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32

徐阶被嘉靖阴损了一下,正愁对裕王对高拱和张居正无法辩解,这时正是表明心志的一个机会,立刻接言:“我认为高拱、张居正推举海瑞、王用汲是合适人选。阁老,吕公公,这两个人可用。”吕芳表态了:“协助办案嘛,只要人可靠就行。严阁老,您老认为如何?”严嵩:“严世蕃、高拱、张居正可以回部了。把李春芳、陈以勤请来,内阁一同拟票吧。”严世蕃第一个倏地站了起来,转身便走了出去。高拱和张居正也跟着慢慢站了起来,向严嵩、吕芳和徐阶揖了一下。徐阶两眼深深地望着二人,张居正迎向了他的目光,高拱却看也不看他,转身走了出去。张居正也只好跟着走了出去。内阁门外的阳光是那样耀眼,这两个人迈出门槛的身影也随着先行离开的严世蕃消融在日光之中。此时之西苑,困位处紫禁城之西而名之,其地囊括今之中南海什刹海,本为皇家园林,取通惠河之水,林木掩映,皆无高瓴。嘉靖帝二十一年壬寅宫变后迁驾于此,才在这里盖起了几座大殿。几次大兴土木,几次都焚于莫名之大火中。第一次大火就曾有言官上疏云风水使然,不宜兴盖大殿,本意还是想劝嘉靖迂回紫禁城宫中。嘉靖大怒,言风水者吃了廷杖,此后再无谏疏。内阁值房当然也就从紫禁城的文华殿迁到了这里。这就使得内阁的阁员们每次来当值都要沿着海子走好长一段路程,夏日冬雪,景色虽好,毕竟辛苦。今日一番突然变故,严世蕃、高拱、张居正逐阁,从玉熙宫那一片宫殿高墙内出来,通往西苑禁门偏又只这一条路,白日照水,垂杨无风,蝉鸣聒耳。三个冤家心里都较着劲,谁也不停下来让谁单走,步幅下又都带着风,不知者看来还以为前后相距不到数尺的三人是一拨的。严世蕃走在最前头,高拱和张居正前后脚近于平行。打了个平手,两败俱伤,严世蕃心如沸水不说,高拱、张居正也高兴不起来,二人也互不相看。前路还有厮杀,心事自然纷纭。突然,严世蕃在二人前面停下了,一条石道也就宽约数尺,他当中站着,转过身来。二人被挡着了,四目望着二目,烈日当头,对峙在那里。“把我拉下了马,还以为二位赏了紫禁城乘坐二人抬舆呢。原来你们也还是步行啊。”严世蕃的那个大嗓门在西苑这样的地方也毫不降低,居然使他们身旁几株树上的蝉都停止了呜叫。好静,静得人反而耳鸣。“人生两腿,都是用来步行的。难道小阁老的腿离了马就连路都不能走了,”高拱从来就不怕他,嗓门没有他大,调门却不比他低。“高肃卿!”此地恰在转弯处,严世蕃这时站的位置有些吃亏,因他的脸正对着日光,偏睁大了眼,被日光刺得难受,仍紧盯着高拱,“‘少小离家老大回’,你要真是个愿意走路的,今日就该明白,自己可以走了。你要还是想赖着等内阁首辅那把椅子,我告诉你,徐阶现在都还没坐上呢。就算徐阶坐上了,也不会传给你,江南他还有个学生赵贞吉在等着,你身边也还有个学生张居正在等着。”这就不只是酸刻,而是近于挑拨了。而这番诛心之论,又正是今天高拱所经所历深怨徐阶之处,偏偏此时张居正又在身边,高拱性情再操切也不会跟他辩这个话题,望着那张被日光照着的大脸,回了一句:“我没有什么当首辅的爹,也从来没有想当首辅!”说完这句,一个人朝着挡在路中的严世蕃径直走去。严世蕃挡着不让,高拱也不愿离开石路绕道草地,一尺之地二人的臂膀碰上了,严世蕃使出暗劲,高拱也早就蓄着暗劲,这一碰高下难分,毕竟让高拱走了过去。爱吵架的从来就怕两种人,一种是任你暴跳如雷,他却心静如水;一种是挑你一枪,扬长而去。高拱今日使得就是第二招,把个严世蕃气得撂在那里,偏又在西苑,总不能提着袍子追过去打,这时一腔怒火便只有喷向另一个人了,那就是还站在那里的张居正。“张神童。”