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白话文-31

"只怕是墙未砌好,人都被炮子打得死尽了。"朱洪章插话。  "大家莫着急,听我说完,看我的主意行不行。"赵烈文仍旧不慌不忙地说,"我们学乡下人编竹篱笆的办法,用芦苇、竹枝和木条编织几十个丈把长、八尺高、两尺厚的篱笆,然后再将稀泥调好涂在上面。这样就成了一堵厚实的墙。再在下面装几个轮子,人在后面推着它向前走,大炮跟在后面。这竹篱笆不就是盾吗?"  "惠甫这个办法好是好,但它能挡得住炮子吗?丈把长八尺高二尺厚的篱笆,即使装轮子能推得动吗?"康福提问。  "二尺厚的篱笆,炮子可以挡得住,开花炮挡不住。"曾国荃说,"八尺高不必要,做五尺高就行了,长子稍微弯弯腰也能挡住。为了减轻重量,还可把一丈长改为七八尺长。"  "九帅说的对。"见曾国荃支持,赵烈文高兴,"篱笆墙能挡炮子,不能挡开花炮。这半个月来长毛没有打一发开花炮,我估计是开花炮不多了,故可用篱笆墙。其它尺寸,都按九帅说的减下来。"  许多将领都说这个办法可以试试,曾国荃便命赵烈文赶紧监制。  次日,十五个高大结实的滚动篱笆墙制成了,由彭毓橘等人率领的敢死队也已组成。第一批敢死队三百人推着五道活墙向地堡城前进,在离堡三百丈远的地方停下来。堡里的太平军不知湘军推的是何物,密集的炮子射过来。只见炮子打在篱笆上,发出"扑扑"的响声,全让篱笆给吞掉了。湘军得意了,忙装设炮弹。一发发开花炮弹开始在地堡城旁边轰炸,有的篱笆又大胆地推进五六十丈,炮弹打碎了部分石块。地堡城指挥官沐王何震川命令打开花炮。正如赵烈文所猜测的,堡内的开花炮弹已不多了,不到危急时不用。开花炮弹果然厉害,一发炮弹打过去,篱笆立即被炸开一个大窟隆,后面的湘军跟着死了一大片。敢死队员们吓怕了,走在前面的篱笆又退了回来。几十个开花炮弹打过来,五个篱笆墙炸得稀巴烂,三百名敢死队员也死去多半,彭毓橘的半边耳朵被削去,血流满面。赵烈文脸色灰白,担心曾国荃会狠狠地训他。谁知曾国荃凶恶地下令:"第二批上!"第二批三百敢死队员个个心怯,面面相觑不敢贸然向前。刘连捷提着大刀跳出,手起刀落,旁边一根木桩劈成两截,打雷似地吼道:"都给我向前冲,有后退不前的,就是这根木桩!"敢死队被镇住了,只得提心吊胆地推起篱笆向前走。老远地,炮就打起来。地堡城里又射出几发开花炮弹,有两个篱笆墙被炸烂,刘连捷督促后面三个继续上。三个篱笆墙慢慢向前推着。奇怪!篱笆上只传来"扑扑"的响声,再也听不到开花炮弹的炸裂声了。  "九帅,长毛的开花炮弹打完了!"赵烈文对着曾国荃大叫。曾国荃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千里镜,一声不响地望着前方。  三个篱笆墙明显地加快了速度。离堡垒只有二百丈了,炮眼里仍然不见开花炮弹打出,连炮子也稀少了。"第三批上!"曾国荃挥舞着指挥刀命令。朱洪章应声冲出,一边喊"上",一边脱掉早已汗湿透了的上衣和长裤,光着赤膊,穿着短裤衩,敢死队纷纷仿效,人人光身上前,八个篱笆墙一齐前进。他们在重赏驱使下,欺侮太平军没有开花炮弹了,仗着西洋大炮的威力,毫无忌惮地向地堡城推进。另外一些湘军则对着太平门城楼发炮,将城墙上的火力压住。  "沐王,还有五个开花炮,放了吧!"堡里的士兵请示何震川。  "让他们再上前些吧!"何震川望着山下步步逼近的活墙,冷静地指示。这时,没有篱笆作盾牌的成千上万湘军勇丁,在营官的驱赶下,蜂拥蚁附般地向山麓奔来。  "放!"何震川下令。一个开花炮打出去,眼看它钻进了篱笆墙,却没有一点声响。"糟了,是个哑炮!"原来,这剩下的五个炮弹是最底层的一排,直接与地面接触。这时正是六月初。六月的金陵本是一个大火炉,这地堡城里填满了三百多个兵士,更是挤得密不透风,酷热难熬,汗水犹如雨水般地流下,地堡城里的泥地变成了泥浆。这五发炮弹压在泥浆深处,给汗水浸泡着,引信已完全失效。另一发炮打出去,又不响。太平军恐慌起来。"打炮子!"何震川冷冷地下令。再强烈密集的炮子也挡不住湘军前进了。一发开花炮弹打在地堡城上,炸开了一个天窗,又一发打进来,十几个战士倒在血泊中。何震川亲自点火,吼道:"弟兄们,今天我们一起上天堂去见天王吧!"一发又一发的安庆造、西洋造开花炮弹接二连三地打了进来,何震川倒下了,三百多名太平军将士倒下了,地堡城从龙脖子上消失了。  地堡城丢掉后,天京城外再没有堡垒了。天天骄阳似火,晴空万里,在城内三万军民看来,却是阴霾满天,连三岁小孩子都知道,天京的陷落就在这几天了。城内这些人都是天国最忠诚的子民,没有人想到要外出逃生,一切都豁出去了,天地万物,包括日月星辰都不复存在,存在的只是自身和城外的清妖。他们也没有保卫天京的概念了,活着的目的就是多杀几个清妖,死了就拉倒。早些天,还有些母亲把幼小的孩子送去城外,她们不忍心看着孩子和自己同归于尽。后来,女人们看到城外墙脚下横排着一具具小孩的尸体,便连这点想法也打消了。全体军民都投入了挖井。一旦井与地道相遇,就引燃火药包往下丢,地道立即被轰掉。没有火药了,则倒污水、粪便。就这样,硬是把一个个地道堵住了,天京城奇迹般地又屹立了半个月。  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清晨,曾国荃带着全体将官们来到太平门外,对大家说:"李军门的信字营昨夜干了一通宵,挖穿了三个地洞,幸而没有被长毛发现,即将点火爆炸。三个地道,至少有一处炸开城墙。谁愿当先锋,最先从缺口处冲进去?"  众将官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作声。大家心里都明白,城里的太平军已是孤注一掷了,城墙缺口一开,必然会拼死堵住,何况早就听说他们沿城墙内侧挖了一道又深又宽的壕沟,里面插满了竹签、荆棘,最先冲进去的人,无异于作了填沟的砖石。曾国荃又问了一声,还是没有人回答。朱洪章忍不住了:"平日大家都说深受皇恩,今日正是报效的日子,为何都畏葸不前。依我看,干脆按职务高低排先后名次。"  当时众将官中,鲍超、萧孚泗分别为实授浙江、福建提督,职务最高。鲍超为一个方面军的统帅,自然不合适,且他不是吉字大营的,大家也没有想要他当先锋,他因而不作声。萧孚泗也不作声。其次为记名提督、河南归德镇总兵李臣典。李臣典对朱洪章说:"你的建议很好,我的职务比你高,但信字营前日挖地道未成,四百精壮全部死在洞中,昨夜一千人通宵未睡。你的焕字营借给我,我当先锋。"  朱洪章冷笑道:"我的焕字营借给你?你欺负我不会指挥吗?"他瞟了一眼萧孚泗,"娘的,平日喊得比谁都响,过硬时哑了喉。九帅,朱某人愿带焕字营作先锋!"  "好,英雄!"曾国荃按剑环视四周,"朱总兵当了先锋,下面便不自报了,都听我安排!"  各将悚然听命。  曾国荃宣布:"朱洪章率部从缺口冲入后,急速进攻伪天王宫北门。康福率部继朱洪章之后进缺口,包围伪天王宫西门。李臣典率部继康福后进城,一同打伪天王宫西门。萧孚泗、熊登武率部从朝阳门、洪武门打进,然后围伪天王宫东门。刘连捷、张诗日率部从神策门进攻,肃清天京城北。彭毓橘从通济门进城,直奔伪天王宫南门。各路只许向前,不能后退;前进者赏,后退者诛!"  "九帅,霆字营呢?"鲍超见各路人马都已分派,唯独没有提到他的部队,以为把他疏忽了,因为霆字营一向都在城外独立打仗。其实,曾国荃并没疏忽,他有意不派霆字营攻城。攻克金陵的首功,只能归他和他的吉字大营独占,别人不能染指,彭玉麟、杨岳斌的水师尚且没有进城的任务,何况因常打胜仗使曾国荃嫉妒不已的鲍超?  "鲍军门,霆字营有更重要的任务。"曾国荃指着城墙说,"金陵十三门,我已安排彭侍郎、杨军门把守水路各门。钟阜门、金川门、神策门、太平门、朝阳门、聚宝门与陆路相连,这六个门都由霆字营把守,若有一个长毛从这六个门里逃出去,我唯你是问!"  鲍超再憨,也知曾国荃的用心,无奈他军权在握,只得忍气听他的。  曾国荃吩咐完毕,各将正要分头行事,忽然一个身穿破烂长衫、留着杂乱白胡须的老者分开众人,径直来到曾国荃面前,跪下叩头,大声说:"九帅,老朽有几句话要敬献。"  众将惊讶,曾国荃也觉得稀奇,莫非此老头有攻城的绝妙之策?他将两手交叉放在胸前,弯了弯腰,尽量装出一副和蔼的态度对老者说:"你有什么话,请说吧!"  老者又叩了一个头后才说:"九帅,你的大军就要进入金陵城了,这是天意,老朽特来恭贺。"  曾国荃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奉天意进金陵,土人献贺辞,今后载在史册上,一定是生动的一页!  "自古得胜进城之将,有嗜戮者,有仁厚者。"老者继续说,"嗜戮者如楚霸王,入咸阳时火烧阿房宫三月不熄,千古留下骂名;仁厚者如曹武惠,进金陵时不妄杀一人,礼遇南唐后主,百世赞不绝口。老朽愿九帅做仁慈宽厚之曹武惠,城破之时,兵不血刃,优待天国君臣,封存宫府钱库,保护文物图册,留一个美名传给后世子孙。"  曾国荃尚未开口,一旁急于发大财的吉字营将领早已厌烦。李臣典冲上前去,一把抓起老头,嚷道:"哪里来的长毛说客,花言巧语乱我军心,老子宰了你!"说完掏出新得到的英国造新式短枪,老头吓得直哆嗦。朱洪章过来,顺手一个巴掌打得老头口流鲜血。萧孚泗骂道:"老不死的!什么优待长毛,封存钱库,一派胡言乱语!"在这批虎狼面前,老头早已吓得半死。还是曾国荃记起刚才设想的那生动的一页,笑着对李臣典等人说:"放了他吧,他也是一番好心。"老头一听,慌忙抱头钻出人群,撒腿跑了。众将官大笑不止。  曾国荃挥舞那把王氏祖传宝剑,大声下令:"不要理会这个老头子的酸腐之言。兵不血刃,还打什么仗?本帅不想做曹彬,大家放心大胆去烧杀吧!"  午刻,曾国荃下令点火,只听见三声惊天动地的轰鸣响过后,靠近太平门一带的城墙出现一个二十多丈宽的缺口,朱洪章率焕字营冲到缺口中。缺口两边聚集着数千太平军将士,一时间炮子、枪子、石块、刀矛都向缺口飞来。焕字营的将士也杀红了眼。双方在缺口内外激战半个时辰后,除朱洪章等少数几个人外,焕字营先锋队四百多人全部丧命。康福、李臣典趁势率部从后面冲入,他们踏着湘军和太平军的尸体,居然一声呼啸,最先进了城。接着,后面的人马成千上万地跟上来,城内的太平军纷纷向城中心撤退。康禄骑在一匹羸弱的战马上高呼:"弟兄们,都跟我进天王宫!"  此时仪凤门、钟阜门、金川门、神策门、太平门、朝阳门、洪武门、通济门、聚宝门、小西门、旱西门、清凉门都相继失守,忠王、干王、章王先后率残部进了天王宫。幼天王洪天贵福已吓得惊慌失措,后面跟着两个小王娘,从宫中的望楼上跑下来,拉着忠王的衣襟哭道:"四周都是清妖,我们怎么办呢?"两个小王娘更是披头散发,涕泪交加。幼天王的两个弟弟,十三岁的光王、十二岁的明王也哭哭啼啼地过来,站在李秀成身旁。看着眼前的惨景,李秀成心里万分难受。他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安慰幼天王说:"陛下莫怕,到天黑时,我保护陛下冲出去。"  "库房里有清妖的衣帽!"危急中,林绍璋突然记起了洪秀全的遗嘱。衣帽很快找出来了。李秀成挑选出一千多名年轻的战士,换上了清军的衣帽。李秀成对洪仁玕、康禄、林绍璋说:"这一千多号人由我统率,无论如何要保护幼天王冲出去,你们各人也都率一支军队,保护两位王娘和光王、明王逃出去。三更后我们都从天王宫出发,大家都到江西去找世贤,一个月后,我们在世贤那里再相会。"  "忠王,你到王府去看看吧,王太后、王娘和殿下都还没作安排哩!"康禄第三次提醒李秀成。  "好吧,我去去就来。"李秀成说完,骑马向忠王府奔去。  半个时辰后又回到天王宫。  "家里如何安排的?"洪仁玕问。  "我都托付给李容发了,生死存亡,听之于天,我已顾不得这么多了,眼下是保住幼天王要紧。"洪仁玕看到,李秀成的眼眶里已充满了泪水。  天色黑下来了。天京城里到处展开了肉搏战。湘军每前进一步都很艰难,大街小巷,尸横遍地,血流漂杵。信王府被攻破了,信王洪仁发被杀。勇王府也被攻破了,勇王洪仁达不知去向。除天王宫外,这两府是天京城内最富有的王府。  洪仁发、洪仁达两兄弟没有别的本事,只知聚敛。十年间,两王府搜罗珍宝无数、金银满屋。顷刻之间,它们都变成了湘军的财产。  已是深夜了,赵烈文见各路人马都在城内四处抢掠,一担一担的绫罗绸缎、珠宝金银从城门挑出,这些将领们只顾抢眼前的财物,似乎忘记了还有个内城天王宫。赵烈文看在眼里,很焦急,他飞马跑到缺口边的一个小棚子前,向正在这里的曾国荃报告。一进屋来,只见曾国荃歪躺在一堆柴草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望着满脸汗污黑瘦如猴的曾国荃,赵烈文真不忍心叫醒他。曾国荃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睡觉了。  当炸药轰响,城墙炸开,朱洪章、康福带着大队人马冲进城的那一刻,曾国荃心中悬着的千斤重石砰然落地,他一下子倒在柴草上,立时昏然睡去,任外面火光熊熊,炮弹震耳,人喊马叫,撕天裂地,曾国荃什么也不知道了。但现在不行,外城虽破,内城未克,伪幼天王、忠王、干王、楚王等要犯一个也没擒拿到,若将士们只管抢夺钱财,放走了这些要犯,必是这场胜仗中的极大损失。一定要叫醒他!赵烈文打定主意,大声喊:"九帅,九帅!"一边用手推,好不容易曾国荃才睁开惺忪的眼睛。"九帅,将士们只顾抢东西,没有进伪天王宫,伪幼天王、忠逆都没拿住,这样下去不行。你要赶紧进城督师,进攻天王宫!"  赵烈文连珠炮似地说了一大通,曾国荃浑身无力,站不起来,心里想,今夜不攻天王宫也好,打下后他们必定会趁黑洗劫一空,自己不就一点都得不到了?曾国荃半眯着眼睛对赵烈文说:"惠甫,将士们辛苦了几年,拿点东西,不要大惊小怪。你代我下令,不要放走了伪幼天王等人,我要回孝陵卫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再打天王宫吧!"  一个亲兵上来,背起曾国荃出了小棚子。赵烈文摇摇头,扫兴地跟着出来。只见城内火光更大了,直将天空映成一片橘红,喧闹之声震耳欲聋。此时正交三更。  天王宫里,李秀成将洪天贵福扶上马,带着一千多装扮成清军的兵士们趁乱走出,后面跟着洪仁玕、林绍璋等人率领的两支人马,共二千余人。楚王康禄不愿冲出去,他看到王宫里有几千断手残脚的将士,他们已不能行动,遂决定留下来,和这些将士们一起尽最后一分力量保卫天王宫。  刚出王宫不远,幼天王的马便跛了脚,李秀成将自己的战马"漫天雪"让给幼天王,顺手把旁边一匹驮行李的马牵过来,扔掉行李充坐骑。沿途遇见的尽是忙于抢东西的湘军,谁也没有想到这支队伍中竟藏着幼天王和忠王。他们穿街串巷来到太平门边,只见缺口处无一人在,大家暗自高兴,感谢老天王在天之灵的保祐,急急忙忙穿过缺口逃出城外,三支人马合在一起,向南而去。  就在二千多人快要全部出完时,赵烈文进城来了。他看看不对头,为何这些人不像湘军那样大担小包的呢?他们每人手中只有一件武器,出城时行色匆匆。赵烈文驱马走近一看,糟了!他们全是满头长发!"长毛跑了!"赵烈文大声喊叫,无人理睬。一刻钟后,刘连捷带着几个人提着灯笼过来。  "南云,刚才一队长毛跑了,说不定伪幼天王混在中间。"  赵烈文急着告诉刘连捷。  "真的?你看清楚了,有多少人?"  "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楚,怕总有千把人。"  "朝哪个方向跑了?"  "南边,快去追吧!抓到幼天王,那可是第一功呀!"赵烈文催着。刘连捷打一声口哨,唤来几百人,从缺口中走出,沿着城外马路,向南边追去。  第二天凌晨,康福带着一支人马最先来到天王宫的外城——太阳城。出乎意外,他们在这里并没有遇到强烈的抵抗,湘军顺利地冲进了太阳城。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出现在他们的眼前,这便是天王宫的内城——金龙殿。传说小天堂的财宝大半聚集在这里:金龙殿里的楹柱上涂的是真金粉末,殿里陈列的每一件物品都是稀世珍宝,谁要是有幸得到其中一件,都够他一辈子尽情挥霍享乐。湘军官兵人人眼里射出贪婪的欲火,舍生忘死地搏斗这些年,不就是为着这一刻的到来吗?他们正要疯狂地冲过去,却突然看见了一幅奇异的场面,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龙殿四周密密麻麻地站着几排太平军将士,足足有五千人以上。他们一个个衣衫破碎,血迹满身,长期的饥饿和恶战,已使他们脱了人形,两只深深凹下去的大眼睛,像两个漆黑无底的深洞,直呆呆地望着前方,望着渐渐增多、渐渐靠拢的仇敌,脸上无丝毫表情。他们之中有的手残缺了,只剩下一个空洞洞的衣袖;有的脚断了,则用一根棍矛支撑着。  大家身子紧挨着身子,胳膊紧挽着胳膊,静静地,默默地,像石垒的堤坝,像铁打的围墙,保卫着他们心中最崇高最圣洁最景仰的天国的象征——金龙殿。  康福被眼前的场面感动了。那天夜晚潜入楚王府,与弟弟一席深谈后,回到军营,他好几夜没有安稳地睡过觉,既为弟弟革故鼎新的豪迈气概所震慑,更敬慕他忠于信仰、义无反顾的高风亮节。内心深处,他为自己有这样一个英雄盖世的弟弟而自豪。还是在少年时期,父亲给他们兄弟讲史的时候,就意味深长地指出:莫以成败论英雄。