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刚写完,正在开信封,吴大澄突然闯了进来。洪钧一惊,急忙随手拖一本书覆在信面上,起身迎了上去招呼,“这么好的天气,”他说,“怎么倒不出去逛了?” “就是这话啰!走,走,先到琉璃厂看看,有什么便宜货可捡,晚上到胡同里去闯席。” “琉璃厂我陪你去,我也想买几套舆地书。闯席就不必了。”洪钧略停一下,“这又不是吃梦,随便闯席,似乎冒昧。再说,吃了人家要还情,胡同里是销金窝,我还不起席。” “谁要你还席!萍水相逢,吃了就算。一到榜发,风流云散,你想还情,人家也领不了你的情。” 说到发榜,洪钧想起心事,正好跟吴大澄商量,“清卿,”他说,“一发了榜,名落孙山,当然不必说;居然侥幸,花费甚大。譬如吃梦做东,我算算就得两三百银子,如果只是我跟你两个人分担,也不是一笔小数目,怎么办?” “你真是门缝里看人!”吴大澄笑道:“我们一起在玩的八九个人,你都看得他们都是草包?只有我们俩有希望?” “这是我跟你私下说的话。凡事也不可只往好的里头去打算。” “你不必愁!两三百银子,在我们看成不得了的一件事,有钱的根本不在眼里。一到金榜题名,心里一高兴,那笔账还不是问都不问就付了?” “有这样一个人吗?” “怎么没有?”吴大澄说,“今天就是他在胡同里捧姑娘,虽未请我们,我们要闯了去助他的兴,他还是高兴的。” “到底不好意思。我们聊聊吧!”洪钧问道:“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叫赵继元,笔下不怎么样,不过来头不小。他的曾祖就是嘉庆元年的状元赵文楷——” “喔,我知道。是安徽太湖人。官做得不大,是山西的道员。” “他有个至亲,官可大了。不但官大,而且位高,而且权重,眼前正统率数十万大军,驻扎直鲁边境,力剿捻匪,拱卫京畿” 这一说,洪钧自然明白,原来赵继元是李鸿章的至亲。可是,“亲到什么程度呢?”他问。 “他是李少荃的舅老爷,郎舅至亲。李少荃在两江的时候,他就奉委了好几个极肥的差使。听说他这趟进京会试以前,就有三万银子汇到,存在票号里,尽他敞开来花。” 洪钧不觉咋舌,却也不无疑问:“北上会试,往还不过半年功夫,哪里花得了三万银子?” “当然也有广结欢喜缘的意味在内。”吴大澄说,“你常在山东,对于本省的物议,或者不甚了了。李少荃在我们江苏刮得不少,同乡京官对他都无好评。他则自以为江苏是他克复的,我们江苏人对他的态度,是恩将仇报,所以常发牢骚,说‘吴儿无良’。不过,他到底是会做官的,嘘寒送暖,别有一套人所不知而受者知感的高明手法。赵继元的那三万银子,照我想,至少有一半花在结交用得着的人身上!” “哪些是用得着的人?”洪钧很有兴味地问,“有权有势的王公大臣,只怕赵继元未见得结交得上。” “当然不是指王公大臣。”吴大澄答说:“我是指所谓‘朝士’。朝士中用得着的人,有四种:第一是小军机;第二是都老爷;第三是红司官;第四——”他没有说下去,微微一笑,带点皮里阳秋的意味。 洪钧知道“小军机”是指军机章京;此辈参与密勿,遇事照应,作用极大,外省督抚是必得买账。“都老爷”是都察院御史的专称;闻风言事,无所避忌,官越大对他们越畏惮。司官指六部及内务府等等衙门的郎中、员外、主事而言;红司官熟谙例规,深知公事诀窍,尤其是吏部、户部、兵部的红司官,对外省陈清的案子,或准或驳,出入关系极大,督抚自亦不敢得罪他们。 除此之外第四种人是什么人呢?洪钧想不出只有问,吴大澄答道:“第四种是翰林;当然要红翰林,尤其是兼日讲起居注官,可以专折上奏的,更加吃香。” 这原是洪钧所了解,只为吴大澄欲言又止,那一笑又显得诡秘莫测,因而被蒙住了。这时便即笑道:“这也是相沿已久的事,无足为奇。不懂你何以故作神秘?” “我是想起一件事好笑。赵继元的笔底下,实在不怎么样;而居然大言不惭,自道不但今科必中,而且必在二甲,必入翰林。天底下竟有这等人,你想好笑不好笑?” 洪钧为人深沉,并不觉得好笑。想了一会问出一句话来:“会试可也有关节吗?” “会试要打通关节,谈何容易?倒是殿试,有走门路的法子。” “且不谈殿试。”洪钧问道:“莫非会试就一无弊端?” 看他很认真的神气,吴大澄不由得起了疑心,“文卿,”他谨慎地探问:“你打听这些干什么?莫非你怀疑赵继元——” “不是,不是!