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不行!”黄锦一昕便急了,“外面好大的风雪,再冒了风寒可不得了。”“穿厚点。”嘉靖手一挥,“再从箱底里将朕当年用过的皮袍大氅找出来。”第三十三章西苑太液池边也不坐轿,也不带随从,黄锦打着个灯笼在前引着,嘉靖披着一件玄色的皮袍大氅,把帽子罩了头,主仆二人沿着太液池边靠西苑禁墙那条路向远方灯光处走去。这时雪停了,主仆踏着路面的积雪,发出咔哧咔哧的声音,在一片沉寂的夜间倒别有一番情致。“这些奴才越来越懒了,路上的雪也不扫。”黄锦害怕嘉靖跌倒,停下了,来搀嘉靖。“得亏他们没扫。”嘉靖此时透着少有的兴奋,“踏着雪可以去心火,你不懂的。走你的就是。”“这奴才还真不懂。那主子可要走好了。”黄锦又打着灯笼在前面照着,关注着嘉靖向前走去。“谁?干什么?”不远处是西苑的禁门,那边传来了大声的喝问。“是我,来看看工程,嚷什么!”黄锦大声回道,“把别处看紧点就是!”“是!奴才明白,黄公公走好了!”那边大声答道,声调已经十分礼敬。嘉靖笑道:“看不出你这么笨的人还有人怕你。”黄锦:“主子这话可说错了,这不叫怕,这叫规矩。”“好大的规矩。”嘉靖又调侃了他一句。说话间绕过一道弯墙,隔着太液池冰面那边,东面一片灯光照耀之下是万寿宫、仁寿宫工程,北面一片灯光之下是朝天观、玄都观工程,两片灯光相距约有一里,都正在连夜修饰,依稀可见。“主子,再往前走就要经过禁门了,就在这里看看吧。”黄锦停住了。嘉靖也没有说可也没有说不可,倒是站住了,远远地先望向东面灯光下的万寿宫、仁寿宫,后又望向西面灯光下的朝天观、玄都观,目光在夜色里显得那样深邃。“黄锦。”嘉靖轻声唤道。“主子。”黄锦在身边也轻声答道。嘉靖:“朕给你念首唐诗,你猜猜,朕说的是谁。”黄锦见嘉靖这时病体见好心情也见好心中欢喜:“奴才不一定能猜着,要猜不着主子可要告诉奴才。”嘉靖日望夜空已经轻声吟了起来:“‘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倘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黄锦:“主子也太小看奴才了,这个人说的是李广。”嘉靖依然望着远处:“笨奴才,李广还要你猜。”黄锦从语气中听出了嘉靖的惆怅:“主子想起胡宗宪了?”嘉靖:“严嵩父子不争气呀!弄得朕连胡宗宪这样的人才也不能用了。要是他还在,俞大猷和戚继光他们早就把福建和广东海面的倭寇剿了。今年那几百万军饷也就省下了,丝绸瓷器还有茶叶早就可以卖到西洋去了…”说到这里,主仆一阵黯然。嘉靖:“朕有个念头,等修好了这两宫两观,就让裕王接了位,朕一心玄修。你说,朝里这些大臣还有外边那些封疆大吏哪些能够辅佐裕王?”“回主于,这话奴才不敢答。”黄锦答道。“朕也不怪罪你,着实回答就是。”嘉靖十分温和。黄锦有些急了:“奴才着实想不明白,不是怕主子怪罪。”“是呀!”嘉靖叹了一声,“连朕都迟迟下不了这个决心,你又怎么想得明白。我大明朝这么多文臣武将,可真能留给后人的又有几个。尤其有些人,现在就在裕王身上打主意,甚至把主意都打到朕的孙子身上了,这样的人朕不得不防。”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望向了西边灯火处,“找条路绕过去,到朝天观看看,那个冯保在干什么。”说着不等黄锦回话自己已经踏着雪向前走去。黄锦举着灯慌忙跟去。朝天观左侧小土山上这个位置找得好,就在西苑禁门不远处的北边,山上长满了松柏,往前能看见朝天观左侧的观门和院子,往后能望见不远处宫墙外通往禁门的路,人站在树下还不易被别人发现。