中国历史上有许多失败的人物,无论就其事业而言,还是就其个人品德而言,都是高尚的,相对于他们的对立面——胜利者来说,他们都更加令人尊敬,他们之中有些人的失败,恰恰就在于其人格的光明磊落。康福记得,父亲每讲到这种观点时,心情都显得有些激动。从楚王府回来后他想:弟弟就是属于这种失败的英雄之列。不过,那时,他只在千千万万的太平军将士中看到自己的弟弟一人,而今天,他看到五千多个和他弟弟一样的英雄,他们一个个都如此高大,如此威武,虽是敌人,却不得不令他敬佩。  康福胸中波涛翻滚,不能平息。再定睛细看,他更被震惊了:人墙的前面分明已架好了一道两尺来高的干柴,将后面的太平军紧紧包围住。有几个人在给干柴浇油。他们神态安详,气宇宁静,如同农夫在灌园,如同园丁在浇花,站在对面二三十丈远、手持刀枪、凶神恶煞般的湘军,在他们的眼中似乎并不存在。  康福愣住了。他身后的湘军将士们也愣住了。大家都看出了这群太平军的意图:他们要点火焚烧,要将自己和这座金龙殿一齐化为灰烬!一时间,谁也不知怎么办,都站在原地不动,像看戏一样地等待着即将出现的场面。只有李臣典偷偷地掏出那支英国新式短枪,对着站在前面的康福瞄准。  李臣典一直在寻找康福,要悄悄地干掉他。李臣典和康福并无前嫌,他要杀康福,仅仅因为康福是第一个冲进金陵城的带兵将官,他因此而屈居了第二。做第一个冲进金陵城的将官,这是他垂涎已久的目标,但他又不愿意充当先锋。他知道这个先锋十之八九是替死鬼,他要跟在先锋的后面踏进缺口,要踩着先锋的尸体进城,谁知康福抢先了一步。所以,他要杀康福。没有了康福,他就成了带兵冲进金陵城的第一人。  康福看着看着,突然,心中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巨大悲哀。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胜利者,而是一个扼杀善良弱小生命的刽子手,是一个毁灭高尚纯洁灵魂的恶魔,是一个该受诅咒惩罚的历史罪人。想到这里,他那只握刀的手轻轻地颤抖起来。正在这时,他看到金龙殿前的人墙中走出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那青年虽形容枯瘦,却仍然腰杆挺直,有一副威武不屈的气概。他一只手高擎着火炬,迈着稳重的步伐,向浇了油的干柴堆走去。天啦!康福在心里惊叫起来,这不是自己的胞弟康禄吗?  自从那次策反不成后,康福日日向苍天祷告,希望弟弟早点离开金陵。昨夜听说有支千人队伍从缺口中冲出,他那时正在旁边,有意将部队调开。他想弟弟一定在这中间,让他好好地逃走吧。谁知弟弟竟没有走,他要和他的弟兄们一道,自焚报效他们的天国!康禄一步一步走近了柴堆,康福越来越害怕,双眼慢慢变得模糊了。终于,眼前升腾起一串熊熊的烈火,给巍峨高耸的金龙殿添上数万道耀眼的光辉,将五千太平军将士映照得如同金铸铜打的罗汉……  这火越烧越旺,越烧越烈,像一条火龙,将伟大天国的象征和它的忠诚卫士紧紧地缠绕着。不论是在中国史册上,还是在世界史册上,这无疑都是一幅绝无仅有、震撼天地的画卷!  它是雄伟的。这把火将人类执着的追求、崇高的理想送上了真正的天上圣殿,它必将令万众敬仰,子孙膜拜。  它是悲壮的。这把火将人类的精英、宇宙的脊梁无情地吞噬了,它必将激起更强烈的反抗,更勇敢的斗争。  它是深沉的。这把火本应焚毁腐朽与黑暗,却为何转了向?美好与光明如何才能获得?它必将留下深刻的教训、深沉的思索。  它是永恒的。这把火将五千忠骨化为最纯洁的灰烬,让它们洒向蓝天,飘落在山川湖泊之上,安卧在苍茫厚实的大地之中。它必将与山河同在,与日月永存!  康福看着这幅雄伟、悲壮、深沉、永恒的画卷时,他的脑子里没有我们今天的读者想得这样多,这样富有历史感,他只觉得心如刀绞,想喊喊不出,想冲冲不动。人生能有这样的悲哀吗?深爱弟弟的哥哥,却亲手将英雄的弟弟逼上了绝路,而且还要亲眼看着他死得如此从容,如此慷慨,如此惊天地泣鬼神,如此前无古人后乏来者!  康福那颗对弟弟有着深厚挚爱的心被割成了一条条,一块块;他的头脑似乎受了重重的敲击而开始清醒。他的破碎的心在绝望地狂呼:"天啦,你何不让我死去!"就在这时,一颗子弹从他的背后射来。康福摇了两下,又站定。他艰难地扭过头去,看见了李臣典那张凶恶狰狞的脸。"兄弟,哥哥跟着你来了!"康福无力地念着,慢慢地倒下了。  "弟兄们,我们冲过去,大殿里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不能叫长毛烧掉呀!"李臣典举起手枪,在后面狂呼乱喊,数千围观的湘军仿佛如梦初醒,争先恐后地向金龙殿猛扑过去。一 威震天下的忠王被一个猎户出卖了  临近拂晓,李秀成醒过来了,全身已被露水打湿,一阵晨风吹过,他感到一丝凉意。幼天王和干王、章王早已不知去向,四周一个人也不见,先前的呐喊声、追杀声已经平息,远处树丛中传来几声鸟雀的啁啾,它们在迎接又一个平凡而宁静的早晨。只有眼前七零八落的断戟残戈、烂盔破甲,东一片西一片倒伏的茅草,和几处犹自冒烟的树桩,显示出不久前这里是一块激烈鏖战的沙场。李秀成记起昨夜是被马颠下来的,沿着路坡滚下去后便失去了知觉。他试着动了动手脚,幸而没有受伤。天色慢慢亮了,李秀成四处张望,连那匹驽马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认出这里是方山,离天京城只有五十多里。此地正当大路,不能久停,李秀成顺着一条羊肠小道向山里走去。  走了三四里路,前面出现一座破败的土地庙,李秀成想去庙里躲避下。刚到庙门边,一股恶臭传来,里面窜出几只六七寸长的灰黑大老鼠,他感到一阵眩晕,打消了进庙的念头,在庙旁一块青石板上坐下。太阳出来了,身上燥热不安。  李秀成这时才注意,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灰尘、血渍和草屑。环顾四周无人,他将紧箍在两只手臂上的十只金镯子、戴在手指上的二十只金戒指全部褪下来,又从口袋里掏出十多个金元宝,摘下头巾,把它们包好,挂在石板边一棵小树杈上。然后离开土地庙,去找一个有水的地方洗洗脸和手脚。  走出一里之外,李秀成见到一泓清澈的溪水。他来到水边,脱去上衣,慢慢地洗手洗脸,心里盘算着下一步如何走。  正在这时,一阵嘈嘈杂杂的人声传来,李秀成警觉地站起,迅速把上衣穿好,猛地听到一声喊:"这里有个太平军!"原来,李秀成未戴头巾,一头浓密黑发撒在肩上,甚是引人注目。李秀成拔腿就向草丛跑去。慌乱之间,上衣袋里的散碎银子掉了出来,那群人在后面紧追,高声叫喊:"你把身上的银子都交给我们,我们不要你的命!"李秀成哪敢停留,继续奔走。  无奈又累又饿,两脚无力,一不小心,绊在一根青藤上,摔了一跤。后面追的人赶上来,将他抓起,两个年轻汉子就要搜身。  "且慢!"一个中年男子把两个年轻人拦住,仔细将李秀成上下端详。他越看越惊奇,终于确认了:"这不是忠王爷爷吗?"李秀成正要否认,只见这几个人一齐跪下,口里喊道:"忠王爷爷,你老人家受苦了!"说罢,都哭了起来。李秀成见此情景,也就不再隐瞒了:"弟兄们请起,我就是李秀成,你们都是什么人?"  那中年男子边哭边说:"我叫邢金桥,这几个人是我的兄弟子侄。我们邢家世代开药店行医。上个月,我带子弟出城谋食,信王的卫兵把守城门,要我们每人交四两银子才放行。我一文钱都没有,哪里拿得出这多银子!我磕头哀求宽免,毫无作用。幸好你老人家路过那里,送给我们银子,我们一家才得以出城活到今天。你老人家如何在这里?"  邢金桥说的事,李秀成已记不起了,送银子给出城的老百姓,倒是常有的,他相信说的是事实,于是将昨夜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下。邢金桥说:"忠王爷爷,方山周围都是湘军,你一时出不去,先到我家去躲避几天吧!"  "好吧!"李秀成刚迈步,忽然记起挂在树杈上的包包,"等一等,我有一包金子挂在土地庙前的树上,待我去取了来,送点金子给你们。"  邢金桥说:"我们和你一起去。"  李秀成带着众人急匆匆赶到土地庙,走到小树边看时,那布包已不翼而飞了。"怪事!是哪个拿去了呢?"李秀成四处张望,不见一个人影。  "可能是陶大兰拿去了。"邢金桥的弟弟玉桥说。  "你怎么知道?"金桥问。  "刚才你跟忠王爷爷说话的时候,我看见陶大兰急急忙忙从对面小路下山去了,正是从土地庙那边过来的。"  "陶大兰是什么人?"李秀成问。  "他是邻村一个猎户。"邢金桥说,"等会儿我们去问他要来。忠王爷爷,你老现在跟我们一起下山吧!"  天京都丢了,还在乎这包金子!李秀成对邢金桥说:"算了吧,不要找姓陶的了,免得张扬出去。"  "不能让那小子发了横财,一定得要回来!"邢玉桥气愤地说,他心里也想得这笔横财。  邢家兄弟把李秀成领进家门,将门紧闭,吩咐婆娘烧水做饭,又找了几件破旧衣服来替他换了。吃了饭后,邢金桥拿出一把剃刀,对李秀成说:"忠王爷爷,小人给你老人家剃头了。"  "什么?剃头!"李秀成愤怒地瞪起了眼睛。  "忠王爷。"邢金桥低声下气地说,"小人也知道你老人家不愿意剃头,小人刚出城时也不情愿剃,但不剃太显眼,随时都会被官府捉去。眼下天京陷落,湘军四处在抓太平军,方山离天京只有五十里,四面八方都是朝廷的人,你老不剃头,如何保得了性命?"  "哎!"李秀成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邢金桥说的是实话,总不能因头发而送了命吧。"你剃吧!"李秀成闭起眼睛,剃刀在头顶上刷刷作响,犹如刀切他的肉一般痛苦。剃完了头,邢金桥说:"忠王爷,你就在我家好好睡一觉,我到外面去打听打听。"  李秀成刚入睡,邢玉桥便进来了。  "哥,忠王爷呢?"  "睡着了。"金桥指了指里屋。  "正好趁这个机会,我们去陶家把金子要过来。"邢玉桥很急。  "那小子刁浑得很,他哪里会肯。"  "能容他不肯吗?无论如何都要拿过来。"邢玉桥也不是个好惹的人。  陶家村的猎户陶大兰,昨夜在方山守了一夜的陷阱,一无所获,天亮下山路过土地庙,意外得到李秀成那包金子,笑得口都歪了。他对着土地庙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一溜烟跑回家,找了个坛子,将这包金子装在坛子里,深深地埋在自家后园菜地中,再移来几株白菜在上面。陶大兰刚把这一切忙好,坐在椅子上休息的时候,邢家兄弟进了家门。  "早呀!两位老弟。"陶大兰心里高兴,招呼客人比往常热情得多。转念又想,这邢家兄弟平素从不登门,今天一大早来,莫不是走漏了风声。陶大兰心虚,脸上的笑容就更多了。  "陶大哥,你今早发了大财!"邢玉桥是个急性子,不晓得打弯弯,开门见山地挑明了来意陶大兰先是一惊,随即马上镇定下来,依旧笑着说:"莫说笑话了,我陶老大一个穷赶山的,哪里发得了财!昨夜在山上空守了一夜,连个兔子都没逮到。"  "陶大哥,不要装迷糊了。"邢金桥拍着他的肩膀,"今早土地庙前树杈上挂的那个包包,是你拿走的吧!"  "没有,没有!"陶大兰脸色开始发白,嘴上却很硬,"我今早下山,根本没经过土地庙,我是从前山大路上回家的。"  "好哇,姓陶的,你还要赖帐,这是什么!"邢玉桥冲到床边,将凉席上一块明黄头巾抖起。  原来这正是李秀成包金子的头巾,陶大兰将金子放进坛子里时,一时大意,这块头巾没有藏好。  "这是我老婆的头巾。"陶大兰急中生智。  "你老婆的头巾?你老婆好大胆,敢用这样的头巾!"邢玉桥尖声冷笑着,将头巾抖开,那头巾四个角,每个角上都用赤线绣了一条龙。陶大兰当时被金子照花了眼睛,没有细看头巾,这时一见,全身瘫软了。  "陶大兰,你知道那是谁的金子吗?"邢玉桥站在陶猎户的面前,昂首挺胸,俨然一副审判官的姿态。陶猎户气馁了,心里咚咚乱跳。"实话告诉你吧。这包金子不是别人的,乃是太平天国真忠军师忠王李秀成的,你好大的狗胆,竟敢拿他的金子!你今天把它交出来万事皆休,若不交出来,你的命难保。"  陶大兰一听,惊得半天作不得声。他不是傻子,今早得到这包金子时他就在想,谁有这多金子呢?又为何不放在家里,要挂在树上呢?他先想可能是强盗的。一个强盗打劫了这包金子,挂在这里,约好等另一个人来取。后又想天京城这几天炮火连天,也许是城内大官的,也可能是湘军抢的。但为何要挂在树上呢?他左想右想,想不出个名堂来,也就算了。陶大兰回过神来,问:"你们怎么知道是太平天国忠王的呢?"  "忠王亲口对我们说的。"邢金桥颇为自豪地说。  "忠王现在哪里?"  "在我家,怎么样?要不要我带你去见他!"邢玉桥得意地说。  忠王出了城,天京莫不是被朝廷攻破了?一个邪恶的念头在陶猎户的脑中浮起。他脸上又泛起了笑容:"兄弟,实不相瞒,挂在土地庙树上的那包金子是我拿了,我不知道是忠王爷的。他老人家爱民如子,我怎能昧着良心拿他的,只是这包金子现不在我这里,我已转到妻弟家去了。你们先回去,今天夜里我把金子送到你家,并当面向忠王爷请罪。"  邢家兄弟见陶大兰说得恳切,相信了:"你今夜务必送来!"  "今夜不送来,我陶大兰遭雷打火烧,过不了今年!"陶大兰赌咒发誓。  待邢家兄弟出了门,陶大兰立即从后门溜出,向天京方向奔跑。他有个堂弟名叫陶大花,在湘军一个兵营里当马伕,这个兵营扎在离陶大兰家十五里处的东山。平日无事时,陶猎户常去堂弟那里坐坐,混两餐饭吃。陶猎户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堂弟,让他禀报上司,派人来抓李秀成和邢家兄弟。他想李秀成和邢家兄弟抓走了,他就可以稳稳当当地占有那包金子了。陶猎户一口气奔到东山兵营,正碰着堂弟牵马出来。  "大芷。"陶猎户气喘咻咻地对着堂弟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话。  "当真?"陶大芷惊喜万分,抓住忠王,可是一件特大功劳啊!陶大芷立即把这个惊人的消息报告营官,这个营隶属于萧孚泗部。萧孚泗命令营官亲自带一百人,悄悄隐蔽在方山中。  这天半夜,陶猎户带着湘军将邢金桥的家严严实实地包围起来,把熟睡中的李秀成抓了,邢金桥也被抓走。陶猎户又带着人到村尾去抓邢玉桥。哪知玉桥听到狗叫声情知不妙,早溜出屋外,躲到山里去了。  几天后,陶家村的人在村口池塘里发现了陶猎户的尸体。二 洪仁达供出御林苑的秘密  萧孚泗仔细查看,又叫几个投降过来的太平军官员当面核实,确证绑送前来的人就是李秀成。他知道,老天王洪秀全已死,幼天王洪天贵福是个稚童,干王洪仁玕名义上总理全国政事,但资望浅,功劳小,不足以号令全国,目前太平天国真正的第一号人物,就是眼前这个李秀成。真个是福星高照、鸿运齐天,萧孚泗飞马进城,向曾国荃报告了这个特大消息。  "真的是伪忠酋?"曾国荃这几天正为没有抓到太平天国最重要的领袖而气沮,这个消息太使他兴奋了。  "卑职已叫投降过来的长毛伪官员当面验证,确为伪忠王李秀成无疑。"萧孚泗响亮地回答。  "那伪幼天王、伪干酋、伪章酋呢?"曾国荃迫不及待地追问,恨不得一网打尽。  "暂时都还没有抓到,不过不要紧。"萧孚泗信心十足地说,"这一两天内一定有喜讯传来,九帅你就放心等着吧!"  "萧军门,你赶快把伪忠酋带上来,本帅要亲自审讯他!"  曾国荃大声命令。  "是!"萧孚泗转身出门。  "慢点。"曾国荃摸着光秃秃的尖下巴,想了片刻说,"本帅是堂堂王师的三军统帅,伪忠酋不过是山野草寇,今日做了本帅的阶下囚,就这样叫了来,本帅不是与他平等相见了吗?萧军门,你下去赶紧造一个长三尺、宽三尺、高六尺的木笼子,将那伪忠酋五花大绑扔进木笼之中,再命四个兵士肩抬着他来大堂见我。"  当兵士们抬着装有李秀成在内的大木笼进来时,曾国荃已穿上二品文官朝服,板紧长脸,挺直腰板,端坐在大堂正中。木笼被轻轻放下,曾国荃放在案桌上那两只瘦骨嶙峋的手已抖动起来,发出鸡啄米般的"笃笃"响声,两只细长的眉毛紧紧连成一线,两边太阳穴上的青筋暴凸,嘴唇在抽搐着,见木笼中的李秀成坦然坐在里面,犹如一个正在纳凉的闲人,不由得更加气愤。  "啪!"曾国荃猛地拍打案桌。用力太猛,自己都感到手心发麻,两旁兵勇吓得一齐把头低下,木笼中的李秀成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依然端坐着,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你就是伪忠酋李秀成!"堂上曾国荃嘶哑的吼声近于颤栗。  "本王正是。"木笼里李秀成的回答十分安详。  曾国荃被李秀成的气概所镇慑,好一阵子问不出第二句话来。"伪幼天王到哪里去了?"很久,曾国荃才又迸出一句话。  "不知道"。李秀成心里高兴,这说明幼天王没有被抓住。  "洪仁玕、林绍璋呢?"  李秀成又是一喜,干王、章王都没有被抓!他仍然从容回答:"他们会始终在幼天王身边的。"  "哈哈哈!"曾国荃盯着木笼许久,突然发出一阵大笑,"李秀成,你也有今天!"曾国荃放肆地笑着,声音由得意到癫狂,由癫狂到黯淡,由黯淡到凄然,终于掺合着嘤嘤哭腔,使得满堂官兵毛骨悚然,大热天气,如同站在寒风之中,全身瑟瑟抖动。  "李秀成,你害得我好苦哇!"曾国荃大叫一声,收起怪笑,两眼射出凶光,猛地站了起来,两手支在案桌上,喝道,"你逃出城时带了多少人马?"  