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蒲团上的嘉靖帝长长的眉毛又抖了一下,两眼依然闭着。玉熙宫外间大殿这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严世蕃。“拟票的时候你们户部两个堂官都在!”严世蕃有些气急败坏了,“当时你们都见过这张票拟,那个时候有话不说,现在却把账记在工部头上!老徐,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他不再和高拱正面交锋,而是盯向了徐阶。徐阶:“看过不等于核实过。昨天晚间,我们找兵部一核实,才发现这笔开支有出入。这个事,太岳,”他望向了站在末位那个最年轻的阁员,“你来说吧。”“是。”那个年轻的阁员应声答道。字幕:内阁阁员兼兵部侍郎张居正。张居正:“兵部去年的开支在腊月二十七就核实完毕送交了户部。当时我们的开支完全是按年初的预算,并未超支,但昨天户部通知我去核实票拟,称兵部超支了三百万。我去看了,这三百万是记在兵部造战船三十艘的账上,而且明确记载是造来让戚继光、俞大猷在东南海面同倭寇作战用的。实际我兵部从未见到过一艘战船。”这话一出,许多双不知内情的目光开始互相碰望了。玉熙宫里间精舍嘉靖帝这时似乎完全入定了,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裕王府寝殿李妃又尖叫了一声,接着晕厥了过去,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她的嘴唇开始干裂而发紫。“不得了啦!”旁边的宫女惊吓得哭叫起来。“喂参汤!快喂参汤!”那接生嬷嬷满头大汗,一边指使宫女,一边奔了出去。裕王府寝殿外室“请太医吧,王爷!”接生嬷嬷跪在地上,说话时已带着哭腔了。裕王的背影抖动了一下。谭纶:“我去吧,王爷。”“你带两个人去。”裕王的声音有些喑哑,“让他们领着太医来,你在宫外等着,看高拱和张居正他们有没有事。”“是。”谭纶打开门,迎着大雪奔了出去。玉熙宫外间大殿“这个事怎么说?”吕芳问的这句话显然是接着张居正刚才的那个话题,但问话时他没有看任何人,而是把眼睛望向面前案几上的朱墨盒。“这件事你们发不了难!”严世蕃先盯了一眼高拱和张居正,然后面对吕芳,“确实有三十艘战船,耗资也是三百万,是在浙江和福建两个工场同时建造的。本来这三十艘船当时是为兵部造了以备海上作战用的,后来为修宫中几个大殿运送木料调用了十艘,其余二十艘暂时让市舶司借用了。这件事市舶司应该向宫里禀报了。”“有这回事吗?”吕芳把目光望向了下首的几个司礼监太监。这当然是明知故问。几个太监碰了一下目光。“是有这么回事。”吕芳下首的那个大太监答道,“当时市舶司是为了运送丝绸、茶叶和瓷器去往波斯、印度等地,换取白银,由于船只不够,借用了二十艘船。后来因为海面上倭寇闹事,这批货就转道京杭运河运到京里来了。”吕芳:“这就说清楚了。十艘船是为了修宫里的大殿运送木料,二十艘船是市舶司为了给朝廷调运货物。账虽然算在兵部头上,钱却还是用在正途。现在宫里遭火灾的几处大殿都修好了,严大人,你们工部把那十艘船还给兵部。市舶司这边我也打个招呼,缺船可以另造,不要占用兵部的战船。三十艘船都还给了兵部,这三百万两的开支记在兵部账上也就名正言顺了。”高拱手里拿着那张三百万两的票拟僵在那里。所有的人都不吭声了,大家显然都在等着什么。