“先吹熄了灯。”嘉靖说道。黄锦便吹熄了灯笼,在身旁一根树枝上挂好了,又顺便折断了几根松枝,在嘉靖身后那条石凳上把雪扫了,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斗篷折叠成几层垫在凳上:“主子请坐吧。”嘉靖在斗篷上坐下了,目光所及处,朝天观观门内的院子和观门外那座牌楼的灯光下一个个正在抢修和指挥着抢修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黄锦在他身后站定了。虽在病中,也许与长年服用丹药有关,嘉靖这时须发皆黑,目力也极好,其实这是丹药最迷惑人的地方。他目光炯炯,先在观门内刷油漆磨阶石的人役中找着,没有看见冯保。目光移向了牌楼外,很快便发现了冯保。牌楼是最后一道工程,修好后脚手架都拆了,这时都要一根一根用车运出宫去。两个工役正抬起一根长术架到冯保的肩上,冯保一手扶着肩上的木一手撑着大腿伸直了腰,扛着那根好大的长木踩着雪艰难地走到一辆车前,这里却没人帮他,只见他慢慢蹲了下来,将肩上的长木往车上一卸,还好,那根长术稳稳地架在车上已经堆好的木料上。牌楼下还剩下三根长木,冯保吐了口气,又走了过去,那个披着斗篷的监工太监却突然对那两个抬术的丁役喝道:“不干你们的事了,都歇着去,这些让冯保一个人搬!”那两个工役立刻拍了拍手,向牌楼对面的小屋工棚走击。嘉靖定定地望着,黄锦也睁大了眼望着。观门内还有好些漆工在给几处刷最后遍油漆。牌楼前搬木料的就剩下了冯保人。冯保抹了一把汗,只得独自向牌楼下那几根长木走去,可走到长木前,他望着那些又粗又长被雪水粘得滑滑的长木难住了,怎么把它们搬上肩,他一个人实在艰难。披斗篷的太监:“还不搬,站在这里等过年哪!”冯保竟一声不吭,走到一根长木细一些的那头双手抬了起来,费力搁到肩上,想着只有把肩移到长木正中的力点才可能将木料扛起来,于是身子一点一点慢慢往前移着,长木在肩上慢慢竖起了,冯保的身子也慢慢直了,该是力点了,冯保便双手去撑身前粗木的那头,可撑了几下撑不起来。突然鞭子抽过来了,冯保疼得一抽,兀自挺着不让那根木头掉下。监工太监:“你不是有能耐吗?一根木头都搬不动,还打量着将来进司礼监作掌印太监!我再数三下,你要搬不动,就把这根木头啃了。一,二……”“三”字还没出口,冯保双手猛地一撑,那根木头横在了肩上,紧接着他身子一摆,长术靠背后的那头重重地撞在那太监的头上,那太监立刻摔倒在地!冯保扛着木头走到车前腰都没蹲肩一卸便卸在车上。“好!”黄锦情不自禁低声喝了声彩。嘉靖慢慢回头向他望去。黄锦低了头。嘉靖又掉转头望向那边。只见冯保又走到了另一根长木前,还如搬前面那根长木一样,抬起了细的一头,搁到肩上往前移去。那个监工太监已经站起了,咬着牙走到他背后猛地一鞭,抽完便闪身跳开,见冯保被鞭子抽得身子一紧接着又往前移步,那太监奔过去又猛地一鞭,抽完又闪身跳开。冯保忍着疼还在往前移步。“主子,奴才可得去管管了。”黄锦显着气愤向嘉靖求道。嘉靖:“管什么?”黄锦:“冯保有天大的罪,毕竟伺候了几年世子爷。要责罚,也轮不到他们这些狗仗人势的奴才。”嘉靖:“那个奴才是陈洪的奴才吧?”黄锦:“回主子,正是。”嘉靖:“那就甭管。你斗不过陈洪。”黄锦兀自不服气,也只得将那口气带着唾沫生生地咽了下去。嘉靖望着又扛起了长木向车子走去的冯保,突然进出一句话:“今后能杀陈洪的大约便是此人!”黄锦一惊。嘉靖接着说道:“往后你不要太直,不要再当面跟陈洪顶嘴,朕这是为你好。”黄锦愣在那里,脑子里一片混沌。“应该是那些人来了。”