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23

海瑞这时盯向了他:“我说换防,你没听见?”押粮的千户有些醒悟过来,却依然没有下令调兵,望向海瑞:“我要看总督衙门的调令。”海瑞掏出了一纸调令,拿在手里。那千户走了过来,便要去拿。海瑞:“看就是。”那千户的手又缩回去了,目光望处,“浙直总督署”几个鲜红大字的印章赫然醒目!“换防!”海瑞将调令一收。押粮的千户惶惑着眼,向他的兵走去:“列队!列队!”海瑞这才下了马,把缰绳扔给了身边的一个亲兵,慢慢走下码头,向坐着沈一石的那条大船走去。四个亲兵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也向那条大船走去。沈一石大船上终于,沈一石慢慢站了起来,又慢慢转过身子,望着从跳板慢慢走向大船的海瑞。海瑞走到跳板尽头,并不急着登船,在那里站定了,审视着站在船头椅子边望着自己的沈一石。两双目光在这一瞬间碰上了,短暂的凝固,短暂的互相审视。沈一石的脚不动了,淡淡的江风吹拂下,那一身“雪地梅花”慢慢飘向海瑞。在大船的船舷边站住了。一个在跳板尽头,一个在船舷边,两人相距也就数尺,两双目光都盯着对方。“报上贵驾的职务。”海瑞突然发问。沈一石:“在下沈一石,替江南织造局经商。”海瑞:“经商?那么说你只是个商人?”沈一石:“就算是吧。”“《大明会典》载有明文,商人不许着罗绸缎,你这身装束怎么说?”海瑞这句话问得声调低沉,却透着严厉。沈一石淡淡一笑:“海老爷这句话还真将我问住了。”“请回我的话!”海瑞的声调突转高亢,目光直刺沈一石的双眼。听他声音大了,总督署几个亲兵立刻从码头的石阶上登上跳板,向海瑞身后走来。海瑞没有回头,只挥了挥手,那四个亲兵又从跳板上退了回去。沈一石这一下收敛了笑容,带着几分敬重:“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刚峰先生不愧是刚峰先生。”海瑞:“我再说一遍,明白回话。”沈一石却并不回话,扬起双手拍了一掌。大船舱雕花门扇里出现了那个管事,接着出现了那四个艺妓,每人手中都捧着一个托盘:第一个托盘托着一顶六品纱帽,第二个托盘托着一件六品中宫官服,第三个托盘托着束系官服的那条玉带,第四个托盘里托着一双黑色缎面的官靴。由那个管事领着,四艺妓四托盘都捧到了沈一石的身前。沈一石:“大明律法,商人不许穿着罗绸缎,我却穿了。为什么,你给海老爷说说。”“是。”那管事轻接一句转而大声说道,“嘉靖三十七年江南织造局报司礼监,织商沈一石当差勤勉,卓有劳绩,司礼监呈奏皇上特赏沈一石六品功名顶戴。”海瑞微微一怔,接着望向那四个难掩风尘的女子,望向她们托盘中的纱帽袍服玉带和官靴,眼中闪过一道愤怒的光,很快又收敛了,转向沈一石:“原来朝廷还有赏商人功名顶戴的特例,难怪这套官服要托于妇人之手。”沈一石:“海老爷说得极是。虽说这个功名是皇上天恩特赐,沈某平时也是从来不敢穿戴,毕竟不合大明朝的祖制。”说到这里他的声调清朗了,“可既然皇上赏了我功名,我就不只是一个商人了。这也就是沈某敢穿罗绸缎的缘由。这样回话,不知海老爷认不认可?”祖宗成法,国家名器,竟能通过太监直达皇上擅自改了,滥赐商人,还逼着自己认可,可见大明朝太监官员商人勾结营私已到何种地步!