玉熙宫里间精舍坐在蒲团上的嘉靖仍然闭着眼睛,没有任何举动,后来他的手慢慢伸向铜磬,拿起了铜磬中那根磬杵,犹豫了片刻,终于向铜磬敲去。玉熙宫外间大殿一记清脆的铜磬声从纱幔里间响亮地传来。“这三百万的票拟户部可以签字了。”吕芳提高声调大声宣布。首先是严世蕃,长长吐了口气,然后用目光斜瞟了一眼高拱。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回合高拱他们是输了。高拱显然是心气不平,拿着那张票拟仍僵在那里。“签字吧。”徐阶主动从高拱手里拿过那张票拟,恭恭敬敬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递给高拱。在高拱接那张票拟的时候,徐阶的手有意停了一下。高拱知道这是在提醒自己,因此竭力调匀心态,可签字时手仍有些颤抖,以致“拱”字的最后一点还是点得有些过于粗黑。吕芳提高了声调大声宣布:“批红!”站在司礼监这张大案末尾的那个大太监立刻走到高拱案前,拿着那张票拟踅了回来,双手递给吕芳。吕芳拿起案上的朱笔在票拟上批红——照准。“还有哪几张票拟你们户部没签字?”吕芳批了红再问这句话时,声音里已经透出一丝阴冷。“一笔是江苏浙江的修河公款。”高拱丝毫不掩饰心中的不平,“修江苏的白茆河、吴淞江工部年初报的是二百万两,这回结账是三百五十万两。修浙江的新安江工部年初报的是一百万两,这回结账是二百万两。超支的亏空共达二百五十万两。”严世蕃:“江浙是朝廷赋税重地,修河超支的公款,河道衙门有详细账目可查,而且河道监管都是宫里派去的公公,你们不签字,不只是对着我们工部来的吧!”“还有哪些没签字?”吕芳不再容高拱回话,接着问道。高拱:“还有宫里修殿宇的木料货款。年初工部的预算是三百万两,这次结账高达七百万两。亏空四百万两!”“我就知道你们算来算去就会算到皇上头上!”严世蕃说这话时已经透出杀气。玉熙宫里间精舍坐在蒲团上的嘉靖眼睛虽然闭着,握着磬杵的手却是一紧。玉熙宫外间大殿“我说的是工部亏空了四百万两,没说不该给宫里修殿宇!”高拱知道不能不奋起反击了,“小阁老,你要杀人,干脆直接动手就是,用不着这样欲加之罪!”“高肃卿!”这回是徐阶严厉地打断了高拱的话,“这是公议,谁也没给你加罪,皇上更没给你加罪。户部提出疑问,工部能说清楚就行,何罪之有?小阁老,照例结算的账单和预算的单子不合,户部可以提出,用不着生气。”这话确实不容驳回,严世蕃忍着气望向了严嵩。严嵩微微闭着眼睛。严世蕃又望向了吕芳。吕芳:“徐阁老说得对。严大人就把这笔开支说说吧。”严世蕃:“都知道的事情有什么可说的?年初的开支是说到云贵山里运木料,一勘查,山高林密,没有路,大料运不下来,这才改成从南洋海面运来木料。一年的工期,突然增加这么大的难处,工部日夜赶办,大船都翻了几艘,还是抢在年底前将宫里的几处殿宇修好了。为了皇上,什么样的苦我们都可以受,多花的这些钱,你们为什么总要揪住不放!”“如果是这样,这几笔开支,户部似乎应该签字。”吕芳又低调子了。所有的目光又望向了徐阶、高拱。徐阶沉默着。高拱也沉默着。玉熙宫里间精舍嘉靖帝已经不在蒲团上了,而是在那里来回踱着步,大袖飘飘。玉熙宫外间大殿“徐阁老和高大人不好说,我来说几句吧。”打破沉默的竟是站在末位的张居正。吕芳:“可以。”“我只说兵部。”张居正的嗓音清亮简洁,“去年一年的军费多数用在北边的防务上,由于增加了兵力和开支,俺答的几次进犯都挡住了。据辽东的军报,俺答部今年还将有更大的进犯,而东北一带多处的长城今年必须重修。仅这一项开支就得比去年增加二百万以上。