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的盛唐-114

懿宗以为,世隆为了求得朝廷册封,一定会乖乖地低头认错。可他错了。这个新任的南诏国王远比他想象的执拗得多,也强悍得多。接到李唐朝廷问罪诏书的那天,世隆发出了一声冷笑。你以为老子稀罕你的册封吗?你不让老子当国王,老子就自己当皇帝!几天后,懿宗非但没有看到世隆低头认错的上表,反而接到了一则令他目瞪口呆的奏报——世隆称帝,国号“大礼”,改元“建极”,同时发兵入侵大唐边境,已经攻占了播州(今贵州遵义市)。南诏与大唐的战争就此揭开序幕。咸通元年(公元860年)十一月,安南都护李鄠向入侵的南诏军队发起反攻,收复播州。但南诏却趁他后方空虚,发兵三万,在安南蛮族的引导下奔袭安南治所交趾(今越南河内市),并一举攻占。李鄠后路被抄,只好仓皇逃奔武安(今越南海防市)。咸通二年(公元861年)正月,懿宗下诏命邕州(岭南西道治所,今广西南宁市)及相邻各道紧急发兵援救安南,阻止南诏的进攻。六月,朝廷以失职的罪名把安南都护李鄠贬为儋州司马,同时任命盐州(今陕西定边县)防御使王宽为安南经略使。七月,南诏军队又攻陷邕州。咸通三年(公元862年)二月,南诏再犯安南,王宽无能,频频上书告急。懿宗朝廷不得不再易主帅,命湖南观察使蔡袭取代王宽,并紧急动员忠武、义成、武宁、宣武、荆南、山南东道、湖南、鄂岳八道士兵共三万人,归蔡袭指挥。南诏见唐军声势浩大,遂暂时撤退。同年十一月,南诏集结了五万人马卷土重来,于咸通四年(公元863年)正月再度攻陷交趾。蔡袭率众力战,左右皆战死,他身中十箭,最后蹈海而亡;大将元惟德等人奋力砍杀两千多敌兵,其后也是寡不敌众,壮烈殉国。南诏两度攻陷交趾,共杀死和俘虏唐朝军队十五万人。安南各蛮族见南诏势盛,纷纷投降。前线接连战败,李唐朝廷不得不放弃安南,命驻守安南的各道士兵全部后撤,退守岭南西道。懿宗即位才短短几年,帝国的内忧外患便纷至沓来,朝野上下的有识之士无不为之深感忧惧。可是,懿宗李漼却丝毫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忧患意识,而是天天沉浸在游乐宴饮之中。左拾遗刘蜕愤而上疏:“如今南蛮大举入侵,干戈满途,天下并不太平。皇上在所有人面前都没有忧虑的神色,又如何责成人臣尽死效忠?恳请陛下减少娱乐活动,等到四方承平、人心安定,再图享乐也为时不晚!”然而,懿宗李漼却置若罔闻。摊上这样一个享乐皇帝,帝国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庞勋之乱:大唐的人心散了】从咸通四年一直到咸通七年(公元866年),懿宗朝廷先后派遣的前方主帅康承训和张茵均未克复安南。与此同时,南诏王国在世隆的手中进入了全盛时代,其版图北逾金沙江,东抵黔中,西达怒江,南抵越南中部。咸通七年六月,新任安南都护高骈终于对安南发起反攻,在交趾大破南诏军队,并于十月进围交趾,经过将近一个月的苦战,最终将其攻陷,砍下三万多首级。随后,高骈又击败归附南诏的蛮族,杀了他们的酋长;十月底,蛮族士众一万七千人归降大唐。至此,安南收复。十一月,懿宗诏令安南、岭南西道与西川守军各守疆域,不得再进攻南诏,并遣使向南诏表示修好之意。同月,在安南设置静海镇,以高骈为节度使。边境刚刚恢复暂时的安宁,懿宗李漼便又变本加厉地纵情声色了。懿宗李漼酷爱音乐,所以光是在殿前随时侍奉的乐工就将近五百人,每月举办的音乐酒会不下十余次,席间各种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应有尽有,歌舞和戏剧表演也是一场接着一场。对那些优伶和乐工,懿宗的出手相当阔绰,其赏赐动辄千缗。懿宗的温柔乡还不仅大明宫一处,比如曲江(长安东南)、昆明(大明宫内)、灞水、浐水(渭水支流)、北苑、南宫(皇城外的兴庆宫)、华清宫(陕西临潼)、咸阳宫等处,都有天子专门命人设置的福地洞天。每当他兴致一来,便会立刻起驾前往,以致侍从们经常来不及筹备和布置。为此,有关部门只好在上述各处常备音乐、酒食、锦帐、帘幕等物,以防天子突然驾到。此外,李唐皇室大大小小的亲王们也随时处于待命状态,每当天子起驾,他们就会前呼后拥地陪同圣驾出发。天子每次巡幸,宫廷内外各色人以及各衙司随驾侍从的人数往往多达十余万,所耗费的钱财更是不计其数。