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迅速爬起来,大喊大叫:“汉军来了!汉军来了!……”军营的东南和西北两处火光冲天,一顶顶穹庐被大火点燃,那些醉倒的士兵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死在了汉军刀下。呼韩昆莫骑马冲出几丈远,与右屠耆王相遇。他还没有从惊惧中醒过来,就向迎面而来的呼韩昆莫问道:“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汉军长了翅膀不成?”呼韩昆莫摇了摇头道:“还是赶快去护卫大父吧!”两人来到行籍若侯产的穹庐,这里已是一片狼藉。他的头颅在距他的尸体几步远的地方,被污泥搞得面目全非;他的卫兵无一生存,只有装着马奶酒的皮囊浸泡在血泊之中,空中散发着酸涩和血腥的味道。“依末将看来,偷袭的汉军不过千人,只要我军拼死厮杀,还有挽回的机会。”呼韩昆莫说完,就命身后的传令兵吹响号角,号令全军向主帅的方向集结。但此时,不少匈奴将士还来不及上马,就被汉军骑兵快速分割包围。号角非但不能稳定军心,反而让处在漩涡中心的将士自救不暇。右屠耆王见大势已去,禁不住叹道:“都是本王轻敌,才有此惨局。”“我军战马尽被汉军掳去,再战损失更大,依末将之见,您应该向北撤至罗姑比王爷营地,再作打算。”呼韩昆莫话音刚落,就听见火光中冲来一位少年将军,大吼道:“右屠耆王哪里走,快拿命来!”呼韩昆莫猜测这玄甲裹身的少年将军大概就是霍去病了,他也不答话,就挥动战刀迎了上去。两人力战数十回合,呼韩昆莫估计右屠耆王已经走远,遂掉转马头,朝北而去……第二十八章 淮南王寿春布局天色微明,霍去病、张骞和李桦的三支队伍在匈奴右屠耆王王庭会师。李桦禀告道:“军中计掾已对战场做了清理,昨夜一战,我军斩首一千余人,自身伤亡甚微。”霍去病道:“兵法云:掠于饶野,三军足食。我军既已占据王庭,当用所获犒劳将士。”卫兵很快就呈上匈奴的牛羊肉和马奶酒,霍去病、张骞和李桦边吃边商议下一步进军方向。张骞建议道:“我军此次出击,深入匈奴境内千里,军威大振。再向北,下官恐孤军无援,还请将军斟酌可否就此收军回撤?”霍去病嚼着一块羊肉道:“大人所虑,在下亦有考虑。然溃散之敌,若不趁势追击,一旦缓过神来,势必给我军造成大患。因此在下以为,应趁右屠耆王立足未稳之际,继续给予重击,这样才能彻底扫灭敌人。”他的气概和胆识感染了张骞和李桦,张骞道:“据下官估计,右屠耆王此时唯一的去处便是单于季父罗姑比营地。过去在匈奴时,下官常闻此人骄横少谋,只要将军猛攻,即可破之。”“好!就依张大人。”午后,下了一夜的大雨终于停了,经过雨水濯洗的草原,在蓝天下碧翠无垠。只是战死的士兵尸体一遇蒸热,就散发出难闻的腐气。这让霍去病觉得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否则瘟疫一起,全军就危矣。随着传令兵的一声号角,霍去病率先踏上了征程,八百名骑兵刷刷上马,呼啦啦地朝北去了……这两天,卫青把大将军行营移到了长城脚下的武皋县。从这里北望,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和草原。选择这里作为行营,西可以指挥从云中出发的霍去病军,东可以遥领李广、李沮的大军。只有公孙敖的中军在武皋城外严阵以待,时刻准备驰援赵信、苏建。他不知道,霍去病的八百骑兵将会带给他怎样的消息。如果外甥出师不利,那将会重蹈定襄一役的覆辙,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一大早,他就策马直驱公孙敖的大营。“还没有前锋的消息么?”在大营前,卫青迫不及待地向迎出帐来的公孙敖问道。