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当然明白,却慢慢抬起了头,满眼疑惑地望着嘉靖。嘉靖:“朕上午还有一道旨叫你把提刑司、镇抚司那些奴才叫来打招呼,你传旨下去了吗?”陈洪:“回主子万岁爷,奴才还没来得及,奴才这就去传旨。”嘉靖:“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刚到北京就在朕身上做起文章来,镇抚司十三太保倒有两个帮他说话,谁给的胆子?你十什么去了!立刻传旨,从提刑司、镇抚司开始,锄草去!”“是。”陈洪磕下头去,这一声答得很轻。钱粮胡同北京城是大,但传起消息来又显得太小,海瑞早上在六必居题字,皇上命裕王抄写刻匾,钱粮胡同已被锦衣卫的人暗中守着,如此等等,上至六部九卿,下到茶楼酒肆,连贩夫走卒全知道了。一辆马车走到这个胡同的西口外,那个车夫便再也不愿意进这个胡同,把车停在这里。李时珍肩上挎着前后两搭的医囊从马车里出来了,被车夫扶着只好在这里踏着凳下了车,给了那车夫五枚铜钱,徒步向胡同里走来。暑天的落日黄昏正是京城胡同家家在门前泼水消暑纳凉之时,李时珍徐步走去,却见这条胡同家家院门禁闭,目及处胡同这一头有两个便服锦衣卫在假装倘佯,那一头也有两个便服锦衣卫在假装倘佯,剩下的便只有偶尔从上空掠过的麻雀。李时珍径自向这头的两个便服锦衣卫走去,那两个锦衣卫反倒有些诧异了,不再倘佯,站定了,望着他。李时珍站住了:“请问,今大搬来的户部海老爷住在哪一家?”两个锦衣卫对望了一眼,一个年轻的锦衣卫:“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找他干什么?”一连三问,李时珍答道:“我是他的友人,叫李时珍,找他叙旧。二位可以告诉我他的家门了吧。”那年轻锦衣卫上下打量着他还想盘问,另一个中年锦衣卫望着他的医囊似乎想起了什么:“慢着。先生是不是正在给裕王爷看病的李太医?”李时珍:“我是在给裕王爷看病,却不是什么太医。”那中年锦衣卫立刻露出了又惊又敬的神态,竟弯下一条腿给他行了个礼:“真是李神医,失敬了。”紧接着兴奋地对那个年轻的锦衣卫:“这就是当年太医院的神医李先生!沈炼公那年在诏狱打断了双腿,便是他老人家去接上的,皇上知道后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不知救过多少人的命”一番感慨讲述,这才又转身向李时珍拱手:“李神医,既是您老来了,小的们不敢挡驾,可我们这个差使您老也知道,恕小的不能领您老去”说到这里伸手一指,低声地:“往前走左边第五个门就是。”“有劳了。”李时珍见他如此恭敬也向他拱了一下手,徒步向他指的那家门走去。胡同那头远远的两个锦衣卫早已向这边望米,这边这个中年锦衣卫举起手摆了一下,做了个放行的手势,那两个锦衣卫便转过了身,不再看向海门走近的李时珍。钱粮胡同海宅院内李时珍站在院外门口便笑了。整条胡同家家闭户,只有这里院门洞开,海瑞竟一个人正举起锄头在院子东面井边那块两丈见方的院坪上挖土。李时珍站在门口咳了一声。海瑞依然低头挖地。李时珍又咳了一声。海瑞还在低头挖地:“有公事我这就跟你们去,要喝水自己到井里打。”李时珍徐徐走了进去,见西面槐树下有桌有凳,径直过去,放下医囊坐了下来,自己提起瓷壶倒了一碗水,慢慢喝了起来。诲瑞还在那里挖着土,声音却不太客气了:“家里有内眷,喝了水就请出去。”“那就把内眷请出来让我看看。”李时珍这时才接言了。海瑞停下了手中的锄,慢慢转过了身,目光一亮,一时愣在那里。