人在逍遥享乐的时候,日子是很容易过的。时间一晃就到了咸通九年(公元868年)。这年夏天,当懿宗李漼仍然在他的温柔乡中乐而忘返的时候,一场比裘甫之乱规模更大的兵变爆发了。咸通三年安南沦陷时,朝廷曾从徐州(徐泗镇治所)调了八百名士兵前往桂州(今广西桂林市)驻防。当初,徐泗镇招募他们时便与其约定,役期以三年为限,期限一到立刻派兵换防。结果,这批士卒在桂州整整待了六年,却始终没有等到换防的调令。思乡心切的戍卒们屡屡向徐泗观察使崔彦曾写信抗议,要求回镇。崔彦曾便召集了将领尹戡、杜璋、徐行俭等人商议,这些人一概劝他拒绝,理由是徐泗镇目前军费困难,而派兵接防的开支又太大。他们向崔彦曾建议,命令这批戍卒再驻守一年。收到徐泗镇的答复后,戍卒们立刻炸开了锅。这批戍卒中的大多数本来就不是良民,比如都虞侯许佶、军校赵可立、姚周、张行实等人,原来都是徐州地面上的强盗,只因州县无力征讨才将他们招安。而这伙人之所以接受招安,目的就是想升官发财,不料到头来什么油水都没捞着,还在这穷乡僻壤吃了六年的苦头,他们当然吞不下这口恶气。这一年七月,许佶等人召集八百名戍卒发动兵变,杀了大将王仲甫,推立粮料官庞勋为首领,一路向徐州杀了回去,所过之处烧杀抢掠,州县莫之能御。十月十七日,庞勋变军一口气杀到了彭城(徐州州府所在县)。由于一路上不断纠集和招募,此刻变军数量已达六七千人,鼓噪之声喧天动地。正所谓盗亦有道。这伙强盗出身的乱兵虽然一路上没少杀人抢劫,可一回到家乡,他们立马变了一个人。进抵彭城后,他们不但对百姓秋毫无犯,而且大加慰抚,因此百姓纷纷依附。结果,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变军就攻破了外城。随后,百姓又帮助变军进攻内城,推来草车焚烧城门,旋即又将内城攻破。变军杀进城中,俘虏了徐泗观察使崔彦曾,并把尹戡、杜璋、徐行俭等人开膛破肚,碎尸万段,然后又屠杀了他们全族。当日,城中自愿归附变军的士民又有一万多人。随后的日子,各地前来投奔庞勋的人络绎不绝,都愿意为他效死。不仅是徐州附近州县,就连光州(今河南潢川县)、蔡州(今河南汝南县)、兖州(今山东兖州市)、郓州(今山东东平县)、沂州(今山东临沂市)、密州(今山东诸城市)以及淮河一带、浙江地区的变民,也都从四面八方赶来归附……对此,李唐朝廷和各级官员都百思不解,为什么帝国会在一夜之间冒出这么多变民?为什么一个小小的庞勋兴兵作乱,竟然会有那么多百姓帮他攻城,而且还从远近各地争先恐后地跑来追随他?这个庞勋一无声望,二无资历,三无领袖魅力,四无远大的政治抱负,五无号令天下的政治纲领,如此典型的“五无人员”,凭什么能够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呢?也许,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大唐的人心散了。人心为什么会散?答案很简单:民穷思变。自从安史之乱以来,杀伐争战就成了大唐帝国的社会常态。为了应对此起彼伏、层出不穷的各种危机,历届李唐朝廷无不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并且承受着巨大的财政压力,而这样的压力,最终必然要转嫁到老百姓头上。德宗年间,李唐朝廷虽然实施了两税法改革,在名义上取消了各种苛捐杂税,但其主要作用,只是通过限制和收缴地方财权,从而缓解李唐中央的财政危机而已,实际上并未减轻老百姓的负担。此外,虽然两税法的主观目的之一,是想防止地方政府在正常赋税之外非法聚敛,但实际上,各藩镇州县普遍阳奉阴违,从未停止过对百姓的压榨和盘剥。处于“社会食物链”最底端的老百姓,既没有自己的利益代言人,又没有正常的诉求渠道,只能在死亡边缘苦苦挣扎。收成好的时候,人们或许还能图个温饱,可一旦碰上灾年,就难免于困苦和冻馁了。然而,各级官吏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和各种利益,根本不会顾及老百姓的死活。到了懿宗年间,百姓与官府的矛盾已经极其尖锐。咸通十年(公元869年)六月,陕州(今河南三门峡市)爆发了一场小规模的民变,驱逐了当地观察使崔荛。从这个事件中,人们足以看出当时的官民矛盾已经发展到了怎样的程度。当时,陕州发生了旱灾,当地农民颗粒无收,而官府不仅没有赈灾之意,还屡屡催收钱粮,百姓只好集体到官府请愿。