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扶他进来吧。”齐妻扶着齐大柱迈过了门槛进了院门。那打灯笼的锦衣卫便候在门外。海瑞关上了门:“慢慢走。跟我来吧。”三人慢慢向北面正屋走去。徐阶府书房连夜,还是日间在内阁值房的那四个人都被紧急招来了。四个人知道一定是有了大变故,虽在书房,却每个人比白天在内阁值房还紧张站在各自的椅子前都没有坐下,全望着中间坐着的徐阶。徐阶面容凝重,语调却依然平静:“坐吧,都先请坐吧。”李春芳在他右边上首,高拱在他左边上首,赵贞吉挨着李春芳,徐瑶挨着高拱这才都坐下了。那摞票拟还是摆在徐阶的膝上,他慢慢望向四人:“刚接到的旨,皇上命我们明日巳时把这些票拟带到玉熙宫去批红。”高拱立刻接言:“皇上准了这些票拟?”徐阶轻叹了一声:“准了还要我们去玉熙宫干什么?”四个人又都沉默了。徐阶:“再告诉你们一个消息。吕芳吕公公已经发配到南京给太祖高皇帝去守陵了!”四个人都是一惊,睁大了眼望着徐阶,几乎不敢相信。徐阶:“陈洪陈公公接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子,明天的红都该他批了。”四个人全都默在那里。徐阶:“不能再犹疑了。今晚我们就把票拟重新算一遍,从另外几项里拨一百五十万给工部,立刻进料,立刻修那几座宫和那两座道观!”李春芳这一次主动接言了:“兵部可以分出去五十万,俞大猷、戚继光那边兵部给他们发文,今年先不要主动出击了,守住几个要塞,先防住倭寇。”徐阶:“准拟。肃卿,官员的欠俸这次能不能少补发些?”高拱:“还有什么能不能。在京各部堂官,外省巡按使、布政使、按察使一级的官员今年都先不领俸檬。四品以下的京官补发一半,四品以下的地方官全部补齐,要不然他们就会放开手去贪。”徐阶:“这样能分出多少银子?”高拱:“也该有四五十万吧。”“那就还差五六十万。”徐阶望向了赵贞吉,“这可牵涉到受灾地方的百姓和苛政赋税地方的百姓了。户部有办法吗?”赵贞吉:“我想办法。先从这块分出六十万吧。”徐阶:“那就赶快重新拟票!”玉熙宫大殿两张紫檀大案又一左一右摆好了。左边还是站着司礼监,却已经没有了吕芳,陈洪身上的袍服也换了,是吕芳原来穿的那一级品服。紧挨着他的竟依然是黄锦,没有受牵连,身上的袍服反而换上了首席秉笔太监的品服。再就是原来两个秉笔太监,还增加了一个,是个生面孔。右边还是站着内阁,第一个当然是徐阶,身边有一个绣墩,他却没坐。挨着下来依次是李春芳、高拱。再下来便是列席的赵贞吉和徐瑶。“徐阔老。”陈洪首次掌印,对徐阶十分尊礼,欠着腰说道,“把内阁的票拟分部报上来吧。”“好。”徐阶先望向了李春芳,“李阁老,兵部先报吧。”李春芳:“是。”答着拿起了自己面前案上的票拟,玉熙宫精舍嘉靖又坐在了蒲团上,那只铜磬又摆在了他的身边。闭着眼,听到这里竖起了耳朵。外面传来了李春芳的声音:“兵部昨天一日一晚又重新细算了一遍,原来所算的银子眼下用不了那么多,可以减出五十万两,供工部修万寿宫与仁寿宫用。”嘉靖睁开了眼,左手慢慢伸到铜磬中拿起了那根磬杵,却停在那里。玉熙宫大殿陈洪立刻向末位那个新来的秉笔太监示了个眼色,那太监急忙走到对面拿起了李春芳递过的票拟送到陈洪面前。陈洪拿起了那支红笔,用眼睛听着那一声磬杵落下。所有的人都在等着那一记铜磐声。铜磐声终于响了,陈洪运笔如飞,很快便在兵部那张票拟上批了红。徐阶:“吏部,高大人报吏部的票拟吧。”高拱:“两京的各部堂官都愿意暂不领欠俸,许多家境尚好的官员也可以暂不领欠俸,因此吏部也能减出四十万两,以解君父之忧,拨工部修宫、观用。”末位太监立刻走过来了,拿起那份票拟送给了陈洪。