严世蕃和高拱年岁相当,称他时还叫字号,现在面对比自己年小的张居正便连字号也不称了,俨然长辈之呼小辈,也是因为心里恨他比高拱更甚,“你从小就会读书,应该知道三国时另一个神童孔北海的典故。”“小时了了,大未必然。”张居正平静地答道,“小阁老是不是想说张某少时会读书,大了反而不能成器?”“聪明。”严世蕃语速更快了,“如果只是不成器倒是孔融的福,只怕聪明反被聪明误,招来杀身之祸。”张居正:“孔融是被曹操杀的,但不知我大明朝谁是曹操?”论聪明过人其实严世蕃也不在张居正之下,他立刻冷笑着对道:“自古杀那些自作聪明的人也不只曹操!”张居正依然平静如水:“太史公有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要能为国捐躯,张某坦然受之。”“你也敢跟我侈谈为国!”严世蕃近于咆哮了,“国库空虚,我们想方设法弥补亏空,你们却釜底抽薪,几时想过这个国,想过我大明朝!”听他说到了实处,这时正四处无人,张居正也知道今天这场交锋迟早会来,恰好海子边垂杨下有一个石礅,干脆坐了下来:“我倒真想听听小阁老你们是如何为大明朝弥补亏空,我们又怎么釜底抽薪了。请赐教。”他倒坐下了,真气人!严世蕃两只大眼飞快地睃巡了一遍,附近除了那个石礅竟别无坐处,他几步走到了张居正面前,虽然站着也还有个居高临下之势,眼睛往下望着他:“户部兵部工部还有宫里都在等着钱用,年初议事你也是伸手要钱的一个,好不容易跟西洋商人谈成了五十万匹丝绸的生意,你们偏要找两个不要命的去阻挡!张太岳,摸着胸口想想,拿人家当枪使,只为要拱倒我们,那些理学心学你和你的老师都学到哪里去了!”“小阁老这话说得不在理。”张居正不看他,只看着水面,“马宁远被诛,你们举荐了个高翰文去。常伯熙、张知良被诛,裕王举荐了海瑞和王用汲去。都是为了推行国策。要说海瑞、王用汲是被我们当枪使,那高翰文是小阁老举荐的,为何也反对你们那套改稻为桑?还有胡宗宪,东南一柱,国之干城,严阁老引为心腹,一开始就反对你们的那个方略,他们也是我们使出的枪吗?”一连几问,把个严世蕃憋住了,那张脸更红了:“问得好,问得好!我举荐的人现在被抓了,你们举荐的人依然在那里兴风作浪!今天你们又愣弄了个赵贞吉到浙江去,抓了郑泌昌、何茂才,还不是想去掣胡宗宪的肘!搅吧,搅得胡宗宪前方打仗没了军需,吃了败仗,搅得东南大乱,把大明朝亡了,老子无非陪着你们一起完命就是!”说到这里严世蕃已是气喘吁叮,吸了一口浓痰猛地吐在张居正的脚下,这才转身大步向西苑禁门方向走去。张居正慢慢站了起来,依然未动,也不看渐行渐远的严世蕃,忧深的目光转望向海子里日光照耀的水面。淳安新安江驿遵烈日的光照下,汩汩滔滔的新安江水波光粼粼,沿江的驿道上一行三骑从远处驰来了。画外音:“就在北京发生了巨大的政局变动之时,东南抗倭的战局处于僵持之中。海瑞将一千多名自愿授军的义民送到了戚继光的军营,赶回了淳安。”画外音中那三骑越驰越近,最前面的是海瑞,跟着他的是两个随从。马影闪过,大堤的那边一眼望去都是新插上的桑苗,得水之利,这时一片绿意盎然。已经有桑农桑户在采摘第一茬桑叶了。海瑞慢慢拉紧了缰绳,那马放慢了步伐。跟着他的两骑马也慢了下来。“你们说,从现在起今年能够产几次茧?”海瑞在马上问道。跟在左侧的那个随从答道:“回老爷,应该还能够出四次茧。”海瑞:“四次茧一亩能得多少丝?”左侧的随从:“照这个势头,每亩能产四到五斤生丝。”海瑞:“那就是能卖五两银子,买稻谷能买五石?”左侧的随从:“是这个数。交了赋税每亩还能剩下四石。”“交什么赋税?”海瑞停住了马,望着那随从。