观察使崔荛看着这帮闹哄哄的乱民,不屑地指着庭前的一棵树,说:“看见了没有,这叶子不是长得好好的,哪来的旱灾?”随即命人把为首的农民抓了起来,暴打了一顿。请愿百姓忍无可忍,马上回去召集四邻乡亲,拿起锄头镰刀冲进了官府,准备宰了崔荛。崔荛仓皇逃命,一口气跑出了百八十里地。后来,崔荛跑得口干舌燥,实在是跑不动了,只好到路边的一户人家讨水喝。主人认出了他,但并未点破,而是拿过一个海碗,往里头长长地撒了一泡尿,然后递到他的嘴边。崔荛知道,他要是不喝,唯一的结果就是被活活打死。为了保命,他只好捏着鼻子把那碗尿灌进了肚子。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当官府连饭都不让老百姓吃饱的时候,老百姓凭什么不能让当官的喝尿呢?与此同理,当那个叫庞勋的人突然拿起武器反抗朝廷的时候,早就对官府深恶痛绝的老百姓凭什么不能推着燃烧的草车帮他攻城呢?凭什么不能马不停蹄地从四面八方跑来投奔他呢?造反固然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但既然生存底线早已被突破,老百姓就只能选择这种最后的自我保护方式。苛政猛于虎。如果你不想被虎吃掉,就只能把虎打死,二者必居其一。庞勋之乱震惊了李唐朝廷。徐州沦陷次月,懿宗朝廷便紧急派遣大将康承训、王晏权、戴可师兵分三路进攻徐州,并大举动员诸道兵力归三帅统领;同时,又采纳康承训的建议,征调沙陀部落的酋长朱邪赤心,会同吐谷浑、达靼、契苾等部落征讨庞勋。李唐朝廷的这场平叛之战,一开始打得并不顺利。先是康承训率领的中路军因诸道兵力尚未集结而遭遇叛军狙击,退守宋州(今河南商丘市);不久,求胜心切的南路军主帅戴可师又在都梁(今江苏盱眙县南)被叛军王弘立部击溃,戴可师战死,所部三万人仅剩几百人脱逃,所有武器、粮草、辎重、车马全部落入叛军之手。在接二连三的胜利面前,庞勋的暴发户本性暴露无遗,“自谓无敌于天下”,天天宴饮游猎。军师周重劝他说:“自古以来,由于骄奢淫逸导致得而复失、成而复败的例子太多了,更何况功业未成就骄傲奢侈,岂能成就大事?”可庞勋却把军师的告诫当成了耳旁风。也许在这一刻,庞勋的败亡就已经注定了。从咸通十年正月开始,官军逐渐扭转了劣势,对叛军展开了全面反攻,尤其是朱邪赤心率领的沙陀骑兵,因其骁勇善战而在战场上发挥了不可小觑的作用。随后的半年多,官军节节胜利,相继击溃叛军的王弘立、姚周等部。到了这一年九月,庞勋屡战屡败,最后带着残部两万人逃至蕲县(今属安徽)西面,被官军四面合围,部众几乎被全部歼灭,庞勋也死于乱兵之中。同年十月,变军的余党基本上肃清,庞勋之乱宣告平定。朝廷论功行赏,擢升康承训为河东节度使、同平章事;任命沙陀酋长朱邪赤心为大同军(治所云州,今山西大同市)节度使,并赐名李国昌(李国昌的儿子,就是唐末历史上叱咤风云的李克用)。庞勋之乱虽然历时不久便被平定,但显然已经动摇了李唐王朝的统治根基。史称,“唐亡于黄巢,而祸基于桂林。”(《新唐书·南诏传赞》)“桂林”指的就是以庞勋为首的桂林戍卒发动的这场叛乱。表面上看,庞勋之乱似乎是偶然的,但实际上,它和先前的裘甫之乱一样,都是由来已久的社会危机不断积累、最终突破临界点的标志。犹如在地底疯狂奔突的岩浆突然找到了火山喷发口,这样的危机一旦爆发,就绝不会是局部的和短暂的,更不是通过一两场平叛战争就能扑灭的。因为,更多的叛乱和战争必然会紧随其后喷涌而出,其结果,就是焚毁一切,吞噬一切。【僖宗登基:乱世小皇帝】作为一个王朝崩溃的前兆,“民不聊生,叛乱纷起”与“皇帝昏庸,朝政腐败”往往是互为表里的。懿宗时期的朝政就乏善可陈。懿宗在位十几年,先后任命的多位宰相要么是平庸无能之辈,要么就是贪赃枉法之徒。比如咸通中后期的两个宰相路岩和韦保衡,就是以贪财和弄权而闻名于朝野的。路岩于咸通五年以翰林学士、兵部侍郎衔入相,其时年仅三十六岁,可谓少年得志。他执掌朝柄期间,大肆收受贿赂,生活奢侈糜烂,并且专权用事,党同伐异,可懿宗偏偏对他宠幸无比,把朝政大权都交给了他。咸通十年(公元869年),一个叫陈蟠叟的地方官看不惯路岩的恃宠弄权,便借一次入朝之机对懿宗说:“请陛下没收边咸一家的财产,就足以供应军队两年的薪饷和粮食。”懿宗听得没头没脑,问他:“边咸是谁?”陈蟠叟说:“路岩的亲信。”懿宗恍然大悟,原来是拐着弯在弹劾路岩啊!这不是拐着弯在骂朕有眼无珠、所用非人吗?