面前这个人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也就是打着宫里的牌子来贱买灾民田地,还敢如此招摇轻狂,海瑞胸中那把怒火熊熊燃起,可外表上越是这个时候越是冷静,直望着沈一石的两眼:“你刚才自己说了,皇上这样赏你功名顶戴并不合大明朝的祖制。现在是不是要我认可你这句话?”和大明朝多少厉害的官员都打过交道,如此机锋逼人的官员沈一石也还真是第一次遇到,遇强愈强,一直是沈一石的过人处,何况这回来本就是背水一战,遇到这般高人,一路上的惆怅失落立刻被对方无形的机锋激化成一决高下的斗志。他又笑了,答道:“三年了,每次见到这套官服沈某都忐忑不安,终于遇到了一个能够替我将官服品级还给朝廷的人了。海老爷,饥民待哺,粮米在船,这才是大事。沈某是该穿官服还是该穿罗绸缎可否过后再说?”“不可。”海瑞断然答道,“你要是正经的官员就立刻换上官服,你要只是个商人就立刻换上布衣。”沈一石:“穿官服换布衣与今天灾民粮米的事有关吗?”“当然有关!”海瑞的声调又严厉起来,“你打着织造局的牌子,打着宫里的牌子来贱买灾民的田地。你要穿上官服,我便上疏参织造局。你要换上布衣,我便立刻将你拿下!我再问你一句,你是立刻穿上官服,还是换上布衣?”沈一石轻摇了摇头:“我已经说了穿官服还是换布衣与灾民和粮米并无干系。”海瑞:“那就是说贱买灾民田地的事并非织造局所为,也不是宫里的本意了。来人!”海瑞身后的几个亲兵同声吼应。海瑞:“先将每条船上织造局的灯笼都取下来,再把这个人拿了!”“慢着。”沈一石也立刻大声说道,“但不知海大人为什么要取船上的灯笼?”海瑞的眼光刀子般射向沈一石:“打着宫里的牌子来贱买灾民的田地,诽谤朝廷,以图激起民变,你还敢问我?”沈一石又轻轻摇了摇头:“原来为了这个。”说到这里他大声向那些船嚷道:“把灯笼下的帖子放下来!”立刻,每条船的灯笼下原来还卷吊在那里的丝绸帖子同时放了下来。无数双目光都望向了那些帖子——每张帖子上都写着大大的四个字:“奉旨赈灾”!海瑞的目光也慢慢望向了大船的桅杆,立刻他的眼中也泛出了疑惑。——桅杆上,上面灯笼“织造局”三个红字和下面帖子“奉旨赈灾”四个大字醒目地连成了“织造局奉旨赈灾”七个大字!紧接着,岸上发出了喧闹声,灾民们都欢腾了。海瑞的两眼却一下子茫然了。严嵩府严嵩书房这里还有两只更加茫然的眼。严嵩躺在那把躺椅上失神地望着屋梁上方。纱帽依然整整齐齐地戴在头上,上面还是湿的。袍服也依然穿在身上,上面也是湿的。老父没换衣服,严世蕃此时也只好穿着那一身湿透了的衣帽,闷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门外,大雨还在下着。两个管事一边一个,手里都整整齐齐地捧着一叠干净衣服,屏住气低着头站在门的两边。罗龙文和鄢懋卿一边一个,默默地站在严世蕃下方的两侧。“那么多藩王,中宫还那么多人,每年开支占去一半。去年修宫殿,又占去三分之一。国库空了……国库空了倒说是我们落下的。”严世蕃闷着头说话了,“还说改稻为桑是替我们补亏空……”说到这里,严世蕃在玉熙宫都没有滴下的眼泪,这时流了出来。严嵩还是两眼虚望着上方。罗龙文和鄢懋卿只是怔怔地望着严世蕃。“你们说!”严世蕃站了起来,“这国库到底是朱家的还是我们严家的?”“来人……”严嵩突然喊了起来,接着是一阵猛咳。罗龙文和鄢懋卿立刻奔了过去,一人抓住他一只手,罗龙文用另一只手穿过他的后颈把他扶坐起来,鄢懋卿用另一只手掌抚着他的胸。严嵩喘咳定了,虚弱地说道:“来、来人……”门口的管事这才走了进来:“相爷,您老有何吩咐……”严嵩:“拿、拿把刀来,交给严世蕃,让他杀了我……”听他这样一说,那管事吓得一哆嗦,扑通就跪下了,罗龙文和鄢懋卿也是一惊,跟着在他身旁跪下了。