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布隆德誓言》作者:亮炯·朗萨

布隆德誓言 作者:亮炯·朗萨本书讲述了一个康巴德区老大家族从远古的“白狼部落”演变发展成为康巴藏区大土司、其由兴而衰的历程中发生的一个又一个曲折生动、撼人心魄的故事,可以称得上是一部康巴豪门思怨、康巴汉子的传奇史,康巴汉子们刚强英勇的血性、豪侠仗义的秉性都在书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那些悲怆绝唱的爱恨情仇、动人心魄的恩怨缠绵、正义与邪恶的冲撞周旋、权贵与平民间的矛盾纠葛、康巴藏区厚重的历史文化积淀与故事节完美交融在一起。故事人物众多、个性鲜明、时间跨度大、情节跌宕起伏,文笔行云流水,是一部让人爱不释手、掩卷遐思的史诗般的长篇小说。序众神死了,誓言不再。誓言时代是很久远的年代了。那时,人们相信语言所传述的一切。藏族人最信奉誓言,相信语言的魔力,相信身、语、意表征出的证悟,相信唇舌间发出的咒语和誓言。他们希望,语,不能有妄语、恶口、绮语( 花言巧语) 、两舌这四恶,什么话语只要是从心生,一旦说出,就是神圣的,就要践行,就要为此努力。但誓言时代已经久远在历史的烟霄里,虽然有人要为誓言而生,为誓言而灭,为誓言付出一生的努力,乃至生命和所有的一切,但也有人要践踏誓言、亵渎誓言,神佛的咒语可以成为善良者的誓语真言,也可成为邪恶者的谎言。于是,在邪恶与正义之间,演绎出人间的许多悲欢苦乐,我的主人公和小说里所有人物都出现在正义与邪恶激烈碰撞、变异的年代里,一部大悲壮的故事就轰轰烈烈演绎在这里,为真理、为善业、为正义而誓言。而恶毒的誓言、咒语也从邪恶者的心里升起,于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康巴土司大家族在恶毒的誓言里招致了巨大、毁灭性的灾难。为了复仇,为了雪恨,誓言又成了复仇者终生奉行的理想,血与火、爱恨情仇和悲怨使主人公不仅仅沉湎在个人的家族仇恨中,一个个转折交织成了一个激荡大山大川的奇特、纷繁而复杂的故事,这荡人情怀的故事就发生在朵康,就是浩浩莽莽的藏东康巴大地。一群群、一组组男儿、汉子,无论是茶马古道风雨中、雪地里冒险往来的马帮娃、聪本( 商官) ,还是土司、僧人、贵族、贫民、农奴等等,他们中的优秀男子,才是真正立地顶天的康巴汉子,故事中他们的年代早已远逝在尘封久远的时光里,但他们依然铭刻、鲜活映现在康巴高原这片浩宏的天宇和大山大川中,活在这部作品里,他们可歌可泣,他们伟岸高尚,他们是民族的好男儿。在激烈的各类矛盾冲撞中,在他们血与火、生与死的生活中,走来一个个卓然出色的康巴女子,成为他们生命重要的组成,生活中重要的结,也成为他们爱与恨、情与仇、悲与欢矛盾交织的扭结之一。他们和她们在这段历史里演绎的荡人心魄、牵人神魂的故事,是历史和传奇、神话和现实交织成的大气壮歌。这是我这几年在创作此书时精神、情怀游历的世界,我热爱我作品里的每一个人物,不管是高尚的或最坏的,还是最普通、平凡或卑微的,我塑造他们,但后来是他们在引领着我去怎样刻画他们,描述他们,并探索发现人性的美丽和崇高……故事发生的这片土地,就在康巴藏地,它是我最深切热恋眷顾的故土。“布隆德”是地名,藏文字面意为“山水美妙之所”,它在藏语里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吉祥山谷的男儿”,书名又可谓“吉祥谷男儿的誓言”,康巴高原在我心中就是片浩茫、充满无限魅力和神奇的丰美的高原,享誉世界的康巴汉子就是这片吉祥的土地滋养的神奇,所以也可以说就是康巴汉子的誓言。高原养育的藏族先辈们,创造出了浩瀚的民族文化,像珠宝一样闪着光芒,像绚烂的花海一样耀眼夺目。康巴藏族喜欢把自己心爱的东西用珠宝、丝穗装饰,在这书的每个章节前,我采撷了几片闪光的“花瓣”来点缀我的这个故事,它们与本作品章节无关连,只希望读了这书的读者同时也能更多地知道一些关于藏族古典文学、民间文学和历史文化等书籍,也希望它们能给我的书添几道亮丽色彩……我出生时,老僧人对我母亲说,你生的女儿是树神的女儿,父母理解说那也就是高原之女,母亲家族的房名叫“亮炯”,高处的意思,所以我就有了一个“亮炯·朗萨”的名字,意思是高处的天地,高原的女儿……第一章慈悲的寂天菩萨说——“幼稚者谋求自己的利益,一切诸佛谋求别人的利益,……如果我不把我的快乐与别人的痛苦交换,我就无法成佛,即使在轮回里我也不会有真正的快乐。”雪,纷纷扬扬地飘落起来。拉日嘎神山和那片广漠的原野与山下绵延数里的无数座千年石刻嘛呢石堆,被这场大雪点染、覆盖,一朵朵雪团像达玛花朵(杜鹃花)一样盛开在神山葱笼的、高高低低的树桠枝上。这是藏历土兔年(1939年)的暮春,草原下起了一场大雪,牧人称这时的大雪为“杜鹃断枝雪”。在这个大雪纷飞的早晨,一座以土木石精美修筑的很古旧的房屋里住着的老妇人吃力地从羊毛卡垫床上挣扎起来,她预感到自己七十多岁的生命快走到尽头,她不愿躺在家里死去,决心爬也要爬到神山顶,那是她期望多年的最好归宿。她精心地把几根花白的细辫梳理了一遍,穿上洁净的毛呢皮袍,无限深情地用那双青筋突起的双手深情地抚摩过那些记载着她几十年的精神之旅、整齐叠放的破旧靴子,喝了碗热腾腾的清茶,再匆匆地给门外小木棚里的狗好好地用一大块酥油和揉了一大碗香喷喷的糌粑吃。然后揣上点火用的火镰,拿起转经筒和念珠,没戴皮帽就迈出了家门,头也不回地走进雪花飘飞的世界里,她惟一的伙伴,那只土司家族喂养了几代的纯正雪獒①血统的高大如狮的看门狗,看见主人匆匆走出,根本不用招呼,马上就跟着老人走进了雪花飘飞的世界里。老妇心里有一团热望,她感觉到内心深处有一股神力在召唤她,今天,她几十年漫长的转经路将终结在拉日嘎神山了。雪,好大的一场雪啊,世界全被包裹在银色的世界里。沿着神山转经的小道一步步行进在雪花飞扬的世界中,积雪的山径留下了她深深浅浅的脚印,手上不停摇动的转经筒上堆起一团小山似的雪团,头上、肩上、衣袖上,全堆起了雪花。她身后体态浑圆、粗壮、高大、长毛茸茸的雪白獒背上、头上也都是雪,这只叫洛洛的雪獒,已老了,多年来,它始终忠实地跟随孤独的女主人朝山、转经,几乎是主人到哪里,它就跟随在哪里,它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任何时候都能找到主人转经的路。好像有神助似的,老妇人精神昂奋,比平时都走得快,他们很快就到了山腰,满天飞舞的雪花开始被狂风吹得散散乱乱,风把雪花吹打在她的脸上、眼睛里,使她难以睁开。她对神山的路太熟悉了,哪怕大雪覆盖了所有的山道,哪怕是瞎了双眼她也不会走错,迎着风雪,她走啊走啊,坚定地向前走着,急切而又沉稳地一步一步移动着老迈的双脚。可是,当她喘着气快到山顶时,她再也迈不动脚步,终于倒下了……不!不该在这儿倒下,还没到山顶煨起桑烟!她一定要点起她生命里这最后的一尊桑烟啊!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爬也要爬到山顶!紧握着念珠和转经筒的手掌已僵冻得无法张开,她吃力地用手肘支撑着一点点向前挪动着身体,就这样慢慢地爬了一阵,那只忠实的老藏獒咬住主人的袖筒,用力拖着老人,帮助她往前爬。终于,他们艰难地爬到了山顶披满积雪的煨桑炉塔前,塔边一堆柏树枝已被积雪覆盖,伸手就可以取到了,可是冻僵的手已经无法张开,宽大的桑烟炉塔内黑洞洞、冷清清,她抬头看了看香炉,挣扎着站起来取几根柏树枝吃力地放进了冰冷的炉膛,左手伸入怀里想取出火镰,再取出火绒草和打火石,僵冷的手无法握紧火镰,刚想划一下,却落在了雪地上,洛洛立刻帮主人从雪地上用嘴衔起来,递给主人。老人衰弱无力地徒劳地划了几下,她生命中剩下的最后体能几乎已耗尽,扶着积雪的炉台,衰弱地垂下眼帘,遗憾地轻叹了一声,再也支持不住慢慢倒下了,另一只手握着的转经筒终于从手掌里滑落,滚在一边……大雪下了很久,下午终于还是渐渐停住了。天空仍然云雾低沉,灰朦朦。可是,当太阳西斜时分,浓厚的云层终于在西天裂开了一道缝隙,一束灿烂的阳光斜斜地照射在银装素裹的拉日嘎神山顶上,山岭山谷、草原上全是白雪茫茫,惟独神山顶被这束阳光照耀着,覆盖了一层积雪的老人在这束温暖的阳光照耀下苏醒过来,她感觉洛洛就傍在她身边没有离去,她想抬手抚摩一下它,但是手动弹不了啦,肢体僵硬沉绵动弹不得,只是吃力地抬起了头,微微睁开了眼睛,这是她生命的最后回光,在这瞬间,突然,她猛地颤抖了一下,全身热血沸腾起来,她用力闭上眼,再睁开——啊,是他们!她看见了!满眼都是光芒的她看见了,真是他们啊!她看到一束耀眼的白色光环中,两个身着白装、衣袂翩然的男女,骑着白色的马,并驾齐驱,缓缓从远处山坡向她走来,她激动而渴慕异常地望着前方,并用尽全身的力气伸出右手,张开了冻僵的手指,好像要极力抓住什么似的,她急切而兴奋地沙哑着嗓子,激动地呼唤起来:“沃措玛……坚赞,坚赞……”“沃措玛……”对主人忠诚持重的雪獒仿佛知道主人看见了什么,它随着主人的兴奋而高兴起来,对着前方也温厚、柔和地叫了几声。老妇唤着喊着,然后嘿嘿地笑了,脸上洋溢出了无限的幸福……山野静寂空寥,没有人声,没有鸟鸣兽叫,只听见老雪獒几声幽戚的长嗷声……                第二章“浩渺清澈的江河面,天鹅洁白如雪山顶冠;鹅群展开矫健的双翅,排列整齐划破蓝天,宛若高空白云飘逸,片片朵朵恬静美观。”——博学多才、著书立说盛多的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诗文散集》之一首写景诗清咸丰年间,藏历水狗年,布隆德草原的土司翁扎·多吉旺登完成了他宏伟官宅楼的扩建和维修。