随从:“小人忘了,桑田这三年都免税。可是赋役还是得交。官府一切开支,还有驿站迎来送往都指着这个呢。”海瑞不吭声了,又望了望远处桑田里带着斗笠四处呆桑的桑农桑户。右侧的那个随从:“老爷,不是小人们当面说奉承话。我们在县衙当差也好些年了,伺候了三任太尊。像老爷这样对待百姓的不要说我们淳安,整个浙江,整个大明朝也找不出几个。百姓们应该知足了,交点赋役他们都会乐意。”左侧那个随从:“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当然知道老爷的恩德。要不这一次哪能有上千的百姓自愿去投军打仗,”海瑞并不接言,把缰绳一拉:“走吧。”三骑马又由慢加快,向遥遥在望的淳安县城驰去。淳安县衙后院门外海瑞刚从二堂的后门进来,便看见后院的门砰的一关,接着看见一个人从后院门外的地上弯腰拾起好大一块猪肉,尴尬地站了起来——这个人是王牢头。海瑞走了过去,王牢头看见他立刻跪了下来:“太尊回来了。太尊这一路辛苦!”海瑞望了望他,又望了望他还提在手里已经沾满了尘土的猪肉,问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王牢头站起来了,谄笑着:“也没有别的意思。买了点肉想孝敬太夫人,没想到…”海瑞严肃地望着他:“告诉你两条,记住了,并转告衙门所有的公人。第一,任何人不许给我家人送东西。第二,我姓海,祖上全名叫海达尔,尊奉回教,从来不食猪肉。”王牢头开始懵了下,紧接着用那只空手在自己脸上掌了一嘴:“小人确实不知太尊家信奉回教,绝无别的心思。”海瑞:“现在知道了就行。好好当差去吧。”“是,是。”王牢头不断哈着腰提着那块猪肉退了出去。海瑞走到后院门口敲门。里面立刻传来了海母严厉的声音:“拿棍子,打了出去!”门就在这时又开了,一根小小的棍子从底下举了上来,突然停在那里。海瑞的女儿这时才看见是父亲站在门口,立刻将棍子一丢:“爹!爹回了!”喊着便扑了过来。海瑞抱起了女儿,一边向里面走去,一边说道:“小小年纪,又是女孩,不要学着打人。”淳安县衙后宅正屋“母亲,弦儿回来了!”还没走到门边海瑞便大声招呼道。里面立刻传来了海母的声音;“进来吧。”海瑞走到门边放下了女儿,便脱掉了鞋子,女儿立刻从旁边的水桶里舀起一瓢水给父亲淋脚。海瑞抬起左脚让水淋了下来,用手搓洗了洗迈了进去,又抬起右脚伸在门槛外让女儿淋洗了,然后向母亲走去。整间屋子的砖地都被水洗得很干净。海母坐在屋子正中的一把竹椅上,竹椅前的地上覆着用一个椰子剖成两半的椰子壳,老人的两只赤脚便踏在那两个椰子壳上。海瑞在椅子前跪下了:“孩儿拜见母亲。孩儿已经把一千多百姓送到了戚将军的军营,而且都安置好了。一来一去共用了六天。”海母:“累了。起来坐下,先吃点东西。”海瑞站了起来:“孩儿在路上巳吃干粮了。”说着便走到屋墙边去端起了一盆清水,折回母亲面前放了下来。海母:“你婆娘刚刚给我洗的,你先歇着。”海瑞依然捧起母亲的脚放进水盆:“郎中说过,母亲的脚多洗有好处。”说着便给母亲搓洗了起来。“你说的那个李太医,还在不在这里?”海母颦着低头洗脚的儿子问道。海瑞:“回母亲的话,李太医还在。多数患病的灾民吃了他的药都好了,还有十几个病人,过几天好了,儿子就送他走。”海母的脚踩在水盆里不动了:“你和你婆娘不请他开方子了?”海瑞抬起了头:“儿子这几天忙公务。尊母亲的命,今天儿子就带着儿媳请他诊脉处方。”海母:“把他请到这里来吧。我想亲眼看看。”海瑞低下了眼默在那里。海母:“怎么?有什么事要瞒着我?”海瑞:“母亲,有一句话儿子实在不好说。”海母:“说。”海瑞:“李太医这个人脾气太大,儿子怕他冲撞了母亲。”