严世蕃也闭上了眼,提起袍子跪下了。“你们先出去吧。”罗龙文这时不得不说话了,望了一眼跪在那里发抖的管事。那管事哆嗦着站了起来,退了出去,门口那管事也跟着他走了出去。罗龙文:“阁老、小阁老都不要急,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楚,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买田到底是谁干的?”鄢懋卿也接言了:“这一点十分要紧。按理说郑泌昌、何茂才再糊涂也不会糊涂到这个份上。那就剩下了两种可能,一是胡宗宪在背后使坏,用意也是为了阻挠改稻为桑;二就是织造局的人自己干的。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干呢……”严世蕃性情暴烈,但勇于任事头脑机敏却远胜于他人,这时跪在那里听二人漫无边际地猜测又忍不住厌怒了:“你们的脑子是不是被太多的钱给塞实了!”二人一怔,望向严世蕃。严世蕃:“胡宗宪阻挠改稻为桑都为了他自己那点臭名声,左一道疏右一道本就是要告诉天下人坏事都是我们做的,不是他做的。这时候使这个坏对他有什么好?居然还猜到是织造局自己干的,织造局要敢这样往皇上脸上泼脏水,何不拿把刀把自己的脖子抹了!这么明白的事在这个关口你们还看不清楚,这件事就是裕王手下那拨人逼出来的!老爹不明白,还找徐阶去谈心,还相信徐阶会叫赵贞吉给浙江拨粮,还指望着将首辅的位子传给徐阶,指望徐阶给您老遮风挡雨……”说到这里他喉头一下哽住了。罗龙文、鄢懋卿一下子明白了,也更震惊了,望着小阁老,又慢慢望向阁老。严嵩也被儿子的话触动了衷肠,一直望着上方的眼慢慢转望向跪在面前的严世蕃。严世蕃抹了把泪:“您老骂得是,儿子们是在专给您老招风惹雨。可儿子们招来的风雨淋不着徐阶,淋不着裕王那些人,还是淋在儿子自己的身上。”说到这里他伏了下去,再也说不出话来。严嵩湿着身子撑着椅子的扶手慢慢坐起了,望向鄢懋卿:“给南京那边去信,问清楚胡宗宪去没去找赵贞吉,赵贞吉借没借粮给胡宗宪。”鄢懋卿跪在那里微微抬起了头,先望了一眼身边的严世蕃,然后才没有中气地答了一声:“是。”严嵩又好一声长叹:“严世蕃觉得委屈,你们也觉得委屈。就只那么多钱不断买房子置地养女人不觉得委屈。郑泌昌、何茂才在浙江到底干了些什么,你们都知道吗?他们是在给我们挖坟。给我换一身干衣服吧,我死了,严世蕃连自己都保不了,更保不了你们。”“是!”鄢懋卿这一声答得很响亮,接着立刻站起走到门边,“立刻准备热水,伺候阁老小阁老洗澡更衣!”裕王府寝宫外二门暴雨总不见小,风又大了起来。冯保擎着一把油纸雨伞,从二门顶着风刚走入寝宫内院,一阵穿堂风将他那把伞刮翻了过去。他干脆顺手一松,那把伞便在风中飘飞了开去。雨大雨小都是淋,冯保干脆在大雨里慢慢走着,走到了寝宫外的廊檐下,一身已然湿透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低声唤道:“主子,奴才回来了。”没有回答,冯保便停在那里,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突然他听到了裕王的声音:“小户人家,眼皮子就这么浅?”冯保一怔,慢慢向廊檐侧边的小门退去,也不敢走远了,便在那里站着,两眼望着寝宫的门。裕王府寝宫寝宫内只有裕王和李妃。