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布隆德誓言》作者:亮炯·朗萨-9

等坚赞刚把湿披风脱下,把刀和弓箭放在地上,他就着急地冲上来想把坚赞摔倒,坚赞开始让着他、避着他,等他又急又抓地累他一阵子,几个回合后,坚赞才开始进攻了,肩上的箭伤虽然不重,用起力来还是很痛,但对付塔洛还是可以坚持的。在多年的马帮生涯里,每天上下几百斤的驮子,臂力和体力早就练得刚强无比,塔洛跟坚赞一交手,就知道自己不是坚赞的对手,他就故意抓打坚赞的伤口处,把坚赞痛得叫了起来,坚赞恼了,几下就把他绊倒在地,坚赞摁着他的胸问:“这下你服了吗? ”倒在地上的塔洛失望地转过了头,但他没有服输,在这时他的手突然触摸到了坚赞放在地上的刀,他马上闭上眼睛,装着休息的样子说:“我就是不服,不服……”说着他已经抓起了刀把,举起来,就在这时噶布瘸着腿一跃而起抓起坚赞地上的弓,坚赞以为噶布跳起来是来援助塔洛的,正想闪开,却听塔洛“啊呦”地叫了声,噶布把塔洛手上的刀打落了。塔洛失望而恼恨地坐起来,恶狠狠地看着站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的噶布,大家都静了一会儿,半蹲着身子的坚赞站起,看着塔洛,冷笑了几声:“你算什么汉子? 就这样没有信义? 我看你当什么头,你只能让你的这帮兄弟送命,滚吧。”“你以为你是汉子吗? 你敢自己闯吗? 你们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罢了,有本事敢像我这样干吗? 说不定别人把你全家人都杀光了,你也没我这胆量自己出来闯天下,我知道你们桑佩马帮惹不起,但我偏不怕,你们不是上我们的当了吗?在这里把你们折腾到了这个时候! 哈哈! ”他大笑着站起来,英雄似的迈着方步转了一圈,停在坚赞面前低头行了个礼:“我们可以走了吗? ”“滚! ”坚赞没看他,但这个无赖的话在他心里猛刺了下,确实,他还在等什么? 他长大的目的就是复仇,他和他们都是同龄人,他也该自己去闯自己去拼了,他舍不得离开聪本、塔森,舍不得离开马帮,但是他没有权利永远是马帮娃,他有满腔的仇怨,一生一世的仇恨,他活着的意义就是复仇! 复仇! 他该去完成他的使命,实现自己的誓言!坚赞若有所思地接过噶布递给他的刀和弓,没再说什么。看到噶布对坚赞很友好的样子,塔洛恼怒地说:“噶布,你和他是一家人吗? 我怎么感觉到你有些像豺狗呢? 你是……”“我很感谢人家答应了我的请求,这就够朋友的了。”“哈哈,兄弟们,听见了吗? 他好像不是我们的人了,你们认为呢? ”那帮年轻匪徒都没人开腔,他们对噶布和塔洛是一样的,塔洛勇敢,霸道有号召力,噶布有谋,又谦和,其中一个打圆场说:“这个桑佩娃确实不错,感谢啦! 我们也离不开噶布和你,自家人就算了吧,头儿。”“好吧,看在你们的面匕就不说这个了。我们走。”塔洛和噶布帮其他人解开了手脚上的绳索,他们的马是藏在林子里,不多会儿,几个人就进去牵了出来,坚赞已跃上了马,他对塔洛大声说:“塔洛,我再警告你,如果再袭击桑佩马帮,我们就不会手下留情了,记住,只有这一次! ”塔洛潇洒地把还很湿的长发向后理了下,转头定睛看了看坚赞,没说什么,便上了马,说:“我们走吧,到下一个地方去行动。”他的人都跟他驱马向右边的山坡小跑而去。噶布对塔洛的嘲讽始终没有多说什么,但坚赞从他沉静的表情里看得出,他并不怕塔洛,塔洛是他的兄弟,他只是让着塔洛。噶布是最后一个上马的,因为腿上有伤,行动显得不太利索,这时他听坚赞低声地说了句:“谢谢你啦,噶布,我会记住你的。”上了马背的噶布没说话,望了下已经没有雨点飘洒的灰蒙蒙的天空叹了口气,驱马走了。坚赞从心里感激噶布的仗义行为,但在塔洛面前他没有表露,看得出塔洛勇猛却心胸狭窄,为此他会对噶布很不满的。这时坚赞见走在山坡上的噶布回头看了看他,他向他挥手道别,噶布观察了下他们的人没注意他,才回应着坚赞,也挥了挥手臂,然后慢慢地追赶他的人去了,还放声唱了起来:我从金刚岩拾来青青柏树枝燃起白色的香烟升上天空的香烟化作五彩云霞云霞降下甘露湿润肥沃稻麦青稞收获的稻麦青稞酿出甘甜的酒甘甜美酒是兄弟的琼浆三喜三好俱备发下吉祥的友谊誓愿坚赞知道噶布这是唱给他听的,听着他的歌下了坡坎,塔森正走来,他不放心坚赞,还是折回来了,他笑着对坚赞说:“真是不打不成朋友啊,他们和你成朋友了? 看来是服你了,依依不舍的样子。”“是啊,他们中也有好汉啦! ”坚赞感慨地说。“是那个叫噶布的吗? ”“是的,他家很穷,”他回头看了看,已经看不见那帮人了,他说:“我们走吧,聪本一定等久了。”他们向前赶去。在路上,塔森发现坚赞蹙着眉有心事的样子,就问:“你今天累了吗? ”坚赞看了会儿塔森,认真地说:“今天对我很重要,塔森,我还是告诉你吧。”“奇怪,坚赞,这股土匪没什么特别的,你怎么了? ”沉默了一阵的坚赞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凝重而果决地吐出一句:“我想我该去报仂了! ”塔森的心像被什么撞击了一下,他愣神地看了看坚赞,沉默了。他和父亲都怕坚赞提出这事,他已经是他们的亲人,他的安危跟他们的心是紧密相连了,坚赞的敌人不是一介草莽民夫,而是强大的土司翁扎·多吉旺登,他能对付得了吗?“你为什么不说话? ”坚赞问。塔森轻声问道:“你认为时机到了吗? ”“其实时机早就到了,只因为我没有今天这帮匪徒小伙的自信,加上我一直舍不得离开你们,所以一推再推。”“今天终于想离开我们了? 是吗? ”塔森不高兴地说。“塔森,你就是我的好兄长,聪本和你把我当亲人一样看待,我永远都不想离开你们,但是我不报仇,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我成长的目的和使命就是复仇,我能有今天,是因为遇见了世界上最好的人,你的父亲,我心里对聪本怀着无限的感激……”“不要这样说了,我们是前世注定了今生有缘,你应该知道在阿爸心里,你就像他的亲儿子一样,我们都离不开你,你应该知道! ”坚赞看到塔森眼里有泪光在闪动,他拉住塔森的马缰,握着塔森的一只手,心中感动而难过地说:“塔森,你们就是我惟一的亲人,不到万不得已,我是绝不愿离开的。相信我,我报了仇,还会回来的。如果……我还能活着回来! ”说着他自己眼里也涌出了泪水,兄弟俩都伤感沉重得沉默了。“喂,你们俩怎么不快过来,站在那里说什么? 快过来! ”这时,马帮队伍中有人在喊着他们。塔森叹口气说:“最好今天不要告诉阿爸这事,他会伤心的。你再想想吧,再等一段时间可以吗? ”坚赞点头说:“好,我会找个合适的时间跟他说。”塔森说:“好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家仇不报不是好汉,我们会支持你的,但是要报仇就要成功,知道吗? 成功! 我们都不愿失去你! 你的仇人不是一般的人,没有足够的把握是不能贸然行动的。”坚赞深深地点着头,不再说什么。但他心意已定,从小压在心底的复仇火苗一经掀开,那火焰就会越烧越旺了,他一定要去实现他的誓言,不能再等待了,过去因为自己没有足够的信心,总是以和聪本他们难分离的亲情来安慰自己,总是以自己还没有强壮的理由来等待时间,不,他不能再这样了,为了复仇,生命是宝贵的,如果塔洛那一刀结果了自己的性命,谁为翁扎家族去伸冤? 他该去完成这个使命了,但如何告诉聪本呢?两天后,观察敏锐的聪本发现坚赞变得沉默起来,有时跟他说话,他似乎若有所思,好像又有什么难言之隐。这天下午,马帮队伍在村寨外驻扎下来后,小伙子们听说村里在举行婚礼,都高兴地去参加热闹的婚礼了。坚赞的心事沉甸甸的,他离开营帐,独自向花草繁茂的一片草坡走去,来到溪水边一个很大的木制水供( 水冲动的经轮) 旁坐下了,看着清澈的水流冲动着转经桶下的齿轮,他又陷入了沉思……“嗨,我说小伙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不去村里玩吗? ”一个亲切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聪本已经走近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就坐下了。“坚赞,躲到这里来想什么? 不会是想女人了吧? ”他开玩笑地说。坚赞微笑着看着他,没有答话。他拉过聪本宽厚有力的大手,握住,轻轻地把自己的手掌放在聪本的手掌上,聪本用力握了下他的手感叹道:“那时你的手还很小,你看现在你的手跟我的一样大了,你长大啦。这些天来,你有心事,是不是? 能告诉我吗? ”坚赞看着聪本鼓励的目光,欲言又止。