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妹!” 缇萦毫无动静。三姊奇怪了,匆匆走到她面前,正好迎着她的满含委屈、盈盈欲涕的双眼。 “怎么?”三姊在她身边坐下,紧握着她的双手问道:“这又是为何伤心?” 缇萦有着满腔难言的委屈。她已经在窗下隐隐约约的听见四个姊姊的谈论。使她最气愤的是二姊的话,竟仿佛她“终身不嫁,伺奉爹爹”的誓言,是离奇得可笑的谎言。此外就是对四姊反应,她把朱文看得太不值钱了1朱文是有所图谋而来的么?难道他口说报恩,其实是来求婚?果真如此,此人就一无可取,何以又表示“赞成”?这不是把自己妹妹当作一样礼物来送人么? 但是,缇萦还是要原谅二姊和四姊,说来说去,她们也是为了爹爹——她唯有这样想去,才能把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可是,她无法不借眼泪,来流泻出她心中的悲伤。09 〓〓〓小凡做的电子书〓〓〓 两车一马,一路疾驰,赶到阳虚西南二十里外的望山亭,太阳还未下山。 在车中的缇萦,老远望见亭楼上高耸的华表,一阵阵涌起喜悦,因为马上就可见到父亲了。但偶尔也不免疑虑,怕的父亲不在那里!朱文和他的朋友,与那些狱吏的交情,她是相信得过的。但是,权柄到底在杨宽手里,如果杨宽认为时候尚早,再赶十里或者二十里路,到另外一个“亭”去歇宿,那岂不是扑了个空吗? 因此,华表越近,她越紧张。卫媪有些察觉了,悄悄推了她一把,问道:“你怎么了?一手心的汗!” “天色还早得很。只怕爹爹他们,中午就到了这里,就这样闲着不再赶路了吗?” 这话问得有理,卫媪也有些疑惑,无法给她什么肯定的答复。 忽然,马蹄声疾,车后一条黑影,往前直窜——朱文突然赶上前去。再一细看,缇萦心中顿觉宽慰,有一骑白马正迎着她们飞驰而来,马上的少年,是朱文的朋友孔石风。 卫媪也看到了,“不错!”她欣慰地说:“官差一定歇在这望山亭!” 缇萦没有作声,她的目光专注在那黑白两匹越来越近的马上。他们两个人都是远远地就扬鞭招呼,然后放慢了马,会合在一起,缓缓向望山亭而去。 心满意足的缇萦,转脸向卫媪说道:“这姓孔的,倒像是个够义气的。” “嗯。”卫媪点点头,“总算你运气不错!” “为何说是我的运气不错?” “没有这姓孔的,只怕一路上,你要见你爹爹一面,也不容易。那些官差的刁难,会把你气得要哭。” “呃!”缇萦对她的解释很满意,停了一下又问:“姓孔的,是不是一路送我们到长安?” “那可不知道了。” “不管怎样,我们该好好谢一谢他。”缇萦突然神色郑重地又问:“阿媪,见了面,我该称他什么?” 卫媪想了想答道:“尊称他‘郎官’好了!” “‘郎官’是官名吗?” “也可以说是官名。富贵人家的子弟,捐纳一大笔钱,就可以干‘郎官’这种差使——那是皇帝身边的侍从。” 正这样谈着,突然看见朱文从路旁出现,挥一挥手,车子慢慢停住。然后,缇萦看到孔石风也从容地走了过来,与朱文并肩而立,微微含笑,点一点头,仿佛是在向她和卫媪招呼。 “阿媪,我就在这里替你引见我的朋友。”朱文看看缇萦又说:“师父他们早到了。” “喔!”卫媪满面春风地说:“阿文,请令友稍等一等,容我们下车见礼。” 于是卫媪和缇萦互相扶持着下车。卫媪随手从车上取了一方草席,刚往地上一放,孔石风已是长揖到地。等他直起腰来,恰好卫媪屈膝下拜,便轻巧巧一把扶住她的双臂,很亲热地谦辞:“老人家!不敢当,不敢当。” 这些倜傥豪爽的贵介公子,多半不喜世俗的虚礼。卫媪意思到了,也就免了此一跪,回身替缇萦引见。 “这是仓公的幼女,小字缇萦……” “喔,我早知道了。”孔石风抢着笑道:“我听朱文说过——真是孝女,可敬之至。”说着扶一扶腰下长剑,肃然一揖。 