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26

衙役抹着汗对田有禄:“二老爷,又有几个灾民发瘟了!”田有禄又躺到了竹椅上:“干脆,都死了算了…”衙役:“海老爷打了招呼,不能饿死一个人,也不能病死一个人…”田有禄:“那还问我?抬到城里去呀!,_淳安县衙大堂按规制,县衙从照壁到大堂院坪也就几丈见方,这时都站满了省里的兵,由蒋千户和徐千户带着,全挎着刀,一直站到了大堂的台阶上,望着大堂上的何茂才和海瑞,一副随时都要进去抓人的架势。“那倭寇和那些通倭的人犯都弄到哪里去了!”何茂才抓起公案上的惊堂木使劲一拍,“你说!”海瑞坐在侧旁的椅子上,既不接言,也不动气。何茂才更气了,惊堂木也不拍了,抓起公案上的签筒朝地上一摔!有规矩,各级公堂的公案上都有一个竹筒,筒里照例都装着十根竹签,堂官抽出竹签往大堂上一扔便是要打人。一根竹签打十杖,十根竹签便是一百杖。现在何茂才把整个竹筒都摔到了地上,十根竹签便撒了一地。那个签筒居然没摔破,一直朝大堂外滚去。蒋千户、徐千户立刻带着几个兵闯进来了,望着一地的竹签。蒋千户向那些兵大声喝道:“准备动刑!”那些兵便都望向了何茂才,何茂才自己反倒有些懵了。大明朝的规矩,只要是现任官,犯了再大的事,除非有诏命,上级才能动刑。何茂才是因为暴躁发怒,摔了签简,哪能真打海瑞?蒋千户、徐千户等人本是恨海瑞入骨,这时便一门心思想借何茂才的气头来消心头之恨。蒋千户便大声撺撤道:“大人,通倭是不赦的罪。他现在私匿倭寇,杀也杀得,动几下刑错不到哪儿去!”徐千户也火上浇油:“大人是一省的刑名,签都撒下了,总不成还捡回去!”何茂才被他们逼住了,又知道不能打,便一口气憋在那里,狠狠地盯着海瑞。海瑞慢慢站起来了,对着蒋千户和徐千户:“这里是淳安县大堂,我是现任知县。我没叫你们进来,谁叫你们进来的?出去!”蒋、徐在海瑞身上已经受够了气,这时仗着何茂才撑腰,哪还买他的账,立刻横了起来。蒋千户:“大人你老都看见了,这个姓海的何等猖狂!你老要不好发话,到后堂歇着去,我们来收拾他!”徐千户:“他私匿倭寇,我们治了他,到朝廷也有说法。”何茂才本是个官场里的黑棍子,事情逼到绝路,脑子便也有些发昏了,对着海瑞吼道:“你都听到了!再不交出倭犯,打死你,这个罪我还担得起!”海瑞却不理他,依然望着蒋、徐二人:“我叫你们下去,你们听到没有?”蒋、徐二人几乎暴跳起来,望着何茂才:“大人,我们动手吧!”“来人!”海瑞一声大吼。总督署四个亲兵挎着刀立刻从大堂的屏风后面奔了出来,一边两个,站在海瑞身边。总督署的亲兵穿戴都是特制的弁服,一眼便能认出。见他们突然现身,首先是何茂才一怔,接着蒋、徐二人也懵在那里。海瑞:“给我将这两个人赶出堂去!”四个亲兵立刻逼近蒋千户和徐千户:“下去!”堂下一些蒋千户、徐千户亲信的兵,这时见状都跑了进来。四个亲兵倏地拔出了刀,两人对付一个,刀都架在脖子上,将蒋千户和徐千户逼在那里。何茂才终于有些清醒了,大声喝道:“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一个总督署的亲兵答道:“我们奉胡部堂的命令听海知县的调遣。”何茂才气得脸都白了,向拥进大堂的兵们吼道:“下去!都给老子滚下去!”他的那些兵开始退了出去。何茂才又对着总督衙门那四个兵:“好,好。胡部堂那里总得给我一个说法。还不把刀放下!”那四个亲兵慢慢把刀移开了,却依然紧盯着蒋、徐二人。