这座古老的贵族豪宅建在布隆德草原一道宽阔的高坡上,它的正面顺坡而下,由高到低散布着富人和贫民们低矮的住房,从房屋的整个布局可以看出,经济地位越低的,对土司的依附性就越强。布局以土司豪宅楼为中心,正如布隆德草原所有的人都是翁扎家族的农奴一样,四周的建筑也都是围绕豪宅中土司的生产生活开展的,豪宅就是核心,它的最近处就是终生为其服役的农奴生产生活的场所,再向外延展,是一些较为贫穷稍微有些自由的差巴户的房屋。差巴,就是为土司支差役的人之意。在此之外,就是几户等级较高、比较富裕的大差巴户和土司管家、头人的房舍,再向远处推延,散居的住户就是一些有一定自由、流亡在此的贫穷的手工艺者和流浪户,他们多是住在帐蓬里。本来就显得雄伟如宫殿的宅楼鳞次栉比,如层峦叠嶂的山体高高矗立在布隆德草原一片依山傍水的高坡上,经翁扎·多吉旺登的扩建、维修,更显得堂皇、富丽而宏伟,加上周围平淡低矮、灰扑扑的小房屋映衬,更显得壮丽磅礴。此时天空蓝莹碧透,金灿灿的阳光普照着草原,天边那座皇冠状的雪峰高高耸立在苍穹,郁郁苍翠的茂密森林一片片覆盖在远山近岭中,一条银光闪闪、横贯碧绿大草原的河流湍湍奔流着,官宅以东的远处草滩河流上一个醒目的赭红廊式伸臂木桥横卧在河面上。宅楼后的山谷上流下一股清澈的小溪从后院外经过,这条溪水还可以分流引到大楼院内。墙体以白色调为主的土司宅楼在阳光下映着蓝天显得更加耀眼夺目,房顶的女儿墙和正面东侧三楼是赭红色,墙上一个个精美的镂花窗户顶上,也是赭红的均匀凹凸小方木块窗楣,叫巴苏,上面垂着一溜红蓝黄相间的折叠布帘,微风过处,彩色的窗楣帘轻轻撩动,就像是美丽的睫毛在轻轻眨动。一道丈余厚而高大坚实的墙把大楼和大院围了起来,厚重而豪气、四边和中间镶着卷草花边铜条、虎头门环的黑色大门外是一片开阔的草坝,草地上有五六棵高大葱茏的古杨树,大门两边各有一个长方形雕花的青灰色卷花边的下马石凳,左边立着一个雕花拴马石柱,大门正前方是一个很高大的经幡塔,上面高高地竖立着挂满五色经幡的旗杆,每到藏历新年来临时,这些经幡都要换上新的,它们既是用以招福,也可显示主人家地位的显赫。前院是农奴生活劳作区,畜圈牲棚也在此,还有仓库和农奴居住的狭小房屋,右边宽敞的坝子是用来晾晒羊毛和捻羊毛活儿的地方,旁边还有洗染房、纺织房,左边有个很大的酿酒房紧挨着储酒库,西面有一凹角里的通道可达几间低矮、潮湿、阴森的监狱和地牢。穿过正南方又一大门就是大宅内院,地上全铺着平整的青石板,逢年过节这儿是专为土司一家跳舞、表演藏戏、听艺人说唱格萨尔的场所。通向主楼有两个楼梯通道,正面宽大洁净的雕花绘彩木梯廊是专供主人和贵客使用的,东面廊式建筑的楼梯与主楼二楼相通,这条通道是佣人进出专为主人服务,也就是下人们使用的过道,这里还设有专给土司家做饭的厨房。楼里繁多的回廊、通道、楼梯让人感到曲曲折折、千回百转。内院四层高大的主楼建筑是核心,是土司起居生活和社会活动的场所,一切布局都显示出众星捧月的效果。它旁边的三面环建的是两层内廊式建筑,宅楼中的管理人员就工作、生活在这儿,管家起居、工作的就是右侧天井旁那个大套间,天井左侧有存放粮食、酥油等的仓库。穿过阳台的走廊墙上挂着成串的大宅内的钥匙和各种刑具。主楼第二层西侧有一个曲折的通道可下楼,直到主楼后面的花草园,在这儿设有几间专供土司、贵客夏天休闲娱乐的房间,院落里满是草皮和移植的草原上春夏秋盛开的各色花卉,一股清亮亮的水流从园中穿过。高大的院墙边栽种着一些塔状的柏树,几棵葱茏的常绿高山草甸杜鹃树,错落有致地点缀着,使这个花草园看起来就是融自然景色和院落为一体的大院,花园中央有一个白色的煨桑塔。院墙外不远处有两棵高大繁茂的已有几百年历史的古老的青杨树,秋天草原变得金黄时,青杨树也变得金黄灿烂,仿佛把高高的官楼都要映得像金子一样黄灿灿的。主楼西南面的二楼平顶上有一个很大的神祭台,每年藏历正月初三和六月中旬都要举行一次祭神活动。三楼正北面是翁扎土司家族的保护神殿,每日都有一个僧人念经;南面是一间贵重物品的仓库,专门储藏氆氇、卡垫、锦缎、银铜瓷器,以及许多编了号码的装有珠宝金银等贵重物品的箱子。东面是一个圆木构建的赭红色“崩科”①式建筑,这是多吉旺登这年增建的。背面楼侧有一个大平台,上面有一座煨桑的香炉,每年初一、十五就会在这儿升起浓浓的桑烟。三楼中间有个大天井,天井右边是土司妻子的卧室,旁边是为他们的儿女准备的卧室和贴身佣人休息之所。土司的卧室本来也在这层,但现在搬到了四楼。三楼居室外的天井外廊左右是土司的侍从们休息听差的房间和厕所,北面又是个大客厅,称为阳光室,专门接待有身份的人;西南面有一过道可通往土司家气派豪华的经堂。在这气派的官楼里,就在大公主快满三岁时,又增添了一个小孩,人们看到土司家气派的大门顶檐上已经搁了块红色石块,知道这就是说土司家里又添了个女孩,一个漂亮的小色姆(公主)。……草原的春天来得很迟,当枯黄的草地泛起了嫩绿,暖融融的阳光让人们脱下了厚重的冬袍,土司家两个如花的女儿换上了美丽的锦缎春装,她们头上那一百零八根细密的乌黑辫子盈盈披泻在身后,头顶饰艳丽的绿松石镶珊瑚珠发压,两鬓发际旁如珍珠般大小的绿松石、红珊瑚珠串轻盈地垂饰着,更把她们娇俏的容颜映衬得异常美丽,当女佣志玛给她们梳妆打扮好,姊妹俩就兴奋地嚷嚷着要到草坝去骑马遛遛。仆人已经从马厩里牵出两匹三四岁的小马,正静候在大门外,中年女佣志玛紧随在两个美丽的小姐身后,她把十岁的二小姐抱上枣红马,又准备扶大小姐上马,但大小姐却别了她一眼说:“走开吧,我说过让你来扶我吗?讨厌!”年已13岁的大小姐认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对女仆自以为是的行为甚感不满,志玛忙恭敬地说:“是,色姆姑娘!”低头退开了。“驾!”妹妹驱马先跑开了,她欢快地喊着:“阿姐,我先跑,你来追我吧!”“好呀,跑吧,沃措玛,我马上就会追上你!”姐姐萨都措笑了,不慌不忙地应着。姐妹俩像一双翻飞的小燕子,翩然起舞在金色的泛着嫩绿的草滩上,一阵阵欢笑声如银铃撒落在阳光里,姐妹俩的名字是取自苯波教中两个美丽智慧的女神之名,是古象雄语,这自然是学问高深的活佛取的。“姐姐,快追上来呀,今天你怎么了?哈哈!”“别得意,我会撵上你的,等着瞧吧。”可是妹妹的马今天跑得如箭飞一般,她担心地高声喊了起来:“小心,沃措玛,别跑得太快了,小心摔下来!”“噢,哈哈,你追不上了!”“再跑我真的追不上了。”“萨都措,你终于落后了一次,我赢了!”“慢点,你听见没有?沃措玛,不然我回去了!”姐姐生气地边跑边说。沃措玛终于拉住了缰绳,放慢了马,回头对姐姐说:“好吧,我已经放慢了。”她们并驾齐驱,冲上一道草坡后跃下马,兴奋地滚倒在草地上,沐浴着暖融融的阳光。“沃措玛,曲呷头人送的这匹枣红马跑得真快,是匹好马。妹妹,这马给我骑吧,你骑姐姐的这匹铁青马,它又温和又听话,很适合你的呢,你不知道吗?草原上的人说铁青马是女人的神魂马,你不喜欢吗?”“不,我喜欢这匹枣红马,这是曲呷头人特意送我的,而且它特别听我的话呢,好像知道我就是它的主人。知道吗?刚才我只是轻轻拍了下它的脖子对它悄声说‘跑快,再跑快,不要让萨都措追上’,它就跑得像飞一样了!”沃措玛坐起来如获至宝地看着在一旁吃草的小红马喜悦地说。“再快你就要摔下来了,我紧张得心都提到这儿了!”姐姐指指自己的喉咙,“你还小,这马看来有点烈,你最好别骑它。知道吗?曲呷头人送这马其实是想要我们家的獒狗崽,都知道翁扎家的獒狗是非比寻常的,知道它下崽了,所以就送了这马,父亲差点把洛洛送给他了,我没同意,洛洛是这窝黑黑的小狗里惟一白色的,长得最漂亮的,我舍不得,父亲就送了另一只。我们家的獒狗可比马昂贵多了,以后洛洛肯定比它的阿爸、阿妈还威猛、高大呢。”“是的,阿妈说洛洛长得跟狮子一样,头圆圆的,所以才叫它洛洛。但这小马也很可爱,它可听我的话了,我已经喜欢它了。”“那好吧,你答应我不要骑得太快了。”“好,我答应,嘻嘻!”沃措玛侧过身亲密地亲了亲姐姐的脸,她们俩都笑了。在草地上躺了一阵子,两姐妹起身手拉着手地走近枣红马。“妹妹,你看,这马真棒,那天曲呷头人给它的赞词好多,说它‘毛色枣红贵人的神魂马,右腋一团白色旋窝毛,跑速赛过风’,还有毛质……”“毛质粗亮优等如鹿皮,牙齿如……嘿,反正它是一匹好马!”沃措玛不容置疑地得意地说,一面亲昵地抱住小红马的颈部,轻轻抚摩着。“沃措玛,我们给它取个名吧。”“好啊,它跑起来像风一样快,就叫它‘红色风马’,行吗?”“哈哈,红色风马,不好听,不好听!”姐姐忍不住哈哈地笑个不止。“嗯,那你看叫什么好听?”沃措玛也笑了说。“我看就叫它‘嘎达麦波’,好吗?”嘎达麦波之意就是“红色流星箭”。“好听!真好听,它跑起来真的跟流星一样快呢。它是红色的流星!”沃措玛高兴地拍手跳了几下,她喜盈盈地看着姐姐,想让她也分享一下她的好坐骑,“姐,你骑骑看,它肯定也会听你的话!”“好呀,那我们上马回家,这回该你落后了,沃措玛。”“落后就落后吧,铁青马在我手里也许不认输呢。”她们一溜烟地往回跑去,不多会儿沃措玛就被姐姐远远地抛在身后。萨都措猛跑着到了大宅楼门口,黑亮的金边大门正开着,小红马一跃,跳进了大门,就在奔进大门的那一瞬间,洞开的大门内,突然“嗖”地窜腾出一只金色的拖着大尾巴的松鼠,正好撞在小红马的额头上,然后张皇地落在地上挣扎了下,又飞快地跃出铜条装饰的门槛,迅速地跑远,逃得无影无踪,而小红马却因这一撞,惊诧得嘶鸣了一声,便腾立而起,猛地把背上的骑手抛下来,自己毫无目的地在宽敞的院里狂奔起来,在院里干活的家奴、差巴们慌忙地躲闪着,那群放跑松鼠的孩子们惊叫着四散而逃,这些孩子都是家奴和差巴的孩子。“大小姐,菩萨啦,这是怎么回事?大小姐!”女仆志玛一面惊呼,一面跟几个家奴直奔从马上摔下的大小姐身边,马夫也很快把小红马拦住了,幸亏小姐落进了右边一堆已清洗干净正晒着的羊毛堆里。沃措玛赶到大院里,跃下马就扑向姐姐:“姐,阿姐萨都措,你没事吧?