“需要我帮忙吗? ”坚赞摇摇头,低头看着他和聪本握在一起的手说:“谁也帮不上,这是我的事。”“还是那事吗? ”聪本指了下心口,“复仇? ”坚赞点点头。“你今年虚岁是二十了,长大啦,是该去干一番事情了! 但是有信心吗? 有多大的把握? ”“信心,决心,勇气,我都有了,至于……把握,还不知道。十五年了,那座跟寺庙一样高大的城堡在我记忆里已变得模糊,但仇恨却越来越深刻清晰了,就像是许多的尖冰扎在我心里。现在……不知那儿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坚赞,我相信你的胆识和智慧。但是仅有这些就够了吗? 不! 你应该知道,一个富甲一方的大土司对自己的生命安危是很看重的,我去过布隆德,翁扎土司的官楼就像神话里的宫殿、城堡一样雄伟森严,除了特别的日子或节假日,土司是深居简出的,有时候就是你被允许进了官楼,也不容易接近他的,更不要说这样……”他说到这里用手比划了下砍头的动作。“可我不能再等了。我想我……”他迟疑地看了看聪本,犹豫地低下头,沉默了。“什么? 你说。”“你会难过吗? ”“你看见过我难过吗? 什么事会把我难倒? 你说吧。”聪本平静地说。“聪本,我一直很感激你把我收留在马帮里,你像父亲一样关心我,爱护我。我跟你和马帮这么多年,如果要离开你们还真是舍不得,太舍不得啦! 但是,我……现在必须离开你和马帮了,我不能……”“我料到你会这样说了。你想离开马帮? 交松切! 你真是太年轻,太自以为是了! ”聪本冲动地一跃而起,不悦地说,‘’哼,我才不难过呢! 难怪这些天你心事重重的! 你以为你的仇人就那么容易对付吗? 他可不是一般的人,你也太小看那些土司了。你要是就这样去,你不吃亏才怪呢。好吧,要走你就走吧,我不会难过的! “这么多年共同度过艰难、冒险的马帮生涯,早已使他们的亲情如父子,亲密如战友。坚赞和塔森是聪本得力的左右手,任何一个离开他,不仅对马帮队伍是个损失,在情感上更是一个缺憾,这对聪本来说确实是难以接受的,坚赞深知这点,所以开不了口。聪本反复声明自己不难过,但坚赞却完全能感到聪本严肃的外表下那颗慈蔼如父的心里充满了与他难以割舍的真情。一向情感上不太外露的聪本,今天一反往常,竞这样激动,虽然在言语中没有一句表明想要留住坚赞的话,但从他的眼睛,从他的表情中可以感到他很难过,他对坚赞的感情是无法割断的,坚赞眼里蒙上一层泪雾,两行热泪滚落下来,聪本见站在面前的坚赞这样,也难以自持地一把抱住个头跟他相当的坚赞,自己的眼里也涌出了热泪,他们谁也说不出话,喉头都哽咽着,只听见脚下淙淙流水轻轻冲动着水供,发出有节奏的“咕噜噜”声……过了好一会儿,聪本终于忍住了哽咽,说:“坚赞,我知道你心里的仇恨有多深,我知道,如果我遭遇了你这样的仇难,我这一生也会只为复仇而活着,这是我们藏族人的规矩,男儿不雪家仇恨,不是好汉。我不是阻拦你,坚赞,你的仇人不是流浪汉,不是放牛放马的人,他有坚不可摧的城堡,有武器,有护卫,你如果没有把握,莽撞行事,结果只会是羔羊送进狼口。我不是不想让你报仇,我们该选择最好的办法。是的,坚赞,是时候啦,这件事该考虑了,和塔森我们一起来好好商量,行吗? ““不,我绝不能让你和塔森卷进我的事情里,不能连累你们,绝不能! ”坚赞坚定地说,“如果你要这样做,我就马上离开马帮,即使我复仇成功了我也不再回来。”聪本沉默地注视了坚赞好一会儿,说:“好吧,也行,这事先放一放,等我考虑下,我答应你,我和塔森不卷进来,但我们也许可以给你提供些帮助。相信我,有我们协助你,总比你一个人单独行动更好。”他见坚赞要说什么,挥了下手:“你别反对了,就这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仇是你报,我只是帮你想点办法,我们……”“喂,聪本,你们俩怎么不去婚礼那里? 主人家一再要请你去呢。”一个马帮娃出现在草坡下,顺着溪流边的草地走上来,高喊着。“我们的礼物送去了吗? ”“送了,主人感激不尽,”那人边走近边说,“他家儿子的婚礼遇上我们这帮外乡人,还送了珍贵的茶叶,就别提主人家有多欢喜了,所以无论如何要聪本和所有马帮娃一定去。”“坚赞,走吧,去唱唱歌,放松下心情吧。”他们一前一后跟那个来喊他们的驮脚娃一道向山坡下走去,还没进村子就听见了婚礼中人们踏歌的声音。藏族的婚礼隆重、热烈而绵长,不管是农区还是牧区,都是要举行三四天,特别是富裕的家庭。多是在冬季腊月,有的农区则是在秋季庄稼收获的时节,今天这家农户是富裕人家,婚礼的热闹和隆重不亚于头人家,今天是婚礼的第二天,主要仪式是迎亲和送亲,所娶媳妇家离此村较远,双方迎亲的队伍都是骑着马,穿着和饰配、挂戴都很华丽。村里几乎所有的青年男女,都用土陶罐、铜壶、木桶盛着甘甜清冽的山泉沿途摆好,这是青年们在表示祝福,祝福新娘新郎幸福美满,当盛装的新娘下了马,便向他们敬上果品。主人家一楼一底的门户外,有一条大道,屋顶上已经燃起了迎候新娘的神香……从达折多回来,在米昂( 木雅) 扎营露宿时,桑佩马帮碰上一队甘孜大金寺的马帮,在和寺庙马帮会首的摆谈中桑佩罗布得知,布隆德在翻过年坎后的腊月——藏历木猴新年,将举行五年一次的隆重的大祈祷法会,许多地方的高僧、头人、贵族和老百姓都会去那儿朝拜。桑佩罗布听说后,如获至宝,但他并没有马上告诉坚赞,他在心里盘算着怎样安排这支队伍……蓝色的天空有三光那是温暖的阳光银色的月光和闪烁的星光辽阔的草原有三美那是格桑花和牧场、牛羊青年的身上有三宝那是骏马、钢枪和无畏的勇气……在卡日泽瓦草原,悠扬的歌声飘荡着,这歌声是桑佩马帮再熟悉不过的了,就连骡马们也感觉到亲切,一下就抖擞起来,步伐也加快了,这优美的歌声是度母一样的松吉措唱的,她在迎接他们了。这次,桑佩马帮在卡日泽瓦滞留的时间很长,时间已经是藏历的十一月了,再不赶回桑佩岭,新年木猴年的节日不就要在他乡过了吗? 马帮娃们不知聪本在作何打算,在米昂时聪本就好像不着急了,一路做着生意,一路慢慢地走,问他有什么打算,他只是笑笑,把眼睛一瞪,摸着唇髭说:“我有个好的安排,到时候再告诉你们。”这天早晨,太阳刚冒出山头,阿更和司郎彭措起床后走出帐篷,到草坡旁撒了泡尿,尿若悬河水的雾气在铺着霜花的金黄草地上蒸腾,阿更清清嗓门,兴致勃勃地唱了起来:德格装饰我知道头顶琥珀闪光耀我虽不是霍柯人霍柯装饰我知道彩虹丝带腰间飘我虽不是勒塘人勒塘打扮我知道银花朵朵头上戴我虽不是巴塘人巴塘装饰我知道银丝须子额上交我虽不是……“咳,我说,阿更,这两天你总爱唱这首歌,我都听得心慌了,换个其他的不行吗? ”司郎彭措说。“怎么? 怕是我唱起这歌让你想起了情人吧? ‘头顶琥珀闪光耀! ’这次到达折多你给她买了什么礼物? ”阿更开玩笑地说。“我都忘了我有个情人,你还记得? 难道是你对她有意思了? ”司郎彭措伸着懒腰说。“笑话,我可不夺朋友所好,去你的吧! ”他们俩说笑着向帐篷走去。阳光下的金色草原苏醒了,骡马们也舒坦热闹地“咴咴”叫开了,酥油茶在木桶里回响的哗啦声,人们唤牛畜的声音,女主人嘎嘎的挤奶声,应和在草原明媚的晨光里。“嗨嗨,伙计们,我有个想法要告诉大家,这也是我考虑了很久的事,大家看行不行。”从帐篷走出的聪本兴致勃勃地拍了几下手掌走近马帮娃。“是不是我们明天就出发。”“不,我想,今年冬天我们不回去了。”一听聪本这样说,一个马帮娃失望地开着玩笑叫了起来:“我都快一年没碰过女人了,想死家里的女人了,聪本,你好狠心。”“算了吧,宗麦,你糊弄别人还可以,在我面前说这些那是骗不了人的,你……”一个年纪较长的马帮娃说着,宗麦忙打断说:“奇怪啦,你是怎么知道我……”“好啦,算我没说,我料定你下边的话一定不好听,还是听聪本说吧。”马帮娃们都出了帐篷,很关心聪本的这次例外的计划。“大家猜猜,我计划在什么地方过冬? ”聪本继续说。“八成是聪本舍不得离开松吉措阿松了吧? ”年轻的阿更说。“错了,我的想法是,我们应该到布隆德去做趟买卖了,在我们这群人中,年轻的多数都没去过那里吧,那还是八九年前了,我们曾去过。翻过年尾,藏历正月布隆德朗泽寺要举行五年一次的大祈祷法会,康巴地区许多的僧俗人众都将去朝拜,前往那里的还有许多地区的商队。”“对呀,聪本,这是个好主意。都说那儿是个吉祥美丽的地方,我早就想看看翁扎土司的官楼了,听说那座在康区数一数二的官楼像山一样高,跟宫殿没什么区别,不知是不是过于夸张。”“没有夸张,确实如此,听我阿妈还说,那儿的女子姿色极好,是出美人的地方呢。”“你们听说没有,说是土司的女儿才是美人中的最美,我倒想看看是不是真有那么漂亮。”大家议论纷纷,掐算着在布隆德朝拜完大祈祷法会,就是回家的时间了。刚才从帐篷里走出的坚赞却惊讶地愣神站在门帘前,“布隆德”这几个字在他心里是最温润、最甜蜜又是最怕触及的。