你完全误会了。”洪钧抢着否认,“此何等事?戊午的大狱可鉴,我管这些闲是非,惹出大麻烦来,于我有什么好处?而况,我又凭什么疑心人家?无非闲谈而已。” 话虽如此,其实洪钧确是在怀疑赵继元,身挟巨资,别有图谋。不过他的话说得毫不含糊,吴大澄当然没有再猜疑之理。看看时候还早,他既对此有兴趣,闲谈一番,自无不可。 “会试的弊端,在前明不一而足。除了关节以外,多从誊房下手,或者将甲的卷面换给乙,张冠李戴,称为‘换卷’;或者誊录的时候,两卷互易,而被换的原卷,暗中毁弃,称为‘割卷’。不过这些损人利己的法子太狠毒,受害的人不会甘心,诉诸监临,一调落卷,立刻原形毕露,所以早就没有人敢用这种法子。不过传递的弊病,至今未绝。只是会试不比乡试,凡是能应春闱的,至少文章可以做得通,所以明知某人在闱中有毛病,只是没有作弊的证据,亦就无奈其何。” “原来如此!”洪钧心想,赵继元所以有必中的把握,说不定就是场外有人接应,将草稿递了进来,照抄一遍,亦未可知。但吴大澄既已疑心,不便再加细究,换个话题问道:“清卿,你说殿试有门路可走,倒要请教,是怎么一个走法。” “这也是近一两年才兴起来的风气,前天刚有人传授给我。”说到这里,吴大澄起身张望,看清了没有人,方始走回来低声说道:“这个法子,倒不妨一试。” 原来殿试卷子虽弥封而不誊录,所以看字可以辨人。历来军机章京在殿试中或中鼎甲,或点翰林,总比别人要占便宜,就因为军机大臣往往派充殿试读卷官,看熟了他们的书法,暗中照应之故。 如今要走门路,就是在书法上打主意。先看朝中凡够资格派充读卷官,也就是评阅殿试卷子的大老,设法送上一纸“字样”,让他们熟识字体。然后等殿试一完,立刻写下策问开头的四句,想法子送给读卷官,名为“送诗片”。这一来就等于送到了关节。当然,那些读卷的大老,肯不肯援手,又是另一回事。 “这个法子很可以一试。”洪钧这样答说,心里却另有主意,仅送“字样”,不送“诗片”,因为他自信他的一笔“馆阁体”,人见人爱,也就人见人识,不须另送那“四句开头”了。 ※ ※ ※ 四月初八夜里,四总裁十八房官半夜起身正当子时,“外龙门”传鼓叫门,“钤榜大臣”已到,要“开榜”了。 开榜先开“内龙门”,门内便是四总裁手持工尺衡量天下士的“聚魁堂”。内外帘官,相互一揖,在满堂红烛之中,分四面落座。正中南向,朱凤标居中,文祥、董恂、继格分坐左右。四总裁的左面是钤榜大臣礼部侍郎殷兆镛;右面是综理阁务的知贡举工部左侍郎魁龄和礼部左侍郎庞钟璐。对面北向而坐的是,内外监试御史与提调。东西两面,十八房考官相向分坐。这样团团围住在一张写榜大案,方始传唤,抬取卷箱上堂。 名次是前一天就定好了的,名为“草榜”。七千四百六十九名应会试的举人中,奉旨分省取中二百七十二名。卷分朱、墨两种,除了“五魁”以外,每十卷一束,早就排得整整齐齐。打开卷箱,书吏先呈上第一束五魁的卷子,正考官朱凤标放在手边不动;等第二束送到,他才将墨卷移向左首的文祥,唤着他的别号说:“博川,动手吧!” 于是书吏拆开弥封,高声唱道:“第六名赵林——” 朱凤标与文祥,使沿照多年的规矩,一个在朱卷上标明“第六名”;一个在墨卷上大书姓名。另一名书吏,对照名册,写下一张“第六名赵林江苏”的纸条,传到写榜大案上,在名次下面填明姓名;自有人将纸条接到手中,由“内龙门”的门缝中塞了出去,让报喜的人抢“头报”、邀厚赏。 ※ ※ ※ 在长元吴会馆,洪钧和吴大澄的消息沉沉。到了正午,名次已揭晓到一百名,犹不知中也与否,洪钧可有些沉不住气了。 “我到琉璃厂去走走!”他关照苏州带来的老仆洪义,“如果有头报,赏十二两银子。” “是!”洪义问道:“有了好消息,我到哪里去给三少爷报喜?” “总在琉璃厂那一带,你找一找就是了。” 洪钧到琉璃厂的目的,亦是去打听消息。每到大比之年,放榜之日,卖考具的“喜三元”可以做一笔好生意,就是将揭晓的名次,用红纸印刷成名单出卖,称为“红录”。名次不断揭晓,“红录”不断刊印。到黄昏,揭晓的名次已在二百开外,“红录”上仍然没有洪钧的名字,他的心乱得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才好。 但有一点是非常清楚,怕看“红录”了!因此,他从“喜三元”的人丛中挤出来,漫无目的地徜徉着,一路走,一路在思索,找个什么地方先好好歇一歇再说。 