公孙敖摇了摇头:“还没有,不过末将已三次派细作前去打探消息了。”两人并肩来到帐内,卫青将自己担忧说给了公孙敖听:“本将是担心赵信,他可曾是匈奴的裨小王啊!”“皇上对他一视同仁,他不至于做出背信弃义之举吧?大将军是不是有些多虑了?”公孙敖说话间,吩咐卫士呈上茶水。“不必了,你我还是到军中去看看!”“这样也好。”两人出得帐来,就远远地瞧见校尉和司马们正率领士卒演练阵法,喊杀声如雷贯耳。卫青感慨道:“磨刀霍霍,士气旺盛,将军治军果然一丝不苟。”“大将军这是何话……大将军亲自向皇上保举,于公于私末将都应该尽心竭力。”“将军总是在关键时刻雪中送炭,那一年,要不是将军……”“又来了!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你我也不是江湖少年了,还提它作甚?”“好!不说了。如果今天还没有前锋的消息,明日本将当亲率中军前去救应。”“大将军这是说的哪里话?末将身为中军将领,却要主帅亲自出马,这岂不是在打我的脸么?”两人说着话,又向营门口转去,刚刚拐过一顶营帐,就见数里外的草原上烟尘滚滚,数匹战马朝大营奔来。卫青和公孙敖忙唤卫士牵过坐骑,迎着来人飞驰而去。大约在距营寨一里之地,浑身是血、盔甲蒙尘的苏建扑倒在卫青面前,号啕大哭道:“末将有罪啊!大将军!三千人马……三千人马呀……大将军,末将有罪啊!……三千人……”卫青一下子跌坐在草原上,口中讷讷自语:“臣有负皇上厚望,该如何向朝廷交代啊!”公孙敖忙劝道:“此乃赵信异心所致,还请大将军与苏将军回营,从长计议。”卫青北望苍茫草原,对公孙敖道:“骄兵必败。单于新胜,必自喜而松戒备,将军可率一万人马,出塞追击匈奴军,务必擒住赵信。”当卫青回到武皋城中时,李晔就送来云中方向的战报,骠姚校尉霍去病趁右屠耆王松懈之际,率领八百勇士,偷袭匈奴军营,斩单于大父行籍若侯产,之后又长驱千里,斩首虏两千余级,生擒单于季父罗姑比,得匈奴相国、当户、裨小王数十人,现正在回军途中。“雁门一线呢?”李晔道:“从雁门出兵的李广将军,一路所向披靡,匈奴军闻风丧胆,从前方传来的战报说,至今已斩首三千余级。”说着,他将战报摆在卫青面前。“哦!”卫青屈指一算,此役较二月多斩首一千余级。算上所掠牛羊马匹,战果有了明显的扩大。尤其令他振奋的是,霍去病初次出战,就有不凡的表现,看来他这些年在皇上身边没有白待。但这种喜悦和欣慰很快就散去了,随之而来的是不尽的自责。如果当初否定了赵信的请战,那就不会有三千军马的覆没了。赵信的投降,苏建的单骑归来,他必须向皇上有个交代。后半夜,一钩下弦月惨淡地挂在上空,远方山中传来凄厉的枭叫声,徒添了静夜的寂寥和恐怖。毫无睡意的卫青走出辕门,看见在不远处一间小房门前巡逻的哨兵。在那里,关着苏建。这既是军法,也是苏建的请求。走近“牢狱”,卫青的心情和脚步都是沉重的——毕竟苏建跟随自己多年,也屡建战功。哨兵们远远地看见卫青,一个个打起精神。卫青声音低沉地问道:“苏将军可吃过晚饭?”“禀大将军,已吃过了。”“有酒吗?”“苏将军说,罪臣不可饮酒。”“好好照顾他,不可慢待。”说完这话,他转身离去。明天,他将和任安、朱闳、周霸讨论对苏建的处置办法,然后向朝廷奏报。他最担心的是军正朱闳的意见,依据大汉军律,军正是由皇上直接任命到军中的军法官,他可以越过主帅,直接向朝廷陈述自己的意见,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棘手。元朔六年的五月,就这样在卫青的情感煎熬中到来了。梦回故乡,可他人仍在梦中盘桓!脑中仍是一片混沌!赵信自己也说不清,这样的选择对他来说是一种回归,还是一种背叛?直到走进伊稚斜大帐前,他仍然没有走出战败的阴影。当被匈奴军包围时,赵信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完了!