海瑞:“叫他们下去。”四个亲兵又都对向蒋千户和徐千户:“请吧。”蒋、徐二人被四把刀对着恨恨地向堂外走去。四个亲兵一直跟到堂口,在那里站住了,挎刀而立。堂上只剩下了何茂才和海瑞。刚才还剑拔弩张,这时一片沉寂。何茂才坐在大堂正中的椅子上喘了好一阵子气:“海…瑞,你这样做,到底要干什么?”这一个回合过去,海瑞答话了:“大人要是以公事相问,卑职这就给大人回话。十天前卑职曾给总督衙门、巡抚衙门和按察使衙门上了呈报,齐大柱他们通倭的事有天大的冤情,请上司衙门共同审案。时至今日上司衙门依然未来审案。现在大人却要把人犯带走,依照《大明律》与审案程序不合。”何茂才:“要审也要到省里去审,总不成把胡部堂、郑中丞都叫到你这个小小的县衙来审!”海瑞:“卑职的呈报是上给三级衙门的,那就叫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共同出具公文把人犯带走。”“海瑞!”何茂才被他左一个《大明律》右一个司法程序适得无话可说了,气得直瞪着眼前这个怪人,“你一个举人出身,又四十多岁了,好不容易当了个知县,到官场这样到处结仇,到底图个什么!”海瑞:“大人说我到处结仇,我跟谁有仇了?”一句话又把何茂才顶在那里,那只手又气得发抖了,眼睛便又往公案上望去,一方印,一个笔架,一块惊堂木摆在那里,他不知摔什么东西好了。海瑞走了过去,将头上的纱帽取了下来:“大人想摔东西,那就将我这顶纱帽摔了。”说着将纱帽往何茂才面前的公案上一放,又折了回去,光着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举人出身,四十多岁,好不容易当个知县,大人这话问得好,我现在就回答你。我是个举人出身,也有四十多岁了,本来在福建南平当一个小小的教谕,在任还有一年,我就可以辞职回家奉养老母了。可朝廷偏在这个时候要我到淳安来当这个知县,说是有几十万百姓遭了灾难要一个人来替他们做主。同时也明白告诉过我,这个知县当得不好就要掉脑袋。我也犹豫,也不想来,不是怕死,是因为高堂白发无人奉养。上面又答应了我,我要是殉了职,他们替我奉养老母。忠孝既能两全,我就来了。大人问我图的什么,我什么也不图。人活百年终是一死,能这样把这颗脑袋留在淳安便是我之所图。这样回答,大人满意否?”从一开始在巡抚衙门大堂议事,到后来擅停斩刑,何茂才等人对这个海瑞就一直不能理喻,现在听他一番告白,终于有些明白了,这个世上还真有这样认死理不要命的人。到了这一刻,他的气一下子全泄了,坐在椅子上怔怔地望着跟前这个人发懵。海瑞这时知道,现在可以跟眼前这个又贪又黑骨于里却怕死的人谈条件了,便缓缓说道:“大人,读书做官无非为了两端,一是效忠朝廷,二是为民做主。但凡两端都能兼顾,我海瑞也不是一定要跟上司为难。”“说什么?你说什么?”何茂才缓过神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便紧紧地盯着海瑞。海瑞:“大人管着一省的刑名,出了倭寇,理应交给大人处置。但是淳安现在正值大灾,几十万百姓弄得不好就会激出民变。齐大柱那些百姓在倭寇手里买粮究竟是何缘由,真审起来恐怕谁也说不清楚,捅到朝廷便是通天大案。我想大人也不想把这个案子弄成那样。”何茂才:“你想怎样?”海瑞:“井上十四郎是真正的倭寇,我可以交给大人带回省里。齐大柱他们本不知他是倭寇,上了当才从他手里买粮。据《大明律》,此属不知者不罪。