摔哪儿了?疼吗?”她紧张地摸摸姐姐的头,又摸摸手臂、腿。已经吓懵了的萨都措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确信自己没有伤着,才对正扶着她从羊毛堆里出来的女仆说:“我没摔着,你把我头上粘着的羊毛拈干净。”她又对另一个仆人说:“去,把卡垫拿来。”“拉嗦!是,是!”下人忙应道,“小姐,另外换件衣袍吧,身上到处都是。”“姐,我也给你拈,衣裙上好多,还是换了好!”沃措玛对姐姐心疼地说。萨都措在家奴拿来的羊毛氆氇垫上坐下,大家见她没有要上楼的意思,都不敢多说什么,因为院里的人们都知道萨都措闷闷不言不语,就表明她很生气了。她静静地坐了会儿,精神也恢复了。这时,从家奴们低矮狭窄的小房间里传来小孩的惊叫声,只见一个衣着讲究的少年正从那些房间里抓出一个个衣袍破烂而脏兮兮的孩子,他们有的吓得哇哇大哭起来,有的带着哭腔求饶着,大院又开始喧闹起来。“不是我,不是……”“不是我放的……”“要说谎,我就把你们的舌头割下来,快说,是谁干的?”少年恶狠狠地问道。那些孩子支支吾吾地不愿说,少年就凶巴巴地抬脚用力在他们的屁股上踢了几脚:“说,老实说,快说!”“是……是洛绒丁真……还有……达娃,他们……”“说了就不打了,说吧。”“他们今天一早到松林去玩,抓回来一只小松鼠。他们刚回来一会儿,正给我们大家看松鼠,没想到松鼠一下就从洛绒丁真的手上跳出去了!”一个流着鼻涕的男孩说。“他们躲到哪儿了?”几个哭哭啼啼的孩子都直摇头,少年命令着说:“快去给我找,告诉他们如果不出来,就抽打他们的父母。”孩子们呆愣地看着他没敢动。“快去找,还站着干什么?谁找到就可以免去挨打。”这帮孩子在凡是下人们能去的通道、楼梯拐角处和仓库、织布房、马棚羊圈中喊着找着,传达着那个少年的命令。那少年就是土司大管家泽仁昌珠的儿子丹真,他正手拿着皮鞭不慌不忙地等候着,他又殷勤地走到萨都措面前:“大小姐,你看着,我今天非把这帮畜生好好地收拾一顿,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无礼。”萨都措只是点了点头仍没说话。那帮小孩回到院中站着,不敢汇报他们寻找的结果。丹真走到他们面前,用鞭子把柄一个个点着他们的脑袋问着,孩子们都摇头表示没找到。“那好吧,我就先抽你们几个,我就不信他们躲得过!”“少爷,饶了我吧。”“我只是站在一边看他们玩……”“住嘴,贱奴!就先从你开始吧!”说完举起鞭子就开始挨个抽打起来。哭叫声、呻吟声顿时又响了起来。丹真正挥鞭打得欢,眼前却站出两个十一二岁蓬头垢面、衣袍破烂的男孩,他们的头上身上粘着许多干草末,一看便知他们是从草堆里钻出来的,他们一定是藏在马棚里的。长相十分匀称此时却横眉立目的丹真,走近他俩,看着他们的滑稽样儿,忍不住嘿嘿地笑了几声,然后走到他俩身后,抬起穿着彩靴的脚朝他们的腿和屁股踢了去,又猛地拽着他们的头发,让他俩跪下,他手上的皮鞭开始不断地“飕飕”左右舞动起来。干这活儿对丹真来说是件愉快的事,抽打了一会儿,他额头上也冒出了汗珠。那两个孩子开始时还紧咬着嘴唇不出声,后来还是呻吟着,尖叫着,求饶着,他们破烂的衣衫更破了,皮肉露出来了,鞭痕由红而渗出血迹。再过几天丹真就要被送进寺院做僧人了,虽然这个决定是土司安排的,泽仁昌珠管家还是十分乐意,他暗想,说不定聪明的儿子以后可能会成为大喇嘛呢。丹真似乎是因为过几天自己就不在大小姐身边了,所以今天替大小姐打得更卖力。家奴和差巴们都不敢请求劝说,都知道只要是萨都措同意了的,丹真是不会轻易停下皮鞭的,大家不忍多看,都各忙各的活儿去了。织布房里几十部织氆氇机响起,纺线转动声和梳子摩擦声“刷刷”、“吱吱”地响着,但人们的耳朵还是听见了鞭打和哭叫声,听着哪一鞭抽得重,哪一鞭抽得轻,心里不住地祈求着:“菩萨啦,快让他停下吧!”这时,孩子的父母再也忍受不住了,他们从纺织房和其他地方冲了出来,跪在了大小姐身边,苦苦哀求着。萨都措没理会他们,郁闷了好一会儿才高声道:“丹真,行了,你休息去吧!”待丹真停下,她又对佣人志玛说:“你,去把虎皮鞭给我拿来。”“阿姐,你没摔疼吗?你该休息,你看他们都流血了!”沃措玛不解地说。“还不快去拿,你看着我干什么?”萨都措对女佣尖声说。“姐,我们上楼去休息吧,我饿了,你呢?”沃措玛抱住姐姐的手臂拉着姐姐说。“沃措玛,你自己去吧!”她看看妹妹说,“你看我的头发乱了吗?”“没有,一点儿都没乱,只是脸很红,有点像你头上的珊瑚珠了!”沃措玛笑了,用手比划着说,又讨好地问,“姐呀,你还在生气吗?”“没生气了,但是,我要教训……”“给,小姐。”志玛小跑着手捧一根柄把上镶嵌着几圈金箍和珠宝的又粗又长的皮鞭。萨都措不满地说:“笨牛,这么重的鞭子,我怎么拿得动,你是不是故意的?”这鞭子原来是大小一对,称为母子鞭。“是,是!对不起啦,小姐,我马上去换!”女佣说完退身匆匆而去。“洛扎!”萨都措喊了声。受惊的小红马已被马夫洛扎牵进马棚,听到大小姐喊他便小跑着躬身走近小姐。“把那匹小红马牵出来。”那匹刚刚平静的小红马正在吃草料,又被牵到大院里。志玛把另一根装饰得与大的那个基本相似的小虎皮鞭拿来了。沃措玛看到温顺的小红马“得得”地走近她们,她明白了姐姐要做什么,她一下站了起来,不相信地问道:“姐姐,你要鞭子就是要打小红马吗?”“沃措玛,这马应该教训教训!幸好我被摔进了羊毛堆里,如果没有那堆羊毛,我肯定被摔伤了,所以我要惩罚它,要让它知道,把主子摔下来是什么后果!大人都说马通人性,我看它并不懂这点,非让它记住这个教训不可。”“它还小呀,它是受了惊吓的,你不应该打它,我不会让你打的!”沃措玛面颊绯红起来,她激动紧张地冲到小红马身边站着,想要保护她的“嘎达麦波”。萨都措从卡垫上站起来:“沃措玛,听姐姐的话,如果刚才摔下马的是你,姐还是要教训它,不然以后把你摔伤了怎么办?”“不会的,它不会摔下我,我知道。”“它告诉你的吗?”萨都措笑了起来,走近妹妹。“我感觉得到。”“那么它把我摔下来你感觉到了吗?”“这不一样!”妹妹不高兴地瞪了眼说。“怎么不一样?好啦,乖妹妹,你还小,让姐姐来收拾它吧!”说完转身接过女佣递过来的皮鞭,在手中掂量了下。“你……你敢!萨都措,你敢打它!”萨都措对身强力壮的女佣说:“把沃措玛抱上楼去,别让她下来。”虽然沃措玛又哭又骂,极力挣扎,最终还是被佣人抬着上楼了。马夫按大小姐吩咐把小红马拴在马棚边的木桩上。萨都措学着父亲土司爷的派头,握着饰有金银珠宝的鞭柄,用鞭梢轻轻点着左手心,显得十分自信而傲慢。她开始一鞭又一鞭地抽打着小红马,而且一鞭比一鞭狠,起初小红马极力左右躲闪,后来仿佛明白了这场鞭打是它无法躲避的,于是默默地隐忍着,肌肤因为疼痛而抽搐起来。汗珠从萨都措娇美细致的鬓边流下来,她终于停了会儿,脱下左边的衣袍袖,让女佣把两只衣袖在腰间打了个结,挽起橘红的锦缎衣衫袖,解开镶金边立领衣颈口的盘扣,又开始挥起皮鞭,这样打打歇歇持续了很久,看到小红马油亮的皮毛上渗出了血迹,这才使她气消了一些。沃措玛被佣人反锁在她的卧室里,她踢着门哭喊了好一阵也没人来开,只好把她的几件绸缎衣衫、缎袍、绸腰带等系结起来,一头系在靠近窗户的床栏上,另一头系在自己细小的腰上,推开花格窗户,爬出窗外,这几件结在一起的绸缎衣像彩色幡旗一样挂在墙上,顺着它慢慢向下滑去,刚好可以到达二楼的一个平台上,大概还有半人高,她就跳了下去,然后又顺着一个小木梯到红色的崩科屋顶上,在这儿院中的一切尽收眼底。这时土司爷翁扎·多吉旺登抱着一只雪白的长毛狮子狗和一帮随从从后院走出来,看到这情景他示意其他人止步,把狗交给管家,自己径直走到大女儿身后,佣人和农奴们忙放下发辫,低头弯腰吐舌地退开,他向一个仆人低声询问着,一面欣赏地看着女儿鞭笞小马。沃措玛见父亲来了,以为救星来了,但他没有阻止萨都措,居然站在一旁不说话,她伤心地大声哭喊起来:“萨都措,你坏,你把它都打出血了,你停下!”萨都措专心致志地抽打着小红马,根本没注意妹妹在哭喊,其他在场的人循声抬头望去,见沃措玛正往女儿墙上翻,都惊讶地叫了起来。土司爷生气地问:“二小姐怎么在那个楼顶上?”女佣志玛说:“她一定是顺着窗户下来爬到那儿的。”只听已经爬到墙上的沃措玛喊着:“阿爸,你不让她住手,我就要跳楼了!”皮鞭已被夺下,她这一喊急得父亲一个箭步跨上前,把萨都措手上的皮鞭夺下来,他说:“萨都措,这是你妹妹的马,你看她都要做什么了!”他又对几个佣人说,“快,带几个人赶紧去把她弄下来!”萨都措终于抬头望着楼墙上的妹妹,气喘吁吁地说:“沃措玛,你下来吧,我不打啦!”她接过管家儿子从女佣手中拿来的白色细毛呢巾,轻轻擦拭尽额上的汗珠,不多会儿,几个仆人随着沃措玛匆匆下了楼,沃措玛伤心地向她的小马奔去。好些日子沃措玛始终不理睬姐姐,无论萨都措怎样逗她,对父亲也是爱理不理的。面对两个宝贝女儿的矛盾,土司爷束手无策了,如果此时柔情的妻子在这儿,就不会那么麻烦了。于是他派人到近两百里外的曼图亚庄院,请夫人丝琅提前回家,又敦促马夫对小红马的伤要格外关照,尽快使它好转。丝琅是大头人阿格塔绒的女儿,每年的春天她都要到曼图亚的父母身边去,有时也会带两个女儿在那儿度过冬春,她十分喜爱暖融融的曼图亚春天盛开的一笼笼桃花和梨花,村舍小溪边迎风招展的垂柳,还有耕种时节村里举行的各种祭祀仪式的热闹活动,在这儿才感觉得到春天的鲜活。今年没带两个女儿一同去,她答应秋天核桃成熟时一定带她们去。丝琅的提前归来使两个女儿惊喜万分,豪宅里上上下下的人们都因土司夫人回来而轻松愉悦了些,当下人从她带回的一只红牛皮镶包的木箱里取出一大捧粉白如雪的梨花时,大家都惊叹起来,农庄那边都花开如云了,而草原才开始冒出浅浅的新绿。面容秀美、气质清雅的丝琅是个心地善良的贵族女子,她对仆人和差巴从不谩骂或侮辱,如果她亲眼看到有人偷懒耍奸,她只会轻言细语地责备一番,也从不轻易差人鞭打下人,所以大家都喜欢她,尊敬她。