海母笑了:“你干脆说我的脾气太大,两个脾气大的人在一起会吵架。”海瑞:“儿子没有这个意思。”海母:“买卖东西的时候买主最大,看病的时候郎中最大。这点礼你娘还是明白的。请他来,我不会得罪他。”海瑞:“是。”淳安县衙侧院整个院子里的凉棚都拆了,只有几问大屋子里还摆着一些用门板架着的床,或躺或坐,病人已经不多了。李时珍这时坐在侧院的天井旁,面前摆着一张大桌,桌上摆着好些药材,他正在分拣着那些药。天井是最凉快的地方,可田有禄这时仍然拿着一把大蒲扇站在李时珍身后一下一下轻轻地扇着。海瑞从侧门进来了,望着这般景象,嘴边掠过一丝笑纹,立刻又收敛了,大步走了过去:“李先生辛苦了。”反应最快的是田有禄,连忙转过头来:“太尊回来了!属下见过太尊。”一边行礼一边把旁边一把椅子搬了过来。“不必多礼。”海瑞并不看他,而是走近了李时珍,“一路上我就知道了,几百病人好些都下田做事了。李先生功德无量。”李时珍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刚从军营回?”海瑞:“是。先见过了家母,就过来了。”李时珍:“前方的战事如何了?”海瑞:“这几天在等后援,暂时没有战事。”李时珍:“你回来了就好。这十几个病人都无大碍了。给你看看那个病,我也要赶回去了。”海瑞:“我的事无关紧要。有个不情之请,望李先生见谅。”李时珍:“你是叫我给太夫人看看病?”海瑞:“正是此请。”李时珍:“那我就在你这里多赖两天。走吧。”海瑞:“现在就去?”李时珍瞪着他:“什么时候去?”海瑞:“那先生请。”李时珍立刻拿起了药箱,海瑞在前面引路,向天井外走去。拣!”田有禄也紧跟着走来:“李太医、太尊,要什么药告诉属下就是,我立刻派人去海瑞没有回头:“先去忙公事吧。”淳安县衙后院走到院子里海瑞停下了,有些为难地望着李时珍。李时珍也停在那里,看着他。海瑞低声地:“有两件事实在不好启齿。”李时珍:“说吧。”海瑞:“家母有个习惯,谁进她的屋子都要脱了鞋。”李时珍:“还有呢?”海瑞:“家母脾性有些剐烈。”李时珍:“还有吗?”海瑞:“请先生多多包涵。”李时珍不再理他,提着药箱大步向后宅走去。海瑞连忙跟着走去。淳安县衙后宅正屋海瑞紧跟着李时珍到了门外,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了他那双走近门槛的鞋。李时珍走到了门槛边,慢慢把鞋脱了。海瑞一阵激动,连忙舀起身边桶里的水:“请先生把脚抬起。”李时珍抬起了脚让海瑞淋了,跨进那只脚又抬起了另一只脚让海瑞淋了。径直向海母走去。门口的海瑞正准备脱鞋,突然看见李时珍面对自己的母亲跪了下来:“晚辈李时珍拜见海太夫人!”海瑞怔在门口。第十六章淳安县衙后宅厅房见诸明史,现在要见面的这三个人都是性情极其刚烈、行事极端执拗之人。海瑞之金刚秉性自不待言,李时珍在大内公然反对嘉靖迷信方士,反对所有的人迎合嘉靖吹捧丹药因而愤然而去,其不合时宜不谋己身由此可见一斑。海母终其一生守贫守节教导儿子行之正道,竟然未得朝廷诰封,海瑞之政敌攻汗之理由为:禀性古怪,酷虐儿媳,不近人情。其言虽过激,其个性可见。现在这三个人在这样的时候见面了。铁板铜琶将奏出何等金戈之声,最担心的是海瑞。李时珍平时见王公督抚皆持平等礼,稍有不悦屡屡拂袖而去,这时竟然恭恭敬敬地向海母跪了下去。跪下去时,见一双赤裸的大脚分别踏在两半椰子壳上,当时怔了一下。海瑞见状慌忙连脚也不洗了,脱下鞋便奔进屋去,走到母亲身边,面对李时珍也跪了下去。李时珍向海母拜一拜,海瑞便向他拜一拜,如此三拜毕,海瑞急忙站了起来,扶起了李时珍。