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端坐在椅子上,那双眼像两只深洞正在盯着他。五月初已接近半夏,这个人里面却穿着厚厚的棉布大衫,外面还罩着一件青色的袍子,显不出他的官阶,也看不}出他的身份。从来没见过,海瑞当然不认识,这个人就是他在奏疏里痛斥奏谏的当今皇上,君临天下四十五年却二十多年不上朝的嘉靖帝!嘉靖从桌面那摞厚厚的奏本上拿起了最上面一本。北京都察院大堂坐在左侧第一排的李清源摆在盘膝的赛本上,写着“驳逆臣海瑞疏国子监司业李清源”。每个人的盘腿上都放着一本折叠的奏本,那些奏本有薄有厚,封面上写的都是一样的字:“驳逆臣海瑞疏”和各人的官职姓名。只有坐在左侧第一排末座的王用汲盘腿上一份奏本是翻着摆的。王用汲忧沉的目光这时怔怔地望向大堂正中摆着的一个空坐垫。日光此时从南面的上空照进了都察院大堂的大门,正照到王用汲望着的那个空坐垫——为海瑞留的坐垫。所有的神情都那样肃穆,那样无奈;所有的目光都虚虚地望着被日光照耀的那个空坐垫。镇抚司诏狱嘉靖又望了一眼披着锁链箕坐在乱草上的海瑞,目光收回到手中那份奏本上。——那奏本的封面正中赫然写着和李清源膝上那份奏本字体完全一样的宇样:“驳逆臣海瑞疏国子监司业李清源”。显然桌子上那一摞奏本都和都察院那些人的奏本一样,一式两份,一份呈给了嘉靖,一份被他们拿着准备驳审海瑞。嘉靖翻开了奏本:“那么多人审你一人,量你也不会心服口服。皇上叫我事先将这些人驳你的话告诉你,想听你是怎么回他们的话。”“既然有旨意,该回的话我都会回。”说到这里,海瑞突然对这个身形高瘦长眉长须的人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倏地问道,“大人能否告诉我在哪个衙门任职?”嘉靖的目光依然望在奏本上:“和你一样,在大明朝任职。你回话就是。”海瑞:“那就请问吧。”嘉靖看着李清源那道奏本:“国子监司业李清源问你,‘我华夏三代以下可称贤君者首推何人?”’海瑞:“当首推汉文帝。”嘉靖依然看着奏本:“文帝之贤,文景之治,后世莫不颂之,你却在给皇上的奏疏里引用狂生贾谊之言,求全苛责,借攻讦汉文帝以攻讦当今圣上:如此贤明之君尚且如此攻击,你心目中的贤明之君是谁?”海瑞:“尧、舜、禹、汤!”嘉靖目光一闪刺向了他:“李清源问的是三代以下。”海瑞:“臣的奏疏里已经说了,三代以下汉文帝堪称贤君。”嘉靖又把目光望向了奏本:“李清源问,你既认汉文帝为贤君,为何反责文帝优游退逊,多怠废之政,这话是不是影射当今皇上?”北京都察院大堂定在辰时正驳审海瑞,辰时正显然到了。王用汲的目光望向了大门外。两侧的官员们却把目光都望向了坐在北墙正中的内阁四员。李春芳、高拱、赵贞吉都望向了坐在中间坐垫上的徐阶。徐阶望了一眼大门外的太阳,望向了坐在大门口石礅上的陈洪:“陈公公。”陈洪依然定定地坐在那里:“阁老。”徐阶:“辰时正了,是否应该催催,那个海瑞该押来了。”陈洪:“不急。海瑞什么时候押来还得候旨。”又改成候旨了,众目相觑,只好等着。陈洪的目光也望向了渐渐升高的太阳。镇抚司诏狱“为什么不回话,”嘉靖的目光依然在奏本上。“此言不值一驳。”海瑞回道。“不值一驳还是无言回驳?”嘉靖的目光终于又望向了海瑞。