此时,在富丽堂皇、梁柱雕花饰彩如宫殿的大厅堂里,沃措玛正俯在母亲怀里哭诉姐姐的“罪状”,她们坐在铺着华美羊毛绒地毯的雕花长椅上,萨都措却像一只乖顺的小猫坐在母亲脚边的卡垫上,一言不发,任妹妹哭诉,虽然她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沃措玛,你就别难过了,马比人坚强,它会很快恢复的。都说草原男人爱骑马,女人爱歌舞,没想到我的女儿会如此爱马,阿妈当初真应该把你生成男孩!来,抬起头让阿妈看看,沃措玛是不是像男孩?”母亲笑着双手捧起沃措玛的头,故意很认真地审视了会儿,脸上还挂着泪的沃措玛被母亲逗乐了,她“咯咯”地笑着,双手摇着母亲的膝,撒娇说:“阿妈,你也护着姐姐,你也坏,你坏你坏。”“阿妈刚才不是已经责备了萨措,你看她不是多想求你原谅吗?”萨措,是萨都措的简称和爱称,这是藏语名字里常有的称呼法。萨都措马上接道:“沃玛,别生阿姐的气了,好吗?我再不这样了。”沃措玛“哼”地一声别了姐姐一眼,把头扭开了。“要不,你也打我一顿吧。”母亲微笑着道:“去吧,给萨措几下,出口气怎么样?”萨都措跪在卡垫上向妹妹身边移近了些,头靠了靠妹妹的额头:“来,姐给你行碰头礼了,我们和解友好吧。你要打也可以,姐让你消消气,怎么打都可以。”沃措玛拭尽脸上的泪,举起小拳头在姐姐肩上捶了几下。“用劲呀,我忍着,只要妹妹不再生气!”萨都措夸张地做出忍受疼痛的样子对妹妹说。这一来,沃措玛才破涕笑了起来,萨都措忙拉住她的手亲了亲,贴在自己面颊上,然后拥住妹妹高兴地说:“沃措玛原谅阿姐啦,妹妹你真可爱!”母亲秀美的面庞上愉悦地挂上了幸福慈蔼的笑容,双眼笑成了细细的弯月。从门外走进来的翁扎土司看到母女三人这样祥和幸福的情景,他笑了,高兴地大声说道:“哈哈,两姊妹终于和好如初了,这样多好,家里这才有欢乐!还是你们母亲有办法啊。”他愉快地坐在她们对面的檀香木雕花椅上,又关心地问妻子:“累了吧,一路颠簸够你受的。一回来这两个女儿又让你费心了。”“没什么,看见她们一点也不累了。”她温柔地微笑着,看着丈夫说。土司对两个女儿说:“还不知道母亲给你们带来些什么吧?快去看看吧。”姐妹俩手拉手欢天喜地地跑出大厅。管家泽仁昌珠已安排下人把夫人一行带来的东西分类清理好了,女佣志玛把那一箱还散发着芬芳的梨花分成三大束一一插在浮雕花纹的金黄色长颈大肚铜罐里,首先供一束于四楼经堂菩萨像前,另一束端进夫人卧室里,第三束正准备端进大厅堂,两姐妹兴奋地嚷着这束花由她们来拿。“妹妹你拿花,我来拿铜罐!”这样稀奇的花,她们是不让下人来拿的,姐妹俩争着要亲自来做。“好呢!好香好美呀!”她们一人抱着一样兴高采烈地向厅堂走去,父亲和母亲正说着话:“想不到这样纤弱的你生了两个烈女儿,沃玛居然说再打她的马,她就要跳楼了,当时,我可吓坏了。”“她们都像你,特别是萨都措,怎么忍得下心把小马打得满身是伤,真不像女孩子做的事。”“我们翁扎家没生男孩,但这两个女儿却会胜过男孩,我敢肯定地说,再过几年就可以给萨都措找个好女婿辅佐她,翁扎土司家族照样兴旺发达……”父亲的话被高高兴兴进来的两姊妹听见了,沃措玛不太懂父亲的话,对这些就不在意了,她跑到父亲身边把梨花递近父亲的鼻子说:“阿爸,你嗅嗅,还有香味呢。”“真的,苦甜苦甜的清香味!”萨都措却生气地嘟着嘴走到镂花的檀香木虎皮纹长桌边,把铜罐往桌上一放,生气地说:“阿爸,阿妈,我可不想嫁人,我还小,你们最好别说这些,好吗?真烦!”说完转身向外走去。沃措玛见姐姐生气的样子,愣了下,又看看父母,然后把花插进铜罐,学着姐姐生气的样子,嘟噜了句:“我更小,我也不想嫁人!”她天真地说完就赶忙尾随着姐姐出去了。翁扎土司和妻子相视了会儿,便禁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                第三章“即使雪山变成酥油,也会被领主占了去,就是大河变成奶汁,我们也无权喝一口!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你要仔细思量好,一再欺压老百姓,他们的肚里,正在默默打着主意。”——藏族民歌初秋,曼图亚庄园接到通知,土司一家今秋都要到农庄来度假消闲。在人们心中土司的地位与活佛是不相上下的,大家都诚惶诚恐地引颈等待着。翁扎土司有22个农庄,占地共计789 亩,分别分布在朵康南北部,各地有外管家和头人管理。最大的农庄在曼图亚,那儿也建有翁扎土司行宫似的官寨。秋天曼图亚的山山岭岭是七彩的,村庄里小麦和青稞早已收割,肥沃的地里已经盛开的是大片大片的粉红荞子花,一丛丛一笼笼高高的玉米结着沉甸甸的包谷,葱茏的核桃树、苹果树、梨树都结满了累累果实。这天曼图亚的贵族和较富的差民都穿上了自以为最好最体面、节日里才穿的漂亮服装,其他贫穷的差户也尽量穿上了稍微像样点的衣袍。青壮年男人们在大小头人的组织下,选出40个人组成一个先遣迎候队,驱马到村外很远处迎接土司一行。正午艳阳中天时,有几个身穿鲜艳服装的骑手飞速返回曼图亚,盘山的小径时隐时现在金黄、翠绿的树丛中,逶迤而下,他们打着响亮的唿哨,还扬声高喊着:“格嘿嘿,来了,土司爷到了……”“格嘿嘿!到啦!”霎时间,从山顶到村庄,一路上升腾起柏树燃放的桑烟,家家户户屋顶上也升腾起袅袅青烟,各村寨无论男女老幼都到村外的大道口迎接。一阵阵短号和笛子吹奏的乐声传来了,好一会儿,一支耀武扬威的队伍出现在村口,众人忙揭帽放辫垂手恭立于道旁,地位低的人还得吐舌鞠躬,这是地位低的人必行礼节之一,表示是诚挚恭敬,口舌没有在暗中诅咒面前的高位者,女人则还得跪下。其他有身份的富人恭敬殷勤地迎了上去,向土司爷一行献哈达献礼品。这支显耀的队伍最前面是两个骑着白色骏马,手持金黄色铜香炉的侍从,之后就是土司的四个陪臣,都骑一色的黑骏马,他们中间就是身材高而颀长,面庞清癯,穿戴华贵、威严而傲慢的土司爷,他的坐骑是一匹高大膘壮的青色马。土司身边是两个轮流为他举红蓝金黄色锦幔飘垂、鼻烟黄的锦缎华盖的侍从,之后才是穿戴华美、打扮得如仙子似的土司夫人和两个女儿,也有侍从为她们举着蓝色锦缎遮阳伞,后面一长列就是几十个身背叉子枪,腰别长刀、肩挎弓箭的骑手们。曼图亚村庄惶恐热闹啦,除了官寨脚下的那段河水依然是被咒语锁着声响,出奇地静静流淌着,其余什么都热闹喧腾起来,远近村寨的差户都来进贡送礼。这是不成文的规定,土司无论巡游到哪里,那儿的居民不分贫富都要向土司有所表示,沿途各村寨,都要事先做好准备,在道旁摆好各种要献的最上等的酥油、牛羊肉、青稞酒等礼物,并烧好茶水,恭候等待,这表示土司的到来还是大家的“福分”,而土司每出巡一次必定是满载而归,收获丰盛。土司在曼图亚的官寨虽不及布隆德大宅楼那么雄伟富丽,但仍不失雄峻,主楼三层,两边围是二层外廊式建筑,中间宽敞的坝子是本地一种粘韧性很强的白色泥土夯磨成的平坝,主楼后面有一片花果园,中间有一个廊式凉亭,这庄园还是前一世土司,也就是当今土司爷的兄长作为结婚礼物送给多吉旺登的。这是个富丽的官楼,前坡下段的河水很美,但却是出奇的静静流着,有别于上下游哗哗啦啦的大声流淌,在这楼上还有一奇,就是任何一只乌鸦也不从这房顶飞过。这是因为在多年以前,多吉旺登土司来这里接管庄园时,他嫌河流水声太吵,特别是晚上,更让他心烦,就请高僧在这段河里做了法事,念经咒,所以后来河面就显出了出奇的静,那时是他人生经历的非常时期,心理也是复杂异常的,甚至屋顶上也不许不吉利的乌鸦飞过,常常派人在屋顶候着,只要有乌鸦飞过,就开枪或射箭,久而久之,乌鸦们都知道这楼顶上空是禁止它们通行的,真的就不敢再从这楼顶飞过,别的人家楼顶时不时还可见有乌鸦掠过或歇歇脚,这里是绝对看不到这样的景象的。这几年大头人阿格塔绒管理着土司官宅,虽然他有自己的官寨,但多数时候还是住在土司官宅里值事。特别是秋收季节他要亲自负责安排各小头人及时做好各村寨各家各户的收缴贡赋工作,该入仓的入仓,该运往布隆德的捆好装好,年底还要向土司报账目,土司要亲自过目的。土司一家被前呼后拥地送至楼上,陪臣侍从大小头人、下人们迎接完毕就开始忙开了,农奴们很快就各自劳作起来。第二天早晨,当太阳把灿烂的光芒撒满美丽的曼图亚,劳动的歌号也响起来了。土司梳洗完毕、用过早膳后,由大管家泽仁昌珠和其他陪同一起爬上三楼屋顶,远近景色尽收眼底,桑烟和炊烟袅袅淡淡,山山岭岭红叶艳红,绿叶苍翠,金黄的、火红的灌木一片片一丛丛,秋天的曼图亚完全是七彩谷。出圈的牛羊拥挤在地垄、村舍的小道上,“哞哞”、“咩咩”的欢叫声到处响起,劳作的歌号声和着有节奏的木连枷“啪,啪,啪啪啪”的打麦声,响亮地回荡在曼图亚上空:打哟打哟用力地打唱哟唱哟用力地唱金色的麦粒堆成山金色的麦粒装满仓土司爷今天穿的是雪白镶金边立领衫,服装的颜色和太阳的炽晒,把他一向有些泛青的清癯面庞映衬得红润起来。他对穿着打扮很讲究,加上他身材修长,气质倜傥潇洒,又十分注意举止,所以,他总显得高高在上,贵族气派十足。此时,眼前的情景使他忘情地随着打麦的歌号声轻哼着踏歌跳起来,有几个头人跟着舞起来,其他的一面唱一面拍手打着节拍,大家乐呵呵地正唱跳在兴头上,楼下传来厉声的叫骂,大家忙向下看去,左边一楼房顶上,监工扎扎正大骂着,一面还举鞭狠狠地抽打一个倒在地上正蜷屈着身体双手紧紧抱着自己肚子的年轻女人,原来她已有七个多月的身孕,她和丈夫都是庄园的贫穷农奴,无论是病痛或生育都是无权休息的,她跟其他的差户一起正排成一排挥着打麦的木连枷,边唱边劳作,突然,腹部开始一阵阵地疼痛起来,她终于坚持不住倒在麦堆上,她旁边的差户们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忙扶她到一边休息,扎扎冲来什么也不问就是一阵粗暴的辱骂和鞭笞:“猪,你这母猪,母驴,只会吃,只会偷懒,我让你懒!