这样定案,不知大人能否认同?”何茂才此来本就怕井上十四郎泄露了他们通倭的情事,目的就是要将此人带走,然后杀了灭口以绝后患。担心的也是海瑞背后有人利用井上十四郎要他们的命,现在听海瑞竟然同意将这个人交给他,一时倒有些不相信起来。海瑞这时从怀里掏出了一纸结案文书:“这是我这几天详问口供写下的结案文书。齐大柱一干百姓为了买粮度荒,并不知卖粮的人就是倭寇。因此并无通倭情事。但既与倭寇交往,不知也有过失,按律应鞭笞二十,然后释放。大人如果认可,便请在结案文书上批个字。卑职也好立刻去安抚本县灾民,叫他们赶插桑苗,施行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说完将文书双手递了过去。何茂才望着他又犹豫了片刻才接过了那纸文书,飞快看了,接着又望向海瑞:“那个井上十四郎现在哪里?”海瑞:“由总督署的亲兵看押。大人批了字卑职立刻交人。”何茂才将文书摊到了桌上,一只手拿起了笔架上的笔,往砚台里探了探墨,又停了片刻,终于飞快地在文书上签了字,搁下笔拿起了那纸文书。海瑞望着他,何茂才也望着海瑞。何茂才:“海知县,我比你多当了几年官。送你一句话,在官场要和光同尘。”海瑞:“多谢大人教诲。”那纸文书慢慢从何茂才的手里递向海瑞手里。淳安县城外码头前几天差点就被烧死吊死的人现在居然没有上任何刑具,跟着知县就这样走来了,灾民们都轰动起来,男妇老幼挤得码头岸边的田野里人头一片。十几张桌子是现成的,海瑞把齐大柱他们带到了这里,都站好了。海瑞望了望齐大柱,又望向那十几个人:“该说的我都说了,该做的我也做了。我的意思你们都明白了没有,”齐大柱:“大人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们,还有淳安几十万百姓都是大人救的。下面的事我们来做。”海瑞点了下头:“那你们就受刑吧。”齐大柱望了一眼另外十几个人:“上去吧。”说着率先跳上了中间一张桌子。那十几个人都各自爬上了桌子,背对人群跪了下来,各自都开始脱下上衣,露出光着的上身。十几个衙役拿着皮鞭走过去了。人头攒动的百姓一下子安静了。无数双眼睛都望向了桌子上那些人。就在茫茫的人群里,有四双鹰一样的眼睛也望向了桌子上那些人——锦衣卫那四个人就在人群之中!突然,锦衣卫那头儿眼睛一亮!另外三个锦衣卫眼睛也是一亮!——他们同时看见了一副虎臂蜂腰的上身,两肩两臂还有背部肌隆如铁,黑亮如油!这人便是齐大柱。“好身板!”一个锦衣卫不禁低声喝彩起来。锦衣卫那头儿的目光立刻盯向了他,那个锦衣卫立刻闭了嘴。就在这时鞭声响了,他们便又望去。十几根皮鞭都向上朝那些人的背部抽去。各种神色的目光开始都还是静静地望着,可很快便有些灾民带头喊了起来:“七!八!九!”接着更多的灾民喊了起来:“十!十一!十二……”海瑞的脸立刻严峻了,两道眉也耸了起来。田有禄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海瑞的身边,这时拿着一把扇给他扇着。“二十!”如雷般一声呼喊,人群喧闹了起来。齐大柱穿好了上衣,在桌子上站了起来。其他受刑的人也都穿好了上衣,在桌子上站了起来。海瑞向齐大柱那张桌子走去。齐大柱连忙跪下了一条腿,伸出两臂穿在海瑞的两腋下往上一举,将海瑞举上了桌面。四个锦衣卫眼睛又是一亮,互望了一眼,同时又望了过去。见知县大老爷上了桌子,人群慢慢又安静了。海瑞看了看眼下那一片攒动的人头,大声地开口了:“刚才,这些人在受刑,底下好些人在喝彩。