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8

常伯熙闭着眼,张知良却像见到了救命的稻草:“李公公,我们冤哪!你去跟杨公公求个情吧!”李玄:“求……什么情?没出息……来,把老子也绑上。”张知良绝望了,竟呜呜地哭了起来。李玄见他哭,自己倒笑了,突然唱起了昆曲:“‘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唱着,竟推开了扶他的两个太监,带着舞姿,“‘恨相见的迟,怨归去的疾,柳丝长,玉骢难系……’”唱到这里,一个亮相还没摆稳,便一跤醉坐在地上。两个太监又立刻挽着他的手臂把他拉了起来。那队官,还有那些兵士都被他弄得有些兀然,互相望了一眼。李玄:“……快、快,给我也绑上……”队官:“部堂大人有话,李公公是宫里的人,不上刑具。”说到这里,他对着左右两个太监:“先扶到门房看着。”两个太监搀着李玄,四个兵丁跟着,向大门走去。浙直总督署签押房这里几根巨烛也在熊熊地燃着,杨金水、郑泌昌和何茂才都沉着脸坐在房中的椅子上,在等着正看奏疏的胡宗宪。由于没有风,几个人又都闷坐着,总督署院子里的虫叫声就格外响亮,响亮得让人心烦。“请朝廷延缓改稻为桑的话为什么还是没写?”胡宗宪将看完的那道奏疏往大案上一放。郑泌昌和何茂才都望向了杨金水,杨金水却闭着眼冷冷地坐在那里。郑泌昌只好回道:“我们和杨公公反复议了,改稻为桑是国策,是不是延缓推行实在不是我们该说的。如果朝廷念在我们发了大水,皇上圣明,一道旨叫我们今年不改了,那时我们遵旨就是。”胡宗宪:“要是朝廷没有不改的旨意呢?”郑泌昌:“那我们也只有勉为其难了。”胡宗宪倏地站了起来:“你们勉为其难?你们有什么难?几十万人的田全淹了,许多户百姓现在就断了炊,秋后没有了收成,现在连一斗米都借贷不到,还叫他们改稻为桑,桑苗能吃吗?”何茂才:“那现在就是不把稻田改成桑田,田已经淹了,许多人没粮还是没粮。”胡宗宪:“由官府请朝廷调粮借贷,叫百姓抓紧时间赶插秧苗,秋后还能有些收成。借贷的粮食今年还不了,分三年归还。因此,这三年内不能改稻为桑。照这个意思写上去!”说着胡宗宪拿起那道奏疏往案前一摆。郑泌昌和何茂才沉默了,又都望向杨金水。“要是这样写,我可不署名。”杨金水终于说话了,眼睛却还闭着。胡宗宪也不再给他颜色,立刻问道:“那杨公公是什么意思?”“我一个织造局,只管给朝廷织造丝绸,我能有什么意思?”杨金水还是闭着眼。胡宗宪:“为了丝绸,饿死人,逼百姓造反你也不管?”杨金水睁开了眼:“那是你们的事。”胡宗宪的眼中闪出了光,定定地望着杨金水。签押房里又是死一般的沉寂,院子里的虫鸣声又响了起来。突然,胡宗宪一掌往大案上拍去:“决口淹田也是我的事!”杨金水开始是一愣,接着缓过神来,也在身旁的茶几上一拍,站了起来:“谁决口淹田了?!决了堤,你要抓人,我把人也给你送来了,你还想怎样?胡部堂,你们做地方官的可以这山望着那山高。我不行,我头上只有一片云,我这片云在宫里!你可以不买阁老的账,我可是归宫里管。翻了脸,自有吕公公跟皇上说去。”胡宗宪的眼里冒着火,但不再跟他争吵,说道:“用不着请吕公公跟皇上说了。我是浙直总督,我也能进京,也能见皇上。来人,叫马宁远进来!”郑泌昌和何茂才当即一怔,杨金水也立时没有了刚才的气焰,眼睛中冒出的光也慢慢收敛了,三个人都不禁向门边望去。马宁远还是穿着那身便服,走进来时十分的平静。三个人都望着马宁远,马宁远却不看他们,径直走到胡宗宪面前,从衣襟里掏出一叠供状:“怎么毁堤,都有哪些人合谋,罪职都写在这上面。