海母这时把脚从踏着的椰子壳上放到了砖地上,站了起来,先好奇地望了望李时珍,接着望向海瑞:“这就是李太医?”海瑞:“母亲,李先生不喜欢人家叫他太医。”海母:“那叫什么?”海瑞望向了李时珍。李时珍:“太夫人叫我李时珍就是。”海母:“是太医就是太医,我还是叫你太医吧。”海瑞担心李时珍不悦立刻接言道:“母亲,李先生就是因为劝谏皇上不要相信方士得罪了太医院那些人,才辞去了太医的职位。因此不喜欢人家称他太医。”海母仍然执拗地:“辞了职位毕竟也还是当过太医。”李时珍望了一眼海瑞:“算了。旁人不能叫,太夫人要叫就叫吧。”“谢李先生体谅。”海瑞立刻向李时珍一揖,紧接着奔到桌子边搬过一把椅子,放在海母身边,“请李先生给家母诊脉。”李时珍在海母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海瑞侍立母亲身旁催道:“母亲,让李先生诊脉吧。”海母:“李太医是来给你和媳妇看病的,给我诊什么脉?”海瑞:“母亲的脚在大寒天都出汗发热,恐是肝火心火一类的热症。由李先生诊一诊,儿子也好放心。”海母:“出汗发热都七十年了,要是病,不早死了?”海瑞被母亲一句话顶在那里,只好求助地望向李时珍。简短的一番接触,李时珍已知道海母是个性情极其执拗的人,名医之为名医,还有一术便是不同的病人用不同的看法,当即问道:“太夫人,您老是海南人吧?”海母:“是。”李时珍:“海南有句俗语,有雨无雨听龙王爷的。是不是?”海母:“李太医还知道我们海南的俗语?”李时珍:“下面还有一句请太夫人赐教。”海母立刻明白了,笑道:“你这是考我。莫考了,我听你的吧。”说着将右腕伸了过去。海瑞露出了既有些惊诧更多是佩服的神色望向李时珍。李时珍却不看他,伸出三指搭上海母的右腕,略探了探便拿开了手,笑道:“太夫人说的是,这不是热症。”海母立刻望向海瑞:“我说了不是病,偏你多事。”“是。”海瑞漫应着,望向李时珍却问道,“请问先生,你刚才说的鄙乡那句俗语,下面一句是什么?”李时珍一听大笑起来。海母也跟着笑丁:“亏你是海南人,李太医知道,你却不知道。我告诉你吧,免得今后被外乡人笑话。有雨无雨听龙王爷的,有病无病听郎中哥的。”竟如此简单,海瑞也不禁尴尬地笑了:“那家母出汗发热是什么缘由,请李先生说说。”李时珍:“天生万物,人为是长,各有秉赋不同。而秉赋往往是传自父母或祖父母。刚峰兄,你的外祖父母中准有一人也是这样,出汗发热,不畏寒冷。”海瑞望向了母亲。海母:“李太医好见识。海瑞的外祖父就是天生的火体。霜冻天穿一件单衣,赤着脚就下田做事去了。从不伤风,也不咳嗽。”李时珍又望向了海瑞那双脚:“刚峰兄是否也如此?”海瑞答道:“我比家母好些。但寒天脚也出汗怕热。”李时珍:“这就是了。在医理上,这叫做极阳之体。起因多由于历代劳作,家贫无衣鞋御寒,传之数代,体内便阳气积盛,阴气消退,渐成抗寒之体。形之于体,双脚尤甚。因脚为百脉所汇之处,热阳周流遍体,终归于脚。太夫人,刚峰兄,要说这是病,谁得了这个病那才真是福气。”海母高兴了:“李太医这才是真正的名医!汝贤,听见了没有,娘这不是病,你也不是病,是祖上的福德。”海瑞:“是。谢事先生解疑。”海母望向了李时珍:“李太医有这般手段,汝贤和他媳妇给我添一个孙子全靠你了。”李时珍:“不能靠我,还得靠他们。”海母立刻盯望向李时珍,海瑞一颗心悬起了。李时珍一脸正色,海母自己反倒有些尴尬了,太声向门外喊道:“阿囡,叫你娘来!”海瑞的女儿一直趴在门边悄悄地望着里面的大人,这时立刻脆声应道:“知道了!”跑了开去。李时珍这时有意不再看母子二人,而是将目光向这间屋子慢慢望去,不禁一怔。