我现在想知道,喝彩的都是谁!喝了彩的站出来!”那么多人,在太阳照耀下,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海瑞:“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受刑吗为了给你们买粮,为了你们的田不被大户贱买了。就为了这些,他们还差一点被烧死,被吊死,你们就不知道!”人群更安静了。锦衣卫那四双眼这时都紧紧地盯着海瑞。海瑞:“遭了这么大灾,几十万人要么就会饿死,要么就要把田都卖了。有几个人能像他们一样出来为乡亲做点事!这些都不说了。我现在要说的是,皇上给你们运粮来了,借给你们,也不要你们付什么利息。只有一点,让你们有饭吃,然后改种桑田。可几天来,居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借粮改桑。你们怎么想的我知道,无非想的是粮食能吃,生丝不能吃。就没有人去想,生丝卖了钱能买更多的粮!前任知府马宁远,前任知县常伯熙为什么不愿意让你们自己改种桑田,就是因为皇上下了旨,种桑三年免税,种桑比种粮收成更大。多少大户想买了田去改种桑苗,为什么现在有粮借给你们,你们反倒不愿自己种桑!今天我站在这里,几十船粮食就在江上。还有,胡部堂从江苏也借了几十船粮,一两目高府台就会把粮运到。我现在只有一句话,凡是愿意改种桑苗的我代皇上代朝廷借粮给你们,包本县百姓今年每人都有粮度荒。凡是不愿改种桑苗的,我一粒粮不借!我不愿我管的百姓饿死,我也要向朝廷交差!凡不能让我交差的人,那是你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样的百姓,我海瑞也救不了你!”人群立刻起了骚动,无数人都在议论起来。四个锦衣卫也都互相望着,以日会意。海瑞这时望了一眼齐大柱,齐大柱点了下头。“都听了!”齐大柱嗓门洪大,站在高处一声大喊,人群又安静了下来。齐大柱大声说道:“老天有眼,给我们淳安派来个青天大老爷!救了我齐大柱的命,也救了大家的命!海老爷刚才都说了,想活命的就昕他的话,借粮种桑!凡跟海老爷过不去的,不用官府管你,我齐大柱和我的弟兄们也不放过你!有不愿借粮种桑的,现在你们自己就走!愿意借粮种桑的,各乡的乡约就到海老爷这里来签写借据把粮领了!”“我们愿意!”有一处人群起了响应。“我们也愿意!”同时有几处人群大声响应。一时间,四处都响起了“愿意”的呼声!齐大柱激动地向海瑞望去。海瑞的面容这时反而没有了任何表情,两眼也茫然地不知在望着何处。人群中锦衣卫的那个头儿在吼闹的人声中向另外三个锦衣卫低声说道:“我们走!”第十三章淳安县衙后院六月十四晚上的月亮已经圆了,把后堂庭院几丛水竹照洒在砖石地面上,如凉水浮影,可见前任知县还是有些雅致。可这份雅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立刻被打乱了。海瑞满脸的汗,疾步从前院奔了进来。人还在院里,目光已经望向后堂门内那一片烛光。淳安县衙后堂急促的脚步到了后堂的门槛外突然停住了。一瓢水从后堂的砖地上泼了过来,溅起了一片水珠。海瑞的目光中透出了罕见的激动,他望见了高挽裤腿的一双赤脚,望见了正俯着身又从桶里舀出一瓢水泼向地面的谭纶。其实早就听到了脚步声,谭纶泼了这一瓢水抬起了头,笑望向海瑞:“脱了鞋再进来。”