懒!”皮鞭随着骂声“啪啪啪”地高一声低一声地响着,那女人好像已不在乎体外的疼痛,来自体内的痛楚已使她不堪忍受,她身上破旧的黑衣裙满是灰土、麦屑,她几乎是带着哭腔在呻吟。打麦场的人中有个中年妇女走到监工面前跪下,请求着:“荒扎(小头人),求求你别打了吧,看在她怀着孩子的份儿上,饶了她吧!”“我们全给你磕头了,求你,看在菩萨面上,行行好吧!”其他的人都跪了下来乞求着。个头中等、胖墩墩、脸膛黑油油的监工扎扎停下了鞭打,却瞪着他那双鼓眼睛走近这些人,对他们抡起皮鞭:“干活,看什么?还不快给我干!”一边骂一边又一一给他们几脚,“起来,都起来干活,休想乘机偷懒!”人们赶忙拿起工具劳动起来,大家沉默地“啪啪”地打着金黄的麦穗,颗颗饱满的麦粒从连枷下迸露出来。“唱,唱起来!”监工挥了下鞭子恼怒地吼道,他本想让土司爷看到在他的监督下农奴们是怎样乖乖地劳动着,却出现了这个插曲,这时又见差巴们闷闷地劳作,气氛明显不对劲,对他有抵触情绪。“你们不唱没关系,我就让她唱吧!”他阴冷地笑了下,走到孕妇身边,举起皮鞭凶狠地抽打起来。那女人双手护着肚子,但她无论怎样地努力也躲不开雨点般落在身上的皮鞭,这时打麦场上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唱起打麦歌:唱哟唱哟,愉快地唱,金色的麦粒堆成山……“啊……”突然在地上挣扎的妇人像一只奋力保护狼崽的母狼,绝望而愤怒地嘶声长长地吼了一声,乱蓬蓬的头发上和身上沾满麦草屑,她一跃而起,一把抓住扎扎挥鞭的手,并用力地在他的手背上咬了一口。“啊嚓嚓!”扎扎疼得大叫起来,他抬起一脚就给那个女人隆起的肚子上一脚,女人痛得呻吟了一声向后倒下,就在这一刻,腹中的疼痛加剧了。扎扎摸着被女人咬出血的手,向她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便左一脚右一脚地踢着孕妇的肚子。这时妇人裙袍下一阵婴儿的尖声啼哭,把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几个妇人不约而同地说:“她生了,孩子出生了!觉松切(感叹语,神佛名)!”扎扎也呆愣住了。女人们围住了她,一个年长的妇人熟练地迅速抱起孩子,又吩咐另一个女人:“快去捡石块来,快呀!”石块儿拿来了,她三下两下就砸断了连接着婴儿的脐带,这个粉红色的小生命就这样来到了人世间。知道了楼下发生的这一切,土司爷沉静而愉快地捻着唇上的两撇胡须说:“真好,我又多了一个差巴啦,而且是个男孩!不错不错。”“是呀,甲波爷,这真是件好事!”几个头人附和道。“可是,她却坏了规矩,下贱的女人怎么能在楼上生孩子?更何况是土司爷的打麦场,不能让她弄脏,粘了晦气!”一个年长的头人说。土司点点头:“马上叫人用香去熏一熏,念念咒。好的是庄园添了一个男差巴。”“幸好小孩没出事,老爷又添丁添财了,应该祝贺才是!”年龄与土司相近,瘦高个的大管家泽仁昌珠感叹地说道。“是啊,感谢菩萨!幸好没伤着孩子,扎扎也是太狠了!”大头人阿格塔绒说了句,他对扎扎在土司面前特意表现自己有所反感。土司看了看作为老丈人的大头人一眼道:“扎扎这样做,是为了管好这些下贱人,难得他如此忠心,应该奖赏他才是。”他转身对管家道:“你记住,等会儿就办了。”三十多岁的扎扎本是差巴,因为他对庄园的活十分卖力,时常状告差巴中哪些偷懒、哪个没干好活,有时连监工都告上了,说他怎么监管农奴不严,头人便免去了那个监工的职务,提升扎扎做了监工。这差事对扎扎好像很合适似的。监工的任务就是拿着皮鞭巡查监督劳作的农奴们,稍有不如意,就可以皮鞭相加,拳打脚踢,辱骂斥责。家奴们每顿得到的食物只有两碗清茶,一小木碗劣质的或很陈旧的糌粑,监工却可以喝到几碗酥油茶和好糌粑。按规定监工一般是三年一任,阿格塔绒虽然觉得扎扎打人狠,心肠毒,但很明显扎扎的工作确实出色,只是时常提醒他打人别太凶狠,今天他鞭打孕妇的凶狠劲儿真是达到了顶点,在他的骨子里似乎含满了毒素,打起人来又狠又毒,差巴们常悄悄地背地里骂他:“扎扎脸黑,可他的心比脸还黑!”在官寨二楼侍从听差的小厅堂里,扎扎正躬身拜见大管家泽仁昌珠,接受发给他的土司爷的奖赏——一甑(相当于四斤)砖茶,一块酥油,一件半新的光面羊皮袍。他对土司的厚爱千恩万谢,感激涕零地收下了奖励品。“你可以走了,去吧,好好干!”大管家对扎扎扬了扬手说。扎扎躬身退到门边,他怀抱的两块砖茶落在地上,一直站在旁边的阿格塔绒上前帮他拾起来交给他并低声地说了句:“打人不要太凶了,打死打伤都不好,庄园的活也会耽搁的……”他还想说几句,见管家走过来了,便挥挥手说,“你走吧。”“是,是!我一定记住老爷的话!”说完就赶快退出去了。看着扎扎的背影,大头人说:“这个扎扎打起人来就像魔鬼附身了一样。”管家知道大头人阿格塔绒向来是以善良为人称道,他站在大头人身后微笑着说:“今天甲波爷心情好,很高兴看到有这样忠心效力于他的人,是啊,如果所有的人都像他一样效力工作,那么老爷的财富就会更多的。”阿格塔绒听管家这一说,也不便多说了,但心里十分不悦,心想管家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也指他对土司未效忠尽力吗?其实他一直都不太喜欢这个管家,在康巴地区土司的管家,一般都是从众多小头人中选拔出精明能干的来担任,地位也就相当于大头人了,称为“相子”,就是管家之意。而泽仁昌珠是土司翁扎·多吉旺登的母亲家乡的亲戚家的孩子,他从小就和多吉旺登一起长大,他们既是主仆关系,又是好朋友,巧的是他俩的相貌和秉性也有点相似,他比土司年长一两岁,个头要比土司矮些。正像俗话说的,吃哪家的饭像哪家的人。大头人心想,虽然自己是世袭贵族,是当今土司妻子的父亲,论地位,论资历都胜过了泽仁昌珠,但泽仁昌珠是土司的亲信,他时常都表现出优于其他头人,土司不在时,他的架势和派头就像土司爷了。秋收以后,再过几天土司一家就要回布隆德。这天早晨土司传大头人阿格塔绒到他卧室商议事情。大头人匆匆到三楼大厅静候,大厅对面就是土司的卧室。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几声铃响,这是土司爷在唤人,果然,很快就有侍从来引领大头人进了土司卧室。这儿虽不是土司常住之处,但里面的布置装饰一样的富丽讲究。此时,土司正斜依在雕花床栏边,专司土司仪容的小头人诺觉正给土司梳头,他小心翼翼地生怕扯痛了土司爷的头皮。见阿格塔绒进来,土司微笑着和气地说:“老人家,来啦,请坐吧。”“谢谢啦,甲波爷,我就站着恭听你的命令吧!”大头人谦恭地行过礼说。土司说:“你和其他人不一样,就像我的父亲一样,你坐下吧!”他指着对面铺有毛毯的长椅,又对仆人道:“给老人家斟上茶吧。”老人坐下后,土司礼节性地平抬起手掌说:“老人家请喝茶,别客气啦。”梳完头发又慢条斯理地洗脸穿藏袍,待诺觉给他穿戴完毕,他才坐在老人左上方的镂花椅上,仆人跪着给他斟上酥油茶,他边喝边聊起来:“这几年让你辛苦了,自从庄园大管家死了以后,多亏你一直帮助管理着官寨和庄园的事,因为没找到合适的人,让你受累啦。丝琅多次说我不要再让你受累,我看那个叫扎扎的监工还合适,管家泽仁昌珠也了解考察了一下,就让扎扎担任这儿的管家吧,这样你就不用操心了,你看怎么样?”阿格塔绒对土司的决定感到意外,这种从差巴中选拔管家管理庄园的事他还是第一次碰上,况且他认为扎扎除了又恶又狠外,人品不好,管理才能也不怎么样,于是他小心地字斟句酌地说:“甲波的决定,我也赞成,不过……只是我担心扎扎胜任不了管家的工作,他不识字,恐怕他又做不来账,另外……”土司摇了下手说:“这些都不要紧,只要他能管好差巴,对我忠心耿耿就是了,其他的事还有你和曼图亚的几个小头人协助,我看没什么问题了吧?”“是,就照你的意思办吧!甲波。”大头人不好再说什么,这事就定下了。回家的路上,他感到自己的心绪一下轻松了许多,年龄大了,也该休息了,这下可以不再为土司庄园的事过分地操心了。穿过高高低低的土木房屋间的小道,踏上一条灰白色碎石小路,小路两旁是长长的半人高的木桩夹着荆棘的栅栏围墙。面色红润又富态的老头人背着双手,一面看着墙那边大片翻耕的田地和一棵棵已经挂上了果实的树木,心里无不舒坦。为了多陪陪父母,丝琅这段日子带着两个女儿都是住在父母家里。虽然弟弟在老人身边,但作为女儿给父母尽的孝道会使老人更加安慰。她每天都待在家里陪母亲拉拉家常,可两个淘气的女儿却坐不住,每天都和一帮野孩子到河谷、到山野去玩。萨都措和沃措玛熟知曼图亚有些什么好玩儿的,每次她们随父母来到这地方,那些家奴、科巴(为头人支差的农奴差户称科巴)的孩子们常高兴地把她们带到他们认为最好玩的地方去耍,把他们认为最有趣的游戏做给她们看,最好吃的东西带给她俩吃。后来她俩对这些都了如指掌了,于是那些孩子就是在姊妹俩的带领下,说怎么玩就怎么玩。今天他们到山野里去摘了许多叫“诺囊”的野生黑果子,这种山果大如豌豆,蜜一样甜,成熟时果实由青黄变得乌黑,含在嘴里一抿就化了,每年夏秋季节,孩子们的嘴都会变成紫黑色,连鸟儿也对这黑果果情有独钟,这个季节鸟儿撒下的粪便跟孩子们拉的屎都是紫黑色的,还夹着许多小小的果核子儿。他们今天又在山上饱餐了甜美的野果,又到树林去捕捉聒噪不休的蝉子,大家很快就捉了许多,孩子们坐在绿茵茵的地垄上休息,一面看着几个小男孩把蝉子的肚子掰开,又将嫩嫩的一小点腹肌肉挑来吃了,萨都措和沃措玛皱着眉头,神态厌恶地看着,萨都措责备地说:“真恶心!”“黑心鬼,恶心死了!”沃措玛咧着嘴摇头说。那几个男孩像做了英雄壮举似的得意地“嘿嘿”笑起来,又扮着鬼脸夸张地做出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这下把大家逗乐了,全都哈哈地笑个不停,有的笑得在草地上又是拍手,又是蹬脚,打滚儿的,好开心。