缇萦是早就打算好了的,为了他对父亲的恩惠,同时往后还有更多倚仗他的地方,所以此时敛一敛衣袖,就在道旁,盈盈下拜,口中清清朗朗地吐几句话来:“家门不幸,忽遭横祸。穷途末路之中,得蒙郎官援手,想来是家父一生忠厚之报。” 虽是称谢,话却说得极有身份。孔石风不敢小觑她,赶紧一步跳了开去,避却她的大礼,却又不便伸手相扶,只一叠连声地喊道:“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缇萦却不管他怎么说,依然从容不迫地跪拜尽礼,方始起身,俯仰之间,有意无意地看了朱文一眼,然后退到卫媪身旁,长长的睫毛往下一搭,只看着她自己的脚尖。 孔石风看一看朱文的脸,诡秘地一笑。接着转脸对卫媪说道:“阿媪,我就在此告辞了。前途一切,我略有安排,都说与朱文知道了。你请放心吧!” 匆匆一面,乍相识便分手,实嫌突兀了些。卫媪和缇萦都有怏怏之意——虽然他已表明“略有安排”,但若能有个从容细谈的机会,“前途一切”不就更稳当了吗? 因此,卫媪挽留他说:“可能请郎官暂时驻马,容我们好好拜谢领教?” “这……”孔石风显得极其为难,只能以求援的眼色望着朱文。 “实在是有要紧的约会,为了等阿媪来见一面,已经迟了。好在以后还有见面的时候。” 既然朱文也这样说,不便强人所难,卫媪点点头,退后一步,缇萦也微微颔首作别。于是孔石风扬一扬手,拉过白马,纵身一跃,随手加上一鞭,那匹马亮开四蹄,绝坐而驰,眨眨眼,人影就消失在黄沙之中了。 “真难捉摸!”卫媪惘然地摇一摇头,挽着缇萦的手,上车坐定,把朱文喊到前面问道:“今夜我们宿在何处?” “你老人家放心吧!我早说好了,亭塾还有一间屋,替你留着。” “那么你呢?” “我?”朱文愣了一下答道:“我好办,你不用操心吧!我们快走。等安顿好了,你老人家还有一阵忙呢!” 说着,朱文一抖缰绳,领路前行。两辆车紧紧跟着,直到望山亭前。 五里一邮,十里一亭,走遍天下,皆是如此。朝廷设亭的主要用意,虽在稽察奸宄,捕治盗贼,保重地方的安宁,但在善良安分的黎庶百姓看来,亭好像只是为了公私行旅而建立的,因此应运而生,有各种便利行旅的买卖,自然而然汇集成为一个村镇。 望山亭地当交通要道,亭舍的范围不小,但正中的亭楼,向例要保留给过路的官员使用,这一天自然归杨宽独占,狱吏、夫役,还有淳于意,都住在楼下。两翼的平房,称为亭塾。西塾靠北一间空着,那就是朱文预先向亭卒定下的。 官署的亭塾,不比私人经营的旅舍,事事都得自己动手。车辆到门,一直驶入院中,驭者爱惜他的牲口,先忙着卸辕喂马。缇萦和卫媪的行李,就归朱文负责。两份寝具,两只箱笼,外加淳于意的一个药囊,不消片刻,便都由他一个人搬到室内了。 “你看!”卫媪很高兴地对缇萦说:“可是少不得一个阿文?” 缇萦从这天离家之前,无意中听得姊姊们在密议她与朱文的终身以后,就有处处当避嫌疑的一念,横亘在心头。所以这时对卫媪的话,不愿有所表示,但也不愿让人看出她故意不理,这样,就只有装作埋头安顿行李,似乎根本不曾听见的样子了。 一室之内,又不是悄悄低语,哪有听不见的道理?朱文倒没有什么,卫媪却大不自在,但也只好隐忍,转脸搭讪着问朱文:“你不是说,我到了这里,有好一阵子忙。忙什么?” “喔!”朱文这才想起来,“我马上就回来!”说着,掉头就走,连跑带跳,一下子走得无影无踪。 又遇着一桩没头没脑、叫人纳闷的事,卫媪又好笑,又好气!坐下来想想,带着这两个人,一个事事无心,不受羁勒;一个处处多心,难以捉摸,这样一路长行,朝夕与共,要惹人生多少闲气?这得趁早把话说开。 于是卫媪问道:“阿萦,你刚才没有听见我的话么?” “什么话?” “我说,这一路来,亏得有阿文。”