踏出“喜三元”,在万家灯火、书香浓郁的街上走得不多几步,只听后面有人似乎在喊:“三少爷,三少爷!”声音很熟,不由得站住了脚。 等他转脸看时,洪义亦已到了身边。看他气喘得说不出话,而却张大了嘴,挤紧了眼的神色,心中便是一喜,扯住他的手臂说道:“有话慢慢说!可是中了?” 洪义重重地点头,极力挣扎出一句话来:“恭喜三少爷。” “喔,第几名?” “二百、二十、五,”洪义断断续续地回答。 有明确的名次,可知喜信丝毫不假。洪钧暗叫一声“侥幸”,心头随即浮起一种非常不得劲的感觉,就像呵欠没有能打得出来似地——多少辛酸巴结到这个“两榜及第”,真要好好痛哭一场才快意。而此时此地不容如此发泄,以致于感觉到很不得劲。 “赏钱打发了。马上还有二报、三报来,一定也有同乡来道喜的。三少爷,快请回去吧!” 洪钧点点头,心里在想:李婆婆母女得到了消息,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一念未毕,一念旋生:答应了李婆婆,报喜分报苏州、烟台。苏州这方面,不消自己费心,报房早就打听好了地址,会专程赶去讨赏;烟台的喜报,却得费一番安排。 于是他说:“洪义,报房在哪里?” “不知道。”洪义紧接着说:“回头问一问好了。” “好!你问一问。” “三少爷,是不是还有地方,要报房去报?” 洪钧不答,因为他的主意还没有拿定。报条上一定要写明被报人家与新贵的关系,如“贵府老爷”、“少爷”,或者“姑爷”。“外甥少爷”之类。报到烟台李婆婆家,公然用“姑爷”的字样,是否合适,还需要考虑。 “洪义,”他顾而言他地问:“吴家两位少爷呢?” “没有中!”洪义摇摇头,“我来的时候,听说已经报到底,一共两百七十二名。” “不!还有希望。”洪钧纠正他说,“不能说报到底,还有‘五经魁’没有揭晓。” ※ ※ ※ 填榜照例自第六名写至最后一名,大致自破晓至黄昏,告一段落;考官及一应执事进餐休息,到戌亥之际,再拆“五魁”的弥封。 这天是定在戌正,也就是晚上十点钟,揭晓前五名的名次。九点刚过,“聚魁堂”前已络绎有人聚集。闱内的执事、杂役,以及内外帘官的听差等等,人手一枝红烛,甚至有带两枝、三枝的,到时候一齐点燃,堂上堂下,一片绛红的光焰,灿若云霞。这有个名堂,叫做“闹五魁”。“五魁”揭晓,红烛吹熄,带出闱去送人,是一样很好的礼物——传说中,“闹五魁”点过的蜡烛,可以催生;又说,儿童启蒙以后读夜书,第一夜点这支残蜡,有益智之功。 “五魁”的弥封,是从第五名拆起。书吏唱名,第五名是浙江的举人郑训承。朱凤标随即在朱卷上标明名次,顺手将贴在卷角、写着一个“明”字的浮签揭去——四总裁复阅各房呈上的卷子,以“正大光明”四字作标记。副总裁中意的,批一“取”字;再送正总裁认可,落笔批“中”,方算定局。至于“五魁”,除了会元由四总裁公议以外,第二名到第五名,依照正副总裁的序列,亦就是按照“正大光明”四字先后,各占一名。郑训承的文章很不坏,但因为是四总裁最后一名继格所取中的,就不能不委屈他殿五名之末了。 第四名是江西的徐兆澜,第三名便是吴大澄。朱凤标揭去“大”字浮签,向坐在他左面、别号博川的文祥笑道:“博翁,恭喜,恭喜!吴清卿三吴名士;老兄的法眼无虚,实在佩服之至!” “中堂过奖。”文祥欣然答说:“此生的首两艺平平,策论气象发皇,颇有见地。看来是经世干济之才。” “诚然,诚然!”朱凤标又说:“吴清卿乡榜第三;会试又是第三;如果中了探花,可真是一段熙朝佳话了!” “那要看殿试读卷诸公是什么人了?倘然好事的多,就会如中堂所说,成为一段佳话。” 谈到这里,书吏又在唱名了。第二名是广东的陆芝祥,会元是浙江的蔡以仁。一榜二百七十二人,称为“贡士”,要等殿试传胪,金榜高悬,方算进士出身。 这一夜,凡是大邑的会馆,无不喧哗通宵。洪钧到天色微明时,反觉精神一振,唤洪义点上灯笼,到琉璃厂去觅报房。 很快地找到了。这家报房的门板贴着簇新的梅红纸,浓墨大书着字号:“联捷报房”。里面灯火辉煌,墙上贴满了红纸条,第几名某某人;依地域区分,省下是县,分得极细。红纸条下一排排的长凳,坐着好些扎束得很利落的彪形大汉,正七嘴八舌地在谈论,你报哪里,我报哪里。 洪钧踌躇了一下,走到挤满了报子的柜房问道:“哪位是掌柜?” “不敢!”有个短小精悍的中年汉子迎了上来,将洪钧主仆打量了一下,谦恭地问道:“洪老爷有什么吩咐?” 