还有东南沿海的防务,如闽浙两地,去年全靠戚继光、俞大猷两部不足两万的兵力抵御倭寇在陆上的骚乱,可是我们的商船,我们的丝绸、茶叶、瓷器竟不能出海,光这一项损失一年至少在千万以上。要保证东南海面货船畅通,闽浙和广东募兵今年势在必行,这一项又得比去年增加开支二百万以上。要是都像去年那样,一年就把户部库存的银子全用光了,今年朝廷就得给百姓加征赋税。来之前听说有些省份已经把赋税征到了嘉靖四十五年!这样下去,户部这个家怎么当?我以为这不是徐阁老和高大人所能承担的事。”“你的意思叫谁承担?”严世蕃立刻盯住张居正。“我没有说叫谁承担。”张居正还是朗朗而言,“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如果还像去年那样不按预算开支,寅吃卯粮,则卯粮吃完以后,真不知道我大明朝还有什么可吃!"严世蕃:“你的意思是去年为江浙修河堤、为皇上修宫室已经把我大明修得山穷水尽了!”张居正一凛:“我没有这样说。”严世蕃:“那你刚才话中的意思是什么?”“那小阁老的意思,是不是今年还要像去年那样亏空!”高拱接言了。“吕公公,奸臣自己跳出来了!”严世蕃感觉到今天的争议已经要你死我活才能解决了,“高拱是一个!还有张居正!”玉熙宫里间精舍嘉靖这时已回到了蒲团前,刚想坐下,又站在那里,两眼望着纱幔。玉熙宫外间大殿生死已悬于一线,高拱这时不但显示出了硬气,也显示出了智慧,居然说道:“‘奸’字怎么写?是一个‘女’字加一个‘干’字。我高拱现在仅有一个糟糠之妻,小阁老,就在昨天你才娶了第九房姨太太。这个‘奸’字,恐怕加不到我高拱身上。"“不要东拉西扯!”严世蕃再也忍不住了,一掌拍在案上,“我看你,还有一些人就是去年腊月二十九周云逸诽谤朝廷的后台!”裕王府寝殿李妃虽然被参汤喂得苏醒了,但脸色更加苍白,呻吟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冷汗不断地从发际流了下来。裕王这时已经坐在她的身边:“太医就会到了,就会到了……”十分虚弱的李妃这时竟费力地憋出一句话:“张居正……高拱……他们不会有事的……”裕王一激动,捏紧了她的手:“谁都不会有事!你要争气,给皇上把个龙孙生下来……就什么都好了……”李妃像被突然注入了一股强大的活力,憋住了气,她的脸慢慢红了。裕王感觉到了,大声地:“接生嬷嬷!接生嬷嬷!”接生嬷嬷就在旁边,闻声急忙奔到了床边,两个宫女也奔了过来。玉熙宫外间大殿严世蕃的声音已十分严厉:“周云逸一个钦天监管天像的官员,在诽谤朝廷时,为什么把朝廷去年的用度说得那么清楚?当时我们就纳闷。现在明白了,就是在座的有些人把详情事先都告诉了他!是谁教唆他的?怎么,敢做不敢认!”这就是要置人于死地了!高拱没有接言。张居正也没有接言。其他的人也都沉默着,许多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望向了接着里间的那道纱幔。大殿里又是死一般的沉寂。玉熙宫里间精舍嘉靖还是站在蒲团前,但眼睛已经闭上。外面是那样沉寂,但他好像仍然在听着什么。大殿外面大雪仍在飞扬,只有风声。嘉靖还是在听着,突然,他的长眉又抖了一下。——风声中隐隐约约传来了一个声音,是哭声,婴儿的哭声!嘉靖的两眼倏地睁开了。裕王府寝殿整个房间里充满了婴儿嘹亮的哭声。“上天保佑!恭喜王爷,是龙子龙孙!”接生嬷嬷抱着用襁褓裹着的婴儿跪了下来。“王爷大喜!王妃大喜!”宫女们都跪了下来。裕王这时还坐在床头,满脸感激地望着李妃。