卫媪停了一下,正色告诫:“你可好好想一想,此刻大家是共患难,凡事要和衷共济。若有什么委屈,看在你爹爹份上,总要忍耐。再说,我也看不出你有什么委屈!” 先一段话倒极能打动缇萦的心,不该最后多说了那一句,大惹她的反感,便什么话都懒得说了。 卫媪原也没有打算她有什么表示,也不愿再多说什么。徐徐起身,打开箱笼,取出动用杂物,略略归理好了。携着盥具,到井台边去汲水洗脸。 不一会,缇萦也来了。紧接着,朱文也来了——手里提着一方猪肉,一只鸡,另外还有一筐蔬果作料。 “快,快!”朱文一路走,一路嚷着,“我答应了请他们饮酒的,天都快黑了!第一次就失信。以后便不好办事!” “你倒是请谁呀?”卫媪拿手向亭楼一指:“可是那里的人?” “还有谁?”朱文一冲冲到面前,举起手里的东西笑道:“卫媪,你看看,好肥的一只鸡!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说你在厨下的好手艺。你老人家可得好好费些心思,别让他们笑话我!” 卫媪也笑了。两只手湿淋淋地,不便来接他的东西,便说:“好吧!你交给阿萦。” “噢!”朱文响亮地答应一声,转过身来,把只鸡递给缇萦,只说了一个字:“喏!” 缇萦不接,甚至也没有正眼看他,平静地说道:“请你放着!”朱文一愣,两只眼骨碌碌地转了半天,好久才自语似的:“咦!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还是怎么的?” 这一说,不但卫媪,连缇萦都不解所谓,抬起头来,把眼睁大了凝视着他。 “阿媪!你听见没有?‘请你放着!’从我出生以来,我是第一次听见缇萦跟我说个‘请’字。” 卫媪心想,这两个人遇在一起,什么意想不到的花样都有,暗暗叹口气,无从去评断他们的是非,只有赶紧想办法替他们排解。 可是,她还在转念头,那两个人却已在斗目了。 “我说错了吗?”缇萦冷冷地问。 “错倒不错,只太客气了些。” “客气也不好,那要如何?” “我不知你要如何?”朱文答道:“只像从前那样就好了。” “从前又怎么样呢?” “从前?从前你不是这样子的。”朱文微微冷笑,“我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今天从一见面开始,你就没有好脸嘴给我看” 这指责在缇萦是无法反驳的,因为事实确是如此。但是,他应该知道她心里对他的感觉——这只要稍微去想一想,就可以体味得到。而他,居然只看表面文章,那么心思用得再深,也是白费。这样一想,缇萦有无限的伤心,但马上转念,伤心他也未必知道,纯属多余。大可付之一笑! 于是她真个失笑了,伸出手来接过他手里的鸡,扬脸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朱公子!” 朱文不防她有此一着,愣在那里,半晌作声不得。卫媪看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了,阿文!你走吧!我们马上动手。” 朱文讪讪地觉得好没意思,放下手里的食物,一言不发,走出亭塾去了。 那高大的、懒洋洋的、从背后似乎都能看出那悻悻然的神色的背影,犹未完全消失。缇萦却已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一副冷漠的姿态,精神抖擞地动起手来,就着现成的井台,宰鸡洗菜,手脚十分利落。卫媪看在眼里,喜在心中。真的是懂事而且得力了!原来还想数落她几句,不该那样对待朱文。此时另有意会,便暂且不言。 “卫媪!”缇萦想到了眼前一件大事,“可在何处烹制啊?你得去想办法。” “不要紧!”卫媪自然知道亭旅的情形。