李时珍见他满头大汗的样子,提起小桌上的瓷壶在另一只碗里倒满了水端了起来,笑着向他慢慢走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海老爷,太阳都落山了,你在锄什么?”“李先生!”海瑞这才扔掉了锄头,激动地迎了过去,弯腰长揖,接着双手接过了李时珍递来的水:“‘长安居大不易’,见这块地空着,准备种点葱蒜白菜。原想明天和王润莲一起去拜望先生,没想到先生竟来了。”“动若惊涛,不动如山。不愧叫海刚峰!”李时珍收了笑容,“太夫人呢?先领我拜见太夫人。”“在。先生请到正屋坐。”答着便领李时珍向北面正屋走去,“母亲,李先生来了!”钱粮胡同海宅正屋还是洗得一尘不染的砖地,还是那双赤脚,海母从东面卧房走了出来,望见李时珍,立刻显出了百感交集:“我海门的贵人来了!汝贤,快请李太医进屋!”李时珍笑着先向海母长长一揖,却依然站在门外:“刚峰兄,打桶水来。”“不用了!李太医就穿着鞋进来吧。”海母连忙说道。李时珍已经在脱鞋了:“旁人的规矩可以不讲,海太夫人的规矩可不能破。刚峰,快打水吧。”海瑞急忙转身奔到井边,好在有一桶现成的水在,木勺也在桶中,一把提回到正屋门边,舀起了一勺水。李时珍提起了右腿裤脚,伸着腿让海瑞将水淋了下来,将右腿迈进门槛,又提起了左腿裤脚,将腿伸在门外让海瑞淋了下来。两条腿都洗了,李时珍面对海母:“太夫人请上座,受晚侄一礼。”海母:“不用了,不用丁。李太医请坐就是。”李时珍扶着海母到上面椅子前坐下了,退了一步,端端正正跪了下去。海母立刻站起来:“汝贤,快还礼!”海瑞已经来不及洗脚,跨进了门,在李时珍身旁对着他跪下了。李时珍向海母磕了个头,海瑞向李时珍端端正正也磕了个头。李时珍站起,又扶起了海瑞:“太夫人请坐。”海母这才在中间椅子上坐下了,李时珍在海母右侧的上首坐下了,海瑞这才也在李时珍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海母的目光一直就没有离开过李时珍,这时更是怔怔地望着他,接着向他伸过去右手。李时珍连忙伸过手让海母握着,也深深地望着老人。海母:“李太医,老身这一把年纪从来没有想求过谁,更没有想到有哪个人会让我望穿了眼。前年在江西兴国,老身真想李太医呀!”说到这里,性情如此刚烈的海母眼中滴出了老泪。海瑞连忙低了头,眼睛也湿润了。李时珍黯然沉默了少顷,接言道:“小侄女的不幸,和嫂夫人的病谭纶在信里和我提到过。为什么会这样?”海母掏出布巾揩了揩眼:“那年三月,兴国一个县都缺水。听说有个地方的大田主霸住了上面的水源,好些百姓的秧都插不下去。汝贤生着气便自己去了,一去就是半个月。替百姓争到了水,自己的女儿却掉到门口的河里淹了。还是好多百姓帮忙才从下游四五里的地方捞上来,他媳妇看到阿囡当时就昏死了过去,动了胎气,请了个郎中来,不管用,肚子里的胎儿也跟着走了。那一夜老身守着一大两小三个人哪!心想要是李太医你在,怎么也能替我海门保住了肚子里那一个。都三年多了,他媳妇就这样病着,一年三十几两银子的俸禄,一多半给她吃了药,人还是下不了地。看到海门这个样子,老身真想眼一闭到地下去见汝贤的爹算了。可见到他爹我也没法交代呀。”说着眼泪便断线般流了下来。海瑞一直低着头,这时跪了下去:“千错万错都是儿子不孝,母亲若是这般想,儿子百死莫赎!”海母拿着布巾又揩了眼泪:“我不想再听这样的话。你是朝廷的人,家里人死绝了也不干你的事。”海瑞哪里还敢答话,立刻磕下头去。海母接着说道:“李太医,有些话,我当着他那些做官的朋友一句也不会说,你是个不想当官的人,我只跟你说。一个人如铁了心想当个好名声的官就不应该娶妻生子,更不应该有父母在。