洪钧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姓洪?” “喏,管家的灯笼,不写着贵姓。” “喔,你的眼睛真尖。”洪钧笑道:“我姓洪不错。” “洪老爷带苏州口音,想来是新贵人。”那掌柜说道:“苏常两府不归我们报喜。不过榜上的名字,我们都知道,一科姓洪的新贵人,只有两位,一位是湖北,一位就是洪老爷了!恭喜!恭喜!”说着,便就地蹲下去请了个安。 “多谢,多谢!”洪钧略略闪身子问道:“掌柜,你贵姓。” “贱姓吴。” “吴掌柜,我想烦你报个信。” “是,是!”吴掌柜眉花眼笑地抢着说:“洪老爷,你老请柜房里坐。” 洪钧点点头,正好将洪义留在外面;做个示意等待的手势,踱进柜房,坐下来说:“吴掌柜,烦你取枝笔给我。” “是。”吴掌柜一面取纸笔奉上,一面问道:“洪老爷的喜信,还要报到哪里?” “报到烟台——” 一语未毕,吴掌柜蓦地里回过身去,大声喊道:“快、快!拿刘秃子追回来。” 等他说完,立即有人奔了出去。吴掌柜随即为洪钧解释,刘秃子是报子,专走山东。今科第七名贡士,名叫慕荣干,籍隶山东登州府蓬莱县。洪钧要向烟台报喜,恰是刘秃子的顺路。 于是,洪钧提笔写了烟台“李府”的地址,自然是李婆婆母女现在的住处。写完却未搁笔,煞费考虑的事来了。 “洪老爷,”吴掌柜问到他为难之处:“报条上怎么写法?” “这个——” “是亲戚?” “是的。” “那,”吴掌柜很快地说,“洪老爷只告诉我,跟李府上是什么亲戚,我们自然会写。” 洪钧就是不愿说一句,那是我岳家,故而踌躇。但众目睽睽以及吴掌柜双眼灼灼之下,其势不容他迟疑,不然就是笑话了。 意会到此,心里十分着急。一急倒急出一个计较来了。“是这样的。”他放得很从容地说:“我兼住我伯父名下,所以有两房妻室。烟台李府,实在也就是我的岳家。” “原来李府是老爷老泰山家,当然是报姑爷的喜。” “不!”洪钧的主意拿定了,“报条上只写‘洪府三少爷’就可以了。” “是,是!报到至亲好友家,也有这样写法的。” 洪钧点点头,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封套——是老早包好备用的赏封,共有大小两个。送吴掌柜的这个是大封,内有一张十两银子的银票。 ※ ※ ※ 联捷报房走山东的报子,一共两拨。一拨沿陆路南下,由德州入山东省界。一路从天津大沽口上海船,本是先报蓬莱慕荣干家,但因蓬莱不靠巨舶,是由烟台登岸,所以先到李家报喜。 刘秃子到过烟台。当报子是临时的职司,平时他在信局当信差,烟台在他并不陌生。带了一名伙计上岸,不投客栈,直投招远信局。 “咦!”招远的掌柜奇怪,“刘秃子,今年会试,你怎么不去挣外快?依旧来送信?” “谁说不是挣外快?这笔外快还挣得真不费事,既不绕路,又不多花盘缠,顺带公文一角。” “不对吧?今年烟台根本没有举人老爷进京会试,你报的什么喜?” “是一位洪老爷。”刘秃子将地址取了出来,“拜托哪位哥们领一领路。” 蔼如与洪钧的信件往还,多由招远投递,所以招远的掌柜接过字条来看了一下,完全明白了。“真是!”他又感叹、又兴奋地说:“世界上真有这种事。” “什么事?” “这李家你道是啥人家?” “说是洪老爷的老丈人家。” “老丈人家?你别弄错了吧!这李家母女两个,姑娘是从前烟台窑子里第一块红牌。她跟洪老爷很好,不过洪老爷在苏州是有太太的。他的家信,我们不知道送过多少回,怎么又跑出个老丈人家来了?” 这番谈论,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招远信局的一个半大不小的小徒弟,诨名“油流鬼”,最机警不过,他到李家送过信,认识蔼如。此时听了刘秃子所透露的消息,灵机一动心里在说:要捡便宜大家捡,为什么不去抢他一个“头报”? 念头刚转,脚下已经移动。溜出招远信局后门,撒腿飞奔,到得李家,擂门如鼓,大声喊道:“李姑娘,李姑娘!” 门敲得急,喊声又高,将在院子里扫地的阿翠,吓得手足无措,心“蓬蓬”地跳。蔼如听见了,当然也有些吃惊,急急走出来问道:“谁呀?” “报喜的!” 听得这话,阿翠立即变得灵活了,回头向蔼如一笑,抢上去拨开了门闩,放“油流鬼”进门。 “李姑娘,大喜,大喜!”“油流鬼”高声喊着,“洪老爷中了进士了!” 蔼如一愣,“你不是信局子的伙计吗?”