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书-8

张之洞向来不受馈赠,但他眼下实在体气太弱,这样大的长白全参实在罕见,是补中益气的好药。徐世昌是翰林出身的总督,在张之洞的眼中不是俗人,经不住徐的诚恳劝说,张破例收下了。  从保养身体到学问文章,徐世昌很得体地说了不少奉承话,七十二岁的老头子听得很舒心。话题自然谈到了朝政。张之洞的口气里,明显地流露出对载沣的不满和对时局的忧虑,气氛与徐世昌的要求甚为相合。徐世昌是做了充分准备而来的,又从一批激进的皇室后生中揽到了一些消息,忧心仲仲地叹了一口气,说:“老相国,古话说得好,治国非倚重老成典型不可,老佛爷历经咸、同、光三朝,于极重极大之内忧外患中保住了大清朝的江山,真不容易。其关键所在,即倚重老臣。同治年间依靠曾、左等人平定长毛,光绪一朝,靠李文忠公和您才度过甲午年、庚子年那样的大灾大难。”  “哎,别提了,曾、左、李都走了,我也呆不久了,还是闭了眼清静些。”张之洞颓丧地说。  “说哪里话!老相国,新主冲龄,监国年轻,大清朝还要靠您这根顶梁柱呀!”徐世昌就势激一下。  “说得好听,顶梁柱!”张之洞冷笑一声。“柱子老了,年轻的急着要顶上来哩!”  “是呀,”徐世昌赶紧将谈话引入轨道。“这次筹建御林军,用的全是一班二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子,朝内朝外议论的多啦!”  “菊人,我老了,又生着病,平日里很少出去,你听到些什么议论,拣几条主要的说给我听听。”几十年与政事息息相关,只要两只眼睛没有闭上,张之洞便不能一天不过问政事。这给徐世昌提供了进言的良机。  “我是个外臣,这一年多里朝廷的事也了解不多,近半个月来住京师,只偶尔听到一些老友们说说而已。他们都说摄政王监国会有一番区别于老佛爷的动作,从筹建御林军一事看,这番动作已露端倪了。它有两个特点:一是用皇族,二是用年轻人。”  张之洞没有反响,只是半眯眼睛听着。  “老相国,”徐世昌有意将声音压低,“我听人说,这些日子来醇邸、肃邸和世府特别忙碌,一班亲贵少年日夜出入其间。摄政王、肃亲王和他们的态度大体一致,世续老中堂则较为持重,他不喜欢这班子轻浮少年的狂妄躁进。”  “这班子人究竟要做什么,你听到点风声吗?”张之洞显然对此很关注,半眯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老相国,我这是道听途说,算不了数的,但事态看起来的确是严重的。”徐世昌脸上露出忧郁的神色。  “说吧,在我这里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话。”张之洞伸了伸腰。他这些天也听到些风声,说是铁良、良弼等人活动频繁,他要在徐世昌这里得到证实。  “老相国,听说满洲亲贵中现在冒出一批激烈的年轻人,他们在酝酿一个大的计划,那就是要通过这次新旧更替的机会废除军机处,建立一个以皇族和满人为主体的新内阁,将汉人从一切要害部曹里赶出去,以便对付国外排满的革命党和国内的仇满势力。”  “狂妄!”张之洞抑制不住而愤怒起来。“大清国将会断送在这批乳臭未干的小儿们的手里。”  “我早两天见到袁慰庭,谈起时局来,他也惟有叹息而已。他说他已做好了准备,回河南黄河岸边做一个蓑衣钓徒。”  “哎!”张之洞似有满腹的话要说,但“哎”了一声,却不见下文。原来,这句“蓑衣钓徒”的话,蓦地激起他一股与袁世凯命运相连的感情。  张之洞一向瞧不起行伍出身的袁世凯。举国上下对袁的新军新政一片恭维的时候,惟独张没有一句赞辞。张认为湖北的新政远在直隶新政之上,湖北的新军也不亚于北洋军,至于袁为办军政而不择手段的行径,则更为素以理学名臣自居的张所鄙夷。但他们却同时调进军机处。张明白,他和袁的同时进枢府,背后的目的不去谈,表面上至少显示了慈禧太后对新政的认同,对汉人有为者的依赖。袁在张进京后做出了一系列殷勤的姿态,这之后,张对袁的鄙夷之心渐渐减弱,相反,同舟共济之心渐渐增强。今天,种种迹象都已表明,那些不谙世事狂妄躁进的轻薄少年正在咄咄逼人地抢夺权力,首当其冲成为他们障碍的就是作为汉人代表的他和袁世凯。慈禧临终前夕议嗣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他突然感觉到袁将有不测之祸。一股兔死狐悲的凄凉心绪,浸漫了这个衰朽老者的心。他终于含着不尽的深意,对徐世昌说了一句话:“你去告诉袁慰庭一声,要他处处留心一点。”  张之洞的估计没有错。就在锡拉胡同张徐会晤的同时,东城肃王府里,一场重大的密谋已从下午进行到深夜。  肃王府的主人善耆,是清太宗皇太极的长子武肃亲王第八代孙,四十出头,矮矮胖胖的。公车上书那年,他结识了康有为,戊戌期间与康梁维新派关系火热,善耆因此而得罪了慈禧,贵为亲王,只做些管理雍和宫、理藩院事务等闲职,不得重用。善耆自知从政无望,转而厕身优伶间。慈禧最喜欢看戏,临死前几年,几乎每日必看。善耆声音洪亮,京戏唱得有板有眼,他常常粉墨登场,博取慈禧一笑。慈禧见他沉迷梨园,知无大志,反而放心了。去年徐世昌调东北,他便接替徐做了民政大臣。等到慈禧一死,载沣掌权,善耆意识到大展抱负的时候到了。他的身分地位和久被压抑的处境,使得他自然而然地成了急于攫取权力的皇族亲贵中的少壮派首领,载洵、载涛、毓朗、铁良、良弼等人隐然把他奉为盟主。时至半夜,肃王府议事厅内的话题开始集中到一个人的身上了。  “咱们大清的军权旁落,从曾国藩那时起到现在已经五十年了。收回军权,这是新朝政纲中最为重要的一条。”  说话的是陆军部大臣铁良。此人二十一岁,长得鹰眼雕鼻,满脸凶鸷之气,虽为贵族子弟,却无纨绔气习。他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门门功课优秀,胸腔里跳动的是一颗执掌全国军队的勃勃野心。  “我领陆军部一年来,深感北洋新军中有一股与朝廷离异之心。”  “铁良说得对!”良弼立即接话,这位也只有二十来岁的皇族青年,长得一表堂堂,文才武功,均为满蒙大臣子弟之冠。他尖锐地指出:“造成军队和朝廷离异的始作俑者为曾国藩,而把它推向危险边缘的则是袁世凯。