我签了名,常伯熙和张知良都签了名。现在呈给部堂大人。”胡宗宪深深地望着马宁远:“放下吧。”马宁远双手将供状放在大案上。胡宗宪:“你下去吧。”马宁远退后一步,跪了下去:“天一亮卑职就要走了……欠部堂的大恩大德,卑职只有下辈子再报偿了。”说完,给胡宗宪重重地叩了个头,这才站起,也不再看那三个人,大步走了出去。那三个人这时都懵在那里。胡宗宪:“这份供状你们要不要再看看?”三个人都没有吭声。胡宗宪:“不想看就不要看了。我胡宗宪也希望这份供状永远不再有第二个人看到。可逼反了浙江的百姓,倭寇趁机酿成大势,我胡宗宪不但要献出这颗人头,千秋万代还要留下骂名!因此,我不能让有些人借着改稻为桑乱了浙江,乱了我大明的天下!我没有退路,你们也不要打量着有退路。我再问一句,这道奏疏你们改不改?”三个人眼睛望着地,好一阵沉默。杨金水开口了:“部堂既然这样说了,真为了我大明朝的天下好,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何茂才望向郑泌昌:“照部堂的意思改吧?”郑泌昌:“好吧。”说完,慢慢向那书案走去。北京严嵩府书房“好、好……”也是大书案前,严嵩说这两个“好”字的时候,嘴在颤着,连带着头和须都在抖着,一下子显出了老人中风时的症状。严世蕃本来像一头困兽在那里来回疾走,见到罗龙文还有另一个中年官员露出惊慌的神色向严嵩疾步走去,便也停了下来,向父亲望去。罗龙文两人已经奔到严嵩的身边,扶着他,抚着他的背:“阁老,阁老,不要急,不要急……”严嵩慢慢停住了颤抖,两眼却还在发直,望着面前书案上那道奏疏。奏疏旁还有一封信,信封上赫然写着“郑泌昌何茂才敬呈”。“真是人心似水呀!”严嵩右边那个中年官员一边继续抚着他的背,一边愤慨地说道,“他胡汝贞走到这一步万万让人难以想到。”字幕:刑部右侍郎鄢懋卿。“好嘛!”严世蕃咬着牙,“我们可以扶起他,现在还能踩死他!龙文,策动御史上奏疏,立刻弹劾!”“住口!”严嵩缓过气来了,那只枯瘦的老手在面前的奏疏上拍了一掌。严世蕃不吭声了,两眼却还横着,狠狠地盯着地。严嵩:“我问你,问你们,毁堤淹田是怎么回事?”罗龙文和鄢懋卿自然不敢接言,严世蕃也没有接言,两眼依然横着,望着地面。严嵩:“说!”严世蕃:“说就说吧。改稻为桑的国策推不动,他胡宗宪又首鼠两端,不淹田改不动,淹了田就改动了,就这么回事。”严嵩想说话,那口气又觉着一下子提不起来,便停在那里,两眼慢慢闭上了。罗龙文给严世蕃递过一个眼神,示意他先冷静下来。严世蕃走到椅子边一屁股坐了下去。罗龙文轻轻地在严嵩耳边说道:“事先没跟阁老请示,是我们的错。本意也是怕阁老忧心,想干完了以后再跟阁老详细禀报。浙江那九个县的田,今年的青苗总是要改成桑苗的,不淹是改,淹了也是改。‘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老百姓不体谅朝廷的难处,我们也只能这样干了。本来像这样的事,胡宗宪只要和郑泌昌、何茂才还有杨公公他们一个口径,报个天灾也就过去了。没想到他这次竟如此不可理喻。好在他总算还有些顾忌,只报了个河堤失修。我想,无非是出个难题而已,大事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改稻为桑的国策不能推行大势已经不可收拾!”严世蕃又焦躁起来,“他现在逼着郑泌昌、何茂才还有杨公公联名上了这道疏,公然提出三年不改。国库这个样子,能支撑三年吗?”鄢懋卿:“他说三年不改就三年不改?”罗龙文:“不是他说三年不改就三年不改的事,高拱、张居正那些人有了这个由头一起哄,事情便难办。