原来海母所住之屋竟如此简陋,除了正中间海母常坐的一把竹躺椅,躺椅边放着一把矮几,便只有一张术桌四边空空地摆在那里,原来放在桌边的那一把木椅,便是这时被海瑞搬来让李时珍坐的椅子。这便是海家的规矩,海母要是坐在桌前,海瑞和夫人都是侍立在侧,因此不设椅凳。这时要给二人诊脉,连坐的地方便都没有。李时珍望向海瑞:“刚峰兄,是否要再搬两把椅子来?”海瑞:“李先生放心,拙荆会搬来的。”就在这时,海瑞的夫人一手提着一条凳子在门口出现了,进了门立刻将凳子放下,远远地向李时珍深深福了下去:“见过李先生。”李时珍站起了,身子侧了一侧:“嫂夫人不必多礼。”海瑞搬起了李时珍原来坐的那把椅子:“李先生请。”搬着椅子走向桌前摆下。李时珍走到桌前在椅子上坐下了。海瑞站在桌子的左侧:“把凳子搬过来,让先生诊脉吧。”这话显然是对海夫人说的,海瑞却并不看她。海夫人在门边提起凳子刚要向桌前走去,海母突然说道:“慢点。”海夫人立刻在原地站住了:“婆母有何吩咐?”海母并不与儿媳说话而是望向海瑞:“汝贤,也该教教你媳妇了。上了厅堂,就一声‘见过李先生’,婆母和丈夫也不瞧一眼,客人还当我们海家投有规矩。还有,你看看,来见客人,也不梳洗一下。”海夫人一张脸顿时红了,愣在门边。海瑞也好不尴尬,却不知如何回答,低头站在那里。李时珍不禁向海夫人望去,心里立刻起了微澜。海瑞怎么说也是朝廷的七品命官,可眼前这位七品夫人却上穿一件粗布衣裳,下系一条粗布裙子,脸上还仍然留有汗渍,发际也有些零乱,显然是正在劳作时匆匆赶来的。接着他又向海瑞望去。只见海瑞低垂着眼站在那里,一声不吭。他立时明白了海瑞在家里的处境,寡母性情古怪,夫人久受压抑,而海瑞又是极其纯孝之人,为了顺从母意,平时夫妻间关系自然就淡薄了。想到这里,心中不禁同情起这个在外面风雷显赫在家里如履薄冰的海瑞来。海母一番话训完,见儿子并无反应,更加来气了,站起来望向海夫人:“还不去梳洗了,难道叫我去伺候你吗?”海夫人慌忙福了一下:“媳妇这就去。”答完,连忙将凳子提到桌子边摆好,又慌忙转身走出门去。海母转望向李时珍:“李太医。”李时珍只得又站了起来:“太夫人。”海母:“儿媳不懂礼节,让李太医见笑了。”李时珍:“嫂夫人身为七品夫人,尚能如此俭朴劳作,李时珍佩服,怎会见笑。”“在我海家就只有儿子媳妇,没有什么官人也没有什么夫人。”海母说着抄起搁在椅子边的一根竹杖,“李太医费心,老身失陪了。”李时珍:“太夫人请便。”海母点了点头。海瑞:“母亲走好了。”海母却不搭理海瑞,拄着杖便向另一边的侧室卧房径直走了进去。目送着母亲走进了侧室,海瑞回过头望向李时珍,发现李时珍的目光这时正定定地望着自己;海瑞强露出窘迫的笑容,低声说道:“我四岁丧父,由家母移干就湿一手带大,老人家至今未能享我一日之福,心中惭愧。”李时珍站在那里就向海瑞伸过一只手来,海瑞先是一怔,接着以为李时珍是要给自己拿脉,便将手翻过来伸了过去。李时珍却没有去拿他的脉,而是一把握住他的手轻轻拉了过来,在他耳边低语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可也不能委屈了夫人。”海瑞哪知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望着他不知如何作答。李时珍又低声道:“我和你是同样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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