聪本这突然的计划,让他惊诧,让他内心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激动,他用力握着帐篷门旁的牛毛绳,极力掩饰自己内心的激动和不安。他的心情只有聪本和塔森感觉得到,聪本装得很自然,一直没有看坚赞一眼,兴致很高地跟马帮娃们说着话,坚赞把目光投向司郎彭措身后的塔森,塔森马上对他鼓励地笑了笑,并轻轻点点头。坚赞明白,他们父子俩是经过商量了的,聪本这一举措完全是为了他坚赞,竟然要冒风险把整个商队带到布隆德去,他绝不能答应。他再次深切体会到聪本严厉、强悍的外表下有颗充满了慈父般温情的心。不能,坚赞坚决地想,不能让聪本参与进来,那是他自己的家仇,如果报仇未成,意外地给商队带来麻烦,后果是可想而知的,聪本苦苦经营了几十年的商队,被自己的私事毁于一旦,那他坚赞不是又欠下了罪孽吗? 他怎么对得起聪本。坚赞简直不敢往下想,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激动,向聪本走去:“聪本,我不同意去那地方! 那是冒险! ”坚赞的话很坚定,使议论着布隆德的马帮娃们一下停住了话头,大家都看着坚赞,不知坚赞怎么会那么严肃地反对聪本的决定。聪本没有回答他,却高声问大家:“那么还有谁不赞成? ”“同意,去吧,坚赞,你怎么啦? ”年轻人都说赞成,阿更不解地问。“我呢,我赞成商队去布隆德,但我必须回家。”静默了一会儿,一个中年人说。“好,我同意,我知道出门时你家老母亲正在病中,你应该回去。还有你,格绒甲塔,你家要选址修新房,你是当家的,你也回去,就这样,坚赞也跟他们一起回去吗? ”聪本说。甲塔忙接着说:“聪本,我要跟大家一块儿去,家里修房的事开春后再动不迟,从布隆德返回后正合适。”“不,甲塔,日子都请喇嘛卦定好了,就不要改动,你们几个回去也好跟我们大家的家里带个口信,就这样吧。”五年一次的布隆德大祈祷法会在康区是很出名的,布隆德不在康南马帮所经路线中,很少有机会去,想去布隆德不只是做买卖,去朝拜大法会也是为家人,为商队祈祷吉祥的机会。桑佩马帮什么风险没见过,坚赞说的风险难道是指过贡日雪山吗?司郎彭措说:“坚赞,你怎么了? 从没见你这样退缩过。”“总之,聪本,我不去,我请求你同意,好吗? ”坚赞执拗地看着聪本说。“这事大家都同意了,你实在不愿意去,在你阿松这里等我们也行。”聪本早料到坚赞不会赞同他跟商队去那个他自己魂牵梦绕的地方,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告诉坚赞,现在众人都同意了,看他还怎么说。“坚赞,就这样吧,我赞同父亲的安排,相信他,事情会如意的! ”塔森也在一边说。聪本忙接着说:“伙计们,就这样吧,今天好好休息,做好准备,明天一早出发。”说完他转身就向帐篷走去。坚赞追了去,塔森本想拦住劝说他,但又觉得坚赞跟父亲说说心里想说的话也好,就随他去了。“坚赞今天很反常,你们不认为吗? ”阿更说。“我也这么想,他好像不喜欢那儿似的。”“也许那儿有个丑情人要找他算账,他是怕再见到她吧? ”几个年轻人开着玩笑地议论着。“只能这么说了,塔森,你说呢? ”阿更说。“你说的可能正确,我也这么想,”塔森笑了说,“他只是一时的冲动,他会跟我们去的。别管他,我们喝茶去吧。““聪本,我求你啦,看在菩萨面上你就不要这样做了,好吧! ”坚赞追上聪本恳求地说,“我绝不答应用商队去冒险,如果事情暴露,如果把你和商队牵连了,如果……”聪本见坚赞越说越激动,就说:“坚赞,你就别说这些了,什么如果如果!你不是要离开我们吗? 七八年了,坚赞,这么多年来你就像我的亲儿子一样在我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你说走就走,对我们无所谓,但我不能,你要复仇,你要去赴生死之难,我放得下心吗? ”“是的,你在我心里也像父亲,塔森我们俩亲如兄弟,还有他们,”他指了指身后不远处那些马帮娃们,“我和马帮商队难以分离,但是,为了复仇我必须放弃一切! ”“你认为孤注一掷才是复仇吗? 你有几成的胜算? 在没有了解到对手的情况之前,你能肯定你有多大的能力吗? ”“不能,但是我无论如何不能再耽搁了,我……”“所以,坚赞,我们必须去趟布隆德,我们在一起总比你一个人强,这是两全的办法,是机会,相信我,孩子,我不会愚蠢地把商队送进虎口,只要你沉得住气,我们就见机行事,你的……”“不,我只想我一个人去,这不干你们的事! 是我……”这时,松吉措年迈的父母走出帐篷,老人手拿转经桶和念珠,准备去草坡那面的嘛呢堆转经,今年土司准许老父亲告老退休,就再不用到土司家里去执事了,两位老人感觉自己是幸福的,他们有个美丽又能干的女儿,家里的事不用他们操心,两个下人和松吉措把家里和牧场上的事管理得井井有条,对聪本和坚赞、塔森他们,老人从心眼里喜欢。这时见坚赞和聪本两个站在帐外争论着什么,老父亲就责怪道:“你们俩茶不喝,站在这里争吵什么呀? 进去,进去吧,有什么坐下来慢慢说吧。”老母亲微笑着点点头,拉住坚赞的手,叫他进帐篷。聪本和坚赞进了帐篷坐下喝茶,两位老人就走了。他们俩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都沉闷地喝着茶。一碗茶的功夫,松吉措拎着奶桶走进来:“你们俩怎么都把脸拉得像马脸一样长,在使什么牛劲? 怎么啦? ”坚赞忙说:“阿松,你帮帮我吧,聪本要带马帮去……去布隆德,为我! 他不听我劝,你就劝劝他吧,他这样做不是在拿整个马帮做赌注吗? 如果他一意如此,我……我,我明天就离开商队! ”松吉措正要说话,聪本发起火来:“亏你说得出口,你马上离开? 那你就走吧,我不会留你了,你想怎么着都行,我不管,明天向布隆德去,是我们自己的事,我是去做买卖的,管你什么复不复仇,要走你就走吧……”“好,我倒是希望你把我赶走,免得我像个女人似的,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这当然好啦,我马上……”说着坚赞从卡垫上撑了起来,松吉措推了把坚赞,拦着他,着急地说:“坚赞,这么大的事,你就别这样冲动! 聪本已经告诉了我,我相信他,我同意他的打算。你们俩就这样说些难听的话有什么用? 聪本考虑这样做,已经很久了,不然他不会轻易说出来的。我们都担心你出什么意外,如果仇也没报成,这值得吗? 坚赞,我跟你说心里话,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我不愿你再出什么事。我跟随罗布这么多年了,我了解他,他敢于冒风险,但没有把握的事他是不会轻易去干的,你难道不相信他? 放心吧,孩子,有聪本在,有你和塔森在,商队不会有什么麻烦的,只要你在那里能沉得住气,以最大的把握来行事,就会成功的。我和聪本也相信你能够做到,你们还有什么风险没有遇见过,这次一定会吉祥如意的,回来经过塔公时,聪本瞒着你们去寺里请高僧打了个卦,说此行很吉祥,你还有什么顾虑的呢? ”阿松松吉措的肺腑之言让坚赞感动,他无言地看着正静静地用刀削着干牛肉、大口嚼着的聪本。阿松让坚赞坐下,给他斟满茶,然后拉了下聪本,示意他开口,自己走到帐篷边红色皮子包镶的木箱前打开箱盖,拿出一个丝缎包裹的东西。聪本把一小块削下的牛肉放进嘴里,嚼了几下,笑笑说:“好啦,坚赞,此次去那儿,不只是为了你,我们是做生意的,哪儿有机会就上哪儿去。我答应你,这不关我的事,到了那儿我们各行其是,行了吧? ”坚赞仍然坚持地说:“无论如何,我都觉得不妥,这是……”“不要再说了,坚赞,你不相信聪本吗? 来,这是你放在阿松这里的你家的祖传嘎乌,你把嘎乌带在身边吧,它会保佑你的,菩萨也会保佑你们平安无事的。”“阿松,我……”松吉措微笑着抬起手,双手拍了拍坚赞的肩膀,制止他再说下去,自己却突然忍不住地转过身抹了下泪,几步跨出了帐篷的门。既然不赶漫长的路回去,桑佩岭马帮还有充裕的时间做些短途的生意,他们离开卡日泽瓦草原,沿途在亚曲卡( 雅江) 、塔公等做些买卖,这一年又一次往返干藏区商贸重镇地——达折多,他们常住在大锅庄主萨根贡巴家( 康定大锅庄主之一的罗家) ,大批的骡马放牧于米昂( 康定木雅) 草原上,大家这次在达折多滞留的时间不长,聪本催促锅庄主尽快把茶叶等要购买的货物联系齐备,就准备赶在大雪封山前出发,锅庄主人很是诧异已经是冬季的时候,桑佩马帮再次来到寒冷的达折多( 康定) ,有的马帮在这样的时候来这里,就干脆过了隆冬才离开,怕在路上遇到暴风雪或雪封山。精明的锅庄主是不会错过任何时候的生意,既然桑佩聪本他们要急迫地购买大宗的茶叶等货物,他们也会很快捷地发挥出他们这种中介组织、藏汉商之间经纪人的特殊作用,为藏汉商服务,以获取相当的中介费。