”尼玛兴奋地跃跃欲试脱下皮袍袖挽在腰上,在手掌上吐了口唾沫,搓搓手等待着坚赞的攻击。两个青年的摔跤开始了,塔森是个开心的旁观者,他为两人都鼓掌,为两人助威,显然他们俩是胜负难分地扭抱着,推搡着,从体力和体魄上尼玛都不会是坚赞的对手,最终坚赞把尼玛抱了起来,并做出要摔出去的样子,尼玛舞起手来喊着:“别,别这样,我还没跟女人睡过觉呢,死了多可惜! ”坚赞笑着放下他,塔森在一边鼓掌大笑,“尼玛怎么样? ”“不错,不愧是马帮娃,托驮子的工夫是不错。呀呀,菩萨保佑,我的朋友一切都恢复啦,真好! 走,回家休息喝茶去,一路累了吧? ”“一点不累,我们是沿途玩着走来的,在卡日泽瓦草原闲着没事,就想来看看你! ”他说着就坐下来,“这里坐会儿吧,这片草滩上每处都有我们俩留下的脚印。”坚赞感慨地望着四周说,“家里节日过得好吗? ”“好? 好得很呢! ”尼玛摇着头感触很深地说:“这次大法会我家被头人点派为‘西所’啦。”“家底还可以吗? ”坚赞关心地问。尼玛唰地拔起一把草,说:“就这样,瞬间就没了! 多年的努力就连根拔起,化为云雾。”“你会挣回来的,”塔森安慰着,“下一步怎么打算? ”“我本想跟你们去跑马帮,看来不能这样了,我要和弟弟一起把家业再振作起来。过几年就该弟弟替父亲给头人支差当活期科巴了。”他说的“活期科巴”就是不固定的一年约有半年或随叫随到活期给头人支应差务的,有别于长期固定的死期科巴。“现在,需要我们帮着做什么? ”坚赞说。“不,我相信我和弟弟江噶能行,”尼玛说,“完全相信我们能行,但是,你们看吧,就像是命中注定了我们只能是贫民,每次富起来却很快又穷下去,就像是爬那座大山,”他指了下天边的那座高耸入云霄的雪白山峰,“我们家几代人爬呀爬,努力地一个劲地爬着,攀登着。听父亲说,我爷爷那时就几乎可以与头人的财富相匹配,他做生意很行的,后来因为说他进贡的大茶中有草饼掺假,把他的所有财产没收了,一气之下,病倒了,就再也没有振作起来,直到去世。父亲从一贫如洗开始起步,到了坚赞来的那几年家业开始好转,我母亲和奶奶都说是坚赞给我们带来了好运。”“不是我,应该是‘九眼珠’。但是那年也是因为它和我,你家又被头人洗贫了。”“是的,今年我们又滑下了山脚。想想未来是什么? 就这样反复上下,没有奔头,说不定还是回到原地,想到这些真是没劲,我都不期望爬上那山顶了,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尼玛茫然地注视着远山,叹着气说着。“我不信这是命运在作怪,尼玛,”塔森愤愤地说,“我相信我父亲说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其实,尼玛,如果没有这些头人、这些没道理的规定,情况是这样吗? 俗话不是说权势者的法是黄金做的枷,看起来好看,可它只对无权势的百姓戴,他们可以命令任何平民支应任何他们认为该做的事情,他们自己聚敛了那么多的财富怎么自己不去做这些事,‘西所’之类的差事应该是量力而行嘛。”“说得对,塔森,我也这样想,”坚赞慨叹着,“那时我们还小,对头人的无理欺负只有恐惧和愤怒,什么也不懂。”坚赞伸出手臂说,“这耻辱的符号其实是烙在我心里的,那次,我母亲和我蒙受了侮辱就因为他们胡乱猜测说我偷了寺里的供灯,父亲的冤死,我和母亲遭受的苦难,我心里只有仇恨,所有的屈辱和苦难在我没有能力洗雪的时候,我都必须努力忍耐,吞下所有的苦难和不幸,一切为了长大报仇。跟随聪本这么多年,走南闯北,看见听见人世间有多少冤屈不平啊,为什么? 有命运的作弄,有的是什么呢? 有的完全是人为的。那些没有善根的权势者,根本就是嘴里念着慈悲经,心里却比锅底黑,一肚子的坏水。森格的眼睛好好的,就因为一桩小事,一只眼就没了,还有那个因为我而冤死的扎西,还有许多被欺辱的……仔细想来,这不是菩萨和神安排的,他们也许不知道人世间还有这么多的冤屈和苦难。”“可那些背离了神和佛陀意志的人却并没有被天谴责! ”尼玛说道。“怎么不会,会的。罪业的感召终会导致恶的报应,也许不在今世,在来世,在轮回里终究要被惩罚的! ”塔森肯定地说。“当人世间被贪婪、被邪恶充盈时,会有神或神的使者来临世间,神子,格萨尔就是佛派到人间驱邪恶、扬真善的。他和金刚战神一样,会来驱逐人间的丑恶,也许只是时候不到而已! ”坚赞说。他们虽然都这样想,但这种期盼神来灭除人间罪恶的愿望究竟什么时候能出现,谁都茫然,世代善良的人们都这样盼望着,即使遥遥无期,也是一种希望。尼玛叹口气,笑了,他拍着坚赞的手臂说:“你不是就做了回红金刚吗? 感觉有神灵附体吗? ‘’坚赞和塔森都会意地大笑起来,坚赞开着玩笑说:“如果我是降神人,那还可能。要真是红金刚,说不定早把那个家伙的命送进地狱啦。”“那我们都可以为你松口气了,”尼玛说,“好啦,现在我们该回去喝茶了,我们几兄弟好好地玩上几天,你们就多待些日子吧。”“好啊,就怕你养不起我们呢! ”塔森笑着说。“没问题,你们可以给我干活呀。”“你就暂时当当头人吧,我和塔森当你的科巴得啦。”“那我可赚了,有这么两个精明能干的小伙子干活,不愁发旺不起家业。但问题又会来的,大头人会以他很恰当的理由把你们俩都搜刮走。”“噢,是呀,那不就惨了吗? ”“不行,这桩买卖做不得。”他们三人调侃着生活中的苦难,说说笑笑地踏着松软的金黄枯草地,牵着马向不远处的牛毛黑帐篷走去。天气好晴朗,早晨远远近近的草地都染上了灰白色的一层霜花,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柔光,空气清冽得把肺腑都洗得明净如碧空一样干净。喝过早茶,三个青年人身背叉子枪,头戴皮帽,来到了白姆措湖边。童年时候,这汪美丽明净的湖水在坚赞的心里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他坚信白姆阿婆说的等到湖水里神奇的莲花盛开时,父亲就会来与他和母亲相会,那个梦想曾经安慰着他,童年的梦想里这个梦是他最渴盼的。十几年过去了,湖水依然那么碧翠地躺在草滩上,卧在苍茂翠郁的山岭下。这个季节湖水边已经凝结起冰层,看上去就如同神话世界里一块镶嵌着金银边的神灵的翡翠,阳光下闪耀着晶莹的光环,这样如梦似幻的圣湖,没有谁不相信这是神的湖水。坚赞对这湖水有着特殊的情感,他们下了马,走近湖边,坚赞双手合掌于胸,对湖水默颂着什么。他们敬畏地向神湖默祷完,就到供奉他们的“九眼珠”的地方祭拜着,岁月的洗沥,风雨阳光的剥蚀,“九眼珠”已经变成了湖旁的守护神一般,雪白的头颅骨上是鹿角似的犄角,望去真如精灵一样,永远伫立在高高的巨石顶,看护着眼前的草滩和湖水。尼玛用马鞭指着身后的草滩说:“坚赞,还记得吗? 我们用烟火攻雪猪洞。”“怎么不记得? 每次想到青烟从四面八方的草地上冒出来的情景,我都忍不住想笑。”尼玛给塔森兴致勃勃地讲着他们小时候的壮举,三人都高兴地笑开了。太阳明媚,湖泊如魔幻之镜,三个青年的心也充满了明净的神性。他们在湖边一块巨大的青灰色石包上坐下来聊着。