裕王还坐在那把椅子上,手里握着一卷书,有心没心地看着。李妃坐在他侧面的椅子上,膝上摊着一件玄色的淞江棉布袍子,正在上面绣着《道德经》上的文字。“臣妾家是小户人家,可这跟眼皮子浅没关系。”李妃正在绣“曲者直”中间那个“曲”字,“皇上一赏就是十万匹绢,穿不了,也不敢卖,家里屋子小,还在为没有地方搁着犯愁呢。真要能退还给江南织造局,明日就可退了。”裕王眼睛盯着书:“那就退了。”李妃:“尊者赐,不敢辞。王爷几时见有人把皇上恩赏的东西退回去过?王爷想想,臣妾的娘家真要上个疏把皇上恩赏的东西退了,万岁爷会怎么想?外面会怎么想?皇上做恶人,我们来卖好?”裕王:“哪儿就扯到做恶人卖好上去了?浙江改稻为桑闹成这样子,今年五十万匹绢要卖给西洋,再闹下去不准还要死多少人你知不知道?”李妃:“死多少人这绢也不能退。”裕王把手里的书往茶几上一搁:“那天你不是说要给世子留个得民心的天下吗?怎么扯到你娘家,民心就不要了?”李妃却站了起来,轻轻提起那件袍子,欣赏着上面自己绣的字:“王爷,这是两回事。也就二十几天便是皇上的万寿了,臣妾赶着把这件袍子绣完,给他老人家敬寿。到时皇上肯定还要恩赏东西,我们不要就是了。”裕王以眼斜望向她,不再接言,走到门边,打开了门,望着外面的大雨:“冯保回来没有!”那么大的雨,哪儿有人应声,他便提高了声调:“人呢?都死了!”两个宫女连忙从里屋走了出来:“奴婢这就去找。”这时,冯保鬼魅般一下子趋了过来,浑身湿淋淋地行了个礼:“主子,奴才回来一阵子了。”裕王盯着他:“回来还躲着?打量有多大的功劳,一身弄得湿淋淋的给谁看?”冯保先是一怔,立刻赔着笑,一边拧着衣襟上的雨水:“回主子,奴才原本打着伞,一阵风给刮跑了。”裕王不再问他,又折回椅子边坐了下来。李妃在门口出现了:“快进来吧。”冯保见了李妃又屈下身子行了个礼:“王妃,世子睡了?”李妃也低声地:“半上午没见你,又闹了好一阵子。刚睡着。”说到这里,她望向两个宫女。也许都成了习惯,但凡冯保是这个样子回来,宫女只要看见眼色便会立刻回避。这时两个宫女低了头,很快退了出去。冯保又在门口跳了跳,将身上的雨水尽量抖落了,这才走进门去。裕王望着冯保,李妃也望着冯保:“快说宫里的事吧。”冯保低声地:“禀王爷王妃,奴才都打听清楚了。一个早上,万岁爷把严家父子好一顿臭骂,老严嵩都淌了眼泪。”李妃立刻望了裕王一眼,又望向冯保:“都怎么骂的?”冯保:“回主子,吕公公现在还陪着皇上,详情奴才还没法问。只问了问当时在殿外当值的奴才,他们隔得远也听不太清楚。只知道是为了浙江有人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买灾民田的事。皇上好像说了,干脆把位子让给严家父子坐算了。”这可是骇人听闻的消息,裕王一震,李妃眼中也闪出光来。裕王正准备开口接着问下去,李妃又把话头抢过去了:“还听到什么?”裕王的眉头已然皱了起来,李妃浑然不觉,依然盯着冯保。冯保:“那就得等到傍晚奴才再进一趟宫,见到吕公公才知道。”“要么现在把徐阶、高拱和张居正叫来……”裕王沉吟道。“不能叫他们来。”李妃又打断了裕王,“一是情形还不明了,再则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装作不知道好。”这件事在裕王看来何等重大,可听来的消息又如此没有下文,心里已然十分烦乱,思绪还没理清楚,想问话总被李妃有一搭没一搭地打断了。