海瑞:“我的奏疏他们没有看懂,也看不懂,因此不值一驳。”嘉靖:“好大的学问。有旨意,你必须回驳。”“那我就说。”海瑞提高了声调,“汉文帝不尊孔盂崇尚黄老之道,无为而治,因此有优游退逊之短,怠废政务之弊。但臣仍认文帝为贤君,因文帝犹有亲民近民之美,慈恕恭俭之德,以百姓之心为心,与民休养生息。继之景帝,光大文帝之德,始有文景之治。当今皇上处处自以为效文景之举,二十年不上朝美其名曰无为而治,修道设醮行其实大兴土木,设百官如家奴,视国库如私产,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无一举与民休养生息。以致上奢下贪,耗尽民财,天下不治,民生困苦。如要直言,以文帝之贤犹有废政之弊,何况当今皇上不如汉文帝远甚!”嘉靖拿着奏本的手僵在那里,脸色也陡地变了。海瑞依然大声说道:“大明朝设官吏数万,竟无一人敢对皇上言之,唯我海瑞为皇上言之。我如不言,煌煌史册自有后人言之!请大人转问李清源,转问那些要驳斥我的百官,他们不言,我独言之,何为影射?我独言之,百官反而驳之,他们是不是想让皇上留骂名于千秋万代!”嘉靖两眼虚了,望着牢房上方的石顶,良久从腹腔里发出了幽深的声音:“照你所言,我大明君是昏君,臣皆佞臣,独你一人是忠臣贤臣良臣?”海瑞:“我只是直臣。”嘉靖:“无父无君的直臣!”海瑞看见了那人眼中寒光里闪出的杀气,依然镇定答道:“大人能将我的话转奏皇上否?”嘉靖:“说!”海瑞:“我四岁便无了父亲,家母守节将我带大,出而为官,家母便谆谆诲之,‘尔虽无父,既食君禄,君即尔父’。其实岂止我海瑞视皇上若父,天下苍生谁不视皇上若父?无奈当今皇上不将百姓视为子民,重用严党以来,从宫里二十四衙门派往各级的宦官,从朝廷到省府州县所设官员更是将百姓视为鱼肉。皇上深居西苑一意玄修,几时察民生之疾苦,几时想过我大明朝数千万百姓虽有君而无父,虽有官而如盗!两京一十三省皆是饥寒待毙之婴儿,刀俎待割之鱼肉,君父知否?”这番话海瑞说得心血潮涌,声若洪钟,将一座镇抚司诏狱震得嗡嗡直响!但见那人的脸一下子白得像纸,牙关紧闭,坐在凳子上一副要倒下去的样子,偏用手抓紧了桌子。海瑞也发现了,关注地望着那人。就在这一刻,海瑞发现那人的脸由白渐渐转红,又看见他的鼻孔里慢慢流下了鲜血,紧接着嘴角边也流出了一缕鲜血。海瑞也惊了,大声喊道:“来人!”立刻便是急促杂沓的脚步声,跑在最前面的是那个石姓秉笔太监,紧跟在后面的是几个提刑太监和锦衣卫。“皇上!”石姓太监立刻扑了过去,掏出一块白绢掩住了嘉靖还在流血的鼻孔。所有的太监和锦衣卫都环绕着跪了下去不知所措。“抬椅子!抬着椅子立刻送太医院!”石姓太监大喊。提刑太监和锦衣卫们一窝蜂拥了上去,连椅子带人抬了起来,向牢门外慌忙挤了出去。一阵锁链哨啷乱响,海瑞已经跪在了那里,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恐慌,直望着被抬出去的嘉靖。“停了!”抬出牢门外的嘉靖憋着气又喊出了这两个字。抬着椅子的脚立刻停在那里。嘉靖的背影:“海瑞!”海瑞跪在地上:“罪臣在!”嘉靖的背影:“朕送你八个字:‘无父无君,弃国弃家’!”海瑞趴在地上,一言不答。嘉靖也无话了。石姓秉笔太监:“赶快抬走!”