那当着卫青和众将的割发盟誓,都在一瞬间被击得粉碎。赵信与苏建很快被分割为互不相连的两部分,与他交战的是呼韩浑琊。早年在匈奴时,他曾与呼韩浑琊接过招,两人实力不相上下。可眼下,当匈奴军潮水般地涌来时,他的方寸乱了。有几个回合,呼韩浑琊的战刀从他的胸前划过,可每次都是点到为止,似乎并没有置他于死地的意思。呼韩浑琊在收回战刀的那一刻对赵信道:“大单于念你是匈奴人,希望你能迷途知返。”第二天午后,他清点了一下身边的士卒,仅余八百余骑,其中有不少就是当初他降汉时的部下。北边的喊杀声逐渐远去,战场上陷入沉寂。几位满身血污的什长上前劝他投降,为跟随他多年的弟兄谋一条生路。可赵信没有勇气做最后的决断,他已经有过一次背叛匈奴的经历,如今再背叛汉朝,他在长安的妻儿还有活路吗?而在匈奴人的心中,他又是一个怎样的人呢?这时候,呼韩浑琊来了。他带来了伊稚斜的口信,邀他到大营一叙。伊稚斜很大度,丝毫不怪他降汉的事情,并明言只要他能够说服苏建投降,那么这个功劳要比取汉人一百颗首级的分量要大得多。“将军降汉,所封不过翕侯,如果将军回归大匈奴,寡人可以封你为自次王!并把妹妹嫁与你!”这意味着他的地位仅在单于之下。权力和美人让赵信的野性复活了,他寻找理由为自己的变节辩护,强迫自己在意念深处把投降看做是种族回归。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赵信明白,大单于给予的一切丝毫不含馈赠的意义,而是需要他提供汉军情报作为交换的。这一天,他正在帐中正与刚派到身边的相说话,大单于的近卫就前来传话,要他过去议事。这已是他回来后的第三次谈话,内容依旧离不开卫青和他所率领的汉军。一杯奶茶入口,伊稚斜问道:“此役汉军虽损失三千人马,我大匈奴然却被霍去病杀去大父,掳去相国、季父等,寡人欲在塞外与汉军决战,自次王觉得怎么样?”“不可!”赵信没有丝毫犹豫就表明了自己的观点。“为什么?”“大单于继位不久,对汉军还不大了解。自元朔五年来,刘彻以卫青为大将军,统帅三军。现在汉军号令统一,内部严密,此时决战,天时不利。”“那依将军之见,难道寡人要置季父于不顾么?”“先让卑臣把话说完。”赵信凭借多年在汉廷的经验分析道,“在塞外与汉军决战,长城近在咫尺,汉军占尽地利,进可以保障供给,退可以入塞据守。而我军远途跋涉,粮草不济,久战必殆……”“说下去!”“汉军自卫青主兵以来,虽训练有素,可也不是无懈可击。汉人久在中原,不善骑马,短于大漠草原作战。今后我军与之作战,应尽量诱其离塞,待其疲极后而取之,这就是我们今后的制胜之道。”“好!”伊稚斜被赵信一席话说得眼睛发亮,“自次王归来,寡人如虎添翼,何愁不能兵临长安,饮马渭水。来人!”卫士应声进来。“传令下去,即日移军漠北。”可当卫士离去之后,伊稚斜又生了狐疑:“倘若汉军就此息战,寡人岂不失去破敌良机?”赵信笑道:“大单于对刘彻太不了解了。大单于不要忘记了,隆虑阏氏死在匈奴,他岂肯罢休!臣料定,即使卫青此次班师,用不了多久,他们还会回来的。”严助带着皇上关于民可买爵和赎禁锢的诏书到达寿春,这个消息在淮南国引起了种种猜测。在安排朝廷使者住下后,刘安就急忙把伍被和刘迁召进王宫。“你们说说,皇上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伍被道:“依臣看来,连年战争已致使朝廷府库空虚,皇上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中郎所言极是。”刘迁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无法安静地听完伍被关于形势的分析就说道,“此时正是父王起事的大好时机,机不可失,孩儿请父王早作准备。”