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换上了官服这时从内院走出来了。管事和随从连忙垂手侍立:“老爷。”管事:“遵老爷的吩咐准备丁这十天的物事。奴才让他们再清点一下看还有哪些落下没有。”“不要清点了。”徐阶手一挥,“这就走。”管事:“不清点了,伺候老爷人阁。”徐阶走到大门的门槛边又站住了:“无论谁来找我都说找在内阁值房当值,因严阁老病了,这些日子都回不了家。”管事:“奴才记住了。”徐阶迈出了门槛。京师北郊永陵吉壤镜头从北京城德胜门的上空刷地掠到了山峦起伏的永陵吉壤。尽管嘉靖一直在修长生不死之身,但他的万年吉壤永陵早在他登基后不久就已经在修。到了嘉靖四十年,永陵的规模已经修近尾声。大量的工匠人役都已撤出,剩下的也只是局部的工程。这里是吉壤的核心,也就是地宫的入口,重兵把守,层层设防,只有少数工匠在隧道口凿磨封穴的石块。吕芳没有再穿那身掌印太监的宫服,而是换了一身没有补子的粗布蓝衫,腰间也系着一根粗布腰带,来到这里便径自动手将散落地上的青砖一块块捧起码到砖堆上。总役工程的太监和几个监工大太监在一旁看着他搬砖,竟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上去帮手。“砖木石料都够了吧?”吕芳搬完了最后一块散落的砖,拍了拍手上的灰土问话了。“差不多吧。”总役工程那太监仍然离他有一两步之远,貌似恭敬,回话却明显透着冷漠,“还差一些正从南边往这里运呢。”吕芳眼中飞快掠过一道光,很快又敛了,浑若不觉地说道:“这是万岁爷的万年吉壤,每一块石料都要用水磨,大忽不得。”总役太监:“知道。”吕芳的目光望向了远远近近气势恢弘的陵地。正寅时了,太阳在将出未出之际,晨光映照中的葱茏的山峦和掩映在树木间的殿脊浮现出一种千古之感。吕芳叹道:“这是我能给万岁爷尽的最后一份心了。”总役太监和几个监工大太监飞快地碰了一下眼神,谁都装着没听见,谁也不接他的言。吕芳丝毫不露声色:“也许一年,也许两年。我住的地方不知几位替我安排好没有?”总役太监不得不答话了:“吕公公放心。陈公公已经跟我们打了招呼,这点规矩我们还懂得。”吕芳:“那就多多有劳了。”裕王府寝宫外殿画外音从不知何处传到这里轻轻响起:“三个元老,一日之间,首辅奉旨养病,次辅奉旨搬进内阁值房,司礼监掌印太监却被派去修永陵,而皇上在这个时候又突然宣布闭关。各部衙门的例行公事虽日常办着,公文案牍一时却不知由谁票拟批红。大明朝这架巨大的机器似乎突然停止了运转!”消息在下晌由宫里传到了裕王府。裕王手里握着一卷书似在那里看着,却来回地走动,走到门边又不时把目光望向门外的上空,转过身又去看书,心神显然不在书上。李妃这时静静地坐在一旁,拿着那件给嘉靖祝寿的道袍慢慢绣着,目光却一直在关注着裕王的动静。“高拱和张居正有多长日子没来了?”裕王终于忍不住了,显然是在问李妃,目光仍然盯在书上。“有二十几天了吧。”李妃轻轻答道。裕王望向门外:“《朱子语类》有好几处还是弄不太明白,徐师傅操持内阁的事也来不了,今天是不是叫高拱、张居正来讲讲书?”李妃当然明白他的心思,婉言答道:“他们都是皇上派给王爷讲书的师傅,按理请他们来讲书是名正言顺的事,可今天是不是不叫为好?”裕王望向了她,等她把话说下去。李妃低下了头,轻轻说道:“有些话臣妾也不知当说不当说。”自从上次二人闹了性子,后来又将赐给李妃家的十万匹丝绸还给了宫里,裕王对李妃便一直心生歉疚。而李妃此后性子也改了好多,不再像以前那样有话就说,而是牵涉到朝事总是三缄其口,这就使得裕王反而对她礼敬了许多。