传闻本事了不得的曾老九竟是这样一个色厉内荏之辈,李秀成着实鄙视,他闭上双眼,不再搭理。  "你想逃到哪里去?"  李秀成不答。  "你的弟弟李世贤现在哪里?"  李秀成仍不回答。  "陈炳文、汪海洋、赖文光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李秀成面无表情闭目端坐,对曾国荃的提问一慨采取蔑视的态度,不予理睬。一个阶下囚竟然如此傲慢无礼,使得曾国荃威风扫地。他恼羞成怒,终于完全抛开了二品大员的身分,顺手从案桌上拿起一个平时装钉文簿的铁锥,快步走下堂来,直冲到木笼边,对着李秀成的大腿死劲一戳。李秀成紧闭双眼,全身靠在木柱上,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他强忍巨大的疼痛,一声不吭。曾国荃将铁锥用力拔出,一股鲜血泉水般喷出,从木笼里流出来。李秀成斜起眼睛看着,嘴角微微歙动。曾国荃气得又是一锥。这一锥没有刺着,反倒因用力过猛,自己的额头撞在柱子上,痛得他哇哇直叫:"来人呀,拿刀子割他的肉!"  两个亲兵过来,搀扶着曾国荃坐到椅子上,一个亲兵拿了一把匕首上来。"割,给我一块块地割!"曾国荃坐下后,一手压着额头,一边大嚷。  亲兵拿起匕首,走到木笼边,将刀伸进木笼,对着李秀成左臂一划,一块肉掉了下来,鲜血涌出。胆小的幕僚掩面不敢看,胆大的侧眼看时,只见李秀成依然坐着,岿然不动,心里暗暗钦佩。  "再割!"曾国荃完全疯了。亲兵只得又将匕首举起,在李秀成的左臂上又切下一块肉来。这时李秀成左边衣裤已完全被血浸湿,他不动也不作声,如石雕铁铸般端坐着。坐在一旁的赵烈文实在看不下去,站起来走到曾国荃身边,轻声说:"九帅,不要再割了,李秀成神志已麻木,再割几块也是枉然,万一血流过多死了,今后不好交代。"  "死了就死了,有什么不好交代的。"曾国荃冷冷地回答。  "九帅,假如朝廷要献俘呢?"  "李秀成不过草寇一个,朝廷犯不着为他举办献俘大典。"  曾国荃阴冷地望着桌面,突然神经质地抬起头来,大声发令:"给我割,一块块地割下去,割死拉倒!"  赵烈文知曾国荃已丧失理智了。他当然能理解曾国荃此时的心情。为破金陵,老九差不多把命都贴上了,但作为受曾国藩之命前来辅佐的幕僚,他认为有责任制止曾国荃的失态行为。"九帅,就是朝廷不让献俘,李秀成毕竟是长毛中的要犯,抓住他,是九帅一桩很大的功劳。现在天气炎热,李秀成又衰弱不堪,若再割几刀,李秀成立即就会死在堂上。今后万一有个小人上书给朝廷,说九帅抓的是个假的,冒功请赏,九帅那时拿什么来作证?"  赵烈文这几句话显然打动了曾国荃,他抬起黑瘦的右手,有气无力地挥动一下,示意亲兵下去。  "九帅。"赵烈文继续说,"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不能让李秀成现在就死去,故还要请九帅立即命人给他搽药治伤,免生意外。"  "你说什么?"曾国荃鼓起眼睛望着赵烈文。赵烈文转过脸去,躲开他的令人生畏的眼光。"九帅,中堂大人还未来哩,他要亲自审讯李秀成。"一句话,仿佛一服清凉剂,使曾国荃蓦地清醒了。是的,大哥还在安庆,说是这两天就要到金陵来。假若李秀成今天死了,怎么向大哥交代?糊涂!曾国荃暗自痛责。他站起来,对着公堂下的木笼子说:"李秀成,你犯下了弥天大罪,死有余辜。本帅今日暂不凌迟你,再让你苟活几天!"  四个亲兵走到木笼边,一声吆喝,将笼子抬到肩上,正要启动时,李秀成望着曾国荃破口大骂:"曾老九,你这个比蛇蝎还毒比猪还蠢的家伙,两国交兵,各为其主,败军之将,可杀而不可辱,这点小道理你都不懂,岂有资格审讯我!且胜败兵家之常事,大江之南,我天国将士还有数十万人,你不过偶尔获胜而已,怎能在本王面前装腔作势!"  刚刚冷静下来的曾国荃又被李秀成的这几句话激恼了。  他怒不可遏地从亲兵手中抢过匕首:"老子今天非要宰了你不可!"说着就要冲过去,赵烈文一把抓住:"九帅,不要跟这等小丑计较!"转脸吩咐,"还不快抬下去!"  曾国荃重新坐到椅子上,气得脸色煞白。正在这时,刘连捷进来大声禀报:"九帅大喜,洪酋的二哥洪仁达捉到了!"  "押上来!"曾国荃命令。与李秀成第一次面对面地较量,他自己心里清楚是输了,现在要通过审讯洪仁达把面子挽回来。  洪仁达被押上来了。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身材肥胖,面皮黧黑,头发稀疏,眼小唇厚,一副猥琐的样子。洪仁达进得门来,不待曾国荃问话,便双膝跪在大堂当中,口中喊道:"曾九爷饶命!"  曾国荃鄙夷地瞟了一眼,喝道:"报上名来!"  谁知洪仁达虽在金陵住了十多年,竟然听不懂曾国荃的湘乡官话,茫然呆望着曾国荃,不知他说些什么。"报上名来!"  曾国荃不耐烦地又吼了一句。洪仁达仍然傻子似地望着。"他莫不是个聋子?"曾国荃心想。  "九帅。"赵烈文心中已明白,凑过去说:"想必他听不懂你的话。"曾国荃点点头。赵烈文对亲兵说:"把陈德风押来。"  松王陈德风昨天在城里巷战被俘,当即就向湘军缴械投降了。陈德风被带上来了,两只手被绳子绑着。  "陈德风,你禀告本帅,洪仁达是聋子,还是听不懂本帅的话。"曾国荃问。  "禀告九帅,洪仁达不是聋子。他自幼在家种田,没有出过官禄布一步,平素只听得懂花县土话,其他什么话都听不懂。"陈德风弯腰回答。  "那你就把本帅的话用花县土话再说一遍给他听,要他务必从实招供。"  "是!"陈德风又一鞠躬。  经陈德风翻译,洪仁达终于听懂了,"小人名叫洪仁达。"  "你是洪秀全的什么人?"  "小人是洪秀全的二哥。小人兄弟三人,大哥和我是一个娘所生,老三是另一个娘生的。"  "洪秀全封了你什么官?"  "老三先封大哥为安王,后改为信王,封我为福王,后改为勇王。九爷,其实我和大哥一世种田,大字认不得一石,我们不晓得做王,只知吃好的穿好的,多讨几个老婆。"洪仁达在被抓的那一刻,就在盘算着如何保住这条命。他把责任全部推到洪秀全身上,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愚昧无知的乡巴佬。大堂里的人都觉得好笑,只是不敢笑出声来。曾国荃想:这样的人居然也当了十多年的王,真他娘的混帐!  "洪仁达,本帅问你,洪秀全是哪天死的?"  "老三是四月十九日归的天。自三月底以来,天京被九爷围得紧,老三知道仗打不赢,便急病了。我劝他吃药,他不吃,他说他的命是天父掌管的,吃药没有用。四月十九日那夜里,城里四处火光冲天,老三以为城攻破了,便服毒自杀了。"  "洪秀全的尸体埋在哪里?"  "埋在新天门外御林苑东边山上那棵最大的桂花树下。"  "你可要老实招供,不准胡扯!"  "是,是,小人不敢胡扯。老三归天后,是我抹的尸换的衣,埋的地方也是小人和小人的大哥一起选定的。"  洪秀全虽未生擒,却可确认已死无疑,这是曾国荃今天审讯洪仁达的收获。这样一个愚不可及的人,大概所知不多,曾国荃没有心思再审下去,吩咐押走。洪仁达心里急了,他想就此押下,说不定哪天就会被砍头,还有一个救命方子未拿出来,再不说就迟了。  "九爷,小人还有一件事要禀告九爷!"洪仁达在堂下高喊。  "你还有什么事?"曾国荃没好气地问。  "九爷,这是一桩绝密的事,你答应我不杀头,我就告诉你。"  曾国荃心想,这家伙是洪秀全的二哥,说不定真知道些别人不知的事,便哄道:"你说吧,我不杀你。"  洪仁达很高兴,说:"这事只能对九爷一人说,不能给别人知道。"  "你们都下去吧!"公堂里除留下陈德风外,包括赵烈文在内,所有的人都走了。洪仁达凑到曾国荃身边,悄悄地说:"御林苑左侧有一个牡丹园,牡丹园正中有一块簸箕大的空地,从这块空地挖下去,有三个大酒坛子。这是我上个月见天京危急时,偷偷埋进去的,里面装了这十多年来老三赏赐给我的珍宝。这批珍宝究竟值多少钱我也不知,只记得老三有次对我说,他赏给我的东西比别人都多,他说我的财产可以胜过前代一个叫石崇的人,又说我是天下最有钱的人。九爷,我现在愿用这三坛珍宝来赎我的命。那三坛珍宝都给你,你放了我吧!"  曾国荃绝没想到,审这个愚蠢的伪勇王倒审出一桩这样的美事来,刚才审李秀成的烦恼早已飞到九天云外,喜得心花怒放。  "好,本帅不杀你,但你绝对不能再对别人说起这事。倘若本帅挖不到那三坛珍宝,看不把你碎尸万段!"三 攻下金陵的捷报,给曾国藩带来两三分喜悦、七八分伤感  六月十八日半夜三更三点,曾国藩终于将堆积如山的文件批阅完毕。他走出房门,来到后院。但见星月满天,万籁俱寂,心里顿时有一点宁静之感。大前天接到九弟信,告金陵城外四处开挖地道,城破就在这几天。他望着夜空,心里说:"九弟,大哥不能和你一起攻城杀贼,为你读一篇名文助战吧!"他重新走进签押房,拿出《资治通鉴》,翻出写赤壁之战的那一篇来。他希望九弟如同当年的周瑜火烧赤壁那样,取得攻克金陵的胜利,日后也能焜耀史册。曾国藩先是轻轻地念着,慢慢地兴致高涨,竟高声吟唱起来。  "大人,刚才信使送来九爷的急信。"荆七捧着一封信走过来。  "快给我!"曾国藩心里一跳,深夜送信来,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的事。兵机瞬息万变,不可预料,难道金陵出了意外?曾国藩的一颗心几乎悬到喉咙口。他一反平日剪信口的习惯,一把从荆七手里抢过信套,用力撕着,手在微微抖动。  信套纸很结实,一次没撕开,他又撕一次。信笺出来了,是沅甫的亲笔:"十六日正午,我吉字大营轰开城墙,攻占金陵外城……"  "金陵城破了!金陵城破了!"曾国藩喃喃念了两遍,便觉一口痰涌上胸头,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荆七不知出了什么事,慌得赶急上前,双手将曾国藩扶起,平放在竹床上,用冷水打湿毛巾,擦拭脸和手。荆七弄得大汗淋漓,摸摸曾国藩的手,却冷冰冰、凉飕飕的。荆七害怕了。  "你到哪里去?"荆七刚要出门,曾国藩醒过来了。  "大人,你老醒了。"荆七十分欣喜,忙走到竹床边,"大人,刚才把我吓死了,见你老总不醒,我正要去叫大公子。"  "好啦,不要叫他了,我没事。你也去睡觉吧,明天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刚才昏倒的事,听到了吗?"  荆七答应一声,关好房门,到旁边耳房里睡觉去了。曾国藩躺在竹床上,深为自己刚才的失态而羞耻。平日读《晋书》,曾为谢安一句"小儿辈已破贼矣",数度拍案叫绝。那是一场关系到国家存亡、谢氏家族兴衰的重大战争,且事前并无把握,谢安居然在接到侄儿的捷报时,照样下完棋,只徐徐说出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来。这是何等样的胸襟,何等样的气度啊!曾国藩也曾多次设想过,有一天接到九弟从金陵前线来的捷报时,也要像谢安一样,毫不经意地告诉身边的僚属,可是刚才呢……幸好只有荆七一人在旁,连儿子也未看到,不然,必将作为笑柄广为传播,一直传到子孙后代。  略微舒服点后,曾国藩再也不愿躺在竹床上了,他起来披件衣服,坐在椅子上,望着跳跃的灯火,心驰神往,浮想联翩。他想起在湘乡县城与罗泽南畅谈办练勇的那个夜晚,想起郭嵩焘、陈敷的预言,想起在母亲灵柩旁焚折辞父、墨绖出山时的誓词,想起在长沙城受到鲍起豹、陶恩培等人的欺侮,想起船山公后裔赠送宝剑时的祝愿,想起江西几年的困苦,想起投水自杀的耻辱,想起重回荷叶塘守墓的沮丧,想起复出后的三河之败,想起满弟的病逝,想起自九弟围金陵以来为之提心吊胆的日日夜夜,一时百感交集。曾国藩愈想愈不好受,最后禁不住潸然泪下。他感到奇怪,这样一桩千盼万盼的大喜事,真的来到了,为什么给自己带来的喜悦只有两三分,伤感却占了七八分呢?  第二天一大早,纪泽来到父亲房里请安。见父亲如同往日一样,端坐在书案前,临摹刘石庵的《清爱堂贴》。在纪泽看来,父亲写的字足可以自成一家,不必再学别人的字了。看着父亲头上渗出一层细细汗珠,一向对父亲崇拜至极的曾纪泽,此时更增添一番敬意。  "父亲大人安好!"纪泽重复着每天早上的现话。  "起来多久了?"曾国藩问,头没抬,手仍在写。  "有半个时辰了。"纪泽恭敬地回答。  "今天散步到了哪些地方?"曾国藩规定儿子早晨起床后要到户外去散步,晚饭后也要走一千步。  "今天没有走多远,就在西门外小池塘边转了转。"  "昨夜你九叔来了一封信。"曾国藩笔仍未停。  "九叔信上说了些什么?仗打得顺利吗?"纪泽急切地问。  "金陵已被你九叔攻下了。"曾国藩边说边用力写了一横,脸色平静得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九叔打下了金陵!"纪泽简直不敢相信,随即他就觉得这个语气不对头,对父亲的话还能怀疑吗?父亲常常教导自己,为人要诚敬,要勤奋,诚敬从不打诳语做起,勤奋从不晏起床做起。父亲难道还会打诳语吗?何况这样大的事情!纪泽兴奋万分,高声喊起来:"金陵打下了!"  "甲三!"曾国藩威严地斥责,"大喊大闹,成何体统!"  "是!"纪泽意识到自己的不应该。父亲常说举止要厚重,怎么又忘记了!  "你去告诉杨国栋、彭寿颐等人,我在这里等他们。"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安庆全城都知道金陵已攻下了。两江总督衙门张灯结采,鞭炮连天,幕僚们弹冠相庆,喜气融融。曾国藩的签押房贺客络绎不绝,道喜声、颂扬声洋洋盈耳。曾国藩始终以素日一贯的凝重、从容的态度接待,只是脸上增添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过几天,曾国荃又送来一封详细的信,报告内城也已拿下,并附来一迭厚厚的保举单。彭寿颐等人按照这封信的内容拟好了报捷折。对奏稿的审阅,曾国藩历来十分慎重,今天这份折子非比寻常,他关起房门,谢绝一切客人,一字一句地仔细斟酌。  奏稿自然拟得很好。条理清晰,文句流畅,对自六月份以来各种攻城的准备,尤其是十六日那天各路人马勇猛攻城以及进城后的剧烈搏斗,都写得具体扎实,且主次详略都很得当,虽然比往日的奏折要长些,但这样一件大喜事,长些也是应该的。要说欠缺,那就是奏稿中回避了一件大事,即伪幼主的下落如何。曾国荃信上说,伪幼主据传已逃出城外,也有的说已自焚于宫中,但至今都未得到证实。彭寿颐等人对此如何措词拿不定主意。这是一件大事。既已写伪天王服毒而死,怎能不言及伪幼主呢?曾国藩想,伪幼主是个未满十六岁的孩子,在如此兵火慌乱中,能有什么作为,死的可能性极大,即使逃出城也免不了一死。为了使胜利显得更圆满,曾国藩在中间添上一句:"城破后伪幼主积薪宫殿,举火自焚。"想想觉得不妥,因为毕竟没有确证。他又在前面加上"据城内各贼供称"七个字,今后实在不是这回事,也好有一个转圜。曾国藩将修改后的奏稿再从头至尾读一遍,觉得事情是叙述清楚了,但意犹未尽。古往今来,这样的奏折能有几篇!当年的翰林院侍讲学士,决心亲自写一段动人的文字接在后面,让它与攻克金陵的巨大功勋相匹配,成为一篇传播海内、流芳百世的名奏疏。  曾国藩背手在室内踱步,时时抚摸近来大为稀疏的长须,口里喃喃念着,然后坐在桌前,凝神片刻,提起笔来,在奏稿后面补了一段:"臣等伏查洪逆倡乱粤西,于今十有五年,窃据金陵亦十二年,流毒海内,神人共愤。我朝武功之超越前古,屡次削平大难,焜耀史篇。然如嘉庆川楚之役,蹂躏仅及四省,沦陷不过十余城。康熙三藩之役,蹂躏尚止十二省,沦陷亦第三百余城。今粤匪之变,蹂躏竟及十六省,沦陷至六百余城之多,而其中凶酋悍党,如李开方守冯官屯、林启容守九江、叶芸来守安庆,皆坚忍不屈。此次金陵城破,十万余贼无一降者,至聚众自焚而不悔,实为古今罕见之剧寇。"  将川楚之役、三藩之役拿来作比较,更突出了平定长毛的功劳之伟,曾国藩觉得这段话是必不可少的,但又恐有自夸之嫌,招来物议,于是干脆再加一段:"然卒能次第荡平,铲除元恶,臣等深维其故,盖由我文宗显皇帝盛德宏谟,早裕戡乱之本。宫禁虽极俭啬,而不惜巨饷以募战士;名器虽极慎重,而不惜破格以奖有功;庙算虽极精密,而不惜屈己以从将帅之谋。皇太后、皇上守此三者,悉从旧章而加之。去邪弥果,求贤弥广,用能诛除潜伪,蔚成中兴之业。巨等忝窃兵符,遭逢际会,既恸我文宗不及目睹献馘告成之日,又念生灵涂炭为时过久,惟当始终慎勉,扫荡余匪,以苏孑黎之困,而分宵旰之忧。"  写好后,曾国藩念了一遍,觉得这篇奏疏真个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缺了,尤其对"宫禁虽极俭啬"以下三个排比句甚为满意,心想,当今疆吏能写出这几句话来的怕不多。  奏稿改好了,还有一个会衔的问题,幕僚们不能作主。按道理说,由曾国藩领衔,曾国荃、彭玉麟、杨岳斌会衔最好。  曾国荃功劳最大,应置会衔者的前列;彭玉麟、杨岳斌攻下九洑洲,肃清江面,直接保证了陆路的进攻,厥功甚伟,也理应会衔。但曾国藩想得更深。自从咸丰二年出山以来,凡有大胜仗,报捷折中他从未单独领衔。塔齐布在时,他和塔一起领衔,并将塔排在前;塔死后,攻下安庆时,他和胡林翼一起领衔,又将胡推到前面。曾国藩这样做,既向朝廷表示了功不独占的器量,赢得朝野一致称赞,又得到了塔、胡的肝胆相助。这次攻下金陵的大捷,他也援例不单独领衔,顺手牵来了湖广总督官文,把官文置于第一,自己屈居第二。  