嘉靖面对着朝天观耳朵却昕向了背后的禁门,突然又冒出这么一句话黄锦的脑子哪里跟得上这位主子,刚才那句话还没想明白,这时又突然听到这句话,只得问道:“谁来了?主子说哪些人来了?”嘉靖:“你回头看看就是。”黄锦这时依然什么也没听到,便转过头向宫墙禁门那边望去,立刻一惊。——远远地离禁门还有半里地果然有好些灯笼照着好些人向禁门奔来!“真有人来了!”黄锦又惊又疑,仔细再看,这回看得有些清楚了,“主子,好像都是官员,有百十号人奔禁门来了!”嘉靖依然坐在那里没动:“朕带你来就是让你看看,我大明都是些什么官员。再让你看看陈洪的厉害!”西苑禁门外就是李清源那些人,百十来号,这时每人手里都举着一本奏疏,黑压压全在禁门外跪下了。在西苑禁门外当值的禁军都是些年轻的人,在他们的经历里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只听说过三十多年前当今皇上为了跟群臣争“大礼议”,在新华门外出现过二百多个官员集体上疏的事件,那一次皇上大怒当场便杖死了十几个人,杖伤了好几十人,还抓了好几十人。那以后虽也有官员上疏,最多也就几个人,从没再出现这么多人集体上疏的事。现在严党倒了,是徐阶掌枢,而徐阁老一向对官员都不错,何以会突然闹出这么大的事来,而且是在要过年的时候。他们都紧张了,列好了队,把着刀枪紧护着禁门。今天领着禁军当值的是提刑司一个大太监,这时站在禁门外正中的台阶上:“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要谋反吗?”李清源跪在第一排的正中,高举起奏疏:“我大明朝有死谏之臣,没有谋反之臣!我们有奏疏要直呈皇上!”那大太监:“上疏有上疏的路,先交通政使司,再由通政使司交司礼监,这点规矩都不知道吗?”另个跪在李清源身边的官员大声回道:“我们参的就是通政使司,还有各部衙门的堂官,还有内阁!这个疏我们不能交给他们!”李清源紧接着说道:“请公公将我们的奏疏立刻直呈皇上!”所有的官员都是商量好的,这时众口同声:“请皇上纳谏!”朝天观左侧一个小土山上西苑是二十多年的禁宫,入夜后十分安静,这时突然被百多人齐声一吼,声震夜空,好些树上的宿鸟都惊了,扑簌簌飞了起来。就连这座小土山上也飞起了好些鸟。黄锦担心了,连忙伸直手背弯着腰从一旁遮住还坐在斗篷上的嘉靖:“主子,主子,咱们先回宫吧。”嘉靖坐在那里一动没动:“你今年多大了?”黄锦正在焦急,又不得不答:“主子知道,奴才虚岁四十了。主子在这里惊了驾可不得了!奴才得立刻伺候主子回宫。”嘉靖眼中闪出了光,声调里也透出了杀气:“惊驾?惊驾的事你还投见过呢。三十五年了,那一次跟朕闹的人比这一次多得多了,好些还是大学士。朕一个人对付二三百人,把他们全杀下去了!吕芳当时就在朕的身边,可惜你那时太小,没遇上。”黄锦这才彻底明白了这位主子今晚单独带自己出来就是在等这一刻,那颗心顿时揪紧了,说不出是害怕是紧张还是难过,身为君父为什么要和自己的臣子这样斗呢?他懵在那里。少顷还是说道:“主子……”“住嘴!”嘉靖立刻严厉了,“再说一句,你就下去跟冯保扛木头去!”黄锦愣住了。嘉靖又和缓了语调:“该徐阶和陈洪他们出场了,仔细看着,往后给朕写实录时把今天看见的都写上。朕没有惹他们,是他们在惹朕。”“是…”黄锦慢慢转过了身子,又向不远处禁门外望去。西苑禁门外徐阶是被赵贞吉搀着走在最前面,紧跟着便是李春芳和高拱,后面跟着两队禁军都打着火把,簇拥着四个阁员走到禁门廊檐下的石阶上站住了。跪在那里的一百多人看见了他们,都不吭声,只是依然将手里的奏疏高高举着。徐阶缓缓望着众人,慢慢说话了:“国事艰难,我们没有做好。