她问:“你怎么知道洪老爷中了进士?” “李姑娘,你别问!消息千真万确,你老放赏吧!” 一语未毕,只听锣声当当,自远而近。蔼如与阿翠便先不顾“油流鬼”,一齐急步出门,只见一群人敲着锣,如一阵风似地卷到。当头一个,举着牌相指,正是自己家门;第二个头戴红缨凉帽,身穿元青布褂,手里拿着一卷纸,隐隐透着红色。这可以确定,真的是报喜的来了。 “进去!”蔼如一面退回来,一面关照阿翠:“开大门。” 等大门开直,戴红缨帽的报子已经到了,进门便暴喝一声:“捷报!”接着,单腿下跪,展开手中的报条,字面冲着对方,扯开一条宏亮的嗓子喊道:“捷报:洪府三少爷印钧,应本科会试,高中第二百二十五名进士。报喜人居殿元叩贺。” 居殿元就是刘秃子,这也不是他的本名,反正临事现取,能示吉兆就好——会试以后殿试,殿试居元,就是状元,是个极好的口采。 当时刘秃子又连说几声“恭喜”,方始起身。他的伙计已在李家大门门框上刷好浆糊,从刘秃子手中取来那张浓墨大字的梅红笺报条,高高贴起,顿时吸引了所有经过的路人,无不驻足翘首,要看个明白。 大门里面也有许多人,有招远信局的人,有左邻右舍,还有不相识来凑热闹的人。蔼如虽然能干,却不曾经过这样的场面,正在窘迫的当儿,一眼瞥见马地保赶到,如逢救星,急忙喊道:“老马,老马!快请过来。” 马地保是帮人家料理过这种喜事的,从人堆里挤到前面,看刘秃子戴着红缨帽,便知是报子,含笑为主家招呼:“辛苦了!请里面坐。” 刘秃子还不曾开口,突然有人大喊:“老马,你别弄错了!我是‘头报’。” 此言一出,群相顾视,招远的掌柜首先发现,“‘油流鬼’!”他呵斥着,“怪不得找你不到!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我来报喜啊!”“油流鬼”冲着蔼如大声问说:“李姑娘,是我‘头报’不是?” 蔼如很为难,迟疑未答,马地保便问:“真是他的‘头报’?” “哪会是他?”刘秃子生气地说,“这不是胡扯!” “慢点!”马地保见有机可乘,不肯放松——原来报房的需索骚扰是有名的,厚赏以外,还得招待住宿;大鱼大肉,甚至鸦片款待,奉为上宾。最可恶的是,呼朋引类,认作一伙,盘踞在主家,三、五天不去。不过,这是指“头报”而言;“二报”就没有这些优遇了。马地保是为李家设想,能将刘秃子打成一个“二报”,可省许多花费,所以盯紧了问:“李姑娘,到底是不是招远的伙计‘头报’?” 蔼如仍在犹豫,阿翠可忍不住了,“是的!”她指着“油流鬼”说:“是他头一个来报喜。” “那就没话说了。”马地保跟刘秃子说话的声音,便不似先前那样亲热:“可惜你来晚了一步!” 这一下,可把刘秃子的脸都气白了。千里迢迢赶了来,让人“偷”了个“头报”去,这口气可真咽不下。不过,既不能跟主家理论,也争不过“油流鬼”,只能找招远的掌柜发话。 “好啊,掌柜的!”他冷笑着说:“我当你好朋友,大老远的先投到你那儿,指望着得点儿什么照应。哪知道你来了这么一手儿,可真是阴损到家了!你指使小把戏偷我的‘头报’不要紧,我让江湖朋友,知道你招远掌柜够朋友就是了。” 招远的掌柜讲义气,爱面子,听得这几句话,又气又急。想想也不能怪人家,是“油流鬼”太混帐。为了出气,更为了表明心迹,不动声色地招招手:“‘油流鬼’,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油流鬼”知道不妙了,嗫嚅着说:“你老有话,就在那儿说好了。” “我问你,”招远的掌柜,一个箭步窜了过去,捞住“油流鬼”的脸一掌,飞起一脚,将他踢翻在地,赶上去拳脚交加,一面打,一面凸出眼珠骂:“揍死你个小杂种!好样不学学做贼,偷人家的‘头报’,害我对不住朋友。” 于是,骂的骂,哭的哭,拉架的拉架,相劝的相劝,议论的议论,乱成一片。蔼如大为不忍,着急地高喊:“好了,好了!都算‘头报’,别闹了!” 招远的掌柜还在不依不饶,马地保喝道:“住手!人家大喜事,你来搅局,好意思吗?” 这句话很有效,招远的掌柜住了手,向蔼如道歉:“李姑娘,我不该这时候在府上管教孩子。回头再来跟你道贺赔罪。”说完,揪着“油流鬼”的耳朵走了。 “好了!”马地保扬一扬手,大声说道:“各位散一散吧!”又关照蔼如:“赶紧叫菜打酒!外面有我。” 真亏得马地保料理,跟刘秃子好说歹说,送了二十两银子,另外替他雇一乘直达蓬莱的骡车,即时上路,好让他到慕荣干家去报喜。