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萦》-高阳 著-8

“对了。”虞苍头更为欣慰,“这样子,是可以放心了。我再跟你说一句,让你们也放心吧,仓公只要逃脱明天这一关,等君侯在长安得到这里的消息,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一直昏昏然,唯有心跳气喘的缇萦,把这几句话倒是都听了进去,如漆黑一片之中,陡见火光,顿觉精神一振,她非常适当地在这一刻向内史的密使,深深一拜,叩谢成全之德。  虞苍头避席还了礼。看看任务已了,到了告辞的时候,一面站起身来,一面思索还有什么要紧话没有说到?想想只有一句话还要问:“你们预备把仓公藏在何处?”  “当然只有至亲才肯担这个风险。”卫媪指着缇萦说道:“总是她已出嫁的四个姊姊那里。等安排停当了,不知如何通知虞公?”  “你不必找我。”虞苍头使劲摇着手,“如有必要,我会来找你”  “是。”卫媪又说:“等事定以后,我家主人必有厚报。”  虞苍头笑笑不答,大踏步出了院子,自己拔闩开门,故意大声说道:“病势凶险,请仓公早早命驾。”卫媪也提高了声音回答:“路途太远,得两三天才能往返,要收拾些应用物件带去。你放心,我催他尽快动身就是了。”  这一问一答终了,虞苍头才扬长而去。卫媪闩好了门,回头拉着缇萦,一直就往淳于意屋中奔了过去。起初是急着要去商量大事,但一见了面,心里不由得发酸,反不知如何开口了。  “我隐约听明了。”淳于意倒是出乎意外的平静,用一种以威严遮盖了慈爱的眼光,看着女儿,提出警告:“缇萦,我说一句话,你可不许哭。惹我心烦,就是不孝!”  缇萦还愕然不明究竟,卫媪却已发觉弦外有音,于是抢着说道:“主人,可能容我先说一句?”  “好吧,你先说。”  “既然主人已听明来客的用意,那就省事了。事不宜迟,请主人即速收拾,作为深夜出诊,到二姊家先避一避,再说。”  “不!我不去。”  淳于意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他的意向表现得十分明白,不但是缇萦,连卫媪都大吃一惊,愣在那里,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个人遇到危疑震撼的紧要关头,全靠一颗心把握得定。”淳于意显然也有些激动了,脸色白得可怕,声音中带愤慨不平,“我本来无罪,倒要看他们如何发落?倘或一躲了之,他人总以为我畏罪潜逃,逃匿反倒变得有罪了。”  这话在缇萦听来极有道理,卫媪则不以为然,但一时却驳不倒他,好好想了一遍,才能抓住要领,“话是不错。”她说。“不过主人,你可曾想到,不论有罪无罪,逮捕入狱,先就要受刑吃苦!”  “不会。阳虚侯的丞相、内史既肯照应我,必不令我受刑吃苦。”  “是的,在阳虚不会,逮赴长安,可又怎么办?”  “不是君侯在长安嘛?”  “君侯只怕照应不到。”  “如果连这一点都照应不到,君侯如何能为我销案脱罪?”  “所以要先躲开。”  “躲到什么时候?”  “不会太久的。”卫媪极有把握地说,“只等君侯在长安得到这里的消息就好了。”  “这是那虞公的话。”淳于意大声答道:“倘能救我,入狱无妨。不能救我,逃亡非久长之计,要我一辈子偷偷摸摸,做个见不得人的人,我宁死不干!”  一向言词爽利、善于辩驳的卫媪,竟被淳于意说得哑口无言。但她不肯死心,再度反复辩解,淳于意则始终坚持成见。这中间只苦了一个缇萦,插不上口,也不知道谁是谁非?唯有把头转来转去看他们激辩,转得脖子都痛了。  辩到最后,仍是无结果。卫媪遂即换了一种说词,“主人,你纵不为自己着想,”她指着缇萦说:“也该想想女儿。入了狱,内外隔绝,阿萦要想见你一面都不容易,你可想过么?”  这一说,倒是击中了淳于意的弱点,顿时容颜惨淡、田然无语。缇萦自更是心如刀割,但记着父亲的话,强忍眼泪,怕哭出声来,惹他厌烦。  就在这时,卫媪抛过来一个眼色,缇萦被提醒了,这不正是该自己开口的时候吗?于是她膝行向前,哀声说道:“爹,你就听了大家的劝吧!”  这才是淳于意最悲苦无奈的一刻。多少天以来,他担心的就是一旦案情发作,不但不知如何来安慰缇萦,甚至于不知如何来向她说明事实经过?但照今夜的情形看,似乎缇萦早知其事,否则那姓虞的说到“案子大概下来了”,缇萦一定会追问是什么案子?由此他又想到卫媪知道姓虞的来自侯府,一定在事先就有过联络,然则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于是他先抛开缇萦的话,问道:“你们一定瞒着我,在侯府里有所图谋;是吗?”  “是的。”卫媪接口便答,“到了今天,不必再瞒你了  她把年前宋邑在阳虚时,如何定计,如何由缇萦面见阳虚侯为父求情,以及年后如何得到临淄的消息,缇萦又如何再一次得阳虚侯的承诺,一定设法相救的前后经过,原原本本,都说了给淳于意听。  这一番絮絮的叙述,在淳于意心中,竟是雷轰电掣的冲击,未及听完,便已热泪盈眶。一女一仆两门生,是如此周到细密,苦心维护,使他在酸楚中,有无限的安慰,在安慰中又有深深的悔恨——早知如此,不该坚拒齐王府的征辟,能免得一家受累,就自己委屈些又有何妨?  这样一想,他越发觉得唯有守在家中,承当一切,才能心安理得。  “你们俩听我说!”淳于意的语气不仅平静,且竟是侃侃而谈了,“逃亡的滋味是不好受的,还不仅是我一个人魂梦不安,多少人为我担惊受怕!既然你们已经苦心替我安排好了,命中该有贵人扶持,那还怕什么?一逃,无罪变成有罪,君侯反而不容易替我说话,你们想是不是呢?况且藏匿亡命,律有治罪的明文,又何苦连累你二姊家?所以我想来想去,只有逆来顺受,听天由命最好。再说,当今天子圣明,还有阳虚的君侯替我作主,我自己呢,总算也救过不少人,算来算去,不该落个悲惨的下场。否则,天道人事,还可问吗?”  木讷刚毅的淳于意,从未说过如此情理周至、婉转动听的话,因此,卫媪终于被说服了;而在缇萦,则又特别受到他话中的那份信心的鼓舞,满怀忧恐,虽不能全然消除,但至少也已有了静以现变的勇气。  鸡鸣一声,曙色隐然,破晓的春寒,格外劲峭,缇萦第一个支持不住。他们也都竟识到这一天是个大日子,要有足够的精神来应付,于是,暂且抛开一切,各自归寝。  在行馆中,杨宽却已醒了。回想昨夜的情景,恍恍惚惚,记不真切,他最惦念的是那一囊文书,起身点视,封缄完固,这才放心。定一定神,慢慢记起,阳虚的丞相说过,这天一早,内史会来拜访,协助办案。便把带来的六名属吏都唤了起来,盥沐早食,集合在厅中,静等内交一到,就要行动。  等天色大明,内史果然到了。带来一班卫士,一班吏役,都是黑色布袍,挂刀带引一个个矫健非凡。内史自己也是头戴法冠,神情严肃,倒像是要办什么谋反叛乱的大案子似的。  这份恒赫的威仪,使得杨宽不敢小觑这个侯国,更不敢轻视内史二千石俸禄的大僚的身分,亲自降阶相迎,而且因为内史载着法冠,所以登堂以后,又用属下的礼节参见。  侯王之国,对于朝廷遣来的官吏,一向是特别客气的,因而内史也跟丞相一样,只肯与杨宽平礼相见。然后杨宽又称名引见他的属吏,等这一套礼节完了,内史少不得又要与杨宽寒暄一番,道了前一天失迎的歉意;杨宽也说了些仰慕的话,自陈资历极浅,此来办案,要请多指教,话风顺势一转,谈到了公事。  那一囊文书,早置在左右,杨宽取了过来,亲手打开封缄,把方方漆书竹简,顺次铺排在内史面前,然后回自己的席位,端然危坐,静静等候。  内史道一声谢,俯身阅文书。那是延尉衙门特致阳虚丞相的公牍果然是为了淳于意的案子,他看了数行,随即抬起头来,脸上是爽然若失、哑然欲笑的神气。  杨宽倒奇怪了,何以有此表情?口中虽未说话,眼中却是询问的神情。  “原来是为仓公的案子。”内史自语似的说:“这又何须大动干戈?”  “怎么?”杨宽把身子往前凑了凑。  “仓公是最知法守法的人,果真要他到案,只随便派人去通知他一声就是了,不必动用这么多人。”  “呃,呃!”杨宽大喜,“这就省事了,事不宜迟,就请内史派人吧!”  “不忙,不忙!且容我先读完了这通公牍。”  等读下去,可就不对了。原来齐国的太傅,十分怨毒,除了指控淳于意“诈疾”,有意不为齐王治病以外,词气间还隐约指陈,淳于意以敢于抗命不奉征召,是托庇于阳虚侯的缘故,这从另一方面着,也等于指责阳虚侯纵容淳于意大胆妄为。倘或往深处罗织,竟可说是阳虚侯有意与齐王为难了。  内史深谙律例,并且见闻过许多株连无辜的冤狱。一面看这通公牍所叙,不由得一阵阵心惊肉跳——这时他才明白,何以像淳于意这类案子,明明应该发交阳虚审理的,竟要捕赴京城,下诏狱审问。那不是明明表示,因为牵及阳虚侯的缘故,竟变成了两国的纠纷,须得朝廷才能秉公处断吗?  “啊,啊!”内史有些紧张了,抬头向杨宽说道:“仓公虽然知法守法,但此案关系重大。齐国太傅,是否诬控,我不便多说。以阳虚而言,唯当尽办协助,若有差池。授人口实。为防万一起见,我要问一句:这通公牍中所说的一切,足下都知道吗?”  “当然。”  “足下带来的那六位呢?”  “那六个?”杨宽使劲摇一摇头,“此辈何足与闻机密?”  “好!”内史总括一句:“这就是说,此案在此时此地,只你我二人知道?”  有了这句话,内史便脱卸了一种可能会发生的责任——淳于意的脱逃,并非阳虚有人在事先泄漏风声,而此刻更因为牵涉及于阳虚的缘故,他觉得手脚要做得特别干净,嫌疑才能撇得格外清楚,所以念头一转提出一个新的办法。  “为防万一走漏消息,我想委屈足下,”内史低声说道:“与我一起走一趟,到仓公家去。”  杨宽不知道这是内史要他做一个见证,从开阅文书,了解案情,到逮捕仓公,为时极短,而且始终不离,这中间决无徇私故纵的可能。  只觉得这位阳虚治民执法的内史,公忠体国,手段老到,叫人不能不佩服。于是欣然表示,一切听从他的安排。  内史成竹在胸,只留下两名卫士,把其余的差役,一律遣回。同时他又建议杨宽,不妨把那六名属吏,也留在行馆待命,杨宽自然同意。于是双方从人,纷纷散去,一时热闹非凡的行馆,复归于清静。  “请吧!”内史扬手肃客,看一看天色又说:“且勾当了公事,午间奉屈小饮!”  他表面闲豫,心里可不一样。随着辘辘车声,思潮起伏不定——救仓公容易,救了仓公而又要洗脱阳虚纵容庇护的嫌疑,却无善策。看来此事还得重新筹划。  正这样转着念头,车子慢慢停了,停在淳于意所住的居仁里外——里门窄小,不容高车驷马出入,内史和杨宽必须下车步行了。  卫士前导,贵人降临,一时黎庶百姓,纷纷走避。内史认为到了这里,不必再顾虑“泄密”,便即召来卫士吩咐:“去问一问,仓公家住何处?”  “原来到仓公家!那不用问,阳虚的人谁不知道仓公家?喏,请看,”卫士向前一指,“那人多的地方就是。”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但见一家人门前,四散坐着面带病容的男女老幼,各有家人扶持携抱,更有两个壮汉,抬着一个躺卧在门板上的病人,疾趋而至,不用说,那也是来向仓公求诊的。  一看这情形,内史深为诧异,仓公不是溜之大吉了吗?何以还有这么多病家在候诊?想到这里,脚步自然而然慢了下来。  杨宽也看出内史意存踌躇。他想:仓公在阳虚的人望极高,而且这时正在为人治病,如果排闼直入,径道来意,只怕那些病家会纠缠不清、惹出意外的麻烦,内史的踌躇,多半在此。  为了把案子办得漂亮,杨宽深知必须取得内史的合作,既然他有为难的意思,自然应该谅解,于是杨宽站住了脚说:“内史,看这光景,此时不宜行动。且觅个地方,歇一歇脚如何?”  这话正中下怀,内史老实答道:“我正有这个意思。且到里社先坐一坐。”  里社中正有人在打扫,准备春祭。见到贵人驾到,一面手忙脚乱地张罗着接待,一面赶紧派人去通知乡官。内史和杨宽刚刚坐定,当地的亭长,就已得信赶到,还带了四名吏族,一律红衣红帽,照例带刀披甲,背上一捆绳子,是打算来捉盗贼的。  一看这如办盗案的阵势,内史大为皱眉。不等亭长参见,先就大声叱斥:“何用你大惊小怪?赶快带着你的人回去!”  亭长碰了个大钉子,不敢申辩,喏喏连声地退了出去。但就这一往复之间,已在居仁里中引起了极大的惊扰。纷纷传告,惶惶不安,都猜测着里中不知藏匿着什么巨奸大盗,所以要劳动内史,亲临督捕。于是有那胆小谨慎的慌忙关闭门户,一家如此,家家学样,不多片刻,把个居仁里弄得冰清鬼冷,连淳于意家门那候诊的,都顾不得看病,匆匆走散。  这时内史已经叫卫士探听明白,仓公果然在家,照常应诊。这就太可怪了!莫非虞苍头的话说得不够清楚?还是另有一种使仓公无法逃避的原因?内史实在不解。但此时没有工夫去研究,事情到了这地步,如箭在弦,只有依法办理。  主张一定,更不迟疑,而且家家避户,恰是行动不虞人知的好机会。内史吩咐卫士引路,陪着杨宽,缓步往淳于意家走去。  这一家三个人,早已得到消息,也只有他们三个人心中明白内史来到居仁里的原因。缇萦心里七上八下,坐立不安,看看父亲正在替一个长了痈疽的汉子施刀圭,怕自己神色不宁会分了他的心,不敢走到外面去,只在厨下绕着卫媪打转。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卫媪不断这样在安慰缇萦,而她自己也真的存着希望——希望会有一个意料不到的、安然无恙的结果,因为内史这样轻车简从,不像是来逮捕人犯的样子。  然而,内史又为何只在里社坐着,无所措施呢?这密云不雨的光景,就像压在胸部的一块铅,时光愈长,铅块愈重,压得人连气都透不过来。  终于见着内史和杨宽的影子了,那正是一块门板抬走了最后一个病人的时候。  贵客临门,淳于意照常尽礼接待。卫媪和缇萦都屏息着候在廊下,一面待命来奉,一面窥探动静,“那内史和杨宽都是悠闲的神态,一个似故友重逢,一个似慕名拜访,絮絮地只是说些闲话。  不管是在场的淳于意,还是门外的卫媪和缇萦,摸不清他们的来意。但就这表面的从容闲谈,看来是个好兆头,阿媪的话不错,缇萦在心中自语,像是“不要紧”了!  