她抬眼望一望四周,西北角墙外,炊烟袅袅,料定那里便是望山亭的公厨,于是指点着说,“我到那里去找人,你料理好了就来!” 老年人细心,卧室箱箱中有贵重物品,关乎主人的生死荣辱,非比等闲。她特为绕过去先锁上了门,然后沿着雨廊,折入后院。果然,沿墙搭着一溜敞篷。内有七八副炉灶,正是望山亭的公厨,恰巧还空下一副。 卫媪赶紧找着亭卒,赁他的地方,用他的薪炭,还跟他借了餐具,讲妥了酬金,随即讨个火种,刚生起兴兴旺旺的一炉火,缇萦已经寻得来了。 两个人一面洗刷切割,一面商量着如何烹调。作料不齐,时间不够,只好挑简单实惠的方法去做。卫媪指挥,缇萦下手,动作虽快,无奈火候不足,不能拿出来款客。而朱文却是不断地在催了——他不肯开口,也没有到蓬里来看,只探头探脑地在角门口望着,望了一遍又一遍。缇萦可有些沉不住气了。 “阿媪!行了吧?”说着,她一揭锅盖,只见一团团的白汽往上直冒,根本就看不见锅里是怎么个样子。 “别老揭锅盖,越心急越不得熟。”在灶下添薪的卫媪大声喝阻。 既然揭开来了,缇萦便索性伸只手指到锅里,试一试鸡煮烂了没有?原来是看准了的,要是揿那只浮露在汤面以外的鸡腿,不知怎么,手指竟伸到了滚汤里。一痛一惊,赶紧缩手。另一只手上的锅盖往下一掉,带油的滚汤四溅,手背上顿时烫起了泡。 卫媪听得声响有异,随即问道:“阿萦怎么了?” 痛得眼泪都快掉了出来的缇萦,心里在想,这要一张扬,卫媪一定先忙着检视伤势,查问原由,岂不又耽误朱文的工夫?所以咬一咬牙,装得没事人似道:“锅盖从手里滑掉了。”说着,又伸出手去把锅盖重新盖严。 卫媪不响,算是掩饰过去了。但缇萦的两只手却火辣辣地,一阵一阵地疼。疼她不怕,只怕不能做事,心里不免着急。这些虫咬火烫,如何处理,她自然懂得。想到父亲药囊有种干草药,只要嚼烂了,敷在伤处,立刻可以消肿止痛,不如悄悄去取了来用。 这样想停当了,她自然不必跟卫媪明说,只含含糊糊道一声:“我去去就来。”随即一溜出了角门,直奔卧室。 到那里一看,她愣住了。房门锁着! 如果要回去向卫媪讨了钥匙再来,不但会揭破底蕴,而且也耽误时光。好好一个主意,算是白费了。 怏怏的缇萦,刚转过身来,蓦地一惊!想不到朱文正在她身后。事出意外,便不暇去细想应付的态度和语言,直觉地大发娇嗔。 “鬼鬼祟祟地,吓人一大跳!”一面说,一面又报以白眼。 朱文没有理她,眼光专注在她的手上,等缇萦发觉,想要缩回却已不及,一把让他捉住了。 自从开年到了及笄的年龄,自觉已非童稚以后,缇萦对男女礼防,便时刻在意,而对朱文——尤其是这天午前从听到姊姊们议论的那一刻开始,更特有警惕。并且那双烫伤了的手,既红且肿,累累然的水泡,已失柔荑之美,她也不愿让他见到。所以此时又羞又急,使劲地想从朱文掌中,挣脱她自己的手。 “别动!”朱文不耐了,低喝一声,反把她的手拉紧了些,“让我看!” 看就看吧!缇萦在心里说,看完了你不替我想办法消肿止痛,我再骂你! “怎么烫的?” “你看不出来吗?” “当然看得出来,”朱文答道:“带油的滚汤泼在手上了。” “既然知道,还问?”缇萦微微把眼一瞪:“废话!” 他被她骂得哑口无言。那是他为人治病弄成的习惯,照例要问一句病是怎么起的——明知也要故问。从无一个病家不愿回答,他自己也从未发觉这是句废话。可是,现在他知道了。人苦不自知,有人肯说老实话,获益不浅,该当感谢。 转念到此,他脱口说道:“多谢,多谢!” 缇萦怎知道他曲曲折折的心思?愣了一会,始终不明白他因何道谢?于是皱眉说道:“颠三倒四,疯言疯语!我看你是大变了。” 朱文自己想想也好笑。但也无法解释,也无从解释,只是翻来翻去看她的手。缇萦忽然醒悟,趁他不防,猛然把手一抽,掉头就走。 “喂,喂!”朱文追了上去,“我还没有替你敷药,你怎么就走了?” “谢谢!不用你费心了。”