我担心的是他胡宗宪那里还揣着马宁远的那份供状,吕公公那边有了顾忌就不一定和我们一起硬顶。我想,当务之急是阁老得立刻去见吕公公,然后一起去觐见皇上。只有皇上还决心要改稻为桑,剩下的事都好办。”严世蕃的脸色慢慢好些了,深深地望了一眼罗龙文,又望向严嵩。严嵩叹了口气:“八十一了……这条命也该送在你们手里了……”罗龙文、鄢懋卿立刻退了一步,跪了下来。严世蕃满脸的厌烦,却也不得不跪了下来。严嵩扶着书案站了起来,慢慢拿起那道奏疏:“遵你们的旨,我进宫吧。”西苑玉熙宫精舍嘉靖在那尊圆形的明黄垫坐墩上慢慢站起了。严嵩也连忙吃力地在旁边的矮墩上跟着站起了。吕芳手里捧着那道奏疏,静静地站在那里。嘉靖慢慢地踱着,顾自说道:“《道德经》第五十八章有云,‘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人之迷也,其日固久。’是宽亦误,严亦误,岂百姓迷哉?朕亦迷也。尔等不迷乎?”严嵩扶着那个矮墩慢慢跪下去了,吕芳也跟着跪下去了。严嵩:“宽严失误都是臣等的过错。浙江的事自然是胡宗宪最清楚,臣以为是否立刻召胡宗宪进京,一是赈灾,一是改稻为桑,到底还能不能兼顾,臣等同他一起议个妥善的法子。”嘉靖这时已踱到了那排大书橱前,在贴着“浙江”标签的那个书橱前站住了:“神仙下凡问土地。就把土地爷请来吧。”严嵩:“是。”嘉靖:“还有两个人,一起请来。”跪在地上的严嵩和吕芳都默跪着,等听下文。嘉靖:“这两个人,一个姓杨名金水,是吕公公的人;一个姓谭名纶字子理,是裕王的人。连同严阁老你那个胡宗宪,三路诸侯,山神土地一起来!”严嵩不禁一怔,向吕芳望去。吕芳却淳淳地跪在那里,既不看他,也无表情。严嵩不得不答道:“是。”北京前门外农历五月下午的太阳仍然很高,斜照在北京前门巍峨的城楼上反射出的光还是耀人眼目。画外音从远处传来:“北京的九门在辰时初到申时末虽都有官兵把守,但对所有进出的人都是敞开的。只是遇有皇室仪仗和二品以上大员进出时便会临时禁止其他人出入,待仪仗或官驾过去后才解禁。嘉靖四十年五月二十一的下午未时,前门的官兵开始疏散进出人等,贤良祠的驿丞也已带着四个驿卒和一顶绿呢大轿在这里迎候。按规制,这是总督一级的封疆大吏进京了。”然而在这里迎候的不只是贤良祠的驿丞,还有一名宫里的四品太监领着四个小太监,旁边摆着一顶蓝呢大轿也在这里迎候。偌大的门洞中驿丞、驿卒和太监们静静地迎候,不远处一群马队扬起的烟尘出现了。那马队渐驰渐近了,胡宗宪的亲兵队长领着四骑在前,接着便是胡宗宪,跟着是谭纶,再后面是杨金水,最后面便是胡宗宪的另外八个亲兵和杨金水的四个随从。到了前门,亲兵队长和所有的亲兵还有四个随从都下马了。胡宗宪和谭纶也下马了,把缰绳一扔,向迎来的贤良祠驿丞等人走去。只有杨金水还坐在马上,此时仍在喘气,两个随从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扶了下来,却依然迈不动腿。后来,在随从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跟了过来。那驿丞含着笑陪着胡宗宪走到绿呢大轿前,亲自打开了轿帘。胡宗宪低头钻了进去。这座大轿立刻被抬起向城门洞走去。谭纶和亲兵队牵着马紧跟着也走进了城门洞。那个迎候的四品太监这时也亲自搀着杨金水走到了蓝呢大轿前,替他掀开了轿帘。杨金水却不上轿,握着他的手腕贴近去,低声问道:“皇上为什么叫我也来?老祖宗那儿有什么话?”那四品太监摇了摇头:“老祖宗是菩萨,您也知道,漫说是我们,司礼监那几个头都从他老人家那儿听不到一星半点的圣意。”