赏银虽然不少,一切供应,尽皆豁免,省钱省事,已算难得。蔼如为人忠厚慷慨,又是喜事,谈起“油流鬼”讨赏不成,反挨了一顿揍,恻然不忍,特地又包了四两银子一个红包,托马地保转送。 诸事粗定,已将黄昏,李婆婆母女留马地保吃饭,少不得还是谈这件喜事。马地保心里梗着一句话,早就想问了;此时别无外人,正是开口的机会。 “婆婆,”他很谨慎地问,“有人说,洪三爷是你家女婿?” 听得这话,蔼如便起身避了开去。李婆婆目送她的背影,响亮地喊道:“你把三爷的庚帖取来!” 蔼如只略停得一停,依然头亦不回地往里走。不一会,阿翠捧出来一个拜匣。蔼如比她母亲想得周到,除了庚帖以外,还有洪钧的亲笔信为证。 “老马,”李婆婆将洪钧最近从京中的来信递给他,“你看。” 马地保一看“蔼如贤妹夫人”六字,倏然动容,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朝上作了个揖,口中说道:“恭喜、恭喜!差点失礼了!” 揖罢又移自己的座位,从上位移至末座。这表示已将李婆婆看作官眷,自顾身份,不敢僭越。李婆婆理会得他的意思,口中连连说道:“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心里却是着实得意。 “婆婆。”马地保的称呼未改,语气却格外谦恭,“这报条的写法不对了,该写‘贵府姑爷’。” 李婆婆还不曾答话,蔼如在隔室接口:“写法不错!” “是吗,”李婆婆茫然地问,“现在是怎么写的?” “写的是‘洪府三少爷’。” 李婆婆想一想说:“是不错!三爷兼住他伯伯这一房。现在他们弟兄四个,除了老四还小以外,老大、老二都没有儿子,只有三爷有一个。为此,洪家老太太许他再娶一房妻室,将来要分开来住的。拿眼前来说,苏州他有个家,烟台他也有个家,就是这里。” “这一说就对了。不过,”马地保略停一下,终于说出口来:“照这样子,是不是要‘开贺’呢?” 李婆婆母女都还未想到这件事,但也都不假思索地作了决定,“当然要‘开贺’。”李婆婆紧接着说:“老马,这可又要靠你了!” “那还用说。不过,我只能跑腿办事,上不得台盘;得要另外请有头有脸的老爷出面接待宾客。好在还早,慢慢商量。” “怎说还早?” “还有一报。要等还有一报来了,才能定日子‘开贺’。” “怎么?”李婆婆有些着慌了,“这一次考中的还不作数。” “不是不作数。照规矩,要两报;还有一报。” 马地保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李婆婆又不明会试的程序,两人缠夹不清,迫得蔼如不能不出面解释了。 “娘!”她一面掀门帘,一面说:“老马的话没有说清楚。照规矩还有殿试,算是皇上亲自主考。要殿试过了,才知道谁是状元,谁是榜眼。” “啊!”李婆婆惊喜交集地,“原来状元还不知道是谁?我以为已经给人抢了去了呢!照这样子说,不也还有咱们的份儿吗?” 看她的语气是如此乐观自信,马地保便一半凑趣、一半打趣地说:“是啊!再有一报就是报三爷中状元。那时候,李姑娘,喔,不!”他赶紧改口:“三少奶奶就是状元娘子了!” “三少奶奶!三少奶奶!”蔼如默默地念了两遍,不由得认真地意识到这一身份改变所带来的种种切切:洞房花烛、待晓堂前、三日入厨;所感所觉,俨然是个新娘子,脸上自然而然地发烧。及至想到自己是在想些什么,更觉羞惭,又慌又急地夺门而出。 一掀门帘,与人撞个满怀,相扶细看,才知是小王妈。她已听见了马地保的话,笑嘻嘻地说道:“状元娘子,大喜,大喜!” “你也来胡扯!” 蔼如微带娇嗔地说了这一句,便待躲回自己卧室。无奈小王妈拖住不放,拉拉扯扯地,终于又回到了原处。 “婆婆!”小王妈的声音格外响亮,“真正菩萨保佑,到底让三爷高中了!”她又埋怨地说:“怎的不叫阿翠来给我一个信?害得我这么晚才知道这个喜信儿。” “哪里还想得起?报喜的一来,就像造了反一样。信局子的人抢‘头报’,几乎还打一架,多亏老马料理。”李婆婆又说,“你不来帮忙,反倒埋怨我,说得过去吗?” “谁说我不来帮忙?家里有三桌客,我都撇下了。我踉他们说,婆婆家有这件大喜事,不知道怎么忙法?今天我怕不能回去了。婆婆,”小王妈问道:“菩萨面前烧了香没有?” “啊!”李婆婆矍然警悟,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不安地说:“这么件大事,意忘记了!