从小站练兵开始一直到直隶任上训练北洋六镇,他采取的手法是网罗亲信,培植死党,广行私恩,效忠一人。国家花费巨资,训练出来的却是他袁世凯一人的军队。他的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  “大家都说北洋军只知袁宫保,不知大清朝。”毓朗补充。  铁良阴沉沉地说:“老佛爷洞悉袁世凯的居心,去年撤了他的直督调进军机处,原是为了削去他的兵权。现在他虽然不能调动北洋军了,但多年来培植的亲信死党已安插在各个镇协标营中,根本无法清洗掉。他灌输的那一套绝对服从他一人的教育也很难从那些头脑简单的兵油子里去掉。袁世凯的确是咱们大清朝的心腹大患。依我看只有一个办法,才能彻底根除这个隐患。”  “杀掉他!”载洵、载涛几乎同时叫出口。  “对!”铁良死劲地把手中的瓷茶碗往大理石桌面上一叩,薄胎茶碗立即破成两半边,茶水流满一桌子。  “各位都说得很好。今天议事议到这个地步,可算是议到寂要上了。”善耆的口气与他的盟主身份甚是相合。“我看袁世凯就是今天的庆父。庆父不除,鲁难未已。当年他出卖新政诬告先帝,以此骗取了老佛爷的信任,借别人的血染红了他的顶子。”  说到这里,善耆想起自己因此而多年受屈,心情甚是不平静。他提高大嗓门说:“但是老佛爷毕竟英明,到了晚年,终于看出了谁是忠臣,谁是奸债。嗣立今上的那次重要会议,就没有叫袁贼参与。这是老佛爷对袁贼的一个严重警告。假若她老人家不归天,今日也要对袁贼采取断然措施的。”  善耆这几声“袁贼”,把会议的火烧得更旺了,使大家顿时明白大清朝与袁世凯简直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  铁良又冒出惊人之语:“袁世凯是与革命党暗中勾连的奸细。”  众人觉得这句话来得突兀。良弼问:“这倒没听说过,宝臣兄一定有根据。”  “你们难道一点都不知道妈?”铁良阴鸷的眼光将大家扫了一眼。“袁世凯和张之洞会衔保奏一个神秘的人物……”  “你是说宪政馆的杨度?”善耆打断他的话。  “正是。”铁良点头。“老佛爷上了他们的当。我在日本留学时,,对杨度这个人的底细很清楚。他第一次在日本期间,就鼓吹骚动,攻击朝廷。第二次逃亡日本,又与孙文、黄兴等革命党徒交往密切。这样一个人,根本不能用,袁世凯却奏调进京,还叫儿子与他拜把兄弟,又送他房子,送重礼贺他讨小老婆。袁世凯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就是想通过杨度这座桥与孙黄革命党徒取得联系,一旦时机成熟,他就会成为孙黄的内应。”  “真是一条大蛀虫!”良弼愤怒地拍打桌面。  “张之洞也是个老糊涂!”毓朗骂道。  “杀掉袁世凯,勒令张之洞回家养老!”载涛嚷道。  “大家都安静点。宝臣这点提醒非常重要。”善耆用手压了压。“明天我要好好地跟摄政王说说……”  “肃王爷,你明夭跟他说话,第一条先说海军部的事不能变!”载洵急急地打断善耆的话。  “洵贝勒,你放心吧,你的海军大臣飞不走。”善耆笑着说,“我把今天大家所议的归纳成这么几条,诸位看还有没有遗漏的。”  众人点头,催他说下去。  “第一条,撤军机处。第二条,设内阁总理制。第三条,内阁的重要部曹都要在咱们的手里。第四条,为戊戌年新政平反,为谭嗣同等六人昭雪。”  “这一条不能跟我四哥说。”载涛打断善耆的话。“先帝在时,四哥常说,皇上遭囚禁,全是康梁等人害的,若没有他们的那一套乱政,哪有两宫失和皇上受罪的后果。大清朝决不能为康梁平反。”  “涛贝勒说得对,大清朝不能为康梁平反。”毓朗附和。  “好好,这条取消。”见载涛、毓朗坚决反对,想必载沣也不会接受,善耆不再坚持第四条了。“我再说下去。第五条,这是顶重要的,杀袁世凯!”  毓朗说:“还要补充一条,撤宪政馆,不准再玩什么君主立宪之类的花样。”  “行!”载洵、载涛兄弟立即附和。  “这不行。”良弼说,“立宪是世界大势所趋,也是保存咱们大清江山的惟一出路。如果连立宪都取消了,革命党造反就更有借口了。况且,不行立宪,又哪来的内阁总理制呢?”  良弼的话有道理,对政治和立宪一无所知的两位皇叔只好红着脸不说话了。  “杀袁世凯是重要的,但是,”铁良沉吟一会,说,“袁身为朝廷重臣,若无一点借口就把他杀了,恐怕会引起朝野震动。再说,也要提防北洋军。”  “宝臣顾虑的是。”善耆点头同意。“大家一起凑凑看,想个什么主意。”  这些亲贵少年们夺权的心情虽很紧迫,但真正论起出谋画策来却腹中少见识。大家沉默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良弼有了个点子。他把这个点子说出后,大家都满意。善耆笑着说:“今天大家辛苦了一整天,我准备了一道小小的菜为诸位佐酒,好好来个宵夜。”  “什么菜?”这些吃遍了天下山珍海味的少爷一齐问。  “清炖嵩山金钱豹子胎!”  当肃亲王轻描淡写地报出这个菜谱时,众亲贵们的眼睛早已瞪得圆鼓鼓的了。 六 张之洞巧叙前朝旧事, 救了袁世凯一命  光绪三十四年十一月初九日,让阴霾晦气充满了半个月之久的紫禁城,突然间光鲜明亮起来。殿堂内外张灯结彩,廊庑前后披红挂绿。文武百官脱下死气沉沉的丧服,换上蟒袍玉带,一大早便依着爵位、品级、职务,排列在太和殿前的广场上。翎顶辉煌,珠玉耀眼,他们在等候着新皇帝登基仪式的开始。  由本生父监国摄政王载沣抱着坐在宝座上的溥仪,今天全一身龙帽龙袍。缩小的九条五彩金龙在云雾江海之间翻腾跳跃,张牙舞爪地拱卫着这位年不满三岁、高不及两尺的人间真龙天子。这位小小的天子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壮观的场面,虽坐在父亲的怀抱里,仍不免心里害怕。待到净鞭响过,炮声雷鸣,鼓乐震天,群臣山呼万岁时,他却由害怕到恐惧,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皇上登基大哭,这可是亘古未有的奇闻。跪在前面的听到了哭声,个个惊慌失措,不知如何处置;跪在后面的虽听不到哭声,但见前面乱了程序,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跟着乱了套。