报捷折处理好后,又开始审阅保举单。曾国荃开来的保举单多达三十二页,近二千人。曾国藩明知其中有许多金益民一类的人,并预料到保举如此之滥,日后必然招致口舌,但现在也只得照此上报。由保举单他想到九弟如今不知怎样地欢喜若狂。越是大功告成,越要谦虚谨慎,而这点,自小不受约束的九弟恰恰不会想到。应该立即到金陵去一趟。曾国藩想。突然,窗外传来一阵刺耳的鸟叫声。他推门一看,原来是一群喜鹊绕着院中凉亭在惊慌失措地乱飞乱叫。凉亭年久失修,将要倒塌,府里管事吩咐拆掉重建。现在几个人正在搬拆,用竹杆捣毁筑在亭顶上的喜鹊窝。眼看着窝中的枯枝茅草纷纷落地,一个个鸟蛋摔得稀巴烂,喜鹊们围着凉亭发出悲哀惊恐的号叫。大喜日子里,总督衙门出现一幅这样的惨景不是好事,曾国藩心中怃然。他把荆七叫过来说:"去告诉他们,凉亭不要拆了,鸟窝也不要捣毁,打碎的蛋扫干净,莫让这些喜鹊看了伤心。"四 陈德风在李秀成面前长跪请安,使曾国藩打消了招降的念头  安庆内军械所制造的"黄鹄"号小火轮,顺水在长江上飞快地行驶,一眨眼功夫就到了张枫岭。曾国藩坐在舱里,对徐寿说:"到底火轮走得快,若是坐木船,这会子鲫鱼湾都到不了。"  徐寿兴奋地说:"若一路顺利的话,掌灯时分就可以到下关。"  "黄鹄号比洋人的轮船慢多少?"  "大概只有洋人船速度的一半。"徐寿回答。"制船造炮方面,洋人的确比我们行。"  曾国藩默默地看着倒流的江水,没有做声,徐寿也就不再说下去了。船过芜湖,正是正午时分,船舱里热得像蒸笼,二人衣裤都湿透了,不得已换了衣裤后改乘民船。曾国藩说:"黄鹄号好是好,就是太热不通气,不可久坐,还要改一改。"  徐寿说:"中堂说的是。我们正在造一只大轮船,图纸画好后再请中堂审示。"  "好。"曾国藩说,"到时我先看通风不通风。若不通风,我就再也不坐你的船了。"  说完,二人都笑了起来。民船坐起来虽然惬意,但太慢了,当晚停宿采石矶。第二天天未亮便开船,赶在中午前到了金陵。早有人报知曾国荃。曾国藩一出船舱,便在下关码头上看到吉字大营几十名高级将领已伫立在烈日之下。曾国藩快步登上码头,见站在最前面的九弟黑得好比终年劳作的老农,瘦得犹如卧床多年的病人,不禁心头一酸,五步并作两步来到九弟面前:"你受苦了!"他紧紧抱住弟弟,只这四个字,便再也说不出下文了。兄弟久久拥抱在一起。见弟弟眼眶渐渐红了,曾国藩怕他失态,忙松开手,走到李臣典、萧孚泗、刘连捷等人面前,逐个道喜祝贺。  到了临时由原侍王府改作的行辕,进入内室,曾国藩才细细地向九弟询问一切。又叫弟弟脱掉上衣,一一查看背上和胸前的伤疤,轻轻地抚摸着。每摸一处伤疤,他都不厌其烦地问弟弟,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在哪个地方伤的,又是什么时候好的,好了以后有不有影响,再发过没有。一句句,一声声,直问得曾国荃泪水鼓鼓地,先是悄悄地流,最后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哭吧,哭吧!这里没有外人,大哥知道你吃尽了苦,你对着大哥把这两三年来所受的委屈、痛苦、劳累,统统都哭出来。"曾国藩边说边拍打着弟弟的肩膀。时间仿佛倒退了三十年,荷叶塘老家,大哥在安慰受了委屈的小弟弟。  过了好一阵,曾国藩才笑着说:"好了,哭够了吧!如此盖世功勋落在别人的头上,嘴都笑歪了,身子都飘起来了,哪有我们这样兄弟相对而哭的。"  一句话,说得曾国荃止住了眼泪。外面已摆好了丰盛的接风酒,李臣典、萧孚泗、刘连捷,彭毓橘等人都来作陪。席上杯盏相碰,笑语喧天。曾国藩对李臣典等人说:"想想当初给我当亲兵是如何的寒酸,哪有这样神气的时候,还是跟着九帅好哇!"  说得大家哄堂大笑。曾国荃说:"这次破金陵,他们都立了大功,这都是大哥当年辛勤栽培的结果。"  "这也是天数。"曾国藩换上素日的凝重神色,"当年他们在我身边,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样大的功劳。自古以来,凡办大事,半由人力,半由天命,诸位都要从这方面去想,日后才好和上下左右相处。"大家都胡乱点头,并没有体会到这句话的深远用心。  吃过饭后,曾国藩又在九弟等人陪同下,出城查看地道哨垒,又到信字营、振字营、备字营、刚字营、节字营驻扎之地拜访该营营哨官,向他们祝贺道乏,营哨官们都很感激。  回到原侍王府,天已经黑了,吃罢晚饭,曾国荃说:"大哥,今日太累了,早点洗了澡休息吧!"  "你们辛苦了两三年,我这算什么!今夜还有件大事要办。"  "什么大事,非要今夜办不可?"  "审讯李秀成!"  "大哥,明天到大堂上去审吧,我陪大哥审。"  "不坐公堂,就在这个小房子里审讯。"  "那不行。"  "为什么不行?"曾国藩觉得奇怪。  "笼子太大,进不来。"  "什么笼子?"曾国藩惊问。  "李秀成装在大笼子里。"  "哈哈哈!"曾国藩大笑起来,"李秀成又不是老虎,你用笼子装他干什么?"说得曾国荃颇有点不好意思。"你是想用我当年在长沙办匪盗的法子吗?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弟!"曾国藩快活起来,"放他出笼子吧,叫个人押来就行了。"  一会儿,李秀成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进来。自从咸丰八年复出以来,与此人整整周旋了六年之久,几乎天天在文件中看到他的名字,听部属们谈论他。此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曾国藩今夜要仔细地看看。站在面前的这个长毛大头领属于中等偏矮的个子,单单瘦瘦的,面孔显得憔悴发白,额头宽广,眉眼细长,好似两道平行的黑线布在脸上,鼻直嘴正,轮廓分明,尽管手脚都已绑得紧紧的,但隐约可见上身在轻微地抖动,看那神色,又不是害怕得发抖的样子。一向喜欢以相度人的曾国藩很难理解,一个长得这样单薄柔弱,尤其是那张嘴唇,竟纤巧得像女人一般的长毛,何以有如此坚忍卓绝的毅力、拔山吞海的气魄?  不管怎样,他毕竟是个人杰!一股爱才惜才之情悄悄地涌上心头。"给他松绑!"曾国藩吩咐。李秀成颇感意外。绳子解掉后,他将手脚随意动了几下,似有一种重新获得自由似的舒服。就在这一瞬间,他抬头把这个不知杀了多少太平军弟兄的曾剃头好好地看了一眼。  "李秀成,本督问你几件事,你都要从实招供,不得胡说。"  曾国藩话虽说得严厉,但语气和缓,李秀成不感到有压力。心想,他既然以礼待我,我也以礼待他,于是答道:"可以。"  "我问你,咸丰四年守田家镇的燕王秦日纲,后来在船上搜到你们的许多文件,称燕王孙日昌,秦日纲和孙日昌是一人还是两人?"  李秀成注意到曾国藩在称燕王时,没有像曾国荃那样有意改作"燕酋",也没有在前面加上一个"伪"字,气氛不像是在审讯,倒像是在打听旧事。他爽快地回答:"孙日昌即秦日纲,是一人,当时封燕王。"  "林绍璋在湘潭被我军十战十败,此人并无本领,为何封王?"曾国藩仍是询问的口气。  "林绍璋打仗虽无大本领,但他十分能吃苦,有忠心,故天王封他为章王。"李秀成的回答不卑不亢。  "曾天养与林绍璋同到湖南,死于岳州,那人是一把好手,资格又深,何以反比林绍璋权小?"最初与湘军打交道的几个人,曾国藩对他们的印象格外深刻。  "曾天养与林绍璋职位相当,曾天养不识字,年岁大,为人老实,林绍璋聪明,样样晓得,又勤劳,故其权较重。"尽管曾天养战死时李秀成还只是一个低级军官,但起义之初那些火红的岁月,是他一生永远不会忘记的,当时军中高级将领是大家崇拜的偶像,常常谈论,故李秀成很了解。  "石祥桢以后为何不见提起,此人还在吗?"略停一会,曾国藩又问,颇有点聊家常的味道。李秀成觉得与几天前的那次审讯,简直有天壤之别。  "石祥桢后来随翼王西征去了,据说去年与翼王一道被害。"李秀成又松动一下手脚,曾国藩看到他的两条腿在不断地交换抖动。  "我再问你,林凤祥、李开芳、林启容死后都封为王,罗大纲、周国虞、叶芸来也为你们出了大力,为何又没有封王呢?"  这些话问到李秀成的心坎上去了。在这点上,他与洪秀全有重大分歧,也是他最不满意洪秀全之处,尤其是天京沦陷前的滥封瞎封,简直令他愤怒。但在敌人面前,不能指责天王。他想了一下说:"这些事很乱,无可说处。"  问过这些多年来在脑子里记忆甚深的人之后,曾国藩不再问往事了。"李秀成,本督问你,金陵克复之前,城里有多少人,多少长毛?"  "阖城军民不过三万来人,我太平军兄弟只有一万余人,而大部分已病饿倒下,能守城者,只有三四千而已。"作为天京城破前夕的最高统帅,李秀成对当时的兵力了如指掌。  曾国藩听了却很不自在,他用眼角瞄了一下坐在身旁的九弟,只见曾国荃神色更难看,他的报喜信上说,城破前太平军有十多万人,全部杀毙,秦淮长河尸首如麻。曾国藩又将这几句话上报朝廷。如此说来,九弟欺骗了自己,自己又欺骗了朝廷!  "李秀成,你胡说八道!满城都是长毛,为何只有一万余人?"曾国荃愤怒地对着李秀成吼道。  "这些军队都由本王指挥,究竟有多少人,本王岂有不知之理!"对于横蛮不讲理的曾国荃,李秀成毫不相让,俨然以王爷之尊在教训部属。曾国荃讨了个没趣。  曾国藩问的这些事,李秀成基本上都作了令他满意的回答,这使曾国藩想到李秀成是可以争取的。沅甫说李秀成顽梗不化,显然是因为他的凶暴态度所致。像李秀成这种人,严刑拷打,甚至以死威胁都不可能使之屈服,关键在于设法打动他的心。目前金陵虽已攻下,但长毛在江西、浙江、福建一带还有一二十万人马,伪幼主并未捉住,很可能没有自焚而是逃出去了,倘若这些人联合起来辅佐幼主,继续与朝廷对抗,那仍是很可怕的事。不如利用李秀成的地位和影响,使金陵城外的长毛放下武器,投降朝廷。对!从攻心入手。  "李秀成,本督听说洪秀全虽封你为忠王,但骨子里并不认为你忠于他,时刻提防你,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拼死为他卖命呢?"  曾国藩的这个提问使李秀成惊奇:曾妖头为何了解得这样清楚?久闻此人远胜清妖其他文武官员,果然名不虚传。李秀成想了想说:"我主有大过于人之处,非我辈所能及。他封我为王,有大恩大德于我,虽对我有所怀疑,但我还是应该忠于他。我这是愚忠。"  曾国藩听了满意。暗思此人竟然懂得愚忠二字,还算得上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他忠于洪秀全,洪秀全死后,他又忠于其子,假若洪的儿子也死了,他岂不没有忠于的对象了。  "李秀成,你陷于贼中十多年,身为贼首,罪恶极大,但刚才如你所说,你是出于对洪秀全的一片愚忠,本督可以理解你的心情。现在本督要郑重告诉你,洪秀全的儿子洪福瑱……"  "幼天王不叫洪福瑱。"李秀成打断曾国藩的话。  "不叫洪福瑱,叫什么?"曾国藩吃了一惊,暗思:以往向朝廷上报的所有奏折都称伪幼主为洪福瑱,难道把他的名字都弄错了吗?  "幼天王小名叫洪天贵,前两年老天王给他加个福字,从那以后,幼天王的名字就叫洪天贵福。老天王升天后,幼天王登极,玉玺上的名字下横刻真主二字,致使外间误传为洪福瑱。"  "看来真的错了。"曾国藩想,继续说下去:"本督郑重告诉你,你的幼主已死于乱军之中,现已传首京师。"  "幼主已死了?!"李秀成惊奇了一下,很快也就平静了。  这几天他一直惦记的便是幼天王,对曾国藩说的这个消息,他想想也不应该感到意外。幼天王才十六岁,自幼长在深宫之中,被几十个王娘当作太阳月亮似地捧着,不会骑马,更不会舞刀射箭,在凶恶的追兵威逼下,被杀、自杀都是有可能的。不过,他心里仍然悲伤,深责自己辜负了天王的托孤重谊。  "李秀成,你的幼主以及他的几个弟弟都已死,洪秀全一家已绝了,你还忠于谁呢?你打算愚忠洪仁玕吗?"曾国藩的态度显得更加温和,李秀成低头没有回答。是的,老天王死了,幼天王也死了,忠于哪个呢?今后若是拥立新主,很有可能是洪仁玕,但李秀成却不愿意忠于他。见李秀成沉默不语,曾国藩已看出了他的心思,便更和蔼地说:"李秀成,本督既恨你作恶多端,又爱你是个人才,本督一向爱才重才,倘若本督向朝廷申报,饶你不死,你肯归顺朝廷吗?"  李秀成一听这话大出意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坐在一旁久不开口的曾国荃也没有想到大哥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他对曾国藩说:"大哥,李秀成杀了我湘军成千上万弟兄,饶不了他!不必再跟他罗嗦了,杀了干脆!"  "九弟。"曾国藩微笑着对弟弟说,"人才难得呀!洪秀全前前后后封了二千多个王,我看真正能打仗的,前期只有一个石达开,后期只有他李秀成了。"  李秀成听后,无端地冒出一种欣慰之感。李秀成正是这样看待太平天国的众多将领的,他服的只有一个石达开。但天国朝野却普遍认为最会打仗的,第一要数东王杨秀清,第二才数翼王石达开,第三数英王陈玉成,李秀成只能坐第四把交椅。今天李秀成终于发觉,这个与自己死战多年的曾妖头竟是知音!既然幼天王已死,自己对老天王的忠诚也就到此结束了。天京的陷落,将天国的元气已打散,幼天王这一死,意味着群龙无首,洪仁玕不足以号令全军,其他在外的将领如侍王李世贤、昭王黄文英、来王陆顺德、戴王黄呈忠、沛王谭星、听王陈炳文、康王汪海洋、宁王张学明、奖王陶金会、凛王刘肇钧、利王朱兴隆这些人,在目前这样军事险恶、人心已散的局面下,没有一人可以领袖群伦。从金田村烧起的这把火,烧到今天,已成余烬了。既然曾国藩如此看得起,且将这身本领再酬知己如何?刚刚这样一想,李秀成又觉得这念头太可耻了。难道今后率领清妖去打与自己一起浴血奋斗、患难与共的弟兄?难道去做一个被子孙后代骂作猪狗不如的叛徒?不!死也不能做这种人!  凭着几十年的阅人经验,尤其是审讯所抓获的太平军将领的经验,曾国藩对眼前一言不发的李秀成的心理活动,已猜着了七八分。  "李秀成。"曾国藩完全换成一种平等相待的口吻,"本督知你不服为朝廷出力,怕遭过去伙伴的唾骂,本督不为难你。倘若你能为本督劝告金陵以外的大小长毛放下刀枪,不再抗拒,本督将可以送你回广西老家,并传谕将士不杀你的老母妻儿,让你一家团聚,长作朝廷良民。"  李秀成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眼下太平军被打得七零八落,官兵杀红了眼睛,继续打下去,散落在外的二十余万弟兄必然会被官兵斩尽杀绝。若是曾国藩真的做到不杀放下刀枪的弟兄,岂不可以挽救他们的性命?自己纵然被弟兄们误解,被后世错责,也是值得的。何况这颗仁爱之心总会有人理解!而且还可以换来老母幼子的性命。  李秀成对母亲有深厚的感情。他出生在广西滕县五十七都大黎里一个贫寒的农家,兄弟二人,父亲体弱多病,家里全靠母亲一人支撑。为了让李秀成有点出息,母亲跪在娘家堂兄面前,为儿子求情,请堂兄教儿子识几个字。李秀成断断续续在堂舅那里读了三年书,母亲也就为他家做了三年女佣。李秀成永生不能忘记母亲的这个恩德。以后他参加太平军,升了官,将母亲从滕县接出,总是把老人安置在最保险的地方,住最好的房子,吃最好的东西,对母亲毕恭毕敬,百依百顺。李秀成直到近四十岁尚无亲生儿子,大前年,何王娘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他把这个亲儿子当作心肝宝贝。这些天来,他除开想念幼天王外,就是牵挂着老母幼子。如果曾国藩真的讲信用,今后带着老母幼子,回到滕县老家,做一个自耕自食的普通百姓,今生今世再不过问一家之外的事。既挽救了二十余万弟兄的性命,又不为清妖朝廷做一点事,这不能算作叛徒吧!李秀成觉得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对的,是无愧于天王,无愧于太平军弟兄的。李秀成心里坦然了,踏实了,精神充足了。他恢复了往日的神态,抬起头来,平静地说:"老中堂,放下刀枪的弟兄,你保证不杀他们吗?"  "老中堂"三个字,使曾国藩暗自惊喜:这不分明表示他已愿意投降了吗?  "只要放下刀枪,本督保证不杀!"曾国藩赶忙回答。  "两广过来的老兄弟也不杀吗?"李秀成追问。在往日的战争中,湘军也曾宣传过不杀降人,但对两广人例外,这使两广老兄弟更加铁了心,与湘军打到底。  "两广老长毛也不杀。"曾国藩立刻答复。  "你能保证找到我的老母幼子吗?"李秀成又问。  "本督下令所有追杀的官军,务必保护好你的母亲和儿子,你可放心。"  曾国藩的答复使李秀成很满意:"如此,李秀成愿意归顺朝廷。"  "好!"曾国藩十分得意,站起来走到李秀成身边,看到了被曾国荃割去了两块肉的左臂在化脓腐烂,便对曾国荃说:"叫一个医生来,给他的伤口上药包扎,每天茶饭要按时供应。"  曾国荃点点头,对大哥今夜的审讯很是佩服。  "谢老中堂厚恩。"李秀成完全换成了一个降人的口气。他刚要转身离开,门外忽然走过两只大白灯笼,灯笼后面是一个双手被捆的汉子,汉子后面是两个执刀的士兵,再后面是一个穿着浅白长湖绸袍的师爷。  "惠甫,你上哪里去?"曾国藩叫住了长袍师爷。  "中堂大人、九帅。"赵烈文迈进门槛,行了一礼,"刚才和庞师爷一起提审了长毛头子伪松王陈德风。"  "就是那个早想投诚的陈德风?"曾国藩问。  "正是。"  "叫他进来!"  