这一次铜磬很快响了,而且特别脆响,传出了看不见却听得出的嘉靖此时心中的欣慰!陈洪飞快地批了红。“该户部了。”徐阶望向赵贞吉,“赵贞吉,户部的钱牵涉到百姓,你想好了办法没有?”赵贞吉立刻答道:“已经想好了。今年受灾的省份和征税过重的省府必须安抚,该拨的钱一文不少都要拨足。”陈洪立刻望向了他。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他。玉熙宫精舍嘉靖的眼中犀出了一线光,那根磬杵慢慢放到了膝上。玉熙宫大殿赵贞吉:“历来天之道是损有余补不足。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也有富庶的省份。户部已经跟南直隶、浙江还有湖广行文,叫他们从各自的藩库里拿出一些余款,或从各自的官仓里拨出一些余粮,接济受灾和征税过重的省份。这样,户部也可拨出六十万两款项给工部。”玉熙宫精害嘉靖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一片祥和,却没有立刻去拿那根磬杵,而是更加专注地等听赵贞吉那清朗悦耳的声音。接下来是徐阶的声音:“户部这样安排甚是妥当。只是南直隶、浙江和湖广有无异议?”接下来才是赵贞吉那好听的声音:“回阁老,一个月前属下就已经跟这几个省份公文商量了。昨天他们的回文都来了,都愿意拨款拨粮接济,还都说了,上解君父之忧,下苏灾民之困,义不容辞。”嘉靖立刻拿起了那根磬杵在铜磬上连敲了三下!玉熙宫大殿陈洪批这张红时便掩饰不住格外的激动,立刻在心里告诫自己,要稳住,于是放慢了笔法,工工整整地换用楷书在这张票拟上慢慢批红。这张红批了,最后该报工部的用款了,陈洪竟不再让徐阶去问,直接望向徐瑶:“徐侍郎,这样拟下来,原定为宫里修殿和修仙观的款项便有了四百万两。四百万够了吗?”徐瑶大声答道:“回陈公公,天下一心都为的君父,工部一定将这四百万好好用在工程上,保证在今年年底全部竣工,恭奉皇上居有定所!”再也不用等里面的嘉靖敲磐,陈洪大声地:“那就把工部的票拟立刻拿来批红!”徐瑶不待对面的太监来拿,亲自将工部的票拟送了过去。陈洪这回简单,饱蘸朱砂只在票拟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准”字!尘埃落定了!所有的目光伞都望向徐阶,等他如何结束会议。徐阶:“我大明白太祖高皇帝传至当今圣上已经一十一世,福泽天下,圣德巍巍,直追尧舜!赵贞吉,你管着户部,昨日户部新上任的一个主事妄议圣意,你过问了吗?”赵贞吉提高了声调,显然是为了让里面的嘉靖听得更清楚:“回阁老,请阁老转奏圣上。今日户部点卯,那个海瑞来报到了。臣责问了他,他是个蛮夷之地出生的人,耿直过之,倒没有别的心思。听了臣的责罚,他也明白了自己的过错。臣暂拟罚他六个月的俸禄,以惩他妄书的那六句话,他也自愿受罚。不知这样责罚妥当否?”所有的人都沉默在那里,所有的耳朵都在听着精舍的响动。“该出手时便出手,得饶人处便饶人!”人未见,嘉靖的声音已经从精舍门口传来了。两案十人全都走到案前跪了下去。嘉靖又有了大袖飘飘的气概,挟着风走到了正中那把御椅前坐下了。所有的人都磕下头去:“臣等奴才等叩见圣上万岁爷!”嘉靖在椅子上盘好了腿径直望向赵贞吉:“为父的要知道疼爱儿子,做上司的要知道宽恕下属。一句话便罚一个月俸,那个海瑞听说还箅个清官,这半年你让他一家喝西北风去?”赵贞吉又磕了个头:“圣上如天之仁,臣未能上体圣上之仁心,臣惭愧。臣愿意从臣自己的俸禄里分出些钱来,补给海瑞六个月的罚俸。”嘉靖难得地笑了:“宋朝有个人曾经出了个绝对,叫做‘三光日月星’,愣是没有人对上。苏东坡大才子,只有他对上了,徐阁老你应该记得他是怎么对的。”