懿宗大怒,随即把陈蟠叟流放到了爱州(今越南清化市)。从此,再也没人敢多嘴一句。跟路岩相比,另一个弄权宰相韦保衡所享的荣宠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韦保衡的身份非常特殊,早在拜相前,他就是当朝的驸马爷。咸通十年正月,懿宗把他最宠爱的女儿同昌公主嫁给了时任右拾遗的韦保衡。婚礼极尽奢华,天子用尽宫里的奇珍异宝给公主当嫁妆,还赏赐了广化里的一座豪宅,门窗之上都镶嵌珍宝,就连井栏、药臼和槽柜也都用金银打造,畚箕和箩筐也都用金丝编成,另外又赏赐现钱五百万缗,其余各种赐物的价值也相当于五百万缗。成婚未及一年,驸马韦保衡就摇身一变成了当朝宰辅。满朝文武瞠目结舌,都说这种事情闻所未闻。韦保衡入相后,和路岩沆瀣一气,极力打压异己。当时,康承训在平定庞勋时立功,受到重用,韦保衡和路岩十分嫉妒,便对懿宗说:“康承训讨伐庞勋时逗留不进,平定后又没有把余党全部肃清,而且带头抢夺战利品,事后又没有及时奏报朝廷……这种人实在不该重用。”懿宗一听,二话不说就罢免了康承训的河东节度使、同平章事之职,贬为蜀王傅(蜀王李佶的老师)、分司东都,不久后又贬为恩州(今广东恩平市)司马。咸通后期,当路岩和韦保衡联手剪除诸多政敌后,两大红人为了争夺第一红人之位,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内讧。由于韦保衡兼有驸马的身份,最后理所当然地在这场较量中胜出。咸通十二年(公元871年)四月,路岩被贬出朝廷,外放为西川节度使。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来得罪的人太多,路岩不免担心会在赴任的路上遭人报复,于是对京兆尹薛能说:“我上路后,就怕有人会用瓦砾给我饯行啊!”言下之意,是让薛能派兵护送。这个薛能是路岩一手提拔的,所以他相信薛能肯定会还他一个人情。没想到薛能却两眼一翻,拿腔拿调地说:“近来宰相出城时,京兆府司没有派人护卫的先例啊!”路岩又羞又恼。可他除了感叹世态炎凉之外,实在没什么可说的。离京赴任那天,他果然在路上被人用石头瓦砾乱砸了一气。还好他早有防备,才没被人砸死。路岩被排挤出京后,韦保衡在朝中就一人独大了。可是,还没等他尽情享受权力的美味,所有富贵荣华就悄然终结了。因为,庇荫他的大树倒了。咸通十四年(公元873年)三月,一向崇佛的懿宗派人去法门寺迎请佛指舍利。大臣们纷纷劝谏,甚至提到了宪宗迎请佛骨不久便崩逝的事情。不料懿宗却说:“朕能活着见到佛指舍利,死也无憾了!”当时没有人想到,天子随口说出的这句话竟然会一语成谶。只过了一个夏天,懿宗就病倒了。七月十六日,懿宗病情突然加重。和宣宗临终前一样——帝国还没有确立储君。这样一个时刻,无疑再度为宦官提供了大显身手的机会。这一次,上场的宦官是左右中尉刘行深和韩文约。他们把目光锁定在了懿宗的第五子普王李儇身上。因为李儇这一年刚刚十二岁,很适合做他们的傀儡。十八日,刘行深和韩文约以皇帝名义下诏:立李儇为皇太子,监理国政。十九日,懿宗李漼在咸宁殿驾崩。同日,李儇登基,是为唐僖宗。懿宗一死,韦保衡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九月,被韦保衡打压已久的政敌开始报复,纷纷对他发出指控。韦保衡旋即被贬为贺州(今广西贺县)刺史;一个月后,再贬为崖州澄迈(今海南澄迈县东北)县令;几天后,就被新天子赐死了。与此同时,路岩的下场也和他如出一辙,先是被贬为新州(今广东新兴县)刺史;次年正月,路岩刚走到江陵(今属湖北),新天子就追诏削除了他的官爵,改为流放儋州(今属海南),几天后也被勒令自尽,家产全部抄没,妻儿充为官奴。当十二岁的李儇被懵懵懂懂地推上皇帝宝座时,他肯定不会意识到,自己已经荣膺了两项本朝之最。其一,他是大唐开国二百五十余年来年纪最小的皇帝;其二,他登基之时,正是帝国形势最严峻、忧患最深重、社会矛盾最尖锐的时刻。疲惫不堪的帝国马车正在朝着万丈深渊奔驰,可小皇帝李儇却对此一无所知。他一边兴高采烈地握着手中的缰绳,一边东张西望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虽然帝国是老的,可在小皇帝眼中,属于他的江山却是簇新亮丽、多姿多彩的。从当普王的时候起,李儇就是个贪玩好动的孩子。