一阵风,嘉靖被抬离了牢门。海瑞倏地抬起了头,望着空空的牢门外,眼眶中闪出了泪光。北京都察院大堂石姓秉笔太监和另外两个秉笔太监带着一群太监疾步走过来了。“怎么回事,都巳时了!”陈洪倏地站起,大声责问,等到石姓太监走到面前又低声问道,“是不是另有旨意,”大堂内无数的目光都望向了走到门口的石姓秉笔太监。“是。”石姓秉笔太监对他十分谦恭也压低了声音回了这个字,接着提高了声调,“有旨意!”便向大堂内走去,以徐阶为首,内阁四员立即站起拿起了自己的坐垫,让开了大堂的上首,走到堂中放下坐垫,在坐垫上跪下了。坐在两侧的清流官员们反而省事,只是在各自的坐垫上改坐姿为跪姿,很快都就地跪下了。陈洪和另外那些太监只得在门外跪下了。石姓秉笔太监背负北墙南面而立:“皇上口谕:‘海瑞何许人,无父无君弃国弃家之徒而已。自绝干君父,自绝于朝廷,无庸和他理论。着徐阶陈洪率内阁司礼监会同百官论罪便是。钦此。”’叫诸臣写辩疏,忙活了一个多月,又“无庸和他理论”了。然诸臣听到这一次改旨,竞人人麻木如石,没有任何突然之感,像是船行至桥洞自然要放下桅杆一样。倘若皇上不改旨,或许他们反而惊讶。徐阶和陈洪是点了名的,理应率先表态:“臣领旨!”‘奴才领旨!”所有跪着的官员:“臣等领旨!_陈洪站起了:“搬椅子!”大步走了进去。司礼监几个秉笔太监跟着走了进去。徐阶等人都站起了,坐在两侧的官员都站起了。立刻便有人搬来了八把椅子,在北墙上方呈半圆形摆毕。陈洪和司礼监另外三个秉笔太监坐在左边的四把椅子上,徐阶和内阁另外三员坐在右边的四把椅子上。徐阶望着跪在坐垫上的堂上其他官员:“各位仍就地请坐吧。”那些官员又改跪姿为坐姿,都坐回到各自的坐垫上。“皇上怎么说来着?”陈洪望向了石姓秉笔太监,“是论罪,还是定罪?”石姓秉笔太监:“是论罪。”“那就论吧。”陈洪望向了徐阶,“徐阁老,怎么论,内阁拿主意吧。”徐阶举目向满堂的人一一望去。画外音:“陈洪明白,徐阶也明白,当今皇上所用的每一个字其实都暗含深意,必须体会精微。就眼下‘论罪’二字而言,若落在一个‘罪’字上,就必然要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堂官会审,可今天三法司无一堂官在场,满堂官员皆是文苑理学之臣,可见只能从‘论’字上立说?。圣意很明白,海瑞虽然没有押来,却仍然要让这些官员们驳他,让天下人都知道,群臣认为他有罪!”徐阶慢慢开口了:“海瑞那道奏疏一月前就分发给了诸位,诸位也都写好了驳他的奏本。大家就照着自己的奏本论吧。”徐阶的话说完了,满堂却仍然像一潭死水,竞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徐阶、李春芳、高拱还有赵贞吉在这样的时候是都不会逼着大家说话的,事关清誉,一言不当,恶名便立刻传遍天下。因此四个人都沉默着。这就轮着司礼监说话了,陈洪首先发难:“怎么着,都想抗旨吗?从左边第一个开始,一个个说话。”左边第一个便是李清源,见陈洪的目光盯向了自己,他拿起了膝上的奏本:“陈公公,当初奉旨叫我们写驳斥海瑞的奏本,我们都写了。可海瑞本人未来,我们问的话谁来回答?无人回答,我们怎么论罪?”“反问得好!”陈洪盯着他冷笑了一声,又挨个向满堂的官员扫了一眼,“你的意思,你们的意思,海瑞不来,你们便论不了他的罪了?