载沣心急如焚。他毫无办法制止三岁小儿的啼哭,只得连连哄道:“不要哭,快完了,快完了!”  摄政王的原意是登基仪式快要结束了,不料慌不择言,说出一句最不吉利的话来。跪在前面的亲贵大臣们听到这话后都吓得惶惶不安。  溥仪登基后,改明年为宣统元年,尊光绪帝为景皇,庙号德宗,上皇太后徽号为隆裕。王公大臣都蒙恩赏,袁世凯也加太子太保衔。不见祸害,反得重赏,正当袁世凯怀着侥幸的心理暗自庆贺的时候,御史王景纯的一道参劾折被递到摄政王手中。  这道奏折以亢厉的辞气、扎实的证据揭露袁世凯在山东巡抚和直隶总督任上目无朝廷,擅用职权,靡费钱财,挪用公款,结党营私,勾结洋人的种种不法情事,及投机钻营,首鼠两端,媚上欺下,阳奉阴违等等恶劣的品性。恳请悬袁世凯之头于正阳门外,以安先皇久抑不伸之屈志于九泉,谢臣民宿昔积压之愤怒于天下。  原来,这正是善耆、铁良、良弼等人为倒袁夺权而精心策划的第一步。载沣捧起这道参劝折,长久地玩味着。不要说袁世凯出卖德宗,挑起两宫不和的滔天大罪,也不要说袁世凯营建自己的私人军队,严重威胁祖宗江山的叵测居心,扒掉这些公愤不提,光从私仇这一点上,载沣就和袁世凯势不两立。  那是袁世凯刚接替李鸿章当上直隶总督的时候,才过不惑之年便身居制台高位的项城新贵,决心在直隶这块京畿重地做出些名堂来,将声名烜赫的李文忠公压下去。他对直隶各项政事都勤勉努力,给人一种励精图治的形象。袁对近年来直隶举办的新政尤加关注。  那时直隶的采矿业较各省都为发达,其中以临城和开平两家煤矿最为著名。临城煤矿由李鸿章试办,后来移交给钮秉臣督办。钮与比利时人沙多私自草约,将该矿产业房地统交沙多管理,名为合办,实为盗卖。袁查出这中间的弊端后,立即废除草约,派唐绍仪、梁敦彦先后与沙多重订中外合办章程,将主权收回了。事情办得顺利,袁世凯也因此赢得了爱国、精明等美誉。  开平煤矿的情况与临城煤矿类似。但处理开平一案时,袁却遇到了麻烦。  开平系由李鸿章委托唐廷枢开办,唐死后由张翼接任矿局督办。庚子年八国联军入侵时,张翼图谋私利,与德国人崔德琳、英国人墨林相勾结,签订条约,将煤矿转为中外合办,在英国注册。袁上任后亲临开平视察,发现该矿及矿区范围的河道、口岸、土地等均落入英国人之手,大为恼火,亲自约见英国驻华公使,与之辩论,同时严厉责问督办张翼。张矢口否认卖给英国,声称已派律师赴英国控诉,采取拖延的手段对付袁。袁上奏朝廷,指出口岸、河道、土地乃朝廷疆域,决不能任人私相授受,请朝廷饬外务部向英国声明开平煤矿及矿区范围内的土地等断不能属于英国。朝廷准奏。勒令张翼两个月内收回。但半年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原来,张翼不是钮秉臣,他有过硬的后台。这后台便是醇王载沣。  张翼原是醇王府里的小吏,因聪明能干、善于奉迎而深得载沣的欢心,保举他步步高升,最后竟升到侍郎高位,再由侍郎改任督办。张出事后便去找老主子载沣,载沣也居然替他向袁求情。袁这时才知道这一炮打错了人。但事情已闹开,各方都很关注,慈禧因不知内情还夸奖袁实心办事。袁一心要抱慈禧的大腿,同时也想把爱国美名弄得更光彩,于是不买载沣的账,坚决要毁掉私约,重立公约。载沣恼怒起来,暗中鼓励张与袁顶着干。结果,尽管袁再度参劾张,但直到袁上调军机处,此案并未了结,而袁与载沣的私仇已成死结了。  “袁世凯可恨!”载沣将幼折重重地往桌上一甩,下定决心要借这份奏疏来执行老佛爷的遗嘱,为了祖宗的江山,也为了他个人除掉这个可恶又可怕的敌手。  载沣将拆子批给内阁,指示交《京报》刊登出来。第二天,《京报》赫然登出了劾折全文。本来就动荡不安的京师局面变得更加混乱了。袁世凯的对头们、嫉恨者,以及一批好事之徒们都在拍手叫好。袁的亲信则预感到大祸已临头,人人自危。更多的人则冷眼旁观,估计朝廷内部将有大事出现。  袁世凯本人见到《京报》后更是惶恐不安。凭着几十年的官场经验,他已看出一场对着他而来的有预谋有计划的行动已拉开了序幕,令人恐怖的后果正在等着他。他不能坐以待毙,严峻的现实迫使他不能不冷静思考对策。他想起徐世昌送给他的锦囊妙计。妙计虽好,但还得借助一个人帮忙,这个人只有奕劻最合适。这天深夜,袁克定奉父命溜进了庆王府。  第二天一大早,年过古稀的奕劻坐轿来到醇王府。须发皆白的庆王以谦卑恭顺的礼节向侄儿载沣请安作揖后,便大骂袁世凯是个伪君子,多年来以假面目欺骗他,前天看了《京报》才知竟是这般恶劣,就凭这一点,杀头亦不过分。接下来,奕劻恳切地对载沣说,杀袁世凯不是小事,弄不好就会出意外,此事必须谨慎。一要与张之洞商议商议。张为三朝元老,国之柱石,在文武大臣中德高望重,处一言九鼎之地位。二要先与北洋各镇统制、协统打个招呼,安定他们的心,否则闹出兵变来,那娄子就大了。  奕劻这番好心好意的进谏果然很起作用,载沣全部采纳了,一心要把此事办得妥帖周到。他吩咐内阁拟一份谕旨:据御史参劾,袁世凯罪情严重,拟革职查办,交法部严惩。用军机处的名义发给北洋六镇,要各镇统制、协统发表意见。同时,他本人亲自打轿来到锡拉胡同张寓,做出一副敬老尊贤的姿态,当面征询张之洞。  张之洞见摄政王亲临,颤颤巍巍地走出大门外跪地恭迎。载沣双手扶起张,诚恳地说:“老相国礼节过重,实不敢当。”  “王爷亲临寒舍,老臣不胜荣幸。”张之洞弯着腰将载沣迎进客厅。他知道载沣已不同过去,摄政监国,日理万机,非有极端重要之事是不会亲自来的。上过茶后,他吩咐家人关好房门,不准任何人再来打扰。  询问了一阵张之洞的身体状况之后,载沣立即进入正题:“老相国,《京报》上的参劾折您看到了吗?”  载沣的语气尽管很温和,但张之洞听了,却似乎感到有一股压力正在向他压来。从立嗣会议没有袁世凯参加那夜起,他就预感到袁的困境即将到来,现在不证实了这个预测吗?多方面的形势对袁已是极不利了,只是他目前还弄不清楚载沣本人的意图,而这,却是关键中的关键。他打起精神答道:“老臣已看过。”  载沣本想以这句话引发起张对此案的看法,却不料张只说了这五个字,便闭着嘴不做声了。客厅里炭火烧得很热,但载沣却感受到一丝寒冷。他只得自己先开口:“袁世凯世受国恩,老佛爷和德宗在世时也对他倍加器重,调入枢垣,倚为长城。