礼敬多了亲热反而少了。这个时候见她跟自己说话仍是这般小心翼翼,裕王心里便觉有些空落落的,当即叹了口气:“再亲也亲不过身边的人。你们家那么贫寒,好不容易父皇恩赐了十万匹丝绸,因为我又都退了回去。我那时又在气头上,就那么说了你几句,事后也不是滋味,你却一直挂在心里。像今天遇到的这件事,杨金水押进了宫,父皇审问后是青龙是白虎祸福全然不晓。谭纶他们在浙江也不来个信,吕公公又突然派去了永陵,徐师傅、高师傅和张师傅都见不着,面前只有个你又连真话也不敢跟我说。说句灰心的话,不幸生在帝王家呀。”李妃怎么也没有想到裕王这时会有这一番交心,见他说这话时站在那里身形瘦削,又是一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样子,一阵疼怜和埋藏心底的那份委屈带着泪水不禁蓦地涌了上来,她连忙放下手里的针线,扭过头去找手帕。裕王虽背对着她,却知道她在揩泪:“哭吧,再过几天我这个储君被废了,就不用再哭了。你带着世子向父皇求个情,看在孙子的分上,父皇应该还会给我们一块藩地,咱们奏请搬到湖北去,那里是父皇的龙兴之地,守着我祖父兴献皇帝的陵寝,咱们一家平平安安过下半辈子。”“王爷!”李妃手里拿着手帕泪水夺眶而出,哪里还有心思去揩,奔了过来在背后抱住了裕王的腰,将脸紧紧地贴在裕王的背上,“王爷千万不要再这么想!以前的事都是臣妾的错,千条理万条理都没有跟王爷使性子的理。王爷今天这样说了,往后有什么话臣妾都会跟王爷直言。譬若眼下这个局势,王爷的苦臣妾也知道,既要事事顺着皇上,心里又要时刻揣着我大明的江山和百姓。既有这颗忠孝爱民的心,王爷就是天下最好的储君!父皇何等圣明,又怎么不会知道自己的儿子。”被爱妾在背后抱着,这番话又是如此贴心贴理,裕王的腰慢慢挺直了,这种感觉甚难分明,究竟自己是背后这个女人依靠的大树,还是背后这个女人是支撑自己的大树?他将手里的书往一旁的椅子上扔去,双手握住了囤在腰前的李妃的手,慢慢将那双手掰开,牵着她的一只手又将她慢慢拖到了身前。李妃许久没有见到裕王这样的目光了,这时被他看得羞涩、感动、委屈一齐涌上心头,低下了头:“臣妾要是说得不对,王爷只当臣妾没说就是。”裕王:“说得好,说得很好,接着说。”李妃这时望着裕王的胸襟,轻轻说道:“朝里的大事臣妾哪里知道那么多,可有一条臣妾心里明白,先帝正德爷就是因为没有后嗣,父皇当年才因宗人人继大统。眼下父皇只有王爷这一条根,王爷又替父皇生了世子,祖宗的江山社稷终有一天要由王爷承祧,父皇怎么会断了自己的根?就拿今天这件事看,吕公公发配去修永陵,严阁老被命在家里养病,却让徐师傅在内阁当值,就足见父皇不愿伤着王爷。再说浙江的事,有赵贞吉在,有谭纶在,不会出大乱子。就算王爷举荐的那个海瑞和王用汲做事过了头,也是清官在办贪官,犯不了大罪。《易经》上说‘潜龙勿用’。在杨金水押进京师之前,王爷什么也不要想,咱们这几天就当平常百姓家一样,关起门来过几天平常日子。水落石出的时候,皇上自然会有旨意,徐阁老、高大人和张大人到该来的时候也自然会来。”裕王眼前那一片灰暗被她这番话轻轻一拨,竟见到了一线光亮,见李妃依然微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胸襟,不禁用一只手轻轻托起了她的下颌,望着她:“可惜你是个女儿身,要是个男人从小好好读书,不比徐师傅、高师傅和张师傅他们差。”李妃被他说得破涕笑了:“臣妾劝王爷,王爷反笑臣妾。”裕王:“我说的是真心话。往后遇到什么事,你都这样跟我说。