徐阶:“是。回圣上,苏轼连对了两对,第一对是‘四诗风雅颂’,第二对更为高明,是‘四德亨利元’,为避仁宗的尊讳,略去了亨利贞元的贞字。”嘉靖:“到底是大学士,说出来头头是道。你现在是内阁首辅,内阁眼下只有你、李春芳和高拱三个人,太辛苦了点。把苏轼省略去的那个字补上吧。”所有的人都是一怔。尤其赵贞吉,趴跪在那里,额上已经渗出了汗珠。徐阶:“启奏圣上,臣愚钝,请问圣上,是不是在内阁添上一个贞字?这个贞字是否就在眼下几个人中?”嘉靖:“贞者,吉也。徐阁老也是天纵聪明哪。”[WWW。WRSHU。COM]“臣领旨。着户部尚书赵贞吉即日人阁!”徐阶大声传旨。赵贞吉连忙磕了三个头:“臣谢圣上隆恩,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西苑朝天观后墙小门外大明无宰相,可在臣民心中仍然有宰相,凡人内阁者,一律目之为相,人阁即为拜相,赵贞吉算是人相了。但这还是外相,大明朝另有内相,那就是司礼监。谁都知道司礼监掌印太监便是内相之首,多少年来这个位子一直是吕芳坐着,今天,吕芳罢相了,他不能像外朝的官员,堂皇离京,便在天刚蒙蒙亮时悄悄向黄锦要了一辆马车,先来到了这里,蒙皇上恩准,让他把疯了的杨金水一起带走。两个陪他来朝天观带杨金水然后送他们出城门的也是黄锦安排的人,玄修之地,又是清晨,分外安静,马车停在小门外,吕芳坐在挂着车帘的马车内,两个陪护太监在车帘外说道:“老祖宗,您老且在车内安坐,孙子们去把杨金水带出来。”吕芳慢慢掀开了车帘,望着两个陪护太监:“有劳。先帮我看看冯保在哪里,叫他出来,我有几句话要跟他说。”两个陪护太监立刻面露难色,互相对望了好一阵子,其中一个答道:“老、老祖宗,孙子们劝您,冯保就不要见了。”另一个接着说道:“陈公公要是知道了,孙子们丢了命是小,只怕他往后还要跟老祖宗过不去。”吕芳淡笑了一下:“没有谁会再跟我过不去,也没有谁敢难为你们。”说着从衣襟贴肉处掏出了嘉靖赐他的那道符:“这是万寿帝君的仙符,直接去见蓝真人。请他先让冯保见我,你们再帮杨金水收拾一下,带出来跟我走。”两个太监望着那道符眼腈一下子直了,立刻跪了下去,高举着两手。吕芳将符郑重地放在一个太监的手里,两个太监再站起时便头也高了腰也直了,径直便去敲门。不久,里面传出问话声:“无量寿佛!谁?”一个太监拉长了音答道:“万寿帝君仙谕,要见蓝真人。”“无量寿佛!”里面的声音立刻肃敬起来,那道小门也立刻开了,一个道人躬身行礼将捧着嘉靖那道符的两个太监迎了进去。“记得那次送你去裕王府一转眼四年多了。”吕芳坐在后墙小门的门槛上,伸手拉起了跪在身边的冯保在身边的门槛上坐下,“那天好大的雪,咱们爷儿俩也是坐在门外,可那是司礼监值房的门外,没想到今天会坐在这里见最后一面。”“干爹!”冯保抬起了泪眼,愕望着吕芳,“陈洪那个贼竟然能煽动万岁爷把干爹也赶走了?”吕芳:“不关陈洪的事,也不是万岁爷要赶我走,是我自己要走。当年我跟你说的那几句话还记得吗?”冯保:“记得。干爹当时跟儿子说的是‘思危,思退,思变’。可这个时候,这么多人需要干爹护着,您老这一走,大家怎么办?”说到这里冯保紧抓着吕芳的两袖哽咽了起来。“这正是我要见你的原因。”吕芳也抓住了冯保的手,紧紧地捏着,压低了声音,“将来我大明的主子先是裕王,后是世子,你要忍,只要忍到那一天,干爹这几十年护着的人便都托付给你了。听明白了没有?”“儿、儿子听明白了……”冯保哽咽着答道,“只怕陈洪不会让儿子活到那一天”吕芳:“能不能活到那一天不在陈洪,在你自己。”说到这里吕芳的声音严厉了:“你是储君的人,不要看陈洪他们现在踩你踏你,可还没有谁敢杀你,除非万岁爷。