皇帝践位,即加太子太保,殷望他与老相国等老成大臣们一道,辅佐朝政,共图中兴大业,却没有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不堪信任,颇令人寒心。”  载沣说罢,搓着双手,做出一副很惋惜的样子。张之洞专注地倾听载津的话,脑子里紧张地思考应对。  载沣去年进军机,原是慈禧为抵制奕劻而做出的仓促决定。那时奕劻鉴于四方攻评过多,心萌退志,但他又不甘心交出权力,想以儿子载振入军机来替代自己。他在慈禧面前流露出这个意思。自从杨翠喜案发生后,慈禧对载振就没有好感。她不便明拒,便以慰留的口气对奕劻说:“时事日艰,老成不可轻去,让载沣跟你学习一两年后,你再回家享清闲去吧!”  奕劻知慈禧不同意载振入军机,从那以后便不再言退字。不久,载沣奉命入军机。接着,张之洞也由武昌来京师。军机处共事期间,载沣对张之洞倒是客气得很,口口声声老相国,并不摆王爷的架子。张之洞也喜欢他。认为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只要肯虚心请教,不自以为是,还是可以造就的。一年相处下来,张之洞越来越失望了。这位天潢贵胄除态度谦和外,其他地方,也并不比别的黄带子强多少。军机处讨论国家大事,他一般都不发言,硬要他讲话了,也讲不出一句精彩中肯的话,提不出一项可行的措施。张之洞时常想起徐致祥的那番话,为皇室乏才而深自叹息。却不料就是这样一个驽骀庸才,却偏偏在慈禧死后,一夜之间便成了国家的最高主宰者。张之洞期待他与自己商议军国大事,以便让他能够担起这副重担,谁知这些日子来他却陷于一班子亲贵子弟的包围圈中。在张之洞看来,载沣已经昏头昏脑了。又是建御林军,又是要废军机处、建总理内阁制,心躁气浮,毫无章法。刀已经抽出来架到袁世凯的脖子上了,再来试探,这还有什么用呢?  张之洞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慢吞吞地说:“袁世凯也是够不争气了。不过,老臣离死期也不远了,这些事也不想多过问了。”  载沣听出张之洞的弦外之音,忙说:“老相国,您怎么能这样 说,您是三朝元老,历多识广。皇帝年幼不懂事,我也还年轻,阅历不多,朝廷还要靠您来掌舵哩!”  载沣这几句话,说得张之洞心里舒坦多了,满是皱纹的脸上开始露出一丝笑容。他仰起头来问载沣:“王爷,王景纯的话已说明白了,他是要杀袁世凯以谢天下,您认为如何呢?”  载沣没想到张之洞反客为主,倒先问起他来,想了一下,说:“老相国,袁世凯为官几十年,要说没替国家办事,也说不过去,但他结党营私,尤其是在新军中培植个人势力,乃奸臣之作为。朝廷处新旧更替之际,必须采取严厉的措施,否则压不住民心。我想,严惩一下袁世凯,借他的头来树立新朝的威信,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的。”  说罢,两只眼睛盯住张之洞。载沣这种异样的眼光,使张之洞的心不安起来。一向没有主见的载沣竟断然说出这种话来,一定是有一股强大的势力在支撑着他。这股势力无疑正是包括徐世昌在内许多朝廷大臣所指的亲贵少壮派。张之洞深感事态已非常严重了。  张之洞是一个忠实的儒家信徒,安社稷济苍生,从来就是他的胸怀志向。张之洞又是当今汉人第一臣,他清醒地看出杀袁的背后是一场由来已久的满汉权力之争的激变,保护受伤害的汉大臣,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张之洞也是一位精于自卫的官僚,从袁的遭遇,他很自然地联想到自己今后的处境。所有这些,都使得他认为,此时此刻是自己应该站出来说话的时候了。载沣既然不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物,他相信自己可以说服其悬崖勒马。  张之洞费了很大的劲,将身子尽量挺直点,肃然问:“王爷,您今番来老臣这儿,是来告诉您的决定,还是来垂询老臣的?”  载沣赶紧答:“我特为来与老相国商议此事的。”  张之洞又问:“王爷,您是要老臣说假话,还是要老臣说真话?”  “当然请老相国说真话。”摄政王突然想起史书上所记载的那些敢于与君王抗争的骨鲠之臣来,他觉得对面的这个老头子很有点古风。深宫长大个性脆弱的监国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好,既然如此,那老臣今天就与王爷说几句真话。”张之洞不能过久地支撑挺直的身躯,他只得又松弛下来,靠在椅背上,喘了一口气,定定神,说,“王爷,御史王景纯的参劾并没有经朝廷大臣查核落实。从来当御史的都可以风闻奏事,不必件件查实。王爷,您难道没有想过,据一道未经核实的奏疏就杀掉一个军机大臣,此事不太草率了吗?我给王爷说一段前朝掌故吧!”  张之洞慢慢地端起茶碗,浅浅地喝了一口,又慢慢地放好,摆出一副老成持重的宰辅神态来。  “当年,左宗棠不过一湖南巡抚的佐幕师爷,永州镇总兵樊燮告他欺凌朝廷命官,湖广总督大学士官文也上章弹劾。文宗十分愤慨,骂左是劣幕,提起朱笔来在官文的奏章上批了四个字:就地正法。放下朱笔后,文宗觉得不妥。心想:这两份奏章说的都是一面之辞呀,凭一面之辞就下这样的命令未免武断了点。于是又提起朱笔,在前面添一句话:饬湖南巡抚核查,若果有其事,将左宗棠就地正法。到了夜晚临就寝时,文宗又想起这件事。心里寻思:饬湖南巡抚核查,毕竟还是将这个案子交给地方处理,必然会陷于各种人事纠纷中。于是他吩咐宫女拨亮灯,重新拟了一道旨:着都察院速派一名正直御史前往湖南调查左案。文宗自认对此案的处理是很周到全面了。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又觉得还不够慎重。上朝后命内阁拟旨,分寄正带兵在前线打仗的曾国藩、胡林翼,征求他们对左案的处理意见。就因为文宗爷这样慎而又慎,终于保全了左宗棠的性命,后来才有一个人物舆梓出关,为国家收复了一片广阔的失地。”  这件咸丰帝与左宗棠的旧事,是一段广为流传的佳话。载沣小时候便多次听父辈们谈起过。今天由张之洞的口中叙出,用来规劝他,真可谓恰到好处。