赶快,阿翠,开佛堂门,我得好好在菩萨面前烧一柱香,磕几个头。叩谢菩萨的保佑。” “心到神知,也不必急在这一刻。”小王妈又说:“明天开出单子来,我陪婆婆、小姐要把烟台寺庙里的香都烧到。” “对!”李婆婆说,“我还要许愿。” 于是从第二天起,由小王妈与马地保陪着,李婆婆母女遍叩烟台寺庙尼庵,许下心愿,倘能保佑洪钧得大魁天下,定当重塑金身,以答神佛。十三 殿试照例在四月廿一。前一天,礼部将在朝进士出身的一二品大员,开列名单,奏请圈派读卷官——通称读卷大臣。因为殿试是皇帝临轩策士,亲自主考,所以实际阅卷的大臣,只能称为读卷官。 读卷官定制八员。十三岁的皇帝,已在学习政事,秉承两宫大后的意旨,朱笔圈出文渊阁大学士倭仁、吏部尚书单懋谦、礼部尚书全庆、署礼部右侍郎鲍源深、工部左侍郎魁龄、右侍郎潘祖荫、内阁学士王祖培,以及本科会试四总裁之一的左副都御史继格,共四满四汉八员读卷官。 倭仁是驻防开封的蒙古旗人,上承汤斌、张伯行的余绪,是极其方正的道学先生,也是皇帝的师傅,听得传宣,即时退出皇帝读书所在的弘德殿,径赴南书房,这就等于入闱了。 等读卷八大臣到齐,由倭仁主持,先拟策问的题目,就时政大端,归约成四个字的标题,共拟八个,用大白折子正楷写好,即时交内奏事处呈递。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已发回,八题选四,圈出来的策题是:“圣学传心、去奢崇俭、练兵讲武、弼教明刑”。 于是,倭、单、全、鲍四人,各拟一道策问,每道两百字左右。开头和煞尾照例还有一段制式文字,由久充南书房翰林的潘祖荫执笔。诸事齐备,例由后辈的读卷大臣缮折,扣准字数,分开誊正,然后联合成折,密封进呈。 原折发回时,不过午初时分。由于已经御览,便成了钦定的试题,所以黄纸固封,封缄之处,钤着御章,是朱文的“海涵春育”四字。倭仁便亲自捧着,率领同官,出中左门到内阁大堂。都察院派来的监试御史,早已到达,彼此见过了礼,倭仁居中坐下,先有一番话说。 “历来策问,都由内阁中书写好发刻。为防泄漏,必得严密监视。纵或如此,仍旧不免疏虞。抡才大典,不可不慎;今年我想改个章程,我们自己辛苦一点。如何?” 这就是说,书写策问,不必假手内阁中书,由读卷大臣自己动手。坐在倭仁左手方的单懋谦,在顺序上应该代表同官发言。不过,他自己不愿任劳,亦不便强人所难,因而环视一周,用征求的语气问道:“哪位自告奋勇?” 这当然是居末位的继格所义不容辞的事,他欠身答道:“只怕我的字太丑。” “有劳、有劳,不必过谦。”倭仁又转脸对工部左侍郎魁龄说:“逢到殿试之期,刻字匠总是来得最晚。时间局促,难免出错,挖版补正,麻烦多多。今番要请老兄严催!” “是!”魁龄起身答说:“遵中堂的吩咐。” 魁龄兼着内务府大臣的差使。内务府有个“造办处”,管的事很杂,养着各式各样的工匠,其中也有十来名刻字匠。一面传唤,一面催大兴、宛平两县,派出差役到琉璃厂去“抓”刻字匠来当差。两下一凑,很快地够了三十名的定额。 这一来,就可以提早封门了。由护军统领监视,内阁的前后门都上了封条。大堂上倭仁坐镇,亲自看着继格写策题。写好一张,校对一张;接着照式刻版,刷印成题纸。印一张数一张,一共印了两百八十张。然后连版与印坏作废的余纸,一起收集到堂上,倭仁眼看着包封严固,钤上印章,确信题纸并无走漏,方始拱拱手,道声:“辛苦!”请大家休息。 ※ ※ ※ 黎明时分,新进士陆续到达宫门。到得卯正,一群翎顶辉煌的王公亲贵,连翩而来,在中左门前站的站,坐的坐。坐在最前面的一位,头戴宝石顶,插一支极大的双眼花翎,天青缎四开长袍,上罩一件黄马褂,约莫三十五六年纪,浓眉大眼,显得极其威武,正是皇帝的胞叔,行五的忄享亲王。要等他点了头,才开始点名。 点一名,放一名。领了大卷子跨过高门槛的中左门,便是矗立于两丈高的殿基上,广十一间,高十一丈的太和殿,居“三大殿”之首,亦是皇帝的正衙,龙墀丹陛,气象宏伟。但洪钧却顾不得细细瞻仰,蹒跚举步,随众越过太和殿、中和殿,爬上三层石阶,数十级踏步,来到了殿试所在地的保和殿,已累得汗出如浆,气喘不止了。 正当放下考具,由鸿胪寺官员在为他们排班时,读卷大臣已经朝服上殿。殿中东面设一列长桌,整整齐齐地摆着十张一束的题纸。