有父母也不会尽孝,海瑞就是这样不孝的人!”这话一出,李时珍都失惊了,望着跪趴在地上的海瑞,想了想,不得不接言了:“太夫人,您老这句话晚侄可不敢认同。忠臣出于孝门。家里虽遇了那些不幸,刚峰兄当时也是为了百姓。”海母望着李时珍:“我何必当着李太医说自己的儿子。”说到这里她望向了跪在地上的海瑞:“你问问他,当面百般孝顺的样子,什么时候把我这个阿母把这个家放在心里。就说今天,一个多月的旅途,我也七十多的人了,媳妇还病在车里,他全然不顾,一进京就惹出了事,这也是为了百姓?刚搬到这个地方,我且不说,媳妇连床都下不了,门外就被锦衣卫的人围了,他当我这个老太婆瞎了眼什么都不知道!”说完这番话她闭上了眼,一声也不再吭。“太夫人这话我看责备的是。”李时珍也不尽是为了安慰海母,望着海瑞,“刚峰兄,孔于说齐家然后治国平天下。毕竟高堂老母在,你又是这么个小官,有些事虽然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可你也谋不了许多。尽忠朝廷,还是先从孝字做起吧。”海瑞诚恳地答道:“李先生教诲的是。”“朋友有规劝之义,谈不上什么教诲。”李时珍转望向海母,“太夫人也不要再难过,我来就是为嫂夫人看病的,天佑忠孝之门,我尽力再让海门添个嗣才好。”海母这才又睁开了眼,感激地望着李时珍:“或许是汝贤为百姓做了些事,上天才会派李太医这样的贵人来帮我海家,老身也不是说个谢字就能报答。汝贤,再给李太医磕个头吧。”“不可!”李时珍连忙站起扶住了海瑞,“起来,领我给嫂夫人诊脉去。”海瑞被他扶着,那头还是磕了下去,这才站起。海母也扶着椅子站起了:“李太医,汝贤陪你去,老身就不去了。”李时珍:“太夫人安坐就是,诊完脉我再来跟您老慢慢说。”海母:“快陪李太医去吧。”“是。”海瑞低头答着,“李先生请。”一旁领着,海瑞陪李时珍走出了正屋。海母想了想,转身向东边卧房走去。钱粮胡同海宅门外海母手里拿着一块小布包着的东西走出了宅门,向两边望去。西口和东口的几个锦衣卫也都似看不看地望向了她。海母历来中气便足,望向西边的锦衣卫:“你们有谁过来一下。”便是刚才跟李时珍答话的那个中年锦衣卫,对那年轻的锦衣卫:“你守着,我去看看。”说着便向海母走来。海母望着他:“帮我买点东两,愿不愿意?”那中年锦衣卫怔了一下:“买什么,老人家请说。”海母打开了那块小布帕露出了里面的一吊铜钱:“家里来了大夫,这点钱看能不能买壶酒买点熟菜。”那中年锦衣卫犹豫了一下,还尾接过了那吊铜钱;“老人家回家等着,我替你买。”拿着钱转身向胡同口走去。这时天已经黑了。西苑司礼监值房外院值房的屋檐下加挂了几盏巨烛灯笼,从头顶照着四个坐在门口椅子上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陈洪坐在中间靠右上首的椅子上,依然红肿的面孔别人便看不清;依序排列第二秉笔太监坐在中问靠芹下首的椅子上,第三第四秉笔太监坐在两边的椅子上,也如陈洪一样,面影艨胧。院子里站着的二十好几人的面孔却都被灯笼光照得须眉毕现。提刑司的十几个头目站在院子的左边,镇抚司的十几个头目站在院子的右边,朱七和齐大柱都站在这边的第一排。见官大三级便是这些人。除了双腿跪皇上,单腿下跪的便是这里。人到齐了,二十几人一齐右腿跪下左拳撑地:“属下参见陈公公、黄公公、孟公公、赵公公!”旨意只有陈洪一人知道,黄昏时一声令下把大家都叫了来,椅子上黄、孟、赵三个秉笔太监也不知为了何事,此时便都望向他。陈洪慢慢站起了:“有旨意,把那条腿也给我跪了!”原来是传旨!刷地一下,原来还都是单腿跪着的二十几人立刻双腿跪地趴了下去。