桑佩岭马帮娃们赶着满载货物的骡马驮队,精神抖擞地离开了商贾云集、热闹的达折多城镇,浩荡地出了城门,幸运的是今年折多山大雪还没降临,他们顺利地翻越过折多山,向布隆德草原的方向行进,行进……               第十四章《新唐书》日:藏王朗达玛执政时吐蕃国内“地震裂,水泉涌,岷山崩,洮水逆流三日,鼠食稼,人饥疲,死者相枕藉,……人相惊。”桑佩岭马帮到布隆德草原时,已经是藏历新年,离正月三十的大祈祷法会还有一些日子,但远远近近前来朝拜的人们已经陆续到来。金色辽阔大草坝散布的帐篷像雪莲花朵一样团团簇簇地盛开绽放,虽是寒冷的冬季,但晴朗的天空中绚丽的阳光总是热情豪放地把它所有的温暖铺洒在草原上,草滩洋溢着灿烂的金光,穿皮毛、着貂裘、披金挂银戴珠宝的人们身上也散发着节日的喜气和温暖。大祈祷法会佛事活动既是朝拜、听经和布施的节日,也是形成集市进行商贸活动的最好机会,专事经营的马帮商队一般是不会错过这种机会的,但对于康藏南部的商队来说,在隆冬的藏历年于布隆德草原来做生意还是少有的事,年轻的桑佩岭马帮娃们认为在布隆德度过的这个节日一定是浪漫而鲜活激情的。来到这里的马帮商队有四五支,这个季节远程来经商的不多,但这几只来到布隆德的商队却都是藏东地区经营规模很大的寺庙商和贵族大商队。金黄的草滩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形成了繁盛热闹的集市和街市,闪着亮幽柔光的汉地丝绸一卷卷一排排,金银珠宝、各类首饰,琳琅满目,餐饮所用的铜器银器林林总总,工艺精美的藏刀、马鞍、铃铛和佛具等等应有尽有,大宗的茶叶和各种皮毛、药材真是无法估量。在朝佛的日子里,商人们期望货物销得顺畅,至于一些年轻的马帮娃则还有种期盼,那就是希望美丽的布隆德姑娘能倾心于己,这可就要看他们各自的本领和运气了。在所有的客商中,心境最特殊、最不平静的就是桑佩岭马帮的聪本跟他的儿子塔森。坚赞当然更是特别,自从他们向布隆德进发,他就开始异常地沉默起来,到了布隆德遥遥看见宏伟赫然、宫殿一样雄伟的土司楼宅,他心里压抑克制了十几载春秋的仇恨如即将喷发的火山溶浆在他胸膛里剧烈地翻滚着、涌荡着,他终于为誓言——他的布隆德誓言而踏进了草原! 每一天,只要有时间,他都要独处一阵,远离人群,走到一个僻静的草坡上,远望着翁扎土司官楼,有时,一坐就是大半天,这些举动还是被几个马帮娃察觉了,其中一个年龄稍长信奉苯教的马帮娃担忧地私下里对聪本说,我们路过金雕崖时,坚赞是不是被那里过去曾经惨死的一个马帮娃的灵魂缠住了,他最近的举动很反常,怕是应该请巫师来给他念经驱驱邪。聪本一听,先是摇了摇头,后又点点头说,也许是吧,但是据他所知这里是没有巫师的,但他可以去找郎泽寺的喇嘛为坚赞念念消灾经。聪本虽然对坚赞的毅力、胆识和智慧十分信任,但是他心里的担忧还是一天比一天重,听了马帮娃的话,他马上就叫一个马帮娃扛着几甄茶叶跟他到郎泽寺去了。这天早晨,坚赞又向那道他常去的草坡走去,太阳刚刚升起,天空蓝得醉心,那座耸立在蓝天下、雄峙于那片低矮灰暗的房屋群中央的土司官楼富丽耀眼,厚实高大的墙体,在阳光下也闪耀着白色的光辉,坚赞中了魔似的,瞪着眼陷入了无尽的沉思……“坚赞,嗨,嗨,坚赞! ”“你怎么啦? 我们喊你几声了,你怎么啦? ”马帮娃阿更和司郎彭措走近了,大声地叫嚷着。他们顺着坚赞的目光望去,阿更说:“坚赞,那座城堡对你有那么大的魔力吗? ”他边说边用手掌在坚赞眼前晃了一下。坚赞这才从沉思中恢复过来,他笑了,看着眼前两个伙伴说:“在这里看风景,真是不错。”“风景? 什么风景? 我怎么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风景? ”司郎彭措困惑地四下里望了望说。“别信他说的,他是在看人家土司的大楼,我敢肯定! ”阿更说。彭措接阿更的话说道:“坚赞和我一样吧,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大楼,我觉得跟寺庙一样堂皇。”“我跟聪本去过西藏大贵族庄园,它们的富丽堂皇就不用说了,但像翁扎土司家族这样高大雄伟的官楼我在别处也没看见过,这高高的官楼里不知是不是也那么堂皇高贵,如果能进去看看就好了。”阿更刚说完这句话,却听坚赞沉闷地说了句:“里面绝对是很高贵的了,总有一天,会进去的! ”坚赞说完就躺在草地上看着蓝天出神。阿更和司郎彭措相互看了看,终于觉得坚赞有点不正常了,阿更坐在他旁边问:“我敢打赌,坚赞,你如果不是脑子进水了,就是和那座楼有什么关系,你去过那里面,是吗? ”坚赞双手枕着头,闭日用调侃的语气说:“是的,阿更真是阿古登巴( 藏族民间智慧人) 转世,太聪明了。说得对,我去过那里,我还住过那里呢。”敦厚的司郎彭措摇头说:“怎么可能? 我们一直跑马帮,在我记忆中我们都没来过这里,更没进过那个大宅楼,你怕是在做梦吧。”阿更大笑起来,边说:“明白啦,坚赞,想不到你会这样! ”“什么这样? ”“就是神魂颠倒的这样。”“我为什么要神魂颠倒? ”“他肯定回答你的是‘为女人’,还用问吗? ”司郎彭措指着阿更说。“你不认为吗? 彭措,坚赞得的是相思病,而且可能还是单相思啊。”“说你得这病,我还相信,要说是坚赞,我不信。”“我信! 哈哈,我们在路上兴致勃勃地议论翁扎土司家的两个色姆( 公主) ,我们一路是说呀说的,还有什么没说到? 我们过够了嘴上的瘾,坚赞可是一言不发,好正派的样子,完全就像是如来菩萨一样庄重,结果,你看,他嘴上没腥臭,肚里可就严重了,现在得病了不是? ”“这个消息对我太突然,坚赞,你对女人一向都是不上心的,怎么对没见过面的女人动心了? 我现在也觉得你老是盯着那座宅楼的眼神不对,阿更说得对,言之有理。不过,也许土司的两个女儿长得并不美,或者是丑得不得了呢。”“不可能,见过的人都赞不绝口。只不过听说她们的父亲很凶,心眼不怎么好,据说他有个皮鞭,只要他举起来,就像着了魔,谁也无法阻止他停下,那鞭子不知吃了多少人的血肉,他还有许多奇怪的可怕嗜好,你们也听说了。我真奇怪,这样心眼不好的人,怎么会生出花朵一样美丽的女儿。”坚赞说:“这种人不配当土司,是该杀的魔鬼! ”这话让司郎彭措和阿更紧张了下,他们忙四周望了下,怕有人听见。“坚赞,你可别说……”“我们可是在那个人的地盘上,这话不能在这里说。”坚赞从草地上跳起来伸了下懒腰说:“你们俩就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叫个不停,好啦好啦,我们回吧。”“你不看风景了? ”司郎彭措揶揄地说。“有你们俩在,我还看什么? 走吧,伙计。”“我们在就不能看了吗? 什么意思? ”阿更不满地说。司郎彭措对阿更说:“现在我敢对菩萨打赌,他一定有问题了。”司郎彭措和阿更尾随在大步走下草坡的坚赞身后,边走边嘟囔着。正月十五,郎泽寺要举行为翁扎家逝世的历代土司超度念经仪式,坚赞和聪本等人带着贡奉给土司的礼物和布施给寺院的物品与其他宾客一道走进寺庙。那一天,是坚赞一生中最难熬的一天,坚赞的意志、勇气、胆识都历经了考验,极力镇定下来的外表下,复仇的火焰却在胸膛里熊熊燃烧,他自己仿佛都能听见胸腔中血脉即将爆裂,热血即将喷发了一般,当他从戒备护卫很严的土司面前经过时,汗涔涔的捧着礼品的双手竟然无法自持地战栗了起来,坚赞这细微的动作被记录礼品的管家泽仁昌珠看见,他轻声地笑了,揶揄地说:“马帮娃,别紧张,你看你的手怎么了……”说着这话,他发现坚赞身上戴着的金制镶珠宝的嘎乌盒是他少见的精巧昂贵,他看了看坚赞,羡慕地说了句:“你的嘎乌真漂亮! ”这话倒让坚赞一下控制住了自己,他低头看了看胸前挂着的父亲传给他的护身之宝,他感觉有一股神力注入心田,一下镇静地清醒起来,对管家只是勉强地笑了笑放下礼品,沉着地走开了。塔森和聪本一直紧张地悄悄关注着坚赞,担心地为坚赞捏了把汗,没想到管家对坚赞说了什么,坚赞终于控制住了自己,那时坐在宾客席里的聪本不自禁地揭下头上的皮帽,一个劲地扇着,感觉很燥热的样子,他旁边坐的另一个客人不解地问:“你热吗? ”“热? ……对,热,你也热? ”“不热。”那人善意地笑了笑,看了看聪本额上的汗珠。聪本发现自己的失态忙把帽子戴上,轻声说了句:“不热,就是有点闷。”那人认真地捏了下自己高挺的大鼻子,又吸了吸空气,感觉不到聪本说的“有点闷”,就不再多说什么。……冬季草原的夜晚很冷,帐篷中间的牛粪火已经燃尽熄灭。坚赞这夜和衣躺在羊毛被里,透过帐顶的缝隙,看着一线天空中闪闪烁烁的星光,脑海里回忆着早上的情景,那个弑父夺位的仇人,他的所谓的叔叔,当今的布隆德土司,他身边有那么几个魁梧的侍卫一刻也不离地守护着,管家泽仁昌珠也不时在他身边走来走去,根本没有机会走近他,坚赞想到这里,心里极度烦躁起来,等待,等待,父亲啊,我要等到何时才能杀了那个恶魔?