他有一个朝夕相随的玩伴——宫中马房的宦官田令孜。随着李儇的登基,原本地位低贱的田令孜就摇身一变,成了位高权重的枢密使。直到此刻,左右中尉刘行深和韩文约才发现他们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因为他们完全忽略了这个小小的“弼马温”,所以他们拥立李儇的行动等于是在替田令孜做嫁衣。小皇帝李儇即位后,就尊称田令孜为“阿父”,把政务全都扔给了他,然后一门心思地投入到了各种游乐当中。阿父田令孜虽是弼马温出身,但读过一些书,粗通文墨,加上人比较聪明,所以就当仁不让地当起了帝国的幕后推手。他大权独揽之后,便大肆卖官鬻爵,招权纳贿。他想封什么人当什么官,从来不需要通过天子,更不用跟宰相和百官打招呼了。为了体现自己跟小皇帝的亲密无间,田令孜每次去见天子,必亲自带上酒食,一边和天子开怀畅饮,一边神侃海聊,以便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和皇帝毫无君臣之分,更像是一对忘年交。小皇帝继承了他父亲的秉性,喜欢跟乐工、优伶厮混在一起,所赏赐的金钱动辄万计,宫中的库藏很快告罄。田令孜就帮小皇帝想了一条生财之道,让他派宦官去长安东西两市中搜刮商人的货物和财宝。小皇帝依计而行,果然财源滚滚。有人不服上告,田令孜就命京兆府把告状者抓起来乱棍打死。对此,宰相和百官也都噤若寒蝉,没人敢站出来说话。面对无知贪玩的小皇帝和一手遮天的田令孜,人们只能仰天哀叹——大唐的气数尽了。就在小皇帝即位的第二年,亦即乾符元年(公元874年)十二月,各地的加急战报就雪片般地飞进了长安。天德军(内蒙古乌拉特前旗东北)奏报:党项、回鹘军队入侵边境。感化军(治所徐州)奏报:庞勋余党四处劫掠,州县无法禁止。西川边境奏报:南诏军队三次抢渡大渡河,唐朝防河兵马使、黎州(今四川汉源县)刺史黄景复力战不敌,全线溃败;敌寇进占黎州,并已越过邛崃关,前锋进抵雅州(今四川雅安市)……与此同时,帝国内部各种积重难返的社会矛盾也全面爆发了。懿宗一朝,由于天子的穷奢极侈,加上连绵不绝的内外战争,导致国库空虚,所以各种赋税聚敛日甚一日,令百姓苦不堪言。而天灾又往往与人祸形影相随。咸通末年,关东(潼关以东)地区连年遭遇水灾旱灾,各州县又隐瞒不报,相互推诿,以致民间饿殍遍野,成千上万的百姓流离失所,哭告无门……无论任何时代,中国底层老百姓的忍耐力都是世界上最强的,如果你没有把他们逼到绝路,他们绝不会造反。几千年来,中国老百姓对生活的理解无非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他们对幸福的理解,也无非是一亩三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只有当统治者把他们这种最低限度的要求以及最微薄的希望都粉碎无遗的时候,他们才会铤而走险。而一旦他们选择了造反,所爆发出来的能量就是毁灭性的。乾符元年冬天,这种毁灭性的能量几乎一夜之间就在帝国的四面八方遍地开花。其中一朵毁灭之花的名字,叫做黄巢。很快,乱世小皇帝李儇和他的朝廷就将听到一声震天动地的呐喊——我花开后百花杀!【黄巢:被社会遗忘的人】乾符元年冬天,面对各地飞来的战报,年仅十三岁的僖宗李儇自然是手足无措。新任宰相郑畋、卢携经过一番紧张谋划,随即拿出了应对的办法。命兖州、郓州等道兵马〖txt456电子书Qisuu。Com电子书下载〗共同围剿庞勋余党,又调派当初收复安南的功臣、时任天平节度使的高骈前往西川,抵御南诏入侵。高骈不愧是出色的将领。他一到西川,便亲率五千精锐步骑主动出击,大破南诏军队,并一直将其赶过了大渡河,砍杀并俘虏了大量敌军,擒杀了十几个蛮族酋长。随后,高骈修复了邛崃关以及大渡河沿岸的各座要塞,又在戎州(今四川宜宾市)马湖镇构筑城堡,派重兵驻守,号“平夷军”;此外,还在南诏入蜀的必经之路和各个战略要地修建城堡,每座城堡都派数千士兵驻防,从而在南诏军队面前筑起了一道铜墙铁壁。从此,南诏军队再也不敢轻易入侵。几年后,随着南诏国王世隆的病卒,盛极一时的南诏王国便和李唐王朝一样走向了衰落,而南诏与唐朝绵延多年的战争,至此终于画上了句号。乾符二年(公元875年),外患刚刚平息,风起云涌的唐末农民起义便揭开了大幕。第一根出头的椽子是王仙芝。