黄、孟、赵三人也是一怔,连忙站起,各在自己的椅子前对陈洪跪了下来。陈洪一个人站着本就显得高,这时头上那顶宫帽被层层裹着的白绢顶着,便显得更加高了。“提刑司、镇抚司你们这些奴才都听了!”想着明天就有可能掌了司礼监的大印,这时正是立威的时候,陈洪传旨时的声音便格外尖利,“从成祖文皇帝设提刑司、镇抚司便有规矩,该两司统由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直接掌管。有些奴才竟越过陈洪擅自向吕芳直接禀事!朕什么时候给你们改的规矩’或是吕芳给你们改的规矩?朕视尔等为手足,无奈尔等视朕为虚设!更有闻知讽谤朕躬之人不单不愤君父之慨且为其百般开脱者!朕白养了你们这些奴才!着陈洪向尔等再申祖宗之法,将有上述犯科先予薄惩,以示警戒。”陈洪宣完了旨有意停顿在那里,院子里黑压压一片安静。凡能跪在这里的人,都有不用眼睛便能感觉他人反应的本事。这时所有人的第六感都能看到陈洪的目光在望向右边的两个人:一个是朱七,一个是齐大柱。“带进来!”陈洪却并没有先动朱七或是齐大柱,而是向院外大喊了一声。提刑司两个提刑太监一边一个从背后反掰着一个人的双腕押了进来——灯笼下能看出那人竟是在海瑞门前接了海母的钱替她去买酒菜的中年锦衣卫!两个提刑太监掰按着他到陈洪的面前按跪在那里。陈洪:“这个奴才是谁的属下?你们自己认!”左边的提刑司头目,右边的镇抚司头目这才都抬起了头向押来的那个中年锦衣卫望去。“自己认!”陈洪又喝了一声。“且慢!”跪在椅子前那个司礼监黄姓第二秉笔太监跟着大喊了一声。陈洪一怔。黄姓秉笔太监全名黄锦,这时高抬着头望着陈洪:“请问陈公公,旨意宣读完了吗?”黄锦是吕芳的心腹,平时就常跟自己抬杠,这时这样问自然是又要跟自己叫板了,陈洪偏不答。“到底宣读完了没有?”黄锦提高了声调。“宣读完了怎样?没宣读完又怎样,”今日已不是往日,陈洪这句反问已露出了煞气。那黄锦倏地站起:“宣读完了还让我们跪着?我们现在跪的到底是皇上,还是你!自己不讲规矩,反叫别人讲规矩。起来,都站起来!”“谁敢!”陈洪这一声就像枭鸟夜叫。除了黄锦站在那里,其他的人果然没有一个敢站起,包括另外两个孟姓赵姓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枭叫声在空中慢慢消失了,院子里更显黑压压一片沉寂。“上谕!”陈洪波谲云诡这时又突然宣旨了,声音却故意压得低低的,目光却斜向黄锦。轮到黄锦一愣了,一口气憋在喉咙口却不得不愣生生地又跪下了。嘉靖的口谕历来云遮雾罩,本意就是让那些官员们揣摩惊惧,无奈提刑司、镇抚司这些人都没有读过什么书,因此曾有恩旨,司礼监对他们传旨时可以用自己的话附带解释,陈洪这时正好利用这个权力夹带着自己的话,模仿着嘉靖的口气借雷打人了:“真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陈洪有意把“芳”字拉得长些说得特重,说了这句偏又停住,让众人去揣摩。所有人果然都是一惊,尤其黄锦更是一惊!他明白,这个雷竟劈向了老祖宗!陈洪接着模仿道:“宫里二十四衙门长满了芳草,现在连镇抚司里都长满了芳草。锦衣卫你们这些奴才,先看看自己穿的衣,哪一件上面不是花团锦簇?却不知贵贱,偏要往上面添草!朕四季常服不过八套,朝廷那些三品以下的官也没有比你们穿得好的。朕何时亏待了你们?功夫练过了头,胳膊肘向外拐了!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做起朕的文章来,十三太保倒有两个帮他说话!是哪两个,自己站出来!”朱七和齐大柱几乎是同时站起了,走到中间那条石面路上面对陈洪跪在那个中年锦衣卫身前。