我今天让蓝真人看万岁爷的仙谕,就是为了让他在万岁爷面前替你说话。伺候好蓝真人,你就能活到那一天。”冯保哭着跪了下去:“儿子全明白了……,为了干爹儿子也要活下去。真有那一天,儿子第一个就把干爹接回来……”吕芳笑了,眼中却笑出了泪花:“一朝天子一朝臣,真到了那一天,我也回不来了。有你在,就如同我在。你叫了我十几年的干爹,给我磕了十几年的头,今天干爹也给你磕个头,孩子们全托付给你了。”说完吕芳真对冯保跪了下来。冯保怔忡间,吕芳那个头已经恭恭敬敬磕了下去。冯保只得紧趴在地上。通县县境驿道由于是七月,又由于是中午,烈日当头,驿道上此时竟只有这一辆马车在往离京的方向驰去。从元初到这时,这条驿道已经三百年了,两旁绿树浓荫,蝉呜不已。前边路旁流过来一条小溪,清澈见底。“停一停,喝口水再走。”轿车内是吕芳的声音。车夫勒住了马,轿车停了。那车夫先跳下了车,摆好了踏凳,掀开车帘将吕芳扶了下来。吕芳已经换上了平常百姓的蓝色长衫,头上也只束了发,脸面依然洁净,下车后纵且望去,但见满目浓绿,流水潺潺,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转对轿车:“金儿,也下来喝口水。”里面没有接言。那车夫也一旁看着,显然不愿或是不敢去掀帘子接那个人。吕芳转对车夫:“你先去喝水洗脸吧。”那车夫:“是呢。”便独自向小溪方向走击。吕芳到轿车边拍了拍车门:“下来吧。”车帘这才慢慢被掀开了一条缝,露出了头花白的乱发,露出了杨金水那张痴痴的脸。吕芳十分慈祥地:“来,下来。”杨金水这才半爬着从轿车里出来了,兀自四面张望。吕芳向他伸过去一只手,杨金水搭着他的手踩着踏凳下到地面。吕芳:“知道这在哪儿吗?”杨金水摇了摇头,竟一个人小跑了起来,也不远去,就绕着轿车和那马一圈一圈地跑着。吕芳在路边树下一块石头上坐下了:“甭跑了,过来。”杨金水只当没听见,兀自绕着马车小跑。“过来!”吕芳低声喝道。杨金水刷地就停住了,十分惊惧的样子,慢慢挪向吕芳。吕芳又向他伸出了手,杨金水僵硬地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吕芳拉着他的手,杨金水在他面前蹲了下来。远处,那车夫正在脱下汗裳,用溪水在擦着身子。吕芳轻声地:“金儿,从这一刻起你不用装了,咱爷儿俩平安了。”杨金水开始还怔怔地望着吕芳。吕芳:“三年多也真是苦了你了现在好了!咱们爷儿去给太祖爷守陵了。太祖爷也不会说话,也不会生气。没有人再算计咱们了……到溪边去,把头发把脸还有咱们这只有半条的身子都洗干净了。从今往后,咱们爷儿俩干干净净做人。”杨金水那痴痴的目光里先是有了泪花,接着眼珠子慢慢动了,突然张开了嘴,失声嚎啕痛哭起来,身子不停地抽动!吕芳也慢慢流出了泪:“哭吧,哭吧,把憋在心里那点委屈都哭出来。往后咱们就不用哭了,让他们哭去吧。”说也奇怪,这时整条路上那么多大树上的蝉声都停了,只有杨金水越哭越小的声“好了!”吕芳站了起来,“洗洗去!”杨金水跟着站了起来,过去搀住了吕芳的胳膊,扶着他向小溪走去。户部广盈库外大坪好大雪,漫天纷纷扬扬,户部广盈库在影影绰绰中便显得格外高大。好多人,京官们密密麻麻在大雪中排着队,一双双渴望的眼,全望向广盈库此时尚未打开的大门,都想像着里面堆满了钱米。——“年关”到矣!通常所说的年关,多指贫苦百姓。一年到头,奔于饥寒,合家老小望穿了眼等的也就是当家人到了过年这几天给口肉食,添件衣裳,当家的为了上老下小这几双渴望的眼睛便得拼命去忙碌,去求人,去看人眼色,听人冷语,此渭之一种年关。至于极贫人家的年关那就不是渴望而是恐慌了。一年下来已经满身债务,怕的就是债主都在这个时候追债上门,催逼如雷。