听你的,关上门,咱们这几天只让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说完这句,他的步伐也有力了,走到椅子前拿起那卷书,坐下认真地看了起来。李妃心里热烘烘的,亮亮的目光看着在那里看书的裕王。好一阵子,自己也去拿起了针线,走到裕王身边的那把椅子前坐下了,一边绣着道袍,一边陪他看书。可这时光也就短短一瞬,裕王坐在那里看了没有几行又站了起来,又开始似看非看来回踱步,显然剪不断理还乱还仍在牵挂那件天大的心事。李妃望着他:“王爷。”“嗯。”裕王停了步望向她。李妃笑着:“臣妾想起了一句李清照的词。”裕王:“哪句词?”李妃笑道:“此愁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裕王尴尬地淡淡一笑:“没有的事。”又坐了下来,不再踱步,盯着书看。李妃想了想,轻轻放下手里的针线,站了起来,向殿门外走去。裕王府寝寓殿门外站在门口,李妃向侍候在廊子那头的一个宫女招了招手。宫女疾步轻轻走过来了,蹲着行了个礼:“王妃。”李妃在她耳边:“世子和冯大伴在哪里玩?”宫女轻声答道:“在前院。”李妃低声吩咐:“叫冯保来,我有个差使派他出去一趟。”宫女:“是。”提着裙裾急忙走了出去。严嵩府大门外好些车轿来了,相府门前随从亲兵都站满了,却被那两扇紧闭的朱红大门挡在外面。一个随从在不停地叩着门环,里边却始终没有回应。一乘大轿里走出了严世蕃,紧跟着另外两乘大轿里走出了罗龙文和鄢懋卿,还有一些轿里走出了几个二三品大员,都惊惶地望着那座紧闭的大门。二十年的相府,就坐落在地安门当街的繁华处,虽然门前圈出了好大一块禁地,怎奈毕竟是车马辐辏之处,不远处对面便是酒楼茶楼。这时远处便有好些目光在惊诧地望着相府门前今日这异常的情状。相府对面日月兴酒楼正如它的名字,这座酒楼当时在北京也是赫赫有名。占地利之便,坐落在严府对面的街上,一年间也不知有多少到严府拜谒的官员在这里候见歇息,有多少官员在这里请出严府各色人等摆酒谈事。一个个出手豪绰,据说不点酒菜,仅一壶好荼也得十两银子。就靠这一路生意,赚这样的钱,便是子孙几辈子也吃不完了。老板心里自然明白,这是沾了大明的福,因此把个明字拆开取了个“日月兴”,赚了钱便不惜精心装饰,在二楼临窗隔了好多豪奢的包问,一楼大堂也用屏风相互隔着,以便这些官客饮酒谈事。这时二楼临街的一个包间推开了,小二把换了便服的冯保和他带的一个随从让了进来。冯保在靠窗的座位前坐下了:“吃过了,来壶荼吧。”小二:“是呢。”答着却不走,仍站在那里。冯保目光已经望向对面相府。跟他的那个随从向小二说话了:“我家大爷说了来壶茶,没听见?”小二似笑非笑:“是呢。十两银子,请客官先赏钱吧。”“一壶荼十两银子!”冯保转过头来了,盯着那小二,“你这里卖的什么茶?”小二:“大爷,咱们日月兴开了也不止一年两年了,都是这个价。”冯保:“我问你卖的什么茶!”小二一点也不示弱:“什么茶都是这个价。您老没看见对面就是严阁老的府第吗?京里的尚书侍郎,京外的总督巡抚来这里都是这个价。”“比尚书恃郎总督巡抚还大的人呢?也要这个价吗?”冯保也来了气。小二怔了一下,接着轻蔑一笑:“那除非是严阁老了。可他老也不会到这里来饮茶。”冯保倏地站了起来,太监的尖嗓子便露了出来:“要是比严嵩还大呢!”小二有些省了:“大,大爷也是宫里的……”冯保从袖子里掏出两枚铜钱往桌子上一摆:“就这么多钱,来壶茶。”小二慌忙拿起了桌上的铜钱又奉送回去:“既是宫里来的公公,小店有规矩,一文不收。您稍候。”说着急忙向外走去。“回来。”冯保又叫住了他,“你刚才说也是宫里的,什么意思?”小二堆着笑:“不瞒公公,那边包间里也坐着两个宫里的公公呢。”