那也好,我来挨个问,你们来答。李清源!”李清源:“下官在。”陈洪:“海瑞有罪无罪?”李清源:“有罪。”陈洪:“引么罪?”李清源:“不该在奏疏里用不敬之言詈骂君父。”陈洪紧盯着他:“没了?”李清源:“下官已经回答了。”陈洪:“我现在问你,他詈骂君父那些话对不对?”李清源:“詈骂君父便是不对。”陈洪:“绕圈子是不是?我要你回答他骂的那些话,骂的那些事对不对?”李清源:“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更无不是的君父。”满堂的那些文苑清流一个个都露出了赞许的神色,显然大家都对李清源的答词十分认可。陈洪恼了:“你们想回答的都是这两句话是吗?”李清源:“回陈公公,这两句话,第一句是圣人说的,第二句是今年正月裕王爷对臣下等说的。陈公公若认为不当,我们收回就是。”陈洪反被他问住了,一张脸立刻不是了模样,倏地转望向他下首的石姓秉笔太监:“你们接着问!”石姓秉笔太监清了一下嗓子:“既然大家都写了驳海瑞的奏本,我看就把奏本里的话摘出来,纂成一本,然后由内阁用邸报发至各省,三法司也可以以此定海瑞的罪了。”陈洪的眼腈斜成了一条线,望向那石姓秉笔太监。石姓秉笔太监偏笃定如常,陈洪便没了主意,因不知他这话是自己的主意还是刚才皇上的吩咐。徐阶适时拍板了:“我看石公公这是正论。要不然每个人把自己的奏本念一遍,几天也念不完。”“那就将各人的奏本都收上来吧。”高拱立刻附和徐阶。“慢着。”陈洪知道这些人都在走过场了,担心最后在皇上那里交不了差的还是自己,“有些人的奏本已经誊呈了一份交到了宫里,可有些人的奏本还没看呢。王用汲!”他把目光终于盯向了昨天才赶回京师的王用汲。坐在左侧第一排末座的王用汲应声了:“下官在。”陈洪:“你的奏本好像就没有呈上来。”王用汲:“是。下官的奏本是昨夜赶写的,今早写完的。”陈洪:“你的奏本里是怎么论海瑞的罪的,”王用汲拿起了奏本:“回陈公公,并禀报徐阁老,下官的奏本写的是这一次奉旨钦查开化、德兴两县因官员贪墨造成矿民暴乱一案的始末。请内阁司礼监转呈皇上。”“露出尾巴了不是?”陈洪抓住了把柄,斜了一眼徐阶和高拱,又盯向干用汲,“二月十七群臣上贺表,海瑞上了那道辱骂君父的奏本。今日旨意叫大家上驳斥海瑞的奏本,你却上一道什么清查贪墨的奏疏。两个人配合得好嘛!王用汲,我问你,海瑞上那道奏本是如何跟你商量的?”眼看着风波渐平,陈洪偏又要掀起大浪,群臣以及司礼监那几个人都心生腻歪,表面上还不能流露出来,一个个又都沉默在那里。陈洪其实也不是要无风生浪,他实在是将皇上的心思揣摩到了极处。二十多年来皇上深居西苑玄修,将严嵩一党推在前面,就是要找个替身挡杀住那些企图君臣共治的理学群臣。严党一朝倒台,不得不启用徐阶等人,可徐阶等一味息事宁人,吕芳也是两面敷衍,因此每旦群臣和朝廷起了争执,皇上便不得不披坚执锐亲自上阵,深以为苦。看准了这一点,他向皇上多次表现自己愿意做这个替身,以此取代了吕芳。去年腊月二十七群臣上疏他替皇上挡了一阵,皇上果然深自赞许。今年出了海瑞这件惊天动地的事,内阁以及六部九卿甚至满朝之臣竟无一人睫君父之慨,磨到了今日又想大事化小,这个结果报上去,天威雷霆可想而知。