正在这样宽慰自解时,忽然看见内史与杨宽互看了一眼,杨宽点一点头,内史随即起身说道:“仓公,你有什么话嘱咐家人,趁早跟他们去说吧!”  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语气和神态,令人陡然兴起祸福不测的恐惧。缇萦恍然于此一刻就是与父亲生死异途的俄顷,顿觉手足冰冷,天族地转,仿佛平地裂开一条大缝,以致无处托足,整个身子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于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咕咚一声,缇萦栽倒在地的声音,伴着卫媪的失声惊呼,一齐传入屋中,惊醒了意给如麻的淳于意和全神贯注在他脸上的内史及杨宽,还有守候在门外的卫士,这时已顾不得什么宾主仪制,匆匆地都围了拢来,要看看发生了什么意外?  一看面如白纸、双目紧闭的缇萦,淳于意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心中悲痛异常,却还得先救人要紧。抢步上前,拉起缇萦的手腕,镇定心神,细细诊脉。  杨宽是见过这种景象的,像还不觉得什么,内史却感到处境尴尬,少不得要表示关切,便看着卫媪问道:“怎的,一下子就晕了过去?”  老泪纵横的卫媪,在这时候仍是极冷静的,觉得不说破比说破来得好,于是叩一个头道:“贵人明鉴!”  这是尽在不言中了,内史愈党心中惨然,蹲下身去,又问淳于意:“如何?不碍吧?”  “一时急痛攻心,不碍。”淳于意转脸吩咐卫媪:“快弄姜汤来!”  卫媪答应一声,匆匆走了。淳于意也告个罪,把缇萦抱了进去。留下内史和杨宽,面面相觑,颇有进退失据之感。  这个僵持的局面,必须得打破。两人悄悄商议了一会,决定离去。留下一个卫士,为淳于意传话,到行馆向杨宽投案。  内史对淳于意是有信心的,但在未投案收系以前,公事总是未了,只好一直陪着杨宽。到了午后,淳于意毕竟来了。这一来,身分不同,杨宽召集属吏,开始第一次的审问。  一看杨定和内史高高上坐,狱吏分班侍立,一个个脸上都似未笑过的神情,淳于意不由得想起两句俗语:“画地为牢,不入;刻木为吏,不对。”有些不寒而栗了。  “报姓氏!”  “淳于意。”  “哪里人?”  “本籍淳于——”  照例问完了姓名年籍,杨宽问道:“淳于意,你可知罪吗?”  淳于意不懂那些假作痴呆,推托躲闪的诀窍,老实答道:“想是齐国太傅,告我‘诈疾’……”  “你知道就好。”杨宽不容他说下去,只问:“你自己有什么话说?”  “齐国太傅……”  “不是问你案情。”杨宽又把他的话打断了。  内史虽也知道杨宽这种不甚讲理的态度,是执法问案的人的习性,但对仓公的情分与关系不同,特别是曾爱君侯的托付,必须加以照应,所以接着杨宽的话,又作了解释,同时在语气中也带着抚慰的作用。  “现在不是问你对案情的意见。”他用徐缓的声音说,“你的案子要到了延尉衙门才开始审。杨曹椽是问你,在解送到京城之前,你有什么请求。”  这一下淳于意才得明白,齐国太傅指控“诈疾”,由延尉衙门审理。何以不发交阳虚办理呢?可见这案子在上面看来。相当严重。虽然自觉问心无愧,但京城到底不比阳虚,人地生疏,孤立无助,只怕要洗雪冤枉,不是件容易的事。再想到千里迢迢,押解上京,而狱吏的狰狞面目,此时已隐约可以窥见,一路上难保不受欺凌。士可杀不可辱,不说将来判罪,就是这眼前的拘系,已令人难堪。想到这里,才感觉到没有生一个儿子,真是恨事。否则,有个亲人,一路照应,替得手脚,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心事如潮,神思恍惚,自然就忘了答话。杨宽好生不悦,大声催问:“你有话倒是说呀!”  “喔!”淳于意惊醒过来,定一定神才想起堂上问的是什么话,略一思索,很快想起:“别无其他请求。只所生五女,身边只有一个,四个出嫁在外,恳求恩典,能见一面。”  “这也是人之常情。”内史说了这一句,转脸向着杨宽,“当然,这要请你裁决。”  内史这样表示尊重职权,杨宽自然不能不卖一个面子,于是点点头向下问道:“你那四个出嫁的女儿,什么时候才得来?”  “都嫁在邻近各县。是两三天的途程。”  “好吧!我给你三天。今天是甲子日,明天乙丑日,后天丙寅,准丁卯上午起解,你的亲属可以在这行馆门口跟你见一面”  “是。多谢曹椽。”淳于意弯下腰去,叩了一个头。  看一看内史,杨宽吩咐一声:“收押吧!”  六名狱吏,齐声答应,有意暴喝,震得堂中如打了一个霹雳,把淳于意吓得一哆嗦,惊魂未定,又听珰啷一响,两样铁器抛在他的面前,一样叫“钳”,枷颈用的;一样叫“钅大”,用来锁住双足。  “且慢!”内史大声一喊,转脸向杨宽陪着笑说:“我有句话,足下可肯见纳?”  “请说。”  “我曾说过,淳于意是个知法的人,决无逃亡之虞,似乎不必‘械系’。”  杨宽沉吟了一会,总算又卖了他一个面子,向属吏说道:“既有内史担保,犯人在阳虚不虞逃亡,那就‘颂系’吧!”  “颂系”是不用“钳”、“钅大”来枷颈足,散拘在狱内——一个临时的监狱,已经布置好了,就在行馆后面,原来堆置柴薪的空屋内。  也是由于内史的照应,这所临时布置的监狱,除了照例犯人不得享用的坐席以外,必要的动用物品,大致齐全,房屋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淳于意一向自奉甚俭,习于朴素,所以能有这样一个地方安身,已经颇感满意。  但是,狱卒的脸嘴,却难看得很,绷紧了脸,总是斜着眼看人。淳于意原就想过了的,身入囹圄,受人管束,少不得低声下气,委屈自己,来博取平安二字。所以一到居内,先在下方伏身向那两个狱吏问道:“两公尊姓?”  一个满脸横肉的矮胖子,开出口来是嘶哑的豺声:“我姓吴,人称‘无义’。”他歪一歪嘴,介绍另一个高身材的:“他姓艾,有名的‘爱钱’。”  这是在暗示,也是在威胁了,淳于意自然懂得,但却无钱可以孝敬,只好这样笑着说:“吴公在说笑话了!”  “你听听,”吴义向艾全使个眼色:“说我们在说笑话!好笑不?”  “哼!”艾全冷笑道:“离了阳虚,他就知道不好笑了。”  “管他阳虚不阳虚!国有国法,来,先换了衣服再说。”  说着,吴义取起一个包袱,随手一抛,落在淳于意面前。打开一看,不觉伤心落泪——那是一套赭色的囚衣。清白家风,一生名誉,等穿上这套衣服,就都算完了。  看这光景,想不穿也决不可。淳于意咬牙,脱掉自己的大布韫袍,拈起国衣,正待上身,只听得吴义喊道:“慢来、慢来!”说着,走上前来,伸开双手来搜他的身体。  这也是例有的规矩,用意是要搜一搜身上可曾藏着凶器?若有私财,顺手掏摸了去,当然也不在话下。可是淳于意却会错了意,慌忙伸一只手捏住了贴身所穿的那件汗襦的衣角。  这个动作哪逃得过吴义的眼睛,凸出了眼珠,大声喝道:“把手拿开!”  淳于意手松得慢了些,吴义立刻就是狠狠一掌,顺手一捏衣角,其中果然藏着东西。于是使劲一扯,扯破了汗襦,落下一个小包,捡起打开,看一看,闻一闻,顿时脸色大变。  “怎么回事?”艾全问说。  “你看,”吴义把那包药末,托在掌中,伸了给艾全看。  凡是狱吏,都识得毒药,艾全失声惊呼:“这不是‘狼毒’与‘草乌’吗?”  “谁说不是!”吴义卷一卷衣袖,恶狠狠地骂:“这老狗——”  “别这样!”艾全赶紧低声喝阻,同时抛过去一个眼色。  吴义立即领悟,极快地换了副脸色。转过身来。关切的埋怨:“唉,仓公!你怎地这等想不开!留着这个干什么?”  “是啊!”艾全接口帮腔,“你放心好了,你的案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而况还有阳虚侯的照应。听说他奉旨进京,正好就近替仓公说句话,廷尉无有不听的。”  吴义和艾全俩一唱一和,尽力安慰淳于意。这突变的态度,为何而起?他不明白,只觉得情义可感,藏着那包药,原为受辱不堪时,自裁之用。既然狱吏不怎么凶恶,又何苦一定要走极端?就让他们搜了去吧!  于是淳于意感激地道谢,并且拜托:“多蒙两公开导,感何可言?我平白被祸,有待昭雪,还求两公格外包容成全。”  “好说,好说!”艾全拍胸脯担保,“一路上,我们决不叫仓公受委屈。到了京城,昭狱里也都是我们弟兄,无事不好商量。大家都是有儿有女的人,该积积德,得方便处且方便,何况仓公你这样的好人,提起来没有一个人不敬重的。”  “艾公过奖了。”淳于意欣慰地微笑着,觉得那件赭色的囚衣,似乎也不怎么可厌了。  “老吴,你在这里陪仓公聊聊天。”艾全看一看天色,站起身来,“我去看看,晚食好了没有?”  艾全一转背,立刻变了一副面目。狱吏最痛恨的,就是犯人有自杀的意图。一则,狱克恃以作威作福的,就在犯人乐生恶死的一念,如果不惜其身,甘愿一死,那就无所施其技了;再则,犯人自杀,自是狱吏监守疏忽,必受处分。因此,犯人若是触犯了这个大忌,会得到极惨酷的报复,求死不得,求生不能。不过,身在客地,无所畅所欲为,所以艾全见机,表面用一番好话先稳住淳于意,免得他再用别的方法寻短见,暗底下却另有阴谋。  在那六个人中,艾全算是个头领,因此不必与同伴商议,一径来见杨宽,报告了搜获毒药的经过,杨宽也吃惊了。  于是艾全提出要求,将淳于意加上“钳”、“钅大”。并且表示,若非如此,怕的会出乱子,到那时负不起这个疏虞的罪名。  “这可为难!”杨宽踌躇着说,“我已经答应这里的内史‘颂系’。现在改为‘械系’,怕伤了人家的面子。”  “此一时,彼一时。这里的内史,能信得住此一路去到京城,中途不出毛病?”  “这话不能说,一说,他们正好派人护送,一路上有多少不便!”  “是,是!”艾全领悟了,心里佩服曹椽“见事之明”,于是接下来又说:“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他,白白地‘颂系’!”  “慢慢儿来。”杨宽慢条斯理地说:“事情刚刚开头,看他家里的人怎么说?”  “是!”艾全停了一下,放低了声音:“吴义递了话给他,那家伙仿佛有些装糊涂。”  “唉……”杨宽大为不悦,“你们简直胡闹!你可记住,这还是在人家的地方。离了阳虚,有多少话不能说?这时候就沉不住气,等不得了!”  这一顿斥责,其实就是指示,在阳虚,耳目众多,必须顾忌,等起解上路,人在自己掌握之中,于取于求,要如何便如何!这便是曹椽提示的要领。艾全心领神会,喏喏称是,退了下来,召集同事,转达了杨宽的意思,把看守的职务,重新作了一番安排,六个人分作三班,日夜防备,怕的是淳于意真个寻了短见,不但公事上不好交代,而且到嘴的一只熟鸭子,平白地飞掉,他们都相信以名满天下的“仓公”,行医多年,蓄积甚富,这一趟出差,一定可以发笔小财。  刚刚安排好,杨宽又着人来唤艾全,到得内堂,只见廊下站着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男的五十岁左右,看那打扮,是官员的仆从,女的年纪更大,有六十来岁,衣着朴素,但神态间安静大方,猜不透她是何来路?只看到地下放着一卷寝具和一个竹筐,艾全心里有数了,是淳于意家的人来探监了。  果然,杨宽告诉他说:“内史派了个姓虞的苍头,带来了淳于意家的一个老媪,想见犯人一面,你去好好料理。凡事能通融,不要挑剔。”  犯人家属探监,可准可不准,看钱说话,并无定规。但艾全已预先有了了解,知道杨宽的意思。要把一切都记在内史帐上,所以故意提高了声音答道:“既有内史的嘱托,自然要格外通融。”  于是艾全把他们领到值班休息的屋子里,通了姓名,艾全才知道那老媪姓卫。卫媪极其内行,知道送入狱中的任何东西,都得先经过搜检,所以不待艾全开口,先把带来的寝具打了开来,一条布衾,一条褥子,竹筐里是一些日常使用的杂物,还有一方淳于意最喜爱的烧羊肉,用块干净白布包着,摸一摸还是热的。  艾全这下倒有些为难了。若是别人。好办得很,叫手下把那东西都拆开弄碎细细检查,不必顾忌这样一番折腾,用的东西不能再用,吃的东西不能再吃。但既然有内史照应,就不能胡作非为,而艾全却又真的怕有夹带,特别是那副衾褥中,保不定又藏着毒药。  略略翻检了一下,艾全半真半假地笑道:“阿媪,你可不是来害人的吧?”  “怎说此话?”卫媪正色质问。  “看你虽是女流,倒像是个懂外场的,那就老实说吧,你这些东西里头,可藏着什么凶器或者毒药?”  原来如此?卫媪完然而笑,“艾公,你真心细!”她指着虞苍头说,“倘有此事,那不是害你,是害我们阳虚的内史。承内史的思典,曹椽的成全,得以探望我家主人,若有夹带,连累内史要担关系,我万万不敢!”  “好!”艾全一翘拇指赞许,“既这么说,你把东西收起来!我带你去看看苍公。”  “多谢,多谢!”卫媪从容不迫地卷起衾褥,一面收拾,一面拿眼看着虞苍头。  “喔!”虞苍头装作忽然想起了什么的神气,“我的马匹,忘了拴上,走失散,可不好找。”说着匆匆走了。  卫媪等他走得远了,又看一看窗外无人。方始把她那个片刻不离手的小布包,解了开来,里面是一块黄澄澄的金子。用意要艾全看一看,所以她随即又一掀布角,把金子盖没,这时才开口说话。  “艾公,家主不幸被冤,上有国法,下有诸公照拂,谅可无事,只是此去长路迢迢,道路逆旅之中,少不得有所花费。特为筹措了这些金子,请艾公代为收存,家主如有必须的用途,就请在这里面动支。千万拜托,心感不尽。”说完,卫媪深深一拜,又把金子朝艾全面前推了一下。  这措词极妙,明明是行贿,例说是请代“收存”,艾全心想:“真看不出来,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媪,竟是这等知门识窍!”再偷眼去觑那块金子,约莫值个五、六万钱,也是中人之家一半的财产了。出手如此,虽不算丰腴,却也不算薄礼,倘或没有曹椽的叮嘱,倒也不妨收下。  他这沉吟未答,卫媪只当他嫌少,于是便又解释,说仓公手段虽高,名气虽大,但行医一向以济世救人为宗旨,从不肯向病家多要钱,遇着那贫病交迫的,甚至还赔上药本,所以至今清贫如昔。  