这时,在他们身后较远的一块正在翻耕的地里,有个七八岁的女孩牵着耕牛,眼睛却不时往这边看,她母亲一面在后边扶着犁,一面大声地敦促着孩子。在藏区虽有“男不背粪,女不犁地”的说法,但家里实在没有劳动力时就顾不了这些了。小女孩看着这边的孩子们嘻哈大笑很好玩,她干脆停下来,羡慕地望着他们,身后的母亲拾起一小块泥团打在她背上并责备着,她这才一心一意地埋头干起活来。“姐,你看那个孩子还没我大,她妈妈就要她干活,还打她,真可怜呵!”沃措玛指着那个牵牛的孩子,同情地说。“那块地是她家自己的,她阿爸到甲波爷的地里支差劳动去了,家里人手少,小孩也要干活的。我有时也要帮阿爸阿妈干活。”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说。“你比她大那么多当然该干活啦!”萨都措对那男孩不悦地说。“那天我也帮阿婆牵牛犁地了呢!”一个女孩高声说。“累不累?”沃措玛关心地问。“累呢,有次我疲倦得站着睡着了,我阿婆捡起一个带泥的包谷秆根就扔了过来,刚好打在我头上,把我的瞌睡全吓跑了!”女孩笑着比划着,她说得那么轻松,就像在叙述一件有趣的事一样。“今天你们怎么没去做活儿?”萨都措问。“是顶古(大头人)老爷吩咐我们陪小姐玩,还要保护好你们呢!”其中一个吃蝉肉的男孩说。萨都措站起身拍了拍橘红的缎料裙袍,指着远处几棵高大葱茏的果树说:“走,我们去爬树,打核桃,摘细蜜去!”她说的“细蜜”是曼图亚特产的水果,树身高而蓬壮,很像梨树,但结出的果实却如蚕豆般大,满树一串串、一团团的,成熟时就变成黄褐色的了,吃起来甜中夹着酸涩。阿婆每年都要让下人把这种微型梨儿晒干后浸在蜂蜜里,这就成了相当可口的蜜饯果了。“好啊,我爬树最行,我上去给你们摘!”一个精瘦的男孩蹦了起来说。“谁要你摘?我们自己会摘!”萨都措推了他一下说。“就是嘛,谁要你摘。”“那么高的树,我不信你们爬得上去。我在树下用石头就可以给你们打下很多,我打得可准了!”又一个自告奋勇的男孩说。“那些树是顶古老爷的,你们去嘛,不挨打才怪呢!”一个女孩提醒道。萨都措瞪了女孩一眼说:“是我喊去的,你像麻雀一样唧唧的叫什么?”女孩忙低眉拘谨地不再吱声了。那几个跃跃欲试的男孩得到了鼓舞,走在前头高兴地嚷着:“走哦,摘核桃去了!”“噢,走哦!打核桃去了!”这群孩子紧跟着两姐妹向大头人的果树林走去。阿格塔绒正轻松地哼着歌,垂在身后的一只袍袖随着他的步伐十分自得地一飘一荡,当他经过一棵硕壮葱茏的核桃树下时,猛然停住了歌声,他发现脚下有许多肥绿的核桃树叶,有几处石块上还留着核桃砸烂的浆汁和青壳。头人顿时火了,谁竟敢偷那么多核桃,而且核桃还未成熟就……突然,一串小梨打在他头上,他气恼地骂了句,抬头仔细一看,发现有一只穿着漂亮彩色藏靴的小脚在繁茂的枝叶外晃了一下马上缩进了枝叶间。能穿这样漂亮的翘鼻皮靴的,除了是贵族,还会有谁呢?那些农奴的孩子们都是光着脚丫子,就是一般富人家的孩子也不会穿如此精致上等的靴子,那一定就是土司的色姆,自己的外孙女了。这时他又发现旁边几棵灰黑粗壮的核桃树身后有几颗小脑袋悄悄地伸出来又躲起来。于是他故作气恼的样子大声斥责,他那长得比一般人长的眉毛好像竖了起来一动一动的:“出来,都给我出来,小奴才,你们几个藏在树后干什么?我看见你们了!”那几个孩子吓得赶快从树后走出来,站在瞪着眼珠的头人面前不敢言语。头人指着地上一片狼藉的树叶和核桃壳问:“说,是不是你们几个干的?呃!”见那几个孩子不说,他又道:“把你们的脏手伸出来!”孩子们胆怯地伸出手,果然手指上都留下了核桃青皮汁液的颜色,这种黄褐色抹多了就会变成黑褐色,很长一段时间才褪得干净。“好啊,你们真够胆大的,竟敢偷老爷的核桃吃!还没长熟呢,就开始被你们这群馋鬼偷吃了,等到长熟时,树上恐怕一个也不剩了,我今天饶不了你们!”他责骂的时候见这几个孩子的眼睛老往树上瞟,他知道他们在看什么,他又故意地大声说:“看什么?上面有什么好看的吗?”“没……没什么好……”一个男孩小声地不太情愿地说了半句。“那么都给我跪下,老实承认是谁让你们干的?不说就等着挨揍吧!”说完他四处看了看,想找棍子的样子。他想看看两个宝贝外孙女会不会主动出来认错,如果没有她们的唆使这些农奴的孩子不会如此胆大地偷吃老爷家的核桃。这时,他拾起一根干树枝条,在自己发福的大肚子上轻轻拍着,又说:“跪下吧,我要教训教训你们,看你们以后还敢不敢!我真奇怪,谁这么胆大,竟敢带你们来偷核桃?说不说?不说我就要打了!”他用力高高举起了枝条。“阿爷,别打,是我和姐姐喊他们来的!”沃措玛在树上大声地叫了起来。萨都措也憋不住“咯咯”地笑了,从树叶间露出了头。她们都从枝叶间钻了出来,还有几个孩子也跟着出现了,他们慢慢地从高高的树上溜了下来,两姐妹最后才下来。“真够胆大的啊,你们两姐妹居然爬树,摔下来可不得了,怎么一点不像土司的女儿,跟野孩子一样!”老人生气地说着又用枝条在几个孩子头上敲了敲,“不是让你们保护好小姐吗?怎么让她们也上树了?”眼前的两个外孙女跟其他孩子一样,紫黑的嘴,手也脏兮兮的,漂亮的缎袍裙裾已被灌木枝条挑破了许多处。这一看可真把阿爷惹生气了,他对那些农奴孩子骂道:“你们把色姆带到什么地方去玩了,弄得又脏又破,像什么话!”姐妹俩笑嘻嘻地上前拥住阿爷,想使阿爷息怒,阿爷却推开了她们说:“手这样脏,别摸我,我不喜欢你们了,一点不规矩,像穷人家的野孩子!”“不嘛,阿爷我知道你不会不喜欢我们的!”沃措玛拉住阿爷的衣袖说。“阿爷,我们再不这样了,好吗?”萨都措揽着外公的手臂,“真的,阿爷,我和妹妹一定听话。”“阿爷,”沃措玛也抱住外公的手撒娇说,“阿爷,你就别生气了呀,我们真的听你的话,还不成吗?他们也听你的话,是我们让他们摘的,主要想看看核桃长熟了没有,结果砸开一看,还差点呢,有的里边还是稀糊糊的像酸奶酪呢。”沃措玛这天真的解释倒把爷爷逗乐了,她高兴地蹦跳起来说:“阿爷笑了,不生气啦。”“阿爷,刚才我们在树上抛下的小梨打中了阿爷的头,你没猜着是我们吧?”萨都措问。阿爷马上拉下脸说:“你们就是这样爱阿爷的吗?这不是欺负我老头子?走,回去给你们母亲说说去!”姐妹俩慌了,忙说:“哦,不,不能,阿爷,求求你啦!”姐姐说。“别告诉阿妈,她会很生气的,不告诉她,行吗?我不想惹阿妈生气!”妹妹说。“你们怕阿妈生气,就不怕我生气吗?”阿爷小孩似的不高兴地说。沃措玛着急地马上说:“不是这意思,阿爷,我真的很爱你呀,你不信问阿婆和阿妈吧。”阿爷终于开心地笑了,姐妹俩拥着她们慈爱的外公,笑着乐着向回家的路上走去,孩子们也各回各的家去了。当他们走到离头人官寨不远的几棵大桃树的阴凉下时,阿爷说:“来,孩子们,我们一起唱歌吧,让你母亲和阿婆知道我们回来啦,好让下人们给我们准备好吃的,我可饿了,你们呢?”“我也有点饿了,”萨都措附和着外公说。“我不饿,我们刚才吃了那么多……”萨都措别了妹妹一眼,沃措玛马上打住了,忙改口说,“真的,我也饿极了!”阿爷笑着在她鼻子尖上点了下说:“耍滑头,真是个鬼丫头!来吧,我们唱首什么歌?”萨都措想了想说:“就唱‘飞翔的鸟儿邀我来’吧。”于是他们放声唱了起来:叽嘎嘎,咕吱吱蓝蓝的天空飞翔的鸟三只雄鹰邀我来雄鹰呵,谢谢你的好情意可惜我没有你那样的翅膀布谷布谷,布谷谷蓝蓝的天空飞翔的鸟三只布谷请我往前来布谷鸟呵,谢谢你的好心意可惜我不能像你一样高高地飞丝呖呖,丝噜噜蓝蓝天空飞翔的鸟……                第四章“赞词里有马赞、刀赞和剑赞,我知道还有五指的赞歌。五指中的大拇指,洁白的象牙扳指戴上边,飞快的利箭射得远,有力的硬弓拉开弦;五指中的第二指,穿针引线本领强,裁剪绸缎做衣裳;五指里的中指头,戴上金色黄指环,指环嵌着绿光松耳石……”——藏族民歌《五指赞》每年的藏历正月,布隆德草原最大的郎泽寺都要举行隆重的传召大法会,也叫大祈祷法会。传说在公元前511 年,释迦牟尼于藏历正月初一到十五的十五天内,在印度甲布可等地曾当众施展各种神变,借助神灵施法术。公元1409年藏历正月,喇嘛教黄教祖师宗喀巴为纪念释迦牟尼,在拉萨大昭寺举行了一次大祈祷法会。后来也把这个月称为“神变月”,就是说在这个月内,无论你行善作恶都会以一变为十万。郎泽寺的大祈祷法会到了土司翁扎·多吉旺登时已有三百七十多年的历史,它是一次政教合一、宣传宗教思想为主的宗教盛会。从藏历正月初八到十九,布隆德草原以及周边远近的男女老少、僧俗各界都要赶来参加,或观摩,或朝拜、听经。这年在布隆德草原还留守着一支商队,俗称“马帮”。这支商队有几百匹骡马,商人和驮脚娃(赶马人)一百多人,他们是来自康藏南部的藏商。今年为了朝拜大法会,他们中的一部分没有赶回家去过藏历年,而是留在布隆德做买卖,收购些牛羊皮毛等,等到开春时就可以直接赶往川藏商贸重镇达折多(康定)去换茶叶、布匹、绸缎和日用品之类的其他货物。大法会期间商队的货物脱手也快,虽然郎泽寺有一支庞大的僧侣商队,但南部的这支商队从康藏南路等地带来的特产还是挺畅销的。藏历正月初八,郎泽寺大祈祷法会正式开始了。当曙色刚刚从东方升起,还在朦胧中的布隆德草原响起了“喔喔”啼晓的鸡鸣声,叫得最欢的要数郎泽寺僧特别豢养的几只大公鸡了。这时距翁扎土司官楼几里外、高高雄峙于西山坡的郎泽寺顶响起了浑厚粗犷的莽号声和海螺声,一个洪亮而浑厚如钟鸣的声音在大殿金顶上朗诵起“无缘大悲经”。天一大亮,土司多吉旺登和随从、仆人以及家人一行声势赫赫地向郎泽寺走去,一路上乐手吹着海螺和小铜号,几个提着香炉的侍者走在前,香烟袅袅地引领着这支盛装的队伍,在郎泽寺右侧楼上有专供土司下榻休息的寝殿。当土司到达时全寺僧人都已集中在大殿内由领经师带领念起了经,之后就是辩论经典,并给这一年从西藏三大寺学经归来取得学位的人披上显示“格西”学位的黄色披风。太阳升起时,阳光把依山腰而建的寺宇金顶和散布在坡下周围的整齐的僧舍群楼点染得神秘而庄严。