冯保不露声色:“那就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是一起的,却各有各的差使。不许说我们在这里,也不许再说他们在这里。说了,你这个店明天就不要开了。”小二:“这个小的明白。那边的两个公公也这样说呢。”冯保:“对那边的公公也不许再说。听见役有!”小二:“不会再说。”冯保:“去吧。”小二这才疾步走了出去。冯保转对那个随从,那随从连忙将耳附了过去,冯保轻声说道:“立刻回去,告诉王妃,就说宫里也派了人在这里看严府的动静。”“明白。”那随从也急忙走了出去。小二捧着个托盘进来了,官窑的瓷器,还有四碟精致的点心,一一摆了下来,接着又殷勤给冯保倒茶。冯保:“不叫你就不要再来了。”小二:“是呢。”立刻退了出去。冯保的目光又盯向了相府的大门处。远远地突然望见严世蕃大步走到了门边,在那里骂着,喝开了叩门的随从,一手拿起一个门环同时猛叩起来。冯保睁大了眼。严嵩府大门内院落大院中问是一条直通大厅的石面通道,两边是院落的两块大坪,除了一边摆着一个防火用的景德镇制白底起蓝花的大水缸,院落里没有栽一棵树,也没有任何花草,因此便显得十分开阔,太阳一出来满院子都是阳光。这时通道两边都摆满了一丈长五尺宽的竹板,一共有十几块,竹板上都摆满了书。严嵩穿着一身宽大的素白淞江棉布短衣长裤,孤独地坐在大厅石阶下的圈椅上,让早晨洒洒落落的阳光照着自己,也看着早晨洒洒落落的阳光照着满院子竹板上的书。按阴历的说法,过了七月十五中元节,阳气便渐渐消退,阴气便渐渐萌生,肃杀之秋要来临了。读书人一年几次晒书,中元是最后一次。每年每次的晒书,严嵩都不让下人动手,自己倘佯在竹板之间,一本一本地翻牺着。今年是真的老了,不能自己晒书了,只能坐在那里看着两个书吏倘佯在竹板间晒书。可大门外的门环叩得满院子乱响,严嵩当然都听到了,却一直像没有听见,那眼神也不再在书上,而是怔怔地望着脚下那条石面通道,满眼里是石面上反射出来的点点阳光。两个书吏显然是见惯了这种现象,阁老不吭声,他们便也像没有听见,机械地在那里一本一本地翻晒看书。门越敲越响了,外面传来了严世蕃的咆哮声:“你们这些奴才!我来看爹,竟也敢疏离骨肉!再不开门,一个个都杀了!”守候在大门里边的两个门房有些六神无主了,都望向了坐在椅子里的阁老。严嵩这时抬起了目光,虚虚地望了望大门,又转向了两个晒书的书吏,看他们在那里一本一本地翻晒着书。两个门环震天价响,一个门房没法子了只好在里面大声答道:“回大爷的话,阁老有吩咐,今天不见任何人。”严世蕃的吼叫声更大了:“去传我的话,他不要百年送终的人,我一头就撞死在这里,让他断了根!”两个门房慌了大声回道:“大爷莫急,小人这就去禀告。”答着,一个门房躬着腰向严嵩走去。严嵩这时扶着椅子的扶手站起来了:“告诉他,我不要送终的人。”说着便离开椅子向石阶登去。那个门房连忙奔过去搀住他登上石阶,向大厅里面走去。嵩府大门外罗龙文、鄢懋卿就陪着严世蕃站在人门外,竖着耳朵,这叫连里面门房的声音都没有了,便知道今天是进不去了,都望着严世蕃。其他的官员和诸多随从更是噤若寒蝉,哪里敢发出半点卢响。严世蕃站在大门外正中出着神,突然吼道:“去西苑!到内阁值房找徐阶!”说着径自走向自己的大轿。好一阵忙乱,各官待严世蕃的轿子抬起了都纷纷上轿。一行向西苑方向乱踏而去。西苑禁门到了西苑禁门,才知道今天这里也进不去了。下马石前,严世蕃带着罗龙文、鄢懋卿刚下了轿便看见六部九卿好些官员都被挡在门外,高拱、张居正两个冤家正在其中,似乎跟禁门前那个把门的太监在交涉著要进去。