远处天边那座直插蓝天的牛角神山,银白似箭,伟岸雄奇而神圣。坚赞指着它说:“小时候阿婆经常给我们讲,神山的一个洞里有把聚足了神力的宝剑藏着,那时,我多想快点长大,有一天能登上那座山,找到那个藏着宝剑的洞,取回宝剑,杀死夺走我父亲生命的坏人。现在想来,那宝剑也许仅仅是个美丽的传说。”“我深信不疑! 我们这里从头人到平民谁不希望得到它? 只因为大家一直信守、相信神山洞里神定了一句咒语,所有的人都必须信守,因为祖先和神的承诺,所以没有人敢去违背,只有修成正果的高僧或心智完美的人才能取走那把宝剑。据我阿婆讲,在她的爷爷时代出现了一个歹毒贪婪的强盗,他听说这山有个藏宝的洞,不听信老人的劝说,还大骂‘什么神咒? 什么诺言? 都是鬼话,财宝才是神咒,金子银子才是诺言! ’他带着一帮人去寻洞探宝,神洞找到了,财宝找到了,他的高兴劲儿可想而知,但是山神却震怒了,排山倒海似的雪崩冰塌开始了……”“全死了? ”塔森惊奇地问。“那当然! 全部。据说那年牛角山崩塌的冰雪把四周的河流都堵塞住,决口后遭了洪水灾害,冲走了无数的人和牛羊,冲毁了房屋……”“你们相信那是真的吗? ”塔森说。“那是一次特大的灾难,嘉绒谷、木雅坝、道乌等地死了许多的人和牛羊。经书里都有记载的,是真的! ”坚赞说。“坚赞,干脆我们去找找看,也可以证实下这种种的说法。我很想知道那个神定的咒语是什么! ”塔森说。“对呀,坚赞,我们去看看,究竟是不是。老人们一代代都这么说,那么我们信吗? 如果将来的儿孙问我们:‘这是你看见了的吗? ’我们还是这样说‘老人说……’这样就没意思了! ”尼玛说。“宝物和宝剑可是镇山之宝! ”坚赞说。“是呀,所以我们几个应该去见识见识。”尼玛激动地说。“它可是战无不胜的宝剑,没有谁能得到它。”坚赞说。“也许我们几个可以看见它。”尼玛说。“不过我们不是高僧,也不是心智高妙的人……”塔森说。“也许我们三个加在一起就具足了完美的心智,就可以……”尼玛说到这,这时一个少年骑着马,狂奔而来,边跑边喊着,打断了三位青年正热烈向往的话题。“尼玛,阿哥尼玛,快,出事啦! 出……”尼玛的弟弟江噶急速地跑近了,焦急地含着泪气喘吁吁地说着。“什么? 出什么事啦? 江嘎! ”尼玛一跃而起迎向弟弟。坚赞、塔森也都跟着从石包上跳下来,牵来马。江噶几乎是哭着说完的,他们几个听毕就急忙骑上马飞奔而去。当他们赶回家时,父亲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他是被乡亲们送回来的,左脚血淋淋的,把白色的羊毛粘子靴筒都浸得鲜红一片。尼玛痛心地看见父亲衰弱痛苦而惨白的脸在微微痉挛着,他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扑在父亲面前,抚摩着伤痛已极的老人说:“阿爸,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啊? ”父亲是被头人抽了脚筋,这样的事在土司头人的领地里是常有的事,但万没想到父亲前天才迈着大步走出家,今日却是躺着回来,而且一只脚永远也站不起来了。忠厚勤劳了一生的父亲为什么平白无故地遭遇了这样的不幸?原来,今年的春季草场调整开始公布,出人意料,头人把一块没人愿意去放牧的劣质的草地分派给了尼玛家,而他们家常年夏季放牧的草场却调整给了头人的监工小头人家。每年,土司或头人一般都要对自己地盘上的各牧区的牧情进行了解,牧场要统一划拨,牧场都是名为公有,实际并不是,都是土司头人说了算。往往是靠近水源、春暖夏凉、草势茂盛的谷坝草滩的牧场首先就是划归贵族阶层以及土司头人的亲戚朋友等等关系亲近的人户,余下的劣等而又边远的牧场才划给贫穷牧户,如果有足够的钱财去贿赂、去说情,身份不到位也可以得到较好的草场。如果谁让头人心里不舒服了,牧场好坏的调整就会关联上,牧场好,牛羊发展自然就容易兴旺,反之,一连串的恶性循环就会让人穷困潦倒不堪。远离头人家牧场的尼玛家的经济实力在头人没有怎么察觉中又赶了上来,可以说他家的牛羊群迅速的发展状况足可以列为小头人的地位,可谓牧主或富牧了,经济地位的上升,并不是政治地位的上升,要想提高政治地位还得巴结头人,贿赂头人,尼玛家是本分的牧民,要去买头衔还真是不好开口。年轻的大头人刚接替身体状况不好的老头人父亲,小时就因为要抢走坚赞和尼玛的“九眼珠”而大耍无赖的胖少爷,长大成了身体强壮的年轻头人,他的专横与跋扈胜过了他的父亲,年轻而踌躇满志的样子,对什么都要去大加干预以显示他的权力和他自以为出色的才干,许多时候让属下的小头人们无所适从。一些小头人就开始花很多时间跟在他周围,天天汇报工作,汇报想法,说长道短也就开始了,那些不常跟他屁股后面转悠的小头人,哪怕你是忠心耿耿地为他卖命,他也会以为你是在违背他或者是你把他当成了无能之人,他常常到处显示他的威仪,对牧户或身边上上下下的人都可以大加辱骂一番。这次牧场大调整就是他新上任以来开始的第一个举措,一些嫉妒尼玛家家境好起来的人在年轻头人的耳朵里灌了些坏话,加上尼玛一家都是诚实本分人,不善巴结和讨好,他就把目标对准了尼玛家。年轻的大头人分明记得在他小的时候尼玛家就发旺过一次,被父亲找了个借口轻而易举地就没收了大部分的家产,充盈到了自家的财产中,现在又发旺起来,可这家人除了完成贡赋、支应差务外,似乎再没有别的表示,没有感到这是他头人的恩泽而加倍感谢,他家发旺了,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似的。大法会结束后,他家的元气是大大地折损了,对这种不吭不哈的人要收拾真是太容易了,但他可不会像父亲一样给他们留点余地,他做事可要彻底干净,既要稳,还要狠,这是他的原则。他听信了一个小头人的谄言,也接受了贿赂,把尼玛家常年牧畜的说是风水宝地的高山夏季草场划给了那个小头人。这位小头人家常年放牧牛羊畜群,草场退化严重,对畜牧很在行又善于管理牧场的尼玛的父亲来说,他早就看出小头人那片许多年前本来好丰茂的草地一年不如一年了,怎料这劣质的草场却在今年划给自己。在大头人的大帐篷前召开耶科草原牧民大会,通知各户今年牧场的搬迁时间和调整情况,会后常年给头人家支差的尼玛的父亲就难过异常,敢怒不敢言。事情却又那么凑巧,他独自闷闷不乐地低着头走,心里的积怨使他忍不住地叹口气,然后愤愤地“呸”地一声向草地上吐了口唾沫,还用脚在唾沫处用力踏了一脚。这时偏偏是那个小头人经过他身边,他却一点没察觉径直走了。没想到的事情又发生了,很快他就被大头人差来的人拉回了官帐,罪名是抗拒法令,对头人心怀极度不满,吐唾沫诅咒了头人,马上抽去一只脚的脚筋!看着父亲血淋淋的脚,母亲痛苦哀怨地流着泪为父亲包扎着,弟弟恐惧地哭泣着,尼玛含满泪水的双眼愤怒得要爆裂了一般,他嗖地跃起来,抓起叉子枪说:“我们不能就这样受欺负,阿爸从来没有犯过一条头人的王法,他们的贡赋和差务没有耽误过一次,凭什么这样欺负人,抽去阿爸的脚筋,我不服,绝不服! 非要去评评理! ”说完向帐篷外冲去。