此时,大殿外已经挤满了僧俗众人,三个高大魁梧、夸张地画着两撇翻卷胡须的铁棒喇嘛身着高翘垫肩,头戴黄色鸡冠帽,双手握在腰间挎着的一把很长的藏刀上,一边威严地大吼着,一边威风凛凛地迈着大方步为活佛开道。后面有为活佛举香炉、吹铜号、扛法垫、打黄伞、捧佛具的,共五十多个僧人把活佛拥戴在中央,队伍两旁还有广通经义,按“道行”深浅,威望高低依次排列着十几个喇嘛,他们缓缓地步入人群,走上了讲经台按序坐下。这时,那些手提大铜茶壶的几个小扎巴一个接一个小跑着给就坐的活佛、喇嘛和贵族们斟茶。活佛讲完经给僧俗众人摸顶,之后三声海螺鸣起,活佛回寝休息去了,而寺中各僧人仍进行着念经祈祷。下午太阳西斜时,一声长长袅袅的海螺声一响,这天前来听经的所有僧俗男女都随喇嘛、扎巴集中到跳神院大殿的院坝中。土司的夫人、女儿、亲戚和贵族们就坐在大殿对面的二楼绛红色廊厅里。大殿门前两侧亭台前的黄色丝缎华盖下,土司和活佛各坐一边。几年过去了,土司的两个女儿已经出落得十分美丽,娉婷优雅。这时,坐在母亲身旁的萨都措把目光停在了院坝里的人群中,她发现一帮外乡人中有个英俊的青年目光奇特地几次向廊厅张望,一会儿又翘首老盯着土司就坐的地方。就在这会儿铁棒喇嘛手持一根长铁棍,在院中空地走来走去,并向众人致着训词,叙述着大祈祷法会的由来,颂扬着释迦牟尼和宗喀巴,也颂扬着翁扎土司家族如何为郎泽寺筹资出力,为百姓消灾免难,为众生造福。“嘟……”又是一阵螺声响起,忽然,许多年轻僧人开始吼着喊着向大殿冲去,这时手握鞭子,脸用墨画得像凶神一样的铁棒喇嘛瞪着眼,阻拦着他们,对那些冲得快的小扎巴娃还要抽上几鞭,这样冲上冲下地持续一会儿,当听到螺声鸣三响,那些向大殿拥挤的僧人和扎巴娃们就雀跃欢跳着,轰轰轰地拥进大殿并呼喊着:“神胜利了!……”而那几个铁棒喇嘛佯装着败退而逃,观众也欢呼起来。刚才那一幕原来是一种表示佛教战胜恶魔的表演,然后拥进大殿的僧人们就开始念经了,众人便尽兴地慢慢四散而去,各回各的家去了。萨都措这时想起刚才那个扫视他们的青年,她注意地在人群里寻找着,却早已不见那人的踪影,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留意那个陌生人。正月十五的上午,念大经完毕后,郎泽寺就要举行专为逝去的历代翁扎土司进行超度并发放布施的仪式。仪式开始,寺里的相子,也就是大管家,身着华丽的官服,手捧着用哈达包好的经书、佛像和历代土司及其亲属、头人的名单,恭恭敬敬地缓缓走近应邀参加仪式的活佛、土司和大喇嘛面前,后面跟着的是贵族阶层送礼者、外地送礼宾客,然后就是布隆德、曼图亚等几十个地区的富裕差民。身着节日盛装的献礼者有的手捧光艳亮丽的豹皮、狐狸皮和水獭皮等各种皮毛,有的捧着毛呢氆氇、绸缎、布匹以及当时十分金贵的汉地瓷碗,有的用精美的雕花托盘捧着上等的酥油、奶酪等等,场面十分隆重而热烈。土司家人和随从们都坐在穿着华丽、珠饰讲究的土司爷身后,萨都措这时又一次看到了那个目光奇特的外乡人,他离她们并不远,她能清楚地看到他,他身材高大俊挺,相貌英俊,气宇轩昂超凡,但是,他眉宇间却漾着忧郁,目光含满了阴冷,让人感到有股逼人的寒气。他身着高贵的雪白獭皮镶边的盛装,正恭敬地微微低首捧着两条茶叶,步履稳健地走在献礼队伍中,但是他好像很热似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这支以寺里大管家为首的献礼队伍在活佛和土司面前一一排列好,坐台的大喇嘛在大殿正中面向活佛和土司致献礼词,请求活佛为首的全寺喇嘛、扎巴为历代翁扎土司家的亡魂超度,然后寺相子(寺里的管家)领头向活佛献上经书、佛像,还有被超度者的名单等等。活佛接过礼品和名单,并一一在自己头上顶礼致意后,把超度者的名单留下,其余的礼品退给相子,又亲手拿起一条上等哈达和红绸金刚结赠送给相子管家。其他献礼的人这才一一从活佛、土司面前走过,请他们过目,活佛也向其他献礼者赠送吉祥结,土司倨傲地颔首微笑,每经过一个,他都要用手轻轻摸一摸礼物,表示接受了,大管家泽仁昌珠一一点接。献礼完毕,活佛开始念超度者名单,并率领众僧为死者念起超度经来……晚上将正式为元宵供举行开光仪式,翁扎土司一家和一些有地位、有身份的僧俗人士按职务、资历和地位高低顺序就坐于讲经院门厅的台阶两边铺设好的藏毯和卡垫上。大院正中的红墙上已摆放安置好几个巨大的木架,上面摆放的就是元宵供品——酥油花,这些工艺精妙、色泽鲜艳夺目的酥油花供对面,就是一排排的供灯台,台上千万只酥油灯盏燃放着橘红的光芒,夜幕降临,万千氤氲朦胧的灯光映着寺院,映着艳丽绽放的酥油花和人们虔诚的面孔,让人感到元宵夜充满了神性,似乎离神界只有一步之遥。身着高翘垫肩锦缎上衣,披着厚重披风的几个领经师盛装慢步入场就坐了,领经师们拿起已放置在面前的用黄缎包裹着的佛具——钹,这时,海螺、莽筒、短号一个接一个吹响了,铜锣“咚咚”地由慢而紧响起来,左边立搁在木架上的巨型大鼓也敲响,七八个手鼓也响起来了。一个僧人恭敬地走到土司面前,把铜铃交给他,请他敲响,土司站起身,持重地敲响了铜铃,于是大院两侧的香炉同时开始点香熏烟,领经师一边拍钹,一边开始念经,中间就坐的全体扎巴、喇嘛随声附和,于是僧俗男女都同时跪拜、磕头于元宵供前,祈求吉祥,这时,鼓乐声再次齐鸣。这些酥油花供品只陈列这一晚,第二天凌晨太阳出来以前就必须撤走。萨都措不知自己为什么总要想起那个用奇特眼光打量他们的外乡青年,她对他感到很好奇,并留心起那些客商来。听人说,今年法会的长明灯供资金有一半是桑佩岭客商献的银子,每盏长明灯资金是两锭银子,每灯约需用酥油三十斤左右。按规矩寺法会管理会在每盏长明灯上用木牌写上给长明灯捐助资金的施主姓名,萨都措已知那个青年是从桑佩岭来的,至于他叫什么,是个什么样的人,萨都措想知道的话并不难,只要她告诉父亲一声,甲波王一吩咐下去,马上就会知道得一清二楚。土司家的大小姐当然也有权想知道什么就知道什么,但这次她犹豫了,她不想任何人知道她突然对一个陌生男人感兴趣。不管出于什么好奇心,她决定自己去打听一下。正月十八日上午,天空晴好无比,下午却布满了阴沉的云雾,寒冷的风呼呼地刮起来,在这样的天气里,又是下午,到寺里膜拜的人一定没几个,萨都措穿了件橘红高级缎面、镶皮毛边袍裙,戴上狐皮帽,骑着她的马向郎泽寺走去。把马拴在寺院外,煞有介事地转着大院门里的经筒,向大殿走去。殿内堂皇肃穆,四周供台上一盏盏、一排排盈盈一握的酥油灯盏和巨大的光焰明灿的长明灯把殿堂照耀得亮皇灿灿,几条从顶楼垂挂而下的五色锦缎幡也染上了一层光晕,殿内静静的,僧人们都去忙着明天“护法神降神”会的活动准备,只有一个年轻的扎巴正拿着一块很大的黄色布帕认真地埋头擦拭着灯台、佛具,处处都是一尘不染。萨都措在佛像前磕过头,年轻的扎巴说:“你是萨都措姑娘吧?”萨都措点点头,指着一盏长明灯装作随便问问的样子道:“听说今年这些长明灯费用多是外乡人捐赠的吧?”“是呀,那些桑佩岭马帮捐的最多。”萨都措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怪不得长明灯上的施主名字我都陌生。”她顿了会儿又道:“那些商人你认识吗?”“知道几个,谈不上熟悉。我只对聪本熟悉些。”“就是桑佩岭马帮的聪本吗?”这人说的“聪本”就是大商队的总领、商官之意。“对,他叫桑佩罗布,他的侄子和儿子跟他在一起,他豪爽、义气又讲信誉,是个很不错的人。”“聪本的名字在那盏灯上,”萨都措抬头指着一盏长明灯上的名牌,“那么他们桑佩岭马帮娃的名字都要写在长明灯上吗?”“不,主要是聪本和他儿子、侄子的名字,其他还有几个。聪本要求一定把他侄子的名字写在那边五世活佛灵塔殿内的长明灯上。”“哦,是这样,他们真慷慨。你忙吧,我去其他殿朝拜去了!”说完快步地向大门走去,当她双脚迈出门槛时,她又高兴地转头对僧人说了句:“谢谢你!”“谢谢?……”僧人重复了一声,看着她的背影,不知她为什么要这样高兴地谢谢他。清朝初年,翁扎土司家族曾经产生过一个活佛,活佛圆寂后,其家族给寺庙捐赠了大量黄金,建起了这代活佛的真身镀金灵塔,这个灵塔就在大殿右侧。萨都措到了右边二楼的灵塔殿,站在金银珠宝装饰的先祖灵塔前,磕头跪拜了过后,就注意地看起几盏长明灯上的名字,有一盏上是父亲土司的,另一盏的木牌上写着“桑佩坚赞”。她猜想那个气宇不凡的青年很可能就是聪本的儿子或侄子,他会不会就是“桑佩坚赞”?这样想着脸却红起来,她从未对任何一个男人的名字如此感兴趣过,她这是怎么啦?怎么会对一个陌生的男子关注起来?让人知道了,那才难堪呢。萨都措怀着欣喜又自责的心情离开了郎泽寺。正月十九日清晨,阴沉的天空开始飘起雪花,这样的冷天,并没有影响大法会迎神会仪式,也没有影响人们纷纷前来朝拜强巴佛(弥勒佛)。举办迎神仪式,主要是祝愿强巴佛为众生化度的时刻能够到来。这个活动可以说是大法会期间参加人数最多的活动,每家每户除留一户人看门外,全家老小都要身着节日盛装去参加。在鼓号声声中,袅袅桑烟于雪花中升腾起来,诵经声也响起。三百多名仪仗队中有打着黄缎华盖的,有举嘛呢旌幡和各色三角彩旗的,有乐队,队伍最前面是由八个身材高大的青壮年喇嘛抬着的强巴佛像开道,这尊生黄铜铸成的佛像是元朝时八思巴赠送给十四代土司翁扎嘉措的,当时翁扎嘉措既是土司又是郎泽寺的法司,寺里把这佛像视为珍宝,历代土司也都很喜爱,还专修了一间精致的佛堂供奉起来,佛堂内墙壁上还大幅地绘有八思巴赠送此像的场面壁画。之后是一人双手捧着用托盘装着的翁扎嘉措的披风,后面又是一人托着据说有光明佛留在哈达上的脚印,再后面就是领经师、护法神的降神人、格西喇嘛等。年轻的扎巴们举香炉、鸣锣击鼓地尾随其后,各种身份的人们紧随着僧众浩浩荡荡,将围着郎泽寺院外高墙边绕行一周,又将绕土司楼院外和布隆德中心草坝转一圈。绕行的队伍每到寺庙一方都要停留片刻,这时就准允人们向佛像顶礼膜拜。