王仙芝,濮州(今山东鄄城县)人,于乾符元年十二月在长垣(今属河南)起兵,次年六月杀回老家,攻占了濮州和曹州(今山东定陶县),士众迅速发展到数万人。天平节度使薛崇出兵进剿,却屡屡被王仙芝击败。紧跟着王仙芝浮出历史水面的人,就是黄巢。黄巢,冤句(今山东东明县南)人,早年曾与王仙芝搭伙贩卖私盐,精于骑射,为人任侠仗义。但是,他和王仙芝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就是他识文断字,粗粗涉猎过一些儒家经典,可以算半个文人。所以,他也曾经抱有“书中自有黄金屋”的理想,试图用知识改变命运,像所有读书人一样通过科举走上仕途。然而,现实一次次地对他进行了无情的嘲弄和打击。黄巢屡屡参加进士考,却每一次都名落孙山。黄巢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被社会遗忘的人。就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变幻无常的命运却给他打开了另一扇窗口——一个远比走仕途和贩私盐都危险百倍、却获利更丰的机会。黄巢紧紧抓住这一个机会,从此走进了波澜壮阔、血雨腥风的晚唐历史。乾符二年六月,黄巢在冤句聚集了数千人,拉起了响应王仙芝的反旗。很快,这两个昔日的私盐贩子就成了并肩战斗的义军领袖。他们合兵一处,劫掠州县,横行山东(崤山以东)。那些缴不起重税和失去土地的贫困百姓争先恐后地投奔到了他们的麾下,义无反顾地加入到了抢钱、抢粮、抢地盘的行列中。乾符二年七月,京畿地区再次爆发了大规模的蝗灾。遮天蔽日的蝗虫所过之处,万顷良田瞬间变成一片赤地。京兆尹杨知至连忙向天子李儇上奏。可是,他上奏的却不是灾情,而是喜讯。他在奏疏中说:“蝗虫飞到京畿地区,都不吃稻谷,纷纷身抱荆棘而死!”自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还从没听说过这种舍生取义、活活饿死的蝗虫,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天子李儇的德政足以泽被万物,连冥顽不灵的蝗虫都被他感化了。于是,宰相们纷纷入朝向僖宗表示祝贺。听说在自己的德政之下,居然出现了万古未有的超级祥瑞,小皇帝李儇乐得合不拢嘴。尤其是听说那些蝗虫宁可饿死也不吃稻谷,小皇帝觉得它们简直太可爱了。乾符三年(公元876年)秋天,王仙芝和黄巢转战中原,先后攻陷阳翟(今河南禹州市)、郏城(今河南郏县)、汝州。东都洛阳大为震恐,士民携家带眷,纷纷出城逃难。十一月,义军又南下攻克郢州(今湖北钟祥市)、复州(今湖北天门市)。十二月,王仙芝和黄巢又横扫申州(今河南信阳市)、光州(今河南潢川县)、庐州(今安徽合肥市)、寿州(今安徽寿县)、舒州(今安徽潜山县)、蕲州(今湖北蕲春县)等地,所过之处,官兵望风披靡。眼见变军声势越来越大,僖宗朝廷不得不接受了宰相王铎的再三建议,对王仙芝进行招安,给了他左神策军押牙兼监察御史的官职。接到诰命的那一天,王仙芝激动得一夜没有合眼。从一个整天被官府追杀的私盐贩子,成长为帝国的一名禁军将领和中央官员,王仙芝觉得这是自家祖坟冒青烟了。他知足了。王仙芝决定立刻接受招安。可是,正当他遐想着自己手举朝笏走上金銮殿的情景时,黄巢却面无表情地站在了他的面前。他的兄弟黄巢正用一种鄙视的目光看着他,目光里有两层意思。一、王大哥,你居然就这点儿出息?朝廷随便给你一官半职就把你买了?二、朝廷凭什么就给你一个人封官,把老子和弟兄们都给晾在一边?那天,黄巢再次感到了一种被人遗忘的痛楚。所以,他一直试图用目光向王仙芝传达自己的困惑和愤怒。可是,王仙芝却一时无法从极度的兴奋和喜悦中自拔出来,所以根本没有读懂黄巢的目光。最后,黄巢走了上去,对王仙芝说:“我们曾经在神明面前立下誓言,要除暴安良,横行天下,如今你一个人去朝廷当官,让这五千多号弟兄往哪里投奔?”还没等王仙芝反应过来,黄巢已经狠狠一拳砸在了他的脸上。鲜血顺着王仙芝的脸庞流了下来。透过迷蒙的血眼,王仙芝看见黄巢身后无数的弟兄们正在向他挥舞着拳头。看来,自己是永远也洗不白了。王仙芝在内心发出了一声悲凉的长叹——贼永远是贼!后来,王仙芝撕毁了朝廷给他的那一纸任命状,在蕲州城内烧杀掳掠了一天,随即带着另一名副手尚君长和三千多人呼啸而去。而黄巢则与他分道扬镳,带着剩下的两千多人走上了另一条路。