海瑞嘴角也浮出了一丝笑容,本是浅口布鞋,脚一甩就脱掉了,眼睛却一直望着谭纶:“给我一瓢水。”谭纶舀起了一瓢水走到门边,海瑞伸手去接,谭纶手一缩:“提起袍子我来替你淋。”海瑞挽起袍子掖在腰带上,然后双手提起了裤腿,向一旁跷起一只赤脚。谭纶将那瓢水向他的脚淋去。这只脚洗完了,海瑞跨进了门槛,又把那只赤脚伸向门槛外。谭纶又舀起一瓢水,淋向他那只脚。海瑞赤着两脚踏进了屋里:“神出鬼没的,将总督署的兵交给高府台带来,自己躲了,你以为现在偷偷跑来给我洗了地,我就能这么轻易饶过你?”谭纶乜了他一眼,继续泼水:“一个淳安知县,你当你是多大的官。我谭纶怎么说也是裕王派到浙江来的参军,胡部堂都不敢要我伺候,我会一到这里就给你洗地?”听到这话,海瑞立刻一警,目光望向了另一桶水和浮在水面上的另一只瓢,便有些明白了:“你不是将家母接来了吧?”谭纶却不再看他,又舀起一瓢水向地上泼去:“先什么也别问,洗地要紧。我们一起洗,边洗边谈。”海瑞印证了自己的猜测,立时急了:“你把家母接来了!”谭纶这才慢慢站直了身子,定定地望着海瑞:“老夫人、嫂夫人还有小侄女随粮船明天一早就到。”“谭子理!”海瑞一把抢过谭纶手里的水瓢,“灾民都还没有安抚好,这里又正闹瘟疫,你把家母接来干什么!”谭纶被他抢去了水瓢,干脆在椅子上坐下了:“你责备得是。不过我也要问你几句。现在都六月中了,淳安几十万亩田还要不要赶插秧苗’”《小说下载|WrsHu。CoM》海瑞:“赶插秧苗和将家母接来有什么关系?”谭纶:“你认为没关系,淳安的百姓可认为有关系。借粮给他们度荒,还不要利息,他们为什么不愿意借?改插桑苗有那么多好处,他们为什么不愿意改?就一个担心,怕你这个青天大老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到时候没人替他们做主。”海瑞没有接言,只盯着他。谭纶:“现在淳安的百姓都信服你,你得让他们把心安到肚子里去。现任官不带家眷,谁会相信你在这里能待下去?”海瑞被他这么一问有些词穷了:“那你就不能再晚几天把她们接来?”谭纶:“改插桑苗不能再晚了。不要看灾民今天都开始签字借粮了,人心似水,民动如烟。不安住他们的心,老百姓说变就变。”海瑞不吭声了,慢慢挽起了裤腿,走到另一只水桶边拿起水瓢舀起一瓢水向地上泼去。谭纶这才又站了起来,走到自己那只桶边也舀起水一同泼了起来。两只水瓢在向砖地上泼水,二人都沉默着一时无话。“王用汲的家眷今天也到建德了。”谭纶泼着水打破了沉默,“他那里比你好办些,只有小半个县改种桑苗,高翰文也去了那里,最多半个月就能赶着把桑苗都插下去。”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郑重起来:“这一次你干的事不久就会简在帝心,行百里路半九十,赶紧把桑苗插了。有了这番政绩,好好干下去,今后封疆人阁都不是没有可能。”“不要拿官场政绩那一套来激我!”没想到海瑞听了这话反而变了脸,“你们当时写信叫我来淳安是这样说的吗?什么‘公之母即为天下人之母,公之女即为天下人之女’,墨迹未干,危机四伏,下面情形如何还在未定之中,你们就巴巴地把她们也送来了。你想封疆人阁,我海瑞可不是为了封疆人阁到淳安来的!”谭纶被他这一番发作懵在那里,好久才慢慢说道:“这句话是我说错了,可你这样说也没有良心。把你请到淳安来的是我。你在这里豁出命干,真要获罪于朝廷,追究起来,连坐的人里第一个就是我谭纶!那时候裕王保不了你也保不了我。