法不治众,何况牵涉到裕王,旁人都能一个个滑掉,唯独自己,倘若再不抓出几个人来使出霹雳手段为皇上灭此朝食,这个掌印太监也就当不久了。王用汲也一直沉默在那里。他想过站出来承认海瑞的奏疏中许多言辞是自己的主张,分担他的罪名,可一则自己事先确实没有跟海瑞商量过上疏,不能欺心;二则自己倘若承认与海瑞同谋,反而会加重了海瑞的罪名,有党和无党,在朝廷论罪截然不同。但他决定要为海瑞说话,他不能让后世不知道海刚峰上疏赴难的赤诚之心。王用汲慢慢站起了:“回陈公公,海瑞上这道疏并没有和我商量过。”陈洪:“咱家瞧不起就是你这号人。司礼监接到的呈报,去年七月海瑞调到京师,就你与他频相往来,多次彻夜长谈。等到海瑞要上疏了,你倒是向都察院讨了个差使去南边查案。现在海瑞抓起了,你回来了,当然可以推得干干净净。可又觉着写个奏本来驳斥他实在又说过不去,便弄了个查案的奏本来蒙混过关。王用汲,你也忒小人了吧?”王用汲本是个天性的古道热肠,只是平生做人不露锋芒,不能兼治便求独善而已,今日你说为了海瑞责无旁贷义不容辞,就陈洪这番侮辱,他也得奋然而起了,但语气仍然平和:“我做大明的官,无须陈公公看得起看不起。大明朝这么多官员,也不是陈公公说谁是小人谁就是小人。”几乎满堂所有的官员,包括司礼监那几个秉笔太监都同时坐直了身子,看不见但能感觉到,每个人都在心里为他这几句话喝了一声彩。陈洪毕竟是陈洪,这时心中羞恼脸上反笑:“那你就回咱家刚才的那些问话,你怎么不是小人?”王用汲:“海瑞上那道奏疏,不是我曾经跟他商没商量,而是他做人做事从来无党无私,不愿跟任何人商量。正因为我和他有伯牙子期之交,他才在上疏之前,极力劝说我向都察院讨了那份差使,去南边查案,今天想来,他也是不愿牵连我而已。就此一点,海瑞不愧有古君子之风,与他相比我愿意承认自己是小人。但并不是陈公公说的那种小人。”“你说什么!”陈洪的声音陡地尖利了,“你说海瑞有古君子之风!_”王用汲:“海瑞做事之敢作敢当,做人之不牵祸别人,古君子不过如此!”陈洪:“你们都听到了?”多数人把目光望向了地面,内阁四员却不得不对望了一眼,用目光在交流着如何表态。陈洪这时也已紧盯着徐阶,要他表态。徐阶当然必须表态:“王用汲,五伦之首第一便是君臣,今天论的是海瑞对君父大不敬之罪,你无须说什么朋友之道。”陈洪又望向了赵贞吉:“赵大人,这个王用汲当年好像就是你在当浙江巡抚的时候推举过的人,你说说,他刚才的话该怎么论?”明朝由司礼监内阁同时领政,司礼监要想不担责任就得将责任推到内阁,可现在内阁四员中,徐阶、高拱都是裕王的师傅,陈洪不愿得罪;李春芳从来就是老好人,陈洪找他不上,因此每次都抓住个赵贞吉来顶缸。赵贞吉心里窝火,也无可奈何,只得答道:“徐阁老刚才说的就是正论。”陈洪必须要内阁表态。“怎么是正论?出而为仕,食君之禄,把君臣大义抛在一边,却大谈朋友之道。赵大人是泰州学派的理学名臣,王用汲和海瑞这个朋字在这里怎么解?”赵贞吉被难住了,只得答道:“在朝官员不论君父只论朋友便是朋党。”“承认是朋党就好!”陈洪倏地站了起来,“按内阁的意思,先将这个朋党抓了!”提刑司和镇抚司那些人就在大堂外,闻声立刻进来了两个人,一边一个扭住了王用汲:“走吧!”