从乾符四年(公元877年)正月开始,王仙芝与黄巢时而各自为战,时而又合兵一处,虽然四处攻城略地,可在朝廷诸道军队的围追堵截之下,所占领的城池都是旋得旋失,始终未能建立长期立足的根据地。农民军和官军一度陷入了相持和胶着的状态。这一年十一月,朝廷的招讨副使、总监军宦官杨复光再度向王仙芝传达了招安的信息,而一直对此仍然抱有希望的王仙芝正中下怀,当即派遣尚君长前去与杨复光接洽。不料,尚君长刚走到半路就被招讨使宋威擒获。宋威因与农民军多次交战失利而怀恨在心,一意要置尚君长于死地,所以当即上奏朝廷,谎称在战斗中生擒了尚君长。杨复光连忙上奏,声明尚君长是投诚,并非在战场上被擒。朝廷派御史进行调查,但还没等结果出来,宋威就一不做二不休地砍下了尚君长的脑袋。两次试图被招安未果,又丧失了一个得力助手,此后的王仙芝信心大减,战斗力也大为削弱,因而在战场上接连失利。乾符五年(公元878年)正月初六,朝廷的招讨副使曾元裕又在申州(今河南信阳市)东面大破王仙芝,砍杀一万多人,招降并遣散了一万多人。曾元裕因功擢为招讨使,宋威被免职。王仙芝自此一蹶不振。短短一个月后,王仙芝在黄梅(今属湖北)与曾元裕进行决战,招致惨败;王仙芝战死,首级被传送长安;士众被斩杀五万多人,余众星流云散。王仙芝一死,僖宗朝廷解除了一个重大威胁。但是与此同时,新的威胁又接踵而至——时任沙陀副兵马使的李克用在几个副将的拥戴下,趁中原战乱发动兵变,诛杀了大同防御使段文楚,占领了云州(今山西大同市)。已被中原民变搞得焦头烂额的僖宗朝廷再也无力讨伐李克用,只好想了一个办法,把李克用的父亲、时任振武节度使的李国昌调任大同节度使,另行派人接任振武节度使,目的是把李国昌父子置于一镇,以免他们分别据守振武和大同。然而,朝廷的如意算盘很快就落空了。李国昌接到调令后就把它撕得粉碎,同时也彻底撕破了尊奉朝廷的假面。他们父子不但要同时据有二镇,而且要趁天下大乱抢占更多的地盘,甚至逐鹿天下。随后,李国昌砍杀了振武的监军宦官,并与李克用联兵,攻破了大同周边的遮虏军、宁武军、岢岚军等多处朝廷军营,迅速成为帝国北方最大的割据势力。王仙芝败亡后,尚君长的弟弟尚让率领残部投奔黄巢,推举黄巢为主帅,号“冲天大将军”,改元“王霸”,并委任百官。随后的日子,已被朝廷任命为镇海节度使的高骈全力以赴对付黄巢,不断调兵遣将,加强了对他的围剿。黄巢在中原战场屡屡失利,手下数十位将领被招降,不得不在乾符五年三月渡过长江,转战南方。七月,黄巢军进入浙东,凿开七百里山路,转入福建战场。十二月,黄巢攻陷福州,福建观察使韦岫弃城而逃。乾符六年(公元879年)春,黄巢挥师直趋岭南。帝国的财赋重镇广州,就此暴露在黄巢的面前。进入岭南之后,黄巢致信浙东道观察使崔璆和岭南东道节度使李迢,透露了归顺朝廷的意思,条件是授予他天平(治所郓州,今山东东平县)节度使之职。这里是黄巢的老家,他显然是希望能够衣锦还乡。然而,朝廷却断然拒绝,粉碎了他衣锦还乡的希望。黄巢退了一步,要求担任广州节度使。僖宗召集大臣商议,左仆射于琮说:“广州是国际商船和各种珍宝货物的重要集散地,怎么能交到反贼手里?”宰相建议给黄巢一个“率府率”(东宫侍卫队长、正四品上)的职务,僖宗同意。可是,这回轮到黄巢不干了。接到“率府率”的任命状后,黄巢当场将它撕得粉碎,随即对广州发起猛攻。这一年九月,广州陷落。黄巢逮捕了节度使李迢,命他起草奏疏说已经投降了黄巢。李迢说:“我世代荷国厚恩,亲戚故旧遍布朝廷,手可断,疏不可草!”黄巢马上就把他砍了。由于黄巢的士兵均是北方人,进入岭南后水土不服,才一个多月便纷纷染上瘟疫,死了三四成,部下劝他回师中原。黄巢也意识到广州非久留之地,便于十月末率部沿湘江而上,攻占潭州(今湖南长沙市),次月又由江陵北上,直扑襄阳。【我花开后百花杀】新年转眼又到了。这是广明元年(公元880年),僖宗李儇即位后的第七个年头。这一年,李儇已经十九岁,早已不再是小皇帝了。可是,他的玩性不但丝毫未改,而且各项游戏技能还突飞猛进——举凡骑马、射箭、舞剑、蹴鞠、斗鸡等等,他无不拿手,尤其精通数学、音乐和赌博。所有文体活动中,僖宗最擅长的还是打马球。他曾经对宫中戏子石野猪说:“朕如果参加‘打球进士科’考试,一定能当状元!”石野猪说:“也不见得。如果碰上尧、舜当主考官,恐怕陛下免不了要落榜。”僖宗闻言大笑。帝国已经千疮百孔,摇摇欲坠,可僖宗李儇却浑然不觉,依旧在他的小天地里自在逍遥。