这话说得就嫌多余了,艾全微笑着摇一摇头,是表示不信,也是表示她的话说得文不对题,那意思暧昧得很,但他这样不肯收受,卫媪可有些着急了。  “艾公,实不相瞒,我也是狱吏世家。看在一脉同源的分上,请艾公委屈些吧!”  这话说得更坏,艾全憬然有悟,怪不得她这样沉着懂规矩,原来本是内行。这使得艾全起了戒心,怕的其中有何花样,金子虽好,有些烫手,暂且不碰的为妙。再看卫媪的神情,似有责人不懂交情的模样,艾全也有反感。这样,一反刚才活络的心思,他把主张拿定了。  “阿媪!多承抬爱,无奈上面有话,这趟到阳虚来办案,行迹一定要检点,不可让人说闲话。这块金子,请你趁早收起。解送人犯,一切盘缠花费,都由上面拨付,用不着犯人自己花钱。来、来、来!快收好了,落入旁人眼中,这私相授受,彼此不便!”  话风紧得这个样子,卫媪倒有些生气了。明明嫌少,不妨实说,何苦讲这些漂亮话,是要骗谁?不收就不收,另外想办法在杨宽那里打点好了。属吏纵能分润,一定有限,肥肉不吃啃骨头,那时看你懊悔不懊悔?  这样想着,卫媪慢慢收起了金子,却不把心里的打算,现诸颜色,只怏怏然地表示万分无奈。  艾全也是个极狠的人,心中不悦,表面反而格外殷勤,“来吧!来吧!跟我去看看仓公。”他一叠连声地说,并且还替卫媪代为分劳,提着那一卷寝具。  天色已经全黑,无月无灯,甬道又崎岖不平,艾全是走熟了的,卫媪却是高一脚,低一脚,几次蹉跌,弄得灰头上脸,十分狼狈。  进了后院,但见土墙上明晃晃的火把,照得淳于意身上穿的赭色国衣,格外显眼。卫媪一看,顿时浮起无数遥远而零乱,不知是亲切还是陌生的记忆。站住脚,怔怔地竟忘了开口。  这行馆的后院和堆置柴薪的空屋十分荒凉,但无论如何要比高墙夹弄,铁窗土室,阴暗潮湿。仿佛随时可以提出鬼来的监狱要好得多。只是那赭色的囚衣,像块烙铁,烫痛了卫媪的心,深锁了五六十年的印象,一旦揭开,依然如新,耳中铁索啷珰,皮鞭抽打,以及夜深人静时,隐隐传来的呼爹喊娘的凌厉声响,一时杂然并至,忘却身在何处。  “卫媪!”  这一声喊,才把她从惊心的回忆中唤醒。她发觉自己心跳气喘,满头是汗。定一定神,又有新的感触,在她懂人事以后,恨极了监狱那个地方,平时连想都不愿去想,哪知头白以后,又会有这样的遭遇!天道难知,人事无凭,一个人到底要怎样,才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呢?  这样想着,她整个儿泄了气,自己觉得软弱得厉害,蹒跚地拖着脚步,到了门口,放下竹筐,扶着苔藓斑驳的土墙,不住喘气。  门是开着,但守法的淳于意,不肯跨过门限,他怔怔地望着卫媪,心中惊疑无限。她平时从不是这个样子的,莫非又出了什么乱子?缇萦怎么了?他急于要弄明白,只是看到卫媪如此,不忍催问,只好焦急地搓着手,等她缓过气来,自己开口。  倚坐廊下在监视的狱吏,艾全倒还好,吴义却不耐烦了,“嗨!”他大声催促,“你们有话快说!这么耗着,是什么意思?”  这一催,卫媪不得不强打精神,挺起腰来,先回头答应一声:“是!”再转脸看着淳于意,只问得一句毫无用处的话:“主人在这里还好么?”  “嗯。”淳于意点一点头,随即问道:“缇萦呢!在家干些什么?”  缇萦不在家。从惊痛昏厥,为她父亲救醒以后,一直只是哀哀痛哭,好不容易劝慰开导,淳于意才得脱身投案。那时还不知他到底得何罪名?杨宽如何处置?所以卫媪立即把她送到侯府,去托琴子打听消息。  这话不便当着狱吏细说,而且也知道淳于意所希望听到的话是什么,所以她这样回答:“阿萦也只是不放心你。本来要跟着我来的,只怕见了面惹你伤感,我把她留着看家。”  “就她一个人在家么?”淳于意显得很不放心地。  “怎会是她一个人?左邻右舍,川流不息地来探望。家里热闹得很呢!”  淳于意点点头,又问:“邻居们怎么说?”  “都说你的为人,不该得什么横祸。要我传话,劝你宽心。”  她说的是实话。邻居的空言慰藉,虽无补实际。淳于意可以想象得到,他们并不以他的身被缧绁而减少了对他的尊敬,这可见得一个人做人要方正。祸福在天,善恶在自己。这片刻间,他溯思生平,从做齐国的太仓令开始,一直想到昨夜不肯私逃,今天在家待捕,俯仰无愧,无一事不可质诸天地鬼神。  转念到此,淳于意自觉有股阳刚之气,流布全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有那份刀山剑林在面前都无所畏惧的信心。同时他也想到,这些感觉可以鼓舞自己,当然也可以用来安慰亲人,特别是对缇萦,一定有用。  于是,他坦然而略带矜持地笑着,“卫媪,你回去告诉缇萦,”他说,“我这个做父亲的,对得起女儿,从未做过叫她们为我而惭愧的事,尽管昂起头来做人。