杨金水茫然了,愣在那里兀自不上轿。那四品太监:“杨公公,老祖宗这时正在司礼监等您呢。”杨金水才猛地一下醒悟了,费劲地贴着那四品太监的手臂钻进了轿子。西苑司礼监值房“干爹!”人还在门口,杨金水便一声贴心贴肺的呼喊,迈进门直奔到坐在那里的吕芳面前,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起来吧。”吕芳的声音仍然很平和。杨金水爬了起来,从吕芳身旁的茶几上双手捧起那个茶碗送了过去,两眼中露出的那种探询,如同在等候审判。吕芳静静地坐着,其实过了也没多久,但杨金水端茶碗的手已在微微发颤。“你喝了。”吕芳终于说出了这句话。这句话在杨金水却如听纶音,两眼立刻闪出光来,揭盖碗时手仍然止不住还有些颤抖,但神情已十分激动,一口将吕芳那碗茶喝了。喝完茶,杨金水挨着吕芳的腿边蹲下,为其有轻有重地捶了起来,那张脸无限依恋地抬望着吕芳:“干爹……四年了……您又见老了……”说到这里,竟真的哭了起来。吕芳轻叹了一声:“过一天是一天吧。去洗把脸,换身衣裳,我现在就带你去见皇上。”杨金水吓得一颤:“现、现在就见皇上……”吕芳:“你什么都没瞒我,我自然什么都不会瞒皇上。毁堤淹田的事皇上都知道了。你去,再把详情细细向他老人家说一遍。”杨金水依然六神无主:“那儿子这回的罪过……”吕芳:“你也是为了宫里好。难得是你不隐瞒,这便是最大的忠。一两个县嘛,皇上心里揣的是九州万方。”杨金水:“干爹……儿子……”吕芳:“什么也别说了,准备见皇上吧。”西苑玉熙宫名曰见皇上,见是见不着的,杨金水这时跪在大殿和精舍间那道纱幔外,也许是因为洗了脸换了衣,其实更是因为心里有了底,跪在那里便显得端正而肃定。“严世蕃那封信你亲眼看见了?”里面传来了嘉靖的问话声。杨金水:“回主子,奴才亲眼看见了。信是写给郑泌昌、何茂才的,叫他们干脆把田给淹了,改稻为桑也就成了。”“马宁远的那份供状你亲眼见了吗?”里面又传来嘉靖的问话声。杨金水:“回主子,胡宗宪当时叫奴才和郑泌昌、何茂才看,奴才和他们俩人都没有看。”“你觉得胡宗宪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嘉靖的这句问话声明显高了些。杨金水一凛,不禁望向站在旁边的吕芳。吕芳:“有什么就答什么。”“是。”杨金水也提高了声调,“回主子,奴才觉得胡宗宪这样做至少有三个心思。”“哪三个心思?”嘉靖紧接着问。杨金水:“回主子,第一,胡宗宪肩上的担子重,倭寇闹得厉害,他害怕百姓失了土地再一闹事,内忧加上外患,那个时候他担不起罪过。第二,裕王府那个谭纶在他身边,他应该也受了些影响。第三,他对严阁老感情还是深的,但对小阁老做的事总是不以为然。”“吕芳。”嘉靖这时在里面唤了一声吕芳。吕芳连忙掀开纱幔走了进去。杨金水的头还低着,那两只耳朵却竖了起来。里面又传来了嘉靖的声音:“你用的这个杨金水还是得力的。明里不要赏他,暗里给他奖点什么吧。”“是。”接着是吕芳的回答声。杨金水那张脸虽然低着,但那份激动光看背影也能判断出来。“通知严嵩叫他明天就带胡宗宪进宫。还有,叫裕王一起来。”嘉靖的话音随着镜头拉出了玉熙宫,在紫禁城上空向远处回响。北京严嵩府大门外“停轿。”随着胡宗宪在轿内的这一声,大轿还有他的亲兵马队在离严府大门还有三十余丈开外便停下了,胡宗宪掀开轿帘走了出来。也就是戌时初,天也才将将黑。胡宗宪连晚饭也没吃,在贤良祠换了一身便服就来到了这里。下轿后,他站住了,远远地望着那座自己曾经多次来过的府第。府门廊檐下那四盏大红灯笼上,“严府”两个颜体大字依然如故。