陈德风被押了进来,一眼看见了李秀成站在那里,赶紧走前两步,在李秀成面前长跪请安,口中叫道:"忠王殿下……"说着泪如雨下,磕头不止。李秀成抱着陈德风的双肩,神情黯然。两双眼睛对视着,似有万千之言而无从说起。曾国藩在一旁看了,心头一跳,暗想:李秀成已是我的阶下之囚,陈德风居然敢于当着我的面,在刀斧监视之下向李秀成行大礼,这李秀成在长毛中的威望可想而知。不能怪沅甫把他装在笼子里,他可真是一只猛虎哇!假若再将此人释放回广西,岂不是真的放虎归山?到时只要他振臂一呼,那些暂时放下刀枪的旧部,就会再聚集在他的旗帜下!不能放他,此人非杀不可!他那双榛色眸子里又闪出了凶狠凌厉的光芒。  "李秀成、陈德风,此是何等地方,岂容得你们放肆!"曾国藩喝道。他本想审问陈德风几句,现在亦无心思了,遂命令押走。陈德风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带着哭腔对李秀成说:"殿下多多保重,恕小官不能侍候了。"  "你走吧,自己多保重。"李秀成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  "李秀成!"曾国藩的口气分明严厉多了,"从明天起,你要老老实实地写一份悔过书,本督将视你的悔改态度申报朝廷,你要明白此中的干系!"�场所。坛:土台。信拜礼毕,上坐。王曰:“丞相数言将军,将军何以教寡人计策?”信谢①,因问王曰:“今东乡争权天下②,岂非项王邪?”汉王曰:“然。”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强孰与项王?”汉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信再拜贺曰③:“惟信亦为大王不如也。然臣尝事之,请言项王之为人也。项王暗恶叱咤④,千人皆废⑤,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耳。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⑥,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⑦,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⑧,不居关中而都彭城⑨。有背义帝之约⑩,而以亲爱王,诸侯不平。诸侯之见项王迁逐义帝置江南,亦皆归逐其主而自王善地。项王所过无不残灭者,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特劫于威强耳。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故曰其强易弱。今大王诚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诛!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何所不散!且三秦王为秦将,将秦子弟数岁矣,所杀亡不可胜计,又欺其众降诸侯,至新安,项王诈坑秦降卒二十余万(13),唯独邯、翳、翳得脱,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今楚强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爱也。大王之入武关,秋毫无所害(14),除秦苛法,与秦民约,法三章耳(15),秦民无不欲得大王王秦者。于诸侯之约,大王当王关中,关中民咸知之。大王失职入汉中(16),秦民无不恨者。今大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17)。”于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遂听信计,部署诸将所击。①谢:谦让。②乡:同“向”,面向,面对着。③贺:赞同,嘉许。④暗恶:满怀怒气。叱咤:呼喊,咆哮。⑤废:伏,偃伏,不敢动。⑥呕呕:温和的样子。⑦刓(wán,完)敝:在手里玩弄,磨损。⑧霸:称霸。臣:使……臣服。⑨都:建都。⑩这一句的意思是说,没有按“先入关者王之”的约定办事。有:又。迁逐义帝置江南:灭秦后,项羽假尊义帝,而自己立为西楚霸王,派人迁义帝从盱眙至郴,并暗地令九江王等击杀之。特劫于威强:只是在淫威下勉强屈服。⒀这一句是指章邯等投降项羽时,有秦军二十万,投降后被虐待,有怨言,项羽把他们全部活埋在新安城南。坑,挖坑活埋。⒁秋毫:秋天鸟兽新生细毛。喻微细。⒂法三章:即约法为“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⒃失职:指失去应得的封地和关中王的职权。⒄传檄:发布文书、文告。八月汉王举兵东出陈仓,定三秦①。汉二年,出关②,收魏、河南,韩、殷王皆降。合齐、赵共击楚。四月,至彭城,汉兵败散而还。信复收兵与汉王会荥阳,复击破楚京、索之间,以故楚兵卒不能西。①定三秦:公元前206年,刘邦用韩信计,暗渡陈仓,打败雍王章邯入咸阳,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投降。②关:函谷关。汉之败却彭城①,塞王欣、翟王翳亡汉降楚,齐、赵亦反汉与楚和。六月,魏王豹谒归视亲疾,至国,即绝河关反汉②,与楚约和。汉王使郦生说豹③,不下。其八月,以信为左丞相,击魏。魏王盛兵蒲坂,塞临晋,信乃益为疑兵,陈船欲渡临晋,而伏兵从夏阳以木罂缻渡军④,袭安邑。魏王豹惊,引兵迎信,信遂虏豹,定魏为河东郡。汉王遣张耳与信俱,引兵东,北击赵、代。后九月,破代兵、禽夏说阏与⑤。信之下魏破代,汉辄使人收其精兵,诣荥阳以距楚。①却:退,退却。②绝:断绝通路。③说:规劝。④木罂缻(fǒu,否):木制盆瓮。⑤禽:同“擒”。捉,捕捉。信与张耳以兵数万,欲东下井陉击赵。赵王、成安君陈余闻汉且袭之也,聚兵井陉口,号称二十万。广武君李左车说成安君曰:“闻汉将韩信涉西河①,虏魏王,禽夏说,新喋血阏与②,今乃辅以张耳,议欲下赵,此乘胜而去国远斗,其锋不可当。臣闻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后爨③,师不宿饱。今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行数百里,其势粮食必在其后。愿足下假臣奇兵三万人④,从间道绝其辎重⑤;足下深沟高垒⑥,坚营勿与战。彼前不得斗,退不得还,吾奇兵绝其后,使野无所掠,不至十日,而西将之头可致于戏下。愿君留意臣之计。否,必为二子所禽矣。”成安君,儒者也,常称义兵不用诈谋奇计,曰:“吾闻兵法十则围之,倍则战⑦。今韩信兵号数万,其实不过数千。能千里而袭我,亦已罢极⑧。今如此避而不击,后有大者,何以加之!则诸侯谓吾怯,而轻来伐我。”不听广武君策,广武君策不用。①涉:渡。②喋血:形容激战而流血很多。③樵苏后爨(cuàn,窜):师不宿饱。意思是谈临时打柴割草,烧火做饭,士兵们很难安饱。樵:砍柴。苏:割草。爨:烧火做饭。④假:借。⑤间道:隐蔽小道。辎重:军需物资,此指粮草。⑥深沟高垒:深挖战壕,加高营垒。⑦十则围之,倍则战:语出《孙子·谋攻》:“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倍则分之”。意思是说兵力十倍于敌人,就可以包围它,一倍于敌人,就可以和他对阵。⑧罢:通“疲”。韩信使人间视①,知其不用,还报,则大喜,乃敢引兵遂下。未至井陉口三十里,止舍。夜半传发,选轻骑二千人,人持一赤帜,从间道萆山而望赵军②,诫曰:“赵见我走,必空壁逐我③,若疾入赵壁,拔赵帜,立汉赤帜。”令其裨将传飱④,曰:“今日破赵会食!”诸将皆莫信,详应曰⑤:“诺。”谓军吏曰:“赵已先据便地为壁,且彼未见吾大将旗鼓⑥,未肯击前行,恐吾至阻险而还。”信乃使万人先行,出、背水陈⑦。赵军望见而大笑。平旦⑧,信建大将之旗鼓,鼓行出井陉口,赵开壁击之,大战良久。于是信、张耳详弃鼓旗,走水上军。水上军开入之,复疾战⑨。赵果空壁争汉鼓旗,逐韩信、张耳。韩信、张耳已入水上军,军皆殊死战,不可败。信所出奇兵二千骑,共候赵空壁逐利⑩,则驰入赵壁,皆拔赵旗,立汉赤帜二千。赵军已不胜,不能得信等,欲还归壁,壁皆汉赤帜,而大惊,以为汉皆已得赵王将矣,兵遂乱,遁走,赵将虽斩之,不能禁也。于是汉兵夹击,大破虏赵军,斩成安君没泜水上,禽赵王歇。①间视:暗中探听,窥伺。②萆:通“蔽”,隐蔽。③空壁:全军离营。④裨将:偏将,副将。⑤详:通“详”,假装。⑥大将旗鼓:主将的旗帜和仪仗。⑦陈:同“阵”,打仗时的战斗队列。⑧平旦:天刚亮。⑨复疾战:此三字疑衍。⑩逐利:追夺战利品。遁走:潜逃。信乃令军中毋杀广武君,有能生得者购千金①。于是有缚广武君而致戏下者,信乃解其缚,东乡坐,西乡对,师事之。诸将效首虏②,(休)毕贺,因问信曰:“兵法右倍山陵,前左水泽③,今者将军令臣等反背水陈,曰破赵会食,臣等不服。然竟以胜,此何术也?”信曰:“此在兵法,顾诸君不察耳。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④?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⑤,此所谓‘驱市人而战之’,其势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为战;今予之生地,皆走,宁尚可得而用之乎!”诸将皆服曰:“善。非臣所及也。”①购:悬赏征求。②效:呈献,贡献。首虏:首级和俘虏。③以上二句语见《孙子·行军篇》:“丘陵堤防,必处其阳面而背之。”意思是说,行军布阵应该右面和背后靠山,前面和后面临水。倍,背靠,背向。④以上二句语出《孙子·九地篇》:“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夫众陷于害,然后能为胜败。”意思是说,把士兵置之死地,就没有其他选择,只有拼死战斗,死中求生而获胜。⑤素:一向,平素。拊循:抚慰,顺从。引申为受过训练,听从指挥。士大夫:指一般将士。于是信问广武君曰:“仆欲让攻燕①,东伐齐,何苦而有功②?”广武君辞谢曰:“臣闻‘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③。今臣败亡之虏,何足权大事乎④!”信曰:“仆闻之,百里奚居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⑤,非愚之虞而智于秦也,用与不用,听与不听也。诚令成安君听足下计,若信者亦已为禽矣。以不用足下,故信得侍耳。”因固问曰:“仆委心归计⑥,愿足下勿辞。”广武君曰:“臣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⑦。故曰‘狂夫之言,圣人择焉’。顾恐臣计未必足用,顾效愚忠。夫成安君有百战百胜之计,一旦而失之,军败鄗下,身死泜上。今将军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阏与,一举而下井陉,不终朝破赵二十万众,诛成安君。名闻海内,威振天下。农夫莫不辍耕释耒,褕衣甘食,倾耳以待命者⑧。若此,将军之所长也。然而众劳卒罢,其实难用。今将军欲举倦之兵,顿之燕坚城之下,欲战恐久力不能拔,情见势屈⑨,矿日粮竭,而弱燕不服,齐必距境以自强也。燕齐相持而不下,则刘项之权未有所分也。若此者,将军所短也。臣愚,窃以为亦过矣。故善用兵者不以短击长,而以长击短。”韩信曰:“然则何由?”广武君对曰:“方今为将军计,莫如案甲休兵⑩,镇赵抚其孤,百里之内,牛酒日至,以飨士大夫兵,北首燕路,而后遣辩士奉咫尺之书⒀,暴其所长于燕,燕必不敢不听从。燕已从,使諠言者东告齐⒁,齐必从风而服,虽有智者,亦不知为齐计矣。如是,则天下事皆可图也。兵固有先声而后实者,此之谓也。”韩信曰:“善。”从其策,发使使燕,燕从风而靡⒂。乃遣使报汉,因请立张耳为赵王,以镇服其国。汉王许之,乃立张耳为赵王。①仆:自我谦称。②何苦:即若何,如何。③以上两句为当时流行俗语。图存,谋划国家生存大计。④权:权衡。引申为计议。⑤百里奚原为虞国大夫,虞被晋所灭,百里奚被晋所俘,作为陪嫁臣随秦穆公夫人入秦,逃走后被楚国人在宛地捉住,秦穆公闻其贤,用五张黑公羊皮赎回,“授之国政”,秦穆公遂霸。见卷五《秦本纪》。⑥委心归计:倾心听从你的计策。⑦以上四句为当时流行俗语。⑧以上三句意思是说,农民们予感到兵灾临头,停止耕作,只图跟前享受,静静地听凭命运的安排。辍耕:停止耕作。释耒(lěi,磊),放下农具。耒,犁上木柄,指代农具。褕衣:好衣裳。褕:美。⑨情见势屈:真情暴露,威势要受到挫减。见,同“现”。出现。⑩案甲休兵:停止战争。甲:铠甲。兵:武器。飨:宴请。(yì,亿)兵:用酒食慰劳士兵。,醉酒。首:向,向着。⒀咫:八寸为咫。⒁諠言者:指辩士。⒂靡:草随风倒。引申为降服。楚数使奇兵渡河击赵,赵王耳、韩信往来救赵,因行定赵城邑①,发兵诣汉。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汉王南出,之宛、叶间,得黥布,走入成皋,楚又复急围之。六月,汉王出成皋,东渡河,独与滕公俱,从张耳军修武。至,宿传舍②。晨自称汉使,驰入赵壁。张耳、韩信未起、即其卧内上夺其印符,以麾召诸将③,易置之④。信、耳起,乃知汉王来,大惊。汉王夺两人军,即令张耳备守赵地,拜韩信为相国,收赵兵未发者击齐。①行定:往束救赵途中,安定百姓。②传舍:客舍,宾馆。③麾:军中指挥作战的旗子。④易置:更换,改换职位。信引兵东,未渡平原,闻汉王使郦食其已说下齐,韩信欲止。范阳辩士蒯通说信曰:“将军受诏击齐,而汉独发间使下齐①,宁有诏止将军乎?何以得毋行也!且郦生一士,伏轼掉三寸之舌②,下齐七十余城,将军将数万众,岁余乃下赵五十余城,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③?”于是信然之,从其计,遂渡。齐已听郦生,即留纵酒,罢备汉守御④。信因袭齐历下军,遂至临菑。齐王田广以郦生卖已,乃亨之⑤,而走高密,使使之楚请救。韩信已定临菑,遂东追广至高密西。楚亦使龙且将,号称二十万,救齐。①独:只,只不过。间使:密使,暗中派去的使臣。②伏轼:乘车人把身子俯在车前横木上。③竖儒:蔑视读书人的称呼。④罢:撤除。⑤亨(pēng,烹):同“烹”。煮。齐王广、龙且并军与信战,未合①。人或说龙且曰:“汉兵远斗穷战②,其锋不可当。齐、楚自居其地战③、兵易败散。不如深壁,令齐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亡城闻其王在,楚来救,必反汉。汉兵二千里客居,齐城皆反之,其势无所得食,可无战而降也。”龙且曰:“吾平生知韩信为人,易与耳。且夫救齐不战而降之,吾何功?今战而胜之,齐之半可得,何为止!”遂战,与信夹潍水陈。韩信乃夜令人为万余囊,满盛沙,壅水上流,引军半渡,击龙且。详不胜,还走。龙且果喜曰:“固知信怯也。”遂追信渡水。信使人决壅囊,水大至。龙且军大半不得渡,即急击,杀龙且。龙且水东军散走,齐王广亡去。信遂追北至城阳④,皆虏楚卒。①未合:尚未交战。②穷战:全力以赴地作战。穷:尽,极。③地战:在本(国)土作战。④追北:追赶败逃的敌军。北:打败仗后往回逃跑。汉四年,遂皆降平齐。使人言汉王曰:“齐伪诈多变,反覆之国也。南边楚,不为假王以镇之①,其势不定,愿为假王便。”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韩信使者至,发书②,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③,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等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变生④。”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乃遣张良往立信为齐王,征其兵击楚。①假王:王的暂时代理人。②发书:打开书信。③佐:辅佐。④变生:发生变故。指可能引起韩信背汉。楚已亡龙且,项王恐,使盱眙人武涉往说齐王信曰:“天下共苦秦久矣,相与戮力击秦①。秦已破,计功割地,分土而王之,以休士卒。今汉王复兴兵而东,侵人之分,夺人之地,已破三秦,引兵出关,收诸侯之兵以东击楚,其意非尽吞天下者不休,其不知厌足如是甚也!且汉王不可必②,身居项王掌握中数矣,项王怜而活之,然得脱,辄倍约③,复击项王,其不可亲信如此。今足下虽自以与汉王为厚交,为之尽力用兵,终为之所禽矣。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④,以项王尚存也。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⑤。