至于我自己,安危祸福的打算,都在其次,最要紧的是,能够问心无愧。我在想,我的脾气也许太耿直、容易得罪人,但是我决无害人的心思,并且总算也救过许多人。何况家有孝子、义仆,这都是可以叫我觉得骄傲的地方。只要这样想一想,这场飞来横祸,究竟会得怎样一个结果,就不必去关心了。生死一时,名誉是千秋万世之事。只要我淳于意家能留下一个方正孝义的名声,祸福都非所计!刀兵疫疠,一死上千论万,一个人的生死,渺小之至,算得了什么?”  他的话在卫媪听来,仍是迂腐得无可理喻的。但那番侃侃而谈的气势,倒确是有令人振奋的作用。卫媪也是刚强好胜的脾气,起先忆往伤今,一时的感触已经过去,他此刻听了淳于意的话,越发生出勇气。事到如今,着急忧伤都无用处,且料理眼前,把该做的事做了,该说的话说了,早早回去,看缇萦归来不曾?有何消息带来?  她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已提脚跨进门限,把屋角一堆茅草理一理,平铺在地,展开寝具,铺好衾褥。然后打开竹筐,把日常应用的物品,一件件交代给淳于意。看看诸事妥帖,才又退出门外,屈膝坐下,有些话要谈。  话很多,不知从哪里说起才好,就这沉吟的时候,淳于意先开口问了:“你可知道我这里问案的情形?”  “已经知道了。”卫媪答道:“是内史派了虞苍头来告诉我的。明天一早,我请人到各家去报信,让她们来了再说。”  这“各家”是指淳于意已出嫁的四个女儿家。他此刻想,来了不过见一面,哭一场,徒然惹人心烦,所以改了主意:“不必通知她们了。倒是得赶快请人到临淄去一趟,等宋邑来了,你就带了缇萦跟他去。”  “这我会安排,不过——”卫媪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把话说出来。  “‘不过’什么?可是缇萦不肯到临淄去?”  “现在还谈不到去不去临淄的话。阿萦想送你到长安。”  “胡闹了!”淳于意大不以为然,“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女娃儿,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就敢说要送我到长安?荒唐!”  “要去,自然是我陪着她去。”  “你?”淳于意想了又想,还是不住摇头。“你也不行!”一老一少,又是女流,处处不便。而且你的身体也不算太好,路上又辛苦,一旦累得病倒,叫缇萦怎么办?”  想想这倒是实话,关山迢遥,行路艰难,一个衰迈老妇,一个仃仃弱质,没有个壮健可告的人扶持照料,怎么到得了长安,就算到了长安,又能做些什么?但如说让淳于意一个人被押解了去,也实在有些放心不下,何况缇萦已经异常执拗地表示过了,不管前途多么艰险,就是死,也要死在长安道上!那便如何处置呢?  一时不得善策,只好暂且不谈。又想问问案情,碍着狱吏的眈眈注视,不便提起。再一想,杨宽不过是奉命捕人,不管审讯。将来如何,有罪无罪,不见得会有所透露,淳于意本人自更茫然,问了也是白问。  因此,这靠了内史的大面子,难得的一次面会,竟把极珍贵的时间,虚掷在沉默中了。  卫媪是个爽快而讲实在的人,既然无话可说,不如早早离去,也免得狱吏讨厌。于是伏身拜了一拜说:“主人多保重,我走了。一两日以内,再看机缘。”  这是说,一两日以内,她还要设法再来一次,淳于意理会得这层意思,点点头答道:“你就回去吧。告诉缇萦,不要着急。”  卫媪答应一声,站起身来,四目相视,淳于意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倒像有什么话到了喉头,却又突然忘记了似的。  她略微等了一下,看他还是不作声,便掉身过来,迎面看到艾全和吴义,于是行礼道谢,顺便又说了几句重重拜托的话。  刚站起身,听得淳于意突如其来地喊了:“卫媪!”  “主人还有话说?”她又走了回去。  淳于意嘴唇翕动着,眼皮闪眨着好不容易才说出口:“千言万语一句话,我不放心缇萦!”  想到缇萦也只有这一句话:说来说去不放心爹爹。卫媪心里好恨,何以人世间有那么多纠纷?那么多仇恨?何以人世间有那么多自以为是的人,宁折不弯,不肯委屈自己一点?以至于平地生出无数风波,把原可以团聚在一起,安稳度日,乐享天伦的家人父子,硬生生拆散,泪汪汪盼望,这要怪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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