李妃虚弱地闭上了双眼,脸上浮出了虚弱的笑容。裕王站了起来,大声地:“立刻进宫!给皇上报喜!”玉熙宫外间大殿这里所有人的目光还在盯着那道纱幔。终于,里边传出了声音,是嘉靖吟诗的声音:“练得身形似鹤形……”纱幔一撩,嘉靖帝大袖飘飘地出现了。所有的人都跪了下来。嘉靖向中间的御座走去,口中仍然吟着:“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念完,他已经走到了御座边,没有坐下,只是用一只手扶着御座一侧的一个扶手,漠漠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人。知道他念完了,严嵩这时才带头山呼:“臣等恭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所有的人整齐地跟着磕头。嘉靖的目光望向了严嵩:“严阁老,严世蕃说诽谤朝廷的那个周云逸有后台,而且后台就在你的内阁里。你说谁是周云逸的后台?”严嵩:“回皇上,这里没有周云逸的后台。”嘉靖:“那周云逸为什么能把去年朝廷的用度说得那么清楚?”严嵩:“朝廷无私账。比方去年江苏修白茆河、吴淞江,浙江修新安江,河南、陕西大旱,都是明发上谕拨的银子。”嘉靖:“宫里修几座殿宇的费用他怎么也知道?”严嵩:“这说明工部用的钱都是走的明账。”所有的人都没想到严嵩会在一场政潮即将发生的时候如此回话,理解还是不理解,许多人紧张的面容都慢慢松弛了下来,有些人跪在那里开始偷偷地看嘉靖的脸色。嘉靖的脸也舒展了,露出了笑:“起来,都起来,接着把架吵完。”所有的人又都磕了个头,接着站了起来。只有严世蕃有些怅然若失,委屈地望向了严嵩。“不要这样看着你爹。”嘉靖的目光转望向严世蕃,“要好好学着。”“是。”严世蕃一凛,连忙垂下了双眼。嘉靖:“朕刚才念的是唐朝李翱的《问道诗》。朕最喜欢的就是最后一句‘云在青天水在瓶’。你们这些人有些是云,有些是水,所做的事情不同而已;都是忠臣,没有奸臣。”严世蕃似乎鼓起了勇气,望向嘉靖:“回皇上,高拱和张居正刚才的言论和腊月二十九周云逸的言论如出一辙,叫臣等不得不怀疑。”“如出一辙也没有什么不好。”嘉靖这句话又让所有人屏住了呼吸。嘉靖轻叹了口气:“周云逸被打死的事,朕现在想起来也有些惋惜。他也没有私念,只是他的话有扰朝政。朕也就叫打他二十廷杖,没想到他就……吕芳。”“奴才在。”吕芳连忙答道。嘉靖:“东厂的人你也该管管了。查一下,腊月二十九打死周云逸是谁掌的刑。”吕芳:“是。奴才下去就查。”嘉靖:“听说周云逸家里一大堆孩子,还有老母,要安抚,拨点银子,从大内拿。”吕芳:“是。奴才下去就办。”“国难当,家也难当,国和家是一个道理。”嘉靖感叹着,突然又把目光转向了严世蕃,“严世蕃,刚才高拱说你昨天娶了第九房太太是怎么回事?”严世蕃有些惊了,跪了下去:“臣回去后就将几房小妾送回娘家。”“好汉才娶九妻嘛!”嘉靖一笑,“送回去人家怎么办?还是留下,只要多把心思用在朝廷的事上就行。起来吧。”“是。”严世蕃的声音小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去年过去了,今年怎么办?该吵还得吵。阁老,你是首揆——内阁的当家人,有什么打算?”一番乱石铺街以后,嘉靖把话引入了正题。“当家无非是节流开源两途。”严嵩说得十分诚恳,“比方说去年,哪一笔开支都是正当的,可非要用这么多吗?