“尼……玛,尼玛……”父亲着急地忍着痛有气无力地喊着。母亲哭喊着迅速地扑上前,一把抱住尼玛的脚说:“尼玛,你别昏了头呀,你评什么理? 你难道想去送死吗? 难道你想让阿妈看到家里再出一个被废的人吗? 忍了吧,你怎么斗得过权势者? 已经都这样了,你司千万不要去! ”坚赞和塔森为尼玛家的遭遇感到愤愤不平,但明摆着的,这一去即使不死,也不会健康地回来。他们拉住尼玛的手,劝慰着,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的尼玛无奈地把头靠在坚赞的肩膀上大哭起来。这天夜里,他们都没有一点睡意,三人挤在一顶不太宽敞的牛毛帐里,尼玛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他索性坐了起来,坚赞和塔森推开盖在身上的皮袍,坚赞说:“看来今天晚上我们都睡不着啦,干脆起来聊聊吧。”“坐着会冷的,喝酒吗? ”尼玛问。“行,喝点。”坚赞赞同道。“最好喝热酒吧,我过去拿。”说完,尼玛出去了一阵,到父母歇息的大帐篷里去煨酥油酒,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小陶壶,几只小木碗。帐篷里虽然没有火,但三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沉默地喝了几碗滚烫的酥油青稞酒,坚赞和塔森怕触及尼玛的伤痛,他们俩提起了话头,从桑佩岭马帮说到西藏三大寺庙商,又说到布隆德,当提到布隆德两个美丽的公主时,坚赞却沉默了,现在在他情感世界里,他对他终身仇恨的仇人的女儿沃措玛越来越爱恋了,他努力想忘掉她,越是这样心里越被她占据着,见他闷闷不语,塔森说:“怎么不说话了? 说到你的心上人了吗? 你是交了好运啦,还好像不高兴。”“这是什么好运? ”坚赞苦笑了下说,“我倒是希望不撞上这种好运。它使我不知如何是好了,你们说说,这真是怪事,为什么偏偏会爱上仇人的女儿? 能把她忘掉是最好的! ”“怎么可能? 我知道你是很重情意的人,况且那两个仙女一样的女子谁爱上了都不可能忘的,要是我,两个都要! ”塔森开着玩笑说。“知道吗? 沃措玛放我走的条件就是要我忘掉仇恨,难道因为爱就放弃我这一生复仇的愿望吗? ”“如果这样,这是我们男人的耻辱! ”尼玛终于开口了,他狠狠地说,好像在说自己似的。“是的,我做不到。我常想,为了爱一个女人放弃深重的仇恨,我还是好汉吗? 今天看见尼玛父亲,我眼前闪现的是十几年前我父亲躺在血泊中身上还插着一把刀的情景,这都是血海深仇的事啊,怎么能忘! ”塔森说:“坚赞,其实你应该感到些欣慰了,你报仇行动了两次,两次都成功了一半。”“不,两次都失败了,他还活着呢,那个恶魔! ”“不,这两次的袭击对那个年龄的人来说已经是重创了,我敢说,你的逃出,对他的精神压力是很大的,他会在恐怖和担忧恼怒中逐渐垮掉,然后就是躯壳的衰败,你不用再去杀他,他也会在惧怕中病倒,然后慢慢地死去! ”塔森很有见解地说。“老天,你说什么? 让他慢慢死去? 那可真是好死他了,我可梦想着他死在我的刀下,亲眼看见他身体里邪恶的血流尽流干! ”“对,这才叫复仇呀! ”尼玛很同意,把空了的酒壶往旁边一推说。“神啊,为什么把人一生中最恨和最爱的事都同时摆在我面前? ”坚赞苦恼地说。“爱上了仇人的女儿,这是不好办的事。但依我看,爱是可以使人忘记仇恨的,坚赞现在需要的是时间。”尼玛争辩着说:“不,恨也会摧毁一切的。”坚赞说:“不对,如今我面对的就是爱不能使我忘掉仇恨,恨不能使我忘掉爱,我就像一个死不下去活不过来在中阴(指人从死亡至再次投生期间的身心(五阴) 。其身体称为中阴身。也就是说,众生死亡后,未投胎、未入轮回之前的身体,称为中阴身。有两种人不存在中阴身:大菩之人,死后直接升天,或修炼圆满,由觉者接引至佛国世界;大恶之人,死后直接进入地狱中)里无法选择是进天堂还是六道轮回的灵魂。再大的幸福,再多的快乐都无法让我快乐起来。”尼玛叹口气说:“仇恨,怎么可以忘? 父亲被残害,我心里就憋着怒火,我也想把那个人的脚筋抽了,让他来尝尝这滋味。小时候就是因为这家伙,我们的‘九眼珠’就死了,因为这家伙,我家财产被没收了好多,坚赞和你母亲也受侮辱被赶走了。他可是去过拉萨贵族学校念书,我以为书念得多就会懂道理更多,看来他比他父亲还坏,狠毒就是他的本性。"“那年,他父亲所谓的断案,硬让我和母亲背上偷窃的罪名,让我们蒙受了好大的侮辱,尼玛家也受到了牵连,不是那次诬陷被赶,我母亲也许不会死去的。”尼玛激愤地突然说:“我真的很想去把他杀了才解恨呢! 真的,我要这样做! ”坚赞和塔森吃了一惊,坚赞说:“尼玛,可别贸然行事,你行吗? ”“坚赞的复仇每次都准备得那么充分,万无一失的样子,可都失败了,命也险些搭上,你一个人怎么行? ”塔森说。“你们是觉得我没能耐、没有具备足够的勇猛吗? ”“你有,但这就够了吗? 很可能是站着勇猛进去,横着悲惨地出来。你不是说你还没跟女人睡过,死了多可惜! ”塔森调侃着劝说道,塔森从小跟随聪本走南闯北,听见看见人世的不平和沧桑真是太多,经历了许多的危难和艰险,在他身上除了有许多优点像聪本,他做事还十分谨慎小心,他说的话确实有道理。坚赞赞同地说:“塔森说得对,仅有勇猛是不够的! ”尼玛苦涩地笑了笑说:“反正我的主意定了,我不会就这么忍气吞声地憋着过日子。”坚赞和塔森没有再言语,沉默了很久,坚赞忽然说:“尼玛,我们俩一起干! 独石支不起锅庄,独木撑不起帐篷! ”“你,你们? 什么? ”塔森惊讶地道。“我就不信我们一起收拾不了那个家伙! ”坚赞肯定地说。尼玛激动地搓着手掌说:“对呀,独柴烧不开清茶,我们兄弟一起干不愁成不了! ”“我也加入吧,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塔森说。“不,塔森必须回去,这是我和尼玛的事。你先回卡日泽瓦草原去等聪本他们,估计再过十几天,他们要出发了吧。我和尼玛办完事就马上回来。”“你们把事情想远些啊,事情办得顺利又怎样? 你们想过没有,尼玛可以远走高飞,那么他的父母弟弟呢? 在这个时候去杀头人,难道他们就想不到是你尼玛干的吗? ”“对,塔森说对了,”坚赞击掌道,“我有个主意,保管他们认不出我们。”塔森比坚赞长两岁,他一直把坚赞当作自己的亲兄弟,父亲临走时一再叮嘱他要和坚赞安全地回来,现在又遇上这样的事,他能不介入? 朋友兄弟的事就是自己的,他怎么能袖手旁观? 他说:“看来不这么做是平不了怨愤啦,我也加入。”“塔森,这不关你的事,”尼玛说,“要是事情不顺利,把你也牵连了,那可……”“我们三人在一起就不怕成不了,锅庄要三石才能立,人要三人才能成一伙。”塔森自信地说。“塔森,你必须先回,松吉措阿松会担心我们怎么一去就这么久,再说了,如果我们俩有了不测,聪本至少还有你在,他们也知道我们的来去,如果我们一起完蛋,我对不起阿哥你,也对不起聪本。”“如果我一个人回去,我会安心吗? 