载沣不由得脸红起来,暗自想:凭一份御史参劾就杀掉一个军机大臣,这事让人说起来也是草率了。  “老相国,您刚才这段掌故说得好。袁案的确是一桩大事,不能操之过急,是要派几个人到济南和保定去查一查。”  “王爷,您这样虚怀若谷,令老臣感动。”张之洞语气和缓下来。“王爷,恕老臣不恭,再说句实话,即使王景纯所参的那几条都属实,王爷此时也不能杀袁世凯。”  “为何?”载沣惊问。  “王爷,眼下是什么情形啊!”张之洞又叹了一口气。“皇上冲龄即位,国内人情汹汹呼喊立宪,海外革命党磨刀霍霍欲图暴乱,各国政府也在冷眼旁观新朝的举措,真可谓主少国疑,内忧外患。当此之时,安抚人心犹恐不及,岂能诛戮大臣?”  “老相国,您多虑了。”经张之洞的提醒,载沣也想起了前朝旧事。“早年,文宗爷英年崩俎,肃顺充当顾命大臣之首,跋扈嚣张,无视两宫太后,老佛爷毅然杀肃顺等人,那时穆宗也只六岁,江南长毛正在造反,不也正是主少国疑、内忧外患之时吗?”  载沣很以自己的灵感忽至而得意:这段旧事重提太妙了!皇帝便是当年的穆宗,自己就是当年的老佛爷,袁世凯就是当年的肃顺。老佛爷杀肃顺,建立了威望,自己不也正好可以借袁世凯之头来建立威望吗?  张之洞一眼看出了载沣引这则旧事的用意。辛酉政变那年,张之洞已经二十五岁了,做了九年解元的才子十分关注时局,何况其堂兄张之万又在朝中做了大官,那时的情形,张之洞十分清楚。他心里冷笑道:你也想做当年的慈禧,真个是痴人说梦!不要说政治才能不及慈禧的百分之一,就是现在支持你的载洵、载涛、毓朗等人,也比当年的奕、文祥诸人相差太远了。  对面坐着的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毕竟是监国摄政王,张之洞再心气高傲,也不能挖苦他,便强压下心中的情绪,以和悦的口气说:“王爷,怒老臣说直话,除穆宗与皇上都是冲龄践位这点相同外,其他情形,今天与当年都大不相同。尤其不同的是,袁世凯非肃顺可比。肃顺虽跋扈,但他从来没有带过兵,更没有一支长期掌握于其手的军队。所以恭王奉命抓他,犹如老鹰抓小鸡一样。处以死刑,他也只得骂骂而已,再不能有其他的危害。袁世凯就不同了。二十多年来,他基本上未与军队分开过,北洋六镇是他一手招募训练而成的。尽管他现在没有调兵的权力,但他的势力在北洋军中根深蒂固。袁世凯一人不足恤,倘若因此而引起北洋军的兵变,倘若变兵再和海外革命党连成一气,王爷,那时的局势就复杂了。”  载沣经此指点,醒悟了许多,他低头沉思不语。  “王爷,老臣今年七十有二了。十六岁中解元,二十六岁中探花,由巡抚到总督到军机大臣、大学士,位极人臣。所有这一切是谁给的,还不是朝廷的恩典、老佛爷的赏赐吗?老佛爷临终之前,召老臣议立嗣大事,托孤之情,令老臣每思之便涕泪交加。老臣自知多病多痛,在世之日不久了,今生更无奢望,只求在生一日,尽力协助王爷辅佐皇上一日,只求大清江山安稳一日,到了哪天老臣闭了眼去见老佛爷的时候,能对得起她老人家。”  说到这里,张之洞动了真情。他对慈禧,真有说不完的感恩戴德。不要说慈禧给了他一生可与曾国藩、李鸿章媲美的荣耀,单就那年的会试来说,就够他感激慈禧一辈子了。  张之洞领解后,因遭父丧及回避(堂兄张之万为会试同考官)之故,失去了三次会试机会。同治元年会试告罢,同治二年再度会试,榜列一百四十一名贡士,殿试得一等一名,张之洞心中得意。复试时笔走龙蛇,放言高论,却不料因言辞过激而引起争论,多数考官议置于三甲之末,独大学士宝鋆叹为奇才,力排众议,置二甲第一。试卷进呈两宫,慈禧特别赏识张之洞,擢为一甲第三。这样,张之洞便由一名令人惋惜的传胪突变为受万千士子欲慕的探花。当张之洞后来得知个中原委时,对慈禧真个是千恩万谢。  “老佛爷和德宗同时撒手走了,留下这副万钧重担在王爷您的肩上,您的一举一措都关乎社稷江山,遇事当三思而行,权衡利弊而动,切不可轻听不负责任之言草率从事。杀袁世凯一人固然是小事,若引起动乱,引起老佛爷和德宗陵寝不安,则是大事了,望王爷慎之又慎!古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是个快要死的人了,您要相信,是决不会说出不利国家的话的。”  说着说着,他觉得两眼越来越昏花了,便抬起手来擦拭。张之洞的至诚令载沣颇为感动,他起身告辞说:“老相国,您的心情我都理解了,您好好保重。袁世凯的事情,我会仔细考虑的。”  载沣回到王府,独自一人将张之洞的规劝反反复复地咀嚼了几遍,深觉他的话有道理。  过几天,北洋六镇都回了急电。除第一镇统领马龙标语气模棱外,其他五镇反对杀袁的态度都很明朗。第五镇统领吴凤陵、第六镇统领赵国贤甚至表示,若要杀袁,请先免掉他们的职务,以免士卒哗变,致负天恩。接到这批回电后,载沣更不敢杀袁世凯了。但袁毕竟是一个凶恶的敌人,从北洋六镇的反响中更可看出此人的可恨可怕;不杀他,也要罢掉他的一切官职,将他驱逐出京师。载沣下决心要为国为己除掉这个毒瘤。他亲自拟了一道谕旨:    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袁世凯,夙承先朝屡加擢用,朕御极后复予懋赏,正以其才可用,俾效驰驱。不意袁世凯现患足疾,步履维艰,  难胜职任。袁世凯着即开缺,回籍养疗,以示体恤之至意。  当这道谕旨在《京报》上刊出的时候,离袁世凯获新皇帝加太子太保衔“慈赏”尚不到十天。宦海风云之变化莫测,令所有官场中人震栗!七 冷冷清清的前门火车站,前来给袁世凯送行的只有严修和杨度  与这道谕旨在《京报》面世的同时,各种关于袁世凯的飞短流长也在京师显要们的客厅里、大小衙门的休息室里,在茶楼酒肆、街头巷尾间广为传播。顷刻之间,一位不可一世的烜赫大员,变成了一介众矢之的的催罪平民。求职寄食打秋风之辈不再来了,趋炎附势之徒不敢沾边了,更有胆小怕事的人,连北洋公署的大门口都不敢过了。往日冠盖如云的袁府,眼下冷寂到门可罗雀。  这是白日里的现象。一到夜幕降临的时候,便有一个个黑影鬼也似的从小门闪进去,然后又匆匆地从侧门边消失掉。这些人都是十余年间,被袁世凯提拔安插在中央或直隶、山东各衙门以及北洋六镇中文武官员的私人代表。