“你急什么?”刘安最见不得刘迁这种毛毛躁躁的性格,“你就不能安静地听中郎把话说完么?不要忘了,严助此次来寿春,还担负着一项使命,就是追究你阻止雷被从军之事。”刘迁悻悻地刹住话头,心中却老大的不悦。刘安不理会这些,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关于形势的准确判断,于是便问道:“依中郎看……”“虽然臣也听说衡山王在国内大造楼车、打造兵器,可他没有卫青、霍去病,是成不了气候,就算起事也难逃覆亡的下场。所以,臣以为现在时机还没有到。”“寡人也是这样看。只是这次被削去二县,寡人心中非常忧伤,你说寡人该怎样应对这个严助呢?”刘迁这时又插话道:“明日父王在宫中召见他,儿臣命一司马持戟站在父王身旁,他若是敢有不敬之词,就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鲁莽必坏大事,你不可乱来!”“太子有备亦无妨。不过据臣所知,这个严助自建元以来就跟着皇上推行新制,至今却没有得到升迁,心中难免不生怨气,倘若王上以重金贿赂,他或许可在皇上面前美言,掩饰其在淮南所见,为起事赢得机会。”“好!中郎明日就与寡人一起见他,看看这个严助说些什么。”其实,此刻严助虽然人在驿馆,心却一刻也没有停止思考。进入淮南国以来的一路所见,各处的备战气氛,商贾中流行的淮南钱币,使他强烈感到朝廷正面临着危机。现在,当他透过窗口,看见外边密布的岗哨时,就明白刘安谦恭笑容背后的包藏祸心:“他是把本官视作朝廷的刺探了。”刘安并不知道,现在的严助早已不是建元初年那个锐意进取的中大夫了。廷议雷被一案前,他见到了翁主刘陵,当这个曾经迷倒过田蚡的女人投入他的怀抱时,让他觉得这些年那种刻板的床笫之欢是多么的索然,他的心理防线在那一瞬间就坍塌了。当初从会稽来京都时的追求一下子显得多么虚幻,而曾经崇仰的清廉政风又是多么的天真。皇上一高兴就为三个不晓世事的孩子封了侯爵,却不曾给他擢升一级。从会稽太守任上回到朝廷后,虽然依旧待在侍中,每天在皇上左右,但仕途却依旧徘徊不前,这甚至让他觉得当年那些策对中的谏言是多么幼稚。国家兴衰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只有女人和金钱是现实的。他为这种并不算太早的醒悟而兴奋,而这种醒悟也改变了他对削去淮南国二县的看法,从评判到情感都离皇上的旨意越来越远了。严助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地吹了一口飘在上面的茶叶,对明天与淮南王见面就有了一个基调:它应该是实惠而冠冕堂皇的,是各取所需而又不失身份的。傍晚时分,淮南国内史奉刘安之命前来宴请严助。席间,严助若隐若现地谈到朝廷府库空虚,财力吃紧,卖官鬻爵的信息,他善于把握谈话的度,所有消息都是在盛赞皇上新制的同时发出的。内史也装糊涂,于插科打诨中获得了刘安所需要的一切。酒阑席散之际,内史陪着严助回到驿馆,笑道:“王上深知使君鞍马劳顿,很是过意不去,便命下官为使君找了两位美女解乏,请使君笑纳!”严助酒醉,面颊潮红,此刻已是心猿意马,半推半就。当晚内史便从府上接了两位丫鬟陪严助睡了。严助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他睁开惺忪的睡眼一看,只见身边睡着两位袒胸露乳,柔骨丰肌的美女。他环顾周围,衣衫零乱,便知昨晚与她们云山雾雨了。至于酒席宴上说了些什么,怎么与女人们睡在一起的,他都记不太清了。他完全没有料到这是刘安设的一个局,此事若是传到长安,他岂不要被腰斩弃市?正拉拉扯扯间,外面传来伍被的声音,驿令也在门外禀道:“中郎伍被求见使君大人,已在楼下等候多时。”