现在自己刚在琢磨是不是把徐、高、张叫来商量,李妃竟然连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又驳了。裕王那张脸便十分难看起来,兀自强忍着,望向冯保:“你说呢?”冯保何等机敏,立刻跪了下去:“回主子,这可不是奴才能说的、当说的。”裕王冷笑了一下:“明白便好。回屋去,把这身湿皮换了吧。”冯保磕了个头:“谢主子。”接着半站了起来,躬着身子退了出去。望着冯保的身影消失,裕王一个人坐了下来,出神地想着,一边端起茶几上的茶碗,揭开碗盖,一喝却没了,心里便焦躁,将茶碗往茶几上一搁。屋子里只剩下了李妃,连忙从案桌上用象牙编的一个镂空茶篮里提出一把汝窑的茶壶,给裕王续上水。李妃:“王爷,不是臣妾说您,这个时候急不得。严嵩和严世蕃把持内阁都二十年了,两京一十三省他们的人不在少数。皇上要动他们也没有那么容易。咱们只是观望着,等到真有了旨意再把徐阶他们叫来商量不迟。”裕王突然站起来大声喊道:“来人!”李妃一怔。隔了一会儿,两个宫女又连忙从门外跑进来了。裕王大声地:“到前面告诉王詹事,叫他立刻把徐阶、高拱、张居正叫来!”一个宫女应了一声,连忙走了出去。李妃懵在那里。裕王端起茶碗来喝,手兀自有些微微颤抖,喝了一口便将那茶碗往地上一摔:“连口热水也没有吗!”剩下那宫女吓得慌忙说道:“奴婢们该死。奴婢这就去拿。”也慌忙走了出去。李妃的脸色白了,怔怔地望着裕王。裕王走到门边,望着屋外的大雨,近乎吼道:“给了鼻子就上脸!不要忘了,你们家可是挑脚上架盖房子的出身!”一连串的无明火,李妃已经感觉到裕王是在生自己的气了。可说出这样绝情轻蔑人的话,还是第一回。李妃开始懵在那里,接着泪水便禁不住在眼眶中打起转来,可也许是受宠久了,也许本身性格就要强,这时她紧紧地咬着下唇站在那里,不肯哭出来。世子被吵醒了,在里屋发出了哭声,李妃转身便向里屋走去。“站住!”裕王喝了一声,“我叫你走了吗?”李妃又站住了:“王爷,世子醒了……”裕王又把目光望向了屋外:“不要打量着生了个世子就有天大的功劳。再这样子不讲规矩,我明天就将世子过继到陈妃名下。你要是忘了,本王现在就提醒你,在裕王府里还有个正室,你只不过是个侧室。”李妃的泪眼中闪出了惊惶,还有委屈。裕王却不看她,一只手指向门外:“看见冯保了吗?连一个奴才都比你讲规矩!”竟把自己和奴才连在一起了,李妃当时就像一桶冰水从头上浇了下来!可皇家的规矩这时也提醒了她,咬紧了嘴唇跪了下去,却依然是那种不服的声调:“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王爷不要气坏了身子。”裕王更气了:“我气坏身子?笑话。”撂下这句话,袖子一甩,径直走了出去。李妃怔怔地跪在那里,一任世子在里屋哭着,那眼泪终于从眼眶中流了下来。淳安码头这里跪着更多的人,好些人眼中也都流下了泪。灾民是如此善良,尽管许多人已经好些天粒米未进,这时心感皇恩,全都强撑着跪在那里,远远近近十分安静。原来远离岸边停在江面的粮船这时早都紧靠着岸,各条船上一袋袋粮米都由省里的兵士扛着走过跳板,往岸上搬运。船上的粮米越来越少了,岸上的粮袋越堆越高了。担心灾民抢粮时刻准备弹压的官兵们这时都放了心,个个站在那里,也没有了原来那股如临大敌的气势。淳安码头大船上这条船确实很大,船舱正中摆着两张好大的书案,身着七品官服的海瑞坐在左边书案前仔细看着账册,已换上六品官服的沈一石坐在右边书案前望着看账册的海瑞。