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项王今日亡,则次取足下。足下与项王有故,何不反汉与楚连合,参分天下王之⑥?今释此时,而自必于汉以击楚,且为智者固若此乎!”韩信谢曰:“臣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不用⑦,故倍楚而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夫人深亲信我,我倍之不祥,虽死不易。幸为信谢项王⑧!”①戮力:合力。②必:相信,信任。③倍:背弃。④须臾:片刻。引申为延续,拖延。⑤权:秤砣。比喻决定轻重的关键、作用。⑥参(sān,三):三。⑦画:计策,谋略。⑧幸:希望。武涉已去,齐人蒯通知天下权在韩信,欲为奇策而感动之,以相人说韩信曰①:“仆尝受相人之术。”韩信曰:“先生相人何如?”对曰:“贵贱在于骨法②,忧喜在于容色,成败在于决断,以此参之③,万不失一。”韩信曰:“善。”先生相寡人何如?”对曰:“愿少间④。”信曰:“左右去矣。”通曰:“相君之面⑤,不过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韩信曰:“何谓也?”蒯通曰:“天下初发难也,俊雄豪桀建号壹呼⑥,天下之士云合雾集,鱼鳞杂沓⑦,熛至风起⑧。当此之时,忧在亡秦而已。今楚汉分争,使天下无罪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不可胜数。楚人起彭城,转斗逐北,至于荥阳,乘利席卷,威震天下。然兵困于京、索之间,迫西山而不能进者,三年于此矣。汉王将数十万之众,距巩、雒,阻山河之险,一日数战,无尺寸之功,折北不救⑨,败荥阳,伤成皋,遂走宛、叶之间,此所谓智勇俱困者也。夫锐气挫于险塞,而粮食竭于内府⑩,百姓罢极怨望,容容无所倚。以臣料之,其势非天下之贤圣固不能息天下之祸。当今两主之命悬于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臣愿披腹心,输肝胆⒀,效愚计,恐足下不能用也。诚能听臣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⒁,其势莫敢先动。夫以足下之贤圣,有甲兵之众,据强齐,从燕、赵,出空虚之地而制其后,因民之欲,西乡为百姓请命⒂,则天下风走而响应矣,孰敢不听!割大弱强,以立诸侯,诸侯已立,天下服听而归德于齐。案齐之故⒃,有胶、泗之地,怀诸侯以德,深拱揖让⒄,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齐矣。盖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⒅。愿足下孰虑之。”韩信曰:“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乡利倍义乎!”蒯生曰:“足下自以为善汉王,欲建万世之业,臣窃以为误矣。始常山王、成安君为布衣时,相与为刎颈之交⒆,后争张黡、陈泽之事,二人相怨。常山王背项王,奉项婴头而窜⒇,逃归于汉王。汉王借兵而东下,杀成安君泜水之南,头足异处,卒为天下笑。此二人相与,天下至欢也。然而卒相禽者,何也?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于汉王,必不能固于二君之相与也,而事多大于张黡、陈泽。故臣以为足下必汉王之不危已,亦误矣。大夫种、范蠡存亡越,霸句践,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兽已尽而猎狗亨(21)。夫以交友言之,则不如张耳之与成安君者也;以忠信言之,则不过大夫种、范蠡之于句践也。此二人者,足以观矣。愿足下深虑之。且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22),而功盖天下者不赏。臣请言大王功略:足下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引兵下井陉,诛成安君,徇赵,胁燕,定齐,南摧楚人之兵二十万,东杀龙且,西乡以报,此所谓功无二于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23)。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楚人不信;归汉,汉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归乎?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窃为足下危之。”韩信谢曰:“先生且休矣,吾将念之(24)。”①相人:给人看相。②骨法:骨相,骨格。③参:参验,考察。④愿少间:希望周围的人暂时回避。间,间隙。⑤“相君之面”与下文“相君之背”都是双关语。面:向着汉王。背:是背叛汉王。暗示背叛汉王好。⑥桀:杰出,高出。⑦鱼鳞杂沓:像鱼鳞一样密集地排列。杂沓:众多的样子。⑧熛:迸飞的火焰。⑨折北不救:屡战屡败,不能自救:折,挫折。⑩内府:府库。容容:摇摇,动荡不安的样子。悬:悬挂。⒀输:献纳。⒁鼎足:因为鼎足是三只脚,以此借喻上文“三分天下”的局势。⒂乡:同“向”面向、面对着。⒃案:安定。⒄深拱揖让:高拱双手,以示谦让。⒅以上四句当为俗语。《国语·越语》有“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句。卷八十九《张耳陈余列传》亦引之。咎:祸害。⒆刎颈之交:即使割掉脑袋也不反悔的生死交情。⒇奉项婴头而窜:此事不见记载。(21)此句为当时俗语。(22)震主:使君主感到威胁。(23)略不世出:谋略出众,世上少有。(24)念:考虑。后数日,蒯通复说曰:“夫听者事之候也①,计者事之机也②,听过计失而能久安者③,鲜矣④。听不失一二者,不可乱以言;计不失本末者,不可纷以辞。夫随厮养之役者⑤,失万乘之权⑥;守儋石之禄者⑦,阙卿相之位⑧。故知者决之断也,疑者事之害也,审毫厘之小计,遗天之大数,智诚知之,决弗敢行者,百事之祸也。故曰‘猛虎之犹豫,不若蜂虿之致螫⑨;骐骥之局躅,不如驽马之安步;孟贲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虽有舜禹之智,吟而不言,不如瘖聋之指麾也’⑩。此言贵能行之。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也。时乎时,不再来。愿足下详察之。”韩信犹豫不忍倍汉,又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遂谢蒯通。蒯通说不听,已详狂为巫。①听:指听取意见。候:征候,征兆。②计:指反复计虑。机:关键。③听过:听取意见,不能作正确判断。计失:考虑问题失误。④鲜:少。⑤随:顺从。引申为安心。厮养之役:贱役。干勤杂活计。⑥万乘之权:指万乘之国的权柄。⑦儋石之禄:俸禄少。儋:担。禄:官俸。⑧阙:缺。引申为失掉,放过。⑨虿(chài,去声“柴”):蝎子一类毒虫。⑩指麾:用手势示意。汉王之困固陵,用张良计,召齐王信,遂将兵会垓下。项羽已破,高祖袭夺齐王军。汉五年正月,徙齐王信为楚王,都下邳。信至国①,召所从食漂母,赐千金。及下乡南昌亭下,赐百钱,曰:“公,小人也,为德不卒。”召辱已之少年令出胯下者以为楚中尉。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②,故忍而就于此。”①国:都城。指下邳。②无名:没有意义。项王亡将钟离昧家在伊庐,素与信善。项王死后,亡归信。汉王怨昧,闻其在楚,诏楚捕昧。信初之国,行县邑①,陈兵出入。汉六年,人有上书告楚王信反。高帝以陈平计,天子巡狩会诸侯②,南方有云梦,发使告诸侯会陈:“吾将游云梦。”实欲袭信,信弗知。高祖且至楚,信欲发兵反,自度无罪;欲谒上,恐见禽。人或说信曰:“斩昧谒上,上必喜,无患。”信见昧计事。昧曰:“汉所以不击取楚,以昧在公所。若欲捕我以自媚于汉,吾今日死,公亦随手亡矣。”乃骂信曰:“公非长者!”卒自刭。信持其首,谒高祖于陈。上令武士缚信,载后车。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亨!”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系倍。至雒阳,赦信罪,以为淮阴侯。①行:巡视,巡察。②巡狩会诸侯:天子数年到各诸侯国巡行视察一次,所到之处,各国诸侯要到指定地点朝见天子。信知汉王畏恶其能,常称病不朝从①。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②,羞与绛、灌等列。信尝过樊将军哙,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上常从容与信言诸将能不③,各有差。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上曰:“于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为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陈豨拜为钜鹿守,辞无淮阴侯,淮阴侯挈其手,辟左右与之步于庭④,仰天叹曰:“子可与言乎?欲与子有言也。”豨曰:“唯将军令之。”淮阴侯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⑤。人言公之畔⑥,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将。吾为公从中起⑦,天下可图也。”陈豨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谨奉教!”汉十年,陈豨果反。上自将而往,信病不从。阴使人至豨所,曰:“弟举兵⑧,吾从此助公。”信乃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徒奴⑨,欲发以袭吕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报。其舍人得罪于信,信囚,欲杀之。舍人弟上变⑩,告信欲反状于吕后。吕后欲召,恐其党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上所来,言豨已得死,列侯群众皆贺。国相绐信曰:“虽疾,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⒀,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⒁。①不朝从:不朝见,不从行。②鞅鞅:通;“怏怏”。不满意,不服气,郁闷失意的样子。③不:相当于“否”。④辟:退避。使周围的人离去。⑤信幸臣:亲信,宠幸的臣子。⑥畔:通“叛”。⑦从中起:从京城起事为内应。⑧弟:但,只管。又写作“第”。⑨诸官徒奴:各官府服役的罪犯和奴隶。⑩上变:上书皇帝告发非常之事。党:通“倘”,或者、万一。绐:欺骗。⒀儿女子:妇女小孩子。⒁夷:诛灭。高祖已从豨军来,至,见信死,且喜且怜之,问:“信死亦何言?”吕后曰:“信言恨不用蒯通计。”高祖曰:“是齐辩士也。”乃诏齐捕蒯通。蒯通至,上曰:“若教淮阴侯反乎?”对曰:“然,臣固教之。竖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于此①。如彼竖子用臣之计,陛下安得而夷之乎!”上怒曰:“亨之。”通曰:“嗟呼,冤哉亨也!”上曰:“若教韩信反,何冤?”对曰:“秦之纲绝而维弛②,山东大扰,异姓并起,英俊乌集。秦失其鹿③,天下共遂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跖之狗吠尧,尧非不仁,狗因吠非其主。当是时,臣唯独知韩信,非知陛下也。且天下锐精持锋欲为陛下所为者甚众,顾力不能耳。又可尽亨之邪?”高帝曰:“置之④。”乃释通之罪。①自夷:自取灭亡。夷:灭尽。②纲绝而维弛:比喻国家法度败坏,政权瓦解。纲,网上总绳。维,系物的大绳。③鹿:与“禄”偕音,比喻皇帝之位。引申为政权。④置:赦罪,释放。太史公曰: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①,令其旁可置万家。余视其母冢②,良然。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已功,不矜其能③,则庶几哉④,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⑤。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⑥,乃谋叛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①行营:四处寻找、谋求。②冢:坟墓③不伐已功二句,语本《老子》“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伐与矜,都有夸耀自满的意思。④庶几:差不多。⑤血食:受享祭。古代祭祀,宰杀牲畜做祭品,所以叫血食。⑥集:通“辑”。安定。韩信卢绾列传第三十三纪淑敏 译注【说明】本传是韩王韩信(不是淮阴侯韩信)、卢绾、陈豨三个人的合传。这三个人原来都是刘邦的亲信部下,和刘邦的关系都非常好,卢绾更是和刘邦世代友好,而且能“出入卧内”,“虽萧曹等,特以事见礼,至其亲幸,莫及卢绾”。但最后他们都举旗反叛,并且大都勾结匈奴,以和汉朝对抗。通过这篇传记,作者似乎在告诉我们:世上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是什么使他们由亲密的朋友变成仇敌的呢?笔者认为主要有以下两点原因:其一是争权夺利。权力斗争是统治集团内部分裂残杀的主要原因。刘邦刚刚开始起义有两个劲敌,一是强秦,一是项羽。在大敌当前的时候,他招降纳叛,网罗人才,对自己联盟内某些人的不恭也能容忍。但等到天下已定,就开始大肆诛杀功臣,且不说韩王韩信、卢绾、陈豨,就连淮阴侯韩信、黥布、彭越等劳苦功高的人,也未能幸免于难。刘邦对这些人的猜忌使他们成为惊弓之鸟,他们明知造反要被杀,但是还得挺而走险,因他们都是当时极有才能的人,实在不甘心束手就擒。其二是刘邦谋士们的怂恿,反臣谋士们的挑拨,使得本来就已紧张的关系更加恶化。例如陈豨的造反与刘邦的大臣周昌有很大关系,周昌看到陈豨宾客车骑甚盛,便向皇帝汇报,怀疑陈豨要造反。而卢绾的造反,他的谋士张胜也起了很大作用。这些在本传中都有详细的记载。韩王韩信是原来韩襄王的庶出孙子,身高八尺五寸。到了项梁拥立楚王的后代楚怀王的时候,燕国、齐国、赵国、魏国都早已自己立下了国王,只有韩没有立下后嗣,所以才立了韩国诸公子中的横阳君韩成为韩王,想以此来占据平定原韩国的土地。项梁在定陶战败而死,韩成投奔楚怀王。沛公带军队进攻阳城时,命张良以韩国司徒的身份降服了韩国原有地盘,得到韩信,任命他为韩国将军,带领他的军队随从沛公进入武关。沛公被立为汉王,韩信随从沛公进入汉中,就说服汉王道:“项羽把自己的部下都封在中原附近地区,只把您封到这偏远的地方,这是一种贬职的表示啊!您部下士兵都是崤山以东的人,他们都踮起脚尖,急切地盼望返回故乡,趁着他们锐气强盛向东进发,就可以争夺天下。”汉王回军平定三秦时,就答应将要韩信为韩王,先任命他为韩太尉,带兵去攻取韩国旧地。项羽所封的诸侯王都到各自的封地去,韩王韩成因没跟随项羽征战,没有战功,不派他到封地去,改封他为列侯。等到听说汉王派韩信攻取韩地,就命令自己游历吴地时的吴县县令郑昌做韩王以抗拒汉军。汉高祖二年(前205),韩信平定了韩国的十几座城池。汉王到达河南,韩信在阳城猛攻韩王郑昌。郑昌投降,汉王就立韩信为韩王,常带领韩地军队跟随汉王。汉高祖三年,汉王撤出荥阳,韩王韩信和周苛等人守卫荥阳。等到楚军攻破荥阳,韩信投降了楚军,不久得以逃出,又投归汉王,汉王再次立他为韩王,最终跟从汉王击败项羽,平定了天下。汉高祖五年春天,汉高祖就和韩信剖符为信,正式封他为韩王,封地在颍川。第二年(前201)春天,高祖认为韩信雄壮勇武,封地颍川北靠近巩县、洛阳,南逼近宛县、叶县,东边则是重镇淮阳,这些都是天下的战略要地,就下诏命韩王韩信迁移到太原以北地区,以防备抵抗匈奴,建都晋阳。韩信上书说:“我的封国紧靠边界,匈奴多次入侵,晋阳距离边境较远,请允许我建都马邑。”皇帝答应了,韩信就把都城迁到马邑。在这年秋天,匈奴冒顿单于重重包围了韩信,韩信多次派使者到匈奴处求和。汉朝派人带兵前往援救,但怀疑韩信多次私派使者,有背叛汉朝之心,派人责备韩信。韩信害怕被杀,于是就和匈奴约定好共同攻打汉朝,起兵造反,把国都马邑拿出投降匈奴,并率军攻打太原。