“原来是七爷和十三爷。”陈洪的语气装作特别亲和,“七爷好,十三爷好!”“陈公公!”朱七挺起了山一般的身板,“属下们犯了哪条治哪条,领罪就是。”说完刷地把衣服扯开连里带外一把脱了下来放在地上,光出了身板。齐大柱也紧跟着一把脱下衣服放在地上,也光出了身板。陈洪的目光飞快地笼罩了一遍院子里这些大内高手们,知道该收该放了,声音一下子柔和下来:“刚才黄公公问我皇上的旨意宣读完了没有。现在告诉你们,圣意都传了。该跪的跪着,其他的有椅子请坐椅子,没椅子的委屈点在院子里坐下吧。”黄锦领着另两个司礼监秉笔太监站起了。尤其是黄锦,这一次爬起格外沉重,那两个太监都坐下了,他才在自己的椅子上慢慢坐下,坐下后便低头不语。左边提刑司的头目们,右边镇抚司的头目们就地盘腿在院子里也都坐下了。只有朱七、齐大柱还有那个中年锦衣卫跪在中间那条石面路上。“刘二。”陈洪叫那个中年锦衣卫。那中年锦衣卫身上还穿着衣衫,抬起了头:“回陈公公,奴才在。”陈洪,“你在镇抚司快二十年了吧?真没想到,你这样的老人也会当差当到替罪官家里去买东西。摸着你的胸口算一算,皇上喂你一家子的东西吐出来也能装上好几船了吧?竟这般没有天良,怎么治你呢”“陈公公!”齐大柱候地抬起了头,“刘二是我的属下,那个户部主事海瑞曾经救过我的命,是我叫他们照看着点,所有的罪都应该我当。请陈公公不要追究刘二。”“好汉!”陈洪立刻夸了一句,“知恩图报,你这一番话还真难倒了我。七爷,你是他的师傅,你说怎么处治?”朱七只好答话了:“如果万岁爷没有说砍我们的头,按家法,刘二该廷杖二十,齐大柱该廷杖四十,我该领杖八十!”“那就按家法行事吧。”陈洪的目光望向了左边前排的几个提刑司头目,“活该怎么做你们知道。把皮肉打烂些,再送给万岁爷看。让主子万岁爷消了气。明白吗?”三个提刑太监头目站起了:“奴才们明白。”朱七手脚一伸趴在了地上,齐大柱跟着趴在了地上,那刘二低头脱了衣也趴在了地上。陈洪:“请家法!”第三十二章玉熙宫精舍神坛前的烛火都点着了,精舍里该点的灯笼也都点亮了,一片通明。嘉靖不知何时又穿上了那件绣满了《道德经》的袍子,在神坛的拜垫上跪了下去,拜了三拜,跪在那里,手拈法指,口中念念有词。吕芳跪在他那尊蒲团边上,紧紧地趴着一动不动。嘉靖念咒毕,站了起来,走到御案前,拿起了朱砂笔,在朱砂盒里蘸饱了朱砂,接着在一张黄裱纸上疾画起来——一道奇形怪状的符画出来了。嘉靖搁下了笔,望着那道符,好一阵沉默。那符上的朱砂很快干了,嘉靖双手捧起:“吕芳。”“奴、奴才在。”吕芳依然趴着,声音哽咽。嘉靖:“跟了朕大半辈子,带着这个,可保你下半辈子的平安。”“奴才,”说了这两个字吕芳哽住了,好久才又说道,“能伺候主子这四十来年…奴才知足了”“拿去吧。”嘉靖不再看他,径自走到帷幔里的龙床上自己侧着身躺了下来。吕芳转过了身,面对嘉靖躺着的背影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站起,慢慢走到御案前双手捧起那道符,低头走出了精舍的门。嘉靖面朝床里躺着,眼睛睁着,眼角边这时竟也滴着泪。突然他听到了精舍外大殿内的声音。是吕芳的声音:“陈公公,主子万岁爷全拜托你了。我给你磕头了。”嘉靖翻身坐起。外面立刻传来陈洪的声音:“折煞奴才!伺候主子是奴才的天职,老祖宗千万别折了奴才的寿!”接着是两个人磕头的声音。再接着便沉寂了。显然吕芳已经走出了殿门。嘉靖站起,慢慢走到蒲团前盘腿坐下。精舍门口出现了陈洪的身影:“启奏主于万岁爷,镇抚司那几个奴才都责罚了,现在他们自己束给主子万岁爷请罪了。”嘉靖:“进来,都进来。”“进去吧。”