靠船舱的舱边摆着两排圈椅,舱内还显得十分空阔,一个管事将面前箱内最后一卷账册拿出来轻轻故到了沈一石的案前,另一个管事则将海瑞刚看完的那卷账册接过来放回到另一个箱中。几个艺妓,一个站在沈一石身后扇着扇,一个站在海瑞身后扇着扇。一个艺妓趁海瑞刚看完这卷账册的时间,把大书案上原先摆着却一点未动的干果鲜果挪到一边,从托盘里又端出另一些干果鲜果,摆到海瑞面前。还有一个艺妓也趁这个时机提着一壶刚烧开的茶水过来丁。海瑞这时目光已望向了沈一石案前的最后一卷账册。沈一石却没有立即递过去,而是向提着水壶的那个艺妓望了一眼。那个艺妓轻轻过来揭开海瑞面前一动末动那只茶碗的茶盖,见茶碗里仍然是满满的茶水,尽管心里怵他,仍带着腻声:“海老爷,天热,喝口茶再看吧。”沈一石定定地望着海瑞。海瑞的目光依然盯着沈一石案前最后那卷账册,信手拿起了被那艺妓揭开搁在茶碗边的茶盖盖上了茶碗。沈一石只好拿起案前最后那卷账册双手递了过去,海瑞接过那卷账册又低头仔细翻看起来。裕王府书房徐阶这时也正低头在看着手里的一封信,高拱和张居正站在他身后,三人都屏着呼吸仔细地看着。徐阶看得慢,高拱和张居正毕竟年轻,很快看完了,两人对望了一眼,目光中都透着兴奋。“今天是十四,信是九日发出的。也不能用兵部的勘合,五天就送到了,这个谭纶还真难为他。”高拱也不管徐阶看没看完,便大声赞扬起谭纶来。张居正望向了裕王,是那份急切地盼望君臣共喜的心情。却发现裕王并没他想像的那般兴奋,而是精神不振地坐在那里。便有些诧异,静静地站着。徐阶这时才把信看完了,再老成,也禁不住露出了兴奋的神态:“多行不义必自毙。一件通倭的假案,一件打着宫里的牌号贱买灾民田地玷污圣名的大案,有这两件事,严嵩和严世蕃要想脱身,这回也难了。”高拱:“机不可失,立刻找几个御史上奏疏!”三个人都望向裕王。裕王这时才把目光转向了他们,好久才答道:“严嵩严世蕃把持朝政都二十年了,两京一十三省他们的人不在少数。要真动他们也没这么容易…”徐、高、张立刻一怔,便都望着他等听下文。说完这句话,裕王自己也怔了,这番话不正是前不久李妃说的吗?醒悟过来,心里便好一阵不是滋味,沉默了,不再说下去。“王爷说得是。”张居正接言了,“皇上真要动他们,总会有旨意。没有旨意,便是还没有下最后的决心。这个时候我们还是观望一阵好。”这话也竟和李妃说的话如出一辙!裕王不禁直望向张居正,审视着他。“怎么?臣说错了吗?”张居正被他望得有些不自在了,问道。“没、没有。你说得很对。”裕王答着,眼睛却望向了窗外。徐阶和高拱也有些诧异了,对望了一眼,同时望向张居正,示意他将话说完。张居正会意,望着裕王的背影接着说道:“我总有个感觉,打着宫里牌号去买灾民的田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真有这件事,一定便有好些颗人头落地。谁会这样做,谁在这样做?还有很大的变数深藏其间。这样波谲云诡的事在没有铁定之前,后发则制人,先发则很可能受制于人。”徐阶和高拱对张居正这番看法都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同时望向裕王。裕王似乎在昕,这时却无多大反应。张居正:“王爷……”“嗯。”裕王漫然应丁一声,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失态,咳了一声,正经了面孔,转向他们就在窗前那把椅子上坐下了:“张师傅鞭辟入里。高师傅刚才说的也对。现在不说,也得找几个御史先打招呼,把奏疏写好了备在那里,情形一明便递上去。”