高祖七年(前200)冬天,皇帝亲自率军前往攻打,在铜鞮(dī,堤)击败韩信的军队,并将其部将王喜斩杀。韩信逃跑投奔匈奴,他的部将白土人曼丘臣、王黄等人拥立赵王的后代赵利为王,又收集起韩信被击败逃散的军队,并和韩信及匈奴冒顿单于商议一齐攻打汉朝。匈奴派遣左右贤王带领一万多骑兵和王黄等人驻扎在广武以南地区,到达晋阳时,和汉军交战,汉军将他们打得大败,乘胜追到离石,又把他们打败。匈奴再次在楼烦西将地区聚集军队,汉高祖命令战车部队和骑兵把他们打败。匈奴常败退逃跑,汉军乘胜追击败兵,听说冒顿单于驻扎在代谷,汉高祖当时在晋阳,派人去侦察冒顿,侦察人员回来报告说“可以出击”。皇帝也就到达平城。皇帝出城登上白登山,被匈奴骑兵团团围住,皇帝就派人送给匈奴王后阏氏许多礼物。阏氏便劝冒顿单于说:“现在已经攻取了汉朝的土地,但还是不能居住下来;更何况两国君主不互相围困。”过了七天,匈奴骑兵逐渐撒去。当时天降大雾,汉朝派人在白登山和平城之间往来,匈奴一点也没有察觉。护军中尉陈平对皇帝说:“匈奴人都用长枪弓箭,请命令士兵每张强弩朝外搭两支利箭,慢慢地撤出包围。”撤进平城之后,汉朝的救兵也赶到了,匈奴的骑兵这才解围而去。汉朝也收兵而归。韩信为匈奴人带兵往来在边境一带攻击汉军。汉高祖十年(前197),韩信命王黄等人劝说陈豨,使其误信而反。十一年春天,前韩王韩信又和匈奴骑兵一起侵入参合,对抗汉朝。汉朝派遣柴将军带兵前去迎击,柴将军先写给韩信说:“皇帝陛下宽厚仁爱,尽管有些诸侯背叛逃亡,但当他们再度归顺的时候,总是恢复其原有的爵位名号,并不加诛杀。这些都是大王您所知道的。现在您是因为战败才逃归匈奴的,并没有大罪,您应该赶快来归顺!”韩王韩信回信道:“皇帝把我从里巷平民中提拔上来,使我南面称王,这对我来说是万分荣幸的。在荥阳保卫战中,我不能以死效忠,而被项羽关押。这是我的第一条罪状。等到匈奴进犯马邑,我不能坚守城池,献城投降。这是我的第二条罪状。现在反而为敌人带兵,和将军争战,争这旦夕之间的活头。这是我的第三条罪状。文种、范蠡没有一条罪状,但在成功之后,一个被杀一个逃亡;现在我对皇帝犯下了三条罪状,还想在世上求取活命,这是伍子胥在吴国之所以被杀的原因。现在我逃命隐藏在山谷之中,每天都靠向蛮夷乞讨过活,我思归之心,就同瘫痪的人不忘记直立行走,盲人不忘记睁眼看一看一样,只不过情势不允许罢了。”于是两军交战,柴将军屠平参合城,并将韩王韩信斩杀。韩信投靠匈奴的时候,和自己的太子同行,等到了颓当城,生了一个儿子,因而取名叫颓当。韩太子也生下一个儿子,取名为婴。到孝文帝十四年(前166),韩颓当和韩婴率领部下投归汉朝。汉朝封韩颓当为弓高侯,韩婴为襄城侯。在平定吴楚七国之乱时,弓高侯的军功超过其它将领。爵位儿子传到孙子,他的孙子没有儿子,侯爵被取消。韩婴的孙子因犯有不敬之罪,侯爵被取消。韩颓当庶出的孙子韩嫣,地位尊贵,很受皇帝宠爱,名声和富贵都荣显于当世。他的弟弟韩说,再度被封侯,并多次受命为将军,最后封为案道侯。儿子继承侯爵,一年多之后因犯法被处死。又过一年多,韩说的孙子韩曾被封为龙额侯,继承了韩说的爵位。卢绾是丰邑人,和汉高祖是同乡。卢绾的父亲和高祖的父亲非常要好,等到生儿子时,汉高祖和卢绾又是同日而生。乡亲们抬着羊酒去两家祝贺,等到高祖、卢绾长大了,在一块读书,又非常要好。乡亲们见这两家父辈非常要好,儿子同日出生,长大后又很要好,再次抬着羊酒前去祝贺。高祖还是平民百姓的时候,被官吏追拿需要躲藏,卢绾总是随同左右,东奔西走,到高祖从沛县起兵时,卢绾以宾客的身份相随,到汉中后,担任将军,总是陪伴在高祖身边。跟从高祖东击项羽时,以太尉的身份不离左右,可以在高祖的卧室内进进出出,衣被饮食方面的赏赐丰厚无比,其他大臣没人能企及,就是萧何、曹参等人,也只是因事功而受到礼遇,至于说到亲近宠幸,没人能赶得上卢绾。卢绾被封为长安侯。长安,就是原来的咸阳啊。汉高祖五年(前202)的冬天,已经击败了项羽,就派卢绾另带一支军队,和刘贾一起攻打临江王共尉,将他击败。七月凯旋而归,跟随皇帝攻打燕王臧荼,臧荼投降。高祖平定天下之后,在诸侯中不是刘姓而被封王的共有七个人。高祖想封卢绾为王,但又害怕群臣怨恨不满。等到俘虏臧荼之后,就下诏封将相们为列侯,在群臣中挑选有功的人封为燕王。文武群臣都知道皇帝想封卢绾为王,就一齐上言道:“太尉长安侯卢绾经常跟随皇帝平定天下,功劳最多,可以封为燕王。”皇帝下诏批准了此项建议。汉高祖五年八月,就立卢绾为燕王,所有诸侯王受到的皇帝宠幸都比不上燕王。汉高祖十一年(前194)秋天,陈豨在代地造反,高祖到邯郸去攻打陈豨的部队,燕王卢绾也率军攻打他的东北部。在这时,陈豨派王黄去向匈奴求救。燕王卢绾也派部下张胜出使匈奴,声称陈豨等人的部队已被击败。张胜到匈奴以后,前燕王臧荼的儿子臧衍逃亡在匈奴,见到张胜说:“您之所以在燕国受重用,是因为您熟悉匈奴事务。燕国之所以能长期存在,是因为诸侯多次反叛,战争连年不断。现在您想为燕国尽快消灭陈豨等人,但陈豨等人被消灭之后,接着就要轮到燕国,您这班人也要成为俘虏了。您为什么不让燕国延缓攻打陈豨而与匈奴修好呢?战争延缓了,能使卢绾长期为燕王,如果汉朝有紧急事变,也可以借此安定国家。”张胜认为他的话是对的,就暗中让匈奴帮助陈豨攻打燕国。燕王卢绾怀疑张胜和匈奴勾结,一起反叛,就上书皇帝请求把张胜满门抄斩。张胜返回,把之所以这样干的原因全部告诉了卢绾。卢绾觉悟了,就找了一些替身治罪处死了,把张胜的家属解脱出来,使张胜成为匈奴的间谍,又暗中派遣范齐到陈豨的处所,想让他长期叛逃在外,使战争连年不断。汉高祖十二年,东征黥布,陈豨经常率军在代地驻扎,汉派遣樊哙攻打陈豨并将其斩杀。他的一员副将投降,说燕王卢绾派范齐到陈豨处互相交通情报,商议策划。高祖派使臣召卢绾进京,卢绾称病推托不往。皇帝又派辟阳侯审食其(yì jī,亦基),御史大夫赵尧前去迎接燕王,并顺便查问燕王部下臣子。卢绾更加害怕,闭门躲藏不出,对自己宠信的臣子说:“不是刘姓而被封为王的,只有我卢绾和长沙王吴芮了。去年春天,汉朝把淮阴侯韩信满门抄斩,夏天,又杀掉了彭越,这都是吕后的计谋。现在皇帝重病在身,把国事全部交给了吕后。而吕后是个妇女,总想找个借口杀掉异姓诸侯王和功高的大臣。”于是卢绾还是推托有病,拒绝进京。卢绾的部下臣子都逃跑躲藏。但卢绾的话泄露出一些,辟阳侯听到了,便把这一切都报告了皇帝,皇帝更加生气。后来,汉朝又得到一些投降的匈奴人,说张胜逃到匈奴中,是燕王的使者。于是皇帝说:“卢绾真的反了!”就派樊哙攻打燕国。燕王卢绾把自己所有的宫人家属以及几千名骑兵安顿在长城下,等待机会,希望皇帝病好之后,亲自进京谢罪。四月,高祖逝世,卢绾也就带领部下逃入匈奴,匈奴封他为东胡卢王。卢绾受到匈奴的侵凌掠夺,总是想着重返汉朝。过了一年多,卢绾在匈奴逝世。在高后时,卢绾的妻子儿女逃出匈奴重投汉朝,正赶上高后病重,不能相见,住在了燕王在京的府邸,准备在病好之后再设宴相见。但高后竟去世了,未能见面。卢绾的妻子也因病去世。汉景帝中元六年(前144),卢绾的孙子卢他之以东胡王的身份向汉投降,被封为亚谷侯。陈豨是宛朐人,不知当初是什么原因得以跟从高祖。到高祖七年冬天,韩王韩信反叛,逃入匈奴,皇帝到平城而回,封陈豨为列侯,以赵国相国的身份率领督统赵国、代国的边防部队,这一带戍卫边疆的军队统归他管辖。陈豨曾休假回乡路过赵国,赵相国周昌看到陈豨的随行宾客有一千多辆车子,把邯郸所有的官舍全部住满。而陈豨对待宾客用的平民百姓之间的交往礼节,而且总是谦卑恭敬,屈已待人。陈豨回到代国,周昌就请求进京朝见。见到皇帝之后,把陈豨宾客众多,在外独掌兵权好几年,恐怕会有变故等事全盘说出。皇帝就命人追查陈豨的宾客在财物等方面违法乱纪的事,其中不少事情牵连到陈豨。陈豨非常害怕,暗中派宾客到王黄、曼丘臣处通消息。到高祖十年(前197)七月,皇帝的父亲去世了,皇帝派人召陈豨进京,但陈豨称自己病情严重。九月,便与王黄等人一同反叛,自立为代王,劫掠了赵,代两地。皇帝听说之后,就一律赦免了被陈豨所牵累而进行劫掠的赵、代官吏。皇帝亲自前往,到达邯郸后高兴地说:“陈豨不在南面占据漳水,北面守住邯郸,由此可知他不会有所作为。”赵相国上奏请求把常山的郡守、郡尉斩首,说:“常山共有二十五座城池,陈豨反叛,失掉了其中二十座。”皇帝问:“郡守、郡尉反叛了吗?”赵相国回答说:“没反叛。”皇帝说:“这是力量不足的缘故。”赦免了他们,同时还恢复了他们的守尉职务。皇帝问周昌说:“赵国还有能带兵打仗的壮士吗?”周昌回答说:“有四个人。”然后让这四个人拜见皇帝,皇帝一见便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些小子们也能带兵打仗吗?”四个人惭愧地伏在地上。但皇帝还是各封给他们一千户的食邑,任命为将。左右近臣谏劝道:“有不少人跟随您进入蜀郡、汉中,其后又征伐西楚,有功却未得到普遍封赏,现在这几个人有什么功劳而予以封赏?”皇帝说:“这就不是你们所能了解的了!陈豨反叛,邯郸以北都被他所占领,我用紧急文告来征集各地军队,但至今仍未有人到达,现在可用的就只有邯郸一处的军队而已。我何必要吝惜封给四个人的四千户,不用它来抚慰赵地的年轻人呢!”左右近臣都说:“对。”于是皇帝又问:“陈豨的将领都有谁?”左右回答说:“有王黄,曼丘臣,以前都是商人。”皇帝说:“我知道了。”于是各悬赏千金来求购王黄、曼丘臣等的人头。高祖十一年(前196)冬天,汉军在曲逆城下攻击并斩杀了陈豨的大将侯敞,王黄,又在聊城把陈豨的大将张春打得大败,斩首一万多人。太尉周勃进军平定了太原和代郡。十二月,皇帝亲自率军攻打东垣,但未能攻克,叛军士卒辱骂皇帝;不久东垣投降,凡是骂皇帝的士卒一律斩首,其他没骂的士卒则处以黥刑,在额头上刺字。把东垣改名真定。王黄,曼丘臣的部下所有被悬赏征求的,一律都被活捉,因此陈豨的军队也就彻底溃败了。皇帝到达洛阳。皇帝说:“代郡地处常山的北面,赵国却从山南来控制它,太遥远了。”于是就封儿子刘垣为代王,以中都为国都,代郡、雁门都隶属代国。高祖十二年(前195)冬天,樊哙的士卒追到灵丘把陈豨斩首。太史公说:韩信、卢绾并不是一向积德累善的世家,而是侥幸于一时随机应变,以欺诈和暴力获得成功,正赶上汉朝刚刚建立,所以才能够分封领土,南面为王。在内由于势力强大而被怀疑,在外倚仗着外族作援助。因此日益被皇帝疏远,自陷危境,走投无路,无计可施,最终迫不得已投奔匈奴,难道不可悲吗!陈豨是梁地人,在他年轻的时候,每每称赞,倾慕魏公子信陵君;等到后来他率领军队守卫边疆,招集宾客,礼贤下士,名声超过了实际。周昌怀疑他,许多过失也就从这里产生了,由于害怕灾祸临头,奸邪小人又乘机进说,于是终于使自己陷于大逆不道的境地。唉呀,太可悲了!由此可见,谋虑的成熟与否和成败如何,这对一个人的影响太深远了!韩王信者,故韩襄王孽孙也①,长八尺五寸。及项梁之立楚后怀王也②,燕、齐、赵、魏皆已前王,唯韩无有后,故立韩诸公子横阳君成为韩王③,欲以抚定韩故地。项梁败死定陶,成奔怀王。沛公引兵击阳城,使张良以韩司徒降下韩故地,得信,以为韩将,将其兵从沛公入武关。沛公立为汉王,韩信从入汉中,乃说汉王曰④:“项王王诸将近地⑤,而王独远居此,此左迁也⑥。士卒皆山东人,跂而望归⑦,及其锋东乡⑧,可以争天下。”汉王还定三秦,乃许信为韩王,先拜信为韩太尉,将兵略韩地⑨。①孽孙:庶出的孙子。②楚后:楚王的后代、继承人。③诸公子:庶出的王子们。横阳君成:指韩成,以其曾被封为横阳君。故称。④说:游说。⑤王诸将:封诸将为王。⑥左迁:降职。⑦跂:通“企”。踮起脚尖。⑧东乡(xiàng,象):向东进军。乡,通“向”。⑨略:掠夺,夺取。项籍之封诸王皆就国,韩王成以不从无功,不遗就国,更以为列侯①。及闻汉遣韩信略韩地,乃令故项籍游吴时吴令郑昌为韩王以距汉②。汉二年,韩信略定韩十余城。汉王至河南,韩信急击韩王昌阳城。昌降,汉王乃立韩信为韩王,常将韩兵从。三年,汉王出荥阳,韩王信、周苛等守荥阳。及楚败荥阳,信降楚,已而得亡,复归汉,汉复立以为韩王,竟从击破项籍,天下定。五年春,遂与剖符为韩王③,王颍川。明年春,上以韩信材武④,所王北近巩、洛,南近宛,叶,东有淮阳,皆天下劲兵处⑤,乃诏徒韩王信王太原以北,备御胡,都晋阳。信上书曰:“国被边,匈奴数人,晋阳去塞远,请治马邑。”上许之,信乃徒治马邑⑥。秋,匈奴冒顿大围信,信数使使胡求和解。汉发兵救之,疑信数间使,有二心,使人责让信⑦。信恐诛,因与匈奴约共攻汉,反,以马邑降胡,击太原。①更:改。②距:通“拒”。抵抗。③剖符:古时帝王授与诸侯和功臣的凭证。剖分为二,帝王和诸侯各执其一,故称剖符。④材武:有材力而又勇武。⑤劲兵处:屯强兵的地方,即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⑥徙:迁,移。⑦让:责备。七年冬,上自往击,破信军铜鞮,斩其将王喜。信亡走匈奴①。(与)其将白土人曼丘臣、王黄等立赵苗裔赵利为王②,复收信败散兵,而与信及冒顿谋攻汉。匈奴使左右贤王将万余骑与王黄等屯广武以南,至晋阳,与汉兵战,汉大破之,追至于离石,复破之。匈奴复聚兵楼烦西北,汉令车骑击破匈奴③。匈奴常败走,汉乘胜追北④,闻冒顿居代(上)谷,高皇帝居晋阳,使人视冒顿,还报曰“可击”。上遂至平城。上出白登,匈奴骑围上,上乃使人厚遗阏氏⑤。阏氏乃说冒顿曰:“今得汉地,犹不能居;且两主不相厄。”居七日,胡骑稍引去。时天大雾,汉使人往来,胡不觉。护军中尉陈平言上曰:“胡者全兵⑥,请令强弩傅两矢外向⑦,徐行出围。”入平城,汉救兵亦到,胡骑遂解去、汉亦罢兵归。韩信为匈奴将兵往来击边。①亡走:逃跑。②苗裔:后代。③车骑:骑兵和战车部队。④追北:追击败逃的军队。⑤遗:赠送。阏氏:单于的正妻,地位等于汉之王后。⑥全兵:指全用弓箭长矛等进攻性武器。⑦傅:通“附”。汉十年,信令王黄等说误陈豨。十一年春,故韩王信复与胡骑入居参合,距汉。汉使柴将军击之,遗信书曰:“陛下宽仁,诸侯虽有畔亡①,而复归,辄复故位号,不诛也。大王所知。今王以败亡走胡,非有大罪,急自归!”韩王信报曰:“陛下擢仆起闾巷②,南面称孤,此仆之幸也。荥阳之事③,仆不能死,囚于项籍,此一罪也。及寇攻马邑,仆不能坚守,以城降之,此二罪也。今反为寇将兵,与将军争一旦之命,此三罪也。夫种、蠡无一罪④,身死亡;今仆有三罪于陛下,而欲求活于世,此伍子胥所以偾于吴也⑤。今仆亡匿山谷间,旦暮乞贷蛮夷,仆之思归,如痿人不忘起⑥,盲者不忘视也,势不可耳。”遂战。柴将军屠参合,斩韩王信。①畔亡:背叛逃亡。畔,通“叛”。②擢:提拔。闾巷:街巷,代指平民百姓。③荥阳之事:指荥阳之战,在此战中韩信被项籍俘获投降。④种,蠡:指文种、范蠡。⑤偾:倒覆,僵仆。⑥痿人:瘫痪的人。信之入匈奴,与太子俱①;及至颓当城,生子,因名颓当。韩太子亦生子,命曰婴。至孝文十四年,颓当及婴率其众降汉。汉封颓当为弓高侯,婴为襄城侯。吴楚军时②,弓高侯功冠诸将。传子至孙,孙无子,失侯。婴孙以不敬失侯。颓当孽孙韩嫣,贵幸,名富显于当世。其弟说,再封,数称将军,卒为案道侯。子代,岁余坐法死③。后岁余,说孙曾拜为龙额侯,续说后。①太子:指韩太子,即韩信的儿子。俱:一道同行。②吴楚军时:指汉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战争,事在景帝三年(前154)。参见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等。③坐法:因犯法而被判罪。卢绾者,丰人也,与高祖同里①。卢绾亲与高祖太上皇相爱②,及生男,高祖、卢绾同日生,里中持羊酒贺两家。及高祖、卢绾壮,俱学书,又相爱也。里中嘉两家亲相爱,生子同日,壮又相爱,复贺两家羊酒。高祖为布衣时③,有吏事辟匿④,卢绾常随出入上下。及高祖初起沛,卢绾以客从,入汉中为将军,常侍中。从东击项籍,以太尉常从,出入卧内,衣被饮食常赐,群臣莫敢望,虽萧、曹等⑤,特以事见礼,至其亲幸,莫及卢绾,绾封为长安侯。长安,故咸阳也。①同里:同乡。②亲:父母。此处指父亲。太上皇:指汉高祖刘邦的父亲。③布衣:平民的穿着,以之代指平民。④吏事:官吏的事务,此指被官吏追拿。⑤萧、曹:指萧何、曹参。汉五年冬,以破项籍①,乃使卢绾别将②,与刘贾击临江王共尉,破之。七月还,从击燕王臧荼,臧荼降。高祖已定天下,诸侯非刘氏而王者七人。欲王卢绾,为群臣觖望③。及虏臧荼,乃下诏诸将相列侯,择群臣有功者以为燕王。群臣知上欲王卢绾,皆言曰:“太尉长安侯卢绾常从平定天下,功最多,可王燕。”诏许之。汉五年八月,乃立卢绾为燕王。诸侯王得幸莫如燕王。汉十一年秋,陈豨反代地,高祖如邯郸击豨兵④,燕王绾亦击其东北。当是时,陈豨使王黄求救匈奴。燕王绾亦使其臣张胜于匈奴,言豨等军破。张胜至胡,故燕王臧荼子衍出亡在胡,见张胜曰:“公所以重于燕者,以习胡事也。燕所以久存者,以诸侯数反,兵连不决也。今公为燕欲急灭豨等,豨等已尽,次亦至燕,公亦且为虏矣⑤。公何不令燕且缓陈豨而与胡和?事宽,得长王燕,即有汉急,可以安国。”张胜以为然,乃私令匈奴助豨等击燕。燕王绾疑张胜与胡反,上书清族张胜⑥。胜还,具道所以为者。燕王寤⑦,乃诈论它人,脱胜家属,使得为匈奴间⑧,而阴使范齐之陈豨所,欲令久亡,连兵勿决。①以:通“已”。②别将:单独率军,不同于以前跟从高祖。或谓带领另一支部队。③觖望:因不满而怨恨,犹言怨望。