世事沧桑,二十年前刚中进士时严嵩在这里召见自己的情形恍同昨日。可这一次,前面也就不到三十丈的路程,他却觉得是那样遥远。他决定一个人徒步走完这段路,即将纷至沓来的责难和难以逆料的谋局,也需要他完成最后的心理准备。“你们就在这里候着。”说完,他从亲兵队长手里接过一个四方的包袱,一个人向大门走去。北京严嵩府门房“哟,是胡大人。”那个门房显然也是故人,见到胡宗宪这一声里便能见出久违的亲切,但这种亲切中又明显透着陌生。胡宗宪当然能感觉到他目光中那种既有久违又有审视的神色,带着笑问道:“阁老还好吧?”门房:“还好。”胡宗宪:“烦请带我去拜见老人家吧。”门房沉吟了,好一阵才说:“真不好跟胡大人说这句话,下午阁老就有吩咐,胡大人是皇上召来的,他不宜先见你。”胡宗宪一怔。一路上,到严府后种种尴尬和难堪的局面他都想像过了,但严嵩竟不见他,这却实在出人意料。他心里突然涌出一种难言的心酸,沉默了好一阵子,深深地望着那门房说道:“烦请你去禀告阁老,于公于私,我都应该先见他老人家。”那门房又犹豫了片刻,才勉强说道:“胡大人就先在这里等等吧。”胡宗宪坐了下去。北京严府内严世蕃书房其实胡宗宪已经不知道这两年来严府格局的变化。由于年老力衰,严嵩已经失去当年那种左右一切局面的精力,在内阁,实际权势都已经被严世蕃取代,何况家里。阖府上下,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实际上都得听严世蕃的安排,然后才敢去干。不让胡宗宪进府本是严世蕃的吩咐,这时那门房当然得到严世蕃那儿要回话。他犹犹豫豫地来到了这里,站在书房门口,轻声唤了一声:“小阁老。”严世蕃正在屋子中间来回走着,一边口述;鄢懋卿则坐在书案前飞快地写着。严世蕃只是白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门房,继续口述道:“‘臣既不能上体圣忧,又不能下苏民困。臣之罪已不可以昏聩名之,误国误民,其何堪封疆之任?倘蒙圣恩,准臣革去浙直总督及浙江巡抚之职,则臣不胜感激涕零之至!臣胡宗宪叩首再拜。’”说完这句,他才望向那门房:“是不是胡宗宪来了?”门房:“回小阁老的话,是胡宗宪来了。”严世蕃:“我教你说的那些话,你没跟他说?”门房:“奴才说了,他说叫我禀报阁老,于公于私,他都应该先来看阁老。”严世蕃拿起鄢懋卿记录的辞呈一边看,一边对门房说:“去告诉他,就说阁老说,这里是私邸,要是谈公事明天可以到朝堂上谈,内阁也可以派人到贤良祠跟他谈。要是谈私事,严府跟他胡宗宪无私可言!”门房有些踌躇,轻声说道:“这样说是不是有点太伤他……”“伤你妈的头!”严世蕃近乎咆哮地抓起书案上的砚池便向门口砸去。门房吓得连忙一躲:“奴才这就去说……”一边急忙向外面奔去。他这一砸,弄得正在写字的鄢懋卿没了墨汁,幸好平时就经惯了这样的事,不惊慌也不尴尬,喃喃地说道:“得重新磨墨了……”严世蕃:“叫人来磨不就得了,这也要问?”说着,走了出去。北京严嵩府书房一向笃定守静的严嵩,今天晚上却显然有些心神不定。他躺在书房中间那把躺椅上,平时听读时闭着的那两只眼睛,这时仍然睁着,望着屋顶上的横梁,像是在听耳旁的读书声,又像是在出神地想着什么。罗龙文坐在他身旁一盏立竿灯笼下,正在读着《道德经》第五十八章:“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邪。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也,其日固久……”听到这里,严嵩抬了抬手,罗龙文便停下了。