张居正刚才说得对,‘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比方工部为宫里修殿宇,为什么不在云贵取木材,非要通过海面那么远从南洋运木材来?是因为云贵山里的木材运不出来。记得嘉靖三十六年朝廷就议过,叫云贵修路,既便于官府管理山里的土司,也便于山民把山货运下来。这件事当时若是落实了,去年宫里多花的三百多万木料钱就能省下来。”嘉靖由衷地点了点头,接着又望向严世蕃。“这件事工部有责任,臣有责任。”严世蕃不得不接言引咎。嘉靖的面色更好看了,又点了点头。严嵩:“今年所有的开支都要从这些上面着眼,接下来内阁要好好议。”“张居正。”嘉靖突然点张居正的名。张居正立刻应答:“臣在。”嘉靖:“你刚才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是阁老说的这个意思吗?”张居正:“是这个意思,但阁老说得更透彻些。”嘉靖立刻显出赏识的神态:“朕刚才在里面听你算账也算得很透彻嘛。你说只要海面的商路畅通,我大明的商船能把货物运到波斯、印度一带,每年就可以开源一千万两以上的白银。朕想听你说说这个思路。”“是。”张居正显然有些激动,但尽力平静心态,“其实这也不是臣的思路。大明永乐三年开始,成祖太宗皇帝就命郑和率船队远下西洋,前后七次,商货远通。直至嘉靖十几年,海上通商依然频繁。后来因为倭寇骚乱,海面不靖,商运受阻。臣在兵部,也是从兵部着眼,想着似乎应该给闽浙增加军饷,让戚继光、俞大猷部募充军队,建造战船,然后主动出击,剿灭倭寇,重新打通海面货商之路。”“这个想法张居正和臣商议过。”严嵩立刻把话接了过去。徐阶、高拱也立刻下意识地望向了张居正。张居正开始是一愕,接着像是向徐阶、高拱表白般轻轻摇了摇头。严嵩:“只要海面货商之路畅通,接下来就是运什么。比方江浙的丝绸。一匹上等的丝绸,在内地能卖到六两白银,如果销到西洋诸国则能卖到十两白银以上。现在江苏是一万张织机,浙江是八千张织机,能不能增加织机,多产丝绸?”“当然能。”这回轮到嘉靖抢着说话了,“关键是蚕丝。如何增加桑田,多产蚕丝。”严嵩:“皇上圣明。历来就是江苏的丝绸也多靠浙江供应蚕丝,气候使然,浙江适合栽桑产蚕。内阁的意思,干脆让浙江现有的农田再拨一半改为桑田,一年便可多产蚕丝一千万两以上,也就是说可以多产丝绸二十万匹。”嘉靖:“农田都改了桑田,浙江百姓吃粮呢?”严嵩:“从外省调拨。以往每年外省就要给浙江调拨二百多万石粮食,增加了桑田再增调粮食就是。”嘉靖:“外省调来的粮一定比自己产的贵,浙江的桑农是否愿意?”严嵩:“每亩桑田产的丝比每亩农田产的粮收成要高。”嘉靖:“再加一条,改的桑田仍按农田征税,不许增加赋税。”“圣明天纵无过皇上!”这回是严世蕃抢着颂圣了,“这样一来,浙江的百姓定然会踊跃种桑。有了丝源,浙江和江苏各增几千张织机不成问题。”“好!好!”嘉靖竟然从座位上下来了,一边轻轻鼓着掌,一边顾自踱了起来,“吵架好,一吵就吵出了好办法。这件事就让司礼监和工部去办,当然还有户部,多赚的钱都要在户部入账。如何入手,内阁这就回去详细议个方略出来,然后给胡宗宪下廷寄。这事还得靠胡宗宪去办。”严嵩和吕芳几乎同时大声答道:“是。”嘉靖似乎十分兴奋,踱到了殿门边竟自己伸手要去开殿门,司礼监两个太监慌忙奔了过去,将殿门打开。一阵风吹了进来,嘉靖的宽袍大袖立刻向后飘了起来。“哎哟!我的主子,当心着凉!”吕芳连忙奔过去,就要关门。“朕不像你们,没有那么娇嫩。”嘉靖手一扬,阻住了吕芳。殿门外大雪飘飘,而满挂的灯笼又在雪幕里点点红亮,一片祥瑞景象。突然,嘉靖发现就在玉熙宫台阶前面的雪地里跪着几个太监。