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黑暗中,睡在他旁边的塔森轻声地梦呓似的问了句:“坚赞,还没睡着吗? ”坚赞没回答,不多会儿帐里就响起塔森和其他两个马帮娃的酣睡声……在后来进郎泽寺朝拜菩萨,给前土司祖宗、法师上灯贡时,坚赞都表现得异常沉静,他充满锐气的双眼如鹰一般阴冷沉着,他不再焦躁不安了,沉稳有度的举止,冷俊傲岸的气度加上他英俊的外表,终于吸引住了土司家的大小姐,萨都措青春的心扉终于为这个远道而来的异乡人而躁动了。她领着妹妹有意到桑佩岭马帮住营处来转悠,这倒真让马帮小伙们开了眼界,两姐妹的美丽那是千真万确的,不管怎么评价,一句话:赛过了天仙,比过了格萨尔的珠姆王妃!元宵供后的这天,既是供奉神灵的节日,又是娱人的节日,僧俗众人、贫民贵族都会快乐地共享这个娱神节。可是这天从早晨起,天空就阴沉下来,雪花开始飞扬不断。坚赞也兴奋起来,因为他得知,驱邪仪式完成后,土司就会莅临郎泽寺,检阅他的僧俗臣民和他的武装。在这样飘飞着雪花的昏暗的黄昏里,有热闹的众多人群,坚赞兴奋地认为机会来了,复仇的时机终亍到了! 但是用什么方法刺杀? 他考虑再三,跟聪本、塔森他们商议再三,也没定下来,只好看情形而定。下午一件偶然的小事使坚赞拿定了主意。坚赞今天披了件黑色毛呢滚红色领边的长及脚踝的披风,体魄高大、英气中透着阴冷,走在雪花飞扬、人群稀少的雪地小路上,显得格外的英武、豪侠,一个衣着很旧的中年行游僧迎面走来,当他从坚赞身边走过时,却忽然又转过身愣神看着坚赞的背影,坚赞转过头目光正好与僧人相遇,他转身走近僧人,微笑着说:“辛苦了,上师。”“你辛苦啦。小伙子,你知道我为什么看你吗? ”行游喇嘛眼睛炯炯有神地注视着坚赞,嘴角微微带着笑意,他突然莫名地问,“很久以前藏王朗达玛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吧? ”坚赞点点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道:“他灭佛。”“刚才,你从我身边擦身而过,我就不由得想起这事来。”他弹了下手臂上的雪花。“为什么? ”“我从你走路的风速里感觉到了你身上有股虎虎杀气,你的气度配上这件斗篷,特别是你的背影,让我有个错觉,好像是刺杀朗达玛的康巴侠僧拉隆贝吉多杰再现。在大袍袖里藏着剑,趁那个罪王在看唐蕃碑文时,装着上前行礼的样子刺死了他。后来又逃回了康巴北部霍尔的卡木耶巴山洞,终身闭关于山洞里修行积得善业。你是马帮娃吧,你有善慧之根,但你眼睛里有太多的阴气,善果和恶果都是有因缘的……”僧人还想说什么似的,坚赞感激地忙行礼说:“谢谢,上师啊,我一定记住你的话。”僧人点着头,双手合掌,不再说什么,之后只在坚赞的肩膀上拍了下,转身慢慢地走远了。看着僧人走远,坚赞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在他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为什么?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遇见这样一个僧人? 他又偏偏要跟他讲起那段藏人都知道的历史故事? 这是神示? 还是巧合? 他激动地思虑了会儿,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头脑里闪出,他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想,拉隆贝吉多杰能够刺杀昏庸无道的藏王,我难道连个土司都杀不了吗? 这个活生生的历史故事不就是很好的启示吗?那段历史故事发生在唐朝时期、第九世纪的吐蕃赤松德赞执政时期,他的兄弟,当时世俗贵族的首领朗达玛阴谋政变,刺杀藏王赤松德赞,并大肆毁佛灭佛,荒淫无度,一心闭关修行的康巴僧人拉隆贝吉多杰终于愤怒地走出深山,发誓要杀死这个恶魔,他机智地披着黑面白里的外衣,把自己和坐骑涂抹成了黑色,完成了刺杀后,逃跑时,黑人黑马变成了白人白马,顺利地又逃到了康巴霍尔章古( 甘孜州炉霍) 一个峡谷里的山洞里,继续修行。坚赞按捺不住激动异常的心,匆匆找到塔森和聪本商量。聪本、塔森和坚赞一起把坚赞逃出的路线观察设计好,选好坚赞涉河的地段,塔森负责到村民家里找赭红的氆氇染料,聪本和坚赞用一块红色缎子缝罩在白色的氆氇披风面上。那天黄昏时分,在雪花飞扬中,一个红人红马红披风的奇人,持箭冲进寺院大门,一箭射中的却是管家泽仁昌珠,土司翁扎多吉却安然无恙……从此,布隆德草原流传开了红金刚护法神降临的传说……桑佩坚赞从冰冷急湍的河流中顺利逃进森林,红人红马变成白马白衣人……翻过森林茂密的卡其拉山和塔嘎神山,两天后坚赞就到了一个大草原。两天来,他的体温终于把湿透的靴子和衣袍烘干,那件下摆还湿淋淋的白色长氆氇披风搭在马鞍上。翻过卡其拉山后,他再没发现有人追踪,现在到了这片草滩,他也该休息一阵子,再赶到与聪本约定的地点与马帮会合。他放心地跳下马,取下马背上的牛皮褡裢和马鞍,亲切地抚摩着已经恢复了本来面目的白马,然后在马背上拍了拍,马知道主人是在表示感谢,感谢它的鼎力合作,它理解地用头蹭了几下坚赞,自己就低头吃草去了。坚赞拿出褡裢里的已经被水泡胀的锅盔饼,大嚼大咽地胡乱吃了一阵,就把披风铺在草地上晾晒着,自己倒在阳光下的一堆嘛呢石堆旁的草地上睡下。他顺利地逃脱了追捕,但他的心境却很是沮丧,刺杀的计划和行动是成功的,当他冲出寺院大门时,听见有人喊着“土司爷遇刺了”时,他心中的喜悦是难以描述的,他都不想再往前奔跑,那时他感觉自己就是死也无憾了。可是后来又听见有人喊“管家死了! ”他失望至极,遗憾的痛苦、悔恨噬咬着他复仇未遂的心,他真想再次冲进寺院以命相拼了。但理智却告诫他已经没有机会了,只有保住自己的生命才是最大的机会,他会付出一生的代价报仇雪恨! 他在自责中、在痛悔与惋惜中激烈地奔驰着,河水的冰冷,树枝和荆棘划破了面颊他都没感觉到疼痛,他恨自己错失了一次多好的机会啊!上午的太阳温暖柔和地照着草原,坚赞叹口气,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空气里形成白雾,像此时碧蓝的天空中那淡淡的几抹云翳,不多会,疲惫的他终于在太阳的温暖光芒里沉沉地睡着了。在这片阳光拥抱的看不见人烟的静静草原上,不是没有人注意坚赞,从北面的草坡上走来一个已经观察他好一阵子的人。他走到坚赞晒着的正冒着水气的斗篷边看看,又到白马面前摸了摸,然后走到坚赞身边,仔细看着,弯腰端详了一会儿坚赞的面孔后,拔出了腰间的藏刀。不知过了多久,沉睡中的坚赞在恍惚里突然感到他腰间的刀被人取了,他的咽喉处被什么冰冷尖锐的东西碰触着,在他意识里他立刻断定那是一把刀指在他的脖子上,他想一定是翁扎土司的人追上了他,他几乎绝望地想,完了,难道就这样落在他们手里吗? 他没有马上睁开眼睛,却听见一个圆润而低沉的声音道:“别装了,你眼皮子里的眼珠在动。不看看是谁要你的命吗? ”说着,那人用刀背用力在坚赞脖子上压了压,坚赞睁眼看见,一个体魄与他差不多的陌生青年逆光站在他的面前俯视着他,这人长发盘头,鼻梁细长高挺,面颊方阔,一双大眼神采奕奕却没有一点凶光。坚赞觉得这人对自己没有恶意,估计他不会是翁扎土司的追捕者,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说:“我们素不相识,无冤仇,为什么你要把刀架在我脖子上? ”“哈哈,素不相识? ”这人大笑了起来,对坚赞的话感到很愉快似的,手里的刀却没有要拿开的意思,他又道,“我可是强盗,你看出来了吗? ”他一面说一面把刀尖从坚赞的喉咙处轻轻地慢慢地移到胸口上,“我要是这么一用力,你的命就没了。”“那是,但你不会的。”“不对,我会的! 我看得出你是有来历的人,漂亮的斗篷湿漉漉的,你身边的弓箭马的颈部和耳朵、还有你的腮下都残留着红色,你又这么疲累困乏的样子,都很可疑。在你没醒之前,我就探究你很久了,好奇心使我按捺不住了,实在没耐心等你醒来,就弄醒了你。老实告诉我,你从哪来? 到哪去? 是干什么的? 你干了什么事弄得这样狼狈? “坚赞笑了笑:“既然你是强盗,还问那么多干什么? 如果你真是强盗,我们就是一条路上的人了。”“那么你这是抢谁去了? 搞得这样? ”“一帮过路的有钱人。”“马帮? ”“是的。”“别骗我了,看得出你是精心乔装了一番的。”这人真是狡猾,他到底要干什么,坚赞实在摸不透这人,他又看了看他,一种奇怪的感觉使坚赞再次仔细地打量起他来:这人怎么看起来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究竟是谁? 在什么地方见过的? 