父亲也会责备我的。他一样是很在乎你的。”“你要介入,那我就不干了。”坚赞不悦地说。“我也是。”尼玛说。“算了吧,别诓我了,就这样吧,不管成不成,我就介入这一次,算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行了吗? ”见他们二人都没表态,塔森便说,“就这样啦,我比你们年长,听我的。”“那……那就此一次吧,”坚赞沉思着说,“我们一起干,但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三人在黑暗里把手握在一起,都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耶科草原的牧民都是逐水草而居的,没有定居点,一年四季都是在牛毛帐篷中居住,惟有大头人和他的几个经济条件好的亲信小头人在一个宽阔的背风向阳的谷坝上建有土木结构的“崩科”房,这是大头人冬季的盘踞处,到了夏天,他们也是以帐篷为家,搬往高山牧场。大头人的房屋是一楼一底,底层是土石墙体,绛红色半圆木精巧嵌砌拼结出二楼墙体,楼房不高,占地面积很大,大院坝是草饼垒起的围墙,看上去跟农区的土司、头人庄园很相似,只不过,在围墙外的草坝上,有木板栅栏、牛粪饼垒筑的牛羊圈,看上去就知是殷实富贵的人家。房顶上高高插着一支既是祈福消灾又是祭祀战神的系着五彩经幡的箭。这是片气温和暖的谷坝,山坡上经幡猎猎,头人家成群的牛羊牧放在这片水草丰茂的革坝上。此时,正是夕阳西下,牧归的时候,牛羊在下人和牧工的吆喝下都在往头人家院外的草坝匕归聚,一片繁忙热闹的景象。大头人的官寨大门打开了,撞响了门顶上的铃铛,在一阵清脆的铃铛声里,几个下人拥戴着敦实、傲慢、皮肤白净的年轻头人走出,他一只手揣在毛呢羊皮袍里,慢慢走着,看着,一副居高临下的派头,扫视着暮归的牛羊群和下人们转溜了一阵,就满意地回去了。在他眼里,一切都与往常一样,这片天地从古至今都是他家的,他万没想到此时有人正悄悄地躲在远处窥视着他的一切举动。初春时节,草原的夜依然很寒冷,躺在温暖舒适的木屋里,酣睡在惬意暖和的羊毛被窝里真是件幸福的事儿。深夜里偶有几声牧羊犬和藏獒的吠叫,使清寒的夜更显寂静。年轻头人在暖暖的被窝里酣睡,张着嘴偶尔打几声呼噜,睡梦里他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嘴唇上碰触了下,尖刀一般冰冷的东西又触在舌面上,他一下惊醒过来,在黑暗的朦胧中,一个黑影就站在床头,他知道了插在他嘴里的真是一把冰冷的刀刃,他想大叫都是无法叫喊了,只是迅速地抬起手想抽开那把刀,但是舌头上是一阵的剧痛,只听面前的黑影压低了声音狠狠地说:“别反抗了,不然刺破你的喉咙! ”他惊恐地感觉到还有一个人从门口悄然走进来,并用皮绳把他捆绑了起来,嘴里塞上了毛巾。多病的老头人的房间就在隔壁,他同样也被绑了,因为老头子怕冷,他房间里的火盆是彻夜烧着微微炭火,正好在火盆边放置着一根拨火棍,在微弱的火光里能看清的也只是个满脸漆黑、着黑色披风的人,那人把拨火棍插进了火中。他的嘴里也堵上了什么东西。这黑面人在屋里翻找着东西,抱着一大堆东西走出门去,又很快回来。然后黑面人拿起火炭上冒着烟的拨火棍对准老头子的额头就是猛力的两下,烧得他痛昏过去。这时只听见隔壁有人从鼻孔里发出哼哼声,那是另外两个黑衣黑面人把年轻头人的脚筋挑断了。对这突然出现的噩梦,头人不知这是强盗还是魔鬼出现,在极短的时间里就结束了这一切,他们临走时,还留下了这样的话:“神是要惩治恶人的,拿走你家的财物是为了布施给穷苦的人,谁要是去搜刮回来,谁就要遭到报应的,这次就留下你们的性命吧! ”后来,在疼痛中哼哼着几乎要昏迷的年轻头人,仿佛听见远处有羊的咩咩声,他脑海里萦绕出一个问题:我的牛羊也被牵走了,那几只非凡的狗啊,怎么不咬死他们呀? 他勉强地、努力不断用屁股撞击地板和板壁,很长时间才有下人惊慌地跑来了。第二天天还没亮,头人的官寨里像炸开了的酥油锅,哭的闹的呻吟的叫唤得一团糟,在大头人的家史里,这样的不幸事件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发生,居然有人能轻飘飘地走进来,轻而易举地拿走财物还伤害了头人! 谁有这样的胆识和能力? 第二天耶科草原贫穷牧户从低矮的牛毛帐篷中掀开门帘时,都惊讶地看到了奇迹,发现门旁放着布匹或衣物等,或者还拴着几只活生生的牛羊呢! 他们先是惊诧得了不得,继而是惊喜和感激,阿哩哩,交松切! 菩萨终于显灵了,大慈大悲的佛祖啊,要让贫苦的人过好日子了! 这样的说法也很快像风一样吹遍了草原,而头人家不知哪个下人传出:昨晚黑面金刚神灵显现在头人家,少头人和老头人都被惩罚了!这几个被称为金刚神的黑面人当然是坚赞、尼玛和塔森,这事情除了他们三人自己知道,谁也不晓得,包括尼玛的父母兄弟都不知……坚赞他们忙碌了一整夜后,疲累得在小帐篷中睡了整整一天,黄昏后终于睡够了才出来,他们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昨晚头人家里发生的事情和好几户牧人家收到的特别“礼物”,家人津津有味地叙说着,三个青年装着饶有兴致的样子听着,心中却都大喜不已,最让他们感到喜悦和痛快的是人们都说是金刚菩萨在草原显灵了。他们三人兴奋了几天,被人颂扬的好事情居然干得那么漂亮,真是荡气回肠啊,在这种意犹未尽的心境下,一个大胆的念头在这三个年轻人的脑海中升腾……在耶科草原以西的雅砻江河谷东有一个叫丁真扎西的大头人是个贪婪、凶残、狠毒的家伙,对他的科巴和牧户十分凶狠。这是个春寒料峭的傍晚,阴云密布的天空压得很低很低,狂风呼喇喇地扫荡着天地,那片叫喀如的牧场是丁真扎西头人的大牧场,它离头人官寨较远,在这里看管牧事的是小头人和几个监工,牛有三百头,羊就更多了,几声吆喝,牧工往草地上撒着盐,牦牛们丢着毛茸茸的尾巴,从四面八方兴冲冲地跑着回来了,它们都喜爱吃盐,富裕的人户有条件给牲畜适当喂些盐巴,这样有助于牛的生长和发育。劳作的牧工和科巴在大风中忙碌着,帐篷旁的草坝上牦牛被拴在那儿,一排一排牢固钉在地皮上的绳扣处,有的牧工正忙活着给牛群添草料,因为这是青黄不接的季节,自然放牧的牛群是吃不饱的,一般富裕人家都会在前一年的夏秋季节大量地储备干草,确保这样的季节牛羊都有草料补给。忙完的人们在监工的招呼声中,除牧工外,科巴和娃子们开始进帐篷领取今天的晚餐。这些支差的科巴和娃子喝的是看不见油珠、品不到茶香的清茶,吃的糌粑就更是劣等的了。这时在帐外的风声里,似乎传来了狗叫声和牛羊的叫声,有的人忙跑了出来,套好的牛群已经被什么人放开了大部分,只见几个红脸红披风的家伙干净利落地干着他们的事,镇静而迅疾地跃上马,一个红面人在前边驱赶引领着牛羊,两个红面人端着箭,背着叉子枪掩护着退去。目瞪口呆的人们愣神看着,还是一个年轻的小头人迅速反应过来,他大喊起来:“强盗,有强盗来抢牛羊了,大家快追呀! ”“对呀,别让强盗跑啦,快! ”有人开始应和着。