今日把门的规格也提高了,是司礼监那个姓石的秉笔太监搬把椅子坐在门外,禁门外站满了禁军,禁门内还站着好些提刑司的太监。严世蕃虽出了阁,威势依然,分开众人登上了禁门台阶,径自越过高拱和张居正:“石公公,到底怎么回事?六部九卿压着两京一十三省这么多公事都没人管了!大明朝是不是把内阁都给废了?”石公公本来对他还算礼敬,站起来时见他出语竞这般离谱,脸上便也不好看了:“小阁老听谁说内阁给废了?谁敢把内阁废了?”严世蕃:“首辅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见人,倒让一个次辅把家搬到了内阁值房,司礼监现在义不让百官进内阁,各部的公文还要不要票拟'你们到底要干什么?这些事皇上知不知道?”连番逼问,石公公神色也冷峻了:“小阁老!你现在虽已经不在内阁我还尊称你一声小阁老。刚才那些话似乎不应该是你问的,咱家也不会回答你。”严世蕃多年替父亲实掌内阁事务,嘉靖曾数度赞他“勇于任事”,在百官看来也就是敢于独断专横。眼下自己虽然出阁,父亲仍是首辅,这股霸气一时半会儿要改也难,现在被那石公公当着众人这般讥刺,心里那股血气更是翻将上来:“我是出阁了!可一个吏部,一个工部我还兼着差使,误了百官的事,误了给皇上修宫观的事谁来担责!”石公公久任秉笔也不是善茬,仍然不急不慢:“这样说就对了嘛。有公事就说公事,小阁老既问到这里,咱家这就一并告诉诸位。司礼监内阁商议了,从今日起,各部有公文都在这里交了,我们会送进去,该票拟的内阁会票拟,该批红的司礼监会批红。至于各部官员,一律只能在禁门外等候。”说到这里他一声呼唤,“来人!”禁门内走出几个司礼监的当值太监。石公公:“把严大人还有高大人、张大人各部的公文挨次收上来,送内阁交徐阁老!”“是!”几个当值太监答着便分头走向严世蕃、高拱、张居正等人面前,“各部大人有公文都请拿出来吧。”高拱和张居正对望了一眼站着未动。罗龙文和鄢懋卿也对望了一眼立刻望向严世蕃,哪里敢将公文就这样交出去。严世蕃急的就是这件事,父亲闭门不出,宫里又无旨意,现在听了石公公说所有的公文都交徐阶,更是疑上了:“石公公适才的话严某没听明白。是不是说从今日起六部九卿所有的事都由徐阶一个人说了箅?”石公公望着他好一阵子:“我刚才已经说了,除了公事,其他的话咱家都不会回答。”说到这里转对几个当值太监,“收公文!不愿交的就让他拿着,先收肯交的!”几个当值太监便去收那些已经拿在手里的官员们的公文。石公公这时既不看严世善也不看高拱、张居正,望着那些已经交了公文的官员:“交了公文就没你们的事了,都先回去,明天来取回文。”一夜之间朝局突变,京师各部衙门司以上官员无不狐疑忐忑,有些是确实有正经公文要报内阁,有些却是并无要紧公事,而是借口来探个究竟。现在见到这般阵势,听了石公公这句招呼,无论是来办公事的还是来探消息的,都知道接下来再不走就可能卷到一场政潮中去。一时间有轿的坐轿,有马的上马,一大群人都没了先后顺序,转眼同一条好宽的跸道竞马轿乱碰挨排着抢道而去。这里立刻冷清了许多,就剩下严世蕃、罗龙文、鄢懋卿一拨,高拱、张居正一拨,站在禁门石阶左右,兀自没有将袍袖里的公文拿出来。那些收了公文的当值太监都望向椅子前的石公公。石公公脸子不好看了:“当你们的差,看我干什么?”那几个当值太监只好赔着笑走到严世蕃、高拱、张居正他们面前。那个走到严世蕃面前的太监:“小阁老,小的给您老当差,您老有公文就交给小的吧。”严世蕃哪里睬他,直望向石公公:“石公公,严某再请问一句,大明朝六部九卿的事是不是现在都徐阶一个人说了算,我们连内阁都不能进了!”石公公好不耐烦,叹了一声:“小阁老要还是问这样的话,就回家问严阁老去。”