他努力地回想着,突然一道深深的记忆掠过脑海,难道是他吗? 世界上有这样巧的事吗? 自己原来来到了这个地方!“你看我干什么? 命都快没了,还……”坚赞大笑起来,完全放弃了戒备,放松地躺着说:“你,要我的命? 那好啊,怎么不动手? 来吧。”“嘲笑我? 好,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说着就故意鼓起眼睛,很愤怒的样子,用力抬手举起刀扎了下去,刀却扎在了坚赞身边的草皮上,亮闪闪的放着寒光。坚赞这时跃起,一把抱住他,他们俩你推我、我推你地像摔跤似的交手了一阵,然后滚倒在草地上你一拳、我一拳地滚打着,最后却变成了亲密热切的拥抱,宁静的草滩上,他们翻滚着,大笑着:“哈哈,原来是你! ”“是我,尼玛。郎吉,真是你这家伙? ”“是我,正是我! ”“哈,你没睡醒,我就认出你了! ”“我们都变了,几乎认不出了。”“是啊是啊,变化真大! ”“幸亏你眼力好,不然就见不着了。”他们都喘着气,躺在地上说着:“不是我眼力好,是你手臂上的那特殊疤痕,虽然不是很明显了,但我印象深刻,不然我可能也难以认出你了,疤痕提醒了我,才觉得越看越像。‘九眼珠’也是我经常想起的。““九眼珠! 我们最好的伙伴。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么有灵性的动物了。”“是呀,它帮我们放羊,它听得懂我们的话,我一直都认为他是神的动物,每次到莲花湖边,我都会想起你和它。”“还记得我们烟熏雪猪子洞吗? ”坚赞兴奋地提起那段他们俩发起的一次战争。“怎么不记得? 那是我们俩和九眼珠一起进行的战争呢。太好啦,现在我们又在一起了,真是菩萨有眼,分别十几年又终于见面了! ”尼玛一把握住坚赞的手说,“朗吉,就在我家住下吧,或者住上一阵子再离开。”“阿婆和你父母还好吗? 他们怎么样? 阿婆她老人家一定还好吧? ”“你和阿松被头人赶走后,阿婆就像丢了魂似的,她说她放心不下你,我感觉她爱你超过了爱我,但我可没生气呀,我也那么舍不得你走,你走后我孤单了好久,直到第三年,母亲生了个弟弟,我就当哥哥啦,阿婆也是在那年去世的。我阿爸阿妈都好,身体还行。我们常跟弟弟讲起你。就这样吧,跟我们住一段时间,可以吗? ”他恳切热情地说。“尼玛,我真的很想跟你在一起,很想看看你父母和弟弟。但是这次是没时间了,我必须赶路,在勒塘与我们的人会合,大家是约好了的。”“我们? 你不是在干强盗这行吧? ”尼玛吃惊地说。“怎么? 不像吗? ”坚赞笑了笑说。尼玛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告诉你吧,我是跟马帮在一起。”“马帮? 嚯,当商人了? ”尼玛惊讶佩服地道。“就是在我们离开的那年,母亲就在路上病逝了,是聪本收留了我,当然这期间还发生了许多的事,以后我慢慢跟你说吧,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你知道吗? ”尼玛点点头:“你走后,阿婆告诉了我。”这时,他恍然大悟地说:“你是去复仇了? ”坚赞点了下头,尼玛关切地问:“成功了? ”坚赞失望地叹口气:“看错人了,死的是他的那个帮凶,管家。那个魔鬼真是太狡猾了,他们俩居然打扮得那么相似! ”“这次是第一次吧? ”“是的,第一次,但失败了! ”尼玛却钦佩地看着坚赞说:“坚赞,这也算成功了,不是吗? 你把另一个坏蛋杀了,活着的那个魔鬼这下就会不安宁了。慢慢来,你不是还那么年轻吗? 这才刚开始,没什么气馁的,兄弟,会成功的,我可是相信你! 走吧,到我家帐篷去喝了茶再走不迟,家里的人看见你一定会大喜过望呢。”“好吧,我还想喝碗阿松酿的青稞酒呢! ”尼玛高兴得一跃而起,忙帮坚赞备马上鞍,不多会,两人就说说笑笑地跃马向草原深处走去……刺杀多吉土司的计划和步骤以及坚赞的果敢本来是那么完美,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天衣无缝,但却失败了。在桑佩岭马帮中一直也只有聪本和塔森知道这事,他们很为坚赞骄傲,但是坚赞却恼恨自己很久。两年以后,没料到,再次来到布隆德寻找第二次复仇机会的坚赞却做了翁扎多吉土司的囚犯……               第十五章“天马千里宝驹啊,请把我的话儿听:射手的黄金长尾箭,插在英雄的箭囊中,若不能制敌无益于主人,虽然锐利又有什么用? 勇敢而坚强的孩子,是人世间的英雄,若不能制敌而保护亲人,有没有儿子都一样! ……千里宝驹是骏马,它应属真正的英雄,如果总是在山野漫游,它有多神速也无用! ……”——《格萨尔史诗》当桑佩坚赞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给土司的女儿沃措玛讲完翁扎郎吉的故事,沃措玛已经为这传奇故事而深深感动流泪,更使她痛苦、不安和难以置信,故事里最可憎的人怎么可能,怎么会是父亲? 她根本无法把心目中慈蔼可亲的父亲与故事里那个罪孽深重的父亲联系起来,她从来都认为父亲只是脾气有些怪异而已,他一直是她敬重的高贵的人啊。沃措玛静默了很久,离开地牢时,只对坚赞说了句:“不会的! 我不相信你讲的! 父亲是好人! 我不想再看到你了。”从那天起,沃措玛再也不愿去看坚赞。痛苦和不安折磨着沃措玛纯真的心,她常常抱着小鹿,抚摸着小鹿小声说:“小鹿,我难过极了,你帮帮我吧! 那个坏蛋说的不是真的,对吗? ”去探望还没有恢复健康的父亲时,她总会静静地愣神看着父亲,从小长这么大,她还没有这样审视过父亲,她这奇怪的眼光仿佛是要在父亲脸上、父亲的言行举止中找到她想找到的答案。这个让人感动却又让人恼恨的故事,她是不想告诉任何人的,更不会告诉父亲,这并不是她要替坚赞保密,而是因为她内心的痛苦和矛盾。如果父亲真的是那样坏,他也不愿让自己的女儿们知道那些事,他是绝对不会容忍这事发生的。无论这一切是真是假,翁扎·多吉旺登仍然是沃措玛和萨都措最慈蔼的父亲,她们依然会敬爱他的!早上温暖的阳光从阳光室的落地大窗外斜照进来,一派温煦舒适。萨都措和沃措玛叫下人把父亲抬到这里来晒太阳,这也是父亲最惬意的时刻,在温暖的阳光里,斜躺在长椅上,两个孝顺的女儿为他梳理头发,把已经出现的白发一根根拔去。这本来是小头人的工作,但是自从父亲遇刺后,白头发开始出现得多了些,萨都措和沃措玛就执意要亲自为父亲梳头,但是土司不愿每天都让她们俩来梳,他答应女儿每月梳两次,主要是理出白发,姐妹俩也只好这样,所以每到这时,她们都尽力为父亲做着能做的事情,有次沃措玛还亲自端来一铜盆热水,为父亲洗脚,可父亲坚决不答应,他说这是下人做的,不需要她们来做,她们的任务就是只管给他把白发扯干净,他就感到很高兴了。理完父亲的头发,萨都措去叫下人来看护父亲,沃措玛蹲在地毯上,看着父亲入睡,她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跟下人一起帮父亲掖好金黄缎面羊毛被,临走时,她看着父亲安详人睡的面容,心里涌出无限的酸楚——衰老的痕迹已经深深出现在父亲的面容上,她对父亲的爱怜更深切,禁不住眼里涌出了泪花。等侍从来到后,沃措玛走出父亲卧室,她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径直向顶楼走去,她想一个人在昏暗的暮色里待会儿,怕姐姐看出她极度郁闷的神情,怕她再问这问那,这些不愉快的心事她连姐姐也不想告诉。沃措玛依傍着楼顶厚实的女儿墙上煨桑的白色香炉,楼上轻寒的微风使她拉紧了暖和的蓝色缎面羊皮坎肩。城堡下那片低矮的闪着几点昏暗灯光的民房黑黢黢的,远处河流闪动着乌亮乌亮的粼粼光片,天空中点点星光已经升起,沃措玛久久地凝视着河流上闪动的波光,她悲戚地想那些波光里也许就有翁扎家族祖先的魂灵在闪动,他们正嘲笑着她,鄙夷着她,天啦,她和姐姐萨都措为之骄傲、自豪的祖先,却原来并不是她们的! 她们自以为血统高贵,自以为天生就是贵族,实际上却……还不如那些贫穷善良的牧人、农夫和差户们,她们的血液里流淌着邪恶与罪业,难道这是真的吗? 也许他根本就是在撒谎……沃措玛想,如果不知道这一切该多好,这个该诅咒的凶手没有出现该多好!如果是真的又怎么办呢? 如果……是那样,自己就离开这里……沃措玛突然十分厌恶起身边所有的一切对这幢坚实高大的城堡也憎恨、厌恶和恐惧起来,她很想马上就躲开这里,到一个干净清爽的地方去,到曼图亚吗? 到……寺院? ……出家为僧尼? 当她脑海里闪出这些念头时,心灵好像找到些许的安慰,心情也轻松了起来,是的,如果,如果这都是真的,以后自己无法面对时,最好的去处,应该就是出家为觉姆( 尼姑) 了……“沃措玛,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不冷? ”沃措玛听见姐姐萨都措惊讶责怪的声音从楼梯口响起。