刘安在任何时候都不改温文尔雅和礼贤谦恭的态度,他仿佛根本就不知道昨夜驿馆里发生了什么。“使君一路来到寿春,对鄙国印象如何?”“这……”严助低头沉思说辞的时候,看到刘安身旁的卫士正用凶狠的眼睛盯着自己,他立即觉得如坐针毡,忙道,“卑臣进入淮南,一路所见,民风淳朴,官吏肃然,山川秀美,此皆王上御国有术啊!”“这都是皇上圣德广布,泽惠淮南。还请使君回京后上达寡人之意,澄清小人谗言,寡人将不胜感激。”“卑臣决不负王上所托。”这时候,刘迁颇带威胁的话让他有一种冷风刺骨的寒意。“本太子知道大人在寿春做了什么,倘若大人颠倒是非,诬良为奸,那……”下面的话虽然没有说,可那分明是一把隐形的刀悬在了自己头上。刘安狠狠地瞪了一眼刘迁道:“大胆!你怎可如此对使君无礼?还不快快退下!”接下来,刘安朝前挪了挪,以示亲热道:“目前朝廷正与匈奴大战,寡人深知朝廷财力拮据,昨日已命有司在寿春城中广贴皇榜,有愿意买武功爵和赎禁锢者,尽可上报,寡人会将所得尽数上缴朝廷,以充府库。寡人虽是皇叔,但毕竟身居臣位,岂可置国家困难于不顾?”刘安说着,看了看坐在太子下首的伍被。伍被立即心领神会,忙接着刘安的话说道:“大王虽远在淮南,可没有一日不心系朝廷,心忧社稷啊!”“那王上对皇上削去淮南国二县如何看呢?”严助问道。“不瞒使君,此事纯属雷被在淮南国不得志,跑到长安诬告太子,还请大人明察。不过君无戏言,皇上既然决定削去淮南国二县,寡人遵旨就是。”“卑臣明白了。待回到长安,卑臣一定会向皇上奏明真相的。”戏演到这里,大家心里都是明明白白的。演者摇唇鼓舌,相互策应,力图给一切涂上神圣真诚的光彩,而观者此时宁愿相信这都是真实的。刘安不愧精通黄老之术,他的压轴一举,不仅给落幕一个精彩的结局,而且使身负皇命的严助在寿春彻底就范了。刘安抬起手,很清脆地击了三掌,王宫的卫士便抬着三个沉甸甸的箱子进来了。卫士打开箱盖,伍被指着箱中的金子道:“王上感念大人如此忠贞不贰,实乃大汉社稷之幸,特赐大人金千斤,还望大人笑纳。”“这……”严助惶恐地站起来,后退两步,才勉强站定脚步说道,“卑臣……怎么……”正犹豫间,一柄冰冷的宝剑就横在他的脖颈上,那是刘迁的声音:“大人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昨夜……”“太子息怒……卑臣……卑臣领受就是……”“放肆!”刘安大喊一声,立即上前抚着严助发抖的肩膀,仍是一脸的谦和和温润,“犬子无知,让使君受惊了。寡人今日在宫中设宴,为使君压惊。”这时候,初夏的雷声越过寿春城头,闪电向城北的八公山掠去。第二十九章 龃龉始觉心隔远第二天,卫青举行军前会议,商议对苏建的处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要求严办苏建的,不是朱闳,倒是议郎周霸。“大将军自领军以来,未曾斩过裨将,以致有赵信投降匈奴之举。而今苏建单骑而归,依律当斩,请大将军不要姑息,这样才能树立军威。”朱闳立即反驳:“议郎之言差矣!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守之,不若则能避之。胜负不仅取决于士气,还取决于敌我力量的对比。苏将军以数千之众当数万之敌,已属罕见,单骑归来,更见忠心。因此,下官认为不当斩。”“军正大人所言甚是。如果对苏将军处以极刑,势必冷了将士们的心,将来处于危机之中的将军们谁还敢回来呢?”身为长史,任安在军中的地位仅次于卫青,他的话无疑对苏建的命运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但卫青想得更多的是,作为三军主帅,自己应该对这场失利负什么责任。如果不是自己轻易答应了赵信的请求,也不会将这三千将士交与他。斩了苏建,无异诿过于人,这不是他的秉性。