他们本人不敢到这里来,因为朝廷会在北洋公署的四周布满暗探,这对他们今后的仕途是十分不利的。然而,这位袁宫保过去的确于他们有恩,今日倒相了,连一个安慰都没有,似乎于良心上说不过去。于是他们或打发自己的子弟,或派遣下属仆人趁着黑夜来一趟。一般都没有信函,带来的是口信,表示他们的殷切关注,希望袁宫保回籍后放宽胸怀,好好保养,有朝一日再度出山。所有这些人都给昔日的恩人送上一张银票,多至数万,少则数千。最多的一张是直隶臬司张镇芳送的,整整四十万两。张是袁的表弟,由袁一手提拔,累任肥缺,家里积蓄了几百万两银子。张镇芳一向出手阔绰,对表兄遭此不测之祸既愤慨又同情,四十万两银子所表达的正是这一份深厚的情谊。  袁府内室这些日子里一片乱糟糟。于氏夫人成天哭哭啼啼,各房姬妾们手足失措。袁克文也无心去勾栏瓦舍鬼混了,缩在家里读书。一大群少爷小姐们则随各自的生母忙着收拾行李。整个袁府上上下下,几乎无人明白这场飞来横祸的背后原委。  与此相反,这座宫保府的主人的心境倒还安宁。他知道,由于自己的精明强干,业绩丕著,必然招致别人的嫉妒;由于自己多年来手操重权,处理过不少大事,必然得罪了一些权贵显要;由于戊戌年流播甚广的传说,必然引起今日身为监国的载沣的怨恨报复;由于训练了兵强马壮的北洋六镇,必然遭到满蒙亲贵的猜忌。所有这些,过去都因为有慈禧太后那座保护伞才得以安全无恙,现在山陵已崩,对头当国,囚禁杀头、抄家灭族,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在如此险恶的局势下,居然能保住首领和全家的平安,真是万幸万万幸了。袁世凯不由得从心底里感激徐世昌给他出的主意,感激张之洞和北洋六镇的昔日袍泽们在这生死关头时对他的支持。他相信这是袁氏先祖的庇佑,于是每天早晚高烧红烛,对着高祖以下的历代祖宗牌位无比虔诚地磕头谢恩。  在全家忙忙碌碌收拾金银细软的时候,他在思索着:回河南后,究竟选择何地为自己的休憩之所?对于一般人来说,这本不是一个要考虑的问题。他是项城人,毫无疑问应回项城去,但袁世凯却不愿回项城。项城对于他,既是生之育之的故园,又是怀有深深隐痛的畏地。原来,这是因为有一场鲜为人知的家庭恩怨之故。  袁世凯的生父袁保中,在夫人刘氏生了长子世昌、次子世敦后娶了一个妾,妾也姓刘。这位刘氏妾生有四个儿子,即三子世廉,四子世凯,五子世辅,六子世彤。六年前,袁世凯在直督任上时,生母去世了。袁世凯对母亲感情很深,接到讣告后立即赶回家,为母亲操办丧事。当时在家主持家政的是他的异母二哥袁世敦。这个袁二老爷守着袁氏诗礼传家的家风,为人拘谨迁腐。入葬的时候,袁世凯提出要将母亲与生父、嫡母合墓。袁世敦不同意,搬出妾不合墓的家训来反对。袁世凯大为光火,心想自己身为一品大员,为袁家挣得了十分风光,却不能为母亲赢得一个与丈夫合墓的死后地位,于脸上太不光彩了。袁世凯与他的二哥争吵起来。袁世敦寸步不让,说:“不怕你官做得再大,回到家里,你仍然是我的庶弟,你得听我的,服从家规家训。妾不合墓,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能由你来破坏。”莫看袁世凯的本事可以移山填海,在这件事上,他就奈不何他的嫡兄,而项城那些本家居然也都站在袁世敦那边。母亲终于不能与父亲合墓,堂堂一品总督气得离开老家,发誓今生今世再也不回项城。  袁世凯与嫡兄闹翻之后,与自己的同母兄弟更显亲密了。三哥世廉得知四弟革职为民的消息后,即刻乘火车来到北京。这些年来,世廉靠了这位四弟,由经商发了大财,在汲县买了三百多亩土地,建起了一座豪华庄园。世廉对弟弟说,彰德府北门外有一个洹上村,相传伊尹佐商汤时,遭谤在此隐居三年,后来商汤王亲自来洹上村迎他回朝。此地山水秀丽,还有一座旧王府,原是前明一个藩王的府第,乾隆年间一个致仕的尚书将它修缮后,在此颐养天年。现在虽已荒芜,但略加修整后便可居住。  袁世凯对洹上村十分满意。山水、王府均为其次,重要的是这里曾经居住过一位遭谤避隐而又获大用的前代名相。他希望自己就是三千多年前的伊尹,隐退只是暂时的,东山再起应为期不远。  他决定自己先带一部分人去汲县住一段时期,打发袁克定去洹上村买下那座旧王府,并查看地形,做出修复扩建的计划。京师府内的善后事情还很多,他留下能干的五姨太杨氏全权料理。  这是光绪纪年终止的前夕,北京城正处在岁暮的严寒时节。连日阴云密布,北风呼啸,大风卷起灰沙尘土在半空中飘舞着,将这座古老的京师搅得昏天黑地,给人一种末日即将来临的感觉。昨夜下了一场鹅毛大雪,清早雪停了。袁世凯推开窗门,一股冷气迎面扑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往日,白茫茫的雪景常能激起他的豪迈之气,今日这无边无际的大雪,在他的眼里,无异是上苍降下的一件硕大无朋的丧服。  吃过早饭后,去汲县的人都来到正厅。他们中有夫人于氏,六姨太叶氏,八姨太郭氏以及他们所生的子孙,大大小小有二十多个,另外还有十多个男女仆人。正厅中央高高地竖着九块牌位,上面写着袁世凯的曾祖父耀东及曾祖母郭氏,祖父树三及祖母吴氏,生父保中及嫡母刘氏生母刘氏,嗣父保庆及嗣母牛氏。在烛光和香烟中,袁世凯率领妻妾子孙跪在父祖牌位面前,行三跪九叩大礼。袁世凯喃喃地祈祷着,求祖宗保佑回乡顺利,早日起复。然后起身出门,登上大马车。没有鞭炮,没有鼓乐,马车队默默地黯然离开北洋公署,悄没声息地驶向前门火车站。  袁家包了一节车厢,众人都在忙忙碌碌地搬运行李,袁世凯独自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不言不语面无表情地吸着雪茄。往事杂乱无章地浮现在他的脑际。一会儿是儿时的袁家寨,一会儿是朝鲜半岛的汉城王宫,一会儿是初练新军的天津小站,一会儿是停放太后梓宫的仪鸾殿。明明是光天化日之下,他却仿佛如在梦中。人生真如一场梦吗?几十年来步步高升春风得意,他从来没有想起这个地老天荒的疑问。今天,命运冷酷地把这个疑问推到他的面前。  前后的车厢都有送行的亲友在与远离者互道珍重,“一路平安”“沿途保重”“早日归来”等声音不绝于耳,更有至亲骨肉、恩爱夫妻不忍分离的,抱头痛哭,依依不舍,挥泪登车后又下到月台。那是一片人间真情。