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皇上,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天下的百姓。可事情总得一步一步去做。这个时候,大家不应该到这里来,惊动了圣驾,你我于心何忍?”“徐阁老!”李清源代表百官答话了,“这样的话你们内阁已经说了不知多少回了。不知道阁老说的一步一步去做,要做到什么时候?圣上把大明的江山都交给了你们管,北边抵御鞑靼南边抗击倭寇都没有军饷,那么多流民灾民饿殍遍地,近在顺天府这两天就倒卧了一两千饿殍!我们这个时候还不到这里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到这里来!”赵贞吉接言了:“你这是夸大其词危言耸听!谁说南北没有拨军饷?哪里就至于饿殍遍地了?一早户部接到大兴宛平有饿死的百姓我们便立刻动用了通州的军粮派人去赈济丁,这些你们难道不知道?户部是欠了你们的俸,不也是一点一点在补发吗?我们内阁几个人今年都没有领俸禄,还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白天我就跟你们说了,高大人也对你们说了,欠你们的俸禄一定想办法在明年开春补齐,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来闹'明知给皇上修的官观立刻便要剪彩竣工,大过年的吉日,你们一定要闹得皇上过不好年才肯罢休吗!”“我们不是来闹欠俸的!”李清源身旁那个官员大声接道,“没有钱过年,喝碗粥吃口白菜我们也能过去。我们来就是要向皇上奏明实情,让皇上问问你们这些内阁大臣还有各部堂官,这两年到底在干些什么!过了年就是嘉靖四十五年了,你们有些什么方略能救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和百兆天下臣民!”“回话!”“回我们的话!”百官一齐吼了起来。朝天观左侧小土山上“陈洪呢,”嘉靖突然问道,“陈洪没来吗?”黄锦向禁门内望去,一眼便看见禁门内已经站着好些提刑司和镇抚司的人,都举着火把,有些手里章着廷杖,有些手里拿着长鞭,都列好了队,静静地在那里等着指令。“回主子。”黄锦这才向依然面对朝天观坐着的嘉靖说道,“提刑司、镇抚司好些人都来了,只是不见陈洪。”“知道他去哪里了吗?嘉靖侧头望向黄锦。黄锦:“奴才哪里知道。”嘉靖:“他这是找朕去了。想要朕下旨,他好大开杀戒呢。”黄锦:“奴才明白了。”“我们要见皇上!”“我们要将奏疏面呈皇上!”不远处禁门外又传来了百官的吼闹声。“皇上!”黄锦失惊地叫道,“徐阁老他们向百官们下跪了!”嘉靖的身子动了一下。黄锦接着叫道:“陈洪来了!”嘉靖坐在那里又一动不动了。西苑禁门内列队静候在禁门内的提刑司、镇抚司那些提刑太监和锦衣卫见陈洪大步走来,都齐刷刷跪下了一条腿。陈洪从大门向外望去,看见徐阶、李春芳、高拱和赵贞吉都面对百官跪在台阶上,那些百官还在吼闹着。陈洪眼露凶光,满脸焦躁,在两行跪着的队列中来回踱着,突然站住了:“主子万岁爷在清修,请旨已经来不及了,都起来!”左提刑、右镇抚那些人刷地都站了起来。陈洪把一只手举在空中,突然劈下:“冲出去,打!”“是!”随着一声吼应,两支队伍像箭一般冲了出去。灯影下,立见鞭杖齐挥,人倒如泥。西苑禁门外可怜那些文官,一个个跪在那里兀自没有醒过神来,便有好些被打倒在地,有些人头上脸上流出了鲜血。高拱是第一个惊醒过来的,立刻从石阶上站起:“谁叫你们打人的?