“谁抓住了,头人一定有赏! 快啊! 牛羊被抢是要被杀头的! ”几个监工着急地喊着鼓动着,他们拿出叉子枪跃上马追去,一些牧工和科巴也拿出箭或粪木刮、棍棒等等追赶起来。一个监工举枪瞄准最后面奔跑着的一个红面人,正待射击,自己左肩就先中了一箭,接着另一个红面人对着追赶来的人群上空开枪了,大家都立刻停下,被钉在了地上似的,这时其中一个红面青年大声说:“大家别怕,我们是专门来处置贪婪吝啬的头人的,这些牛羊你们都可以牵走,离开这里,去远远的地方过自由的日子去吧,别犹豫了,马上就走吧,赶上足够的牛羊,马上走! 相信我们,我们来保护你们离开! ”“谁敢,我马上要他的命。”一个小头人喊道。“你要他们的命,我就要你的命,不信可以试试! ”没有谁敢再阻拦。这下有人终于相信了,大胆的牧工和科巴开始行动起来,赶几头牦牛就开跑,胆小的迟疑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三个红衣红面人也赶着牛羊走远了。丁真扎西的牛羊就这样被这几个神秘的红面人洗劫走了一半,这些劫走的牛羊很快就分发给了散布在草原上的困苦的牧人。这件事像夏日草原的惊雷,炸响在雅砻江河谷,惊醒了许多贫穷的人,更使那片区域的土司头人震惊了,贵族和贫民都对这几个“红金刚”感兴趣,打探寻找起他们来,一些贫穷人家的青年也生发起热望,想要加入红金刚侠客的行列里……初战告捷,一连两次的成功,使坚赞他们三人的斗志非常高昂,充满欢欣和满足。仇也报了,金刚菩萨的美名也传扬开了,对穷苦的人,他们也帮助了,除恶扬善与积公德的事都做了,这是何等快乐的事,他们现在要做的事就是隐蔽起来,等与聪本的队伍会合后,照样好好做马帮娃,坚赞报仇的事只待来日了。在这期间,在尼玛的一再鼓动下,他们决定到牦牛角神山去探究真的是不是有神洞,真的是不是有神圣之剑。这是藏历的三月。白姆措湖心的冰已经化开了许多,在翠绿的湖水边缘还冻结着厚厚的水晶一样的冰层,牛羊和人还是可以从冰层上走到对岸神山脚下那片达玛花丛林带,这片花丛已经是绿叶茁壮肥美,花蕾还坚实地打着骨朵儿,正静静等待着她们应该绽放的季节的来临。每年冬春季里的几场大雪都会使神山山腰以上长久覆盖着厚重的积雪,现在在山腰下那片红杉树林中,阳光没有走到的地方,还积着雪,一道高高的、宽厚绵长的已逐渐在融化的银色冰峰,仍坚固地凝筑在雪峰下的山腰沟壑,到了初夏至秋,这宽长的冰幔就变成了神山冰雪融化之水和哗哗流动、飘飘飞扬的大瀑布,穿过森林,流过山崖悄悄地、从无法察觉的地方神秘地浸入山脚下这汪美丽的湖泊里,圣湖从没有干涸过,圣湖是神山的妻子,千百年来,它们从来就是这样相生相息,亲密联系在一起的。有冰层的时候走过湖到对面神山下,那是很方便的捷径,三个青年把马匹留在附近神山脚下一户牧人家,请他们看管几天。背上必需用品和干粮徒步开始穿林登山。走过还没有开放的杜鹃丛,进入松树林,这片树林里栖息着许多的飞禽,它们被这几个不是来狩猎却背着枪、挎着刀的三个寻找奇迹的青年人惊飞得咋起咋落。肥硕乖巧、羽毛漂亮、长尾飘飘的雪鸡被吓得扑棱着翅膀在树梢间飞来飞去。白鹇鸟和红尾鸟、绿啄木鸟、珍珠鸡等等一群一群,在他们头上、身旁穿来飞过的,偶有两三群獐子胆小地奔逃而去,一些红的、黄的、莹蓝的、翡翠色的艳丽鸟群唧唧呖呖地叫着群飞群落,树林里热闹喧腾起来,大尾巴松鼠上蹿下跳、忙碌紧张的样子,三个青年也开心地搅和开了,口哨声、吆喝声混合着鸟的鸣叫和“扑扑”的翅膀飞翔声,森林鲜活得就像是一个色彩绚丽、动听、恢弘的天籁大和声,绚丽的音符,在美丽的大自然舞台里奏响,感觉这一切乐舞都是天神世界的。正午的阳光从树梢顶斜射下来,像一道道光柱,把雪鸡美丽的斑斓长尾羽毛映得更加闪闪荧荧,尼玛敏捷地捉住一只雪鸡,惊恐的雪鸡惊叫着,他抚摩了几下又开心地把它放了。这里是神山,藏民都不会擅自在这里打猎杀生,可以说在这茂密的森林世界里还从没有人来放过一枪。他们在这里休憩了一阵,吃过干粮又继续往山上攀缘行走。这座雄伟的牦牛角雪山仍是南北纵横走向的四十多万平方公里的横断山脉的一部分,也是贡嘎雪山庞大山系的一族。这座神山顶终年积雪,冰川体绵延浩阔,那高高刺插云霄、酷似牦牛犄角的雪白山峰和它周围上下的森林、花海、湖泊、草滩、繁多的飞禽走兽构成的奇丽、雄俊、神妙,怎么不会让世间的人类滋生出许多的故事和传说? 怎么不会是神灵喜欢的地方? 这样的山怎么不会是聚足了神性的山呢? 坚赞他们走过的每片森林,每个山峰,每条溪涧都有神灵栖息、神灵化身的传说,对所有的传说他们最确信和最牵魂的仍是关于神剑的传说。第三天,他们汗流满面、气喘吁吁地走进了冰川积雪的山峰。阳光照在冰雪上,格外耀眼刺目,长长的冰舌像刀刃一样闪着光亮,放眼看去,这里几簇,那里几团的白蓝之光在闪耀,一只苍鹰从他们头顶轻轻滑翔而过,盘旋着飞远了。为了不招致刺眼的白光对眼睛的伤害,坚赞和塔森、尼玛忙把头发披散在额前挡住刺目的光。置身在奇异炫目的世界里,他们遵循着藏民千百年来沿袭的规矩,在雪山下没有大喊大叫,只轻声交谈着怎么寻找神洞。尼玛走到一块高凸的峭崖冰舌尖上,对着雪山主峰,敬仰地双手合起,尼玛先颂起来,这是神山的赞颂词:耶玛嚯您,牦牛山神啊披一身晶莹璀璨的水晶衣幻化出神牛的角刃把您四方的人众护佑您手捻着珠宝播撒着福分您左心室藏神圣的超越之剑那神圣的剑之光辉永远保佑着生灵兴旺向您,山神前我祈请加持愿望自然获成就坚赞和塔森走到尼玛身旁,揭下皮帽放于胸前,坚赞虔诚地接着颂道:乌金莲花生前我祈请加持愿望自然获成就若有聚足福缘的人为利众生开启神性之宝我以大勇气发下利益众生之无伪誓言心无疑虑专一祈请嗡啊訇班扎咕噜贝玛悉地哄吟完颂词,一旁的塔森说:“我觉得颂词里好像就有隐语。”“如果真有宝藏或神山之剑,应该就在这片悬崖一带了,再往上就是无法登上的冰雪谷峰了。你说有隐语,也许……对,‘左心室藏超越之剑’? ”“‘撒一片松耳石的绿色藤杖’对啦,还有一句我忘了,这就是说的森林嘛,超越之剑就该是在神山左方心脏一带了。”尼玛说着就探究地观察起四周来。塔森说:“那我们就沿着这片青石岩围神山正方向之左找一找,你们看行吗? ”尼玛和坚赞都赞同:“行,就这样,我们沿同一方向分散找。”三人选定各自的路线攀缘搜寻了很久,但始终都没有发现什么神洞,那个传说里找到宝藏的大盗被掩埋在哪个洞穴里? 偏西的太阳静静地瞅着这三个汗流满面的青年,塔森和尼玛失望地汇聚在一起。塔森抬头看看坚赞在高处认真寻找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说:“世上恐怕最傻的人就数我们三人了。”“耶科草原的人都确信的,我也一样! ”尼玛说。塔森戏谑地说:“如果真有那么一把剑我们拿到了,做什么呢? 举剑率人抗差除恶? 或做无敌大盗? 或许可以卖个好价钱吧。”“卖? 你怎么想得出来? ”尼玛说,“你真是生意人出身,脑子里总是离不开赚钱。”