缇萦站住了脚,逼视着他答道,“你哪里是打算替我治伤?你只是想……”她顿了一下,大声指责:“你不怀好心!” 这实在冤枉了朱文,而且万想不到她有此误会,一时张口结舌,无法辩白。 “哼!你说替我敷药,就又是一句谎话。你的药呢?” 亏得她有此一问,让他有了一个洗刷的机会,“你看!”他从怀中掏瓶,“这不是!我们在外面东奔西走,这些常用的药,总是经常带着的。” 缇萦不答,终于,徐徐地把手伸了给他。 “且莫忙!得要先找块干净的绢,敷了药好包扎。” 缇萦猛然想起,急急问道:“这一来,不能沾水,不能做事怎么行呢?” “对了,不能沾水,不能做事。”朱文点点头说,“不过不方便只是一两天。倘或不敷药、不包扎,疼痛不说,保不定还会溃烂——将来好了,留下许多创痍,好好一双手弄成鸡爪子似的,丑死了!” “哼!你专会胡言乱语吓人!” “那就随便你。”朱文故意装出无可无不可的神情,“手长在你身上,谁也作不了你的主。” 缇萦自然没有不叫他治疗的道理。但是口中却还不肯明说,只问:“绢呢?哪里去找干净绢?” “只要你愿意治,不怕没有绢来包扎。” 于是朱文拔开瓶塞,倒些药粉在缇萦手掌中。他随带着为了款待狱吏,刚刚沽来的一皮壶白酒,倒上少许,调好了药,极匀净地涂敷在伤处。缇萦渐渐有清凉之感,疼痛大消。朱文的药确比父亲囊中的草药更有效验。 “怎么样?”他问。 “不如爹爹的药好。”她故意这样说。 朱文笑笑不响。但实意中带着不屑与言的味道。缇萦十分机敏,便即追问:“你好像不眼气,是吗?” 他依然不答,取出一把吃肉用的小刀,然后掀开他那件西湖毳布袍的下摆。素纱的里子,下面尘污灰黯,上面却还洁净如新,他毫无犹豫地用刀挖了一大块下来,再把它割成寸许宽的长条,以极熟练的手法,一会儿就替缇萦把伤处裹好了。 缇萦一高兴,便有开玩笑的心情了,“嗨!”她含着笑,脸一扬说:“我问你,你替我敷的,到底是什么药?” “你既然要问,我就告诉你吧!原是师父的方子,只其中有一两味药,颇为珍贵难觅,前两个月算是让我找到了!” “你说的可是真话?” “药都敷上了。信不信在你。” “就是这话罗!”缇萦笑得说不成句:“我只怕你如在临淄那样弄些溃烂的药替我敷上。” 这一下可气坏了朱文!然而拿她也没有办法,只绷着脸,沿雨廊往后院公厨走去。缇萦这时才知道玩笑开得有些过分,赶紧追了上去,无奈朱文高视阔步,眨眨眼就进了后院了。 “阿文!你来得正好。”他一进西北的角门,就听见卫媪在喊,“四样肴馔齐全了,你找人来拿了去。” “我自己拿。可有食盒?” “有。”卫媪又问:“看见阿萦没有?” “她不是把手烫伤了?” “咦!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啊!” 朱文眼尖,已看到了缇萦,用手一指,略带气愤地说:“你问她自己。” 于是缇萦闪身而出,踩着细碎的步子,急急行来,一面高声答应:“我在这里!” 垂暮的天色,只有那裹着素纱的手,最吸引昏花老眼的卫媪注意,“怎的?你的手?”她问。 “不要紧了。”缇萦向朱文献个殷勤,“先顾他,请客要紧!食盒呢,看看干净不干净?” 说着,一只蝴蝶款款而飞似的,轻盈的身影,忽而到东忽而到西——她自己也不知忙些什么?只是要装出这样子给朱文看而已。 卫媪最不喜她这样的动作,“别满处乱转!”她抱怨着说,“转得我头都昏了。” 她只好站定了,正挡着朱文的路。他捧着一瓦台的鸡汤走来,只好也站定了。 “你躲远些行不行?”他说,“回头滚烫的油汤泼出来,怕不疼得你鬼叫!”缇萦知道这时候惹不得他,果然乖乖地站远处去了。这回朱文的行动极快,把四样肴馔、一台鸡汤在盒中装好,什么话也不说,提了就走。 卫媪在收拾残局,缇萦无事可做,只茫然地目送着朱文的背影。