徐阶、高拱、张居正又对望了一眼,知道裕王刚才虽然有些走神,他们的话还是都听进去了。徐阶:“人一定要可靠。要是走漏了风声,可是你死我活的事。”高拱:“这个自然。我手下现有一个人,都察院的御史,曾就铁矿和盐井的事参过中宫的太监,皇上都准了他的奏,狠办了几个人。这个人上奏疏比别人在皇上心目中有分量。”徐阶:“谁?”高拱:“邹应龙!”“这个人行!”张居正立刻赞成,“浙江打着宫里的牌号买田的事一旦确定,就让邹应龙率先上疏。”“就这样办,一定要保密。”裕王说着,立刻感觉到门外有脚步声,连忙向门口望去。门外果然很快传来了一个宫女的声音:“启、启禀王爷,李王妃要回娘家…”裕王倏地站起了,几步走到门口,开了门:“你说什么?”那宫女跪了下来:“禀王爷,王妃说她要回娘家,让她娘家将万岁爷赏的十万匹绢退还宫里。”“莫名其妙!”裕王急了,“告诉王妃,在那里等着。我不来,不许走!”宫女:“是。”站了起来,连忙向里面方向走去。徐、高、张这时好像才明白这位王爷为何刚才那一阵子总是心神不属,三人碰了一下目光。徐阶:“王爷,这件事反正得从长计议。臣等先走了,什么时候有了新消息再商量不迟。”裕王:“好吧。你们也多小心点。”三人:“是。”“你们走吧。”裕王显然是一副急于要见李妃的样子。“这封信王爷可得收好了。”徐阶提醒着将谭纶那封信郑重地递给了他。裕王这才匆忙接过那封信揣到怀里。高拱在这方面没有徐阶也没有张居正心细,径直说道:“凡这类的信件最好交给李王妃收管。王妃心思明白,把得住。”裕王不太耐烦了:“知道了,你们走吧。”严嵩府严嵩书房严世蕃早已洗了澡更了衣,和罗龙文、鄢懋卿在这里候着。过了好一阵子终于等到严嵩也由下人伺候冼了澡换了衣,被两个婢女搀着从里面出来了,扶着在躺椅上坐下。严世蕃一挥手,两个婢女退了出去,他也不再跟父亲负气,这时把椅子拉近了严嵩,脸上又露出了决一死战的神态。罗龙文和鄢懋卿也把椅子拉近了父子俩,神情严峻地坐在那里。“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严嵩这时眼中闪着平时一直深藏不露的光,“可先要自己人争气。严世蓍,把你先前说胡宗宪和织造局那番话再说透彻些。”“死不怕!”严世蕃一开口还是拼命的样子,“就怕死在哪儿都不知道。文龙和懋卿糊涂,说织造局买田的事要么是胡宗宪使的坏,要么是织造局的人使的坏。我看这两种都不可能。胡宗宪这个人自恃才高,不听话都是有的,但绝不会做这样的事。他现在是官做大了,怕受我们连累,瞻前顾后地就是为了留退路,怎么会自己去烧火。”严嵩慢慢望向自己这个儿子,满是鼓励他说下去的神色,就是这些地方,这个儿子的过人之处让他也时有佩服。严世蕃在父亲的目光中受到了鼓励,说话更有了中气:“织造局的人这样干更没道理。要知道,在我大明朝所有做官的人都有退路,大不了薛了官回家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太监们没有退路,他们只有一个家,那就是宫里。他们这样做,那是连家也不要了。没这个搞法。”罗龙文和鄢懋卿受他的启发,都在那急剧思索起来。鄢懋卿突然失惊地说道:“是不是皇上授意他们这样做?”罗龙文也惊了一跳。严嵩却仍然平静地躺在那里,望着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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