“那你说,你拿它干什么……”他们俩在剑还没找到时就展开了争论,这时,尼玛用手肘碰了下塔森,他们看见坚赞在远处左上方一片犬牙交错的石壁前驻足呆立了会儿,然后四处摸索起来,他突然停下来,然后转身向下挥动起手来,示意他俩马上上去。坚赞兴奋地对爬到他身边的两个伙伴说:“看,你们来推一推,这石壁是活动的! ”“真是! 看来它是没有被移动过! ”石壁四边都深嵌了那么多的泥石,还长出了几朵小小的雪莲。尼玛激动起来,高兴地说:“老人说有福缘的人才能找到,看来我们就是最有福缘的人啦,这是肯定的! ”“别高兴得太早啦,说不定打都打不开,即使打开了,只是一堆白骨或一群被神镇治的妖魔。”塔森一边用刀挑着泥石一边说。“我说,塔森,你就不可以说点鼓励的话吗? ”尼玛也拔出刀跟着做。坚赞说:“我来鼓励吧,里面一定有把嵌金镶银的宝剑放在格萨尔不朽的宝桌上,就等尼玛去取啦。”“去你们的,拿我来玩笑了,不管是什么,我都想看个究竟。”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花了好长时间,终于掏尽了紧嵌着的碎石和泥土,当他们猛力推开半人高的石壁,一个只能容一人侧身蹲着进去的石洞赫然亮开。侧身蹲着向里爬去,洞里的光线越来越暗,越来越黑,他们用随身带着的火镰点燃准备好的松脂火把。大约一顿茶的工夫,洞里的通道越来越宽敞了,山洞里开始出现钟乳石群,这里原来是个浩大的溶洞,他们惊奇地看着各种似神似鬼魅似动物、造型奇异的石头,慢慢地摸索着向洞内腹心走去。刚才还是很湿润的溶洞,现在又到了一个别样洞天的世界,空间越来越大,洞内很干燥,里面的沙土石块都是赭红色的,有许多嶙峋的石群起伏像方阵,远观就如同奇形怪状、站卧各异的牦牛群,野兽群。再向左转,又是一个洞穴,地面平顺铺着石板,上面只有一层淡淡的红色灰泥,没有任何杂物,当他们走进深处,火把把里面四周都映亮,一道奇异的景象让他们都惊骇得倒吸凉气,三个青年都呆呆地立住不动。几乎是屏息静气了好一阵,才从狂跳的震惊中舒缓过来,三人互相对视了下,这才慢慢地一步步向里走,坚赞离那景象最近,一股寒气从脊背升起直冲头顶。一个不知是多久岁月已经没有生命的微红的干枯僵尸骨盘腿端坐在一方石板上,屁股下铺着一层干枯的针叶松。这个在有限的岁月里化为永恒的修行者,身上的衣服已经分不出是什么颜色,看得出时间的久远已使棉麻内衣和毛呢外袍一触就散,这是个让人惊骇而又不得不令人敬叹的场景,许多疑虑在他们脑海里出现,这位苦行僧是什么年代、以怎样的勇气和毅力远离人间闭关修炼于此? 他是怎么发现这洞的? 他是来守护那神圣之剑的吗? 这里没有时间只有永恒,他终于把躯壳留在这里,他的精魂还守候在这里吗? 这样的人的魂灵是不会转世到人间的,也许早已进入了北方福地香巴拉,或是西天乐土。绕到僧人背后的一块巨石后,坚赞终于轻声地喊了句:“快来看,那是什么? ”他用火把给他们指了指,峭壁上又有一个洞,但是很小,只能爬着过,穿着这身厚皮袍是无法过去的。洞口左上方石壁上雕刻有一排字母,坚赞疾步跨上前,仔细地辨认起来。“是什么字? 像藏文又不太像,是不是古藏文? ”塔森困惑地说。“是梵文。”他试着拼读着,最后摇头说,“我只理解了一个单词,是什么什么的‘神咒’,什么誓言吧。”他们几个都很谨慎地小声说着,似乎怕自己的声音大了惊醒身边这位端坐了无限长久岁月的僧人。“那我们过不过去? ”尼玛轻声地问,“有神咒的地方也许不该去,会激怒神的。”塔森说:“我们不是找财宝的人,也不取神圣之剑,也许是不会激怒神灵的吧? ”“对,我们只是瞻观超越之剑,证实神山具有的神力是无限崇高的至尊,山神就满足我们这个心愿吧。”坚赞合掌祈愿着说。“我先钻过去吧! ”塔森说。“不,我是山神的属民,他会眷顾我的,我先上去! ”尼玛说着就开始脱下厚袍。“我先上去看看,你们再来! ”坚赞捷足先登,他已经脱掉皮袍说着就攀爬着进了洞口。当他爬上小洞口,举着火把打量着四周,这里又是一个景象神奇的世界,洞的穹顶高而浩大,洞里没有一丝的声响,火把的咝咝燃烧声都能听见了,他大声念了句金刚咒语,只有回声应和着他,仍然没有其他的声响。“喂,坚赞,你没事吧? 来把袍子接住! ”洞口处塔森在轻声喊。接着尼玛和塔森都跟着上来了。穿好皮袍继续深入洞庭,又是一道惊人的景象把他们三人震慑住了,红色的世界,在火光的朦胧中,一切都像在虚幻的神界里,三人都轻轻地咂舌惊叹,他们眼前朦胧的火光里展现着庞大的一片阵容:红色的石阵像世间各种动物,都被什么力量永远地折服跪拜下来,仿佛这里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神奇故事,而后被一种超凡神奇的力量把这些怪兽、牛羊都凝固定格为永恒,化为石雕。他们一步步走过浩大的石阵,当火光照在尽头的红色石壁上,一道醒目而辉煌、雄伟、无不让人惊叹叫绝的神奇之景展现在眼前,三个青年都深深地被震慑住,在惊奇中他们兴奋、激动,握着火把的手几乎都要战栗起来,坚赞兴奋地伸出手,塔森、尼玛也同时伸出一只手,他们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们三人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三个人虔诚景仰地走近再走近,面对他们渴望看见的神山之宝,超越之剑,他们都匍匐跪拜下来。这其实是自然之剑,是天然生成的红色巨石形成的酷似锋利宝剑的石条,它宽近乎一米,高有几人高,尖利的石峰直指穹隆顶,矗立在地面的剑柄下是一个看上去酷似裸露着身躯的强健的男子双腿跪拜身躯半仰着、双手虔敬高举着剑的样子,他的生殖器也一样挺拔着指向上方。它昭示的意义就像是说:人永远是自然之子,自然才是永叵、伟大的。它是一个永恒的誓言。剑柄中间有两块牛头般大小的红石惊人的酷似半圆的月亮和圆满的太阳。佛法僧三宝啊,这怎么不是超越之剑? 神圣之剑? 自然神力之剑? 怎么不是格萨尔的神圣之剑? 怎么不让人跪拜? 怎么不让曾经看见它的人传诵赞扬? 这是渺小的人力无法取走的神功宝剑! 它的背后四周是一片经文和神佛的石刻群,一块巨大的刻有藏文的石板斜立在剑的左角,那雕刻的笔锋和风格都那么苍劲,恰到好处地烘托了这片震慑所有魂灵的神奇场景,文字优美遒劲刚毅充满气魄,这就是六字大悲咒语——吨嘛呢叭咪畔。“坚赞,快来看这里。”塔森在大石板后又发现了什么。坚赞走过去,见几行梵文精细地刻在上面,在它旁边还刻有一排楷书体藏文翻译:梵音海潮之音崦嘛呢叭咪畔救世悉安宁出事获常住日月之神剑驱恶扬善助功德障碍遍除降魔力威猛下面还有一排草书藏文:“只有聚足了正义、善良之心的人才能聚足福缘而景仰神圣之剑,并得其加持获成就。”也许这些解释的雕刻文就是那位久远年代进入这里的修行者悟出的真谛,他也许是奇人,也许就是个高僧,在这静谧的自然世界里他用他的智慧还悟出了什么? 他与神、与三世佛陀沟通了什么? 坚赞他们没有看到珠宝,也没有拿到可以拿走的宝剑,但他们的心却被一种让他们自己都道不明的感觉装得满满的、沉甸甸的。