想到这里,他站起来向大家拱手道:“各位对朝廷的忠诚让本将感激不已。议郎劝本将斩将明威,此意离本将初衷甚远。虽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然本将之意,还是等回京面呈皇上,由皇上定夺为妥,不知众位大人以为如何?”卫青的一番坦诚直言,在众人心中引起了不同回响。周霸虽以为他过于谨慎,却也没有再提出异议。至于朱闳与任安,更是为卫青的慎微和慎行而赞赏。看大家没有不同意见,卫青遂做出决定,待班师回京请皇上定夺。虽然卫青派公孙敖沿着赵信、苏建的路线追寻匈奴主力,但他内心十分清楚,因为赵信的投降,汉军已失去战机。他之所以摆出这种架势,也是为了迷惑敌人,稳定军心。现在让他唯一牵挂的就是从云中出击的霍去病,每天坐帐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向李晔询问他的归程。军前会议后的第三天早上,任安兴冲冲地来到中军大帐禀告:“霍去病所部大胜而归,估计今日可以到达,李晔已经率大营卫士前去迎接了。”“回来就回来了,还迎接什么?”“大将军为何如此?少将军以八百骑斩首两千二百余人,我军伤亡甚微,下官以为应当摆宴庆功才是。”“年纪轻轻,正当建功立业之时,不可纵容他。”“论功行赏,乃汉军之规,也是皇上一贯的主张。大将军为何因噎废食,顾虑重重呢?”卫青放下手中的战报,站起来望着帐外,对任安道:“长史所言,本将不是没有考虑过。然为臣之道,在于有自知者明。本将自任将军以来,虽事事小心,处处谨慎,可在朝野不少人眼中,仍然以为本将之所以有今日,乃因皇后之故。倘若再不谨慎,大肆铺张,宣功邀赏,难免授人以柄。长史与本将相知有年,此种苦衷,想是不难理解的。”“下官明白了!”任安向卫青拱手致意,一时无言以对。但他还是以为,像霍去病这样的将才若是冷落了总是不妥,于是提出由他出面,稍事庆贺。卫青很感谢任安的热心,谢道:“不必了。霍去病是本将外甥,还是由本将为他操办吧,费用从本将的俸禄中支取,长史若是没有其他的公务,也过来一起开怀畅饮吧!”“大将军戎马倥偬,你们甥舅见面也不容易,下官就不打扰了。”可就是这样的甥舅小聚,也延宕了数日,直到公孙敖的人马归来才得以实现。公孙敖很沮丧,他一路追击到颓当一带,也没有见到伊稚斜和赵信的影子,无奈只有退兵而还。这本在预料之中,卫青丝毫没有责怪公孙敖的意思,他能将一万汉军全部带回,这就是功劳。时序进入七月,边境出现了数年来少有的平静。于是卫青召集云中、定襄、雁门三郡太守和中部都尉、东部都尉参加军前会议,决定大军择日起程,班师回京。各路将领散去后,卫青留下公孙敖和霍去病小聚,他吩咐下面备了小菜和酒酿,就在大帐内小酌。公孙敖举杯向霍去病庆贺:“少将军风华正茂,英才初显,一战而斩匈奴首虏过当,可喜可贺!”霍去病忙起身答谢:“末将受皇上垂爱,舅父栽培,才得有小胜,何足挂齿?请将军共饮此爵!”随后他又斟满一爵酒,面向卫青说道:“甥儿能有今天,舅父恩泽如海,请舅父饮了此爵!”卫青举起酒爵,蓄积多日的话都化为舅父对外甥的慈爱,但话一出口,还是有些含蓄。“致胜之道,在于天时、地利、人和。你之所以能够以少胜多,首先得益于长期在侍中供职,耳濡目染皇上雄才大略,才有所长进;其次,胜在天时,虽说东线战事,出师不利,损失了三千人马,但他们以三千之众牵制了数万敌军,为你赢得了战机;其三,胜在地利,你出兵之地乃匈奴老者居住之地,兵力薄弱。加上张骞随军,知水草处,军得以不乏。故而此役之胜,非你一人之功。本将且饮你一爵,但你不可骄矜自恃。”霍去病没有想到,卫青接下来的话却含着尖锐的批评:“兵法云:故兵贵胜,不贵久。可你孤军深入敌境两千里,此兵家大忌,你年轻气盛,于为将之道还远矣。”“这……甥儿倒没有……”霍去病咽下了后面的话。要真正理解卫青的话,还需要时间。