大雪飘落在他们的头上和身上,最前面那个太监手里高举着一个托盘,虽然飘了雪,还能看出托盘里金黄色的缎面上摆着一只大大的玉璋!嘉靖的眼睛一亮:“是裕王妃诞子了吗?”那个举着托盘的太监大声回道:“皇上大喜!老天爷给我大明朝喜降了皇孙!”吕芳大步走了过去,接过那个托盘,又大步回到嘉靖面前跪了下来,高举着托盘:“主子大喜!”另外四个司礼监大太监紧接着跪了下来:“主子大喜!”严嵩和所有的内阁阁员们也相继跪了下来:“臣等恭贺皇上!”其实,此时真正浮出喜色的是徐阶、高拱和张居正。无论是真心欢喜还是装出欢喜,毕竟这是嘉靖帝的第一个孙子,是大明朝第一大喜事,平时不敢正视嘉靖目光的所有眼睛这时都迎望向嘉靖,此名之为“迎喜”。嘉靖的脸上也报之以喜,不是那种惊喜,好像早已胜算在心的那种得意之喜:“吕芳,把托盘举高些。”“是呢。”吕芳将跪捧的托盘双手高举。嘉靖的右手伸进了左手的袍袖中,但见嘉靖从袍袖里抓出一把数个婴儿拳头般大的冬枣放在托盘上,所有的目光都露出惊异之色!嘉靖又把左手伸进了右手的袍袖中,从袍袖里抓出一把数个也有婴儿拳头般大的栗子又放在托盘上。所有的目光更露出惊异之色!嘉靖望着那一双双惊异的眼,笑着问道:“朕预备的这两样东西,民间是怎么个说法?”吕芳双手高举着托盘见不着托盘里的东西,这就该那个首席秉笔太监回话了:“回主子,百姓家称作‘早立子’。奴才们服了,主子万岁爷怎么就知道今天会有这么个天大的喜事。”所有跪着的人都知道在这个时候须接着这个话茬颂圣了,却又知道这时候任何语言都不足以颂圣,包括耄耋之年的严嵩,全露出又惊又喜的目光只是望着嘉靖。嘉靖淡淡笑着:“家事国事天下事,朕不敢不知啊。”所有的人全趴了下去:“皇上天纵圣明!”嘉靖过了这把神出鬼没的瘾,收了笑容,望向跪在面前的吕芳:“吕芳。”吕芳:“奴才在。”嘉靖:“这冬枣栗子是上天赐给朕,朕赐给孙子的。照祖制,添了皇孙宫里该怎么赏赐?”吕芳:“回主子,这是主子第一个皇孙,宫里除了照例要赏赐喜庆宝物之外,还要调派二十名太监二十名宫女过去伺候。”嘉靖:“那就立刻去办。”“是!”吕芳这一声应得十分响亮。嘉靖转望向徐阶高拱张居正:“徐阶高拱张居正。”徐阶高拱张居正:“微臣在。”嘉靖:“你们都是裕王的师傅和侍读,有了这个喜事,朕就不留你们吃元宵了。你们都去裕王那儿贺个喜吧。”“是。”徐阶、高拱和张居正这一声回得也十分响亮。两拨人都叩了头,起身分别奔了出去。只剩下了严嵩和严世蕃还跪在那里。嘉靖望着大雪中逐渐消失的徐阶、高拱、张居正的背影,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严嵩和严世蕃:“家事国事天下事……朕也不是全知呀。严阁老,现在就剩你们父子在了,你们说,周云逸到底有没有后台……”第二章玉熙宫外间大殿严世蕃倏地抬起了头,严嵩制止的目光立刻望向了他。嘉靖慢慢转过头,望向跪在地上的严氏父子:“今天是元宵节,你们就在这里陪朕吃个元宵吧。”“是!”严世蕃这一声回答中充满了激动,似乎又透着些许委屈。司礼监值房院内雪小了些,但还在下着。吕芳在前,四大太监在后,随侍太监跟着,一大帮子人回来了。值房门外两个当值的太监立刻跪了下来。还没走到值房的台阶,吕芳站住了。后面的人都跟着停住了。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台阶下面雪地上一个跪着的“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