倭仁规行矩步地走上前去,捧起所有的题纸,走到中间的黄案前面,朗然说道:“恭接钦命策题!” 早站在黄案前的礼部尚书万青藜,随即双膝着地,双手高举,跪接了题纸,置于黄案正中。然后由鸿胪寺官员鸣赞,殿内殿外的王公大臣、执事官员以及二百七十多名新进士,一齐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读卷大臣退回文华殿去休息;礼部官员开始散发题纸。 洪钧接题到手,暂且放入卷袋。先将木板蒙布,下装活腿的考桌,在殿前廊上背风之处支了起来。笔墨稿纸一一摆齐,方始坐在黄藤考箱上,取出题纸来,默默念着: 制曰:朕以冲龄,诞膺冥眷,寅绍丕基,荷列圣之贻谋,承两 宫之训迪,兢兢业业,夙夜不敢怠忽。深维典学传心之要; 去奢崇俭之方;练兵讲武之要;弼教明刑之用,冀与中外臣 民,致上理于大同,臻郅岂之盛轨。兹值临轩发策,虚衷博 采,广集嘉谟,尔多士其敬听朕命。 念到这里,洪钧又惊又喜。策论会出些什么题目,他早就下过一番揣摩的功夫,“典学传心”是前两科就有的,因为皇帝方在读书,这一科当然不会例外。京畿的捻子盐枭闹得很凶,统兵大员叠奉严旨,上紧剿灭,则“练兵讲武”,自在意中。“弼教明刑”为讲求治理的根本,最近常有此类上谕,洪钧认为很可能有这样的题目,如今果然猜到了。唯一不曾猜到的一题是“去奢崇俭”,不过他在潘祖荫的书斋中,看过一本专为两宫太后进讲而编纂的书,名为“治平宝鉴”,其中特多历代贤君节用爱民的故事,用来发挥题义,一定允当贴切。 这样一想,自觉已有七成把握;聚精会神地往下看钦命的策题。眼中看,心中想,文思泉涌,处处逢源。但金殿对策,程式甚严,字数是有限制的,还须涵咏锻炼,由博而约,求其精简。等有了草稿,更要细心检点,引用“圣训”要“抬头”,若逢御名须“缺笔”——某一个字缺末笔不写。 等将草稿检点妥当,不过正午刚过。洪钧吃下两块颁赐的,名为“克食”的满洲点心,站起身来舒一舒筋骨,从卷袋中取出卷子来,开始誊卷——殿试卷子,用七层宣纸裱成,正反六折,除底面外,共计十页,称为十开;每一开高一尺四寸,宽三寸七分,比一般的奏卷大得多,所以叫做大卷子。 卷子上是用银朱画好了直行的,每开十二行,每行二十四字。写大卷子的功力,就在每行由上到下二十四个字,排列得匀称圆整。不过这也有个取巧的方法,自己先照样画好直行的稿纸,拿草稿先誊一遍,然后比照着抄在大卷子上。洪钧在这上面已花了好几年的功夫,加以这天的一壶墨浆调得格外好,不浓不淡,下笔不滞不濡,写出字来,乌黑光亮,配上白庭朱丝栏,色彩鲜艳之至。 殿试照例不给烛,不过夏至已过,白昼甚长。洪钧写完卷子,重新细看,只字不错,无须挖补,心中十分得意。于是欣欣然地交了卷,背负着紫禁城的斜阳,回到会馆去想象金殿胪唱的滋味。 ※ ※ ※ 读卷是在文华殿,殿上设西向的案桌八张。等读卷大臣席地坐定,收掌官开始分卷。依照交卷先后次序,一份一份地分,周而复始,分至三十四次,还多五本,归前五名的读卷大臣看。 卷子后面,已经标好了读卷大臣的姓氏。评定高下,有五种记号,第一等是圈;第二等是三角,称为尖;第三等是点;第四等是直线;第五等是叉。不过通常只用圈、尖、点三种记号。 从卯初看起,大概至午初时分,每位读卷大臣都可以将本人分到的三十多本卷子看完。然后轮看他人所分得的卷子;一桌一桌地看,名为“转桌”。七桌转完,大概总在第二天中午,然后共同商定“前十本”。 三鼎甲必出于前十本中,因此,这是极其慎重的一件事。有时各持己见,反复争辩,好久都不能定夺。但这天却很顺利,因为八个圈的只有一本,当然是第一;七个圈的也只有一本,便是第二;六个圈的有三本,依照读卷官的次序,全庆的一本为第三;潘祖荫的一本定为第四;王祖培的一本定为第五。后面的几本,关系较轻,就容易商量了。 接下来是定二甲与三甲的名次。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这一字之差,与能不能点为庶吉士,入翰林院“读书”,有些关系。如果是三甲最后二三十名,可以断定绝无成翰林的希望。因此,倭仁对榜末的名次,格外认真。 ※ ※ ※ 第二天一早,八位读卷官由倭仁领头,奉召到乾清宫东暖阁,进呈殿试前十本卷子,听候御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