不是说后怕的话,从你动身那一天,我就跟家里人说好了,为老夫人准备了住宅。你丢了命我坐了牢,就让我的家人将老夫人和尊夫人、令爱接到我家去住。哪一天裕王爷真接了位,我能再有说话的机会,别的不敢说,替你讨个追谥,替老夫人请个诰命,请朝廷拿出一份俸禄给你养家还是能做到的。这些心里话你不会不信吧?”昕他这般分说,海瑞气平了些:“这些我都信。你就是不该不跟我商量就把她们接来。”说着舀起一瓢水又向地上泼去。谭纶泼着水走近他的身边,低声道:“我接她们来其实也是为了给你安排一件大事,你想不想听,”“不听。”海瑞继续泼水。谭纶:“这可是能让老夫人最欢喜的事,你不能不听。”海瑞的手这才又停在那里,望着谭纶,见他一脸的肃穆,事关母亲当然要问:“什么事能让家母欢喜?谭纶:“我有办法让她老人家抱个孙子。这件事他会不会欢喜?”海瑞始而一怔,接着脸色立刻又难看了:“谭纶,相交十几年你应该明白我的为人,我不喜欢开这样的玩笑。怪力乱神,尤其不要跟我说。”谭纶却十分认真:“你不信神也不信医?鼎鼎大名的李时珍李太医这个人你总听说过吧。”听到这个名字,海瑞的神色立刻也肃穆起来:“在宫里反对皇上信方术的那个李时珍?”谭纶:“对了,正是此人。他不是怪力乱神吧?”海瑞:“你能把他请来?”谭纶:“是胡部堂请的。本意是请他来救这里患了瘟疫的灾民。在苏州我跟他谈起了你,他答应了,愿意给你和嫂夫人开几个方子,十成的把握没有,七成能替你海门点燃一支香火。这件事我可是实心为你做的。”海瑞的脸色慢慢舒缓了,心里领情,嘴上却避开这个话题:“有他来救灾民就是天大的好事。李太医什么时候能到?”谭纶:“和我一起从陆路来的,已经到了。”海瑞:“在哪里”谭纶:“进县衙看见你那些患病的灾民就留在了那里,这时大约正在察看疫情。”“搞什么名堂!-海瑞将瓢往桶里一扔,“快带我去见他。”淳安县衙侧院县衙的规制,除了大堂二堂,在两侧都有县丞主簿和钱粮刑名书吏当值的院子和房台,平时就能供好几十号人办公吃住。现在这些地方都腾空了,房舍里住着灾疫重病的灾民,发病轻一点的灾民便躺在院子里的凉棚的席子上。这时一片月光,几盏灯笼照着,更添了几分“吾民病矣”的景象。幸亏有两口很大的铁锅也架在院子里,锅下正燃着熊熊大火在熬着药,才使这所院子有些生气。李时珍束着发,只穿着一件长衫,也不带从人,便一个人在院子里一座座凉棚的病人之间慢慢走着,时而停下来看看地上的病人。没人认识他,也没人想认识他,慢慢走到了那两口熬药的锅边。大锅旁边摆着几只大竹筐,每只筐里都装着药材。李时珍伸手从一只筐里拿起一把药材看了看,又从另一只筐里拿起一把药材看了看。接着对正坐在锅边管熬药的那人问道:“郎中在哪里?”那人竟是王牢头。因牢里这时也没了犯人,他便向海瑞讨了这份管熬药的差事,为的是将功赎罪。大热天,又是大火边,守着好几百号病人,几天下来已是苦不堪言,这时正流着一头大汗满心烦躁,便乜向李时珍:“一边待着,等着吃药就是,几百人生病哪来的郎中一个个看。”李时珍:“我问你郎中在哪里?”王牢头望了望他,没心思跟他生气,便吩咐熬药的差役:“给他一碗药,让他走。”熬药的差役便从旁边拿起一只碗,用竹勺筒从大锅里舀出汤药倒在碗里一递:“拿去吧。”李时珍接过那一碗药,顺手往地上一泼:“这药不能吃,叫你们郎中来。”“哪里来的混账东西,竟敢泼衙门里施的药!”王牢头倏地站了起来。李时珍:“哪本医书上说过,衙门里的药就不许泼?”“来闹事!”王牢头平时那股凶气又冒出来了,对熬药的差役:“拉出去,交给外面的弟兄,问清楚是谁叫他来闹事的。”