说完这句不再理他,转对高拱、张居正,“还有二位大人,有公文也请呈上来,人却不能进去。”这两句话将严世蕃顶得愣在那里,眼见他不只对自己,对徐阶那边两个人也一视同仁,便一时说不出话来,禁不住噤了一眼站在那边的高拱和张居正,看他们如何回话。“石公公,其他各部能不能进内阁我不敢过问,但兵部今天的公事必须进内阁,必须向内阁面陈!”张居正终于说话了。这句话让严世蕃又来了精神,立刻露出了冷笑,紧盯着石公公。罗龙文和鄢懋卿也来了劲,跟严世蕃一道紧盯着石公公。高拱此时却出奇地冷静,默站在那里,但明显给人一种蓄势待发的气势。张居正一脸的端严,走到了石公公面前掏出了袍袖里两份公文:“这两份公文,一份是浙江抗倭的军情急报,一份是蓟辽鞑靼犯关的军情急报,打不打、怎么打,台州和蓟州都在等着兵部的军令。五天内廷寄不能送到误的可是军国大事!”石公公的脸色也凝肃了,同时难色也出来了。严世蕃在一旁冷冷地看着。石公公望着张居正:“军国大事确乎事紧,张大人就不能在公文里写明白了?”张居正:“石公公应该清楚,军事方略从来由兵部向内阁面议,哪有背对背能说明白的'”严世蕃接言了:“那吏部工部刑部礼部呢?还有高大人管的户部呢?高大人是不是也要说给前方供应军需必须面议?”一直沉默的高拱这时从袍袖里掏出了公文,并不看严世蕃,望着那石公公:“户部管着军需粮草,按理也应该向内阁面议。但朝廷既然定了这个规矩,户部的公文这就请石公公转交徐阁老,由内阁决断。至于兵部,管的是用兵方略,不当面陈述,内阁便无法做出部署。张大人进内阁关乎兵凶国危,户部绝不和兵部攀比。张大人必须进去,我愿意回户部等批文!”说完将公文双手向石公公一递。石公公接过了高拱的公文,想了想望向严世蕃:“小阁老,高大人说的话你也听见了。你也曾久在内阁,你认为兵部的事是否应该到内阁面议?”严世蕃:“都商量好了倒来问我!我也回石公公一句话,这样的猫腻我不会回答你,我就看你们怎么做戏!”石公公终于被他惹恼了:“来人!立刻领张大人到内阁值房见徐阁老,军国大事谁敢玩猫腻,等着皇上砍头就是!”“是!”一个当值太监立刻应着,走到张居正身前,“张大人请随我来。”张居正堂堂皇皇跟着那个太监迈进了禁门。高拱这时偏向石公公深深一揖:“户部的公文就拜托了,高某告辞。”作了这个揖看也不看严世蕃那儿个人,转身大步向自己的轿子走去。严世蕃气得半死,罗龙文和鄢懋卿都蔫了,只望着严世蕃发愣。严世蕃:“不交了!吏部工部还有你们通政使司和盐务司的公文都带回去!看谁只手能把大明朝的天都遮了去!”吼完便走。罗龙文和鄢懋卿还有些犹豫,站在那里望向石公公。石公公也动了真气:“交不交都请便。”罗龙文和鄢懋卿几乎同时跺了下脚,转身向严世蕃跟去。西苑内阁值房案头上堆满了公文,徐阶抬起了头,望着进来的张居正,目光里没有任何内容,那张脸也尽是公事,只等着张居正说话。“属下见过阁老。”张居正这时也不敢称老师,朝着他深深一揖,掏出了袍袖里的两份公文,“今早八百里急递发到兵部的。一份是浙江发来的抗倭军情急报,一份是宣府发来的抵御俺答进犯的军情急报。”说着将公文递了上去。就在交接公文的一瞬间,师徒的目光这才碰上了。张居正紧紧地望着老师的眼腈,徐阶的眼里仍然只有虚空,倒是下意识冒出了一句带吴语的乡音:“侬坐吧。”就这一句乡音,距离便近了。张居正按理应该坐在大案侧面的椅子上等着问话,这时却把椅子搬了起来,直搬到大案的对面,对着老师坐了下来。徐阶望了一眼值房门外,两个太监一左一右都露出半个背影在那里站着,想了想,将面前一叠空白的公文笺纸轻轻推到了张居正面前,接着又望了一眼笔架上的毛笔。张居正眼一亮,又望向了老师。