这样人家的当家人早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前就躲出去了,留下老小妇孺在四面透风的破屋里听债主叫骂,一直要催骂到除夕之夜,子时离去才算过了年关。当时流传一副对联:“年难过,今年最难过,得过且过;账要还,是账都要还,有还就还”。道的就是这般苦情。今年这副对联从贫苦百姓家要挂到大明朝许多六七品清流京官的家门口了。户部积欠官员的俸禄从年初就一直拖着,五月抄了严党几个大贪的家,原指望能把上半年的欠俸补发了,岂料工部为赶着给皇上万寿宫、仁寿宫、朝天观和玄都观竣工,那欠俸便只补发了不到一半。七月后一十三省多处遭灾,秋收无收,漕银漕粮又不能按数上缴户部,欠上加欠,到了年底,京里众多官员的欠俸已经多达全年俸禄的一半以上。这个年过不过得去,就全指着今天广盈库那几道大门打开了。因此雪再大,众人都一早就到这里排起了长队。户部广盈库内广盈库是户部唯一储藏钱粮实物的仓储。仓门共有三道,每道高两丈宽丈三,取纳储两京一十三省财物之意。每道仓门都是两扇,皆上下装有槽轮,开仓时往两边推,闭仓时往中间推,供漕钱漕粮及各种财货进出仓储时开台;每道仓门的左扇又都开着一条小门,供户部人员查点仓储时出入。可此时的广盈库广则广矣盈则不盈。偌大的仓储,一眼望去四壁皆空,只地面薄薄地分堆摊摆着一层布袋。每一堆都是大中小三袋:大袋装米两斗,中袋装胡椒两升,小袋装钱十吊。奉部堂官赵贞吉说了,不患寡患不均,无论六部九卿堂官或是各部七品小吏,今日来者一律每人领取三袋。灯笼点着,户部的官员们分派在三道仓门口的大案前坐着,各部官员的名册分别在三道仓门口的大案上摆着,库工们则散站在一堆堆袋子前候着。画外音:“离过年还有三天了,户部十三清吏司掌管大明天下两京一十三省财政的郎中王事,今天都派到这里来给京官们发过年的禄米。大才如此小用,皆因为今天小财要派作大用。国库空虚如此,欠俸已拖半年,此时每个官员却只能发两斗米两升胡椒十吊铜钱过年。门一旦打开,群情之失望愤怒可想而知。十三清吏司的官员们这时重任在肩,便是如何苦口婆心劝大家体谅朝廷的难处安贫守道,过一个心忧天下不改其乐的平安年。”一个郎中模样的官员喊话了:“诸位!”坐在三道仓门前的主事们都望向了他,海瑞便坐在最左边那道仓门前。那个郎中喊了这一声接着是叹了口气:“唉!清了仓底了,每人两斗米、两升胡椒、十吊铜钱,实话说哪一家这点东西都过不了这个年,可也就这么些东西了。真不知道发给他们时会要怎样的挨骂……”三道门前的主事都望着他,海瑞也望着他。“可丑媳妇总得见公婆面。”那郎中下了最后之决心喊了一声,“开仓发东西吧!”三道仓门左扇的小门都开了,库工们抬着沉重的案桌从里面紧挨着摆到了小门边,以防有人冲了进来。立刻便见三个小门外挤满了人头。海瑞左边的这道仓门,专司给都察院、翰林院、国子监、通政使司四个衙门的官员签发钱米。这四个衙门都是清流,平时弹劾官员纠正时弊的都是他们,较之六部,最是清贫,也最是难惹。今天把海瑞派给他们发放钱米,就是赵贞吉的安排,让清官对付清官,也让海瑞知道大明朝并非他才是清官。当然这层意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海瑞望向他那道门前排在第一个的那个官员问道:“请问哪个衙门供职,尊姓大名?”那个官员答道:“国子监司业李清源。烦请找找。”海瑞:“失敬,请稍候。”说着便对身边的书吏:“请找出国子监司业李清源李大人的名册。”“是。”那书吏答着便在身前大案上那几本名册里找到了封面上写有“国子监”的那本,翻到第三页便看到了李清源三字,便将那本名册递给了海瑞。海瑞看了看,将名册倒了过去,摆在那人面前,又递给那人毛笔:“请签名吧。”