住手!快住手!”徐阶也已被赵贞吉扶起了,见状脸都白了:“陈公公!陈公公!不能够这样子!快叫他们住手”李春芳也已爬了起来:“出大事了,闹出大事了!”陈洪就站在他们身旁的台阶正中,这时压根就不理他们,看着手下在那里打人。“孟静!扶我过去!”徐阶已经大急,在赵贞吉的搀扶下向打人处走去。高拱紧挨在他的另一边,一起走了过去。“住手!”徐阶喊着。“住手!”高拱也喊着。毕竟是内阁大员,他们所到之处,提刑司、镇抚司那些人便停止了打人,可围在百官周围的那些鞭杖依然挥舞着。“陈洪!”徐阶猛地转过头来,“再不住手干脆连我一起打了!”“罢了!”陈洪这才一声令下。那些鞭,那些杖立刻停了。除了跪在正中间的一些官员侥幸没有挨打,跪在四周的官员都已经被打得趴在地上,有些在呻吟,有些已经昏厥了过去。朝天观左侧小土山上嘉靖依然静静地坐在那里,甚至连这个时候都没有转身去看禁门前发生的这场惨剧。黄锦面对他扑通地跪下了:“奴才要参陈洪!主子容奏”嘉靖慢慢望向他:“参他什么?”黄锦:“未曾请旨毒打百官,这是僭越!”嘉靖:“他为什么要毒打百官?”黄锦:“百官有错,也无非是对徐阁老他们不满,上个疏也不至于遭此毒手。”“你太老实了。”嘉靖终于慢慢站起了,“他们这不是对徐阶不满,也不是对内阁不满,他们这全是冲着朕来的,无非是因为朕盖了几座屋子想养老。严嵩和严世蕃在他们敢这样?朕用陈洪,就用在他这个狠字。要是连个陈洪都没有,我大明朝立刻就要翻天了。’黄锦也是司礼监的老人了,可平时只是分内当差从不琢磨这些事情,今天让嘉靖带到这里,当面看着这副场景,亲耳听到皇上这番话语,从来不觉得这位主子可怕的老实人,这时只觉得一缕寒气从脚底升到了脑门。嘉靖:“朕也不想这样,可不得不这样。你现在应该明白朕为什么要让吕芳去南京了吧?”黄锦茫然地望着嘉靖:“奴、奴才不明白…”嘉靖:“这样的事,吕芳不会干,朕也不想让他去干。”说着径自向山下走去。黄锦的脑子哪里跟得上,这时灯笼也来不及取,甚至连自己的斗篷也没拿,追上去搀着嘉靖,只是借着远近透来的余光,认着脚下的路,扶着他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已经看不见禁门那边了,却听见那边一片哭声大作。大兴县城外粥场大兴县属顺天府,离京城也就五六十里,天子脚下居然有如此惨景,海瑞尽管有两任县令的阅历,也亲历过几场大灾,可眼下的事情还是让他不忍目睹,不敢置信。十余座粥栅在他的厉声督责下已经搭好了,十几口大锅也正在大火上熬着粥,活着的人却并没有抢着来排队,而是到处散坐着或是躺在雪地上,这些人已经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了。更有惨者,离活人不远处,雪地上躺着好些死人,这时正让大兴县衙招来的人从车上抽下竹席,在一具一具将他们裹起来。海瑞满目凄然,回头向一个粥棚望去,目光立刻严厉了。大兴县令也来了,这时披着厚厚的皮毛大氅,居然还有一个差役替他搬着把椅子摆在一口大锅的灶火前在那里烤火。海瑞对身边那个户部的书办:“将大兴县令叫过来。”“是。”那个书办走到了那口灶火前,“县爷,我们海主事请你过去”那个县令站了起来,走到海瑞身边:“海主事。”海瑞:“这么多死丁的人怎么掩埋,”县令:“眼下正在找人,准备挖一个大坑作义冢,一处埋了。”海瑞:“还有这么多活着的,就算有一碗粥喝,夜间睡哪里?”县令叹了口气:“我也犯愁。这么多人哪有地方让他们睡。”海瑞:“那就让他们冻死,”大兴的县令也是六品,见海瑞声严色厉,便也不高兴了:“谁想他们冻死了?”