徐阶却不看他了,只望着面前的公文:“先说浙江抗倭的军情吧。”张居正会意,慢慢说了起来:“从五月倭寇陷桃渚,胡宗宪命戚继光部在台州一带已经跟倭寇打了七仗,打得很苦,也打得很好。”说着慢慢伸手拿起了笔架上的笔,开始在面前的空白笺纸上写了起来,口中继续说道,“现在倭寇都退到了海上的倭巢,胡宗宪分析,近日内倭寇将集聚兵力攻犯台州。”就在张居正声朗句晰说这段话时,镜头照着他在笺纸上写的却是另外的字,而且笔不停地挥,这段话说完时,笺纸上另外的话也写完了,他轻轻将笺纸调了个头推了过去,推到徐阶面前。徐阶的目光向那张笺纸看去。张居正紧盯着低头看字的徐阶,接着又说了起来。一时间静静的内阁值房里同时出现了两个声音,一个是张居正陈报军情的声音,一个是徐阶看着的笺纸上张居正心里的声音。张居正陈报军情的声音在徐阶的耳里是那样远,张居正笺纸上的声音在徐阶的眼前是这样近。张居正继续陈报军情的卢音:“胡宗宪奏报,眼下最要紧的是临近省份的客军必须在十日内赶到浙江沿海几个要塞城池,牵制倭寇,他才好部署戚继光部在台州跟倭寇主力决战。”同时张居正笺纸上的声音:“接谭纶急报,海瑞、王用汲巳审出郑泌昌、何茂才受严世蕃、杨金水指使毁堤淹田勾结倭寇情事,今日之变,是否与此有关?”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又同时停了,在门外的太监听来却只有张居正禀报军情的声音,一切都如此自然,应该是徐阁老答话了。徐阶:“江西、福建、山东的军力十天内能否赶到?”说这话时他也拿起了笔架上另一支笔在张居正那张写了字的笺纸上一挥。张居正眼睛闪着亮向那张笺纸望去,只见阁老那支笔在笺纸上打了一个偌大的“√”!那一勾又粗又大,几乎将他在笺纸上写的字全都盖住了。“回阁老。”张居正答着话又拿起了笔,一边说下去,一边又写起来。张居正边写边说:“江西派了一个镇五千人,山东也派了一个镇五千人,福建回奏,倭寇在浙江一旦击败很可能转攻他们,因此无兵力可派。眼下的急务是浙江军营和客军都急需军需粮草。”这番话说完笺纸上的另外番话也写完了,张居正又将笺纸调过头来轻轻推了过去。徐阶目光又落到了这张笺纸上,嘴上却问道:“仗在浙江打,军需粮草照例要浙江供给。赵贞吉那里怎么呈报的?”张居正的两个声音一个在徐阶耳边一个在徐阶心里又同时响了起来。张居正禀报军情的声音:“赵贞吉左支右绌也是很难。浙江藩库空虚,他只好将徽商收买沈一石作坊的五十万两银子先充做军饷。军情如火,杯水车薪。当务之急是否命浙江立刻抄没郑泌昌、何茂才的家产以解危局?”张居正笺纸上写的声音:“赵贞吉首鼠两端令人不解。倒严在此一举,他为何将海瑞审讯郑泌昌供词与何茂才的供词作另案呈递?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务之急必须将海瑞审讯笔录郑泌昌、何茂才的供词呈奏皇上!”这一次徐阶没有立刻接言,是真在沉思,想了片刻,说道:“一个郑泌昌一个何茂才所贪墨的赃财未必能解得了危局。赵贞吉的难处只怕比你我所想的还大呀。”说着提起了笔在张居正这张笺纸上粗粗地画了一把“×”。张居正当然明白徐阶此言的深意,也进一步证实了赵贞吉所为很可能便是自己这位老师的意思,倏地站了起来:“郑泌昌、何茂才所贪墨的赃财既不能挽危局而灭贼敌,朝廷就更应该命赵贞吉深挖其他贪墨官员的财产!大明安危系于东南,打好了这一仗,才能上解君忧,下解民难。阁老,天下之望这副重担大家都期望阁老来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