萨都措和妹妹沃措玛虔诚而欣悦地随着人群往前走着,零星的雪花飘飘洒洒,散落在人们的头上、肩上,人群中土司的两个女儿是最引人注目的,不只是她们穿戴华贵,还因为她们卓然的姣美,今天姐妹俩戴着同样的红色缎面羔羊皮帽,华贵而庄重,美丽而典雅的服装恰到好处地配饰着不多但艳丽昂贵的珠宝,身姿婀娜,面容俏美。在她们高贵的气质中,姐姐在柔媚中流露出狂放傲气,妹妹则温婉含蓄而矜持。队伍绕行完毕就回到跳神院,佛像已放置在早已准备好的高脚木架上,让僧俗男女从佛像下穿过,进行朝拜,四位敬神水的僧人手拎净水壶站在木架出口处两边。虔诚的人们揭帽纷纷从佛像下恭谨地弯腰低头走过,敬神水的喇嘛给每一个从佛像下穿过的人手心里倒一点圣水,萨都措和沃措玛跟其他人一样也虔诚地轻轻啜了一口手心里的净水,又把余下的水抹在额头上,当萨都措抬起头来时,她吃惊地呆愣住了,那个她很想了解、很想看清的青年就在她面前,他的额头上还挂着水珠,他正准备戴上狐皮帽。这时,他也注意到土司的两个女儿站在身旁,他迅速地打量了下早有所闻的萨都措和沃措玛,戴上帽转过身去。萨都措觉得自己心跳加速,双颊也绯红燥热起来。眼前这个外乡人竟如此俊挺,冷峻中蕴涵着刚毅,英气逼人如冰冷的山岩,如寒光闪射的雪峰,在他慑人的魅力里,还包含着一股难以言传的气概,目光锐利却拒人千里之外,萨都措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如此独特、帅气的男人,他对她就像一个谜,她更加想了解他了。于是趁他还没走远,她牵住妹妹的手紧走几步赶上他,然后毫无顾忌地以她惯有的口吻,居高临下地轻声喊了句:“桑佩坚赞。”虽然声音不大却让沃措玛大吃一惊,那个青年也惊讶地停住了脚步,转身疑惑地看着她们。沃措玛悄悄地拉了下姐姐的衣袖,压低声音说:“阿姐,你看人家不认识你,你怎么这样喊陌生男人的名字?你怎么知……”这时那人却说话了:“是喊我吗?”他这一问,萨都措轻松地笑了,她说:“你就叫桑佩坚赞?”“是的,你不是在喊吗?找我有事?”他不解地用一种复杂的表情问。萨都措迟疑了下说:“没……没事,只是想认识一下,我不知道你就是桑佩坚赞。”她大着胆说完,脸却又红了。“哦……”他点点头就转过身准备离去。萨都措忙说:“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知道你的名字?”“这很容易,因为你是甲波王的女儿!”他微微弯了下腰,故意表示礼貌地说。萨都措笑了笑说:“跟你开开玩笑罢了,我想问你们那儿还有漂亮的锦缎吗?”“大概还有一些。”“明天我要来买。”“谢谢,一定恭候!”年轻人说完转身就走了。妹妹这时才惊讶地问:“你是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不告诉你。”“我就要知道,告诉我。”“那人不是说了吗,因为我是土司的女儿!”她高兴地逗着妹妹说。“我可不那么认为,专门去打听的吧?不害臊!”沃措玛笑着指着姐姐的鼻子狡黠地说。“别乱说,”她看了看旁边过往的人们,笑着小声说,“我是乱喊的,我猜他叫桑佩坚赞,一喊果然是他。”“果然是他!”沃措玛重复了一遍,逗着姐姐说,“这话让我感觉有点怪,意思好像是你对他感兴趣,对吧?”“别瞎说,我根本就不认识他,怎么会对他感兴趣?再乱说,姐姐就不理你了!”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她取下帽子抖了抖上面的雪花。“好吧好吧,不说了,那么明天你真的要自己去买锦缎?阿妈不是已经买好了吗?我猜呀是想去……”“你看看,又开始乱说了,你现在怎么变得这样讨厌了?”“是呀,我变讨厌了,阿姐你变得奇怪了,我要告诉阿妈去!”沃措玛笑着跑了,急得萨都措在后面紧追着说:“你敢!看我怎么收拾你!”姐妹俩一前一后地穿过人群在雪花中跑远了。午后,雪越下越大,大地铺上了银装。郎泽寺的大祈祷法会结束仪式开始了,这也是一次盛大而隆重的集会,又称为“驱魔”盛会,为举行这个盛会,寺里在正月十二日就开始做准备了。“呜,呜,呜……”大殿楼顶吹响了第一声莽筒,参加仪仗队的人们,无论僧俗,都按照规定的服装样式穿戴整齐,在大殿集中。俗方仪仗队中的两名领队者和举着黑旗的黑旗官们、军旗手、礼炮手、明火枪手都是特意在草原所有的人户中精选的,他们的祖先必须是给翁扎土司谋过职位的。领队者的装束有别于其他人,他们头戴长辫假发,发上佩着金银镶嵌的珠宝头饰,辫梢用哈达缠于腰间;再戴上饰有珊瑚镶金、插有长长羽毛的水獭皮大盘帽,右耳戴着长形金耳坠,身穿红色缎面皮袍,腰佩长刀,脚蹬金丝绒蒙古靴。黑旗官们则是头戴假发和黑丝筒形帽,身着镶有水獭皮边的红色毛呢皮袍,腰上佩的,脚上蹬的都和领队者相似,他们手持镶铜花纹的特制皮鞭。军旗手头缠火狐皮,着红色绸衣,黄色毛呢镶金边坎肩,氆氇长袍垂一只袖于身后,下着白色藏绸(茧绸)裤,氆氇藏靴,手举镶彩色绸边、飘垂着几根飘带的红缎军旗。礼炮手头缠红色丝绸大头巾,穿红色藏绸衫,白绸裤,普通藏靴和镶豹皮边紫红氆氇皮袍,双袖系腰,手持柏树木棍。明火枪手的头领头戴饰有珠宝的假发套,左耳坠一颗大骨珠,水獭皮镶边皮袍,镶豹皮边的鹿皮坎肩,下边是红白相间的藏绸灯笼裤,足蹬高筒蒙古骑士靴,腰间别一把嵌有大大的三颗珊瑚珠的银鞘长刀,右佩长剑,左佩弓,上穿红藏绸大袖衫,外套缎面金边坎肩,胸挂嵌有珊瑚、松耳石金银质噶呜(佛盒,护身符),盒带上系着彩绫,明火枪和火药袋由身后的随从负责背着。其余上百人的明火枪手是从差民中支应马差的人家选出来的,牛差或其他差役的人户也要抽出一部分为法会充当牵马、喂马等杂役。这些明火枪手要装扮成远古藏族枪手形象,着镶水獭皮边紫红色氆氇皮袍,红白相间藏绸大裤,红氆氇古装藏靴,肩上扛着的长叉子明火枪用白铜装饰着,枪柄上挂着用红、黑色牛皮制成的引火线包,上面还有绿色和红色毛呢装饰的花纹,在他们腰上还佩有白铜装饰的兽角火药筒。又一阵莽筒声响起时,十二名黑旗官一声令下,黑旗队先行开路,随后就是僧众仪仗队,僧人仪仗队也是全套盛装,穿金丝缎高垫肩喇嘛坎肩,全套喇嘛衣裙、披黄缎法衣的或红氆氇披风、头戴鸡冠形黄帽、腰系净水瓶套的三名领经师和七名助手在仪仗队右侧边走边舞,与此同时,鼓声乐声喧响起来,沉沉的莽筒声一阵一阵地应和着,寺庙管家手提袅袅燃放着香木的金香炉为大喇嘛引路开道,负责主持“驱魔”仪式的大喇嘛身着全套活佛装束,披上等黄缎披风,红金丝缎滚黑獭皮细边的领条,戴着与黄色鸡冠形帽相似的堪布帽,他边走边挥动着系有黑绫的金刚杵,一手摇着铃,仪仗队伍的后面就是这次驱魔仪式所驱之魔的化身,称为“垛玛”,它是用糌粑捏塑的一具一人多高的死人骷髅头骨,头骨空眼洞里还装上了一对眼睛一样的能够转动的珠子,骷髅头顶还撑着一把毛呢布制黑伞。第三次莽筒声吹响了,盛装的两名铁棒喇嘛和仪仗队领队者分两路带领明火枪手们在黑旗队伍后排好队,念经师边念经边舞蹈,黑旗领头官从跳神院出发了,走出寺庙大门时,明火枪手一边舞蹈,一边点燃导火线,“轰”的一声巨响,第一声礼炮响起,把“垛玛”抬出大门时又放了第二声礼炮,护法神的降神人和随从、乐队彩旗队、香炉手等到了大门口,第三声礼炮又响起。这支浩浩荡荡的驱魔队伍走到事先设置好的“靶场”进行各种形势的仪式,仪仗队继续前进,而明火枪手留在此进行射击表演,僧俗人众都来围观,打靶表演开始了,枪手头领耀武扬威地首先站出来,他的随从马上躬身将枪双手举过头顶交给头领,然后又递上已经点燃的导火线,头领接过轻轻抖动了三下,将导火线夹在枪栓中间,瞄准靶放响了第一枪,观众一阵喝彩,人们对这第一声枪响十分关注,据说这第一声枪响如何,象征这年布隆德众生的祸福,现在从人们的喝彩声中可以看出,这声枪响还令人满意。待枪手们轮流射击完毕,大家又追赶上驱魔仪仗队。在寺庙以南三里处一个山坡上已搭好了“垛玛”棚,这就是驱魔地点。当浩荡的驱魔队伍抵达,领经师的助手开始念经、舞蹈,举香炉的管家把大喇嘛引至“垛玛”棚。将“垛玛”——魔鬼的化身——一掌推倒,又在柴火堆上抛出称为“驱魔食子”的食物,这表示驱除邪魔,负责搭这草棚的差民迅速把棚上的积雪掸去并点燃了柴火架,熊熊的火焰在雪花中燃烧,降神人开始进行降神活动,当“垛玛”棚也燃起时,降神人在昏沉中神附其体,跑向“垛玛”,并举弓连射几箭后便昏了过去,不一会儿,仿佛神离开了降神人之躯,他慢慢地苏醒过来,这时鸣枪手头领大吼了一声:“呀!”便举剑冲向“垛玛”,挥刀砍了几下,枪手们对准魔鬼化身“砰砰”地放开了枪,僧俗众人欢呼起来,这表明魔鬼已被驱除,隆重而热闹的驱魔仪式也就到此结束。胜利归来的浩荡队伍再次在寺院坝整顿排列,大殿楼上吹响了海螺,全体喇嘛扎巴都回大殿内念开了“吉祥经”。黑旗官、军旗手、枪手和礼炮手等到跳神院的大殿前列队,恭候土司从大殿楼上检阅他们。雪还在下着,人、马都是盛装的仪仗队整整齐齐伫立在雪花中,这时,大殿二楼上的花格窗推开了,全体仪仗队随着头领的一声命令恭恭敬敬地纷纷脱帽给土司爷行鞠躬礼,正在这时,突然,仪仗队旁有人向楼上刚探出头的人射了一箭,大吃一惊的人们都惊呆了,转头一看,奇人奇马就在眼前,一个红人红马!这红人头戴红绸巾帽,身穿红色长披风,脸也是红的,只有帽顶和肩上积着白色的雪花,呆愣的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的还以为这是今天他们驱魔没成功,反而把魔鬼引来了,就在人们呆愣的那一瞬间,那个骑红马、着红色披风的红面人转身策马迅疾冲出大院,消失在黄昏里的大门外。呆傻的人们终于清楚地听到一声:“甲波爷被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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