这里的一切给这三个青年留下了无尽的感叹,临走时他们再次跪拜在神石宝剑之下……他们终于走出了山洞,这次探险之旅,使他们恍若隔世,仿佛到神界去走了一趟。他们把石洞口原封原样地封闭好,心满意足地向山下奔去,离开耶科草原已经有五六天的时间,他们喝过茶离开牧人家,骑马回到尼玛家附近的草滩时,天已经黑下来,趁着淡淡的月光悄悄向尼玛家的帐篷处走去。当他们离家越来越近时,一种奇怪的感觉使他们有些紧张起来,空气里怎么充斥着一些焦臭味。他们离开时,分明有帐篷搭在那里,怎么没有一点生机了呢? 这还没到迁场的时候呀。走近再走近,淡淡的月光展示给他们的是一片空旷的草地,惟有一滩乱扔的东西都黑糊糊的静静躺着。三个人的心咯噔一下提到嗓子眼,他们跃下马,不祥之感攫住了他们的心,尼玛几乎是要哭喊起来,他疾步扑在地上仔细分辨一团黑黑的、还淡淡冒着焦味的东西,帐篷已经是灰烬,其他的东西也烧糊了。佛啊,这里发生了什么?家人呢? 牛羊呢?!惨淡的月光下,凄凉的景象分明告诉他们这里已经遭受了一场劫难,这可能吗? 离开时这里还充满了生命的鲜活与勃勃的生机,短短几天就这样凄寂、悲凉,尼玛双手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哽咽地哭喊起来:“弟弟,阿爸,阿妈! 你们在哪里? 难道是因为我吗? 发生了什么事呀,阿妈! ”坚赞和塔森的心同样十分悲哀,他们也揣测会不会因为他们的事暴露而连累了尼玛一家? 他们感到愧疚与负罪,坚赞痛苦地说:“塔森,你陪尼玛在这里等着,我去附近的其他牧户那里打听出了什么事,看阿松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 ”没等塔森回答他就跃上马疾驰而去。当他好不容易看见有户牧民的帐篷时,他听见低矮的帐篷里传出歌声,里边还透出一点光亮,他下马喊了声,没人听见。当他掀开门帘伸进头时,把帐篷里的牧人一家吓了一跳,歌声戛然而止。从他们破烂的皮袍和简陋的家什可以看出这是一户极度贫穷的牧户,帐外的牛羊就那么几只,土灶上的牛粪火快熄灭了,松脂柴灯燃放在土灶头,一家老小四口人都挤在一块儿坐着,身上盖着一个很厚的羊毛织的被子,看来这就是他们家最奢侈的东西了,坚赞知道这东西正是他们曾打劫弄来悄悄送给他们的。这家用歌声打发寒冷的贫穷的牧人家都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突然造访者。坚赞说明来意,这才让他们放下了紧张的心,老汉说:“你说你是尼玛家的朋友? ”他摇摇头叹息道,“我劝你最好赶快离开这里,不要再去别处打听他们家的事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他们搬往什么地方去了。”“昨天,就在昨天的下午,我们看见大头人的管家领着一帮人马把尼玛家的东西抢光了,帐篷也被烧了。他们说是他家的儿子勾结强盗把头人害了,但我们和其他的牧人都确信是金刚菩萨显灵了,可头人不信,硬说是尼玛干的,所以就……”“那么他的父母和弟弟呢? ”坚赞急切地问着。坐在中间的老妇人叹息着道:“咳,全被扔进了贡曲河啦! 不知是活是死,真是可怜呀! 尼玛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谁也再没看见。头人已经向全草原放话,只要有谁看见他,就必须去通告,还可以领两头牦牛的重赏呢。”“喔,”坚赞点着头,“那我去找找,看能不能领到那两头牛! ”坚赞故意这样说,怕引起他们的怀疑,哪知老人却喊住正准备走出去的坚赞:“你刚才说什么? 你想去领那两头牛? 你可别做伤天害理的事! ”坚赞笑了笑说:“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谢谢你们,打扰啦。”“看见他就告诉他,走得越远越好,他们家就只有他一个根了。”走出帐篷的坚赞,又听见帐篷里传来歌声:神灵,请你告诉我我终年劳作为什么吃不饱穿不暖神灵,请你告诉我穷人难道就是命中注定就该受权势者的欺压神灵啊,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你也收了富人的贿赂听着歌声,坚赞心里充满了无限的酸涩和悲痛,愧疚和自责咀嚼着他的心,这一切不幸被塔森言中了。是的,他们闯了大祸,真的是一走了之啦,而家人们却因为他们而死去,他坚赞在干什么? 这就是报仇? 这就是杀富济贫所付出的代价吗? 连累了这么一家无辜的人,他还有什么脸面回桑佩马帮? 家仇没有报,却伤害了好人,善良的人们柔弱得像棵草,生命之灯竟如此轻易地被熄灭了,那些充满了邪恶的“罗刹”们却总是活得那么安然,他们的命价好像天经地义地就那么昂贵,而草菅人命又是他们的特权,神佛啊,既然创造了人,为什么要让人世充满如此众多的邪恶?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不公? 我坚赞来到人世间就只是为了复仇吗? 我做不了高僧大德者,我做不了管理一方造福一方的甲波王,但我也不是生命衰微的老者,在我年轻强健的躯体里拥有的只有复仇吗? 这就够了吗? 尼玛的亲人,自己的恩人,因为他们的草率而遭了难,现在做什么呢? 又是报仇吗?……月光里,牵着马踽踽独行的坚赞沮丧得几乎对自己失去了信心,悲哀的泪水从他冰凉的面颊上滚落下来,想到那把奇异的神石之剑,坚赞住步遥望着远方夜幕里朦胧的神山顶,渴慕地祈祷起来:“神剑啊,如果你真有神性,请昭示我,我该怎样做? 除了复仇我能做什么? ”他脑海里这一夜总是涌现出这句:“救世悉安宁,出世获长住。”难道这就是神山之行得到的昭示或神悟吗?坚赞他们知道情势对他们都不利,在天亮以前他们离开了耶科草原,向东南方的山谷纵横深处奔去……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温暖,可春天即将来临时,气温却骤然下降得厉害,天空阴沉沉的,雪花不住地飞扬起来。坚赞他们奔驰在银色的世界里,穿行于飞扬的雪花中。一路上这三个青年都寡言少语了,尼玛也不再流泪,他常常是沉沉地叹息一声,没有一句话语。几天后他们来到了霍利、格则等牧区,这里属于康藏南部毛亚土司的领地,这里的雪下得好大,连续五六天的大雪,把这片极其广袤的没有一棵树木的大草原覆盖得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雪已经积得很深,行走都很艰难了。这样连续的降大雪对草原的生灵带来的是灾难,只有灾难! 罕见的大雪灾出现在草原,坚赞他们看见了一幕幕凄惨的景况。牛羊成片地冻死饿死,僵冻的尸体或卧或站在雪地里,一些活着的牧人有的已经冻掉了耳朵,鲜血淋淋的,有的是脸也冻烂了,有的还遭了雪盲症,燃料没有了,即使再把压塌的帐篷立起来,在帐篷里一样的寒冷,有的人手指或手脚在冻得麻木中不知不觉地断掉了,悲哀的人们绝望地哭着,祈祷着,这次雪灾就连这里惟一的土木建筑——一座小寺庙和清朝廷的驿站房屋也被压垮了,还压死冻死几个僧人,驻守这里的清政府粮台官员回汉地过完春节刚回来值事不久,就遭遇了这次灾害,他和妻子孩子一起压死在垮塌的房屋里,头人家官帐也一样未能幸免,牲畜死的死,伤的伤。