王用汲被两人一拉站了起来,搁在膝上那个奏本便掉在地上,他强撑着站住,望向徐阶大声说道:“徐阁老,我的奏本里有参陈公公手下矿业司太监贪墨的情状,请内阁转呈皇上!”这句话倒使陈洪有些意外更加恼怒:“押走!”两个人扭住王用汲立刻押了出去。那份奏本孤零零地摆在地上。满堂的目光都望向了徐阶。徐阶慢慢站起了,亲自走了过去,拾起了王用汲掉下的那本奏疏,又慢慢走了回去,递给了陈洪:“他办的是钦案,这份奏疏就请司礼监呈交皇上吧。”陈洪也没想到这个时候自己竟被王用汲摆了一道,望着徐阶递过来的奏本,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堂下这时到处都起了一片低语的哗然。“肃静!”陈洪吼了一声,接过了徐阶手中的奏本,堂上又安静下来。陈洪对着徐阶:“内阁既然说在这里无法论罪,就按你们的意思,将各人奏本里驳斥海瑞的话摘了出来,交三法司定他的罪。还有这个王用汲,还有宫里的黄锦,镇抚司的朱七、齐大柱,都是朋党,一起论了罪,拟个票报皇上!”说完径直走了出去,司礼监另外三位秉笔太监只好紧跟着他走了出去。群臣都被撂在了这里,好些人目光望向了徐阶,也有好些人目光蔑望向赵贞吉。陈洪没想到在最后被王用汲摆了一道,赵贞吉也没想到今天自己又这样被陈洪摆了一道。那个尴尬的人已经走了,这个尴尬的人只好红着脸深望着徐阶,希望恩师替自己辩白几句。徐阶这时哪有缝隙替他解释什么,望了望李春芳和高拱:“会同三法司,按司礼监的意思去办吧。”玉熙宫精舍从大殿到通道一直到精舍门口,都排站着好些太监和宫女,一个个紧闭着嘴,侧耳听着精舍里的太医在报着单方上的药名。陈洪这时从殿外大步走进来了,太监宫女不敢发出声响,悄然跪下了。陈洪也在通道旁站住了,侧耳听着。精舍内传来了太医的声音:“高丽参五钱,党参十钱,自芷五钱,陈皮九钱…”“十全大补吗!”嘉靖狂躁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太医的奏报单方的声音,“黄锦!”陈洪立刻提着袍子疾步走了进去,但见两个太医跪在御床前瑟瑟发抖。嘉靖躺在床上,两眼闭着,又叫了一声:“黄锦!”陈洪急趋了过去在床前跪下了:“主子,奴才在。”嘉靖仍闭着眼:“叫这两个废物滚出去!”陈洪立刻示了个眼色,两个太医抖瑟着爬起来慌忙退了出去。嘉靖还是闭着眼:“去找,将李时珍给朕开的单方找出来。”陈洪发着懵,轻声问道:“请问主子,什么李时珍?什么单方?”嘉靖这才慢慢睁开了眼,在高垫着的枕上侧过了头看清了跪在床前的陈洪,眼中露出了怪怪的失望之色。这样的眼神是陈洪最不愿意看到的,立刻颤声说道:“这两个太医主子要是不满意,奴才立刻去另找。”嘉靖不看他了,望着床顶在那里出着神。陈洪屏住呼吸直望着他。“怎么论的罪,”嘉靖仍望着床顶问道。“回主子。”陈洪立刻答道,“百官写了奏本,都不愿再说话。更可气的是那个王用汲,连驳海瑞的奏本都没有写,反而呈上了个说宫里矿业司贪墨的奏疏,摆明了是跟主子对着干。奴才已经将那个王用汲也抓了。”“内阁徐阶他们是什么个意思?”嘉靖的目光倏地望向了陈洪。陈洪:“内阁的意思,将百官驳斥海瑞奏本里的话都摘集出来交三法司明日定罪。奴才有些担心,那些人会不会为了自己的名声,给海瑞定一个不明不白的罪,玷污了主子的圣名。”嘉靖两眼又翻了上去,露出了那副怪怪的眼神:“取纸笔来。”