等他刚走出角门,她忽然想到一句要紧话赶紧喊道:“嗨,等等,等等!我有话。” 等她气喘吁吁赶到,只见朱文把食盒放在地上,双手环抱在胸前,半歪着头,紧闭着嘴,冷眼相看,那脸上的表情,等于在说:你的麻烦真多! 一看这样,缇萦不敢耽搁他的工夫,开门见山地说:“我要去看爹爹。” 朱文也回答得很爽利:“今天不行!” “为什么?”她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 “那些人不见得会肯,第一次提要求,一定要有把握才能开口,倘或碰个钉子,以后不好说话。” 他的话无可驳之处。缇萦的脸色顿时就像天色那样阴暗了。 这下,朱文不能不安慰她,“等我慢慢试探,明天大概可以。不过,”他看着她的手说。“看你这样子不宜于让师父看见,免得他反来惦念你。” “那,我的手,明天好得了好不了呢?” “明天不要紧了。” “好!我可跟你说在先,明天我一定要去看爹爹。” “这可保不定……” “不管!”她蛮不讲理地打断了他的话,又问:“你今夜宿在何处?” “也许不睡。”朱文答道:“大概要跟他们玩几局,玩到半夜,随便打个吨,就该上路了。” 她明白他所说的局是博局,大不以为然:“你越发好了,学会赌钱了!” “你不懂。”朱文一面提起食盒,一面说:“好了,有话回头再说。” “你什么时候来?” 这句话的声音轻而柔,却带着无限的关怀与期待。那灵活的双眸,迅地一转,触及他的视线,便又立即避了开去,更使得朱文神魂飘荡,简直就舍不得走了。 “如果你一定来,我就等你。”缇萦又说。 “一定来,一定来。”朱文满口答应,“我想办法尽早抽身。” “好了。你就去吧!如果爹爹问到我和阿媪,你就把这里的情形告诉他。喔,”缇萦忽然问道:“你可能再回来一趟?” “做甚?” “我替爹爹把药囊带来了。里面有动用什物,单夹衣物,还有苦茶。你来替爹爹送了去。” 朱文心想,要送药囊给师父,须先征得狱吏的同意,此刻不是时候,至少也是明天的事了,但看缇萦的样子,若有异议,必又惹她不满,只好敷衍她一下再作计较了。 于是他说:“我知道这回事了,回头再说。你先回去吧!记住,别吃辛辣的东西,手好得快些。” 缇萦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暮色已浓,只能作罢。等朱文一走,回过身来,只见卧室中已有灯火,知道卫媪已料理妥当,便不必再回公厨了。 “怎又去了这么久?”她一进卧室,卫媪便问。 “跟阿文说话。” “噢!”卫媪慢吞吞地应了一声,又说,“吃饭吧!” 吃的是肉汤泡胡饼。彼此都累了,也都饿了,忙着进食,顾不得说话。草草吃毕,依然是卫媪动手收拾餐具。看她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的样子,心里好生不安,便不能看着不动,起身在卫媪背后,虽帮不上忙,总算未曾坐视。 等一切都料理停当,缇萦很亲热地说道:“阿媪,你坐下来我替你捶背。” “你的手不是伤了?” “这一只手可以。”她扬一扬右手说。 于是,她一面替她捶背,一面低声絮语着如何受伤,回来取药,遇见朱文。他如何替她敷药包扎,又如何惹恼了他?卫媪听得十分有趣,她自己也谈得非常高兴,说到朱文受气的地方,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得意和一种恶作剧的快感,伏在卫媪背上,又笑又喘,把孤灯斗室的凄清客舍,弄出一片极其热闹轻快的气氛 “那么刚才呢?你们又说些什么?” “我要去看爹爹,”缇萦的笑容收敛了,“他说今天不行,要慢慢跟狱吏说。不知道明天可能见得着?” “呃!”卫媪不再作声。 “阿媪,”缇萦放低了声音说:“狱吏那里,该送他们些钱吧?” “自然要的。