虽然这里是清朝廷通往西藏的重要官道,也是藏汉区通商的南部要道——茶马道,但是这样的雪灾已经把交通驿站道堵塞了,即使朝廷知道也不知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现在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人们只有无望地看着亲人、看着牛羊马匹饿死冻死……这一切更使他们悲哀的心沉郁烦闷,人世间充满了人患、邪恶,佛祖啊,老天怎么也要降临这么大的灾难! 他们的马匹没有草料,有气无力地驮着他们,虽然路上他们把自己不多的干粮匀了一些给马充饥,但毕竟抵挡不住连续长久的饥寒,藏人对马的情结是很深的,这几个青年不忍再骑马,就在没膝的雪地里艰难地牵着马行走着,路上他们帮助几户牧人把没有压破的帐篷支立起来,他们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微弱的帮助,人人都期盼着老天早日露出笑脸,把温暖的太阳光播洒在草原。此时被雪重创的草原只有死亡和满目的尸体,静静地横陈在空寂凄凉的白色世界里,身上是厚厚积雪已经没有生命的牦牛像雕塑一样悲壮地静静矗立在雪原上……“咴咴……”马的微弱的哀鸣声从前边传来,听来如此凄凉。循声四望,在雪原上只看到的是银白的雪野,哪里有马?“好像是小马的叫声! ”坚赞把牛毛眼罩取下来,四望着说。“对,是小马的声音,好像在那边! ”尼玛指着左前方。它们顺着叫唤声找着,走过一道草坡,坡下是一幕惨烈的情景。白色的灾难把这里曾经有过的所有生灵都湮灭了,一群没有主人的马匹,面对白茫茫厚厚的积雪,无法找到一棵草料,几天几夜的饥寒交迫,它们使出了最后的力气,用蹄子刨厚厚的雪,期望能刨出草根,寻找到一点吃的。特别是公马,从它带血的蹄子上可以看出,这几天它在做着何等的努力,在为它保护的马群和小马驹艰苦卓绝地寻找着维持生命的一点点草根,自己没有进过一点食,它也是最先倒下的。雪还在下,当没有任何希望的马匹们再也刨不到草根,便互相把尾毛赠与其他的马吃,以马尾充饥。当过牧人的人都知道,马不仅是有情、有忠的纯洁动物,而且它们是非常有气节、有伦理的。它们可以相互牺牲,面对饥饿,它们都把自己的尾丝交与对方嚼食,以解决暂时的困难。正因为这样的品格和互助,才使这群马坚持了这么久,才使得一匹刚生下一个月的小马驹存活下来,才使得小马驹的母亲活到最后,尽量多留给小马驹最后的温暖和爱,有几匹马是倒在做母亲的母马身边的,它们都把自己的尾毛给了她吃,因为它们都知道这母马要喂养一个出生不久就面对灾难的小生命。当坚赞他们到来,她已经奄奄一息了。看着这些秃尾的倒卧在积雪里已经死去的马群们悲壮、感人的情景,三个小伙都被感动得眼里噙着泪水。坚赞把小马驹抱起说:“我们不能在这里再耽误了,把它带走,必须尽快走出这可恶的白祉! ”他们忍受着饥寒,艰难跋涉在齐膝深的雪原上,坚赞先是怀抱着马驹在走,这太难行了,于是他们三人每人脱下一件内衣,把小马包好,捆负在马背上,三匹马轮流背负着它。这样走走停停,加上饥饿的困扰,一路充满艰辛地走了几天。“坚赞,你们看,狼! ”尼玛抬手指着不远的前方说。塔森迅速地取下枪想射击,尼玛说:“不要杀它了,它已经在被迫地自杀了! ”尼玛有些悲悯地叹道。他们都停下脚步看着眼前雪地上一只衰弱的公狼战栗地匍匐在雪地,就在它嘴边躺着一只冻死了的绵羊,因为长时间的饥饿,长时间本能的因饥饿而招致自己生理上“封口”的狼,两颊痉挛无法张开嘴,牧民称此为“锁口”。就是狼自己锁住了自己的嘴,从生理和心理上被饥饿折磨到了极点,想吃眼前的美食,却张不开嘴,这是十分悲烈的事情,对于这样的狼,牧民是不会杀的。坚赞望着茫茫雪原说:“这白色的灾难已经让所有的生灵遭大难了,它因饥饿而锁口,看来也活不过明天了。可怜,面对嘴边这整只的羊,它却饥饿得无法吃进嘴,还有什么痛苦比这更不幸呢? ”“哦,难怪! 我这是第一次看见遭遇锁口的狼,虽然曾听说过。唉,看来没有任何办法使它能张口了,就这样等待死亡! ”塔森说。“除非山神帮助,我们耶科草原人说这是狼在没有得到山神许可的情况下,自己封住了口而等待山神的允许! ”尼玛说。他们三人走近被饥寒交困到极点而无法张嘴食肉、痉挛不止的狼前,看了看,就匆匆赶自己的路去了。这天,他们翻过一个山谷就开始有树木出现在眼前,终于来到了河谷地区。虽然也是雨雪交加的下着,但这比起遭灾的草原根本就只是毛毛细雨。走过一座伸臂木桥,向河谷对岸的沟谷深处继续去去。沟谷深处有户农人家接纳了他们,并让他们留宿了一夜。临行,坚赞把小马驹送给了待他们热情的主人加查家,但是小马驹却意外地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举止,它不愿离开坚赞他们了,坚赞走到哪,它跟到哪里。爽快的男主人加查老人说:“这小马看来头小面清秀,叫声矫矫脆,是雪青上等马。这么小就如此懂情义,一定不是一般的马,但长大后可能性烈如鹰如猛虎,不好驾驭。这样吧,我帮你们养着,明年、后年你们打这里过时来带走它。”“那真是不好意思。说实在的,我们也舍它不下,但是带着它赶路确实是麻烦的事情,就按你老说的办吧。我就先给它取个名吧,叫……就叫它‘雪青虎’,怎么样? ”“雪青马,雪青虎……好! ”塔森点头道。“但是我可是要收取养育费的哦! ”老人举起两根手指,正反晃了晃说,“两倍,两倍的养育费,行吗? ”说完他自己就哈哈大笑起来,他是在与他们开玩笑。坚赞他们被老人逗乐了,他们谢了老人一家的热情款待,就急忙上路了。小马有了安定的家,这就是最好的安慰了。这时候的他们谁也没料到,将来这匹宝马成了他们中的重要一员,与坚赞成了生死之交,并且在坚赞他们的事业里留下了一道壮烈、深刻的痕迹,这是后话了。到多噶山谷,雨雪终于停住了,黄昏后,天空也渐渐晴朗起来,在农人家换了些草料和吃的,他们就在山谷背风的岩石下生火休息下来。人和马吃了个饱后,大家就想好好地休息一晚。篝火把夜里的寒冷驱逐,已经解冻的河流水声淙淙地弹响着,黑暗里远处森林中传来让人发怵、长声曳曳的狼的“呜……呜……呜”嚎叫声,时不时的有野兽们绿色、蓝色的幽幽目光在离他们远近的丛林里闪动,注视着他们和他们的马。这对高原之子、经历过马帮生涯的人来说是见惯不惊的事,只要有火在燃烧,就是安全的了。一般情况下你不主动出击,野兽也不会贸然行事的,它们其实最感兴趣的是他们身边的马匹,但火光抵御着它们攻击的欲望,只有躲在远处的林子里盯视着,兴叹着,寻找着机会,只要马不离开火堆和他们,就不会有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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