年轻的霍去病知道,云中之役拉开了他军事生涯的序幕,他将从这里开始,用他的青春,用他的战刀去刻画大汉的锦绣江山。大军回到长安,已是八月了,朝廷的封赏很快就下来了。霍去病以斩首虏过当,俘获甚多而取了头功,敕封为冠军侯。张骞因熟悉匈奴环境,为霍去病速胜创造了机会,被封为博望侯。上谷太守郝贤,先后四次跟随卫青出击匈奴,又在这次定襄大战中再立新功,被封为众利侯。卫青因赵信投降、苏建获罪而没有加封,但刘彻还是赏赐了千金。对个人的荣辱,卫青看得很淡,但他却十分关心苏建的命运,他多次向皇上陈奏原委,终于使他开了天恩,免去了苏建的死罪,使之得以赎为庶人。从宣室殿出来,卫青直接乘车回了大将军府,他为自己没有得到封赐而庆幸,这样一来,他不用再为三个儿子而背上太多的压力。现在,他可以卸去盔甲,陪长公主很消闲地度过这段平静的日子了。卫青的车驾缓缓行驶在尚冠街上,他远远地瞧见大将军府的门楼,心中就满怀回家的温暖。自从被授予大将军印信后,皇上就指派少府寺扩充了府第,现在这里已是修竹茂林、花木扶疏、曲径通幽的住所。他期待自己在京城的这段日子,谁也不要打扰,让他有时间与妻儿尽享天伦之乐。他也好借这个时间读一读兵法,好好总结一下出征以来的经验。还好,门前没有车马的影子,卫青舒了一口气。他进了府门,就看见长公主带了丫鬟们正在院内赏菊。长公主抬起头就看见了一身朝服的卫青,她脸上立时笑意盈盈,忙对翡翠道:“快为大将军沏茶。”“他们呢?”“夫君是说不疑他们几个?这不!今日秋高气爽,他们闹着要去郊游,本宫让府令和骑奴们护着他们出城去了。”卫青的眉头一皱:“不疑已经不小了,皇上像他这样大的时候,早已在思贤苑中读书了。”“他们都还是孩子嘛!看看朝廷那些王公子孙,哪个在这样的年龄不是在玩耍呢?”长公主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卫青与长公主席地而坐,他接过翡翠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一口道:“将门之后,如果成了纨绔子弟,如何对得起皇上的恩典啊?”“大将军还记着那件事啊?”因为给儿子求封,他们夫妻之间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冲突,直到出征定襄也没有云开雾散,中途长公主虽然托霍去病带了信,可现在看来,那横在他们之间的心结依旧没有打开。长公主就是不明白,作为父亲,卫青为什么就不能替儿子们着想呢?但现在,她只想千方百计淡化这些,她珍惜的是他们之间难得的相聚。“本宫往后对他们多加教诲就是。”长公主的柔情在卫青的脸上停留了许久,说话时眼圈就红了:“看看!一仗下来,人又瘦了许多。司马相如常说,久别胜新婚。你这是怎么了,刚刚回来,就批评儿子……”“好了!过去了就不说了。”卫青的表情开朗了很多。其实,女人是很容易满足的,就是长公主这样的皇家贵胄,也一样对男人的爱有着期盼甘霖一样的焦渴。她要翡翠准备酒菜,她要把几个月来的每滴思念都注进浓浓的酒酿里……夫妻间的叙话,没有任何禁忌,从府中的大小变故,到前方战事的惊心动魄;从霍去病脱颖而出,到朝廷对有功将士的封赏,无拘无束,话随心走。说到没有加封爵禄,只赏赐千金,长公主就为卫青打抱不平,声言改日要进宫面见皇上,讨个说法。卫青用淡然抚平了长公主的愤懑:“倘若如此计较,那长眠在边塞的三千士卒又该如何呢?不管怎么说,皇上没有追究用兵的失误,已属万幸。想想那些失去亲人的百姓,我就非常不安。”“夫君总是这样小心谨慎。”长公主嗔怪道。卫青除了报以宽容的憨笑,没有再说什么。她毕竟是皇家的长公主,当今皇上的姐姐,他不能不顾及她的这个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