姐姐几步走到妹妹面前奇怪地看看她,又俯视了下高楼那片黑暗的房屋:“黑黑的一片,你在看什么? ”此时的沃措玛很想自己再待一会儿,心里刚刚亮起的希望被姐姐的到来熄灭了,她懊恼地叹口气,没理会萨都措。“你又怎么了? 这些天,你这人怪怪的,谁惹你生气了? ”姐姐说着就拉起妹妹的手。沃措玛却抽回自己的手说:“真是烦人,一见面你总是问‘怎么啦’,‘怎么啦’,烦人! ”“沃措玛! ”萨都措几乎是嚷着喊道,妹妹还从未这样对她叫嚷过。她吃惊地想看清妹妹的神情,靠近妹妹说,“沃措玛,你变了! 变得这样让人奇怪。这段时间很不快活,对吧? 我做姐姐的该过问吧,从小姐姐就很爱你,你也那么听话,什么事你没告诉阿姐? 我关心你,你还说我烦人,真是怪事了! ”沃措玛听姐姐这样委屈地说着,心里也感到愧疚起来,她把头靠在姐姐的肩上,低声地叹口气:“萨措,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心里特别乱,因为阿爸……”“就因为这吗? 我觉得还有别的原因。”萨都措这一说,沃措玛不悦地说:“你不相信就别问了,除了父亲是我们最关心的,还有什么原因呢? ”萨都措却追问了句:“你没去看那个凶手吗? ”沃措玛退了一步,吃惊地说:“什么? 我……我为什么要去看他? 你又没叫我去! ”“我知道几天前你去看过那个人,你没告诉我。”“你监视我? ”“不,我为什么要监视我的妹妹? 是下人告诉我的。这样看起来,你就是从那天以后就变了个人似的! ”萨都措又道,“他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或者是他……快死了? ”沃措玛怒冲冲地说:“他这人死了才好呢! 免得我们都那么痛苦。”聪明的萨都措感觉妹妹的话里好像有别的意思,她马上追问:“你也为他痛苦? ”“什么话? 我才不为这个害我们父亲的凶手痛苦呢! 我除了指望菩萨能把他打入地狱被火烧,被油煎,被……反正他也该死了! 谁让他当别人的杀手! ”“你怎么说他是为别人当杀手? 他告诉你的是吗? 他说了什么? ”沃措玛想如果再跟姐姐说下去,说不定自己就要崩溃了,那后果是很糟的!她决定马上走为好,就说:“我走了,我冷。”说完,转身就走。“告诉我,他是不是要死了? ”萨都措内心复杂地追问道。“你自己去看吧,不是有下人给你汇报吗? 你……”这时一个女佣走了上来,在楼口站着说:“两位色姆,快回吧,天气这样冷,小心生病,下去吧,老爷和太太知道了可要担心啦。”沃措玛乘机马上说:“我们这就下去。我走了。”“等等,沃措玛! ”她拉住沃措玛又厉声对女佣说,“你先下去把我们的铺料理好,别告诉老爷和太太就是了,下去吧。”女佣还想劝说的样子,萨都措不耐烦地说:“听见了吗? 是不是还要再说一遍? ”女佣忙退着走了。无可奈何站在姐姐身边的沃措玛这时听见姐姐在阴冷的夜光里说:“沃措玛,你变了,你有心里话也不告诉我了,你还这样躲着我。”沃措玛的心愧疚起来,她欲言又止,最终忍住了,只说了句:“阿姐,我没变,只是我长大了,别再问我好吗? 如果我觉得有什么应该告诉阿姐的,我会告诉的,你别生气了。”“你话中有话,你骗不了我。这就是说你现在就有不该告诉我的事,是吗?你说你长大了就该有不能告诉我的事吗? 什么意思? 难道……”她停顿了下,眼睛似乎亮了下,她惊奇地脱口而出,“难道……你,你是喜欢上了他! ”这话在冷冷的夜里却像一道灼热的电光把她俩都烫了下,她们都吃惊地愣了会儿,那个“他”可是个企图杀父的仇人啊,她们怎么能说“爱! ”? 姐姐的话刺痛了沃措玛,她不悦地愤然说道:“你自己得了相思病,关我什么事? 我才不会去爱这个杀人犯,帮凶,奴才! 只有你才会! 从一开始你就喜欢上那个人,是你把这只狼引进了我们家。是你自己变了,还胡说什么! 大小姐,萨措姑娘,我可以走了吗? 我可以去睡觉了吗? ”说着沃措玛转身就离开还没回应的姐姐,蹭蹭地下了木楼梯。回到卧室后,沃措玛又后悔起自己刚才对姐姐的那番数落,她一定很难过的,等了会儿,见姐姐没下来,心想这下又该她一个人在楼顶了,就叫佣人给她带了件缎面羊毛披风上去。她懊恼地想我们这是怎么啦,姐妹俩都变得这样不可思议,她在床边坐了一阵,不安的心几乎要动摇,但是,如果……把她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萨都措,会是怎样的后果? 她愤怒起来什么都会做出来的,说不定还会直接问父亲,或恨父亲,或者一刀捅死那个杀人犯。不,不能,佛啊,给我力量智慧,我情愿自己忍受,也不能告诉他们! 以后再说吧,现在只能这样了。沃措玛拿起银制的酥油灯盏,一个人轻手轻脚上了楼,到顶楼的经堂里佛像前默默地跪下,祈祷着……几天后,萨都措终于决定独自去地牢看看坚赞。坚赞在萨都措心里是佛,是偶像,同时又是魔。她不敢面对他,怕他那独特超凡的魅力、咄咄逼人的英气让她无法抵挡。从第一次见到坚赞,到父亲出事以前,她骄傲的心彻底地被坚赞征服,她认为她萨都措完全就是坚赞的人,前生,今世,来生都属于坚赞。他使她一直魂牵梦萦,仿佛自己的呼吸都是为了坚赞。常常在梦里,在想象的热望里,回味着与坚赞在神鹿谷那么贴近的热烈、销魂的情景,回味着他的体温,他的呼吸,他的目光以及他的气度、容貌。她曾多么幸福地庆幸,世界上竞有如此动人心魄的男人走进她的生活,这个外乡的马帮娃,占据了她整个的心扉,她曾发誓赌咒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无论什么人都不会让她忘掉他……正当她被爱的激情淹没,被爱的憧憬鼓动着美好幸福的希望之羽翅高高飞翔时,她热切倾心、完美如佛般的男子却突然变成了刺杀父亲的凶手! 最初,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事变,萨都措懵了,她的悲哀和痛苦胜过所有的人,她从天堂跌进了黑暗的地狱。她开始频繁地出入寺院,去祷告祈求,为父亲,为自己。无数次在大经殿高大肃穆的佛像前祈请神灵帮助她,使她能忘掉那个让她如此痛苦的外乡人……可是,随着父亲病情和伤势的渐渐好转,在萨都措心里逐渐积起的仇恨、痛苦如冰山积雪又在一点点地化解着,她努力抑制着对坚赞的依恋,努力地想一点一点地把心中爱的火苗用仇和恨来浇灭。但是,沃措玛的变化,使她在直觉中感到了些什么,她也无法肯定,她觉得妹妹有事瞒着她,这奇怪的感觉使她正极力掩埋的爱,如同刚经受了一场火灾,劫难刚平息的森林,终于又遇上了风,火苗又窜起来了。坚赞在她眼里一会儿像神,一会儿像魔,一会儿又是贪图钱财、暴烈凶狠的歹徒、杀手。她有时甚至认为坚赞如果只是个代人杀父的刺客,那他还有可以原谅的地方,他的勇猛和智慧使他显得出类拔萃,连父亲见了他后都喜欢他了,何况自己还是个青春的女子呢? 这个殊异的人难道就是为了朋友,或者为了一笔酬金,敢置生死不顾? 萨都措的脑海里如翻江倒海的波涛,她在自责、恼恨、眷恋、缠绵中难以自拔,怀着复杂痛苦的心情,她悄悄地走进了地牢。虽然她知道地牢里光线微弱,坚赞是不会看清楚她的美丽有多迷人,临行之前她还是精心地把自己打扮了一番。地牢的通道口就让人感到阴冷潮湿,越走进黑暗里越感到臭气熏人,守牢的下人手举着松光火把,小心地照护着捂着鼻子皱着眉头的小姐,他说:“小姐,马上就到了,那儿的臭味更浓,你看还……”“你就站在这里等我,把火把给我吧! ”萨都措没理会下人的话,拿过火把,“我自己去,马上就过来,你等着,是这边吧? ”说完就向左边走去。地道里并不复杂,地牢仅有两个,向左拐几丈远就是低矮狭窄的地牢,向右转弯又是一个。当她听到黑暗处响起铁镣碰撞声时,萨都措紧张起来,握着松脂火把的手心里已是汗涔涔的,双脚也有些战栗了。一个低闷而亟待的声音也传来:“是你吗? 沃措玛,你终于来了! ”萨都措即将崩溃、消融的仇恨在坚赞这一声问话里,又凝聚起来,她停了下,最后还是走近地牢狭小结实的门前,把火把插在门旁土墙旁的铁钩上,牢门外有一人多高,地牢内却只有躬着腰那么高,火光使长时间在黑暗里的坚赞虚眯着眼,适应了会儿,他才看清楚站在门前的女子是谁,他吃惊地说:“怎么是你? 就你一个人吗? ”冷傲地站在门前的萨都措借着火把的光亮看到的坚赞已是十分的蓬头垢面,萨都措冷冷地笑了一声说:“没想到是我吗? 难道还应该有别的人跟我一起来吗? ”萨都措心中的怒火慢慢升腾起来,本来她就不知自己冲动地来看他是为了什么,也不清楚自己来此是来诉说爱情,还是发泄痛苦或仇恨,她其实多么希望坚赞一见她能说“萨都措,我多想看见你! ”如果那样她一定会屈服于爱,她肯定……但是,好像他急切想见的人却是妹妹,她就尖刻地说:“你有什么权利叫我妹妹的名字? 知道吗? 