那差役:“六老爷,海大老爷说了,这个时候不要跟这些灾民计较,不理他就是。”“越让越上脸。有事我担着。拉出去!”王牢头喝着,一把抢过那差役手中的竹勺简往锅里一扔,没料想被扔的竹筒溅起的热汤水进了一脸,烫得跳了起来,又疼又恼,便自己一把揪住了李时珍的衣领,“走,跟老子出去!”揪着他就往外面走。侧院的院门外海瑞和谭纶走进来了。“老爷来了!”“老爷!”“大老爷!”月光和灯笼光下,院子里那些病人看见海瑞和谭纶走了进来,纷纷坐起,向海瑞致意。“躺下,都躺下。”海瑞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偕着谭纶从凉棚间穿行过去。王牢头正揪着李时珍的衣领往这边走来,谭纶从对面望见便是一惊,正要向前呵斥那差役,对面的李时珍用目光止住了他。王牢头看见海瑞,便屈下一边身子行了个礼,那只手依然揪住李时珍:“太尊来得正好,这些人真是无法无天了。”海瑞问王牢头:“什么事?”王牢头:“太尊说得好,‘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太尊对这些人越好,他们便益发不知好歹了。就这个人,竟敢把太尊施的药泼了。太尊说如何发落吧?”海瑞听王牢头这一番混说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可当他望向李时珍时,立刻一震,对王牢头:“把手放了。”王牢头兀自不肯放手:“他泼了药还不打紧,还说你老用的药错了。这分明是在煽动灾民闹事。太尊,这可饶不得他!”海瑞喝道:“放手!”王牢头这才松了手,兀自恨恨地望着李时珍。海瑞将两手在胸前一揖:“敢问先生可是李太医?”王牢头见海瑞竟向这个人行礼立时一惊,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直望着李时珍。李时珍既不还礼,也不接言,只摇了摇头。海瑞一怔,回头望了望谭纶:“他不是李太医,”谭纶知道这两个都是怪人,没想到见面时又有这段插曲,这时被李时珍的目光制止,只好站在那里不置可否。海瑞便望了望李时珍:“有病养病,不要闹事。”说着目光便向前面望去。王牢头憋在嗓子眼那口气这才长吐了出来,立刻凑过来给海瑞扇着扇:“太尊找谁?”“我找谁不要你管。”海瑞依然向四周望着,“你刚才胡说什么‘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什么时候跟你们说过了?为百姓做一点事便不耐烦,不情愿在这里熬药你可以回去。以后要敢再拿圣人的话瞎说就自己掌嘴。”王牢头讨了个好大的没趣,讪讪答道:“小的明白了。”答着连忙向药锅走去。海瑞便又对谭纶说:“应该在里面房舍里,我们到里面找去。”说着便继续向前走去。谭纶任他一个人向前走去,跟李时珍目光一碰,两人都站在那里,同时向兀自朝前走着的海瑞望去。“没叫人跟着李太医吗?”海瑞以为谭纶还跟在身边,便一边走着一边随声问道,却不见应声。便又站住了,往一旁看时,才发现谭纶不在,回过头去,看见月光和灯笼光下谭纶和刚才那人站在一起,脸上隐约还发出诡笑,便立时明白了。怔了怔,连忙回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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