严嵩眼睛仍然望着屋顶:“你说,皇上说这段话,是不是在哪里听到了毁堤淹田的风声……”罗龙文一怔,接着答道:“应该不知道。浙江各级衙门都是我们的人,织造局市舶司那边都是吕公公的人。他们自己做的事自己肯定不敢露出半点风声。别的人不知道内情,又没有证据,谁也不敢闻风传事。”严嵩:“那皇上为什么要说这番话呢?”“皇上要是起疑,也一定是从胡宗宪那条线捅上去的!”一声嚷叫,严世蕃已大步跨了进来,“胡宗宪是跟那个谭纶从淳安回杭州后抓的马宁远。马宁远这份供状谭纶说不准就知道。他知道了也就会告诉裕王,如果皇上真听到什么风声,就是这条线来的!”严嵩摇了摇头:“不会……胡汝贞平生谨慎,就是审马宁远也不会让第二个人在场,更不会把供状给谭纶看。”严世蕃:“都这个时候了,您老还这么相信他。”严嵩:“不管怎么说,胡汝贞是我一手带着他走过来的。他的为人我比你们清楚。再说,皇上真是从裕王那儿知道了这事,高拱、张居正还有那个徐阶,他们不会不知道,也不会没动作。”说到这里他就把着扶手要坐起来。罗龙文连忙搀着他坐了起来。“一切等胡汝贞来了以后,我一问也就明白了。”严嵩的目光望向了门外,“他这个时候也该到了。去问问门房,他来了没有?他一到,立刻领他来见我。”严世蕃:“我刚问的门房,没来。爹,事情都昭然若揭了,您老就不要再心存旧念好不好?胡宗宪不会来了。”严嵩又默了一会儿,接着肯定地说:“他一定会来……”北京严嵩府门房胡宗宪怔怔地站在那里,眼中浮出的满是伤感。那门房也有些心中不忍了,轻轻地说道:“反正明天阁老会和胡大人一起去见皇上。有什么心里话,明天见了面也可以说……”胡宗宪慢慢望着他:“多承好意……方便的话,就请再禀报阁老一声,有些话等到明天再说恐怕就晚了。”门房:“好,我一定禀告。”“告辞了。”说完这话,胡宗宪大步走出门房。第五章北京严世蕃书房“誊录好了吗?”严世蕃带着罗龙文一进来就问道。“都誊录好了。”鄢懋卿在书案前站了起来,将那份严世蕃口述的胡宗宪辞呈又吹了吹,递给严世蕃。严世蕃接过辞呈:“老头子还在等着胡宗宪呢。你们过去陪他,我去贤良祠,跟他摊牌!”“好。”罗龙文、鄢懋卿同时答道。“打轿!”严世蕃一边嚷着,一边大步走了出去。北京裕王府寝宫高拱坐在这里,张居正也坐在这里,只有徐阶没来。裕王这时显然也处于十分不安的状态之中,一个人在屋子中间来回踱着。“这个时候只能以静观变。”高拱说道,“皇上公然点名叫谭纶一起进京,是已经把账算到我们头上了。在王爷见皇上以前,不能见谭纶。”“不见正示人以心虚。”张居正立刻反对,“谭纶本是王爷府的詹事,进了京没有不见的道理。再说,王爷是朝野皆知的皇储,出了这么大的事,关心国事才是应有的态度。”高拱:“关心也不在今天晚上。今晚见了谭纶,明天皇上问起说了些什么,王爷如何回答?”“该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李妃的声音从寝宫和卧室那道门里传来。高拱和张居正一怔,都站了起来。裕王也站住了,却扬了扬手,示意高拱、张居正坐下。李妃在里面接着说道:“张居正说的是正论。王爷,今天晚上应该见谭纶。最好让冯保去叫他来。”裕王,还有高拱和张居正眼睛都是一亮,互相望了望。李妃在里面继续说道:“父子一体,没有什么应该瞒的。”张居正:“惭愧。我们的见识反而不及王妃。”裕王又望向了高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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