“是。”陈洪立刻站起趋到御案边将纸笔砚盒放进一个托盘中,捧着又踅回到床边,先放到床几上,扶着嘉靖坐好了,然后又捧起托盘呈了过去。嘉靖靠在床头,拿起了朱笔,想了想,在御笺上先写下了两个字:“好雨”。接着,他的手有些颤抖拉开了这页御笺,又在另一页御笺上写下了两个宇:“明月”。搁下了笔:“这里说的是两个人。送给裕王,叫他召徐阶他们一起看。”“奴才立刻就去。”陈洪捧着托盘立刻应道,接着又轻声问嘉靖,“奴才再请问主子,徐阶他们都指哪些人?”嘉靖不看他了,望向了床顶:“要是吕芳在,这句话就不会问。”第三十七章玉熙宫精言这个时候嘉靖突然提起了吕芳,而且那颗头一直仰着望向床顶一动不动,好像吕芳就趴在龙床的床顶上。陈洪身上立刻像被电麻了一下,回话时居然结巴起来:“奴、奴才愚钝,奴、奴才明白”到底是愚钝还是明白,这时连陈洪自己也不知道了,将托盘放回御案,捧着那两张御笺梦游般走出了精舍。裕王府书房两张御笺摆到了裕王的书案上,由于是密议旨意,陈洪遣走了裕王府当值的太监,自己临时充当起伺候裕王的差使。只见他绞了面巾捧给裕王擦了脸,又拿起了一把扇子站在书案后替坐在那里的裕王轻轻扇着。裕王竞也默坐在那里出神地琢磨着嘉靖写的那四个字,一任陈洪在身边悄然伺候。自那回裕王性起对陈洪发了一阵雷霆之怒,陈洪跪着向裕王做了一番披肝沥胆的表白,这时裕王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对他礼敬,其实是已经接受了他的投诚。如同山溪之水,虽然易涨易退,一旦流人河中,便再也回不了山中。裕王作如是想,陈洪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徐阶他们来了,竞只有三个人,一是徐阶,二是高拱,第三个却是张居正。“臣等见过王爷。”三人同时向裕王行礼。裕王也站了起来,侧了侧身子:“师傅们请坐吧。”“陈公公。”徐阶三人没想到陈洪也在这里,这时掩饰着内心的厌恶,只好都向他拱了拱手。陈洪在这里却一脸的谦笑:“王爷说了,师傅们都请坐吧。”徐阶三人在靠南窗的椅子上坐下了,陈洪却依然站在裕王的身边轻轻地给他扇扇。徐阶,高拱、张居正都望向了裕王。裕王:“有旨意。”三个人立刻又站起了,准备跪下去接旨。“不必跪了。””这回是陈洪开口止住了他们,“没有明旨,是皇上写了几个字给王爷,并叫徐阁老和几位师傅一起参详。一起过来看吧。”三人这才看见了有两张御笺摆在裕王面前,便都走了过去,每张御笺上都只写着两个字,字很大,“好雨”、“明月”立刻扑入了众人的眼帘。裕王见那三人疑惑的眼神便解释道:“皇上说了,这四个字说的是两个人。”三个师傅都是精读文史典籍之人,看了这四个字,听了裕王一句解释,立刻琢磨了起来,一是在想着答案,二是在想着陈洪在此如何说话?便一时都沉默在那里,裕王看出了三个师傅的心思:“师傅们不必担心。陈公公有陈公公的难处,有些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心里有皇上,自然也有我。当着他有什么尽管说就是。”三个人有些意外,但看到裕工笃定的眼神,便也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