只是——” “怎么?” “送钱也得有门路,我碰过一个钉子。明天我跟阿文商量。” “他,”缇萦低声透露:“今夜会来。” “噢。”卫媪毫不在意地应了一个字——在缇萦听来有些莫测高深的意味。 于是,她心里有些嘀咕了。她怕卫媪心里在笑她,表面上总是口口声声不肯承认跟阿文有何格外的感情,其实全不是这么一回事。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觉得自己也得好好想一想。 哪知道这是一个办不到的奢望!一浮起朱文的影子,便是没有来由地一阵阵无可捉摸和究诘的兴奋、激动和恐惧,昏昏然如中酒似的。然后又想到姊姊们的计议,立刻意乱如麻,满腹烦恼,百般无奈,既无法克制,又不能驱除,简直是自讨苦吃了。 “阿媪!”她要跟卫媪说话,不管谈什么都好,只要能使她不再去转那些折磨人的念头。 “嗯。”卫媪含含糊糊地应着,随即又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是的,该睡了!这一天真是太累了。缇萦自己都已精疲力尽,何况卫媪?而且明天一早要赶路,就此刻便睡,亦无足够可以恢复精力的时间,长此以往,只怕上了年纪的人会支持不住。 一想到此,缇萦心惊,不敢再干扰卫媪,只温柔地说:“阿媪,你坐好了。等我起来,铺张寝具,你早些睡吧!” “嗯,好!”卫媪吃力地睁开涩重的双眼,坐直了身子——她们原是彼此倚靠着的,要如此,缇萦方能站起来。 打开行李,铺好垫褥。天气渐暖,只用薄衾,卫媪的一条在里面。她一面去衣带,一面指着外面的那条装问道:“你呢?还不睡?” “我——”缇萦背着灯,无以为答。 “对了!你还要等阿文。”卫媪又说:“他也应该来一趟。记住,问清楚了他,明天什么时候动身?但愿如今天一样,日出了再走,那就从容了。” “我知道!”缇萦很响亮地答应。有了“问清楚他”这句话,她的心里踏实了,孤灯独守,等朱文等到半夜,都是必要的。 然而这等候的滋味,却实在难以消受。而卫媪的鼾声和那条薄衾,则又成强烈的诱惑,倦得像周身骨头散了似的缇萦,几次想倒下来先小睡片刻,总是怕头一着枕,睡得太沉,朱文来了,不忍唤醒,错过了今夜聚语细谈的机会,所以一直打起精神支持着。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天气变了,风一阵,雨一阵,吹得灯焰昏昏,越发为寂寥客富增添了几许凄凉;再想到明日冒雨上路。艰难辛苦的光景,更觉得愁肠百结,欲哭无泪。 而朱文还不来!缇萦一腔怨气,都集中在他身上了。但转念又觉得自己不对——天气不好,怨不得他。他一定也巴望着早些来,只苦于脱不得身。这时候在干什么呢?自然是“入局”了。只不知他胜负如何? 这样又算是添了一桩心事。幸好,不多久便听见脚步声响。推开门来,灯光照处,闪烁如毫芒的一片雨丝中,照出了一张紫色的脸,正是朱文。 她把灯移一移,照亮了朱文的脚下,自己却避光隐在暗头里,朱文看不见他的影子,大声喊道:“缇萦!” 就这一声,便把她喊得藏不住了,“声音轻些!”她低声喝阻,“阿媪睡了!” “睡了?对了,该睡了!” 朱文一面喃喃地自语着,一面双脚一甩,“扑托”把一双革履摔在门外,走进门来,朝地上一躺,双手枕在脑后,眼睛随即闭上,是倦极了的神气。 好不容易熬到此刻,所等到的人是这副神情,缇萦深为不满,却又无可奈何,唯有按捺满怀的怨怒,暗暗叹口气,静观究竟。 好半晌朱文毫无动静。再这样下去,他非睡熟了不可,于是缇萦觉得不能不开口了,“喂,喂!”她推一推他的手、臂,“你到底怎么了?” “只想睡!”朱文含含糊糊地答说。 “你不能睡在这里!” “谁说的?” “什么谁说的!起来,起来!” “别闹!