那人飞快地接过笔,在上面写有自己名字的那一格下面的空格中端端正正地写下了“李清源”三字。海瑞大声地:“请给李司业李大人发禄米!”他身后的一个库工立刻将一堆三袋提了起来放到了门前的大案上。那官员睁大了眼望着一大一中一小三个袋子问海瑞:“请问,都是什么?共有多少?”海瑞答道:“两斗米,两升胡椒,十吊铜钱。”“全在这里?”那李清源立刻睁大了眼。海瑞低声又答道:“全在这里了。”那李清源立刻嚷了起来:“我的欠俸都二十多两了,这才不到五两银子。我一家六口,还有两个仆人,甭说过年,还债也不够!”“是不是我们六品一级就这些东西!”紧挨着李清源身边那个官员紧跟着嚷道。海瑞望向他们:“不是。今年二品的各部堂官都不发东西。”“不要跟我们说各部堂官!”那李清源吼了起来,“堂官们还需要这些东西过年吗?他们既有各省的年敬,又有皇上的恩赏,弄出这个由头来对付我们这些小官!你们户部这些人也靠这点东西过年吗?”海瑞不语。“怎么回事?”’“一共到底发多少?”李清源背后无数人急着问了起来。李清源掉过头向身后的人激动地嚷道:“每个人今年就两斗水两升胡椒十吊铜钱!”他身后立刻炸了锅,无数颗头拥了过来,无数双愤怒的目光全从门外望向海瑞:“你们户部也忒黑了吧!”“你们自己难道也只有这么点东西吗!”“大明朝的钱都被你们弄到哪里去了?”海瑞依然坐在那里,望着那无数双愤怒的目光,和那些纷纷责骂的嘴,不语,也不动气。“回话!”“回话!”“不回话就把他拖出来!”海瑞还是静静地坐着,目光深深地望着那些人。突然有一个官员在几颗人头后踮起了脚将一团雪球向海瑞砸来。那团雪砸在海瑞的乌纱上。海瑞依然一动没动。岂止这道仓门,中间和右边那两道仓门也已群情鼎沸,怒骂如潮了。西苑内阁值房六部还有都察院、通政使司、大理寺、翰林院、国子监、詹事府各部衙掌部掌院的正堂官这时都集聚在这里。虽说四个阁员本就兼着四个部衙,加上其他部衙的堂官也有好十几个人。值房不是太大,这时便都挤着,肩挨肩地在书案前写着青词。画外音:“皇上的万寿宫、仁寿宫、朝天观、玄都观在后天也就是腊月二十九就要竣工了。天下第一大事,统领百官的内阁大臣和各部堂官都被叫到了这里,代表大明天下臣民向皇上各写一篇敬天颂圣的青词。说的都是一回事,篇篇还须写得不同,如何上合天心下惬圣意,这一篇四六骈文真比他们科考时那三场文章还难!”值房的门被厚厚的棉帘遮着,两个大火盆在屋子中间熊熊烧着,以徐阶为首,李春芳、高拱、赵贞吉等十几个大臣的书案围在大火四周烤着,拿着朱砂笔在用绿叶做成的青纸上字斟句酌。外面大雪飘寒,里面每个人脸上都淌着汗。至于户部那边官员们闹事,还有两京一十三省这时天塌下来,他们都无心顾及了。西苑内阁值房门外两个守在棉帘外听差的内阁文员这时都穿得棉猴似的,正袖着手在那里不停地跺着脚避寒,却见雪地里一个人向这边踉跄奔来。那人走近了,竟是在广盈库主持发放钱米的那个郎中。这时头上的帽翅只剩下了左边一根,身上的袍眠也扯烂了,脸上还有好几道手指抓的血痕!两个内阁文员依然袖手跺脚:“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郎中喘着气:“出大事了!好几百人在大闹户部赵大人呢?我、我要立刻禀报赵大人…”两个文员略停了一下脚步,接着又跺了起来:“正写青词呢。再大的事这时辰也不能去打扰。”郎中急了:“赵大人再不去,那些人可要闹到西苑来了!”两个文员这才有些上心了,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个掀开了棉帘一角:“要禀报你自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