陈洪在前面领着,第一个是光着上身的朱七,第二个是光着上身的齐大柱,最后是光着上身的刘二。陈洪向嘉靖磕了个头站起在他身侧站定。朱七领着齐大柱、刘二艰难地跪下了,双手撑着地磕了个头,又双手撑着地,跪着转过了身子,将背部亮向嘉靖。三个人的后背都已血肉模糊!“唉!”嘉靖这口气叹得好长,“‘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朕也有过啊!”陈洪扑通跪下了:“主子万岁爷这样说,奴才这就自领廷杖。”嘉靖:“你是该想想自己的过错了。朕叫你跟他们打个招呼,也没叫你把人打成这样。”陈洪立刻举起手在自己依然红肿的脸上响亮地扇了一掌,接着还要扇。“罢了。”嘉靖叫住了他。陈洪趴了下去。嘉靖:“朱熹说过,万事都有个理。老十三怎么就能到朕身前来当差?都因当初那个海瑞救了他。他要是今天连海瑞都不认了,往后也就不会认朕。这就是个理。十三。”齐大柱背对着他趴下去了:“奴才在。”嘉靖:“去那个海瑞家里吧,救命的恩人,应该去看看。”齐大柱趴在那里:“是”嘉靖:“朕用天目看了,给裕王瞧病的那个李时珍现在正在海瑞家里,你去顺便让李时珍给你治了伤。有好药给你师傅还有刘二也讨些来。”“是……”齐大柱忍着泪答道。嘉靖转对陈洪:“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手里连一根针都没有,你派那么些锦衣卫守在他门口干什么?都叫回来。”陈洪:“奴才遵旨。”钱粮胡同海宅北面正屋古人之交,贵在对方身处逆境时能终日相陪毫无倦意。李时珍给海妻诊了脉开了药方又亲自去给她买了药回来,让海瑞熬上了,这时还陪着海母、海瑞在这里坐着叙谈。三人都在这里,那药罐便在这个屋子里一个白炭小火炉上熬着,咕嘟咕嘟正冒热气。“退些炭火。”李时珍对海瑞说道。“是。”海瑞站起来走到小火炉前,拿起火钳夹出了些炭火。海母望着李时珍:“李太医,家里虽然窄,可这个时候门外站着那些人你也不好走了,就在书房里打个地铺,跟汝贤一起睡吧。”李时珍一笑:“我可不跟他睡,他那个鼾打得我睡不好。门外那些人挡不了我,我再坐片刻就走。”海瑞踅回来了:“母亲,您老也倦了,先去安歇,儿子陪李先生再说说话。药熬好了送他走。”海母站起了,李时珍跟着站起了,可这时有人敲门了。三个人都对视了一眼,接着望向院门。“母亲先去安歇,儿子去看。”海瑞说着走出了屋门。海宅院门内海瑞站在门内:“是公事,还是私事?”敞开门的北面正屋里,李时珍和海母也注视着屋外。门外传来了齐大柱的声音:“恩公,是我。大柱看望太夫人、夫人和恩公来了。”海瑞默了片刻:“我日间已经说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无需你来看我们。夜深了,太夫人和夫人都睡了,你走吧。”说着转身就要走。“恩公!”门外齐大柱的声音自些激动,“我是奉旨来看恩公的!”海瑞倏地停住了脚步,目光一闪。北屋里海母发声了:“开门,让人家进来!”海瑞走回门边,扒开门闩打开了院门。一点灯笼光照了进来,一个锦衣卫的人打着灯笼站在门侧,齐大柱的女人搀着齐大柱站在门口。齐大柱的女人看见海瑞眼里也是很激动:“你自己扶好了。”齐大柱伸出一只手扶着门框,他女人在门外就向海瑞跪下了:“大柱的媳妇给恩公磕头了!”说着便磕了个头。海瑞对她却很客气:“快起来。请进来吧,”说时目光已经关注到艰难地扶站在那里的齐大柱。齐妻站起了又去搀好了齐大柱。“受伤了?”海瑞望向齐大柱。齐大柱强笑:“皮肉伤,恩公不要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