可是,袁家包的这节车厢,却冷冷清清,死气沉沉,没有一个人前来送别,没有一句欢喜的话语。想当初,前后呼拥,左右恭维,仪仗辉耀,八面威风,而今罢官回籍,竟然一个故人都不见了。这人世间的冷暖炎凉,怎么会是这样的泾渭分明,毫厘不爽!一向不太动感情的袁世凯不觉大为伤感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此人正踏着积雪冒着严寒向前门火车站走来,向袁家包的这节车厢走来,向他坐着的这个窗口走来。此人好像是杨皙子!  不错,来的正是杨度。  九年预备立宪章程刚拟好初稿时,两宫便同时晏驾了。宪政编查馆的总办大臣载泽是慈禧太后的内侄女婿,比起别的载字辈黄带子来,他又多了一层亲属关系,故对办理丧事特别起劲。宪政馆本是个清闲衙门,大部分人无事可做,于是载泽就给馆里全班人马加派一个临时差事—办理国丧。  办国丧是个肥差。往昔,或死一个皇帝,或死一个太后,办丧事花银子都像淌海水似的。现在,皇帝、太后同时死去,两场国丧一起办,开销便简直是无底洞了。所以国丧的参与人员,上至总管的王公大臣,下至走脚跑腿的办事人员,个个都想从中发一笔财。宪政馆里的人无不踊跃参加。杨度对此等事原无兴趣,但大家都积极,他也不能落后,这一个月来便泡在没日没夜的繁忙事务中。  看到《京报》上登出王景纯的参折后,他先是不以为然。御史参劾大员是常有的事,这里面的情况很复杂。有的确实是激于公愤,伸张正义。也有的意不在弹劾别人,而在为自己博取名声,越是官位高、声望大的人,他们越是要触犯,采取的是颇类“附骥尾而行千里”的手法。还有的御史则纯是被人收买受人唆使,那是些用文字做刀枪的杀手。  王景纯这个人,杨度不认识,不知属于哪一类。不过像袁世凯这样的人,遭御史攻击也算不了特别奇怪的事。他办事留下的把柄很多,且地位高影响大,公敌私敌都很多。御史要对他来一手,从哪个方面讲都说得过去。转念他又想,两宫刚死,便有人来参奏,这里面会不会有更复杂的内幕呢?比如说,戊戌年的事,摄政王一上台便修旧怨呢?联系到刚加赏太子太保衔,又觉得似乎不太像。  前几天,他突然看到袁世凯罢官回籍的上谕赫然登在《京报》头版上,才明白王景纯的参劾是大有来头的,摄政王果然是弟报兄仇。当夜他到了夏寿田家。两个老友就当前朝廷局势谈了很久,杨度对袁世凯所处的险恶环境有了更多的了解。他到北洋公署去了两次,两次都是大门紧闭,门前阅无声息。他想:袁世凯或许是遵循大臣削职后不与外人交通的古例,既借以自保,亦以此不拖累别人。但这位于自己昔日有知遇之恩而今日又倒大楣的人,在离开京师之前,连一面都没有见,杨度很觉于心不安。他料想袁世凯出京时的场面会是冷清的,决定自己去送行,给失意人一点暖意。袁克定兄弟这几天也见不到了,他只得打发何三爷从别的途径去打听。昨天下午,何三爷从火车站处得到确讯,袁世凯明天上午离京回河南。夜里,杨度与静竹、亦竹谈起这事。她们也主张杨度去送行,哪怕再没有第二个送行人,也应该去,即使为此丢了官也不在乎。人世间总还得要有几个不把利害关系置于第一位的人的,否则,这个世界真的没有必要存在了。  当杨度来到月台上东张西望寻找时,袁世凯终于忍不住,叫了声:“皙子,你来了!”  杨度循声望去,只见袁世凯夹着雪茄的手在窗口动了两下,然后伸出半个脸来。  “袁宫保!”杨度惊喜地喊着,快步向窗口跑去。  刚登上车厢,袁世凯已经站到对面了,伸开粗短的双臂将杨度紧紧地抱住,不自已地说:“皙子,就你一个来送我,你真是我的患难知己!”  抱了很长一段时间,袁世凯才松开手说:“皙子,咱们坐下聊聊。”  杨度将车厢扫了一眼。车厢里很零乱,杂七杂八地摆着各种行李,几个仆人正在满头大汗地整理着。于氏夫人和几房姨太太的眼睛红肿肿的,孩子们惊疑地挨着各自的母亲坐着。远处一角坐着三个抱长枪的兵士。他心里一惊:“这不是步军统领衙门的人吗,难道还要动用兵士押解回籍?”  他很快镇定下来,无事般地在袁世凯的对面坐下,问:“大公子呢,没来?”  “他到彰德府去了。”袁世凯说,“我们先去汲县暂住一段时期,夏天搬到彰德府洹上村去,他到那里购置房子去了。”  杨度点点头,望着这位遭贬的大员。只见他脸孔明显地黑瘦了,益发衬出嘴唇的厚大,两鬓现出了不少白发,神情有点疲惫,但两只圆大的眼睛仍然光亮,仿佛在告诉人们,他胸中的锐气并未减杀。杨度略觉一丝宽慰。  相对沉默了一阵,杨度说:“我几次来府上探望,见大小门都关得紧紧的。直到昨天下午,才得到您今天离京回籍的消息。”  袁世凯苦笑了一下,说:“削职为民,无公事可办了,关起门来还可以减少些闲言碎语。”  杨度扭过头瞥了一眼后面的三个兵士。大概今天起早了,车尚未开动,他们便已打起磕睡来了。杨度轻声说:“那三个家伙好像是步军衙门的。”  袁世凯看了他们一眼,说:“是的,明为护送,实是监押。”  “可耻!”杨度咬紧牙关骂了一句。  “轻点。”袁世凯以手压了压。“皙子,你要知道,我这已经是不幸中万幸了,差一点脑袋就丢了。有他们押送还好些,我还真的怕半途有人行刺,不明不白地死掉。”  “真的,是要留神点。”这句话提醒了杨度,他突然想起《水浒传》中野猪林的故事来。  “你放心,我早做了准备。”袁世凯拿手拍了拍腰间。“这里藏着家伙哩!”  说罢,“嘿嘿”地笑了两下,露出一排大而黑黄的牙齿来,又指着刚刚走过去的两个男仆的背影说:“他们棉袍里都有英国的短毛瑟。”  “这就好!”杨度点点头,心想:不愧是戎马出身的新军统帅。  “皙子。”袁世凯亲昵地叫了一声。“这次多亏了张中堂的帮忙,几次想去登门致谢,但又不便。你来了很好,麻烦你代我去一趟锡拉胡同,就说袁某人这辈子不会忘记他的恩德。”  “我明天就去。您还有什么别的话要转告张中堂吗?”杨度常听人说,张袁二人面和心不和,他希望能由此了解一点袁对张的看法。  “也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说了。”袁世凯想了想。“张中堂才学阅历都要大大超过我,平时办事又谨慎,不像我,留给别人的把柄很多。不过,依我看,朝廷会有一系列大举措出来,罢袁某人的官职只是开始,你不妨转告张中堂,请他多留个心眼。”  “行,我一定把您的意思转告给他。张中堂过于鲠直,摄政王大概也不会很亲近他。”  “摄政王,哼!”