④如:往……,到……。⑤且:将。⑥族:满门抄斩。⑦寤:通“悟”。醒悟、理解。⑧间:间谍。汉十二年,东击黥布,豨常将兵居代,汉使樊哙击斩豨。其裨将降①,言燕王绾使范齐通计谋于豨所。高祖使使召卢绾,绾称病。上又使辟阳侯审食其、御史大夫赵尧往迎燕王,因验问左右。绾愈恐,闭匿,谓其幸臣曰:“非刘氏而王,独我与长沙耳。往年春②,汉族淮阴,夏,诛彭越,皆吕后计。今上病,属任吕后③。吕后妇人,专欲以事诛异姓王者及大功臣。”乃遂称病不行。其左右皆亡匿。语颇泄,辟阳侯闻之,归具报上,上益怒。又得匈奴降者,降者言张胜亡在匈奴,为燕使。于是上曰:“卢绾果反矣!”使樊哙击燕。燕王绾悉将其宫人家属骑数千居长城下,侯伺,幸上病愈④,自入谢⑤。四月,高祖崩,卢绾遂将其众亡入匈奴,匈奴以为东胡卢王。绾为蛮夷所侵夺,常思复归。居岁余,死胡中。高后时,卢绾妻子亡降汉,会高后病,不能见,舍燕邸,为欲置酒见之。高后竟崩,不得见。卢绾妻亦病死。孝景中六年,卢绾孙他之,以东胡王降,封为亚谷侯。①裨将:副将。②往年:去年。③属任:托付而任用之。属:委托,交付。④幸:希望。⑤谢:赔礼道歉,谢罪。陈豨者,宛朐人也,不知始所以得从。及高祖七年冬,韩王信反,入匈奴,上至平城还,乃封豨为列侯,以赵相国将监赵、代边兵①,边兵皆属焉。豨常告归过赵②,赵相国周昌见豨宾客随之者千余乘,邯郸官舍皆满。豨所以待宾客布衣交,皆出客下。豨还之代,周昌乃求入见。见上,具言豨宾客盛甚,擅兵于外数岁③,恐有变。上乃令人覆案豨客居代者财物诸不法事④,多连引豨。豨恐,阴令客通使王黄、曼丘臣所。及高祖十年七月,太上皇崩,使人召豨,豨称病甚。九月,遂与王黄等反,自立为代王,劫略赵、代。①赵相国:误,应为代相国。见王先谦《汉书补注》。②常:通“尝”。曾经。③擅兵:指掌握兵权。④覆案:反复追查。上闻,乃赦赵,代吏人为豨所诖误劫略者①,皆赦之。上自往,至邯郸,喜曰:“豨不南据漳水,北守邯郸,知其无能为也。”赵相奏斩常山守、尉,曰:“常山二十五城,豨反,亡其二十城。”上问曰:“守、尉反乎?”对曰:“不反。”上曰:“是力不足也。”赦之,复以为常山守、尉。上问周昌曰:“赵亦有壮士可令将者乎?”对曰:“有四人。”四人谒②,上谩骂曰③:“竖子能为将乎④?”四人惭伏,上封之各千户,以为将。左右谏曰:“从入蜀、汉,伐楚,功未遍行,今此何功而封?”上曰:“非若所知!陈豨反,邯郸以北皆豨有,吾以羽檄征天下兵⑤,未有至者,今唯独邯郸中兵耳。吾胡爱四千户封四人,不以慰赵子弟!”皆曰:“善。”于是上曰:“陈豨将谁?”曰:“王黄、曼丘臣,皆故贾人⑥。”上曰:“吾知之矣。”乃各以千金购黄、臣等⑦。①诖误:贻误,连累。②谒:拜见。③谩骂:乱骂。谩,通“漫”。④竖子:对人轻蔑的称呼,犹金之“小子”。⑤羽檄:插上羽毛的紧急文告。⑥贾人:居货待售之人,指坐商。⑦购:为缉捕在逃者而重赏征求或重金收买。十一年冬,汉兵击斩陈豨将侯敞,王黄于曲逆下,破豨将张春于聊城,斩首万余。太尉勃入定太原、代地①。十二月,上自击东垣,东垣不下,卒骂上;东垣降,卒骂者斩之,不骂者黥之②。更名东垣为真定。王黄、曼丘臣其麾下受购赏之③,皆生得,以故陈豨军遂败。上还至洛阳。上曰:“代居常山北,赵乃从山南有之,远。”乃立子恒为代王,都中都,代、雁门皆属代。高祖十二年冬,樊哙军卒追斩豨于灵丘。①勃:指周勃。②黥:同“剠”。古代肉刑的一种,即墨刑,以刀刺人面额后用墨涅之。③麾下:部下。麾:军旗。太史公曰:韩信、卢绾非素积德累善之世,徼一时权变①,以诈力成功②,遭汉初定,故得列地③,南面称孤。内见疑强大,外倚蛮貊以为援,是以日疏自危,事穷智困,卒赴匈奴,岂不哀哉!陈豨,梁人,其少时数称慕魏公子④;及将军守边,招致宾客而下士,名声过实。周昌疑之,疵瑕颇起⑤,惧祸及身,邪人进说,遂陷无道⑥。於戏悲夫⑦!夫计之生孰成败于人也深矣!①徼:侥幸。权变:随机应变。②诈力:欺诈和勇力。②列地:分割土地。列,通“裂”。③魏公子:指战国时魏国信陵君无忌。④疵瑕:毁责,过失。⑤无道:暴虐,没有德政。⑥於戏:通“呜呼”。田儋列传第三十四张连科 译注【说明】本传是秦末和楚汉相争之际齐国田氏家族的一篇合传,以田儋在反秦战争中首难建齐,故以“田儋列传”名篇。在《史记》中,和其它的《列传》相比较,篇幅较短。但容量较大,它写了当时田氏家族的十几个人物,描绘了当时齐鲁大地上多起重大事件。这篇列传以齐国的兴衰成败作为主线,并以此统领全篇。由于本篇所写的人物多、事件多,倘若没有一条主线的话,很容易使人读后感到枝叶繁生,不着边际,而司马迁在描写的时候抓住了齐国兴衰成败这一线索,围绕这一线索来展开矛盾冲突和故事情节。这是本篇的第一个特点。本篇的第二个特点是,描写的人物虽多,但集中笔墨,重点突出。主要写了三个人物,即田儋、田荣和田横。对于田儋,重点写他起事时的足智多谋,刚勇果断。他借杀死犯罪家奴要报告官府得知为由,杀死狄城守令,迅速起兵以响应陈涉。对于田荣,虽然也表现了他的勇敢坚强,但主要写他对个人恩怨斤斤计较,不能以大局为重,最后以此而失败。在田儋、田荣、田横三个人物当中,司马迁最敬仰,因而描绘用力也最多的是田横。在田横的苦心经营之下,齐国由原来千疮百孔、破落不堪的海隅之地,成为一个有千里之地、二十万精兵的强大诸侯国。当时,郦食其曾这样对高祖刘邦说道:“方今燕、赵已定,唯齐未下。今田广据千里之齐,田间将二十万之众,军于历城,诸田宗强,负海阻河、济,南近楚,人多变诈,足下虽遣数十万师,未可以岁月破也。”(卷九十七《郦生陆贾列传》)田横在楚汉相争之际的作用,是牵制了楚王项羽,并在客观上为汉王刘邦最后平定天下开辟了道路。但田横的失误在于他太诚实了,他相信了郦食其的话,解除了历下的守备,这样就使韩信的偷袭一举得逞,而齐国也由此一败涂地。另外,汉朝统一天下的大势又确实是不可阻挡的。所以,当时在田横的面前就只有两条路,一是投降,一是死亡。如果投降了汉朝,田横能够有高官厚禄,富贵如故,但是他却宁愿选择了死亡。司马迁用浓墨重彩,满怀同情地写他的死。在死之前他从容、镇定地洗沐一新,然后自刎。更为可悲可叹的是他的两个随从和五百部下,知道田横自杀而死之后,也都和他一样,从容慷慨地自杀就义。作者司马迁受过宫刑,更反复思考过死和人生的价值与意义。他在最后饱含深情地慷慨叹道:“田横之高节,宾客慕义而从横死,岂非至贤!余因而列焉。不无善画者,莫能图,何哉?”这是多么深重的历史遗憾!田儋是狄县人,战国时齐王田氏的同族。田儋的堂弟、田荣的弟弟田横,是当地有势力的人物,而且宗族强盛,很得人心。在陈涉开始起兵自称楚王的时候,派遣周市攻取并平定了魏地,向东打到狄县,狄县固守县城。田儋假装绑住自己的家奴,带领着手下的年轻人去县府,称在拜见县令之后杀死有罪的家奴。在拜见县令的时候,他们乘机杀死他,然后又召集有势力的官吏和年轻人说:“各地诸侯都已经反秦自立,齐地是古代封建的诸侯国,而我田儋,是齐王田氏的同族,应当为王。”于是,田儋自立为齐王,并且起兵攻打周市。周市的军队撤走以后,田儋乘机带兵东进,夺取并平定了齐国故地。秦将章邯带兵在临济围攻魏王咎,情况紧急,魏王派人到齐国来求救。齐王田儋带领军队援救魏国。章邯在夜间让兵马口中衔枚,趁夜幕的掩护进行偷袭,把齐魏联军打得大败,在临济城下杀死田儋。田儋的堂弟田荣收集田儋的余部向东逃跑到了东阿。齐国人听说田儋战死的消息之后,于是就拥立以前齐王田建的弟弟田假为齐王,田角为丞相,田间为大将,以此来抗拒诸侯。田荣在败逃东阿的时候,章邯进行围追阻截。项梁听说田荣情况危急,于是就领兵来到东阿城下,并且一举击败章邯。章邯往西逃跑,项梁则乘胜追击。但田荣对齐人立田假为齐王一事非常气愤,于是就带兵回去,攻击追逐齐王田假,田假逃到楚国,丞相田角逃到赵国;田角的弟弟田间在此以前已到赵国求救,也就留在赵国不敢回去了。田荣于是立田儋的儿子田市为齐王,自任丞相,田横为大将,平定了齐地。项梁追击章邯以后,章邯的军队反倒日渐强盛,于是项梁就派遣使者通报齐国和赵国,要两国共同发兵攻打章邯。田荣说:“如果楚国杀死田假,赵国杀死田角、田间,那我们才肯出兵。”楚怀王说:“田假是我们同盟国的君王,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来投靠我们,杀了他是不合道义的。”赵国也不愿意用杀田角、田间来和齐国作交易。齐国人说:“手被蝮蛇咬了就要砍掉手,足被蝮蛇咬了就要砍掉足。为什么呢?因为倘若不这样的话,就要害及全身。而现在田假、田角、田间对于楚国、赵国来说,并不是手足骨肉之亲,为什么不杀掉他们呢?况且若是秦朝再得志于天下的话,那么不仅我们要身受其辱,而且连祖坟恐怕也要被人挖出呢。”楚国、赵国都不肯依从齐国,齐国也非常生气,最终也不肯出兵援救。章邯果然击败了楚军,并且杀了项梁,楚军往东溃逃,而章邯也就乘机渡过黄河,围攻赵国的巨鹿。项羽前往援救赵国,由此也就非常怨恨田荣。项羽已经保全了赵国,又降服了章邯等秦朝将领,西向入咸阳进行杀戮,灭了秦朝,然后又分封诸侯王。于是他把齐王田市改封为胶东王,治所在即墨。齐国将领田都因跟随项羽共同救赵,接着又进军关中,因此项羽立田都为齐王,治所在临淄。前齐王田建的孙子田安,他在项羽正渡河救赵的时候,接连攻下了济北城池多座,然后带兵投降了项羽,项羽因此立田安为济北王,治所在博阳。田荣因为违背项羽不肯出兵援助楚、赵两国攻打秦朝,因此不能被封为王;赵国将领陈余也因为失职,没有被封为王,这两个人都很怨恨项羽。项羽既已回到楚国,所封诸侯也就各自回到自己的封地。田荣派人带兵帮助陈余,让他在赵地反叛项羽,田荣自己也发兵抗击田都,田都逃到楚国。田荣扣留了齐王田市,不让他到胶东的治所。田市手下的人说:“项羽强大而凶暴,而您作为齐王,应该到自己的封国胶东去,若是不去的话,一定有危险。”田市非常害怕,于是就逃跑去胶东。田荣得知后勃然大怒,急忙带人追赶齐王田市,在即墨把他杀死了。回来又攻打济北王田安,并且把他杀死。于是,田荣就自立为齐王,全部占有了三齐之地。项羽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十分恼怒,于是就起兵北伐齐国。齐王田荣被打得大败,逃跑到平原,平原人把田荣杀死了。其后项羽就烧毁荡平了齐国都城的城郭,所过之处都大加屠戮,齐国人无法忍受,互相聚集起来反叛他。田荣的弟弟田横,收募起齐国的散兵,得到好几万人马。反过头来在城阳攻打项羽。而在这时,汉王刘邦带领诸侯的军队击败楚军,进入彭城。项羽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就放开齐军回去,在彭城对汉兵发起攻击,接着就是与汉军的多次交锋,在荥阳相持不下。因此田横再次得以收复齐国大小城邑,立田荣之子田广为齐王,田横自为丞相辅佐他,并专断国政,所有政事,无论大小,皆由田横决定。田横平定齐国三年之后,汉王刘邦派郦食其到齐国,向齐王田广和丞相田横游说,要他们归顺汉朝。田横认为此事可行,就解除了齐国在历下对汉军的防备。汉将韩信本来带兵将要向东攻打齐国。齐国起初曾派华无伤、田解带领军队在历下驻扎以抗拒汉军,等到汉使者到来,就废弃了守城的战备,放任兵士饮酒,并派使者与汉朝讲和。但汉将韩信在平定了赵国、燕国之后,用蒯通的计策,越过平原,突然出击,打败了齐国在历下驻扎的守军,接着又攻入临淄。齐王田广、丞相田横见汉军突然出现,非常生气,认为自己被郦生出卖了,立刻烹杀郦生。齐王田广往东逃到高密,丞相田横逃到博阳,守相田光逃向城阳,将军田既带领军队驻守胶东。这时,楚国派来龙且带领军队救助齐国,齐王田广与龙且在高密会师。汉将韩信与曹参在高密大破齐楚联军,杀死楚将龙且,俘虏齐王田广。汉将灌婴继续追击,又俘虏了齐国守相田光。灌婴继续进军,到达博阳。而田横听到齐王田广已死,就自立为齐王,转过来与灌婴交战。在嬴下,田横的军队被灌婴打得大败。田横逃到梁地,投归彭越。这时,彭越拥兵梁地,在楚汉之间保持中立,又像为了汉王,又像为了楚王。韩信在杀死了楚将龙且之后,接便命令曹参继续向胶东进军,在这里大败田既并在战斗中杀死了他;韩信又命灌婴追击齐将田吸,在千乘将他击败并斩杀他。这样,韩信便平定了齐地,向刘邦上书,请立自己为齐国假王,刘邦也就因势立韩信为齐王。过后一年多,汉王刘邦消灭了项羽,就自立为皇帝,封彭越为梁王。田横害怕被杀,就带领他的部下五百多人逃入海中,居住在一个小岛之上。汉高祖刘邦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认为田横兄弟本来就平定了齐国,齐国的贤士大都依附于他,如今要让他流落在海中而不加以收揽的话,以后恐怕难免有祸患。因此就派使者赦免田横之罪并且召他入朝,田横却辞谢说:“我曾经烹杀了陛下的使者郦生,现在我又听说郦生的弟弟郦商是一个很有才能的汉朝将领,所以我非常害怕,不敢奉诏进京,请求您允许我做一个平民百姓,呆在这海岛上。”使者回来报告,高祖立刻下诏给卫尉郦商说:“齐王田横将要到京,谁要敢动一下他的随从人员,立刻满门 抄斩!”接着又派使者拿着符节把皇帝下诏指示郦商的情况原原本本地高知田横,并且说:“田横若是来京,最大可以封为王,最小也可以封为侯;若是不来的话,将派军队加以诛灭。”田横于是和他的两个门客一块乘坐驿站的马车前往洛阳。在离洛阳三十里远,有一个叫尸乡的地方,这一天田横等人来到此地驿站。田横对汉使说:“作为人臣拜见天子应该沐浴一新。”于是就住下来。田横对他的门客说:“我田横起初和汉王都是南面称孤的王,而现在汉王做了天子,而我田横却成了亡国奴,而要北面称臣侍奉他,这本来就是莫大的耻辱了。更何况我烹杀了人家的兄长,再与他的弟弟来并肩侍奉同一个主子,纵然他害怕皇帝的诏命,不敢动我,难道我于心就毫不羞愧吗?再有,皇帝陛下召我来京的原因,不过是想见一下我的面貌罢了。如今皇帝就在洛阳,现在我割下我的头颅,快马飞奔三十里的功夫,我的容貌还不会改变,还是能够看一下我究竟是什么样子的。”说完之后,就自刎了,命两个门客手捧他的头,跟随使者飞驰入朝,奏知汉高祖。汉高祖说道:“哎呀!能有此言此行,真是了不起呀!从平民百姓起家,兄弟三个人接连为王,难道不是贤能的人吗!”汉高祖忍不住为他流下了眼泪。然后高祖拜田横的两个门客为都尉,并且派两千名士卒,以诸侯王的丧礼安葬了田横。安葬完田横之后,两个门客在田横墓旁挖了个洞,然后自刎,倒在洞里,追随田横死去。汉高祖听说此事之后,大为吃惊,认为田横的门客都是贤才。高祖听说田横手下还有五百人在海岛上,又派使者召他们进京。进京之后,这五百门客听到田横已死,他们也都自杀。由此更可以了解田横兄弟确实是能够得到贤士拥戴的人。太史公说:蒯通的计谋实在是厉害呀!它既搞乱了齐国而又骄纵坏了淮阴侯,最后又害死了田横、韩信这两个人!蒯通擅长于纵横之说,曾写书论战国时期的权变方策,总共八十一篇。蒯通与齐国人安期生要好,安期生曾谋求项羽任用他,但项羽不能采用他的策谋。后来项羽又想封他们二人爵位,但他们不肯受爵,就逃走了。田横节操高尚,宾客仰慕他的高义而愿意随他去死,这难道还不是至为贤能的人吗?我根据事实把他的事迹记录在这里。但是非常可惜,当时没有善于绘画的人,没有把他的容貌和业绩描画下来,什么原因呢?田儋者,狄人也。故齐王田氏族也①。儋从弟田荣②,荣弟田横,皆豪③,宗强,能得人。陈涉之初起王楚也④,使周市略定魏地,北至狄,狄城守。田儋详为缚其奴⑤,从少年之廷,欲谒杀奴⑥。见狄令,因击杀令,而召豪吏子弟曰:“诸侯皆反秦自立,齐,古之建国⑦,儋,田氏,当王。”遂自立为齐王,发兵以击周市。周市军还去,田儋因率兵东略定齐地。①故齐王:从前的齐王,即春秋末年和战国时期的齐王。②从弟:堂弟。③豪:强横有势力的人。④本句指秦二世元年(前209)七月,陈涉率领戍卒反秦,自立为王,国号为“楚”的时候。⑤详:通“佯”,假装。⑥欲谒杀奴:想报告官府之后,杀掉有罪的家奴。《集解》引服虔语云:“古杀奴婢皆当告官。儋欲杀令,故诈缚奴而以谒也。”谒(yè,业),拜见。⑦古之建国:古代因受封而建立的国家。秦将章邯围魏王咎于临济,急。魏王请救于齐,齐王田儋将兵救魏。章邯夜衔枚击①,大破齐、魏军,杀田儋于临济下。儋弟田荣收儋余兵东走东阿。齐人闻王田儋死,乃立故齐王建之弟田假为齐王,田角为相,田间为将,以距诸侯②。①枚:古代行军时,士卒口衔的用以防止喧哗的器具,形状如筷子。③距:通“拒”,抵抗。田荣之走东阿,章邯追围之。项梁闻田荣之急,乃引兵击破章邯军东阿下。章邯走而西,项梁因追之。而因荣怒齐之立假,乃引兵归,击逐齐王假。假亡走楚①。齐相角亡走赵;角弟田间前求救赵,因留不敢归。田荣乃立田儋子市为齐王,荣相之,田横为将,平齐地。项梁既追章邯,章邯兵益盛,项梁使使告赵齐,发兵共击章邯。田荣曰:“使楚杀田假,赵杀田角、田间,乃肯出兵。”楚怀王曰:“田假与国之王②,穷而归我③,杀之不义。”赵亦不杀田角、田间以市于齐④。齐曰“蝮螫手则斩手⑤,螫足则斩足。何者?为害于身也。今田假、田角、田间于楚、赵,非直手足戚也⑥,何故不杀?且秦复得志于天下,则龁用事者坟墓矣⑦。”楚、赵不听,齐亦怒,终不肯出兵。章邯果败杀项梁,破楚兵,楚兵东走,而章邯渡河围赵于巨鹿。项羽往救赵,由此怨田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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