让我好好睡一会。” 看他这惫赖的样子,似乎今夜真的要睡在这里了!缇萦大为着急,便出之以非常的手段,取块手巾在水中浸湿了,临空一绞,溅得朱文满脸淋漓的水渍。 朱文微微一惊,拿手抹着脸,一仰身坐了起来,睁眼骂道:“你讲理不讲理?我就稍微睡一下都不行吗?” “不行。”缇萦得意地笑了,同时把手巾抛了给他。 朱文不作声,把张脸蒙在冷手巾里面,清凉的快感,终于缓和了他的酒意和睡意,嘻嘻地笑道:“这下好多了,可以不睡了!” 于是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问道:“明天什么时候动身?” “看天气再说。如果雨太大,就再住一天,若是天晴,也得日出以后再走。” “那好,阿媪就惦念着这个。”缇萦忽有疑问:“怎的官差如此从容?倒像游学访友似的,随处流浪?” “这你就不懂了!” 他下面的一句话还未说出口,缇萦已忍不住反击:“开口‘你不懂’,闭口‘你不懂’!倘若你觉得我不配跟你说话,你就老实说好了,我看你啊,几个月不见,真是变了!” 朱文受了这一顿抢白,唯有发愣。愣了半天,轻轻说道:“我觉得你也变了!变得脾气好大。” “都是叫你惹起来的。”缇萦紧接着又说:“譬如那晚上说了来不来,怕你是行犯禁,又是跳墙越户,叫官吏抓了你去当窃盗办,害得我哭了一夜。你自己说,该骂不该骂?” “哭了一夜?”朱文把眼睁得极大,一脸惊喜交集的神情。 从他的眼神中,缇萦意识到自己在无意中泄漏了一个秘密——对于朱文的那一份异于寻常的关切,她不仅是在卫媪、父亲和姊姊面前,一直很谨慎地把这份关切深藏不露,就是对她自己,她也不愿去多想这个埋在心底的秘密。但若想到,每每痴迷,而结果却总是自己为自己找出许多理由,否认对于朱文有什么特殊的情感存在。有时她也会很冷静地想到,这样的否认,无非自己骗自己。然而她又觉得不能不如此自骗,否则何以坚持终身不嫁,侍奉父亲的志愿?何以实现对父亲所作的“不理朱文”的诺言?又何以排遣恋念远人的愁怀? 于今“不理朱文”这个诺言是破碎了。但这个她责任不再,祸起不测,正要仰赖朱文照料,为了父亲的官司,她不能不跟他打交道,这一点她问心无愧,而且深信必能过得父亲的谅解。但逾此分际,就不能原谅自己了。 这一刻她的神智湛明。情思昏管整整一天,到此刻才算彻头彻尾想明白。只是白想了,心也碎了! “缇萦!”朱文显出一种极少有的激动,“你怎不说话,不回答我?我若是知道那晚上你会这样,我一定……” “不必再提了!”她对自己狠下心来,打断了他的话:“事情都已过去。我们只谈以后,谈爹爹的事。明天能让我去看爹爹吗?” 极容易回答的一句话,朱文却半晌无语,脸上的那种莫名的兴奋、感动和喜悦,慢慢地变了,变成疑虑、失望和伤心,那顾盼之间神采飞扬的一双眸子,看来也呆滞无光了。 这些落在缇萦眼里,暗暗心惊。她没有想到看来健壮得似乎可以上山打虎、下海擒蚊的朱文,竟会出现这等软弱可怜的神情;更没有想到自己只略示无情,立刻就可以叫他丧魂落魄如此!这是令人难信的,但确确实实的证据摆在眼前,却又非信不可。这样反复转着念头,一层逼进一层,不知是感激是伤心,是骄傲还是怜惜?一时心潮激荡,几乎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了。 而就在这些电光石火般闪现的杂乱意念中,有一个总算让她抓住了——此行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救父。父亲尚在待罪,生死祸福,渺茫无凭,而自己却把大部分心思,放在私情上,岂不可惭而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