“粥棚不设在城里,让这么多人大雪天都待在荒郊野外,不就是想让他们冻死吗!”海瑞的目光倏地刺向那个县令。“这么多人,部进了城,怎么安置?”那县令毫不示弱。海瑞:“你睡在哪里?你的家人睡在哪里?不是都住在城里吗。你有地方睡,就没有办法安置这些难民!”县令一怔:“海、海大人,你怎么能这样说话……”海瑞:“你要我怎样说话?朝廷将大兴县交给你管,大兴的百姓都是你的子民,你对自己的儿子对自己的女儿也这样吗!我告诉你,粮食我已经给你运来了,不够我还会向户部要。从今天起再饿死一个人、冻死一个人,我向朝廷参你!”县令这才有些气馁了:“那海大人给我出个主意,要是你老来当我这个县令该怎么办?”海瑞:“把县衙腾出来,把县学腾出来,还有庙宇道观,还有一些大户人家,城里所有能腾出来的地方都腾出来,让难民住进去!”县令:“有、有这个规矩吗"海瑞:“我告诉你,我在淳安在兴国当知县都是这个规矩!施了这顿粥,把粥棚都设到城里去!”说完这句,海瑞不再理他,大步向那些雪地上的百姓走去,大声说道:“粥很快就熬好了!父老乡亲能坐的都请坐起来,能站的都请站起来,再躺着就会起不来了!喝完了粥我们都搬到城里去,你们县太爷给你们安排了屋子!听我的,都起来,起不来的,请别人帮一把!”说着他自己先走到了一个老人身边蹲了下去,将那个奄奄一息的老人手臂拿到自己肩上,将他半抱半搀扶了起来。扶起那位老人,海瑞的目光向县令和那些差役这边望来:“你们还站着,要我一个一个请吗!”那些差役人等都奔了过去。字幕:嘉靖四十五年正月初五。海瑞回到家里已经是正月初五的黄昏了。这个年只有母亲和妻子两个人在家里度过。海瑞的眼睛网着一层血丝,才几天脸上也瘦得颧骨暴露,身上那件官服已经脏得不像样子,面对母亲和妻子还装出一丝笑容:“母亲,儿子不孝,没能在家里陪母亲过年。”说着转望向妻子,“快扶阿母坐好,我们给阿母拜年。”海妻连忙过去扶着海母在正中椅子上坐下了,海母望着儿子满眼疼怜:“不用了,你这个样子赶快吃口热的,洗一洗先歌下来。”海瑞已经跪下,海妻虽有身孕,也伴着他并肩跪下了:“儿子和儿媳给母亲拜年了,祝母亲长寿百岁!”祝罢,海瑞磕下头去。海妻将手贴在腹前弯了下腰。海母:“好。扶你媳妇起来。”海瑞抬起了头,便去扶妻子,一条腿刚抬起准备站起时,眼前突然一黑,自己扑通一声倒了下去。“汝贤!”“官人!”海母和海妻的呼唤声海瑞已经听不见了。玉熙宫大殿外画外音:“钦天监择的吉时竟如此上合天象!御驾迁居新宫的时辰定在嘉靖四十五年正月初五酉时末刻。整个白天冬目灿烂,入夜后,穹窿又现星光无数。殿坪里那一百零八盏灯笼遥映夜空便有了感应:三十六盏在前,上符三十六天罡之数,七十二盏在后,上符七十二地煞之数。玉熙官内外一片辉煌。”夜空中星光点点。一百零八盏灯笼光的照耀下,大殿石阶前正中跸道上摆着皇上那乘三十二抬龙舆,三十二名抬舆太监单腿跪候在各自的轿杆下。龙舆的左侧,列着手执法器的朝天观观主和一应道众。龙舆的右侧,列着手执法器的玄都观观主和一应道众。徐阶则率领六部九卿堂官跪候在大殿的石阶上,所有的目光都静静地望着洞开的玉熙宫殿门。灯火通明的玉熙宫大殿的正中摆着一座好大的铜壶滴漏。如此静寂,大铜壶的滴漏声清晰可闻。玉熙宫大殿内大殿的各个方位上都站着捧执御物屏息静候的太监。只有一个人这时在大殿里走动,虽然步伐极轻,气势依然逼人,这便是陈洪。但见他一会儿步到通精舍的那道大门口听一下里边的响动,一会儿步到那座大铜壶前看一眼慢慢上浮的刻木,如此往返,片刻不停。这就使得跪在门外那些内阁大员和六部九卿堂官身影矮锉,突兀得陈洪一人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