此时的李儇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一年冬天,那个叫黄巢的私盐贩子就将率领大军杀进长安,然后一屁股坐在他的金銮殿上,夺取了属于他的一切;而他这个大唐天子却只能没命地奔跑在逃亡路上,惶惶若丧家之犬。也只有到那个时候,李儇才会蓦然发现——原来,当皇帝也并不是那么好玩的。广明元年无疑是黄巢的幸运之年,也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岁月。这一年上半年,他在江西战场遭遇了一些短暂的挫折,在信州(今江西上饶市)困守了一段时间,士卒再度因染上瘟疫而损失过半。但是到了五月,幸运女神就开始频频关照他了。他先是用诈降的手段击败了高骈的麾下猛将张璘,继而又一举突破了高骈的封锁线,从此军威大振。整个下半年,黄巢在北征的路上便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了。六月二十八日,黄巢军攻陷宣州(今属安徽);七月,从采石(今安徽马鞍山市西南)横渡长江,大举北上;九月,攻陷泗州(今江苏盱眙县淮河北岸);十月,攻陷申州(今河南信阳市),横扫颍州(今安徽阜阳市)、宋州(今河南商丘市)、徐州(今属江苏)、兖州(今属山东)各境;兵锋所及之处,士民纷纷逃亡。十一月十七日,号称六十万的黄巢大军攻克东京洛阳;唐朝的东京留守刘允章率百官迎接拜谒。十二月初一,黄巢的前锋部队开始进攻潼关,两天后将其攻克,大军随即直指长安,当天进抵华州(今陕西华县)。十二月初四,僖宗慌忙下诏,封黄巢为天平节度使,可黄巢面对诏书的唯一反应就是发出一阵仰天狂笑。十二月初五,大唐王朝的文武百官听说乱兵已经攻克潼关,散朝后便开始各自逃命。宦官田令孜带着五百名神策兵,拥着僖宗从金光门仓皇出逃,随行人员只有福、穆、泽、寿四王以及数名嫔妃。天子和百官一跑,长安旋即陷入了无政府状态,城中的士兵和百姓趁乱冲进宫中,大肆抢夺府库中的财物金帛……广明元年十二月初五。黄昏。唐朝的金吾卫大将军张直方带着几十名文武官员,毕恭毕敬地来到灞上,准备迎接黄巢。一轮血红的残阳挂在西天,把长安城外的原野渲染得一片金黄。远远地,张直方看见一顶用黄金装饰的轿子慢慢进入了他的视野,一群头发披散、用红巾扎束、身穿锦绣衣服的武士护卫在黄金轿两侧。在他们身后,是漫山遍野全副武装的铁甲骑兵。再往后,则是一望无际、仿佛绵延千里的各种辎重车辆。此时,坐在黄金轿中的这个人正双目微闭,口中喃喃自语。他在吟咏一首诗。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吟咏过这首诗了。因为写诗的那一年,他正在经受屡屡落第的打击,正在咀嚼被社会遗忘的痛楚。而此刻,他情不自禁地再次吟诵它。没有别的理由,只因当年所有的痛苦,都已经在这一刻化成了冲天的快意和豪情。当黄巢透过轿帘的缝隙,遥遥望见长安城上的那一排雉堞时,他忍不住把这首《咏菊》大声地念了出来——〖待得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当黄巢大军浩浩荡荡地开进长安时,百姓们争先恐后地夹道围观,如迎王师。黄巢的副手尚让一路上不断晓谕百姓:“黄王起兵,本来就是为了百姓,绝不会像李唐皇帝那样不爱惜你们,你们只管安居乐业,不要害怕!”刚开始的几天,一切果然如同尚让所说——士兵们对百姓秋毫无犯,长安城内人人安居乐业,一派秩序井然。这几年来,黄巢的士兵们从北打到南,又从东打到西,走到哪抢到哪,很多人早已腰缠万贯,所以他们进了长安城后,不但不再拿群众一针一线,而且还时常慷慨解囊,把财物施舍给那些贫穷的人。百姓们又惊又喜——都说黄巢的军队是强盗,可这样的“强盗”,显然比朝廷官兵好上百倍啊!看来,官方的宣传根本就不可信。然而,短短几天之后,一切就都变了。因为大兵们实在是憋不住了。自从造反的那一天起,烧杀掳掠已经逐渐变成他们的生活方式,甚至成为他们生命中最大的乐趣,如今叫他们每天不烧不抢、无所事事,简直比叫他们去死还难受。于是,几乎就在一夜之间,黄巢的大兵们就撕掉了温良恭厚、乐善好施的假面,纷纷抄起武器和火把,急不可耐地冲上了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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