我来这里是想看看杀我父亲的凶手落到了什么地步! ”坚赞说:“你看清楚了吗? 就这下场,你满意吗? ”“哼,我不满意,你死了我才满意! ”“你很快就会如愿的。”“是的,会的。但是我想知道你死后将轮回为什么,是恶狼或是猪狗呢? 你不仅是杀人凶手,是魔鬼,而且是流氓骗子! 我真恨我自己怎么爱上一个对父亲藏着杀机的恶徒,贪财害命、替人杀我父亲,你有没有想过那是我和沃措玛的父亲,我当时还那么爱……”“你怎么骂我都可以,萨都措,我们没有缘分,这是注定的。你刚才说我贪财害命,替人杀人,你怎么知道? ”萨都措狡猾地笑了,说,“不是吗? 你不是给沃措玛这样讲的吗? ”坚赞忙问:“沃措玛跟你说了什么? ”“所有的,你告诉她的所有的。你没忘记吧,我们可是姐妹呀。我今天来这里,还想听你亲自再给我说说。”坚赞说:“我是你们的仇人,你何必听我说什么,我现在就只有等死了。”“对,太对了,你就等着死吧! ”说着,萨都措拿起火把。“门锁着,我无法出去送你。”“哼,都快人不人鬼不鬼的了,还得意什么! ”萨都措恼怒地说。“我就是成了鬼,也要变成除恶扬善的金刚神。”“真希望你死时我能亲手扎上一刀。”“你跟你父亲很相似,杀生是件快乐的事。”“有英雄的父亲就有英雄的女儿,翁扎甲波的女儿当然就像甲波,正是因为我们家族的血统里流动的是这样相同的血,所以才一直保持了家族的威风、高贵! 这是上天赐予我们的权利,杀生的权利。”“据我所知,你父亲的血里就流淌着邪恶、丑陋、卑劣。不过,你比你父亲好多了,我还是要感谢你叫沃措玛送药给我。”“住嘴吧,坚赞,你可以嘴硬,但你的身体能硬过我家的城堡和这地牢吗? ”萨都措的心里是悲、恨、妒交加,她美丽却充满恼怒的面容在黑暗中的火把光亮里显得妖饶而狠毒。坚赞眼前的萨都措此时就像满脸愤怒的红色丹玛护法女神,坚赞仿佛看到她说话时,嘴里喷着火,“父亲是不会让你轻轻松松地死掉的,你会受尽各种折磨的,你等着! 坚赞! ”萨都措说完愤然转过身向外走去。萨都措转过身才让眼里的泪水流淌而下,她走着想着,自己真是窝囊透了,看他这个囚犯做什么? 听他的废话做什么? 对他感什么兴趣?!自己降尊屈贵到这种地步,他却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却对沃措玛……她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换掉那身在地牢里被臭气熏过而让她厌恶透顶的橘红色缎面袍子以及黑绒皮靴,把它们全拿去烧了。从头到脚洗了个遍,让女佣用印度香、柏树枝熏香了一阵,那股憎恶和恼怒才稍微平息一些,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用被子捂着头,躺在床上大哭了起来,从小就那么骄傲自信,却在自己一生最大的事情上打了败仗,败在一个囚犯手里,败在自己相濡以沫的妹妹身上……现在,沃措玛也爱往寺院跑,百姓和僧人们都很感动这对姐妹对父亲的孝道之心,认为她俩这样为父亲虔诚求佛,甲波爷的病会好起来的。今天一早,沃措玛带着小鹿就出去了,午饭时才回来,她不知道萨都措今天去看坚赞了,也没在意午饭时姐姐没下楼来。当她听女佣悄悄告诉她萨都措独自关在屋里哭了很久,沃措玛这才紧张担忧起来,泼辣而高傲的萨都措从来没有这样委屈过,她怎么了? 沃措玛急忙跑上楼,去姐姐卧房。敲了好一会儿门,萨都措才终于给妹妹开了门。“阿姐,你……你怎么啦? 谁欺负你了? ”很难看到姐姐这样伤心过,看着姐姐哭过的眼睛,沃措玛心疼地问着,并拉住姐姐的手。没想到萨都措把她的手一把拂开了,不悦但很平静地说了句:“你来干什么? 出去吧。”“阿姐呀,你怎么了? 告诉我吧! 我们不是都和好了吗? 那天晚上我不该对你说那些话,我向你道歉啦,你难道还生气? ”她叹口气说:“我气我自己还来不及呢,你算什么? ”“好吧,我什么都不算,但总算是你妹妹吧。我不愿意见你伤心的样子! ”沃措玛亲热地双手拥住姐姐的腰,笑着说。萨都措今天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心里也平静了起来,她想既然沃措玛看到她这副伤心样,她来了就干脆演出戏。萨都措对妹妹和坚赞的关系越来越怀疑,她断定坚赞跟沃措玛说了什么她所不知他们也不让她知道的事,她仔细回想品味坚赞看见她时无意间说出的话,她感觉坚赞不在乎她而是她的妹妹沃措玛! 但她又不希望如此,她想今天她非要探出妹妹隐藏的心事。她知道沃措玛外柔内刚,硬让她说是不可能的,于是萨都措把头发理了理,坐在床边叹着气,哀怨地说:“沃措玛,你还爱我吗? ”听着姐姐怨怜兮兮的话,沃措玛着急地靠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说:“怎么不? 你说的是什么呀! 萨措,你真傻! ”“是的,我傻透了,大家都不喜欢我,不信任我,我怎么不难过……”她又掩面啜泣起来。“谁不喜欢你了? 别说阿爸阿妈有多爱你,我不是一直很爱你吗? 如果没有你,我可就太孤单寂寞了,我们从小不仅是姐妹,还是朋友呢,不是吗? ”萨都措很失望地摇摇头:“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可是你却……”“我? 我怎么了? ”萨都措拭了下脸上的泪注视着妹妹说:“告诉你吧,我今天去地牢了,坚赞什么都跟我说了,可是你,你可是我的亲妹妹,你却瞒着我,这能不使我失望吗? 我怎么不难过呀? ”沃措玛低下头避开姐姐的眼光,装着理袖口的样子。萨都措的责备使沃措玛感到愧疚起来,脸也红了,是的,在这之前她们从来都是无话不说的,自从这个外乡人出现后,萨都措在变,大家都变了,他给她们带来了灾难、痛苦和迷惑,家族的尊严,父亲的尊严,难道就被这个微不足道的马帮娃动摇了吗? 自己连日来一直祈愿他说的事情是假的,祈祷这一切快点过去,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场噩梦渐渐淡去,回复到往日那种平静、幸福的时光里。……但是,自己真是天真过头了! 其实在她不愿触及的心底深处,已经被坚赞充满真情的感人述说打动,善良、纯真的沃措玛越是想回避,越是让自己苦闷更深,她不想承认这一切是真的,也不想再让任何人知道,为此,自己烦闷、矛盾、痛苦的心,几乎已经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样做有何益? 坚赞,坚赞你就等着被砍头被剥皮吧!萨都措深知妹妹对自己的感情,一眼就能看出沃措玛的犹豫、愧疚,她肯定妹妹心里一定隐藏着秘密。妹妹的善良是大家都知道的,她跟母亲心性很相似,下人们私下里还称她为白度母。萨都措并不欣赏妹妹生性中贵贱不分的同情心,她认为对贫贱之人亲善,他们就会得寸进尺,萨都措佩服父亲的威严和气魄,作为王,须要杀人时,他的狠和果断也是一种高贵,她庆幸自己没像母亲,而是更多地继承了父亲的秉性!萨都措做出十分痛苦失望的模样,静待着妹妹自己主动说出她想知道的一切,沃措玛沉默着,她内心激烈地矛盾、斗争着,最后她果然抬起泪盈盈的双眼,看着姐姐说:“阿姐,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我并不愿把这些秘密藏在心里,不管是真是假,那都让我感到不光彩,我多想跟你说呀,但我却又怕……还是不想让人知道为好……”说着,泪珠扑簌簌地从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滚落出来。“你怕? 怕什么? 你应该告诉我,其实……事情也许没那么严重! ”她把手放在妹妹的双肩上,然后把妹妹拥在怀里说着。沃措玛摇着头说:“怎么不严重? 我希望那不是真的,不是! 我怕你受不了,控制不住自己去质问父亲,伤害父亲……”“所以你自己忍受着,不告诉任何人,包括我们的母亲。”沃措玛点点头,拭着泪水。萨都措爱怜地抚摩着妹妹:“妹妹,次仁卓(藏族常用语,意为”宝贝“、”长寿的“、”亲爱的“等等)! 你心真好,你这样能忍多久? 好吧,今天,你就把你心中的苦水都倒出来,阿姐帮你分担,好吗? ”“我不想再提起这事,那个人已经告诉了你,我们就不要……”“如果不说就能忘掉,那多好,但是可能吗? 我们就只在今天把它全部抛出来,姐和你一起分析下他说的是真是假,然后就把这些不愉快的事情都忘掉。”听姐姐话语的恳切、坚定,她由衷地佩服姐姐的坚强,但是既然坚赞已经告诉她了,她何必再说,这些对她是难以启齿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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