袁世凯的鼻子里冲出一股气。他抬起眼又看了下那三个抱枪的兵士,见他们睡得正熟,说,“他现在相信的是一班子本家子弟,那些人中居然有人说我是曹操。皙子,早知如此,我不如干脆做曹操还好些。”  杨度瞪大着双眼望着这位贬归原籍的军机大臣,不料他今日说出这等话来。然而就是这句话,仿佛一道电光闪过,使他突然看出了这个人物内心中的秘密。多年来醉心帝王之学,努力寻找命世之主的候补四品京堂,心扉陡然为之一开,大有一种“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然而,他此刻正在走麦城,能有东劝再起的一天吗?  “是的!”杨度断然点头附和,说,“历来都说曹孟德是奸雄,其实他才是汉末真正的英雄。统一北方,稳定汉室,保护刘氏孤儿寡妇的正是他。不瞒您说,我最欣赏的就是他那句毫不矫饰的自白:若非孤,正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  “曹操说的是一句大实话。”袁世凯插话。  杨度接着说:“别人都可以称王称帝,他曹孟德为什么不可以做皇帝?何况他本人到死都没有登基,做皇帝的只是他的儿子。要是我,根本不会等到儿子那一辈,我自己早就篡位了。”  袁世凯夹雪茄的手轻轻地在杨度的肩膀上拍了一下,笑着说:“痛快,皙子,咱们是心心相照!”  杨度就势问:“袁宫保,您能对我说说此番回乡后的打算吗?”  “皙子,偌大一个京师,今日我只有你一个贴心人了。我跟你说句真心话吧,你听着就行了,不要对别人说。”袁世凯的神态凝重起来。“我此番回河南,奉行的只有八个字:怡情养性,以待时变。”  杨度进一步试探:“您认为时变会很快到来吗?”  “皙子,古人说:月晕而风,础润而雨。时变的种种迹象都已出现了。”袁世凯盯着杨度的脸,正色道,“依某之见,迟则三五载,速则一两年,中国必然大变。”  杨度蓦地将袁世凯的手握紧,神色庄重地说:“宫保大人,杨度今日真正地看到了您才是中国的梁柱,无故遭贬而英气不杀,令杨度敬佩,对时局的看法又不谋而合。宫保大人,您放心回去怡情养性吧,谢安回朝的一天不会很久的。”  袁世凯也紧紧地握着杨度的手,激动地说:“皙子,在我倒大楣的时候,你能对我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我真正地感谢你。若不嫌我给你带来麻烦的话,请常去洹上村走走,看看我这个落难的朋友。”  杨度说:“您在北京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亦竹她也总不忘大人的宽宏大量。”  “说哪里话,我那个老二真不成器,她和你才是真正的一对。什么时候生了个胖儿子,不要忘记向我报一声喜!”  “那是一定的。”  “哎呀!”袁世凯忽然喜滋滋地指着窗外说,“皙子,你看那好像是范孙来了!”  杨度顺着袁世凯的手势看出,果然是范孙。  “范孙是个拘谨的人,刚才那些话不要对他说。”  就在袁世凯叮咛之际,范孙已走近了。  范孙是严修的表字,时任学部侍郎。严修,直隶人,二十四岁即高中二甲进士入翰林院,是个学养深厚、品行端方的读书人。袁世凯做直隶总督时,他任直隶学务处总办。袁在直隶大办新政,新军、洋务、教育,三大项目齐头并举。袁敬重严修,常和严商量兴办教育的大计,虚心听取严的意见,委严以重任。严修感激袁世凯的知遇之恩,为直隶的新学兴盛竭尽全力。后来袁又保举他进朝廷,直到出任学部侍郎。这次袁遭贬,朝廷内阁、军机处、六部九卿、翰詹科道、直隶总督衙门无一人替袁世凯说话,惟独严修抗言上疏,历数袁之功绩。尖锐指出,以足疾罢黜大臣,将贻后世子孙以笑柄,请朝廷收回成命。这份书呆子气极重的奏疏,当然不会得到摄政王的理睬。  “范孙,我在这里!”袁世凯忙起身,对着窗外招呼。  “慰庭兄!”严修边喊边进了车厢。  杨度也站起与严修打招呼。大家刚坐定,月台上响起铃声。  袁世凯说:“火车就要开了,两位的高情厚谊,袁某人心领了,请赶快下车吧!”  “不要紧,我送你到芦沟桥再下车。”严修坐着未动。他今年四十九岁,比袁世凯小一岁,但人长得单瘦,又配上一副圆框东洋近视眼镜,看上去,倒比袁要大五六岁。  “皙子,那你就先下车吧!”  “我和严大人一起送你到芦沟桥。”  “好,最好!”  袁世凯显得很兴奋,吩咐家人拿出两瓶酒来,于氏夫人又将随身带的干牛肉、花生仁拿出。袁世凯亲手斟满三杯酒,动情地说:“有句老话:一生一死,乃见交情。袁某今日被贬回籍,无故遭难,两位先生不怕受牵连,冒着严寒前来车站送我,又要陪我到芦沟桥。此情此义,袁某一生一世不会忘记。倘若天不绝袁氏,还有出头一天的话,必当重报。苍天在上,这杯酒为证。”  袁世凯说罢,将茶几上的酒杯端起,再举平头顶,然后略微弯腰,把这杯酒洒在脚边的绒毯上。杨度赶紧给空杯再斟上。三人碰了一下杯子,都一饮而尽。  正在这时,车头拉起了一阵震耳欲聋的鸣叫,紧接着是一声“哐螂”巨响,火车启动了。在沉重的车轮与铁轨的辗压声中,这辆拖着四节车厢的蒸汽火车,缓缓离开前门车站,向西南方向驶去。袁世凯望着渐渐消失的正阳门,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失落感。  严修见袁世凯的面孔阴晦沮丧,知他心里难受,安慰道:“慰庭兄,想开点,伊尹蒙诬,周公负谤,重臣受一时之委屈,不久终将大白天下的例子,自古来数不胜数。好生回籍休养一年半载,朝廷圣明,澄清小人构陷后,必当重新起用。”  袁世凯说:“我能想得开。当年先叔祖在前线带兵与长毛作战,流言恶语几乎每日不断,朝廷也存有疑心,但先叔祖还是挺过来了。先嗣父为官期间,也常有不顺心之事。看来我袁家的人,上天给予的磨难要比别人更多些。袁某我自己招来的祸自己承担,原无所恤,只是范孙兄你为此受连累,我心中不安。满朝文武,过去自称是我朋友的不知有多少,遇到出事了,都噤若寒蝉,惟有你仗义执言,抗疏上奏。范孙兄,你不愧为今天的古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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